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宝玉之优 王氏之忧(下)
荣府一座恢弘大气的院子,屋内传来一阵阵银铃笑声,气氛颇为热闹。许是和儿孙们说笑耗费了些心神。贾母面带些倦色,慵懒的倚着榻上的锦靠,半睁目看着宝玉同姊妹们说笑。此时堂中诸芳,迎春,探春,林黛玉,王熙凤。或坐或立,仪态万千,有的掌盏吃茶;有的吃些瓜果糕点;有的攥着锦帕,掩嘴吃吃笑着。梅兰菊竹,各有一番风情,俨然一副女儿国的景象。。
万花丛中一抹绿。宝玉在姊妹间说笑徘徊,好不快意。
日前贾母说了。这些日子宝玉在学中读书进益,颇为清苦。今日过节,要叫宝玉好好高乐一番,谁也不可拘着他。故此姊妹们今日都格外顺着他,让着他。当然宝玉素来是好的,姊妹们也不觉这般有何不妥。
贾环一人坐在角落吃茶,面色平淡,不言不语,听着宝玉同姊妹们聊天。
李纨素手轻攥着一方绢帕,轻声笑道:“宝叔叔读书向来勤勉,日后兰儿入了学,还要烦请宝叔叔多多教诲。”
宝玉面上流露几分不耐。
王夫人面上挂着一丝淡淡笑意:“我向来拘着他,不让他太过苦读,怕耗干了身子。”
王熙凤高声娇笑几声:“宝兄弟自是不需苦读的,我前几日还听茗烟说呢,学里太爷常夸宝兄弟最是聪敏。那《四书》里的经义,我看一眼都觉头疼,宝兄弟只需读上一遍就俱是会背了呢。”
王夫人听了凤姐的话,心中颇为受用。她是最觉宝玉聪慧灵动,从别人口中听来心中格外舒坦。宝玉已是面上全是烦闷不愿再多听,只觉今日中秋过节,何苦还要提那些国贼禄鬼之事,实在是败人兴致。
黛玉捂嘴吃吃笑道:“宝哥哥现下读书都如此了得,来年再去国子监苦读两年,必然是能给老太太、夫人考个举人功名回来。”
宝玉心中一惊。呸!谁要去那劳什子国子监。但又想到贾政的严厉,过几年还真有可能把自己送到国子监去过那苦日子,心中不免又是畏惧又是苦闷。一想到国子监里的清苦生活,哪里能同荣国府相比,不由如丧考妣。
宝玉面色蜡黄,两眼发直。从胸前金圈上扯下玉来,往地上狠狠地一摔。大吼一声,我还要这劳什子作甚。只吓得院里众人皆坐起身。贾母也被唬的,直直坐了起来“哎哟,我的小祖宗唉,如何使得,可摔不得这玉啊。”
鸳鸯冲上去一把捡起玉来;宝玉还待来抢。鸳鸯忙呼道,“快来人拦住宝二爷。旁边忙上来几个丫鬟婆子,拦住宝玉。”
林黛玉吓得愣在原地,低声抽泣道。“我有什么不好的,你自把我摔了便是。又何苦去摔这玉,这玉又有什么过错?”
宝玉面红耳赤“这玉既是我的,我又如何摔不得?我不要了还不成吗?”又要往前去抢。
迎春忙上前将黛玉护到身后,对宝玉道。“宝兄弟,这玉如何又能摔得呢?摔了你叫老祖宗,夫人又该如何是好?”
宝玉红着眼又跳又拽“都说这玉是祥瑞,我怎么不见得,今儿个我偏要摔了这劳什子不可。”说罢拧着头往前钻,几个丫鬟一时竟没有拦住,只挣的几个丫鬟左右歪在地上撞翻了茶几。
“不好!”贾环神色大变。
迎春同黛玉尚且一脸茫然,等杯子飞到面前,才面露惊惧,傻在原地。
贾环面上一抹惊怒,急急上前拉着迎春同林黛玉,往后躲去。
险之又险的躲开了桌子,桌上的茶盏,直直砸在贾环的胸口。落在地上,摔的七零八落。迎春葱手捧心,面上露出后怕的神情;黛玉的泪顺着白凝如脂的脸,一束束的落下,梨花带雨。
迎春忽然回过神来。忙回身拉着贾环道“环儿有没有事?可曾伤到哪里?”一抬手,只觉一阵刺痛传来,胳膊上一道木梳宽的伤口渗着鲜血。贾环忙拦住迎春的胳膊,伸手从迎春手中接过手帕,按住伤口。“姐姐别动,你的胳膊划了道口子。”
宝玉见迎春受了伤,吓的脸上苍白;又看了眼周遭的一片狼藉,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悔恨。一想到自此以后,姊妹们会如何看他。顿时心如死灰,瘫坐到地上,双目空洞,口中留延。
王熙凤刚从迎春身上收回目光,吓得眼睛一翻,尖声道:“夫人,宝玉不好了。
王夫人唬了一跳,“宝玉!宝玉怎么了。”移目见了宝玉脸上的颜色,目眦欲裂。“宝玉,宝玉啊,你这是怎么了。”屋内大小婆子丫鬟闻言忙围了上去,东一句,西一句,聒噪喧杂,已是慌了神。倒是贾母还算是经历过风雨的,虽然也唬的不轻,但还是道:“别哭了,快把宝玉扶到榻上来。”
王熙凤忙帮着王夫人把宝玉扶到软榻上。
.......
贾环看了眼黛玉喊道“林姐姐?”黛玉晃了晃神忙接过贾环的手帮迎春按着伤口。贾环上前给贾母磕了个头道,“二姐姐受了伤,烦劳老祖宗遣个人去请郎中来给二姐姐上些伤药吧。”贾母厉目望向迎春,眼中尽是不满与阴沉。
迎春即便是手上受了伤,也不曾落泪,但此时见了贾母面上的不善神色,却如若晴天霹雳。面上凄然,泫然欲泣.........堂中的婆子丫鬟们,目光注视在堂中一身狼狈的迎春身上。都不由感叹,到底是没娘的,只能平白由人欺负。
贾母低目瞥了眼堂下跪着的贾环,冷冷的道,“谁又让你来了?”
贾环暗自摇头,到这时候,还要在这上面攀咬。直起身子,摸了一把脸上的茶水将目光落在王夫人的身上。“母亲,到底是宝玉弄伤了二姐姐,还是先请人来给二姐姐看看吧。”
堂中陷入一阵无声的哗然,婆子丫鬟们都面含惊疑地望着堂下跪着的那个狼狈的身影,绷紧了身子,不敢发出声响。搂着宝玉六神无主的王夫人,此时也被贾环的话震的回过神来,满面惊愕的看着贾环。
贾母只觉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气的脸上发青。“这个孽畜,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如此放肆?”
王熙凤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双丹凤三角眼惊疑不定地看着贾环,府上何时有少爷小姐敢这么同贾母说话?就连东边宁府的敬大老爷也不敢这么对贾母不恭敬。他竟装作把贾母的话没听见,直接越过贾母同王夫人问话。真真,真真是好大的胆子。
探春此时已经是面无人色,这当是如何是好!环儿,环儿他也太莽撞。黛玉泪痕干在了面上,眼上全是异色,一双烟眸瞪大了看着贾环。
贾环见王夫人许久不回话,只得站起身来幽幽地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王熙凤。王熙凤见贾环看着自己,不由心头一紧,往后退了两步。
“凤姐姐,府上可有伤药,如若有,就赶紧拿出来吧。”
王熙凤下意识地回道:“后边库里许是还有些江南送来的金疮药,你自去寻林之孝便是。”
贾环冲王熙凤笑了笑,又对王夫人行了一礼,转身对贾母磕了个头,温声道:“孙儿带二姐姐先去上药了。”顿了顿复又拱了拱手:“今儿个是中秋节,孙儿祝老祖宗益寿延年,笑口常开。”
说罢贾环便伸手搀着迎春,离了花厅去了。黛玉见贾环迎春离去愣了愣,几步追了上去。
贾母已是气的喘不上气来,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屁股瘫坐在软榻上,面上俱是颓唐。王夫人搂着宝玉,眼中含着一丝忧色。
........
第十四章 清冷
出了花厅,三人步于游廊。贾环搀着迎春在前,黛玉落后两步低头跟着。
迎春此时已不再落泪,面上鹅脂雪肤格外苍白,更惹得哭过的眼睛泛红。一双几分失落的秀眸,噙着满满的担忧看着身边白衣身影,欲言又止。
“环儿....”
“我已经叫小吉祥去喊我那娘舅了,想来此时已经赶车到了医馆,大夫片刻就能来了,姐姐不必忧心。”贾环面上挂着轻笑。
“环儿,我不.......”
此时面前便是迎春的小院,贾环对黛玉招呼道:“林姐姐,劳烦你照看我二姐姐一会,我自去寻林管家讨些伤药来。”说罢便转身离去。
迎春远目那个飘然离去的身影,如筝追线。
贾府儿孙,迎春当属于是地位最差的那一列了。无娘疼,无娘爱。大户人家,无娘的孩子,受了欺负谁又来安慰她呢。邢夫人是贾赦后娶进门的,自然对迎春谈不上什么疼爱;贾赦这个父亲,有还不如没有的好。只因贾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才将迎春接过来养着,至少比在东路院要好上许多。但是迎春哪里又敢同府上正正经经的少爷宝玉过不去。
只是环儿他,今日实在是把老太太得罪狠了。往后环儿在府上又该如何自处,又有谁能护得住他呢。迎春不由悲从中来,又是红了眼眶。
黛玉看着贾环的背影木木发愣。初次见着这环兄弟,只是沉默寡言,自那以后更是在府上听不见他的声响。黛玉聪慧,荣府位高权重的便是贾母、王夫人还加上个深受两人疼爱的宝玉,是以她同宝玉来往最多,玩的最好。迎春探春之类的她自可不必多尊重,就连手握大权的王熙凤她都不必理会。哪里还会将贾环这号人物放在心上。今日却唬的黛玉丢了神,多亏这环兄弟伸出援手。
....
贾环自去找林之孝去取伤药。贾环倒是没把得罪了贾母这一出当回事。说实话,就算没有今天这一出,贾环母子在荣府的境遇也说不上好。今日之后,许是同赵姨娘在荣府的处境多少会有些影响。但是,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一直以来,贾母同王夫人以为他图谋荣府家业才不待见他,贾环却一心想去乡下钓鱼种田。处世观念不同罢了。
人有趋利避害之心,自己母子臭名在外,就连自己的胞姐探春都不愿来往,谋求一份别人不指指点点正经小姐的体面。独独自己这个二姐姐心地善良,唯恐贾环长成孤僻的性子,日日领着贾环玩耍,教棋诲画。贾环本性凉薄,对迎春的殷勤关爱其实颇为无奈。但人活在世上,情谊总比大多数的事情是要重要的。今日迎春哪里又有什么过错,但到底还是叫贾母对其生了厌恶不满。贾环许是不畏惧这些,迎春则不同,迎春依附贾母而活,如若连贾母也对其心生厌恶,自己这个二姐姐就真真是没什么活路了。
是以贾环才将今日的事担了下来,日里贾环那番话,表面上是求贾母给迎春找个郎中来,实则是有意在挑衅贾母。贾母越生气,贾环才越心安。只有这般,才好把今日宝玉大闹荣庆荣这件事掩盖过去,贾母才不会把多余的心思放在刺激宝玉发痴的迎春身上。
脑海里浮出迎春那张笑颜如花的温柔面庞,家姐教养情谊深,到底是不愿意见到那一张温柔可亲的面孔笑容不在,满是凄清泪。
眼前便是库房,贾环长长叹了一口气,推门而入。眼里满是无奈、疲倦、又藏着几分晦涩。
.....
“三爷怎么来了?”闻言赶来的林之孝匆忙引了贾环入了里边。
“林管家,凤姐姐叫我来向您讨些伤药。”贾环拱了拱手。
林之孝目中存疑道:“二奶奶要伤药,派个丫鬟来取便是,何必劳的三爷亲自来。”
贾环闻言一愣,心下不由苦笑,到底是位卑言轻,讨些伤药,管家奴仆之流也要询问一番。
“宝二哥失手误伤了二姐姐,那边急着用,我便亲自来了,还请林管家快些拿些伤药,伤痛不等人。”
林之孝听闻事关宝二爷,不敢耽搁,匆匆取了伤药,又遣一小厮提着药包随贾环一同去。
.....
