第二十八章 闭门羹
荣府东院,赵姨娘的小院,已经是七八日过去了。贾代儒按时吃着郎中开的药,身体已经大好。贾政没有闹到大理寺去,也没有找贾环提寻业师的事情。贾环已经不再去义学上课,只是很少出门,终日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屋子。
赵姨娘小鹊最开始或许有些察觉到贾环的神色愈发的低沉了些,但这些日子过去了也不再在意,只当是贾环心情不好。
只有小吉祥对贾环的变化很紧张,她很喜欢这半年来三爷对她的宠溺,三爷总是能变出来一些好吃的东东,三爷总是摸着自己的头哄自己睡觉,三爷讲的故事真的很好听,三爷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手摸在头上就好像是小吉祥记忆里的父亲一样温暖。
这几天来,三爷再也没有哄过她吃饭,总是用一副冷漠的脸对着自己,自己找他说话他也只是赶自己出去。小吉祥很害怕三爷又变回以前那个样子,老是骂自己,不对自己好了。
贾环坐在桌前,对着《论语》沉默看着,眼底血丝能看出他的乏倦。桌上乱七八糟胡乱摆放着十几本书,地上全是废弃的纸张。这七八日,他每日都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一身疲倦的倒在床上,然后又在两三个时辰后惊醒,挣扎着起身坐到书桌前。
即便是面对贾母的苛刻,贾环也未曾放在心上,没有生过什么要上进的心思。可自那日从贾政那回来后,贾环前所未有的想要往上爬,即便是前世,贾环也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愿望。
贾环并不是为了权力所带来的财富与风流,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钢铁轰鸣的现代世界,身上忽然重新背上了重重的负担与责任。他觉得自己被耍了,被别人秀智商了,虽然这一切他并不能插上嘴。但他还是很不甘心,很难放下。
贾环此时的学习效率很高,他并不着急,情绪也很稳定。他一遍遍的温习吞吐着那些经义上的一字一句,一遍遍的抄写笔默。桌上地上到处都是他抄写的经义和练习的大字。
吱——嘎,小屋的门被推开,从门外钻进来了一个小小的身子。小吉祥是头先探进来的,然后小心地迈进一只脚,再小心地收回在外面的那只脚。但还是不小心地让屋门发出了声响,小脸上的两黛细小眉毛皱成一团,看着回头看她的贾环,讨好的挤出一抹难看笑容。“三爷。”
贾环扫了小吉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冷声道:“你来做什么,这不是你顽的地儿。”
小吉祥年纪还小,贾环并没有发觉自己的眼神究竟有多冷漠。小吉祥被贾环严厉的一句话问的眼泪汪汪,又害怕贾环的眼神,逃出了贾环的小屋子。
小吉祥其实很想让她的三爷陪她说说话,这几日她只敢咬着牙进了贾环的小屋三次,每次都是鼓足了勇气进去的,每次都是哭着出来的。小吉祥终于确定了,她的那个温柔儒雅的三爷又不见了,以前的那个坏蛋三爷又回来了。不,这个三爷比以前的那个坏蛋三爷还要可怕!至少,至少以前的那个坏蛋三爷骂人的时候没有那么凶。
贾环并没有在意小吉祥是哭还是笑,他没有心思去体谅别人的感受,他的脑袋里全部都是经义,全部都是圣人学说,全部都是书法。他知道自己内心里面有一种急躁,但他没有办法把这股烦躁彻底碾碎,只能把它们压在自己的心底。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音,小鹊在门外唤道:“三爷,林姑娘来了,姨娘叫你去呢。”
贾环知道暂时是不能安心看书了,便起了身往正厅去了。步入正厅,就见到赵姨娘同林黛玉坐在待客的桌子旁说着话。
赵姨娘见着贾环出来了,笑道:“那姑娘先和环儿说说话,我还要去太太那,就先走了。”起身出了门去。
黛玉笑意盈盈,端坐在桌前,眼神里透着狡黠,轻笑招呼道:“环兄弟。”
黛玉上次来到赵姨娘小院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这些日子她每日都是在同宝玉探春王熙凤他们来往。宝玉每日都往黛玉的院里去,妹妹长,妹妹短,如何说来都是对黛玉上心的。时间久了,黛玉到底是难以对宝玉继续保持冷落,眼见着感情越来越好。黛玉多是与宝玉王熙凤来往,亦或者是和探春一起玩些女孩子的玩意,又或者是迎春、探春、宝玉大家一起聚着顽笑。
贾环少有在姊妹兄弟间来往,自然也难怪黛玉他们想不起他。只是黛玉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外冷内热的清秀兄弟,便直直往赵姨娘的院子来,想要说说话。
黛玉身量尚小,看起来就像是个讨喜的小萝莉,只是言行上倒看不见后来的自苦与多愁善感,眉眼间可以看出些古灵精怪与娇憨可人。贾环没有身为一个小童的自觉,只自顾想些什么,不咸不淡的坐在黛玉面前,也不曾招呼一二。
还是黛玉开口来问:“环兄弟,近来都在做些什么,在二姐姐三姐姐那里也见不着你。”
贾环冷淡回道:“只是在屋里看些书,写些字,林姐姐来可是有事?”客人上门,主人不先开口招待已经是失礼了,开口就问有什么事,那就是赶人了。
黛玉面色顿时冷淡了下来,这环兄弟,真真是个臭铁块,榆木脑袋。只是到底是黛玉,还是没有喜怒溢于言表,强挤出一抹笑道:“只是想着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环兄弟了,环兄弟你也不往我们那里去,我就只能自己来了。”
贾环还在想着些什么,听着黛玉的话,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道:“我很忙,我还要看书,我还有很多书要看,林姐姐改日再来吧。”便转身离去了。
只留的黛玉一个人傻在座上,呆呆地坐着,几分不相信的捏了捏自己的脸,才起身往院外离去。
黛玉自来了荣国府,已经快有一年时光了,偌大的荣国府里,不论她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片欢迎。贾母稀罕她,宝玉也让着她,姊妹们都羡慕她在府上颇受宠爱,知道她是贾母面前的红人,喜欢与她来往。宝玉巴巴的把好吃的好玩的都送到她院子里,她也只是道声谢谢。黛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在荣府会有这样的境遇。心里自觉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个环兄弟,只一路走一路哭,骂着贾环太生冷漠。
第二十九章 姑苏有佳人
古来江南便是天下第一的鱼米之乡,以多出才子佳人,且又富庶繁荣而闻名于天下。江南多是水镇相依,碧绿的城内河萦绕着人们聚集的乡镇,人们又依偎着小桥流水谋生立家。在这儿居住的男子每日依山伴水,是以江南多生温润君子,性格温吞,轻言淡语。又多有年轻男子生的俊朗,自带女儿的多愁善感之姿,人不称奇。中年的男子不再温润如玉,但仍旧是能吟诗诵对,言谈文雅,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能科举及第,但都不是愚笨之人,他们把这些智慧转投入生产贸易,所以才有了江南的水乡富庶美名。
这些天生自带文人风采的姑苏男子,努力的为了家人的生活奔波着。男子在外流汗赚钱,家里的妇人在家织布裁衣,教养子女。所以江南是普普通通寻常人家过宁静生活的世外桃源,盛世中隐居的最佳地界。
你如若见过江南的小桥流水美景,又见过了江南中年汉子的阳刚,自然不会意外于江南年轻小郎的俊逸多情,仿佛他们天生就该是这般模样的。所以才会难以想象出江南女子究竟是怎么一般的风华绝代。好米好水,养出一个个钟秀的江南姑娘。江南女子不论是什么年纪,总要穿着素雅可爱的衣裳,仪态优雅,顾盼多情。年轻的小姐素手捏着罗扇,捂嘴轻笑说着那些软糯的吴哝越语,年纪大些的妇人更是别有一番风情,钟秀温柔却又落落大方,别致的又有小家碧玉之美。
黛玉,就是出自于这样的人间水乡。后世之人如此形容黛玉,生的倾城倾国貌,兼有旷世诗才。即便是在江南,林家也能在大富之家排的上号。所以如黛玉这般的大家小姐,自然是江南女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林家袭列候,至如海已是业经五世。承蒙圣恩,如海之父袭过一代之后,已经是耗尽了圣眷,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所幸林如海科举及第,探花出身,官至扬州巡盐御史。
扬州巡盐御史,是当朝极为难得的油水职缺,明为御史,其实就是皇上的钱袋子,林家自然是大富之家。如海又是探花郎出身,既是大富之家,又是书香门第。林黛玉容貌倾城,旷世诗才自然是不难理解了。
从东院赵姨娘小院往到贾母后宅,绿树楼台,曲径通幽。二门之内其实很大,但习惯了也就不会觉得有多大了。一条少有人来往的甬道,远远的见着一抹梨黄色小小身影。
一个小姑娘抹着眼泪低头慢慢走着,委屈万分。梨黄色的罗裙显得小小身子可爱动人。
如果此时有人能在此,都会不由自主心生感叹,她的面貌,清冷而唯美,你揣摩她的神情,又能见到几分惆怅委屈。委屈的泪水挂在面上,清水芙蓉又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黛玉心里只是想着这个环兄弟真的是性格古怪,又臭又硬,觉得自己好委屈。但她不自知的是,从那时,贾环开口顶撞贾母起,这个相貌清逸的兄弟就狠狠的冲击了她的内心,黛玉哪里见过这样的人物。后来又有贾环护住迎春与她,保护她们不受宝玉波及,黛玉的心里就对这个环兄弟有着特殊的感受。宝玉日日哄着她,陪着她,她都不觉得如何,心中却始终若隐若现的闪过那个温和的笑容,冷冷的面孔。黛玉来荣府时间不长,依旧还是处处留心,时时小心,何曾主动去过别的院子里说话。
佳人虽年幼,却在心里对那个人初生了淡淡的情愫而不自知。
.....
赵姨娘的小院里,贾环仍然把自己锁在小屋子里,除却方便或是出去草草吃上两口饭,贾环都是坐在书案前,神色平静的看着面前左右摊开的十三经。时而微微俯身做些笔记,时而轻声诵读一二。
贾环并不是有心冷落黛玉,前世十二金钗当中,他最有眼缘的就是黛玉。来此之后,他也很欣赏这个年岁尚小的姑娘。贾环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很忙,他也确实有很多的书要看。
先前贾母的事情似乎在荣国府里已经销声匿迹,但是贾环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情始终是个隐患。如果说以前是贾环无心科举,一心想出府去乡下种田。那么现在贾环就是全心全意的想要通过各种途径提升自己的境遇与能力。时代虽然不同,但社会的道理是一样的。在后世,人们前赴后继追求的就是权、利二字;此时亦然,权利都捏在少部分人的手上。
贾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他不愿意再看到自己在意的人儿被别人伤害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不愿意被人掌控,身不由己。他不是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他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学业,拼命地,想要往上爬。
贾环理了理自己的境遇与出路,他明白,在这个偌大的荣国府里,就没有人是他得罪的起的。不提贾母王夫人之流,就是王熙凤宝玉也不是他能够开罪的。甚至自己母子的境遇,都随着府上的这些贵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说的明白些,他与赵姨娘二人,其实就是养在荣府的下流人物。
财侶法地,他被养在王夫人膝下,藏匿私财万万而不能。家法如国法,在贾家,贾环如果自己赚钱被发现了,随便来个王夫人,就能要了他的小命;贾环年幼,还不到谈及伴侣的时候;说到法,贾环另寻业师这件事还久久不曾有音讯,也不知贾政那里是个什么说法;地,其实是指的适合读书的地方。荣国府倒是个景色优美的好地方,但对于贾环来说就像是一个大牢笼,紧紧的束缚着他。
四项全无,贾环想要出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贾母贾政看得起,用贾家的人脉为他谋上个官身,再继续往上爬。这一项,自然毫无可能,就算是贾政看得起贾环,贾母那一关也过不去。所以贾环想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唯有读书一条路。
读书,在荣国府其实与其他家庭有些不同。先前便说过,贾姓子弟,富贵的,看不上那读书读来的一官半职;贫苦的,整日跟着那些富贵子弟厮混顽闹,不思进取。对于宝玉、贾琏之流,读书,又有什么用呢。最多不过是陶冶情操,宽广胸怀罢了。
不是说贾环考中了进士了,就算是翻了身了。读书人科举从童生秀才,再到举人进士,是一条漫长的旅途。但考上了进士,也只是从一个新的起点,重新开始罢了。许多进士过了会试,摩拳擦掌,自觉自己胸中有经天纬地之才,想要大展宏图,却往往心灰意冷,沉沦多年。
纵然贾环科举得意,殿试得了官家的指点,还是要到翰林院去进行新人培训。经历多年的翰林院沉淀,再指派到各个地方,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官做起。想要成长到能和荣国府这样的庞然大物对话的地步,最少也要做到中书省的地步,道路阻隔而漫长。
就算是贾环运气不错,做到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最少也得有个六七十年。这不能满足贾环的需求,所以只单单是老老实实的读书科举,其实是不可取的,贾环必须得另辟蹊径。
这并不是说贾环丢开手,就不要读书了。读书从来都是途径,而不是方法。读书是贾环出头的途径。贾环既然出自国公府,即便是在府上再不被人重视,他为官的起点也要比普通的寒门学子高上千百倍。既然有资源,贾环自然是要利用的。
虽然要在荣国府做主,贾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如果贾环考上了个进士,荣国府里的王夫人,王熙凤自然就不再敢随意欺压他。不仅不敢欺压,还要小心对待,毕竟贾环也是荣国公的孙子,是有袭爵的权利的。后宅妇人,最多不过是在内宅里作威作福。贾环若是取了进士,谁还敢随意欺负他。
总之贾环此时必须得好好读书,他得用读书这条途径,求得一个给自己做主的机会。
贾环虽然不知道黛玉有着这么一些微小的变化,但事实上,贾环心里很喜欢黛玉,一是他们尚切年幼,都还只是孩子。二则是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难以立足。
哪里会愿意去招惹林妹妹,招惹了又护她不住,这跟那位富贵闲人宝二爷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无谓的多情罢了。
贾环静坐在书案前,心里忽生一丝杂念,挥之不去。只好重新拿出一张纸来,润了润笔锋,草草写道:“我知晓世事不公,人间多苦难,何苦要去累她。”
第三十章 玉带林中挂
黛玉离去,贾环并没有多做理会,深深地投入在案上的书墨里。
科考要考经义、行文、策略,不要看这三项说起来只有简简单单六个字,其范围之广,苦透了万千读书人,单单是经义之中就能包罗万千,每一字每一句都可以用做出题。
贾环此时还在经义上下着苦功,他连经义都没读完,自然是对八股行文,治国策略了解颇少。但在学习经义的过程中,也是可以想想此处能否被主考官用来出题考教。八股在经义中摘选字句,让考生破题作文。用《论语》打个简单的比方。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破题要先道出所摘选的字句出自何处,读书人从开蒙开始,就要学到《三字经》、《神童诗》。自然记得会有一句性相近,习相远。上面那两句出自《论语》中的一章《阳货》,其释义为,孔子说:“人的本性是相似的,只是习俗让人有了差别。”孔子说:”只有上等人聪慧和下等人愚蠢是不可改变的。”最后各个考生再就这点发表自己的见解。
贾环细细在书本上抄写些笔记,屏息低头,独自蜷缩寂寂案头。
要说对黛玉的了解,贾环可能比宝玉了解的还要多些。贾环犹还记得《石头记》里这么描述道:“这时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诗云“颦儿才貌世应稀“。”
少年以前常常自己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过着这段文字。
举止言谈不俗,什么是不俗呢,如同王熙凤那般嬉笑怒骂、张牙舞爪,想来就是很俗了。举止言谈不俗,江南水乡女子的柔柔软语、说话分寸拿捏得体,想来就是黛玉的举止言谈不俗了罢。
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黛玉有先天不足之症,常常咳嗽气喘,是以天生自带一种病气,常给人一种娇怜柔弱之美。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诗云“颦儿才貌世应稀“。
贾环的脑海浮现一张张黛玉或是欢欣,或是嗔怒的面容。好似可以想象长大后的黛玉究竟是怎样一般惊艳模样。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心里在想着什么而轻皱娥眉,这种忧愁初看是忧郁,细看是常常忧愁无意间流露的神态。忧愁与病气揉捏出了黛玉娇弱的形色。
姿容绝代,有着稀世的俊美,诗才斐然。黛玉是善于作诗的,不谈最有名的《葬花词》,只一首元春省亲时命大家作诗时,黛玉偷偷丢给宝玉的《杏帘在望》就可见黛玉的诗才。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写诗头联要拿捏住题目,黛玉随手而就,把杏帘在望分开来,信手放在头联里,自然而然,是多么的洒脱肆意。
贾环恍惚之间提笔在纸上细细写着,林妹妹,颦儿,潇湘妃子。
..............