贾环匆匆赶着路,远远到了迎春的小院口,就见院外停着一辆马车,正是自己平日去学里坐着的那辆,旁边守着一个汉子,正是赵国基。
赵国基瞅见了贾环眼中一亮,跳下车来。
“三爷,大夫已经请来了,正在里面替二小姐问诊。”
贾环点点头,几步上前打起了帘子。入了屋,迎春同黛玉坐在屏风后的小桌旁。
贾环注目看去,郎中正对着迎春落座,提笔写着方子,迎春手上已是缠上了两层白色的缎子,方才长舒一口气。
贾环待郎中写毕方子,才上前几步询问。“大夫,家姐这伤可要紧。”
郎中捋了捋胡子回头看了看,不紧不慢的道:“要紧是无甚要紧的,平日注意忌食香、辛,休养些日子便也就好了。”
贾环忙谢过大夫,又要留大夫喝杯茶。那郎中摆了摆手谢绝,背着医箱离去了。
....
黛玉一双烟眉水目看向贾环道:“环兄弟,多谢你今日拉我和二姐姐一把,若不是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贾环臻首对黛玉点了点头:“些许小事,林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迎春秀目含水,对着贾环朱唇微启。:“可是环儿....”
贾环笑了笑:“姐姐不必多虑。”
迎春摇了摇头:“环儿你今日把老太太得罪狠了,你本是不必的,可偏偏。这该如何是好啊。”
黛玉奇道:“环兄弟难道不怕吗?那可是老太太。”
贾环眼里闪烁了番,不愿多提:“姐姐既然无事,环儿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看姐姐。”说罢便起身绕过屏风而去。
...
黛玉略带艳羡的看了迎春一眼:“姐姐真是好福气。”
迎春只是摇摇头:“哪里是什么有福气的人,不过是个浮游落萍之人罢了。”
黛玉撇了撇嘴:“二姐姐难道没看出来,日里环兄弟为何要那般做?宝玉发癔症打翻了茶几,伤的是二姐姐,老太太难道会怪罪宝玉?老太太反而会觉得是二姐姐的不是,害了他的宝玉不好。”
迎春有些茫然:“老太太惯来是这般,如何又说到环儿了。”
黛玉瞪了瞪水目:“二姐姐,你是真不明白?环兄弟他这是为你销祸呢。他不去惹老太太那么一番,后边就有你的好了!”
迎春面上一呆,两眼放空。
适逢贾环去而复返。清冷的脸上挤出一抹浅笑:“先前忘了说了,今日是中秋佳节,只盼姐姐莫要落泪,须得多笑笑才好。”说罢从怀里摸索出一小块棕布,细细摊开里面盛着一块块支离破碎的月饼......
迎春白若鹅脂的面上,泪如雨下。
黛玉动容的看着面前之人,艳羡之余又生自怜,一双烟眉水目泪光点点。迎春尚有这么个环兄弟日日照看她,为她前后思虑。自己又能有谁呢.....
第十五章 荣府曾有一少年
宝玉闹一出,贾环闹一出,贾母自是无心再去宁府看戏、听打十番,回了暖房歇了去。
鸳鸯服侍老太太睡下了,才出来同王夫人邢夫人通报。
“老太太睡下了,说是不去看戏了,叫夫人小姐们自去便是,不用管她。”
邢夫人本是抱着来贾母这刷刷存在感的目的来的,听闻老太太不去了,自然也就无心看那劳什子戏了。王夫人则仍是牵挂着依旧毫无反应的宝玉,更是没有心思在这逗留。两位夫人便都离去了。探春也急急的离了花厅而去,面含忧色。主子们走了,余下的各个屋头颇有体面的婆子丫鬟也纷纷散去。
...
东院,正房内宅一间耳房,王夫人几分瘫软的歪坐在榻上,惊魂未定。
王熙凤从外边打了帘子进来。王夫人忙站起身问道:“怎么样?派人去请了么。”
王熙凤摇了摇头:“太太,要是早些年,咱们荣国府的代善老太爷还在,哥儿姐儿们有个头疼脑热的,还能从宫里把正一品的太医叫来看看。如今,咱们府上遣人去求,也只是求来了个正五品的御医,这儿会才将将出宫呢。”
王夫人心中犹是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会这般。”
王熙凤强笑道:“夫人莫要伤了身子,宝兄弟天生祥瑞,想来必然会是吉人天相。”
王夫人捏了捏眉心,眼里满是担忧,时而又闪过一丝怨恨。
...
贾政本在内书房屏气凝神,提笔想要写上一幅字。今日中秋,内宅里女眷都聚在一起热闹一番。但是如若他也在,不论是丫鬟嬷嬷、夫人小姐,就连贾母都觉得有些拘着,是故往年贾母通常早早的就把贾政给打发出去,不要拘着宝玉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妨碍他们高乐。今年贾政就自觉不再去了,只待晚上吃饭露个面即可。
门外却进来一个小厮,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恭声对贾政道:“老爷,宝二爷身子有些不爽利。”
贾政冷哼一声:“大过节的,他又作什么秧子。”
那小厮不知如何作答,左右为难。
贾政心觉有些不对,搁下笔来:“快说,那孽障又造什么孽了,老实说来,不然仔细你的狗腿。”
那小厮吓得六神无主,跪着道:“老爷!老爷....宝二爷他今个在荣庆堂摔了回玉,又踢翻桌子伤了二小姐的胳膊,然后不知怎的就丢了魂儿,谁叫也不应了。”
贾政闻言,怒火上眉,一把掀了桌上将将写上的字,大吼一声:“好个孽畜,好个孽畜啊!”从壁上取下宝剑,便要去寻宝玉。
那小厮见贾政拿了宝剑要出了门去,唬的魂都丢了。趴在地上抱着贾政的宝剑高呼:“老爷,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贾政正是怒火攻心,连连踢了那小厮几脚也挣不开,恨恨地把宝剑拔出来丢在地上,拿着剑鞘出了门去。
那小厮抱着宝剑,拂袖擦了擦满头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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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正房王夫人内宅耳房,王熙凤正坐在厅内等候宫里太医院的御医。王夫人则在里屋照顾宝玉。王夫人攥着手帕给宝玉擦了擦额头。“宝玉啊,宝玉,你可得快点醒过来啊。你要是不好了,可叫为娘以后怎么办啊。”
王熙凤正在厅内坐着,抬目见着贾政从院里进来,忙起身要行礼。贾政两眼直直地盯着王熙凤,手上捏着剑鞘,恨声道:“那个孽畜呢?”王熙凤唬了一跳,又见贾政手上捏着剑鞘,吓得高声对里屋喊道:“夫人!夫人!”贾政冷冷地看了眼王熙凤,直直往里屋去了。只看的王熙凤心里发寒....
王夫人听得屋外王熙凤的喊声,心里还有些不知其味。贾政已是拿着剑鞘冲了进来,:“孽畜,你还要脸不要!今日我定要打死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宝玉还在神游方外,心里全是姊妹们对他指指点点,黛玉都不愿再同他说话,不由委屈地落泪。忽然听见贾政的叫打声,吓得直直坐了起来。双手抱头,连声高呼:“老爷,老爷别打了,老爷别打,孩儿知错了。”
贾政眼中带火:“别打?不打死你留着你继续高乐?在府上跟你内宅的姊妹动手,怎么不见你在外面跟哪个武勋公候家的子弟动手斗狠?你就是一个只会屋里横的蠢物。纨绔!膏粱!”举鞘又要来打。
王夫人忙俯身趴在宝玉身上护着,泪眼婆娑道:“你要打死宝玉,就先打死我。索性你打死了宝玉,我也没什么活头了。不如先打死了我!”
贾政见了王夫人还是如此护着,面上更是愤懑:“都是你们平日太过溺爱,由着他的性子来,不然他何以成如今这般模样!慈母多败儿!”
王夫人低声哭道:“俱是你先前那般严厉,我的珠儿才早早就去了。如今又要来打死我的宝玉,便是不给我活路。”
厅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止了。
贾政高举着的剑鞘,慢慢地软了下去。是了,珠儿那般懂事孝顺,读书上进.....如何偏偏!偏偏先我而去了。
贾政红了眼圈,手里的剑鞘软软的落了地。仿若衰老了几分,转身自顾出了院。
脑海里一幕幕闪过贾珠生前的音容笑貌,想起贾珠幼时背书背不来被自己打手板的愁眉苦脸;想起自己偷看贾珠挑灯夜读时的严肃小脸;想起贾珠大喜之日带着媳妇给自己磕头时面上的几分羞赧;想起儿媳妇给自己诞下个小孙子时,贾珠拉着自己的手激动喜悦的面容。时而面上闪过一丝狼狈笑意,复又是悲戚。
贾珠的逝去,带走了贾政一半的精气灵魂,叫贾政丢了半条命。
贾政常常感怀贾珠,别说是半条命,只要我的珠儿能活着,我代他去了又何妨。
东院去梦坡斋的路不长,贾政今日却步子越来越重,走的越来越慢,周遭的奇花异草,楼台庭院,仿佛都有过父子二人结伴而行的过往。
终究是几滴浊泪顺着须发打湿了衣襟,贾政抬目望天,悲声泣道:“老天待政何其不公也。缘何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承担的起,如何承担的起啊......”
秋风飒飒,打的枫叶在空中翻飞落舞,何其萧瑟。
第十六章 他也配
次日,中秋节过罢,贾政也要回归到正常上班的时日中了,贾环如同往常一样由赵国基驾车送着去了学里,仿若昨日荣庆堂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挥手告别了驾着马车的赵国基,贾环几步踏入了贾族义学,学堂里依旧是空无一人。
贾环在自己的座上徐徐摊开了满是批注的论语,低头一字一句的看着,眉眼柔和。这几月来,贾环最大的收获就是一套划满批注的四书和七八本笔记两份。一份揣在怀里随身携带,还有一份记在脑子里。
说实话,贾环昨日在府上出头实在是违背了他的本意。他本想安安稳稳在荣府过上几年,长大出了府找个小地方过些乡村生活。内宅的妇人门道,暗流涌动,他不愿意掺和进去。实在是家姐无依无靠,不得不得出头。才有了昨个那么一出。
两世为人,他乏了。
前边传来些高笑吵闹声,不知觉间,学生们零零散散的来齐了。贾环并未抬头,他要好好补下昨日耽误的功课。虽说贾环昨日也练了三张大字,但毕竟昨日闹了那么一出,由不得贾环不去仔细思索这件事的须尾。心里总是有些膈应。
太爷今日有事要晚些来,将学里托给其孙贾瑞代为掌管。贾瑞自己便不是好的,带头同学生们说笑打闹。学堂里愈发嘈杂纷乱扰人心神,惹得几个背书写字的学生抬头怒目,但又恨恨收回了目光。荣府这种地方,家境好的子弟读什么书?穷人才读书。是以他们怕给家里亲人长辈惹祸。
贾环自顾拿着自己以往做下的笔记抄写诵读,读书于贾环而言,是个使自己愉悦的过程。因为贾环无心科举,尚未学到制经八股。是以多是以长见识的心思在学四书,兴趣贸然自然一路畅通无阻。秉添有后世的学习方法,将四书学的通透,每日不过是练练字,复习笔记功课罢了。贾环这些日子其实有些懒散,府上那些破事还是扰乱了他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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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院王夫人内宅,宝玉倚在王夫人怀里听着王夫人叮嘱。“宝玉,待会老爷就要下值回来了,你先去老爷书房门前跪着。”宝玉闻言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太太,我不敢去。我怕老爷打我。”
王夫人伸出手指点了点宝玉的脑袋道:“老爷昨日没有打你,今日便也不会再寻你的不是。”宝玉把头埋在王夫人的怀里不听,缩了缩脑袋:“我怕。”
王夫人叹了口气道:“上辈子真是我欠了你这个冤孽的。昨个我拿你珠大哥顶了老爷一句,你且现在去跪着,保管老爷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等酉时你再回来,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宝玉闻言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咬着牙出了院子,往梦坡斋去了。
王夫人看着宝玉离去的背影,攥着手捏了捏眉心,一幅疲倦模样。
王熙凤忙奉了一盏茶,上来给王夫人揉着肩膀。王夫人嘬了口茶,享受着王熙凤的服侍,紧皱着的眉头都舒缓了下来。“到底还是凤丫头你最得我心,做事也是把好手,从来不叫我费心。”这算是极高的赞誉了。王熙凤眼都笑的眯了起来:“还是多亏了夫人的抬爱。”王夫人摆了摆手:“我让你管家,你自是有这个能为的。如今是有了宝玉,我自然是分不开身去管家,他一个人就比两个荣府叫人头疼。”王熙凤娇笑道:“太太这话说的可不公道,宝兄弟自然是顶好的,那么好的一个人儿,也就老爷舍得打他。昨个儿老爷来可把我给唬坏了。”
厅里忽然陷入一阵沉默,王熙凤手上的劲儿都小了几分,慌忙思考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王夫人似乎有几分低沉,幽幽道:“要是珠儿还在,纵然是一百个宝玉死了,我也不在乎了。”昨日的话刺痛了贾政,王夫人心里又何尝好过。在王夫人心里,再没有比贾珠更好的了。
王熙凤秉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从来没有人敢在王夫人贾政面前提贾珠,这是贾政夫妻的禁忌。一直到王夫人重新开了口,厅里才算了有了些生气。“凤哥儿,环儿昨个倒是让我开了眼界。平日里看不出来,他还有那么个能为。”王夫人面上挂着一丝笑意。她是乐意见着贾母不待见贾环的,昨日贾环叫老太太丢了颜面,日后自有他的好来。王熙凤笑道:“是了,老三年纪小,平日讲话做事颇为胆小,昨个居然跑去触了老太太的霉头。”王夫人捏着手上的佛珠:“到底是那么个娘生的,年纪又小,不知礼也是有的。”
王熙凤迟疑了番,摇头道:“太太,我看倒不见得。昨个老三那么折腾,我回来想想,倒像是他有意而为。”王夫人奇道:“那真是有意思了,他招惹老太太,图个啥呢。”王熙凤笑道:“太太忘了,昨日宝玉撒了一番泼,对着得可是二姑娘同林姑娘。老太太那么疼宝玉,刚来的林姑娘也是老太太的心尖尖儿,您说老太太心头的气会对着谁。”
王夫人木然转过了头:“你是说环儿在替迎春销祸。王熙凤点了点头:“太太,你要留心些了。我看这老三倒像是心里有数的。府上丫鬟婆子都传呢,说老三是个能读书的,日后想来是有出息的。”王夫人不屑的嗤笑道:“他再会读书,还能有宝玉读书好?”王熙凤强笑道:“自然是不能和宝兄弟比的,但是我听说老三每日下了学,都要到老爷书房去请教,老爷似乎也是对他颇为赏识,把他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
王夫人如雷灌顶,狠狠地拍了下桌子,眼里俱是惊色:“这个孽畜,他也配。他怎么敢。“王夫人这下是满心的惊疑了。贾政的梦坡斋向来是府上少爷小姐的禁地。别说是宝玉,就连贾珠也不曾被贾政带在身边教导过。这个孽畜,他凭什么?他也有胆子受用!
第十七章 嗔怒
西街义学,贾代儒书房。
代儒老太爷的书房,相较学堂的陈设还要朴素的多。一张用了多年的书桌早已不复当年的色泽光亮,探手拂过散发着红木清香的岸面,柔滑的触感可知主人同这张书桌相伴了长久的一段岁月。书桌上还有一个随意插着几卷字画的笔筒,同样是斑驳陈旧。
靠窗有榻,是主人平日休息的地方。榻边有书架,书房主人醒时倚窗读书,倦时与书同眠。
陈旧书桌与斑驳笔筒浑然一体,同呼同吸诉说着外面世界变化的太快,但这里多年如故,这里的人也多年如故。
书房里的一桌一椅都透露着朴素二字,唯独壁上挂着的一幅书画不同凡响。贾代儒平日里最为宝贝小心,就连其孙贾瑞都从来不敢触碰。
这幅《孔圣像》出自唐代画圣吴道子之手,早年由代善老国公赠与代儒。
代儒同代善是同宗兄弟,儿时玩伴,手足情深。代善边疆抗倭回京那年,有士子领国子监学生奉《孔圣像》以表荣国公为国戍边之辛苦。代善便将这幅《孔圣像》赠予代儒。
后有代善撒手人寰,代儒睹物思情,每每见了这幅字画,都颇为凄忧,心里默念感怀代善。
贾代儒添贾环同坐于卧榻,一一咨问贾环经义诗文,贾环则恭声答来。贾瑞低头无声退出书房,心里颇有几分吃味。贾环来之前,贾代儒的卧榻何曾有人能安坐的住。太爷待这贾环不可谓不好,何曾见过太爷这般温言细语的教诲学生。贾环来后,贾瑞愈发觉得自己不像是太爷的孙子,倒是贾环才是亲生的孙儿。就连那副贵重非凡的《孔圣像》,太爷也舍得给贾环取下来看。
只是贾瑞一想到坐在太爷对面的贾环,心里又不由打了个寒颤,庆幸坐在那儿的是贾环而非自己。
太爷对贾环的学业愈发的严苛,太爷考教的内容之深、范围之广,他自觉是答不上来。两人对答的细则让他屡屡有恍然大悟之感。
对贾环,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其实还有颇有几分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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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代儒平日除却教授一些礼法、或是多上几句仁德相关的字句,大多是由着族里那些孝子贤孙玩闹。他无心管教这些膏粱子弟。
直到见着了贾环,每次见贾环,他总能看见几分贾代善幼时的模样。代儒幼时便人如其名,喜爱看书。族里子弟多是喜爱好勇斗狠之流,自然不甚待见贾代儒,独独贾代善带着小代儒读书顽耍,多有关照,一直到了长大,依旧好的像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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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代儒凝目看着对坐的这个小小蒙童,心中除却浓浓的喜爱,更多的是惊异。从自己开始给贾环开小灶以来,几月时光,他如同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将自己所授吸收的干干净净。时而提出的问题,连他也要苦思冥想良久,犹豫不定难以给出答复,唯恐误人子弟。
人言贾代儒学问中平,中平即平平无奇。代儒常常自怜时运不济,下场数次,屡试不中。近日教授贾环,屡有力不从心之感,自恐耽搁了贾环。是以与至交老友书信多封,商谈贾环进学之事。书信未果,相约明日于方记酒楼会晤。
贾环见夫子良久无声,面含忧色,并未出声提醒。只是坐正身子,微微低头,静心守神。
贾代儒回过神来,微微咳嗽两声道:“贾环,你这些日来,学业颇有进益。这样,明日你随我去方记酒楼见见我的一些老友,叫他们考教你一番。”
贾环知这是叫自己退下了,起身行礼道:“是,夫子。”
贾代儒点点头:“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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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坐在赵国基驾着的马车上,暗自思虑。他虽不知老太爷为何对他如此看重,如今居然要带他出去参与故交老友的茶会。这意味着自己已经到了可以从贾代儒门下出师的地步了。但他明白,这位老人家对自己的好是纯粹的。贾代儒对他无所求。
不说自己仅仅是荣府一庶子,日后无缘荣府的爵位,丝毫没有可以图谋的。老太爷自然也不会是图谋他姨娘赵姨娘的钱财。
如若贾代儒是贪财之人,便不会过得如此清贫。贾环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本心上,贾环对这位老者,是尊敬且亲近的。他是个纯粹的读书人,也许他有些迂腐,但他很诚挚,他的目的只是想让贾环读好书。
贾环师从贾代儒,存心揣摩实属不该,贾代儒于他有恩。贾环暗自警醒自己,以后要同贾瑞一起为贾代儒奉茶研磨,养老送终,方才不负这番真挚师恩。
...
赵国基驾着马车行至荣府正门,自角门进去,行至东院,又与贾环告别一番,便驾车往马厩去了。
贾环目送赵国基离去,轻笑了番,才步入了东院,往赵姨娘的院里去。将将进院,却见着一个脆生生的身影站在帘前。这是贾母近来赏给黛玉的丫鬟鹦哥,如今应当是叫紫鹃了。
紫鹃忙上前招呼道:“三爷回来了。”又抢先几步给贾环打起了帘子。贾环见着紫鹃在这,便知黛玉想来是在屋内。同紫鹃唤了声:“姐姐好。”便入了里屋。赵姨娘的屋里虽然是没什么名贵的物件,但普通的屏风还是有一架的。绕过屏风,便见着一个纤瘦娇柔的身影坐在茶桌前。不是娴静似姣花照水的林妹妹又是谁呢。
黛玉正喝着茶,抬目见着了贾环,高兴的放下了茶盏起身相迎,面上笑靥如花:“环兄弟来了。”
贾环不由低下了眉眼,不敢直视,于他心里,黛玉从来都是一个娇弱如风中飘絮的女孩子,何曾见过如此阳光灿烂,活力逼人的林妹妹,自然难以招架。
贾环低声笑道:“我方才想我莫不是走错了院子,跑到林姐姐的院里去了。”黛玉嘘着一双如同秋水的眸子瞪了贾环一眼:“难道环兄弟不乐意我来。”
贾环忙摆手赔笑:“怎么会,盼都盼不来,哪里敢不乐意。”
贾环伸手擦了擦头上的虚汗。这才多大年岁,就可见日后祸国殃民。
这个凶巴巴的嗔怒眼神,常人哪里承受的起。
第十八章 谪仙
气氛忽然陷入一阵寂静。
黛玉端坐于贾环的对手,几分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樱桃小口微张欲言,又止于瓷齿之间。似是想到了什么,捂嘴吃吃笑了起来。
贾环仍是那副世间诸忧同他无关的模样,面上挂着一丝和煦的温笑。
立于屏风的紫鹃见了这幕,眼里也浮上一份笑意。多年之后,紫鹃回忆起来,依旧记得这幕她所记得的最纯真的场景。两个仿若从九天仙境下凡的谪仙,对目笑着。
...
黛玉捂了捂嘴,笑道:“环兄弟,可有人说过,你同尼姑庵里的老尼一个模样。贾环一口茶刚润入口,呛得咳个不停,哭笑不得。
黛玉眨巴着眼睛:“有年家母领我去清越庵还愿,初见庵主时,她便是环兄弟这个面相,无喜无悲。我娘给了五十两香油钱后,她也是这般笑着看我的。”
贾环搁下茶盏,淡声道:“我平日很少笑,想来是有些不自然,许是同林姐姐说的那般,会有些相像。”
黛玉软声道:“不论如何,还是要谢谢环兄弟昨日伸出援手,如果不是环兄弟,还不知会是怎样。”
贾环几分敷衍地摇摇头:“林姐姐无需放在心上。”
黛玉还是不肯罢休:“环兄弟,你当真不怕么?那可是老太太。”黛玉终究是没见过像贾环这般人物,来荣府这些日子,对贾母的尊贵身份早已有了深刻的意识。哪里会想到还有贾环这样的人,敢于直面与贾母冲突。
贾环苦笑两声:“怎么会不怕呢,我是个俗人,平日最是胆小怕事的了,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黛玉嘘着眼睛瞥着贾环,眼里全是不信:“环兄弟,你待二姐姐可真好。”
贾环面上的浅笑收敛了起来,他不讨厌聪明的女孩子,但是对好奇的女孩子也谈不上喜欢。
低声道:“林姐姐,你若要再提昨个儿的事,就真真是外道了。”
黛玉心中知道惹了贾环不快,起身拜别道:“总归是要谢谢环兄弟,凤姐姐那边还喊我去呢,我就不叨扰环兄弟了。”
贾环望着黛玉弱柳扶风的离去背影,沉默的目光忽然流露出几分笑意,黛玉,果真是聪慧。
...
跟着黛玉离去的紫鹃还未明白,聊着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走。
黛玉对贾环所表达的几分疏远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更加确信了心中所想。这个环兄弟,虽然总是对人一副冷漠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个外冷内暖的性子。黛玉此时真的是非常之羡慕迎春了,自己只是提了一句二姐姐,那个人就这么护着,都直接下了逐客令。
秋天的风,柔柔地吹着黛玉的袄裙。吹得黛玉有些恍惚。其实黛玉心中还藏有一句话,无人可吐。想到这句话,黛玉不由面上微微一红。
如若,如若我也有环兄弟这样的一个兄弟就好了。
女子,自然仰慕强者。
如若贾环知晓黛玉会这般想,往后恐怕都要对黛玉退避三舍了。
他哪里又是什么强者,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庶子罢了。
.....
次日一早,贾环早早便起了,赵姨娘为他寻出了好几套体面衣裳,其中最为体面的便是那件石青倭缎黑云褂,并一件宽宽大大的外袍。
贾环对这最体面的一袍一褂有些不喜,颜色太深,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穿的。
赵姨娘听了他想换衣服的要求后,没好气的敲了敲贾环的脑袋。“你呀,就是没有少爷的命。你第一次出门涨见识,穿上这泉州的倭缎褂子,别人就知道你是公候之门子弟,不敢欺你年幼。”
贾环不甘心的辩驳几句:“那这颜色也颇为不妥当了,就连老爷也不曾穿这么厚重颜色的褂子啊。”
赵姨娘头都不回:“你懂个屁,除了皇帝老子的黄色没人敢穿外,就属这石青色的倭缎褂子是最为贵重了,你没见着凤辣子穿的都是这样式的么。”
贾环无可奈何地上了赵国基的马车,往西街去了。贾环先前早就同赵国基商量过了,赵国基今日向府上告个假,贾环同贾代儒师徒的来回就劳他一同跑上一趟了。
虽然贾代儒租辆马车的一吊钱还是能出得起的,但终究外边的马车比不得荣府的马车体面舒适。贾环有些忧心自己会不会多此一举了,唯恐惹得老太爷不喜,心里盘算着待会先探探老太爷的口风。
.....