贾环不由回想起陈年往事。此陈年往事并非是在这儿的陈年往事,而是在后世的那个陈年往事。
那时候的场景大抵如此。
不知是晚间几点,可能是八九点,也可能是十一二点。在一个名声不显的小城市的角落里,昏暗的楼道里传来粗重的脚步声,“蹬、蹬、蹬.........”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近。然后就能听见一阵钥匙摸索声,吱嘎,门被打开来。
屋子不大,约莫有八九十平,屋里空无一人。等到来人摸索着打开客厅那橙色但明亮的灯,你才能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蹲下换着拖鞋。
少年顶着个平头,脸上清清淡淡,不去看便知晓父母夜班不在家。自顾着把脚上几十块钱的帆布鞋丢在门口,慢慢的去卫生间洗漱。洗漱罢了,就一个人坐在堂厅安安静静的吃着饭,始终见不到脸上的神情。
这个平凡的少年始终是沉默着,他不快乐,但他也不悲伤。每天往学校去上学,他从来不和同学老师们多说些什么,只是自顾着陷入沉默。
吃罢了饭,少年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房间里很简单,只有一张小床,和一对桌椅。坐在桌子面前打开台灯,少年安静地看着一本书,几个小时后,灯熄灭了。
惊鸿过隙,少年一天天的长大,长到十五六岁。白天他依旧是面无表情,沉默着不喜欢和别人搭话。只是晚上在书桌前,看到不同的地方,他的脸上会带着不同的表情。看到黛玉同姊妹们说笑时,少年脸上会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看到悲苦的地方,少年面上总会挂着一抹忧郁的愁容。
少年的脑海常常闪过一段段文字,就好像一幕幕场景浮现在他的面前。黛玉初入荣国府,贾瑞之死,秦可卿之死,再到黛玉葬花,诗会夺魁,黛玉焚稿,泪尽而逝。
少年抚摸着书页,就好像和宝黛身处一地。
最终书被合上,多年只听见轻柔翻页声和呼吸声的小房间,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
时光催人老,短发依旧是短发,少年却变成了青年。房间里依旧空旷,少年从上学,变成了上班。桌上的书渐渐多了起来,那本红楼被压在最下面,侧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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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来到这个世界最初或许是有些惶恐无奈的,后来就都是淡然随心。只是在与黛玉初次见面之时,贾环到底是多看了黛玉两眼,仿佛想把这个面孔,刻在脑海里。
哪里有什么多情总被无情伤,只是无情之人,多是心中有情。
无情之处总有情,那人只在你面前,却愁肠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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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被蚊子咬了
黛玉唯恐别人见着她落泪的狼狈模样,是以专往少有人至的甬道、小路走。辗转反侧,总算是入了贾母的后宅,急急地进了自己的院落。
紫鹃正从屋里出来倒水,余光见着黛玉从院门过来,忙回头笑迎:“姑娘回来了。”却只抓到黛玉的一个背影。
黛玉抹着眼泪,理也不理紫鹃,只打了帘子往屋里去。
“姑娘?”紫鹃同黛玉平日里感情极好,同吃同住,情比姐妹。心里奇怪黛玉对自己只当没看见,同她说话也不回,自觉有恙,觉得黛玉有些不对,忙追了上去,端着铜盆,跟着进了屋子。
紫鹃匆匆进了黛玉的闺房,只绕过屏风,见着了屏风后边的黛玉,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黛玉坐在暖床上,抹着眼泪,眼睛红彤彤的,低声抽泣着。
紫鹃把铜盆在旁边案上放下,在黛玉身边坐下,伸手掏出怀里的手巾,轻轻给黛玉擦着眼泪。
“又跟二爷拌嘴了吧,你说说你们两,好起来跟一个人似的;怎么见天的就要闹呢,拌两句嘴就又变成仇人了。”
黛玉不忿道:”跟他又有什么想干。”紫鹃一边细心地给黛玉擦泪,一边道:“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黛玉边抽泣边抹着眼泪:“我自哭我自己的,跟谁也不相干。”说着只觉心里委屈,眼泪涌的更厉害。
紫鹃只当黛玉嘴硬,软声哄道:“好好好,姑娘自哭自己的,跟谁也不相干。只是不要哭坏了身子,这几天才将将好些............”
“咳咳、咳咳”黛玉见紫鹃还是不信,心里一急,惹了旧疾,捂着胸口咳嗽,却又倔强强撑着说:“我连宝玉的屋子都没进,又何来与他拌的嘴。”
紫鹃见黛玉又咳,急坏了,忙上前给黛玉拍背,又顺手端起茶:“好姑娘,这才刚说的,怎么就这么大气性,快喝口水顺顺。”
黛玉喝水顺着气,咳嗽才好些。
紫鹃怕激的黛玉不敢再问,只心里依旧认定了是两人又闹将起来,以为黛玉是面上挂不住,又来了性子。只是心里认定是宝二爷又闹将起来,说话气着了黛玉。
今个一早,黛玉就去了东院,不是去找宝玉还能是找谁。
黛玉慢慢顺过了气,咳嗽越来越少,直到不再咳嗽,便不再哭了,只一人坐在床前,慢慢地呼吸着,兀自沉默。
.......
贾母后宅,一间雅致小院,侍书在书案边研磨侍奉,笑意盈盈,看着自家姑娘。
一个姑娘坐在书案前,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只在头上挽个纂儿,又插上水绿的如意玉簪,后面头发梳作一顺,柔柔的披在脑后。挽起翠绿色的袄袖,漏出一只葱白水嫩的胳膊,肤白若珍珠,素手执笔,落墨于纸上。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信手拈来,不饰雕琢。
侍书笑道:“姑娘的书法愈发炉火纯青了。”
探春面上挂着矜持浅笑,故作奇色。“哦?从何而来。”
侍书知探春又心生淘气,有意考教自己,无奈笑道:“我虽比不得姑娘书法功底深厚,但好歹是姑娘手把手教出来的。也知道起笔要逆入,行笔要涩行,收笔要紧收的道理。”
侍书将手里的松烟墨放在一旁,面上挤出一抹灿烂的微笑:“姑娘这幅字,笔老墨秀,行云流水,笔法秀妍。单这江字起笔的一个点,就能让人看出书法的好坏来。姑娘这起笔的一点,凌空取逆势落笔,已经把逆入欲进先退的味道,写的明明白白了。”
“不错,侍书你也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孩子了。”
探春似乎颇为自得,像个老夫子似的的点了点头,心中又觉自己这贴身丫鬟侍书鉴赏眼光愈发好了。侍书听了探春的话,只觉有趣,吃吃笑着。
探春又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道:“你这马屁功夫也见涨了。呀!”
“叫你乱讲!”侍书又气又羞地抓住探春,主仆俩闹作一团。
.......
贾家四春,元迎探惜,以琴棋书画各有所爱,处处彰显着大家闺秀之才。只因贾母自觉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三春多看经义诗词。虽然贾母不喜欢,但私下里三春还是会偷偷看些,不然又哪里会有后来的海棠诗社。
探春自然琴棋书画无所不至都有涉及,但确实最为工于书法之道,最是痴迷于一手好字,所以才有了个书痴的雅号。荣府内宅,谁人不知三姑娘写的一手好字。只看其贴身丫鬟之名侍书,就可见探春有多爱书法。
探春的闺房,相比其他姑娘有些不同,其他姑娘,虽然各有所好,但梳妆台上都要摆上很多胭脂眉笔,金钗玉坠。等到了探春的闺房,倒像是个儒生的书房。梳妆台上,除却几样小姐必备的口脂,面脂,头膏,再一些简单的的眉笔、步摇簪、面花,都统一装在一个小梳妆奁里。
闺房里最显眼的物件,就是那一案厚重的书桌和一架摆满书卷古色古香的书架了。如若不是屋里有一张内外两帘的闺床,还增添了些女儿气,哪里会像是侯门贵女的闺房。
探春将将写罢一副字,搁下笔来,转头同侍书道:“前几日多是姊妹们在二姐姐那说话,亦或是一起去宝玉屋里吃茶说笑,今日去看看林妹妹吧。”
侍书笑道:“去林姑娘那坐坐也好,紫鹃上次还叫我去她们院玩呢,我没应,只回她说,等下回小姐去了,我再一同去。”
探春调笑道:“你是早就想去玩了罢,倒是屋里还有个我杵着,拖累了你。”
侍书面上一红,嗔道:“姑娘又说什么荒唐话,我多久说过我想去了,不过是怕姑娘口渴没个端茶送水的人。”
探春奇道:“那倒是奇怪了,难不成林姑娘院里能没个人给我倒水。”
侍书不依地拉着探春,摇着她的胳膊娇声道:“姑娘~”
探春笑的乐不可支,只装着不理。侍书忽然伸手往探春腰间探去。
“阿,哈哈哈,臭丫头,你快把手拿开。咯咯咯,臭丫头。”探春挣开身,跑着去抓侍书。侍书只往屋外逃去,边笑着跑边回头求饶。“好姑娘,别追我了,求饶了。”
........
左右不过是一刻的路,探春带着侍书往黛玉的院子去了,主仆俩一路走一路说笑。要说主仆关系,除却迎春和屋里的丫鬟相敬如宾,一起默默过着屋子外。探春,黛玉,同屋里的贴身丫鬟日夜相处,都好的好似亲姐妹。
远远的,紫鹃就看见探春并侍书从院外往这来。笑着招呼道:“三姑娘来了。”同侍书笑笑点头,又跑着去打帘。
探春进了屋子,刚绕过屏风就见着了黛玉一个人坐在闺床上,脸上挂着哭痕,神色忧郁。
“这是怎么了,姐姐怎么哭了。”黛玉见了探春来了,只把头偏过去,不好意思说话。探春给侍书悄悄使了个眼色,就往黛玉身边一坐。侍书马上会意,拉着紫鹃往院子里出去了,说些姐妹悄悄话。
探春坐在黛玉身边,伸手拉着黛玉的手。“可是哪个院子的婆子,嘴巴里又张些什么混账话了。妹妹不要往心里去,左右不过是些讨人闲的老货,犯不着生气。”
黛玉仍然是不回话,缩了缩身子,抿着嘴。
探春揣摩着黛玉的神色,捏着黛玉的手,笑道:“林姐姐可是同我生分了,要是这般,那往后我可就不往姐姐这院来了。”说罢假意要走。
黛玉见探春要走,忙起身拉住了探春,心里又不愿意把这丢人的事说出来,只自顾急的面红耳赤,磕磕巴巴道:“被,被蚊子咬了口,太疼了才哭的。”
探春听了,面色古怪,“哈哈哈哈!”笑的肚子都疼了,躺在黛玉的床上直打滚。
黛玉红着脸,不依道:“三妹妹。”探春望了眼黛玉,扶着床又笑,笑的更夸张了,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只惹的黛玉红了耳根,抓着探春要闹她。
.....
帘子被打起,从屏风外绕进来两个身影。
侍书笑着打趣道:“你看吧,这不就气消了。我们就出去说会话功夫,她两就在这屋里要唱一出对花枪了。”紫鹃也笑:“气消了就好,一大早从东院回来,就苦着个脸,看的我心疼。”
探春奇道:“从东院回来,莫不是又和宝玉闹恼了。”黛玉被探春闹的晕晕的,随口回着:“宝玉今日去老太太那去了,根本就不在东院好么。”探春闻言,蹙着秀眉,若有所思。
侍书插嘴:“是了,是了,我一早就见宝二爷带着袭人姐姐去老太太那呢。”探春忽然问道:“不是去找宝玉,难不成是从环儿那回来的。”
黛玉面色一变,不想探春这么聪敏,一时语噎。
探春见黛玉面上变了神色,心里一紧,黛玉可是老太太面前的红人,环儿怎么对她耍性子。红着脸道:“妹妹放心,我定把他揪来给你赔礼道歉。”起身就要往东院去。
黛玉急了,起身伸手要拦。“无妨的,三妹妹,无妨的。”只是探春走的快,几步就出了屋子,侍书忙去追。
第三十三章 风流姿态
荣国府东院赵姨娘小院,房间里只能听见轻柔的翻书声,贾环低着头在纸上执笔挥墨。一纸将写罢,贾环正想伸个懒腰活动一二。
“咳咳。”一声清脆的咳嗽声打破了静匿。贾环回头去看,只见一个俏生生的身子俯身站在他身后。贾环古井无波的面上忽然升上了一抹欢欣的笑容。“姐姐回来了。”
探春心里夹杂着几丝陌生与惊讶,但又压抑在眼底,柔柔道:“环儿,你且随我来。”贾环自然不无不可,起身跟着探春出了门。
探春打前走的不疾不徐,贾环在后跟的不紧不慢。探春一言不发,贾环也好似并不好奇,没有开口发问,只在后边淡淡望着探春的背影。
穿甬道,过游廊,眼见着前面就要到贾母的花厅了。探春回头看了眼贾环:“林姐姐是不是今天来找你了?”
贾环奇道:“是来过一次,只是我没空招待她。姐姐怎么知道的?”探春没好气的翻了翻那双好看的眼睛:“你倒是心大,人家来找你,你就这么给人家赶走了?”贾环无奈笑道:“也不是有心,只是我确实没时间。”探春头也不回,故作随意问道:‘环儿,可是有心科举?’
两人的脚步忽然放缓了,“现在还言之过早了。”贾环的声音很低。
直到走到黛玉的院前,探春才回头对贾环嘱咐道:“找你来,是叫你给林姐姐好好道个歉。今日我到她院里去,她可哭惨了,不要任性知道么。”
贾环冷冷的,并不答话。
.........
侍书先前追着去了东院,与小吉祥知会两句,就回了黛玉这儿,此时正在院里等着探春贾环姐弟,远远望见了,忙上来迎探春。
“姑娘,三爷。”
探春点了点头,拉着贾环往屋里去了,她总觉得环儿有些异样,但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进了屋子,迎面就见着黛玉同紫鹃坐在茶桌旁说话。
紫鹃见了姐弟二人来了,忙起身来。“三姑娘,三爷。”又体贴的下去叫人斟茶。黛玉见了贾环,小脸一冷,别过头去,不愿与贾环说话。
探春忙赔着笑,上前贴着黛玉坐下。“林姐姐,还生气呢。”又对着贾环佯怒道:“还不过来给你林姐姐赔不是,杵着像根木头似的。”
贾环无奈,只好上前躬身给黛玉打了个揖,“早上是我的不是,只是我脑袋一时昏了,冒昧了林姐姐,还请姐姐莫要往心里去。”颇有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黛玉见他说的诚心,心里的委屈去了大半,只是仍拉不下脸,依旧不愿理会贾环。黛玉不做声,倒叫贾环站在堂前,起也不是,尴尬的很。
还是探春替黛玉给贾环递的台阶,“还在那作那副可怜样子给谁看,自去吃你的茶罢。”贾环尴尬笑笑,坐下端起紫鹃送上的茶。
探春拉着黛玉的手,巧笑嫣然。
“林姐姐不要太往心里去了,环儿这惫懒小子,成天的也不知道摆着张臭脸给谁看。不知道的,只当是他挨了谁的打,在床上困觉梦里跟人家打架呢。”
贾环刚喝下一口茶,听了探春的玩笑话,噗的一口喷了出来,面色古怪。
黛玉听探春说的有趣,脸上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又见贾环那副便秘的表情,更是笑的乐不可支,只觉解气。
探春没好气地瞪了贾环一眼,见贾环似乎面皮颇厚,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才无奈收回目光,转头又道:“林姐姐消气了就好,如若还是不解气,我就替林姐姐再打他两下。”说着就作势要去抬脚踢贾环。
黛玉唬了一跳,忙拦住探春,软声道:“三妹妹,我不生气了哩,可不能动手打环兄弟呢,闹到大人那去可不是好顽的。”
探春见黛玉总算是开了口,心中才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林姐姐大人大量,不计较,想来环儿下次也不敢再造次了。”
只贾环一人坐在对坐,冷眼相望。面前的两个女孩,黛玉此时还是性子柔顺,又天生善良,心里的气消了也就忘了先前的不愉快了;探春则是满心要在中间盘旋,只为了消除黛玉心中对贾环的芥蒂,不愿见到贾环得罪了黛玉这个贾母面前的红人。
只是有件事黛玉说的是对的,探春心里也是此时才回过味来,如若自己方才真的踢了贾环几脚,不说别人,只叫赵姨娘知道了,也要让探春在荣府里狠狠的难堪一番。
探春心里不由又有几分委屈。
门外传来几声远远而来的呼喊声。“林妹妹,林妹妹,林妹妹。”只从帘子外来了一人。
来人头上戴着一顶紫金冠,齐眉勒着一条金抹额,穿着一件金白交间的箭袖,腰上束着攒花结长穗宫绦玉佩,还披着一件石青色倭锻褂,脚上则登着一双青缎小朝靴。
不是宝玉又能是谁?
宝玉见了黛玉,兴高采烈地又唤了一声:“林妹妹。”又见黛玉身边坐着探春,笑着招呼道:“三妹妹也来了。”
到又见了旁边好些时日不在内宅出没的贾环,才不咸不淡的招呼了声:“老三。”贾环起身行了一礼。“宝二哥。”
宝玉不愿多理会贾环,只献宝似的对黛玉道:“妹妹可曾听说,东边的蓉哥儿马上就要娶亲了。”黛玉奇道:“那如何不知,东边珍大哥哥不是早就来知会过了么,早就把日子定下了。”
宝玉讪讪笑道:“我原以为你们都不知道,才跑来献宝,谁曾想我才是最后知道的那个。”黛玉嘲笑道:“亏你还是人家的叔叔呢,侄儿要娶亲都不知道,白叫蓉哥儿叫你那么多声二叔了。”
宝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又似乎想到什么,笑着对黛玉道:“听说蓉哥儿娶的是营缮郎秦业家的女儿,名可卿,年芳才十四五,见过的都夸赞生的一副神仙模样。”探春调笑道:“那可怎么说,难不成蓉哥儿没见过,你就见过了。”
这话说的俏皮,只叫黛玉笑,探春说完自己也笑。
宝玉顿时红了脸,连连摆手。“可不能乱说,我哪里会见过,不过是听的别人传言。只是,想来是有一番动人的风流姿态。”
第六十二章 承启书院 (上)求.......求收藏,唉。
嘉胜十六年,时至深冬,漫天雪花纷飞,寒风呼啸放肆。
即便是城内,也少有行人往来,只因大雪扑面,实在是很难在外面行走。
在这个医疗条件及其简陋的时代,冬日里出汗受了风寒,一命呜呼的人,并不少。所以,大户人家的贵人们,通常都能少出门就少出些。
在应天内城里,能够见着的,冒着风雪穿行的人,不是大户人家里拿着薪资的下人,就是些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穷困可怜人。
前者大多是裹着厚厚的粗布棉袄,出来一趟实在是冻得狠了,也能在街边的酒肆烫上一盅浓香四溢的老酒,温暖身子。
而后者大多是些做小生意的可怜人,有指望着冬天吃饭的卖炭老翁;也有把手藏在袖子里,鼻头冻得通红,站在炉子前一劲哈气的小贩。
在透骨寒冬的日子里,一块烫得拿不住手的红薯,一定是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在雪地里奔波之人,最喜欢的食物。
瑞雪兆丰年,积水利田。
上天造化万物,鸟兽生转轮回,枯木死而复生。
应天城外,启承山下,更是一片白皑皑的苍茫大地。
应千山鸟飞绝之意境,少有人踪迹。
一道不深不浅的脚印,在如同雪白画布的雪地里,趟出了一条浅浅的小路。
寒风呼啸,雪花在天空中肆虐,打在雪中行走人身上的斗篷上,留下点滴水渍。
行走人对空中刺骨的寒风置若罔闻,任由雪花打在他的脸上,丝毫没有打动其神情。
时间在寒冷的空气中好像是停滞的,行走人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雪白里。
然后又在不知觉间,从山脚下,冒了出来。
面前好似一片断壁残垣景象,东边一间矮屋,西边一座破旧楼阁,只有最中间那件学堂还算完整些。
行走人,步入学堂门口的院落里,站在屋檐下,掀开头上的披帽,解开脖子上系着的绳子,将斗篷脱下来拍打着上面的积雪与冻水。
那张脸是个十来岁模样的少年,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面上的肌肤并没有因为寒冷而失去光泽,精致的五官如同画中极尽秀妍,眼神里挂着一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寒。
自贾环离开长安来到应天,这是在荣国府外度过的第四个冬天了。
这一年贾环十岁,也许是眼神太过冷漠,也许是身子长的好,看起来才像是十来岁模样。
跺了跺脚,贾环推开学堂的大门,匆匆挤了进去,又赶忙将大门关起来。
说是学堂,其实屋内除了一式老旧的鸡枝木桌椅,就只剩下些长长短短,大小不一的学生桌椅了。
堂中坐着一个儒袍纶巾的老夫子,相比贾环,他身上那件棕色袄袍其实还要单薄些。
学堂里有些昏暗,老夫子拿着一卷书籍,点了一支蜡烛,就光看着,脚边还有一口炭盆,只是里面没有炭火燃烧,只剩些碳灰。
“丰皑先生,这是师傅叫我带来的炭和米。”
夫子并没有抬头,仿佛没有看见贾环,也没有感受到门开那瞬间涌进屋子的寒风,依旧自顾看着手里的书。
贾环也没有多说什么,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默默地从带来的那箩筐炭里挑拣了几块,放在炭盆里点燃,又将窗户微微开了一丝缝。
将炭盆放在老夫子的身边,自己也坐在炭盆附近的一张桌前,摊开自己的书本,将手藏在袖子里慢慢看了起来。
不用对这里一片破落凄惨而感到好奇,没错,这里就是启承书院。
贾环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愣了一愣,这里哪里像个书院,倒像是个乡下的私塾。
说起来连乡下的私塾都算不上,这里离最近的村子,还有个五里的路要走。
这里,是个名存实亡的学院,来上学的都是些四面村庄的幼童,所为的也不是进学科举,不过是学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能数的清铜钱罢了。
坐在贾环面前的那个枯瘦老夫子,就是林道儒的好友,白前。表字丰皑,与林道儒是同年进士出身。
前些日子书院放了年假,说是放了年假,其实不过是天太冷了,那些学生都被家里人拘着,不让出来趟风雪。
整座书院里,除了白老夫子,就只有贾环一个人。
刚来启承山的时候,林道儒让贾环给白老夫子捎些油盐柴米,贾环收拾厨房的时候,才发觉米缸里已经没有米了。
自那以后,贾环每隔上七八天,就会从家里带些米面过来,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所以林道儒嘱咐贾环再给白老夫子带些煤炭。
米和炭,都是林霭走上十几里路从城里买来的,贾环再从家里带过来。
至于柴火,是林道儒带着林霭贾环两师兄弟劈的。
贾环心里明白,根本不是什么好友邀请林道儒来,而是林道儒自己要来。
白老夫子对谁都是这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哪里会写信邀请林道儒来做客。
林道儒久久不去国子监复职,一个原因是想把贾环带在身边教导几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来远访住在应天的白老夫子。
老夫子是个固执生冷的性子,不喜欢说话,从来不会跟林道儒说些什么没米开火的事情。
也拉不下脸,说这些话。
贾环先前跟着林道儒住在离书院二里外的山脚下,白老夫子也没说什么叫他们师徒在书院住下的话,书院里也没有地方能住。
所以刚来那年的冬天,贾环每天冒着大雪给白老夫子送了整整三个月的饭。
第二年的春天,林道儒就领着林霭和贾环,又在附近村子里请了青壮,在这书院里建了一间小小的屋子,砌了灶台,又将书院里的井掏干净。
贾环默默地看着桌上的书本,心神随着窗外的北风吹拂,飘忽不定。
贾环来的早些,林道儒和林霭稍后也会过来,或是煮些茶水品茶,或是看看书,或是画上一副画。
林道儒曾这么对贾环说过,林道儒和白皑少年时曾在同一个师傅门下求学。那时候的冬天,也是这么一起坐在炭火边,彼此偶尔交谈几句,相伴着读书。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很希望能够重新和白前一同再坐在炭火旁,读书习字。
每天,林道儒总在这里教导贾环经义八股,白老夫子有时候也在一旁看看,说上几句。
林霭则多是在旁边含笑不语,静静听着。
第三十二章 如吃饭,如喝水。
探春嘴上说的好似是为黛玉鸣不平,但其实是在忧心贾环。要是消息闹到了贾母那里,贾环又要挨上一顿排揎。
贾母喜欢好看的女孩子,所以把迎春,探春,惜春都接到身边养着。探春很早就不养在赵姨娘身边了,在贾母身边成长的探春发挥了她的潜力,她很有才华。虽然此时的探春还没有长大后的才华横溢,但在贾母身边生活的她却感受到了很多的难堪。
探春的内心承受着深深的伤痛,世事嫡庶之分格外分明。这正是探春的悲剧根源,按照礼教,他们的生母只是半个主子,仍有奴才身份。他们只能认嫡母为母亲,因此探春过分地自尊,这是庶出子女从小内心遭到礼教扭曲的体现。
探春气势汹汹地出了黛玉的院子,临近东院了,却越走越慢。东院里,有个她不想见着的人,赵姨娘。自从被贾母接到身边养着,探春早就见惯了荣国府上各种人物形形色色的不同嘴脸。就因为探春是庶出的女儿,内宅里的妇人们虽然表面上不敢说些什么,私下里却根本不把探春当成正经的小姐。
王熙凤是喜欢像探春这样的敢说话自信的女孩子的,你要是作些低姿态巴结着她,她反而瞧不起你。但即便王熙凤算是喜欢探春性格的,凤哥儿心里还是瞧不起探春。因为探春的生母是赵姨娘,赵姨娘自己在荣国府里不受尊重,而且赵姨娘也不喜欢探春。没娘撑腰的孩子,谁会顾忌呢。
不说王熙凤这类的主子,就是内宅里的婆子媳妇也大多不把探春当回事,多有阴奉阳违的事情。
所以探春才不愿意往赵姨娘的院子里去,赵姨娘怕谁都不怕探春,常常开口冷言嘲讽。赵姨娘又颇为性格泼辣,见到探春就气不打一处来,常常上赶着到探春的院子里去骂她。
这种时候赵姨娘是不在院里的,探春明明知道赵姨娘此时还在王夫人的屋里立规矩,但走到了这个院子探春的心里总归还是有些不顺畅。
赵姨娘的院子还是那么冷清,平常哪里有什么人往来。探春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回到这个她以前居住的地方了。
院子里的那颗老树还是那颗老树,照旧一岁一枯荣。她还依稀记得,小时候赵姨娘带着她在院子玩耍时,她头顶上就是这颗老树。
探春进了屋内,屋子里也好像空无一人。
小吉祥百无聊赖地坐在贾环的屋子门口,她很想进去和三爷说说话,但她又害怕贾环凶巴巴的眼神。。。只好委屈巴巴地在门口坐着。抬头忽然看见了探春,欢喜的站起身来要往里面喊,却被探春伸手按住了嘴巴。小吉祥调皮的眨眨眼睛,对探春点了点头。
探春笑着问:“环儿呢?”小吉祥伸手指了指屋子里面,探春探手摸了摸小吉祥的脑袋,自顾往屋内去了,只留的小吉祥一个人傻傻笑着。
..........
贾环坐在书案前,手上抓着一本诗经,伏在书案上,浅浅地睡着。他正处于嗜睡的年纪,只是每日强撑逼着自己,直到倦的实在不行了,才伏在书案上小憩一刻。
读书人有一句话“寒窗书剑十年苦,指望蟾宫折桂枝。”其实想要苦读出来,哪里又仅仅是十年之功,大多读书人从五六岁就开始读书,一直读到二十来岁。才敢去下场碰碰运气。
为什么说要碰碰运气呢,科考你中不中,其实和考官的个人性格喜好有着很大的关系。古来,屡试不中的大诗人经学大家难道还少么。有很多考生,甚至连儿子都开始开蒙了,自己还没考中秀才。
所以古时读书人苦,大多是用命想要换出头,多有熬坏了身体的,体弱咳血的书生真的不少。
荣国府里就有一个例子,王夫人的大儿子贾珠不就是读书熬干了身子,才早早地去了么。贾珠这样国公府的正统继承人,大家豪门贵公子,都要这么努力读书,以至于熬坏了身体。
自然可以想象偌大的王朝里,万万千千的读书人中,其中勤奋学生究竟有多么的用功。经义虽然多,但难道别人都是惫懒之徒,古往今来,能把四书十三经全部背下来的儒生比比皆是。只是这些经义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可以拿出来出无数种千奇百怪的题目,哪里又是好答的。就算你答得,还要看主考官是什么观点。他说你行,你就行;他说你不行,你就是行也得不行。
贾环虽然是个后面来的,他比别人多些其他的学习方法,很是占了不少便宜。但他也不敢确认自己究竟能不能在科举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因为,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人生来都是一样的,贾环并不认为自己比这些读书人有天分,他只把自己当个普通人。一心都是向他们看齐,努力让自己像他们一样勤奋。最好,能比他们还要勤奋些!