许是来的太早了,贾环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出来了代儒老太爷。
代儒太爷同往常并无什么不同,仍是那身深棕色儒袍搭上一件寻常褂子。饶有兴趣的打量了贾环的新衣裳两眼,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的样子。
事实证明贾环想多了,贾代儒领着贾环出了义学,直直便上了赵国基的马车,似乎并未在意这些小事。
上了马车,贾代儒正襟危坐,目光威直,透窗望着马车外的景色,不曾与贾环多说。
贾环不敢说话,抬目打量了番贾代儒。须发皆白,自有一番儒者风范。也许是给老太爷做了几个月学生的原因;又或许是平日里贾代儒学业上严厉异常又对贾环格外关爱;贾环心中总有一种感觉,威严师长想来便是形容贾代儒这般模样吧。
贾环时而看看对坐的那个威严老者,时而透过窗户探望着车外的来往行人、酒舍店家,往往心神恍惚,思绪纷飞。
贾环每日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学里和梦坡斋。除却节假或是学里休沐,每日一次从荣府往学里去是贾环唯一见识荣府外的世界的机会。贾环所见过的神都坊街,独独就是那条从荣府再往西走的西街。
这条路上的府宅里住着的皆是王公贵族,勋贵重臣,其中不乏皇子王爷、公主郡主的府邸落建其中。是以平日少有庶民来往于这条西街,唯恐冲撞了贵人。
西街,是条冷清的街!
赵国基驾着马车左别右拐自西街绕了出来,方有了人烟的生气。
贾环掠目撒足奔闹的顽童,沿街叫卖油饼枣糕的老汉。
一番太平盛世的繁华面孔,才浮出水面。
第十九章 秋
赵国基把着马缰,轻轻驾着,马儿顺着他手上的力度在行人众多的闹街上微微挪着马蹄,几分散漫。马车重且宽,不宜在人多的地方大步行驶,如若马儿失控伤了路人,给主人惹上官司又平添一桩祸事。
马车自闹市步出,沿着皇城外墙的西边纵马小跑,这才算是上了路,这条路要由着马儿跑上一个时辰。路途才刚刚开始。
贾环探窗看着外边恢弘的皇城由远及近,直到过了皇城才收回了目光。这座人间神明的家宅,世上繁华富贵的巅峰,存留了五千多年的华夏记忆。
贾环凝神正心,不再流连于这煌煌都城绚烂动人的人间花火。由着马车奔跑,带他飞驰在这处处烟火的盛世人间。
离了皇宫很远,又行过一处热闹非凡的地儿,其后又是冷清,直到打马去了一处古色古香的街市,赵国基才勒起马缰,停车伺候贾代儒同贾环下车。
贾环抬头看去,不由心下感叹,好一处江南水乡式的酒家。
店中自有小二迎了出来,牵马卸鞍,引马儿去了后边马厩,加添草料,喂之以水。
贾代儒牵着贾环的手,又有小厮援引于木质的楼梯,两人辗转上楼。
二楼依窗有一席,席中有二三人,就连贾环都不由有些羡慕他们,小桥流水河畔,倚窗畅饮。酒楼店家好心思,整座酒楼立意于一字,‘雅’。
席中之人见了贾代儒,皆起身相迎,拱手问候道:“多年未见,老友可好。”贾代儒也略微动容:“白马过隙,此去经年,诸位老友可也好。”
正礼相会以后,才开始互相之间的寒暄。
其中一人起身最早,与代儒亲近之态最为明显,握着贾代儒的手笑道:“老友忒不厚道,约我三人于这方记酒楼相会,自己却姗姗来迟。待会可要罚酒。”余下二人皆笑着臻首,似乎颇为赞同。
人齐了,小二自然是要上菜,一刻钟不到,几盘样式精美的农家小菜便呈了上来。或是肥鱼水虾清蒸佐上米醋,亦或是蒲芹莴菜沥油小炒,再添上几壶店家自酿的米酒。
贾代儒同其老友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在杯酒欢愉,觥筹交错之间,触景抒情,乘兴赋诗,畅谈国事,抨击朝中贪官奸佞,感怀先贤古人。
贾环安坐于代儒身旁,些许吃了点菜,听着他们畅谈古今。片刻之间便也了解了些席间众人,先前同贾代儒姿态亲密,调笑要罚他酒的那位叫费公直,字怀古,是城外庄子里的塾师;倚窗少言寡语的那位是孙亚子,字子芸,早年科举未果。膝下育有一子,其子在城里做了个小吏,供养柳亚子晚年;与孙亚子坐于一处,高声畅谈,字句激昂的是沈率初,年轻时在城里富贵人家做了十年清客,后归家赋闲。
贾环观三人皆是寻常衣袍,儒衫纶巾虽然整洁清爽,但略微还是透露出些寒酸。脚上老久的靴子表明其囊中羞涩,又有其三人与贾代儒言语交谈之间除却别号、表字皆以老友相称,可知其三人同贾代儒一般是为秀才。贾环心中不由暗自感叹:“读书科举这条道路,便是一条前赴后继的狭道。观古今读书人,多少才华横溢之人名落孙山,入朝为官的又有几人。你回顾前后,经义文章比你强的人比比皆是;左右观望,诗才策略高于你的满地行走。你又不敢心生退意,轻言放弃。读书,本就是一条没有退路的选择。”
聊了个过瘾罢,几人又行起了酒令。酒令行上了几轮,颇为趣味横生。几人到底都是年老气衰,虽没进多少酒,但也已是微醺。
贾代儒不愿误了事,便指着贾环同席中友人道:“这是我族中贾存周家的娃娃,名环,小名唤作环儿。随我学了一年的四书,年纪虽小,却颇有些读书的天分。”
席中饮酒对令的三人来了兴趣。
孙亚子暗自估摸了番:“存周,可是先荣国公家的那个小儿子。”
贾代儒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了不得,费公直,孙亚子,沈率初睁着浑浊的老眼盯着贾环。
只见此子形貌俊秀,顾盼间自有一股风流,偏又眼神中正平直,坐有庄重之姿,让人生不出不尊重。
又见其衣着名贵,衣袍褂靴皆非凡品,知其非出自豪门贵族不可有的。
费公直面上有些酒气,捏着下巴一撮胡子,笑声责问:“老友有此佳徒,如今还要带到我们面前显摆一番,真叫人好生气愤。”
孙亚子眼底也有些艳羡,贾代儒有此贵门佳徒,日后自然受用不尽,也难怪他如此为此子奔波来往,觅寻良师。果真是用心良苦。
贾代儒摇了摇头,面上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愧色:“我虽做了此子的蒙师,也教授了一遍四书。但终究是自身不足,心里担忧耽误了他,故邀各位老友与我商讨一番,如何替此子再寻上一个良师。”
贾环此时才面色大变,心下明白过来,贾代儒这是要为他再找个老师,才有了今日与他的这些老友约谈。“太爷,我跟着你身边读书就好了,无需再找个老师的。”
贾代儒眼神软了软,粗着嗓子道:“你不懂,读书就好比立宅建屋。唯有打好根基,日后才能没有桎梏,轻便前行。你现如今已是处在读书最关键的时刻,一个普通的老师与一个真正有学问的老师于你而言有着天壤之别。”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秀才罢了。徒劳一辈子,也没能考上个进士。”
贾代儒几分落寞地背过身去,似乎不愿再看贾环。
他如何又舍得把自己宝贝的不行的爱徒,拱手让给别人。
费公直,孙亚子,沈率初目望蒙童不谙世事的模样,又见老友忍痛割爱地萧瑟面孔,不由触景伤情。他们仅仅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跳过龙门了啊!
方记酒楼,二楼靠窗的座儿,仿佛是古今天下无数失意读书人的一角落寞缩影。
秋日,本来就是萧瑟落寞,悲伤寂寥的......
第二十章 登门
金陵神都方记酒楼,午时。
费公直接过贾代儒的话道:“老友此次邀吾等来会,要给这小娃娃找个什么样的经师呢。”
席中三人皆知,贾代儒如此高赞此子,自然不会是要找他们三人中的一个给这娃娃作经师。贾代儒都自觉学识浅薄,教不得这学生,他们哪里又能教的得。
贾代儒把小酒杯轻轻往桌上一放,正色道:“此子在我身边勤奋苦读,我自觉他不比寻常学生,我既然教不得他,寻常先生自然也教不得,还要深通经学八股的儒生才可教的。”
三人最初是同老友多年重逢的喜悦与欢愉,后又是对贾代儒有此良徒的艳羡。虽说是同贾代儒多年的好友,一封书信便车马劳图地聚在一起为老友出谋划策。但人总有不同,此时三人心中感受各有分说。
一直最为沉默寡言的孙亚子,此时最先开口,低声道:“如此说来,我倒是知晓一人,老友可听说过陶西樵此人。”
贾代儒斟首:“自然是听过,只是这些年未曾有过谋面,早年你我放弃科举后,各寻前途。听闻他那时不愿放弃,仍是下场考了好几场。如今想来都有二十年不曾听过他的音信了。”
沈率初摇头道:“陶西樵此人我也听说过,只是听乡邻说他几次下场都不曾中,后来也是同我们一般心灰意冷,在富贵人家谋了个清客,囫囵过些日子。这么多年了,哪里还会继续钻研经义。”
孙亚子摇头叹息道:“这陶西樵当年较你我用功数倍有余,我本以为他自是能中的,没想到他也颓然退场。”
沈率初摇了摇杯中的米酒,颇为自得的道:“我家还有一族兄,虽说也未曾中第,但如今在学正书院讲课已有几十年了,想来是可以教授老友你这学生一番。”
贾代儒不由有些失笑,暗道这沈率初心里藏奸。这学正书院他是知道的,按理来说一个书院讲郎,教个蒙童自然是说得过去的。但这学正书院已经好多年不曾出过举人了,近几年更是连秀才都出的极少,这样一座书院里的讲郎又能有什么水平。这沈率初是看见了自己这学生出身公门,红了眼睛,想为他那族兄谋些钱财。
贾代儒不做声,沈率初急了,高声同一直心神恍惚的费公直道:“怀古,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怀古!怀古?”
费公直一直面上发苦,他自然也是艳羡贾代儒有了这么一个出身富贵的佳徒,也与贾代儒交好。但他平日过得紧巴巴,在乡下做个私塾的塾师,日子很是清苦。心中自然会有不平,年轻时便与贾代儒有几分偏见,寒门子弟天生厌恶世家学生。此时心中纠结难熬,心神恍惚。
适逢沈率初高声唤他,慌张回过神来,瓮声同贾代儒道:“老友可记得当年你我一同读书,一起院试的沈业。”
贾代儒不由几分恍惚:“自然是记得,当年他还向你我请教过一二;他那年第十四名中举,这么多年过去了,听闻已是一府的同知。”
同知即是知府唯一的副手,已是权势极大的高官了。
费公直低声道:“老友可能不知,这沈同知现下正在金陵。说是之前他那上司治理山贼不力,受了牵连,如今在京中赋闲,自然是有时间教授学生的。”
贾代儒苦笑一声,摆了摆手道:“人家哪里还认得我们这些乡野村夫。”
费公直摇头道:“老友此言差异,这沈同知虽说如今与你我是云泥之别,但到底有当初一同读书的情分,你不去试试又怎知不行。老友既然如此看重你那学生,自然要为他谋划一番。”
贾代儒低头喝酒,心里全是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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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罢人散,贾代儒兴致全无,几分聊赖的喝着酒。他心里又不知这沈同知是否会念旧情屈尊相见,又担忧错过了这沈同知去哪里再给贾环找到个良师。
贾代儒是个不通人情事故的人,贾家代字辈的老人,直到如今只剩贾代儒同贾母两人,说来贾代儒也是德高望重,说话有分量的长辈。但你未曾见红楼里有贾瑞病了,代儒找凤姐儿讨些人参。为何他不去找贾母要呢?因为他拉不下脸求人,因为他不通人情事故。
贾代儒如若是个进士,就算只是一县县令,他也可去找那沈同知讨个旧情会上一会。可惜他是个秀才,十之八九是要被拒之门外,就算被请了进去,代儒也无地自处。这实在是为难贾代儒了。
但说到底不能就这么算了,大不了叫别人羞辱一番,也不能放弃给贾环寻觅到一个良师的一丝希望。
贾代儒将酒杯往桌上一放,咚。“环儿,我们去沈府。”
.....
赵国基车马不停,往内城赶,马车在大路上留下一道尘土黄龙。
车马停自沈府正门外一旁的偏僻处。贾代儒上前问门,贾环紧紧跟着站在其后。
片刻功夫,自门内出来了一小厮,打量了来人一番。打了打袖子上前见礼。“老先生有何贵干。”
代儒上前两步,微微拱手:“老朽贾代儒,与沈同知有些旧交,今日才知贵主人返京,故携小徒前来拜会。还劳小兄弟通报一番。”说些从袖里拿出名刺送上。
那小厮虽然平日也见得来往的富贵访客,但此时却并没有以貌取人。面前的老儒虽然衣着不甚华贵,但其后站着的小童却是衣着考究,名贵非常,俨然出自贵门。
小厮拱手笑道:“老先生稍候片刻,我这便去通报。”说罢便入了门往宅里去了。
贾代儒并贾环在门前等候,盏茶功夫,里面才施施然出来了一人。
贾环放眼望去,来人圆圆的身材,面白眼小,眯眯眼里流露着一丝倨傲。出了门来,仿若才看见贾代儒似的,胖脸上挤出一抹夸张笑容上前两步:“贵客来访,鄙人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了。”
贾代儒强笑道:“不敢,不敢。”
那圆圆的胖子拱了拱手:“鄙人姓周,在我家同知大人府上不才做了个管家。老先生可来的真是不巧,我家同知大人抱病在身,着实身子不大爽利,不见客。”
贾代儒急了:“我同同知大人曾一同进学,周管家可曾与大人通报是金陵贾家贾代儒求见?”
周管家不甚耐烦地背过身,两手背在身后:“贾老先生可曾带了执贽来。”
贾代儒一时语噎,他哪里带了什么执贽来。
周管家眼神玩味,看着贾代儒笑道:“老先生下次带了执贽再来罢。”大门一关,闭门送客。
只留贾代儒傻傻地站在门前,一言不发。没人看得清贾代儒脸上的神色。只有贾环感觉到,太爷牵着自己那粗糙的大手,微微地,颤抖着。
第二十一章 孔圣像
酉时,天色昏黄,一辆马车懒懒散散的往皇城西街行去。驾车的赵国基,汗裹着衣服紧贴着身上,面上全是疲倦;马儿也没精打采地打两个响鼻,摇摇晃晃的走两步。
赵国基心中挂念车上的两位主家,强压着倦意,努力把着马缰引着马车慢慢走着。马车上贾环又累又乏,毕竟年纪实在是太小,奔波一天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神,只是到底是个倔强的性子,不愿在马车上睡了。他瞪着眼睛担忧地看着车上那个蜷缩着的佝偻身影。
贾代儒今年啊,已经是六十有八了。花白头发凌乱的散落在肩上,低低地喘着气。今日这番奔波,把老太爷折腾的不轻。这个花甲老朽早已经精疲力尽,上了马车闷着生气失落一番,便沉沉睡去了。
贾环是个性子冷的人,贾代儒对他好,他却长久地持着一种戒备,只是沉默。他向来是冷眼看世事,寒耳过人言;他把对贾代儒的猜疑深深藏在心底,只听不说,只做不问。可是不知道为何,此时自己看着这个蜷缩着的老头,会有几分心疼。
世上没有无缘由的恨,世上也没有无缘由的爱。
....
马车在西街行了几刻,赵国基才勒马,下车打起帘子,瓮声招呼:“老太爷,三爷,咱们到荣国府了。”
探头见着了是荣府里熟悉的宅院,贾环摇了摇贾代儒的胳膊:“太爷,我们到家了。”
赵国基自去打门,贾环搀扶着贾代儒下了车。不消一会,贾瑞便领着两个小厮来迎,小厮提着灯笼,贾瑞上来接过手,搀扶着贾代儒。
贾环躬身行礼,等候老太爷入门,却没听见关门的声音。抬头看去,贾代儒站在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回去好好睡上一宿。”
待贾环回过神来,灯笼的火光已经消失了,贾瑞搀扶着贾代儒已是进了屋。
赵国基嘿嘿笑两声:“三爷,老太爷待你可比亲孙子还亲呢。”
贾环冷着面庞疲倦地摆摆手,淡声道:“走罢,我们回家。”
...
天色已经黑透了,依稀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贾环下了车拱拱手送别赵国基道:“舅舅今日太过辛苦,回去要好好休息。”
赵国基驾着马车往马厩去的背影慢慢消失,贾环才往院里走去,小脸上看不出神色,只能看见眉眼微微低垂。
贾环自己以为自己是对贾代儒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情的,他总是收敛着自己的心思不溢于言表,只是今日看那老太爷,总归是能看见几分自己前世爷爷的面容来。回过神来,他不由又好笑自己矫情,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自己却偏偏把他们混为一谈。
....
夜色幽幽,老树萋萋。贾代儒的屋子里忽然点起了灯来,代儒今日在车上疲倦睡去,归了家来却如何都睡不安稳,心里一片嘈杂。披着衣裳挑起了油灯,木木的坐在窗前。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床前,迷离中好似秋霜一片。代儒套上衣服,支了灯笼,出了门去。
秋夜寒意透骨,吹得灯笼摇晃,烛火扑朔。代儒年老,佝偻着身子紧了紧衣服。灯笼的烛光一路往西街义学去。
.....
贾代儒推开书房的门,把蜡烛点起,抖了抖衣裳上的露气,又烧水泡了一盏热茶,坐在书案前,喝茶去着身上的寒气。
窗外秋风吹过,月色如水,月光如冰。喝了几口茶,身子才暖和起来,在书岸上铺纸,细细研墨,慢慢润着笔锋。
潦草写过几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心里一阵烦恼,停笔划掉复又写到:“好雨知时间,当春乃发生。”又不愿再写,索性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到一边。久久地提笔坐着,一言不发。
贾代儒的脑海里泛过一幕幕昏黄的回忆,他想起贾代善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幼时,贾代儒为他出头在宅里打架斗狠;自己读书疑惑,贾代儒为他一点点的讲解释义。贾代儒上马可为儒将,下马可为人师。他本是认为族兄可在科举上崭露头角,入宰为相;但贾代儒领兵戍边,军功赫赫,他也发自内心为自己族兄高兴。贾代善回京时,全城百姓君臣来贺,何等荣耀。他却仍是记挂着自己,赠予一副《孔圣像》。如今自己也成了老朽一个,贾代善却离去几年了,他心里悲痛难当。又取了一张新纸,重新写到:“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颓唐地丢下笔,复又倚着窗台坐下了,只是沉默着,傻傻的笑两声,又忽然满面悲戚闭上双眼。
抬目看见了那副《孔圣像》,几分仓皇地爬起身来,在书房里翻箱倒柜,从柜子里翻出来个小匣子。撬开匣子,白花花的银子洒落一地。
贾代儒一个一个的捡起来擦净数着,这是这数十年来族人给学里的供给,除却学中花费,代儒一点点的攒下来的,二十三两五钱。
代儒把银子包起来,站在《孔圣像》面前,探手轻轻抚摸着这幅画,低头缅怀。“代善兄,昨夜我也曾‘夜来携手梦同游’,只是夜色圆月就好像时光一样不等人,我并未曾‘晨起盈巾泪莫收’。”
窗外已经开始放明,远远的东方有几丝光热藏在山川河水下。
“我那些浑浊的老泪,都叫这夜间的月光吸去作了晨露了。
贾代儒心里闪过贾环那张冷冷的小脸,探手将《孔圣像》取下收在盒里,攥着包银子布包的手紧紧用力。
第二十二章 熙春楼
暖暖朝阳升起,贾环迷迷糊糊的被小鹊服侍着穿了衣服,踉跄几步出了屋子,在院子里晕着。昨天车马劳累,他还没恍过神来。
在院里晕乎了半刻,贾环才醒了神。他对这两天的事摸不着头脑,但终究是成熟的灵魂,已经把事情暂且放下,留待日后再观望。不管贾代儒是对他真心关爱,还是居心否侧,都道以后再说吧。
赵姨娘还在里边睡着,小吉祥也抱着她的软被睡得东倒西歪。还是小鹊,被门外贾代儒打发来的小厮吵醒了,贾环见小鹊醒了,便叫她服侍自己起来。
小鹊端着洗脸水送过来,贾环捧水净面。“三爷,这老太爷怎么见天的叫你出去,一大早就要来扰三爷的清梦。”
贾环接过手巾擦了擦脸,听了小鹊的牢骚话,无奈笑道:“小鹊姐姐,怕是扰了姐姐你的清梦吧。”小鹊脸一红,不依道:“三爷这是什么话,还不是我来服侍的三爷起床,小吉祥那蹄子还死在床上横着呢。”贾环呵呵笑道:“好好好,是我的不是,姐姐辛苦了。方才打发了人来,太爷可有什么吩咐?”小鹊唰的一声将水倒掉:“说是叫三爷醒了就去学里找他,叫赵国基也去,还说要三爷穿的体面些。”贾环心里暗道体面些,这体面些是为了什么呢...
小鹊转过身来,眨着大眼睛问道:“三爷,老太爷这两天找你去是做什么呢。我听鸳鸯姐姐说,算上中秋休沐,学里可有三天没上课了,宝二爷在家顽了三天了,老爷都不高兴了。”
贾环摇了摇头。“我也只晓得一二,老太爷许是,许是要给我找个新老师。”小鹊听了不再多问,直直往院子外去。贾环出声问道:“姐姐怎么不会去歇息一会,时候还早,还能小憩一会。”小鹊头也不回摆了摆手:“不了,待会姨娘要起来去老太太、老爷太太那里去请安了。我还得服侍姨娘洗漱,昨日的脏衣服也得送去浆洗房,去晚了又排不上我们院了。”长长的辫子挂在脑后一晃一晃的。
贾环心中不由感叹,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这般贤良淑德,吃得苦来且心细体贴。驻足院里,厌恶朝阳刺眼,背身往西边看去,天色还有几分昏暗,天上寻不到黯淡的月亮。
贾环既然醒了,自然要遵从师命,往学里去了。只是小厮去找赵国基需花上一会,再待赵国基装上马鞍绑车来接又要等上一会。贾环静静在院里站着,清晨尚有几分寒意,秋风瑟瑟,吹的衣袍微扬。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赵国基赶着马车来候着,又有小厮来问,贾环才出了东院,坐上了马车。
马车吱吱呀呀地往荣府外去了。
贾环坐着赵国基的马车,到了西街。见义学大门开着,贾环便自顾推门进去,往贾代儒书房去了,赵国基在门外等候。
书房里贾代儒正在对贾瑞嘱咐:“你自去同那沈大人府上去传话,就说巳时熙春楼,我恭候大人来会,带上银子去..........”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声响,贾代儒抬目望去,见贾环进来,便对贾瑞道:“去罢。”贾环躬身行了礼:“给太爷请安。”
贾代儒点点头,哑着嗓子问:“我以为你还要晚些时候才能来,如何不多睡一会?”贾环抬头看了贾代儒一眼道。“太爷请人来知会,正巧学生已经起了,便过来了。”贾代儒点点头道,“你随我来。”贾环跟着贾代儒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书架旁.......“你自去那边找本书来看吧,这几日可叫你囫囵偷了些懒,切记不可怠慢了学业,你要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且一日之计在于晨。”
贾环点头称是,在书架上寻了本论语仔细翻看,慢慢温习了起来。这几日,贾环确实有些疏于学业,一日不读书,半月的功夫都要白费。贾环虽然记着每日要练习书法,默诵经义,但终究还是被日里这些琐事占去了时间。今日一定要好好弥补一番,低着头慢慢记忆。“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
贾环伸了伸胳膊,忽然发现一直挂在贾代儒书房里的那张《孔圣像》不见了,便抬眼看了眼老太爷。只见贾代儒已经歪在书架边的小榻上,沉沉睡去了。贾环眼里闪过几分关切,到底是年纪大的老人家了,受不得累。又收敛了面上表情,低头自顾看书。
贾瑞领了贾代儒的吩咐,又遣人去找了辆马车来,就带着两个小厮往沈同知的府上去了。
天已经大亮了一个时辰,沈府其实距荣国府也离得不远,马车出行最多两刻钟的路。贾瑞捏着手上的布包愤愤不平地敲着沈府的门。他心里不免有些吃味,贾代儒这些年存了些银两,他是知道的。他本以为这笔银子,是老太爷存来养老的,亦或是等到以后自己要娶妻成家的时候拿来用度。未曾想老太爷竟把这笔银子用在了贾环的身上,他心里有些泛酸,到底谁才是太爷的亲孙子啊!