贾环趴在书案上睡得很浅,心里时时刻刻都想着经义时文,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起来。
轻轻地拍了两下自己的额头,手捏着眉心闭目养神,贪婪地长吸了一口空气,把手上的诗经摊开了放在一边。
又寻了一张白纸,抓起手边有些干了的毛笔皱着眉。重新蘸些墨,在纸上草草写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贾环哪里会想到自己身后还站着个人,探春早在贾环还在睡就进来了。
探春本是来找贾环算账的,可是见着了屋内的场景,一时僵在了原地。若要问这些姐妹里,谁最在意贾环,那一定得是探春了。贾环是探春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她最害怕贾环像赵姨娘一样行为不尊重,让人瞧不起。她最希望的事情,是贾环能够读书上进。
屋内自己这个胞弟疲倦地睡在书案的场景,叫探春即欣慰又格外的心疼自己这个胞弟。哪里还忍心开口把他惊醒。探春默默站在贾环身后看着,饶有兴趣的看着贾环读书写字。
贾环写罢这句话,淡淡地看了两眼,重新拿回之前放下的诗经,开始抄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贾环依稀还记得,刚入贾族义学时,金荣行为不端正,惹得老太爷发怒,责他背的,就是这首《关雎》。
经义说起来严肃,《关雎》作为《诗经》开篇第一首是很重要的位置。但是,这其实是一首情诗来的。而且,是一首极其深情的情诗。科举之路虽然艰难挫折,但经义,尤其是《诗经》里的诗歌还真的不是很无聊。这首诗大概描述了一个纯洁的爱情故事。雎鸠相互依恋让一个君子想起了他的心上人,他见不到这位淑女他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他与这位淑女在一起了,就开心的叫人奏乐想要取悦淑女。
这真的是很收敛含蓄的爱情,淑女一直都不作回复,君子即使那么的喜爱淑女,也只是一个人辗转反侧。自始至终都很守规矩,表现的平和有分寸。
当然反过来想也是一个道理,你看君子淑女的爱情故事很喜欢,但是假如出题人把“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摘出来甩到你脸上,跟你说这两句诗就是题目,你去写篇八股文吧。你还会喜欢它么。只是举个例子,想来也不会用《关雎》出题。
这一整本《诗经》,贾环都可背得,不仅可以口背笔默,而且能够一字一句的解释诗句释义,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贾代儒的严格要求。
贾环跟着贾代儒每天重复的事情就是一件事,背十三经。一天到晚的读,一天到晚的背。背到你吐,背到你看见十三经就想吐,提到十三经这三个字就想吐。贾代儒还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对你讲解着这些经义的注解。
既然贾环都能背得,又都懂得其中的意思,他又为什么还要抄写这些东西呢。那是因为贾环以后还要不停的背,不停的记忆这些经义,一直到他考中进士的那天。
贾环做这些事情的意义是要将这些经义变成他自己的东西。科举考八股,所有的东西都出自这十三经。考生要将十三经吃透吃烂,要像是吃饭喝水,把它们变成自己的本能,张口就来,挥笔就有。那样后面你才能把全部的精力放在磨炼八股文上。
贾环心神有些跑偏,他努力的控制着自己,想要专心于记忆。强提着精神,把整章《关雎》抄完。贾环的控制力还是不错的,写完后他又把先前那张纸找出来,继续补上那句没写完的话。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贾环在后面添上“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
读书需自警,坚持,且守心。
第三十四章 你配吗
屋内忽然传来一阵特色鲜明的笑声,人未到声先至,王熙凤打前进了屋子,平儿紧跟其后。
“哟,今个倒是来的挺齐的,二姑娘呢。”
宝玉见着了进来的王熙凤,面上涌出喜色,笑着跳起来:“凤姐姐。”又看见王熙凤身边的那个亲和女子,更是眼里放光。“平儿姐姐也来了。”平儿笑着对宝玉点了点头。
探春笑意盈盈地回王熙凤:“正打算叫人去请呢。”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也说来我高兴高兴。”王熙凤在宝玉这些姊妹里亲和力很强,黛玉他们见到这个凤姐姐来,脸上都带着笑。
一来是因为王熙凤人情世故格外圆滑,小叔子小姑子一个都不落下,隔三差五的,屋里总能见到她遣人送来的茶叶、点心。
二则虽然王熙凤是个手段极为厉害的女子,但到底是与黛玉这些姊妹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待这些小姑子们格外贴心,黛玉她们自然愿意亲近王熙凤。
黛玉攥着手帕,笑声道:“方才正说着东边蓉哥儿娶亲的事儿,宝玉说那秦姑娘生的可得意呢。”
王熙凤捂嘴咯咯笑了几声。“怎么,宝兄弟见了蓉哥儿娶亲眼红了,赶明儿我去老祖宗那,求老祖宗找找哪家的如意姑娘,也早些给你定上如何。”
“咯咯咯。”王熙凤这话可打翻了无花果,逗得探春,黛玉捂着肚子,笑的花枝乱颤。
宝玉脸红的像刚出锅的螃蟹,苦着脸。“凤姐姐,我还小呢。”
王熙凤怕把宝玉给兹炸了毛,点到为止,挑开了话题。“说起来蓉哥儿的婚宴就在这几日了,咱们都要往东边宁府去,到时候,就能见着那秦姑娘到底是长得多得意了。”
........
王熙凤今日不忙,有意要在这坐一会。黛玉是个有眼色的,就叫紫鹃去斟了茶来。迎春也跟着就进了,又有丫鬟去添座,上茶。
自宝玉进门起,贾环就慢慢地变成边缘人,把自己藏在人群里,宝玉王熙凤也懒得同他说话,贾环自在的喝着茶。
宝玉则是眼睛只顾着看跟着王熙凤来的平儿了,脸上微笑,眼里放光。
贾环也用着余光打量这个如水仙一般的姑娘,平儿的脸上,一直挂着一丝素雅的柔柔笑容,让人心生亲近,许是因为年纪大些,其温柔可亲相较迎春还要更甚一筹。
到底贾环性子冷了些,只打量了两眼,便丢到一边,不再理会。
王熙凤同黛玉探春说笑甚欢,一时屋里欢声娇笑,颇为喜人。
黛玉眨着眼睛,同宝玉道:“宝玉,你这已经有一旬没去学里了,以前你每隔上几日还要去学里憋上半日,如今可是不怕舅舅了。”
宝玉正顾着看平儿,听了黛玉的话,没好气地摆了摆手:“我怕老爷作甚,我没事又不会去老爷面前晃。”
黛玉见宝玉死撑着面皮,好笑道:“平日里一被舅舅找去你就好像耗子见了猫,今日倒是不怕了,这是什么理儿。难不成是寻见了什么法宝,藏在身上能叫你不怕舅舅的打了。”
黛玉说的倒是真的,贾政平日一找宝玉,必然是要考教宝玉的功课,是以宝玉最怕被人告知,老爷找他。
宝玉面上一红,神色一僵,眼里恼火,吼道:“我好好的,老爷没事找我做甚,你怕不是巴不得老爷来找我。”
黛玉被唬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倒是我的不是了,老爷若是听了你不去学里,难道你逃得掉一顿打不成。”
宝玉气的六窍冒火,委屈道:“学里太爷自己抱病身体不适,学里才放的假,跟我有什么相干。”
黛玉才明白开错了顽笑,但心里又怨宝玉凶她,只把脸撇过去,不理宝玉。
宝玉见把林妹妹吼哭了,心里就后了悔,只是确实心里委屈,无奈讨好地对黛玉道:“好妹妹,老三不也日日去学里么,你自问他就知道了。”
王熙凤见两个贵人又闹起来,忙挤上一抹笑和起稀泥。“林妹妹也是好心,想来是那老货偷懒,才放了你们的闲,老三你说是吧。”
“老三?”
贾环还一个人走着神。
王熙凤面上闪过縕怒,不解的看着贾环。在她想来自己同贾环说话,贾环必然激动的回话才对。
探春忙伸手在贾环面前晃了晃,有心提醒他“环儿,环儿。”王熙凤脸都快黑成锅底了。
贾环才晃过神来,面上略过一丝生硬。“我方才走神,没听清二嫂说些什么,二嫂..............能再说一遍么。”
王熙凤面上一愣,自觉有些不对,但看贾环面上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心里又是一阵火大。“你说什么?”王熙凤厌恶死了别人在她面前一副清高的模样。在她看来,像贾环这样的,天生就应该在她面前跪着巴结。
贾环脸上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淡声道:“我是说,凤哥儿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贾环低着头吹了吹茶,小口嘬饮一口。
王熙凤终于到了爆发的临界点,眼睛发寒:“老三,你是魔怔了不成。我说是学里放了假,你和宝玉才在家里耍。”
贾环用他那清泉般的眸子厌恶的撇了王熙凤一眼:“前面那句。”
贾环的表情已经把王熙凤的心里火盆打翻了。“那老货.........”
“啪!”一个茶盏狠狠的摔在王熙凤脚边。王熙凤如跳了脚的猫,开口就要骂,却被活活噎在口里。
“你是个什么龌龊玩意,也敢口出狂言,侮辱家师。”贾环目光清寒的看着王熙凤,冷声斥道。
王熙凤气极,伸手欲指贾环,贾环向她紧逼而来,唬的王熙凤连连后退好几步。
贾环眼里的怒火已经不再掩饰,通身冰冷煞气好像要龙跃而出,择人而噬。“家师多年以来,兢兢业业教育我贾家子弟,先珠大哥,琏二哥,宝二哥哪个不是他教导出来的,你敢出言污蔑,你出门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贾环不紧不慢的走向王熙凤,冷声斥责:“你配吗?“
”你配吗。“”你配吗!”贾环本无心理会他们的闲聊,但王熙凤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闲话扯到贾代儒的身上,老太爷对贾环的恩情深厚,贾环哪里听得别人诋毁老太爷。
王熙凤已经被贾环骂傻了,平日里的厉害口舌,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浑身颤抖着把手指着贾环。
贾环一步步逼向王熙凤,唬的王熙凤一步步后退,连椅子都打翻了。
贾环见了王熙凤那副怂样,只觉高看了她,嫌弃道:“呸,上不了台面的货色。”转身绕过屏风离去。
屋子里一片惊怒未定,人人面上,神色各异。有狼狈怨恨,有担忧焦急,也有惊奇讶异。
第三十五章 角力
王熙凤气的咬断了牙,自然不愿再在黛玉的院子继续待了,招呼都不愿意打就走了。她哪里会相信贾环这个姨娘生的孽畜敢这么骂她,红洋缎窄褃袄随着她越走越急的脚步在空中摇逸,绫罗绸缎之下的身体气的发抖,面上全是愤怒和狠毒,平儿一脸担忧的追在王熙凤的身后。
贾环沉默着往东院去了,他今天其实真的不愿意来这一遭,怕的就是遇到现在这种麻烦情况。
“环儿!环儿,你走慢些。”迎春面上全是惊惧,梨花带雨地追在贾环的身后。迎春哪里又敢想象有一天会变成这样,环儿他,招惹了凤哥儿,后面该怎么是好啊。
探春傻在原地不知所措,恨恨的跺了下脚跟着迎春追了过来。她连去追王熙凤去赔罪补救的想法都升不起,贾环实在是把王熙凤得罪狠了,哪里还有补救的余地。探春虽然是个聪敏的,平日为人处事游刃有余,此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想到王熙凤是那样要强的性子,哪里会放过贾环,就急的眼泪直流。
贾环虽然走的不疾不徐,但脚下却不慢,迎春一路追到东院贾环的屋里,才捧着心口,泣道:“环儿怎么这么莽撞,她哪里是你能得罪的起的。”
贾环淡然地坐在书案前,不为所动。
迎春又焦急又惶恐,她只当贾环年幼,不晓得其中的厉害,府上的大小细巨都是过这个二嫂嫂一手操持的,只王熙凤把赵姨娘院里的例钱一断,就有赵姨娘娘俩受的,又何况后宅妇人家的,狠毒起来手段层出不穷,贾环母子在荣府怎么活得下来。
探春则木木的站在屋里,她实在是想不到什么法子能帮贾环了,只能傻傻地落泪。
贾环冷冷地看着屋里落泪的两个姐姐,他当然知晓得罪了王熙凤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他也明白自己在荣府的地位,不过是个没有什么地位和话语权的庶子。如果王熙凤不提贾代儒,那么她就是再怎么打贾环、骂贾环,贾环什么反应都不会有。
贾环自诩还不至于这点城府都没有,不过是王熙凤越线了,不得不而已。
看着屋里自己两个哭泣着急的姐姐,贾环无奈苦笑道:“这又是做什么呢,左右不过是使些下流手段,不至于这么忧心。”你要说叫贾环同王熙凤掰掰手腕子,贾环还真没往心里去。要是连个王熙凤都摆不平,贾环真是两世为人白活了。要知道,以前那个喧闹繁华的人间,人比鬼可怕。
迎春、探春见贾环还是这么不知晓厉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是心里愁苦,但她们也无能为力。
.................
王熙凤面上全是怒色,眼里的的寒光直射,自顾着进了屋里。平儿在后边想劝,但又说不出口。她对府上这个三爷倒是映像不错,只那副相貌,就叫人生不出反感来,虽然年岁不大,但是是个安稳老实的性子,只过着他自己的安生日子。但平儿与王熙凤从小一起长大,王熙凤嫁入荣府,她也跟着做了陪房。。。又怎么会向着贾环说话。再有贾环今日说话着实是有些过了。
王熙凤进了屋,一把将桌上的花瓶打翻。“不过是个奴几生的,也敢这么骂我,不叫他好死,他是不知道我的厉害。”平儿在后面着急,劝道:“奶奶别气坏了身子,左右他是个姨娘生的,过几年也就打发出去了,奶奶又何苦与他为难。”
王熙凤睨着眼睛看着平儿:“怎么,你还要给他说话,他给你了什么好?明个儿是不是就到他屋里去了,不害臊的小蹄子。”平儿清秀的脸上浮起一片羞恼:“奶奶别叫我再说出好的了,我跟着奶奶来这荣府做了陪房,怎么会想着到别的屋里去,再有那环三爷才多大,奶奶不嫌我还嫌荒唐。”王熙凤懒得和平儿扯皮,只冷冷道:“把来旺家的给我叫来,不把他治服了,这家里以后怕是都不服我了。”
.......
战争往往在不经意间就会打响,贾环与王熙凤的角力从上午贾环的摔盏为号,正式拉开了帷幕。王熙凤的手段厉害,但贾环也不是傻的。
贾环当日就遣了人去,将那赵国基寻来,到他屋头来说话。
赵国基得了信,直直就往贾环的屋头去了,小鹊来通报的时候,贾环还在喝茶。
“叫舅舅进来罢。”
小鹊笑着福了福。“是。”
赵国基进来给贾环做了个揖,憨厚笑道:“三爷,今个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贾环笑着放下茶盏:“舅舅快坐,正是有事要找舅舅商量。”
赵国基乐呵呵地在贾环面前坐下了。赵国基心里觉着贾环愈发的好,要是换了别的姨娘屋里,自然是没有少爷小姐这么把娘舅真当舅舅尊敬的,想来整个荣府也就独独三爷一份了,心里琢磨不论三爷嘱咐的是什么事情,定是要给三爷置办利落。
贾环面上一苦,略带凄惨道:“要叫舅舅知道,外甥这是在府上开罪了贵人,想来日后我娘这院子里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赵国基神色一愣,心里紧张贾环:“三爷这是得罪了谁,竟说的这般严重,难道府上还有能为难三爷的人。”
贾环笑了笑:“我哪里算什么三爷,舅舅有所不知,外甥无意中将琏二嫂开罪了,眼见着报应马上就要来了。”
“这,怎么会这样。”赵国基面上又惊又忧,怎么偏偏得罪了她啊,那位哪里是个好相与的,外甥敬着他,但他是个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能为。
赵国基面带忧色:“三爷自然不是叫我来说闲话的,只是我是个愚笨的,实在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法子帮的上三爷。”
贾环拉着赵国基的手,温声道:“舅舅不用多虑,不过是件小事,只是这段时间想来要劳的舅舅多奔走一二了。”
贾环心里有数,凤哥儿手段凌厉,自己今日这般斥责她,不消明后两日,她那边的动作就能招呼过来。不是把赵姨娘院子的月钱断了,就是吩咐那些丫鬟婆子,刁难些自己院里的丫鬟们,给些馊的坏的饭食。
自己院子同王熙凤在荣府里的地位差距颇大,那凤哥儿又是掌管这后宅的大小事情,想要整治他们母子二人的法子多得是。但短时间能抽出手来的法子不多,贾环推测那王熙凤八成是吩咐后边厨里,给他们院分些吃不得的食物,只二三日就能叫贾环院里苦不堪言。
如何不是别的手段呢,因为这个法子最简单,拿到手就用了,贾环今日将王熙凤骂的那么惨,她自然憋不过今晚。王熙凤虽然是个玲珑的,但到底没什么城府。
贾环吃了口茶,又道:“想来后边我们院里吃饭就要困难了,这都得怪外甥我,只能来烦舅舅隔几日给我们院里采买了,还要劳舅母帮忙做好容我院里的丫鬟去取。”
赵国基听了贾环的话,暗自点头,他倒是担心自家三爷不自量力去跟那琏二奶奶继续作对,在他看来赵姨娘贾环两加起来都不够王熙凤一只手。如此看来三爷倒是明白的,只做些饭食倒不是什么事。“三爷放心,赵国基一定做好,不过三爷往后可不要再去招惹那琏二奶奶了,她可不是什么慈悲的菩萨。”
贾环见赵国基应了,笑道:“舅舅放心,环儿心里有数。”
赵国基走了,依礼要有人跟着去送客出门,小鹊正跟着赵国基往外走,却被叫住了。
“小鹊姐姐,你等等,我还有话与你说。”
小鹊听了贾环同赵国基的话儿,心里正忧虑,疑惑地停下了脚步,往贾环身边来。
“姐姐现下是在太太房里帮闲,还是在老太太房里帮闲?”
小鹊想了想道:“两头都要去,说不准的,今儿这头有事就去太太房里,明个鸳鸯姐姐忙不开手了,我就去那边帮帮。”
贾环笑道:“那正好了,姐姐你附耳过来。”小鹊听话的贴了过来,贾环遮着嘴小声嘱咐:“姐姐,你如此这般...................”
第三十六章 未雨绸缪
金陵西街荣国府东院,赵姨娘院,酉时。
小鹊苦着脸站在贾环面前,贾环面前摆着一个掀开盖的食盒。
贾环面色古怪的看着面前的小鹊。“就来了?”
小鹊点点头,一脸的无奈。她今天去后面厨里领晚上的饭,领到的,此时就摆在桌上,饭菜都是馊的。小鹊也争辩了几句,却被来旺媳妇臭骂了一顿。
贾环点了点头:“无妨,你自按我的安排去做。不过今日就先算了吧,明日再去。”
他确实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不过他本以为最快明天王熙凤那边才会有动作,这凤辣子真是不留隔夜仇。
所幸贾环提前有了准备,赵国基做事也利落,下午就采买了些蔬菜米肉送来,倒不至于吃不上晚饭。
贾环伸头望了眼桌上的食盒,那些饭菜颜色都变了,一看就是吃不得的,不由满头的黑线。
荣府人多口杂,风言风语传的格外的快。东边一句,西边一段,虽然各人口中所说不经相同,但大概意思都差不离,又事关府上的琏二奶奶,是以人人都知,府上的三爷把琏二奶奶臭骂了一顿。
八卦虽多,但有关琏二奶奶的谈资可不多,有的平日见不得王熙凤那副跋扈模样,笑呼活该;有的鄙夷贾环,不自量力,自找死路。还有的喜闻乐见府上的主子,互相争斗,只等着看好戏。
赵姨娘施施然进了院里,只往屋里去。没道理其他人都知道,赵姨娘会一点消息都没。上午在黛玉院里才发生,正午王夫人的房里就有丫鬟来报信,赵姨娘在旁边侍奉着,自然也能听得。
赵姨娘一边走,一边面上慢慢浮起了笑意。直到快走到贾环屋前,面上的快意都要安耐不住了。直直进了贾环的屋子,兴奋问道:“环儿,听说你今天把凤辣子给拾捣了?”
贾环还在看书,被冲进来的赵姨娘吓了一跳,见着赵姨娘的眼睛里都快放出光芒了,无奈笑道:“娘,难道得罪了人家是什么好事不成。”贾环为什么敢骂王熙凤呢,除却了他没把这个二嫂子当回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以前赵姨娘院子和这个凤哥儿争锋了太多次了。
你要说王熙凤在这个荣国府里最讨厌谁,那一定是非赵姨娘莫属了。大家可能觉得赵姨娘只是个卑微的姨娘,谁都可以欺负得,那可就荒谬了。事实上,赵姨娘的宅斗能力相当的强悍!她年轻时候,可是连王夫人都不甩的。
先前给大伙介绍过周姨娘,也简单介绍了下赵姨娘。大家也许只记得周姨娘是王夫人的陪房,是个忍耐退让的性子,而赵姨娘年轻时候非常有颜色。
赵姨娘在旁人的眼里是个情商不高,满脑子都是自己小聪明的人,言行夸张,做事荒唐。你要说作死,就没有能比她还能作的。荣府里的人,不论是丫鬟婆子,还是正紧太太媳妇,没一个把她当正经主子的,一来是因为她只是个姨娘,在后宅里没有什么地位;二来是因为她那副做派,自然让人心生厌恶,尊重不起来。
那么大家不奇怪么,为什么赵姨娘这么作死招恨的人,却还是没被人给下辣手整治了,活了这么长呢?红楼里,贾家大厦将倾,为什么赵姨娘在黛玉贾母都悲惨逝去后还依旧活蹦乱跳呢?
因为赵姨娘上面有人,她很受贾政的宠爱。像王夫人,赵姨娘在她面前和丫鬟也没什么差别,王夫人可以随意的支使她,赵姨娘也只得跪着受教。但她们绝对不会轻易地想要除掉赵姨娘。把赵姨娘这个一直在身边嗡来嗡来去的烦人苍蝇给一巴掌拍死,固然清净了。紧随而来的就是得罪了荣国府的正紧当家人贾政。
以前的赵姨娘可不是这样,赵姨娘刚被收进贾政房里的那几年,可能她更像是贾政房里的正房太太。
此时世态如此,大户人家里,也许正房太太被娶进门后那短暂的十几年,是夫唱妇随,如胶似漆。丈夫爱慕着妻子,妻子敬重着丈夫。
但女人总归是比男人要老的快些,男人也总是薄情的,哪个大家太太的屋里,后边会没有一座佛庵。王太太虽然在府上位高权重,但她毕竟年岁大了,正房太太一但到了人老珠黄的时候,承恩的自然都是那些年轻的姨娘。
赵姨娘本来是家生子,被贾政开口向贾母要到房里来的。你若见着赵姨娘刚进贾政屋里那时候的情况,在东院里,从早到晚都是赵姨娘的声音。或是对贾政提这个那个强人所难的苛刻要求,撒娇不依的哭声;或是同贾政风花雪月的娇声高笑。
自贾珠十四五岁起,贾政就再也没有到王夫人房里歇过一夜,贾政向贾母讨了赵姨娘做了填房,王夫人也在自己的屋里使人建了佛庵。每日从那个小院子传来的嬉笑怒骂声难道不刺耳么,你可见王夫人说过一句话?她没有。王夫人对赵姨娘一点办法都没。好妒,对于一个正房太太来说,实在是承担不起这个臭名。
这就变成了一种交易,贾政把管理内宅的权力交给王夫人,王夫人位高权重,把重心都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不得干预贾政与他的姨娘们的生活。
周姨娘第一次见到赵姨娘的时候,有多震撼。她从没想过这世间,还会有这样的人物。赵姨娘她敢于穿红戴绿,敢于高声说话,嬉笑怒骂。偏偏贾政还就喜欢她这样的,觉得她单纯且直。但凡王夫人的屋里有个什么搬椅子打帘子的活儿,都只能看见周姨娘在那里伺候着。赵姨娘不是今个儿病了,就是明个身上不大爽利,统统都推托不理。
周姨娘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是不是真的错了,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她,不但得不到贾政的青睐,到老了还要做些丫鬟做的事情。但其实她想错了,男人喜欢女人,也许喜欢性格是一方面;但最直接的原因是年轻与貌美。
赵姨娘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人,你还能指望贾政喜欢她的什么?赵姨娘真的很美。
你甚至不必看探春的容貌,就是贾环那张俊秀清逸,内秀醇厚的面容,都能让人想象的到,赵姨娘究竟有多美。
可以想来,王夫人在赵姨娘那里是没讨到好的。为什么袭人,晴雯都是宝玉房里的丫鬟,王夫人却只喜爱袭人,对晴雯很看不上眼呢。因为晴雯娇纵,晴雯的娇纵是宝玉宠出来的;赵姨娘的娇纵自然是贾政宠出来的。
贾政有多娇纵赵姨娘?他曾如是说过,“她年纪还小,不可太拘着她了。”这话贾政说给王夫人听,就是明白的提醒了。你不要再敲打她了,就管你自己那边的一亩三分地吧。
讲到这里,也许诸位对赵姨娘也能稍微了解一些了。人的性格的形成,自然受到各个方面的影响。王夫人多年的调教,叫赵姨娘明白了,虽然贾政宠爱她,但她要想立些规矩时少些刁难,就得明白内宅究竟是谁做主。所以赵姨娘如今每天老老实实地去王夫人的房里立规矩。
贾政的宠爱,让赵姨娘嬉笑怒骂的性格根深蒂固,她自然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服的性子。这才有了现在的赵姨娘。
.........
赵姨娘用欣慰的眼神看着贾环,疼爱的摸了摸贾环的脑袋:“环儿果真长大了,都知道帮娘对付那个贱蹄子了,我都听说了,骂的可真解气。”赵姨娘辈分上比王熙凤还要高些,但王熙凤总归是瞧不起赵姨娘。王熙凤可以堵在赵姨娘的院子口,光明正大的骂赵姨娘,赵姨娘却不能还嘴。但她背地使的小手段也不少。
赵姨娘骂不得,贾环却可以骂,因为贾环毕竟是荣府的少爷。
贾环无奈瞅了眼赵姨娘,眼里挂着一丝笑意:“娘,你可别高兴的太早了。喏,人家回去就给咱使绊子了。”
赵姨娘瞅了眼桌上馊掉的饭菜,一脸毫不在意:“难不成还能饿死我们娘俩,明天叫小鹊跑一趟,给你舅舅送些银子过去。”
赵姨娘也许会怵王夫人,但你叫她服王熙凤,那不能。两个人平日里斗的格外厉害,白天赵姨娘在王夫人面前发几句牢骚,晚上赵姨娘在丫鬟婆子里唠叨些闲话。王熙凤第二天就要来赵姨娘院子过道指桑骂槐的说上一大通,晚上小鹊就领不着好的晚饭了。
当然给赵姨娘院子馊掉的饭菜这种事王熙凤也不敢做多了,不然把赵姨娘惹急了眼,她就要去给贾政吹枕边风了。
赵姨娘喜滋滋的要出贾环的屋子,顺手拍了拍贾环的脸。“环儿,干的漂亮,下次逮到机会,给我狠狠地骂。”
贾环打开赵姨娘的手,低声道:“娘,这次和以往不同。我想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还是多做准备为好,我怕她给咱们下套,我们.............”
赵姨娘没好气地看着贾环:“你想什么呢,你是荣府正经的少爷,谁还能将你打杀了不成。你骂了她,她又能怎样,你和我们妇人家的不同,她背地里或许会给你使些绊子,但绝对不敢明目张胆对你做些什么。你只管放心,再有她说错话的,你只管骂她,难道我是死的不成。”
贾环无语地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赵姨娘,他并不认为王熙凤有什么不敢的,此时还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也许王熙凤会点到为止,以后难保不会有动了心思的时候,他并没有跟王熙凤善了的打算。贾环做事,走一步看十步,既然交了恶,就要斩草除根。
他不管王熙凤是不是报复一回就算了,他要未雨绸缪。
再有,王熙凤做什么都应该,就不应该言语上消遣贾代儒。贾环是有些冲动了,但他并不后悔。为人弟子,师傅既然有师傅的样子,弟子就要有弟子的样子。
第三十七章 鸳鸯姐姐
荣府东院,赵姨娘的小院。
贾环坐在自己的小书案旁,风吹着木窗上的剪纸微微扑朔,香炉上的袅袅白烟转着圈子盘旋升腾。
白色的香雾在空中慢慢变淡消逝,只留的余香弥漫在小小屋子里。
贾环坐在书案前低眸观心,许是因为这个安静的小屋子只能听见少年舒缓的浅浅呼吸声,所以就显得有几分寂寥。窗外的云朵慵懒地舒展在天空中,由着风推着它东南西北。
贾环起了身来,出了门去,屋里只剩下快要消耗殆尽的炉香。
赵国基已经在外边等候多时了,见着贾环终于是来了,那张憨厚的脸上挤出笑容,一面服侍贾环上车,一面问道:“三爷,咱们现在就去么。”
贾环微微臻首,淡淡回道:“走吧,舅舅。”
赵国基笑着一勒马缰,赶着马车往荣国府外去了。
........
今日,贾环约了钱槐在府外相会。
宝玉有个肚子里的蛔虫,茗烟。宝玉想要做些什么事,茗烟都能妥妥帖帖的给宝玉做好。宝玉在大观园里偷偷看的那些个淫词艳曲,不都是茗烟讨好地挑选了给宝玉送来的么。茗烟固然不是什么正经事的帮手,但他对于宝玉来确实好用,深得宝玉之心。
钱槐就好比是贾环的‘茗烟’。钱槐是赵姨娘的内侄,赵姨娘向贾政给钱槐的父亲讨要了个管账的油水活计,是以钱槐的家境不差。他十四五时就流连于勾栏青楼,终日厮混,如今大些,更加荒唐,可见不是什么好的。
贾环已经很久都没有和钱槐来往过了,因为他不喜钱怀。但此时贾环却有用的上他的地方。
贾环如约来到提前定好的客栈,赵国基在外面守着,贾环独自进了客房。
钱槐很早就来了,叫了一桌酒菜,自斟自饮,格外有滋味。一见着贾环进来,殷勤地起身迎了上来:“三爷,您来了,快入座。”钱槐按辈分还算是贾环的表兄弟,但到底是个机灵的性子,只管贾环叫三爷。
贾环打量了番钱槐,只见他形容倒还算的上看的过去,只是那神色实在是不堪入目,太猥琐了。如果不是贾环手边实在是无人可用,他真不愿.................