门敲开了,里面出来一个小厮。此小厮同昨日的小厮并非同一人,贾瑞不曾来过,自然不知,此时见叫出了人来,便上前拱手道:“昨日家祖尝来此拜会,今日便又遣我来,我家太爷贾代儒巳时在熙春楼设宴请沈同知来会,劳烦小哥前去通报一番。”从怀中掏出一个棕色的布包,又道:“这是我家太爷的执贽。”
那小厮上下打量了贾瑞一番,又接过布包颠了颠,扣了扣耳朵道:“等着,我进去问问。”大门一关,往里边去了。
....
那小厮进了里屋并未直接去找沈业,而是径直往账房寻周管家去了。彼时周管家正在喝茶,那小厮忙上前躬身见礼道:“周管家,门外来了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说是他家太爷贾代儒在熙春楼巳时设宴要请我家大人去,还送了银子来。”周管家吹着茶,瓮声道:“贾代儒,哦,对了,是昨个来的那个老头。哟,还送了银子来,拿来我看看。”那小厮忙把棕色布包送上。周管家眯着眼睛把布包松开:“嚯,还不少呢,十两银子。”
那小厮谄媚笑道:“周管家,这贾代儒是哪路的人物啊。”周管家把茶放下,瞪了那小厮一眼:“蠢货,这金陵城里,有几个姓贾的人家,自然是西街那两座国公府上的。”小厮面色一变:“了不得,国公府上的人都来请咱们大人吃饭,咱家大人可真气派。”周管家一口茶刚喝下去,差点没呛死:“呸,说你蠢,你是真蠢啊。国公府需要请咱们大人吃饭?”那小厮挠了挠头,赔笑道:“我不是没啥见识么,周管家您学富五车,给小的解解惑,国公府上的人咋会来请咱大人吃饭呢。”
周管家心里受用,又嫌这小厮蠢,掌了好一会茶盏,才施施然道:“仔细听好了,够你受用一辈子。这国公府自然是无需请咱们大人吃饭的,遣人报个信,咱大人还不巴巴地去他家拜会。”
又掌了掌茶,撇嘴道:“你没听人家说么,熙春楼!什么人去熙春楼请客吃饭啊,不过都是些土包子。正经当官有爵位的谁去熙春楼吃饭啊,不嫌掉面么。”又喝了一口茶才咂咂嘴道:“谁家还没有几个穷亲戚呢,左右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那小厮直直一挺身:“那我这就去把这银子摔那后生脸上去,什么货色,也敢叫咱大人去赴宴了。”直冲冲就要去拿那茶几上的银子。周管家茶差点泼了,忙伸手摁住:“别啊,人家既然送来了,咱就收下呗,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小厮眉头皱成一条线,挠着脑袋道:“那怎么办,难不成真叫咱们大人去那劳什子熙春楼赴他的宴?咱家大人平日里同那些高官旧友往来,不是在太平坊的云兮楼、飞鸿居,就是在善河坊的天然居、漱玉馆。哪里去过什么熙春楼。”
周管家拿着那包银子心里气恼这小厮贪的厉害,面上勉强挤出笑道:“这十两银子对咱们大人来说九牛一毛,对咱们可就不一样了。家业这东西,要懂得积攒才能厚实嘛。”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吊钱,丢给那小厮。“赏你的。”那小厮捧着那吊钱,喜笑颜开:“还是周管家大气,体谅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周管家这气派,无人问别人还当是哪家的老爷呢。”
周管家凝目对那小厮道:“你可仔细了,这事你也有份,抖出去了你我都讨不了好。”小厮拍着胸脯叫屈道:“周管家你也忒小看咱,咱虽然是个奴才,这嘴巴就是叫人把我的牙全都掀了去也不会透露出半个字。”周管家摆了摆手:“去回他吧,就说我家大人应了。我自会去熙春楼打发了他们。”
小厮面上始终挂着讨好的谄媚笑容,一面行礼一面退出账房,往正门的路上,眼里全是鄙夷暗自嘀咕着:“姓周的那狗怂货,十两银子就这么收到自己腰里了,仔细着早晚有你的好,扒皮!”
小厮吊儿郎当地出了正门,两根手指扣着胸口道:“我家主人许了,他自会去赴宴,你回吧。”贾瑞忙拱手道:“多谢小兄弟。”便往义学去了,要给贾代儒回话。
......
太阳并不灼热,依偎着云彩,高挂在空中,天色有些阴郁,乌云聚集。
第二十三章 捂眼
贾环犹自读书,贾代儒已经畏寒睡醒了,倚在榻上看着贾环的身影。贾瑞自门外姗姗赶来:“太爷,沈同知答应了。”贾代儒面色总算是舒缓了些:“好,环儿,我们去熙春楼。”
贾瑞并贾环忙上前搀着贾代儒起身。代儒捏着那黑绿的画盒,领在前边,同赵国基吩咐:“去熙春楼,我们去找个雅座。”赵国基忙领命松掉马栓,准备出发。贾环自顾跟着贾代儒往车上爬。
仓促且匆忙,熙春楼很贵,真的很贵。一桌席面分下中上三等,下等八两、中等十二两、上等则要二十六两。早上贾瑞已经先去预付了一两的订金,此时贾代儒急着带贾环去,便是要赶早挑上一个好的雅座。
你要说皇城脚下最厉害的酒楼,那还要属太平坊的云兮楼。五幌的酒楼,什么菜系都可做的,你说厉不厉害。几幌其实就是说酒旗上面有几个幌,一个幌就只能算是普通的小吃铺;两个幌就可以算是正经有菜单,正常的菜都能做的小饭店了;四幌五幌分别是指可以做一个菜系的菜和可以做所有菜系的菜。
当然要只是菜系全,菜做的好那倒也没什么出奇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云兮楼是隶属官办酒楼。
朝廷户部点检所在神都置办了数十家官办酒楼,这些酒楼可以说是户部的财产,也可以说是皇帝的财产。酒楼来头这么大,自然注重装修美饰,风水意境自不必多谈,精雕细琢。
宋人周密《武林旧事》记载有“每库设官妓数十人,各有金银酒器千两,以供饮客之用。每库有祗直者数人,名日:‘下番’。饮客登楼,则以名牌点唤侑樽,谓之‘点花牌’。元夕,诸妓皆并番互移他库。夜卖各戴杏花冠儿,危坐花架。然名娼皆深藏邃阁,未易招呼。凡肴核杯盘,亦各随意携至库中。初无庖人,官中趁课,初不藉此,聊以粉饰太平耳。往往皆学舍士夫所据,外人不易登也”。
云兮楼来往之人,不是王公贵族,就是高官重臣,普通人酒楼并不接待,里面的酒姬无不是饱读诗书,文采蔚然。这样的销金窟,一桌普通的席面才十二两银子。你说熙春楼的席面贵不贵。
贾环坐在马车上,看着贾代儒手上紧紧握着的那筒字画盒,心里若有所思。马车平稳的走着,已是到了熙春楼。贾代儒牵着贾环的手下了马车,自有小厮前来处理车马,赵国基也跟着上了酒楼。
贾环一下车就被这酒楼惊艳了耳目,这熙春楼只从外面看来,便有富丽堂皇之面目,又有古色古香之韵味,设计的好生精细。在外边就能听见里面的吹拉弹唱吆喝嬉笑之音。
如若你觉得民办私营的酒楼就要比官营酒楼寒酸,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些私人开设的酒楼规模之大,服务之周全,品味之高,超乎想象。
打起绯绿帘幕,入了门便有掌柜的上来咨问是否订过座,来的拢共有几人。贾环放目望去,会账有两个能写会算的小厮,厅内有四五个小二来往奔送,上酒奉菜,秉添一个掌柜的迎送来往之人。
一楼其实很大很大,这么大的一个厅院唤作酒阁,左右摆放着二十张桌子,供些闲散客人吃饭喝酒。
如若有新客进门,便有七八岁样貌伶俐的小丫头,不呼自至,歌吟强聒,以求一些铜钱打赏,这叫“擦坐”。
贾环所见,各处又有吹箫的、弹阮的、打锣板的、散耍等人,谓之“赶趁”。酒阁自有香婆以小炉炷香奉于吃饭的食客周遭炉架上,其实是七八十岁的老妪,依靠酒楼谋求生活。
又有卖鹿肉、糟蟹、糟羊蹄、酒蛤蜊、虾茸、鳙干的小贩在楼外摆车兜售,领了里边小厮的传唤,送往楼内,络绎不绝。
虽十客各欲一味,亦自不妨。后厨掌勺的大师傅,记忆数十上百菜品,不用小二多说几次,高声传菜,现场制作,做好即传。
贾代儒牵着贾环的小手往里面走二三十步,路便分了左右两支道,都是游廊,所通之处,皆是阁儿。这些包厢里时而传出弹唱高笑之声,但毕竟离得远了,贾环并未听见,只是好奇的张望着。
正面是上楼的楼梯,淡妆酒姬数十,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贾代儒见贾环往南北两廊张望,又见正面廊上莺红燕绿,探手捂住贾环的眼睛,沉声道:“环儿,闭眼。”
贾环自然应可,由着贾代儒牵着他的手上楼,不去看那些什么。
廊上的酒姬们,见了贾代儒一副迂腐夫子模样,又有贾环身量尚小被捂着眼睛,笑的乐不可支“快看啊,那里有个穷酸老书生呢。”“还有个小夫子!”“咯咯、哈哈。”
贾环被蒙着眼睛,但也听得声音,闻到一股欣香的脂粉味道,自然心里知晓是什么情况。将将走过,贾代儒便松开了捂着贾环眼睛的手,莺莺燕燕刹那失声。
惊鸿一瞥,天上的仙株浮游长空,地上的凡花自然低花收叶,心生自卑。
贾环忽然看到了一个身影,好似刚方便了出来,定睛一看正是贾政门下的清客单聘仁,还欲再仔细看看,便被贾代儒拉着走了,那身影也不知所踪。
一楼酒阁名为厅院,二楼则曰山,山非山,其实是代指酒力高远。二楼每间自有单独的丫鬟小厮侍奉,雅间自有雅客。其上还有一层,少人问津,属东家私人雅阁。
贾代儒带着贾环上了二楼,往里面走上二三十步,援引的小厮恭敬将三人引至一间雅间,便躬身退出。雅间空间极大,虽说到底比不上荣府富贵,但也算的上富贵之极。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添有花草盆栽,字画悬壁,烟熏香炉。豪奢之间有幽静,别有风趣。
又换了一小厮进来上茶,又送了一应瓜果点心,拱手道:“贵客如若要上菜,便来外间唤我,有酒间乏味要找几位佳人抚琴弹唱也可来找我,我便在门外候着。贵客还请慢用。”说罢便躬身退下。
单是这熙春楼的陈设布置,想来便不会不值这八两银子。当然,处境不同,钱价便不同,八两银子要值当普通人家吃喝用度好久了。这熙春楼虽说是比不上云兮楼高雅清净,只是见着豪奢富贵,但也算得那些酒色之徒眼里的人间天堂了。
贾环的所见感受皆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不怪人醉眼痴迷,流连忘返。
赵国基寻了个角落坐着,贾代儒同贾环对坐,恭候沈同知沈业大驾光临。
天色愈发阴郁起来。
第二十四章 秋日风雨
时人日两餐,一巳时,一酉时,贾环平日上学,出门时些许吃些稀粥油茶,再包上些赵姨娘先前备下的糕饼瓜果,与学中学生一同在学中休息时吃些。是以贾代儒遣贾瑞往沈同知府上送请柬是如是说的:“今日巳时贾代儒于熙春楼恭候沈同知驾凌。”
说是巳时,实则贾代儒领着贾环巳初便到了熙春楼。一来,来早些,要挑上个好一些的雅座。(巳时实则是酒客光顾的饭点,去的晚了就只能得些次等的阁儿);二来,客随主便,宴席的东主也要先行去做好准备等候客人,方显尊重。
贾代儒似乎有些紧张,找贾环说些话,排遣着心头的揣恻,贾环只是低声附和,一一应来。
窗外乌云开始积聚,天气开始温热了起来,贾环望着窗上的一片平静,低眉端坐。贾代儒此番在外为他周旋,花费巨大。他愈发不信任贾代儒仅仅是因为赏识自己才这般破财付出。如若是因为欣赏,平日里多多管教传授学业,已是尽头。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这份怀疑流露于言表,甚至没有放在心上,他不愿因为别人对他的如何,决定他自己心中的所想。
气氛几分凝重,时间过的飞快,巳初早过,巳正也已经过了大半,门外小厮推门而入,躬身道:”客官,现在能上菜么?时辰已是不早了。”贾代儒面上分外不自然,瓮声道:“再等等罢,再等等,我家客人还未到。”小厮一脸为难的退了出去,此番已是他第三次来问了。
沈同知,没来。
贾环甚至怀疑沈同知这是要放他们一回鸽子。文人酒席,东主贾代儒重礼,早早便来订席面,挑选雅阁,恭候大驾;客随主便,沈业早在巳初便该来了,这是自觉贾代儒设宴相请,必是有事相求,自矜呢?
贾代儒也是面色不善,又有几分苦色,他并不在意沈业尊不尊重自己,只是担忧这沈同知如果不来,自己又该去哪里给贾环找经师呢。雅阁里全是寂静。
彼时,沈府库房,周管家正舒坦地躺在摇椅上,边上有小厮敲打算盘,查验财务,又有婢女奉茶,炉香萦绕。沈业今日不在府上,周管家吃了口茶,才从椅上起了身,回身道:“你们抓紧进度,我且出门一趟,我回来要见着账目。”
……
熙春楼,二楼雅阁此时气氛有几分紧张。门外的小厮面上全是为难:“老先生,虽说您点的是八两的席面,但也不能一直坐着不上菜吧。”倒不是嫌弃贾代儒一行占了地,只是此间阁儿有熟客,昨日便使人来订了位子,约的是今天未初。小厮头上直冒汗,掌柜的此时就在外边呢,这老先生一直不愿意上菜,等到上菜,吃饭总要些时间吧。两边客人遇上了,又要平生烦忧。贾代儒嗫嚅着:“再稍等等,再稍等等。”气氛正僵住,门外传来又一小厮呼喊:“来了,来了。”周管家施施然进了门来。贾代儒眼里欢喜,忙道:“快上菜,快上菜来。”掌柜的给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忙躬身退出了。
两边落座,贾环自然将位置让出,坐于贾代儒身旁。贾代儒笑着问道:“不知沈大人….”还未把话问出来,周管家就摆摆手道:“我家大人有公务在身,来不了。”贾代儒面上的笑才刚挤出,刹那间僵住。“如何,如何会这般。”贾代儒落寞地捏着茶盏,一时失语。
周管家正心中爽利,自觉打发了这一回,又了却一桩事,看了眼贾代儒身边的贾环,调笑道:“老兄,你这孙儿倒是生的一副好容貌。”贾代儒心神恍惚,仿若未曾听见。周管家见贾代儒不愿同他多说,便知必是有求于他家同知大人,而他无权做主。又惊艳于贾环的好容貌,不由多看了几眼。心道:“这老儒自己穿的如此平常,对他这孙儿倒是颇为爱护,不谈此子气度如何,只看他穿着衣袍,便是名贵非凡,单看那石青色倭缎小褂,便非公候之门而不可得。”心里念叨之间,无意瞥见贾代儒手边,摆放着一棕黄字盒,从此目光便移不开了。
只观那字画盒子,通体雕花细腻,对坐如此之远,都可闻到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可知是女儿树制作而得。更为讨巧的是那盒子上首镶着一小块羊脂玉,点睛之笔。周管家眼睛都直了,不敢想如此精巧的字画盒,里边究竟搁着什么宝贝。
贾代儒沉默了好久,方才晃过神来,兴趣缺缺道:“我家这小童读书颇有几分天分,虽年岁尚幼,但读书刻苦,心性也不错。我自诩经义不错,但教他屡屡悔恨学艺不精,常常感叹担忧把这孩子带错了路。”
周管家只当贾环是贾代儒的小孙子,又听闻贾代儒如此说。认定贾代儒来寻他家同知大人,是存了让其孙入沈业门下的念头。心道这贾代儒自视过高,痴心妄想。又对那桌上的东西心生贪念,心里暗自琢磨。面上挤出一抹亲热的笑道:“老兄有事来寻,又不愿同我说道,想来是觉我身份低微,做不了主。依我看来,老兄这是想让这小童入我家大人门下吧。”
贾环闻言心里一阵腻歪,这人真是好不尊重,我家太爷什么年纪,你才几岁。就唤我家太爷作“老兄”。真是好不要脸。
周管家又道:“前些年,也有些勋贵人家携了其家子弟来拜访我家同知大人,我家大人一律给谢绝了。如今这几年,他人都知晓我家同知大人无意教授学生,便也无人来叨扰。”
贾代儒闻周管家前半句面上精神一震,又听了后半句转变为心里空捞。周管家仔细观察着贾代儒的神情,笑道:“不过,我与老兄相谈甚欢,又见这小童格外面善,合该我与二位有缘,便同老兄说两句体己话。以前来的勋贵人家,带来的都是些珍珠宝玉、绫罗绸缎;更有荒唐的,竟带着金银来。这不是侮辱我家大人么!我家大人高洁端重,最是厌恶这些臭不可闻的铜臭之物。是以通通谢绝了他们。”
周管家吃了口茶道:“我看这小友面貌清逸,神态自若,一见便知是大家子弟,读书种子。想来我家大人必然喜欢,会乐意收于门下。”
贾代儒听闻其言,心里更加确信沈业是位博学多识,气节极高的正派文人。又听得周管家夸赞贾环,心中受用,笑道:“还要劳周管家多多美言一番。”
周管家左右看了看,探着身子上前,细声说道:“我同老兄攀谈确实心中畅快,便再多说几句私密的,老兄不要与人言。我家大人平日对那些金银财物,珍珠玛瑙,一概看不上。独独对珍稀古本,高雅字画最为偏爱,老兄若有的,便奉于我家大人,定能让我家大人知老兄心意之诚,将小友收于门下。”说罢,好似唯恐别人听去了,收回身子,正襟危坐,饮口茶,怡然自得。
窗外忽然大风刮起,吹的窗上糊纸哗哗作响,大雨前的宁静消逝,暴雨将至。
周管家目光紧紧地盯着贾代儒同那桌上的字盒。手动了,离得盒子愈来愈近。
贾代儒捏着字盒,面上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容。“老朽家私微薄,平日常有囊中羞涩之艰难。独独有这一份故人赠予的画圣真迹,是我所有中最为珍贵的物件。烦劳周管家替我奉于沈大人,用作我家环儿的束修。还望周管家多多美言才是!”
窗上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打窗声,雨终于落下来了。
“不行!绝对不行!太爷,咱们回家,我不要去那什么沈大人门下读书了!我们回家吧.......”
长久以来,从不曾在别人面前流露情绪,面色始终淡然,嘴角始终浅笑的贾环。
此时面上涕泗横流,如同寻常孩童一般模样,大声哭喊,拼命的摇着贾代儒的衣袖。
他怎能不知这《孔圣象》对太爷来说有多大的意义,这是这个老人一生中最为宝贵的回忆啊。怎么能,如何能啊!
窗外雨点大如黄豆,密如黄沙。狂风卷雨,落窗有声。
盖过了,熙春楼里一无知小童,懊悔愤恨、绝望悲伤的抽泣低语。
秋风寂寥,秋雨更无情。
第二十五章 贼子现身
自贾环来到这个瑰丽世界,事实上,他暗自怀着高人一等的自矜。他见过了后世那么多的飞机大楼,哪里还会将红楼里这些虚无的富贵看在眼里。熙春楼这顿八两银子的席面,也许在金陵平常人家眼里,是一顿难以想象的奢侈午饭。但在贾环眼里,既吃不惯,又比不上家里母亲做的家常小菜的温馨。所以,贾环虽然心里明白,贾母在荣府的位高权重,但他还是敢于为了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情去反抗贾母。
这半年来,他或是在荣府见到的大家族里的龌龊,或是在义学里见到的学生的嬉笑怒骂姿态之不同,他都未曾去理会,只把一切重心都放在自己本身上。对待贾代儒也是,他看着贾代儒对他循循善诱,温声教诲。心中除却对后世人发表的对贾代儒的评价不认同外,更多的是含着同情看贾代儒和红楼里的一应人物。
贾代儒因为他的蹩脚书法而大发雷霆,打他的手心贾环也不在意。贾代儒以为是他心性成熟,但其实贾环是因为内心的否认。不光是对待贾代儒,亦或是对待赵姨娘、贾政等,贾环潜意识里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曾怀疑过自己是否是真的穿越了,还是只是在做梦。直到后来确定了自己已经回不去了,但是心中的潜意识还是没有改变过来,他依旧是那个后世人的思维三观。贾环,只是红楼里的一个角色罢了;贾政,不过是红楼里的那个伪善君子政老爷罢了。说起来可能有些可笑,但贾环确实把这个红楼都当作一本话本了。
自私的贾环冷漠地看着贾代儒对他言传身教、每日给他留堂开小灶,对贾环的经义进度比贾环自己还要重视上心。
于贾环而言,贾代儒的笑容、怒视、亲切,贾环用的是一种怜悯的目光看这个老人家。他同情这个老人家在红楼里的悲剧,同情他科举上的不如意,同情他一生的坎坷。但这与他无关。
贾环是自私的,可恨贾环冷漠,他目睹着贾代儒对他的真诚关爱、殷殷教诲,面上一言不发,心里却怀揣着浓浓的戒备与猜疑。贾代儒为了贾环的学业,到处奔波狼狈的乞求。贾环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老儒拖着疲倦的身体,在偌大的金陵徘徊。他却心如寒铁,内心没有一丝悸动。
他不是天生冷漠,他是没把这些鲜活的面孔当作人。他表面上不动声色的在这个世界上苟活着,内心却对这个世界这些人们全是鄙夷与不屑。
贾环同这个世界,处处都显得格格不入。
.....
但当贾代儒强笑着把那幅《孔圣像》奉于周管家的面前时,贾环的内心就好像被打碎了一面镜子。他终于再也顾不得怀疑,顾不上收敛情绪。
他那冰冷的心脏,就好像是重新鲜活地跳动了起来,所以贾环才会泪水支不住、大声地哭泣。
赵姨娘的得意偷笑与冷面薄怒;迎春的娇俏可人,笑靥嫣然;贾政的忘形痛哭,温润如玉;黛玉的古灵精怪,聪慧敏锐;贾代儒拿着戒尺的怒火中烧,摸贾环头时候的欣慰笑容,忍痛割爱送出《孔圣像》面上强迫挤出的生硬笑容。就好像一瞬间都从黑白电影变成了彩色的真实世界。
铁石心肠的贾环,被一个落魄的老秀才,用力着,奔跑着,虚弱地拉到现实世界里。
……
熙春楼里依旧是莺莺燕燕,娇笑软语,古筝琵琶,炉香萦绕。只是这一切都与贾环无关了。周管家早已心满意足的自顾离去。贾环歇斯底里地痛哭着,贾代儒心疼地把贾环揽在怀里。
雨愈发下的大了。秋风卷着凉雨,无情地敲打着窗台。
赵国基轻轻驾着马车雨中前行,贾代儒搂着哭个不停的贾环坐在车里。他向来神情不多,但此时眼里还是有着浓浓的落寞,时而面上又闪过几分欣慰神色。抚着贾环的头,轻笑道:“环儿无需太过悲伤,那画虽然价值不菲,但于我而言也只是个把玩的玩物罢了。能将其用在你的学业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贾环抬起头睁着通红的眼睛望着贾代儒,他不由心中自问到,我到底该如何才能偿还这厚重如山的关切之情。
马车外的大雨与地面,就好像两军交战,激烈地相对冲锋着,厚重的地面分毫不动,磅礴的雨滴源源不绝。
……
但不论大小,世事总是这样,往往你努力了,也不一定能成功。
周管家如此同贾代儒约定道:“我这便回去禀告我家大人,如若我家大人不接受,明日我便会遣人来,将这幅画送于老兄府上。如若我家大人许了,那想来就是我家大人派人来府上与老兄商讨这小童的拜师事宜了。还请老兄耐心等待,莫要着急。”
次日酉时,苦苦等候一天的贾代儒终于按捺不住,动身往沈府去问,如何没有如约让人来传话,不料却吃了个闭门羹。
贾代儒一身黑色儒袍,对闻打门而来的小厮微微拱手:“小兄弟,老朽贾代儒,烦问周管家可在府上,如若在,请帮我问一句,同知大人是如何答复的。”
那小厮入门去问,不消一会便又来回,眼含怀疑厌恶地瞪了贾代儒一眼:“周管家说了,并不认识什么贾代儒,你还是请回吧。”那小厮心里窝火,他正是贾代儒初次来沈府拜会时看门的小厮。贾代儒第一次来时被无情奚落走,他是见着的,他只当这老儒又是来乱攀交情的。
贾代儒闻言面上一楞,复而转青,面上青筋撑起:“姓周的,你敢耍我不成!把姓周的给我喊出来,今日我要找他讨个说法。”
那小厮见贾代儒尤是不愿离去,还大放厥词,也是来了火,抬手指着贾代儒,怒骂道:“你这老货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敢来我们沈府撒野,再不走休怪我叫人打断你的老腿。”
贾代儒被这小厮一番话气的呼吸急促,喘息艰难,粗声道:“吾乃西边荣国府族人,先国公贾代善为我族兄,沈业安敢欺我,速速将姓周的给我叫出来,汝担待不起。”
那小厮一听这老朽出自荣国府,心里也有了几分犹豫,终究是畏惧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虚张声势道:“等着,你要是敢唬我,我们沈府也不是好欺的。”
盏茶时间,就见那小厮伙同七八个小厮跟着一人出来,为首那人,不是周管家又是谁。
贾代儒见了正主,更是怒上心来:“姓周的,你要耍我不成。我自卯时等到酉时,天黑了也不曾见你说的人来。你是何意?”