贾环落座笑了笑调侃道:“槐哥儿,你这小日子过的潇洒啊。”
钱槐作揖:“这不是托了姨奶奶和三爷的福嘛。”
“呵,你倒是长了一张巧嘴。”
..........
贾环年幼,只吃些菜;钱槐倒是慢慢喝点酒,嬉笑问道:“不知三爷叫我来有什么要吩咐的。”
贾环淡淡地瞥了眼钱槐,吃了口菜道:“确实是有事要叫槐哥儿你帮忙,我要你帮我找些人来,我有用。”
钱槐喝了口酒,奇道:“不知三爷要找什么样的人呢?”
贾环面上挂着淡淡的浅笑:“不难,只找些有力气的闲汉就行。”
钱槐面色一愣,放下了筷子:“三爷,这是.........”
贾环笑了笑:“我想把来旺绑过来聊聊天。”
钱槐神情夸张,低声同贾环道:“三爷,小心隔墙有耳。”
神色惊慌地打开了门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才回桌坐下,“三爷,来旺他,得罪您了?”钱槐平日里干的这种事情并不少,不过在贾环面前他还是要收敛一二,所以装作一副老实模样。
贾环也放下了筷子,拿手巾擦了擦手:“只是想问他点事,怕他不愿意说。怎么,做不成?不成我再去找别人。”他并不喜欢别人刨根问底,面上若有若无的流露着一丝丝薄怒。
钱槐面上一僵:“三爷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事您能想到我,是对小的的抬举。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办妥。”
贾环面上才舒缓下来:“槐哥儿,你过来,你这样。。。”
钱槐肃面恭听吩咐之间,贾环目光幽幽,只望着客房的墙角的花瓶。他先前已经安排了赵国基负责赵姨娘院子的饮食用度,又叫小鹊去老太太房里替他约大丫鬟鸳鸯出来一见。同鸳鸯聊了几句。
鸳鸯被小鹊带到了老太太屋后面的狭道里,见着了早在哪里等候的贾环。她虽然不觉得贾环找她能有什么正经事,但还是耐着性子来见了。“不知道三爷找我有什么事。”
贾环脸上挂着一抹腼腆的笑容:“不是没了法子了,也不至于来劳烦姐姐。只因我言行不慎,冲撞了琏二嫂嫂,所以我和我娘的院里就领不到能吃的饭菜了,我倒是没什么,每日吃点饼子也能熬过去。只是可怜我院里那些丫头们,她们还饿着呢。”
鸳鸯并不相信贾环嘴里的胡言乱语,难不成赵姨娘的院里还真能吃不上饭。好笑地看着贾环假惺惺的扮可怜。“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又能帮的上三爷呢。”
贾环一见有戏,笑道:“我只到老祖宗那告二嫂一状,想来我院子里的丫鬟就不用再每天为了吃的而发愁了。只是我年幼言轻,怕二嫂还是不愿意撒手,寻个理由不承认,倒叫我还要挨老太太的骂了。”
鸳鸯奇道:“那我也没法子帮你啊。”鸳鸯是个聪慧的姑娘,只老太太那么看重她,就能知道她有多圆滑如意了。怎么看,她也不会为了贾环而去得罪王熙凤啊,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倒是贾环说的有趣,叫她还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贾环讨好笑笑:“我常听人说,鸳鸯姐姐是个心里有道理的,为人又心善,自然不会见着我落难不管。天底下哪里有嫂子给小叔子吃馊掉的食物这般道理,太太不管,老太太也是要管的。左右我说过了,二嫂也就不会再让我院里的丫鬟领不到能吃的饭菜了。只是要让我躲过这一番责骂,还要姐姐伸出援手。”
鸳鸯看着面前这个年岁虽小,但说话条理分明的三爷,心里颇有几分惊讶。既惊讶于贾环的勇气,又暗自称赞贾环这点年纪对事理的明白。她知晓贾环话只说一半的意思,他是要给王熙凤一个难堪,所以才来找自己帮忙。话里又透露结个善缘的意味。
“三爷倒要说说了,我掺这趟泥水对我有什么好的呢。”话并不是像贾环说的那么简单,鸳鸯明白,她到时候多那么一句嘴,就平白得罪了府里掌握月例的王熙凤了。
贾环面上挤出了灿烂洋溢的笑容:“姐姐帮我这一遭,日后必有重谢。”
鸳鸯没好气的瞥了贾环一眼,感情只有空头支票,但到底心里稀罕这个雅人深致的小公子,面上浮起一丝大姐姐的戏谑,伸出双手捧着贾环的脸,颇为过瘾地揉了起来。
贾环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他这是,被人调戏了?
鸳鸯似乎还意犹未尽,又伸手掐了一下贾环的脸,才背过身离去,狭道里回荡着她那动听如黄鹂般的悦耳娇笑。“三爷放心,这事我帮了。”
..............
钱槐已经离去了,贾环坐在赵国基的马车上,心神恍惚的抚着自己被揉过的脸。让赵国基负责小院的饮食和寻求鸳鸯帮助是第一道后手;钱槐这步准备就是收拾首尾的最后一道工序了。
准备充分了,才能进退有度,攻守自如。
秋风打起了马车的帘子,露出了贾环那张锋芒不露、不喜不悲的脸。
第三十八章 好事将近
宁国府好事将近,不仅仅是东边张彩挂灯,置办物什,忙的不可开交。就连荣国府上的大小媳妇小姐都领着婆子丫鬟们在宁国府帮忙张罗婚礼的大小事宜,停不下手。
尤夫人这几日着实是愁得吃不下饭睡不安稳,虽然早早就定下了日子,但贾家这样的人家,婚礼这种喜事,自然是要办的体体面面,才能不被别人小瞧了。再有是自己儿子娶亲,她自然要办的好了,是以事无巨细,处处亲为。
只她一人,虽然有府上的值得信赖的婆子帮手,但哪里又忙的过来。所幸有荣府那边的老太太开口,打发了那些妯娌小姑子们来帮忙,她才能喘上一口气。
李纨毕竟是读过书的,婚宴上的条条例例都理的清清楚楚,大小事务都帮着尤夫人罗列了出来。正领着一众丫鬟在耳房里给管事的吩咐,管事们有的负责跟着去采买,有的则负责带着小厮在府里忙碌。
尤夫人到底心里放心不下,才刚从外面来,没歇一刻,又往耳房去了。
李纨还在为到底该怎么布置接待客人的大厅而发愁,王熙凤则是领着平儿指挥那些丫鬟们搬椅子挪梯子,又是给婚房正门挂大红灯笼,又是给窗户贴花样剪纸窗花。王熙凤已经是额头见汗,呼吸微喘。平儿则是不放心丫鬟挂那婚房的灯笼,左右是觉着有些歪了,又有不对称。自己爬上去挪移调整,已经是香汗湿了发襟,身上贴身的小衣汗在了身上。
探春是最为辛苦的,只那婚宴丛绿堂里的桌椅陈设,桌子怎么摆放,喜堂怎么安置;又有婚宴所需鸡鸭鱼羊多少对,玉碗银筷多少副;每桌上菜式怎么安排才妥帖。全都是探春陪着尤夫人一一置办下的,倒叫尤夫人对探春最为感激。
迎春则是领着丫鬟们在做那洞房里用的大红被褥,枕头面儿。她到底是个内向木讷的性子,不会说话,但心意都在这针线辛苦里了。
就连黛玉,都和紫鹃打了几根绺子送了来,传话说给蓉哥儿用来穿个珠儿。
贾珍还在书房里与他平日养着的清客商讨着要给哪些王公之家送上一封请柬。正所谓物理类聚,人以群分。他老子贾敬成日里只顾修仙问道,什么都不过问,偌大的宁国府,竟叫那贾珍翻了天。贾珍平日里肆意享乐,自然他养着的清客都是些身无长物,专擅阿谀奉承的货色。这一点上,政老爹倒显得格外清雅。贾政喜好诗词书画,跟随其身后的虽然多是些童生,但到底是身有所长,或是诗词不俗,或是工于书画。
荒唐之人自然有荒唐之事,但好歹此时那些草包之徒还是抵上了一回用,商议着给那些贾家同一派系的王公贵族送上请柬,还不至于把请柬送错了人。
尤夫人进了耳房,就自然而然挂上了一副亲近笑容。心里既感激李纨王熙凤还有探春的伸出援手,又夸赞贾母手段了不得,深不可测。其手下的荣府里妯娌小姐亲近友爱,互帮互助。调教出来的媳妇小姐又多有能为,这三位媳妇小姐皆是出自贾母的手,不仅样貌出众,言行处事各有各的好。
李纨见尤夫人来,笑着唤道:“大嫂子。”又因为尤氏其实并不识字,将那条款清列一一说于尤夫人听,所消耗银钱,毫厘分明。
尤夫人笑着拉着李纨的手,夸赞道:“只多亏了妹妹还有凤妹妹、三姑娘,叫我一人如何能理的清楚。哪家能找出像妹妹这么好的媳妇,真真是我们家的福分。”
李纨自然谦虚,笑道:“我哪里能帮的上什么忙,只不过帮姐姐多少做点小事,倒是凤丫头和三姑娘颇为尽心,出力最多,姐姐要多谢谢她们才是。”
尤夫人感叹道:“是了,再没见过像她们那样有能为的人了。”
屋外有两人进门,后面跟着几个婆子服侍,正是邢夫人王夫人两位太太来了。
尤夫人李纨忙上去迎接,福身问候:“大太太安,二太太安。”
王夫人邢夫人受了两人一礼,又被请到座上,打发了丫鬟去奉茶来。
王夫人到底是大家小姐出身,一言一行自有一股太太的气派。“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了你了,珍哥儿也是,也不搭手给你帮忙。”
尤夫人心里有怨,又不敢多讲,委委屈屈地抱怨道:“他整日自顾着高乐,哪里肯帮忙,自己儿子娶媳妇,这会儿还在喝酒快活呢,哪里有一丝的上心。”又见王夫人面色有恙,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忙挤出一抹感激的笑意,奉承道:“还是两位夫人心善,叫了三位妹妹来给我帮忙。我是个没能为的,没有三位妹妹的搭手,我真心不晓得该怎么是好。也不知道两位太太是怎样的巧手,只把三位妹妹教的这般好。”
李纨是王夫人大儿子贾珠的媳妇,自然是王夫人调教的;那尤氏却一句话把两个太太都夸了进去。只因为王熙凤虽然是跟着贾琏被接到二房养着,既可以夸王夫人有能为,也可以挂在邢夫人那头夸上一番。事实上,那王熙凤和王夫人是姨侄俩,跟邢夫人又有什么关系。
王夫人脸上这才舒缓了几分,又挂上了若有若无的笑意。邢夫人笑道:“她们不是你的妯娌,也是你的妹妹。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自然是要来帮帮你的。”
尤夫人笑着回道:“如此,也要多谢谢两位夫人的慈悲心肠。以后自然要叫我那媳妇日夜给两位太太磕头侍奉,好叫她知晓,她的婚事,都是两位太太费心操办的。”
王夫人邢夫人只坐了半刻就离去了,她们自然不会真的来给尤夫人帮忙,一来尤夫人是晚辈,还没资格请动两位;二来两位夫人都受用了好多年了,哪里又是做事的人。
探春王熙凤那边安排了丫鬟做事,又来李纨这里商量些人手上的事情。事情多,其实丫鬟小厮真有些不够用。
探春来的早些,恰好又碰上了尤夫人,那尤夫人最为感谢的当属李纨、王熙凤、探春这三人了,王夫人邢夫人虽然也常常到东边来问,但她们到底只是来问问,才不会多坐一会呢。真正忙得停不开手的,还是要这两个荣府的媳妇并上探春这个三小姐了。
“三妹妹,快别这么累了,那憨货哪里有资格受你这么给他劳的,赶紧歇歇吧,好歹喝口茶,顺顺气先。”探春对尤夫人的感激虽然有些个不自然,但好歹是个大气的,也就坐下喝了口茶。
尤夫人笑道:“我家蓉哥儿是个憨的,也不晓得哪里来的福分,有他这么个好姨来帮他打点。只等到妹妹也出阁的时候,赏我家蓉哥儿一个好脸,叫蓉哥儿给他亲姨抬那八抬的轿子。”
探春喝了口茶,闻言呛了两口,好容易缓了过来,才红着脸道:“大嫂嫂尽会浑说。”
尤夫人心里也稀罕这个妹妹,只当她年岁尚幼脸皮薄,又夸赞几句就告辞离去,自顾去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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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东院,小鹊心里颇有几分不顺,任谁每天去领饭时候,都被人讥讽骂上几句,估计都顺不过气来。只是小鹊是个温软的性子,从来都不抱怨,心里还暗暗佩服三爷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同赵国基商量了饭菜的事情。倒是小吉祥知道了这回事,孩子气的骂上几句。
贾环窝在自己的小屋子细细地梳理着自己所学,白色的儒袍披在身上,依旧是一副安静的书生模样。这样的一屋一人,任谁来看都会心里惬意。他这些日子,依旧是在书本里苦熬。虽然依旧是和以往一样的读,但贾环隐隐觉得自己读书愈发地读出味道来了,想来是读上了路子的缘故,以往总有疲倦睡眠不足之感,如今确实越读越精神,有唇齿生浆之鲜香。
自贾环那次骂了王熙凤,赵姨娘的小院子已经七八日没能领到能吃的饭菜了。赵姨娘早就撂了蹶子,成天的在府里面散布着王熙凤的坏话,本还打算去王夫人那里上眼药,却被贾环拦下来了。
寻常事情去王夫人那里上眼药,王夫人碍于颜面还会过问一下,这种事情王夫人会搭理你赵姨娘?到底王熙凤才是她的得力的助手,正经论还能把王熙凤叫来骂上一顿不成。
不过事情自然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这件事已经在荣国府里发酵了开来,贾环在默默地等候着时机。
赵姨娘还犹不解气地绣着鸳鸯,这是给东边蓉哥儿媳妇绣的,多少算一份心意。如果不是贾环拦着,她早给贾政吹耳边风了,只是觉得贾环说的有道理,两边府上都在忙着蓉哥儿娶亲这么一回事,不是生事的时机,才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做针线。
整个宁国府里,不论是陈设布置,还是小丫鬟们的欢笑奔走,都弥漫着一种喜庆。
宁府,好事将近。
第三十九章 来旺
明日就是宁国府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之子贾蓉娶亲的大喜日子,宁国府人声鼎沸,上下皆忙的不可开交。
管事们夜以继日,却大事小事一项接一项的来,多有焦头烂额之苦;婆子媳妇们则又有另一番的忙乱,多是不辞辛劳,却着实是忙不开手,其外又有管家带着小厮装点庭院,移树栽花,重新布上合适的风水,只手脚并用,忙的大汗淋漓,却还是任务繁重。
但他们并不觉得苦,所幸在这样的富贵人家做事,虽然有时候是累了些,但月钱却是实打实的。
与宁国府不同,只因大多数的丫鬟婆子们都去宁国府帮手了,所以荣国府倒有一番闲适慵懒的味道。平日里小厮婆子们来往不绝的荣国府正门旁的西角门,今日却少有人来往,格外冷清。
盏茶功夫,打里边总算是出来了个仆人。
其衣着装扮,虽然是下人打扮,却颇为光鲜,倒像是个乡下富户。观其面貌,虽然相貌平凡,看起来和和气气,但观其眼里的神色,不难发现有一股子凶气。
来人便是来旺。
来旺夫妇是王熙凤的得力帮手,相比林之孝夫妇,还要更为得心应手。王熙凤将后宅的月钱托给他们夫妇在外放印子钱,可见其对来旺夫妇的倚重。
来旺刚出了角门,荣府周边冒出了几个身高体壮的力夫,在阴暗处打量着来旺。角门里又追出了一个身影,冲旁边猫着的几个力夫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就匆匆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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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旺自西角门出来后,随着离荣国府越来越远,忠厚老实的面孔渐渐敛去,恭敬谦卑的步伐也逐渐变了,他开始昂首阔步的走着,面上的谦卑也换成了一抹跋扈,神色里颇有几分高傲。
大步走着,从太平坊公候街出了,又过了好几个坊街,直直钻入了逢春坊,身后之人远远跟着,来旺却并未发觉,他只顾着在逢春坊里左转右绕,拐到了一条小小的闹街上。这条闹街多有沿街叫卖的小吃食肆,又东边一个西边一个的罗布些低贱的勾栏之地。街上来往的多是闲汉平民,其次又是穷苦百姓,老弱妇孺。
来旺颠着肚子,步伐嚣张的走在这条小街上,时常有闲汉同他招呼,恭敬称呼一声来爷。来旺则颇为淡然的点点头,不多说一句。
路过一间贩卖卤肉的摊车,随手就提起一只卤羊腿,放在嘴边撕咬两口。那小贩自顾切着肉,头也不敢抬,捏着手中切肉的刀,手腕用力的发抖。直到来旺走的远了些,才敢小声嘀咕两句。
其后远远跟着的几人见来旺快没了影子,忙急急跟了上去。中间一个闲汉听见那小贩嘴里的抱怨声“狗日的扒皮,吃死你个球囊的。”,不由哑然失笑。
后边的几人远远跟着,只见那来旺进了一间酒肆,不消一会又出来,其后就多了两个面容凶狠的闲汉。
三人吊儿郎到的在闹街上走着,路人见了这三人,都唬的躲到一旁,两边摆摊谋生的小商小贩皆低着头,不敢发声,生怕招惹了这三个阎王。
来旺倒是平平稳稳的走着,后边跟着的两个闲汉却东边拿个果子,西边踢上一脚小贩的摊子,间或碰见了卖货的小娘,还要上去调戏一番。
三人惬意潇洒地过了这条街,走到了长安的边缘地带,这里布落着连体的小屋,是穷苦人家居住的棚户。长安虽是都城,但有富人的地方,就有穷人。这片角落里居住的,就都是些做小生意的可怜人。
那两个闲汉骂骂咧咧的,其中一个机灵些地谄媚笑道:“来爷,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岂不是脏了您的脚,要我说,叫我们哥俩来不就成了。”
来旺冷着眼横了那闲汉一眼,旁边高个儿闲汉一脚就揣在先前那个机灵的背上。“该你问的吗?来爷亲自来就有来爷的道理,需要你操心?”
来旺冷哼了一声,仗前走了。
只走了一箭之地,到了这密密麻麻窝在一起的棚户区的中间。那高个儿闲汉才上前几步,恭声道:“来爷,就是这家了。”
来旺点了点头。“进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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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典型的棚户屋了,屋里除却了一张粗榻,还有一口支在屋里的小锅就什么也没有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体弱病着,孩子年纪又这么小,可见这户人家已经处于破家的边缘了。
屋里拢共有一青年汉子,并一秀丽小娘,还有一个三四岁样貌的小童。汉子面色苍白,一边劈柴一边咳嗽;那孩子只顾着在哭,那秀丽小娘则哄着孩子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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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姨娘的小院,小鹊将将抽空回来歇着,便往贾环的小屋里奉了一盏茶。贾环终日都在这个小屋子里窝着读书,平日里,贾环的丫鬟们并不敢进三爷的这个小屋。只小鹊赵姨娘进得,还要算上个受贾环宠爱的小吉祥。
不过今日小鹊却没有在屋内见着三爷,疑惑之际喊了个小丫头来问,才知道三爷今天早早的就出去了。
赵国基的马车早就出了太平坊了,马车在僻静的小路上走着,风打起了马车的帘子,露出贾环那张翩翩雅致的脸。早早就有小厮来赵姨娘院里通报,是以贾环今日可算是有事干了。
今日,三爷不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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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汉子进了屋来,把屋内的一家三口吓了一跳,那小娘好容易把孩子哄安静了,闲汉一脚把门踢开却又把这孩子吓坏了,只哇哇的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汉子本来面露怒色,见了是来旺又强挤出了一抹笑容,恭敬道:”来爷,怎么劳的您亲自来,我去送给您便是了。”来旺皮不笑肉笑的撇了撇嘴角:“刚好顺路,就过来了。”
那汉子点了点头,又咳嗽了几声。“我这就去给来爷拿,来爷您稍等。”便回身到床榻上,从被褥底下翻出了个小布包,从里面细细点了些银子来。
又恭恭敬敬地奉到来旺面前:“来爷,您点点,共是二两三钱,一厘不少。”
来旺面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接过了银子,并不说话。
那汉子虽然面上还带着病容,依旧爽朗笑笑:“还多亏了来爷伸出援手,借了银子给我救急,不然小的这病怕是好不了。”屋里抱着孩子的小娘也腼腆笑笑,软声道谢:“谢谢来爷。”
来旺毫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冒出了一抹冷笑,身后的两个闲汉表情玩味,也放浪的笑着。只留的那汉子面色疑惑,低头站在来旺面前,局促不安。
来旺颠了颠手中的布包,又将布包丢给那汉子,疑惑道:“不对啊,这银子少了啊。”
那汉子闻言面色一白,颤颠颠地解开了手中的布包,又细细点了一遍,才冤声道:“来爷,不错啊,我拢共找你借了二两印子钱,定下了三日后还,日息一钱,这有二两三钱,正正好好啊。”
来旺不接话了,只其后那机灵闲汉诡异一笑,答道:“错了,不是日息一钱,是日息一两。”
那汉子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白的像张纸,如若九雷轰顶。“来爷,可不能这样啊,我上哪去弄那五两银子啊。”抱着孩子的小娘也面色一变,红了眼圈。
那机灵闲汉一脚踢翻屋内的旧锅,面色凶恶,粗着嗓子道:“怎么,你敢在来爷面前赖账?你问问这逢春坊里的人,谁不知道我们来爷放印子钱是一天一两银子的息。”只唬的那小娘眼泪直流。
高个儿闲汉一把揪着他那同伴丢到一边,上前躬身对来旺点了点头,回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五两银子,现在就还,如若不还,你可就仔细了。”
来旺上前虚按高个闲汉的手:“唉,哪里用的着这样,我们做生意的,不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和气生财嘛。”又换上了一副自认为和煦的面孔,盯着那小娘道:“既然你还不上银子,那让你的媳妇来还不就成了。”说罢嘿嘿一笑,只往那小娘走去。
那汉子只觉事情不对,要去拦来旺,却被两个闲汉一把按着,脱不了身。
来旺睁着他那双放着精光的眼睛,搓着手走向那小娘,只唬的那小娘一面哭一面拼命往墙角缩。
那小娘被来旺抓着手腕动弹不得,只拼命哀求:“不要,来爷,求求你,李郎,救救我。啊。”来旺一手锁着她的手,一只手去................
“畜生,我跟你拼命。”
那汉子目眦欲裂,拼了命的挣脱开来,要去找来旺拼命,却被高个儿闲汉一脚踢在背心,呕了一口血,无力地软在地上,不醒人事。
那小童哭喊着去打来旺。“坏人,不许欺负我娘亲。”来旺觉得烦了,一把掀开那小童,只把他掀倒在地上,呜呜哭着。
棚屋里,只能听见小娘低低地哭喊哀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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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钱槐领着几个力夫在听墙根,皆是面色古怪。他们虽然也是终日厮混,但也没做过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
一个力夫,面上带着气愤,低低骂道:“直娘贼,这球囊的真会玩,钱爷,咱们动手吧。”
钱槐面含厉色,用眼神叫那力夫噤了声,小声道:“再等等,三爷说了,只要那来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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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小半个时辰,来旺才颠着手上的布包,神清气爽的出了棚屋,两个闲汉跟在其身后,面色精彩。约么快要走出了棚户区,来旺掏出几钱银子,丢在空中,那高个儿眼疾手快,一把捞在手里。“你们哥俩拿去吃酒罢。”
高个儿闲汉恭敬地作了个揖,机灵闲汉有模学样也打了个不伦不类的揖,来旺摆摆手,自顾离去了。
来旺绕出了棚户区,从逢春坊悠哉走着,面上始终带着舒爽的笑意,他今天很满意,那小娘的滋味着实不错。
来旺从酒肆拿了壶小酒,口里哼着小曲儿,七饶八绕的溜达到了一处僻静小路,忽然听见身后有些动静,欲回头去看,却脑后一疼,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软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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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王熙凤将将忙完东边的事儿,已经累的快要走不动了,平儿搀着她下了轿子,进了东院。其实平儿今日比王熙凤还要累些,大上午的她就汗湿了小衣,此时更是头发身上全是汗,难受的紧。
不过平儿到底是个温柔贤淑的,强撑着支使丫鬟们去打了洗澡水来,柔声道:“奶奶,先沐浴吧。”王熙凤自然不无不可,点了点头直喊累。平儿又侍奉王熙凤褪了外衣靴褂,去了小衣,扶着坐在浴桶里。平儿拿着澡巾给王熙凤擦着身子,王熙凤舒适地歪在浴桶里,水汽蒸腾间,更显其皮肤之柔嫩。
王熙凤被热气蒸的眯着眼睛,面上泛红,约莫擦得清爽了些,开口问道:“这两日就到放月钱的日子吧?”平儿素手擦着王熙凤白皙的后背,柔声回道:“是呢,奶奶,等来旺家的来了,后边就要放月钱了。”
王熙凤享受着平儿的服侍,舒服的囫囵着眼睛,笑道:“平儿你今日也是累着了,叫个小丫头来吧,你自也去洗洗,去去身上的乏。”
平儿听王熙凤说的体贴,心生暖意,手上却不停,软声回道:“那些小丫头多是毛糙的,手上没个数,到底没有自己来的放心,奶奶待会洗过了,可不要泡久了,小心着凉。”
..........
离逢春坊七八个坊,一间偏僻的小宅子,这里是钱槐自己在长安置办的宅子。
“三......三公子,人给您带来了。”钱槐看着面前样貌俊秀的小郎,躬身道。
“面好了么?”那小郎自顾喝着茶,才不慌不忙问道。
“嗯,.............啊?”钱槐面上一楞。
那边传来一声应声:“快出锅了,公子。”
小郎又回了一句:“记得多放点葱花,少放点油。”
那声音粗着嗓子吼道:“好~嘞~,公子。”
钱槐哭笑不得的望着座上的人,不晓得说什么好。
那小郎仿佛才见着钱槐,笑道:“弄醒他。”
两个力夫上前,一个掀开了套在来旺头上的布袋,另一个拎着一桶水。“唰。”
那来旺被水泼醒,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只见着两个力夫站在他的面前,对坐又有一大一小,角落里还有几个汉子冷冷地看着他,面色凶狠。
心里一慌,就要起身来,才发觉自己被捆在椅子上,两手束在背后,勒的死死的。
看着身边体宽身胖的两个壮汉不怀好意的看着他,还有一个拿着刀,托在手里把玩着。不由心生畏惧,强自压下心里的恐惧,打量起屋内的景儿,眼里忽然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面上一喜。
“三爷,三爷这是做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我是来旺,琏二奶奶房里的来旺啊。”
来旺面前坐着的那个清逸小郎,不是贾环,又能是谁呢。
贾环并不理来旺,只自顾着掌茶,轻轻吹着手里的茶。
来旺这才不再装样儿,面上浮起一抹怒色,色厉内荏的叫道:“环三爷就这么把我绑来,难道不怕琏二奶奶发现了,三爷吃不了兜着走。”他原是知道贾环和王熙凤交恶的事情的,给赵姨娘的院子放馊了的饭菜还是他家媳妇做的。
贾环犹是不应话,原先揭开来旺头上布袋的那个力夫阴阴一笑,伸手就是一个耳光,又粗又厚的手掌和来旺的脸蛋儿来了个铿锵有力,只打的来旺眼冒金花,脑袋嗡嗡作响。
从外边进来个粗壮个高的伙夫,提着个食盒就进来了,他从食盒里把面端出来,又奉上筷子清汤。这伙夫身高体胖,是钱槐自己请来的厨子。
钱槐对那伙夫点了点头:“下去吧。”那伙夫就提着食盒又下去,他的目光里带着一股凶气,狠狠的扫了来旺一眼,叫来旺见了心里又是一阵心悸。
那伙夫出了屋子,用他那粗壮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哎呀,那小郎好凶啊,吓死人家了。”
来旺抖了抖脑袋,硬着头皮道:“三爷找我来不知是何事,只告诉来旺一声,小的绝对不会有所隐瞒。”
贾环一言不发,专心用筷子搅拌着面,意图让面都均匀的沾上汤汁。
那拿着刀的力夫正要往来旺身上比划比划,只唬的来旺裤子都快湿了,却被旁边那个壮汉拦住了,他晃了晃手,吹了口气,又是一巴掌打在来旺的脸上。
贾环终于是满意了,用筷子卷起一筷头面,小声的吸到嘴里,似乎对味道非常满意,又夹了一筷子。
“三爷...”
“啪。”
“三爷啊....”
“啪。”
“三爷,我............”
“啪。”
..............
贾环总算是吃了小半碗,再也吃不下了,才放下了筷子,拿着手巾擦了擦嘴。又好像有些埋怨得对那壮汉道:“你小力点,可别把他打坏了。”
那壮汉腆着脸,对着贾环谄媚笑道:“三爷,您放心,我这耳光,保管叫他只疼却不伤筋骨。”
来旺哭丧着脸,已经不敢在装样,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三爷,我是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三爷您啊。”那壮汉面色一变,转头又要挥手,唬的来旺往后只退了好几步。
贾环面上并没有什么神情,淡声道:“来旺,我找你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据我所知,你好像在给琏二嫂放印子钱,是么?”
来旺闻言,心头一紧:“三爷,你说的什么,小的并不知道呢。”
钱槐给那力夫使了个眼色,拿刀的力夫便往来旺身上比划上了。贾环却出声制止道:“不必了,我来和他说。”
“来旺,你不承认我能理解,毕竟这事一抖出去了,你也要跟着赔命。”
“按理来说,我还要欣赏你,毕竟你是个忠心的。”
“不过据我所知,你还有个儿子吧。”
“你觉着我把你拘来,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会不会把你那儿子也拘来呢?”
贾环对着来旺,露出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又添的容貌难得一见,颇有灿烂炫目之感。只是在来旺眼里,这个笑脸却像是人间最恐怖的东西,叫他浑身都是冷汗。
来旺暗自沉默了很久,终于颓废的叹了口气。“三爷,我说。”他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自己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把王熙凤给卖了,一但把王熙凤给卖了,那么他必然难逃一死。但眼下如若是不坦白,不光自己活不下来,自己的儿子也难逃毒手,他已经被逼到绝路上,再别无选择。
来旺一一交代的破家害命之事被记录下来,还逼着来旺按下手印,又遣人去打听是否属实。
确认之后确实如来旺所说,来旺似乎被抽干了所有的筋骨,软在椅子上,狼狈笑道:“三爷,我都说了,能放了我吧。”
贾环正要点头同意,钱槐却附到贾环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贾环面上本来得意的神色一敛,看不出喜怒来。
他离了座,从力夫手上拿过刀子,走到来旺面前,深深地看了来旺一眼,眼里的寒意让来旺如坠冰窟。
“啊!啊!啊~”
一刀刺入来旺的胳膊,血流了一地,贾环拔出刀来,冷冷地看着来旺:“畜生。”
第四十章 清单
嘉胜十三年,壬戌甲午十月十日,重阳刚去,太平坊王公街,多年不开的宁国正门,今日终于重新大开。来往宾客纷纷携礼恭贺,车马如流,人声鼎沸,门外马车挑担排出一里开外。
贾环对此时时政历史并不了解,他先前并不问,只因心中对此并不在意;不过此时他开始把目标放在了科举上,是以多有向贾政贾代儒询问求解。
贾环本以为曹公起笔是用春秋笔法去说明末清初那段纷乱战乱的时代,直到贾代儒给他笼统地介绍过了大梁王朝的历史,他才醒悟了过来。这里并不是所谓的小明朝。是了,前世历史中哪里有什么人间仙葩林黛玉,哪里有什么宁荣一门双公权势无双,哪里又有什么贾环这样的渺小存在。
如贾代儒所解释,大梁朝起于明朝朝治黑暗时期(此明非彼明),帝王嬉于豹房而荒废朝政,奸臣佞宦涉乱朝政。卑微百姓民不聊生,又有百姓起义,权臣将领割据一方,战火纷飞。
大梁开国皇帝赵徵正是起兵于那个人命如草芥的黑暗时代,贾家先祖宁荣二公辅佐赵徵大败前明败军,于长安自立,定国号为大梁,年号元定。
后又历经多年征战,蚕食收复各处失地,起义军政无不俯首称臣,是有一统,历朝三代,时逾数百年。
如今这长安皇城里,正统帝位上的便是嘉胜帝赵翰,太上皇赵澶为开国元定帝赵徵幼子,只因晚年无心朝政,在宫中修建一道观唤作碧霞,终日栖于碧霞观虔心修道。
是以,当今嘉胜皇帝赵翰入主紫薇执掌大权,时至今日已执政大宝一十三年整。
贾环曾问老太爷嘉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贾代儒先是面色严肃地提醒了贾环不能轻言官家,又颇为称赞道:“当今圣上励精图治,仁厚爱民,是个不输于太上皇的圣德皇帝。”贾环后来才知晓,贾代儒毕竟不是官场中人,与老太爷所说不同的是,朝廷里势力互相倾轧,嘉胜皇帝颇有束手束脚之艰难。
宁国府里,一众贾家近支子弟都围在贾珍身旁,呼喊奉承,颇为热闹。这些人,此时都能算上是贾家的主子们了。不论是哪房哪院的,不管是过的拮据还是宽适,今日个个都是容光焕发,衣着体面,再添上行为礼节之添花,笔直地站立着,个个都颇有大家公子的模样。
贾环也掺杂在人群里,默默跟着。按理来说,此时他应该和探春黛玉她们一起才对,今日一早贾母就领着荣府里的小姐太太们往宁国府去了,此时正坐在天香楼里喝茶说话。只是这几日贾政在外忙碌,今日也还要晚些才能赶来。府上的太太们哪个又会想到贾环,没人叫他一起,是以贾环才混在这些近支子弟里面。
他并不嫌什么,倒是饶有兴趣地想要看看外面的陈设,还想待会看看外面会来哪些宾客。
今日他就是想看书,也看不进了。一则蓉哥儿大喜,自己这个做叔叔的不在着实不像;二则,这公候街此时人声鼎沸,喜庆热闹,哪里还能静的下心来读书。
“珍大哥哥,珍大哥哥,待会还要同我们多喝上几倍。”
“就是,就是,蓉哥儿今个娶亲,咱们想同他吃酒也轮不上趟,珍大哥哥你今个可跑不了。”只因今日贾珍高兴,这些贾家的公子哥们说话也放肆些。
贾珍嘴上带着笑,只顾着走:“你们这些破落户可放过我吧,你们不进去看戏吃酒,跑我这围着作甚。”
人群里窜出个人儿来,正是贾代儒的孙儿贾瑞,他把头上束发的带子捋到脑后,笑道:“这不是怕珍大哥哥忙不开手么,想着来给大哥哥帮帮手。”
“就是,就是。”一应贾家子弟嬉笑着应和。
贾环笑意盈盈看着这些贾家的爷们说话。说起来,贾瑞这话说的讨巧,他们大多是上赶着来宁府看戏喝酒的,再吃上一顿好的。偏偏嘴上却非要打着来给贾珍帮忙的旗号,都到了日子了,哪里还有事情需要他们来帮忙。
贾珍没好气的摆摆手:“快进去吧,哪里还敢劳的你们这些大爷帮忙。”
一阵欢快地起哄声响起,这些贾家近支子弟七零八落往正门里边去,有的暗自矜持慢慢地走;有的则撒开腿小跑,显然是对看戏喝酒迫不及待。
今日宁国府确实热闹,人人的脸上颇有喜庆之光彩。
贾环正打算跟上大部队,却被人喊住,疑惑地回了头。
眼前是个眼神清澈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头发束在顶上打了个冠,那少年微微正身,展开双臂,合在面前,腰胯微屈,头身依旧笔直如一,向前深深作揖。
“三叔安。”
这是头一回。
头一回贾环在宁荣二府感受到这么诚挚的礼节,他见过宝玉给王夫人请安时候的玩世不恭,也见过小厮给宝玉请安时的谄媚嬉笑。但像面前的少年,那么饱含诚挚的一揖,他第一次受。从神情眼神,能看出面前人的尊重之情。
贾环微微点头,温声开口询问:“你是?”
那少年爽朗一笑。“三叔不认得我,我是东边的贾芸。”
贾环上下打量了贾芸一番,见他面容头发收拾得干干净净,身上的衣服虽然是很旧的样式了,但是很整洁清爽,便知他是家境贫寒,想了想道:“替我向五嫂问声好。”
贾芸面露惊喜之色,又作了个揖。“谢谢三叔。”
贾环点头道:“进去吧。”
..............
今日宁国府算是很有脸面了,朝中权贵皆有管家赶着载着各种华贵稀珍贺礼的马车来贺。其中最主要一群人,便是掌握军权的权贵重将的各家代表来贺喜。贾家毕竟是军勋公门,人脉也大多在掌军权贵里,这正是贾家祖辈留下的底蕴。
贾琏和贾蓉在丛春堂迎接宾客,旁边一列小厮候着准备于宾客交接贺礼,还有一个管事在一边报单传唤,将来客的贺礼一一报出。只因贾蓉今日是新郎官,所以就连贾琏都要暂避风头,以贾蓉为主。不过此时他们才没有这种无聊的念头,贾琏和贾蓉的脸都快笑僵了,给人作揖作的胳膊腰背都快断了。
贾琏此时真心恨煞了跟贾母推荐让自己来迎客的王熙凤,他虽然心里明白王熙凤是抱着让他出来适应一番大场面的打算,但他哪里愿意做这些苦差事,贾琏到底是个惫懒受用的性子,心里只在想着究竟什么时候能歇会儿。
不过此时他们面色可不好看,贾蓉捏着手里的一纸礼单,眼里全是惊骇,不知如何是好。贾琏也面色惊疑不定,有些惶恐。
第四十一章 十里红妆
一架厚重豪贵的马车,此时正停在贾蓉贾琏的面前。贾蓉贾琏皆是惊疑不定的模样,停驻为难。
这架马车来自于一尊亲王府。如若只是出自于一尊亲王府倒也没什么,今日来贺喜的皆是王公贵族,亲王也有的。叫贾蓉心悸的是这礼单上的贺礼,着实是太贵重了,只是贺礼何苦用这么重的礼呢。
旁边管家也面色古怪:“哥儿,这是念还不念呢。”
贾蓉想不明白就不再想,咬咬牙道:“念,别人来送自然是要念的,你自己斟酌着念。”
倒是贾琏心里还想到了些什么,自家祖宗与这义忠亲王向来不是一路人,平日素来是没什么交集的,自家想来连请柬都不会去送,怎么会不请自来呢。
报礼的管家清了清嗓子,高声吆喝道:“义忠王府,随名画一副,宝镜一面,金盘一盘,锦榻一副,联珠帐一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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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将回到丑正,荣国府外书房背后一应的屋宅中的一户。来旺夫妇已经起了,来旺面色略微有些苍白。来旺家的已经收拾齐整了,将要出门去。
“还在哪里死着作甚,还不去库里,今日事情多着呢。”来旺家扯着嗓子骂骂咧咧一番,收收捡捡就要出门。
来旺斜斜撇了自家婆娘一眼,目望着自家婆娘出了门去,右边胳膊又是一阵扑朔刺痛。
来旺家的在荣国府里一路盘旋,直直走到东院,就往王熙凤屋去了。
今日宁国大喜,王熙凤和平儿起的极早,上赶着要把荣国事物安排妥帖,再往东边去。
平儿服侍着王熙凤起身洗漱,外边丫鬟进来通禀,平儿听了话又进来继续给王熙凤梳妆。
王熙凤哈了口气,眼睛还睁不开,问道:“什么事。”平儿笑笑回道:“是来旺家的,我叫她进来了。”
来旺家的得了允,提着裙尾跨过门槛,进来给王熙凤磕头行礼。
“给奶奶请安。”
王熙凤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起来罢。”
来旺家的挤着那张皱菊笑脸,奉上一捧布包:“奶奶,这是这个月的银子。”
王熙凤并未答话,平儿上前几步收了。
待王熙凤梳妆完毕,慵懒地吃了口茶,才开了尊口。
“如何,那边那个没再犯秧子吧。”
来旺家的面上疑惑,一时竟没想起来是何事。还是平儿好心提醒:“奶奶说的是三爷。”
来旺家的恍然大悟,面上谄媚笑道:“奶奶一番手段使出来,还不叫那小子屁滚尿流,我日日去盯着,他那院里的丫鬟就没有一天是领到过好的饭菜,如今这些日子过去了,想来已经饿的没力气闹了。”
王熙凤吃了一口茶,浅笑道:“怎么弄的这样了,如此,就不要再盯得那么紧了。”
来旺家仿若见了什么神仙菩萨,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奶奶真真是天上的菩萨转世,实在是仁慈心善,倒是便宜了那环老三了。”
“下去罢。”
王熙凤似乎是想着了些贾环饿的爬不起身来的模样,咯咯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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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将至,贾蓉已经换上一身新郎官的华贵喜服,骑着马去接他的新娘去了。顶替他的位置的是贾蔷,他与贾琏一同继续迎接着前来恭贺的宾客。
贾环此时正坐在大厅里,笑着打量这番热闹喧闹的喜悦欢场。
从正门进去,再过仪门,便是宁国府大厅。贾珍在大厅里布设了六十六张十人大桌,以供各门勋贵前来送礼的管事们吃饭喝酒,贾家近支子弟也皆团聚于此。
宁府拢共请了两班戏园子,分别在天香楼,正门大厅各自开唱。
不过此时并未开场,酒宴也还未开始,所有人的都在等待着正门外的动静,只待外面街道的喜乐声来。
贾珍在大厅里一路致谢,与所来宾客寒暄言笑。
“恭喜。”“多谢多谢。”
“恭喜啊,珍大爷。”“多喝几杯。”
寒暄贺谢之间,贾珍走到了贾环的面前。
贾环也顺着大流,拱了拱手:“珍大哥哥,恭喜了。”
贾珍热情把贾环从座上拉起来:“环兄弟,怎么还在这儿呢,老太太他们都在里边呢。”
贾环有些难以承受贾珍的过度热情,想将手抽出来,却委实自己年幼抽不出来。贾珍紧紧捏着贾环的手,暗自用手摸拾了一把。
贾环面色一变,狠狠往后退了一步。
贾珍意犹未尽地讪笑了声:“来人啊,送三爷去天香楼。”
贾环强忍着心里的恶心,冷着脸一言不发,跟着带路的小厮,往暖阁方向离去了。
贾珍望着那个离去的清秀背影,眼里略过一抹贪婪,古怪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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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昏义》《唐律》和《明律》规定“婚“的程序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是为六礼。
亲迎的车队如一条长龙,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地前进着。除却了前边打着大红灯笼开路的小厮,新郎驾着高头大马领在最前,数十吹打诵唱,数十丫鬟婆子紧跟着花轿,手上皆提着个束着红绳的箩筐,沿路轻撒着鲜花。
鲜花铺路,十里红妆。
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见之难忘的婚礼,一众孩童欢笑着追在车马队后。花轿里坐着一个大红花嫁的少女,其边坐着一个同样喜庆红裙的丫鬟。
红盖头下,少女秀红着脸,倾吐香息,心脏噗通噗通的跳。哪个女子不曾幻想过自己出嫁的那天,秦可卿自然也在心里幻想过,只是真到了这天,哪里能不害羞害怕。
那丫鬟笑着道:“小姐,姑爷真的很俊呢。”
少女听着更羞,低着头手攥裙摆。“你布些糖果铜钱与那些孩子吧。”
丫鬟自然不然不可,笑着打起轿帘,往外面抛着糖果铜钱。
“噢。”一直追着跑的孩童跟着哄抢,欢快喜悦。
贾蓉今日身着一身大红喜袍,头戴华丽喜冠,面目清秀和煦,身材俊俏,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颇有玉树临风之潇洒。
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喜不自禁的笑容,不时回头看看后面的轿马。
宁府正门,门口贾珍同一众管家们候望着街的尽头,心里着实着急。
远远的跑来一个小厮,一边跑一边笑着呼喊。
“来了!来了!已经进了街口了。”
“快,快,都备好了么。”
车队吹吹打打地直至宁府正门,几个婆子笑着先围了上来,贾珍回头招呼:“快,快,给喜钱。”
贾蓉下马给贾珍恭恭敬敬磕了头。“父亲。”贾珍没好气地提起贾蓉:“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讲究,快去接你的媳妇。”
贾蓉笑着回话:“唉。”平日里贾珍对贾蓉的教育方式,动则打骂,从来就没给过好脸。贾蓉只当是自己还小,父亲严格些,想来娶妻成家后便会好些。此时眼见贾珍的笑脸,愈发确信了心中所想,胸中濡慕感激激荡。
贾蓉巴巴地跑到花轿前,举着一只手,要服侍新娘下轿。
却被个喜婆笑着打开了手。“小蓉大爷干嘛呢,这还没过门呢,哪有新郎官接新娘子下轿一说,不合礼。”
轿里的丫鬟噗嗤一笑,旁边丫鬟婆子皆笑眼看着贾蓉,把贾蓉闹了个大红脸,讪讪的退到一边。
秦可卿也在花轿里捂嘴偷笑,如此看来,自己这个夫君也是个和煦温润的性子呢。
丫鬟挽着新娘过了踏火,身边乳母唱到:“新娘举步跨火盆,行为端庄人温存。夫唱妇随同心腹,同辈相惜老辈尊。”
进了正门,又有八个清秀小厮替了原先秦家的抬轿人,往正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