周管家满脸疑惑,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老兄在说何事?我如何听不明白呢。”
贾代儒气到笑:“难道昨日熙春楼的事,周管家都离魂忘了不成。”
周管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嬉笑道:“哦,你说你家那小童的事情啊,我家大人说了,公务繁忙,无暇教学生。老兄还是自去别处找找,说不定还能再为你那孙儿找个经义深厚的先生。”
贾代儒怒声道:“既然沈同知不收,那便将我那幅画圣真迹还来,想来你们也不配见那名贵的画作。”
周管家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奇道:“什么真迹?我怎么不知道。”
贾代儒怒吼道:“姓周的,你想昧了我的画去,你做梦!”周管家已是不愿再与贾代儒多说,转身离去。背着身对那些小厮道:“什么鸟人也要来找我,你们也不自己估摸估摸,赶紧撵走,再不走送他去见官。”
………
贾代儒如何也想不到这周管家会有这个胆子,敢对他的画起了贪念。难道他不怕自己是荣国府的人,难道他不怕其主沈业知晓了这事,他担待不起!贾代儒面上全是灰心颓唐,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十六章 千里驹
贾环听着在他面前絮絮叨叨诉说的贾瑞,低着头,一言不发。自那日归来他就一副丢了魂的模样,每日总是痴痴的坐在小院里的树下,低头望地。
“太爷昨日回来,面色很差,回去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等到早上我去书房时,就见太爷躺在塌上咳嗽,咳出血来。环哥儿,你快去看看啊。”贾瑞伸手拽着无动于衷的贾环。
一言不发的贾环回过神来,仓皇爬起身来,往书房跑去。
…..
贾代儒昨日离了沈府,跚步归来,已是失魂落魄。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看着过往挂着那副《孔圣像》的墙壁空空如也,泪不由自主地从皱黄的面上徐徐落下。悔恨充斥在他的脑海,激的他头晕目眩。
他既恨那周管家的奸诈,又悔恨自己没能看出来那周管家的居心否侧,平白丢了那自己最为珍惜的《孔圣像》。
他着实是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能从周管家手里将画讨要回来,只一个劲的怪自己太过轻信了那奸人。哭了些许时候,贾代儒的心已经是一片死水,又想到,银子已经花去了大半,却没能给贾环找到个好经师,还弄丢了堂兄赠予的画,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目全是仓惶,僵着身子在塌上枯坐了一宿。
….
仆役早已去请郎中了,贾环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蒙着头往前冲,撞的路上的行人,在后跳脚叫骂。
又有得人禀报的贾政命丫鬟婆子来服侍,贾政紧随其后匆忙赶来。
冲进义学的贾环,一步没踩稳,狠狠摔在门槛上,他却什么都不顾,挣扎着起身,一心往书房去。
尽管心里自我安慰不会有什么大事,推门见到了书房里的那幕,贾环冰冷的面上还是倏倏落下线泪。贾环摸索着趴在贾代儒塌下,看着那个躺着的虚弱身影,往日红光满面的那张脸上如今血色全无,这个对他恩重情深的老人的那张面孔,蜡黄,老人斑零零散散,仿佛比昨日苍老的更多了。只有那双全白了的粗眉,让人脑中回想起往日的方正。
旁边的丫鬟几次想同贾环搭话说些什么,贾环只是拉着贾代儒的手,头也不抬。门外贾政匆忙赶来,丫鬟婆子们忙上前行礼,贾环拉着贾代儒的手,低声絮叨着,嘴里含含糊糊。
贾政并不理会丫鬟婆子们的问礼,也没追究贾环没有起身给他行礼,只走到贾环身边,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弄成这般模样了。”
贾环并不回话,连头都不曾抬过,只当贾政是空气。他对贾政是有怨气的,贾环的寻师求学这件事,最该上心的,不是贾政这个亲老子还能有谁。他虽不知老太爷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还是把一切都归咎于贾政的身上了。如果贾政早一些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老太爷也不用这般来往奔波。再不济,贾政如果平日分润些贾府的人脉与贾代儒,即便贾代儒不通人情往来,也不会有外面的人如此轻视他。
贾环自知年少时呕血,活不长的;又何况本就是花甲之年的贾代儒,呕出血来,如何又能活的长久。心里不由悲苦哀伤,低低抽泣。
“环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头的血。”贾政闻声面露喜色。贾环抬目看去,只见贾代儒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关切的看着自己。情难自禁,低低喊道:“太爷。”
贾政不曾看见贾环的正面,此时才注意到贾环的头上,一道鲜血顺着额头淌下来。
贾代儒挣着起身,伸出衣袖要给贾环擦擦头上的血。贾环忙起身拦下,自己伸手胡乱抹着头的鲜血。“太爷,莫要再动了,我不妨事的。”贾环先前忧心贾代儒,摔了一跤只当无事,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的头上磕破了。
贾政也上来道:“族叔才醒,还是少动为好。”贾代儒被按下,此时才望见贾政,哑着嗓子道:“是存周啊,今日不用去上值么。”贾政回到:“有批户部的银子还没讨来,我便去讨了。不提这些,族叔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气,还呕出了血来。可是府上有刁难不受用的奴才,招惹了族叔。”
门外,郎中终于姗姗来迟。贾政不再插话,妨碍郎中诊治。由着贾代儒的要求先给贾环包扎了下头,贾代儒才接受了郎中的诊治。
门外,贾政弄不清事情缘由,心中急躁,问贾环道:“到底是如何弄成了这样,快与我说。”贾环纹丝不动,只凝望书房内。贾政见贾环这幅作态,不由面上一冷,指着贾环气急道:“你!”此时郎中从屋里出来,贾环忙迎了上去,贾政才无奈放下手来,也迎了上去。
那郎中见两人围了上来,打量了两人一番,才转向贾政拱手道:“病人只是气急攻心,我开上一剂方子,按时吃上几日,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注意莫要再让病人动气,年岁毕竟大了,再折腾一回就保不齐了。”
贾政忙让人去拿诊金,又嘱咐叫人多包一吊钱给大夫喝茶。贾环直直往屋子里去了,贾政看着贾环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也跟了进去。
贾代儒已是精神了几分,见了贾环贾政先后进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贾环,又抬目看了看贾政。
贾政上前几步,拉着贾代儒的手道:“究竟是何事,竟让族叔如此动怒。”贾代儒随口回道:“只是被奸人蒙骗,丢了一副画儿,也没什么大事。”贾政闻言,面上顿时冷峻了起来:“还说没什么大事,若只是普通的画儿,能叫族叔这么伤身,族叔只管同我说,是哪家侯门的人物,侄儿必定叫他吐出来。”
贾代儒面色难看,自顾犹豫了一会,用粗糙的手拍了拍贾政的手:“存周,你承恩入朝年月尚浅,不可平生是非,会影响你在今上面前的映像。左右只是丢了些东西,就不要再大动干戈了。只是我还有一个心事,要同存周你说说。”
贾代儒咳嗽两声,又道:“存周可曾记得我同你说过,环儿进学之事。我自觉他是个能读书的,日后贾府读书之事,咳…想来还是要看他。我有意给环儿找个经师。咳……”
贾政动容道:“族叔,何至于此,环儿何德何能,当得起族叔这般厚爱啊。”贾政心里震撼,他也记得贾代儒尝与他说过,贾环读书不错,是个知上进的。但未曾想到老太爷会做到这种地步。古人读书,进士之前虽没有座师一说,但学生如果要拜入另一位老师的门下,通常都是低调行事,不会大肆宣扬。
而且要获得之前老师的同意,如果不管不顾私自投入别的老师门下,这对两个先生和学生来说都是一件毁声誉的事情。学生会被世人唾弃不仁不义、辜负师恩;前师则会被认为是学艺不精,留不住学生,极其丢人;后师则会被指责识人不明,这般不忠不孝之徒也收入门下。
少见的是前师为弟子寻找后师这么一说,这等于明白的告诉世人,自己不如他人,不配教授学生,自愿将学生让给学问高的人教授。贾代儒这般做法实在是至真至诚,一心为贾环考虑,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
贾代儒摇了摇头,坦然笑道:“存周啊,我虽然自认为教授一个小小蒙童是绰绰有余,但就贾环而言,不能相提并论。我曾同你说过,汝家环哥儿,可为良驹,叫存周你要好好培养。如今看来我是人老了胆子小怕讲,这些日来,环儿读书我都看在眼里。他不单是读书刻苦啊,心性,品格也都是俱佳。我自觉教授他不得,需得找个经学大家来教他才可使得,再不济,也要找个举人来教他吧。”
贾代儒抓着贾政的手忽然用力,幽幽道:“如今我怕是要将之前的话收回去了,存周,环哥儿,是我贾家的千里驹啊。”
贾政已经被贾代儒之前的话刺激的目眩神晕,面红气粗,又听贾代儒这般说道,接话道:“那也当不得族叔这般厚爱…..”
贾代儒瞪了瞪眼睛,无奈道:“存周,我幼时性格孤僻,读书又不好。所以长辈、先生都不喜我,同龄的孩子也都欺我,我难免会有自卑之感。是你父亲带我读书,带我玩耍,还叫那些族里的子弟不要欺负于我。是以我才有如今这般不卑不亢的模样。先荣国公武艺超群,又是饱读诗书的翩翩君子,世上如他那般的人物,真真难再找出第二个了啊。我如今看贾环,就和你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你父亲这般待我,我才这般看重环儿啊。”
贾环虽然心中早就不再去想贾代儒为何如此看重他,但终究是此时才知晓了原因,悔恨重新涌上了心头,又是感激又是心疼。
贾政听贾代儒提及先父心中感怀,又动容于贾代儒对贾环的泉泉爱护之心,情难自禁,泪目道:“族叔安心,侄儿定会给环哥儿找个最好的经师,一定不会白白辜负了族叔这般情谊。”
贾代儒笑着拍拍贾政的胳膊:“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想来他年,我贾府又会重现鱼跃龙门之景。”
秋雨时断时续,书房里三个儒生,湿了虎目。
………
第二十七章 贾政之怒
得了贾政的承诺,贾代儒心满意足,到底身体疲倦心神殆尽,倚在书架旁的软塌上睡了,苍老的脸上眉头不再紧皱,嘴角挂着一丝欣慰笑容。
贾代儒睡了,贾政便唤贾环随他到梦坡斋说话,一应清客也在内书房陪着说话。
贾政一入梦坡斋,便有小厮去奉了茶来。贾政不咸不淡地吩咐了句:“放着吧。”便转身对贾环问道:“说说看,到底是什么画被人骗走了。”平常中正的眼里此时全是怒色好似快要溢出来了。
旁边的清客们面面相觑,平日里贾政对宝玉发火,再多也不过是怒骂几句朽木不可雕也,纵然不耐严苛,骂过了也就算了。何曾见过贾政这般怒火中烧,目里的寒光仿若要择人而噬。这三爷究竟是犯了什么错,把贾政惹成这样。
几道目光投到书房内贾环的身上。
贾环琢磨了一番,回道:“许是那副《孔圣像》,昨日太爷带我与一位沈业大人家的管家吃饭,离时太爷将那副画给那管家带走了,约定今日再晤,要让我拜入那沈大人的门下。”
贾环嘘着眼睛打量着贾政,他也很好奇,贾政对这件事会如何处置,贾家的能量到底到了哪个地步。
贾政回头对着他那些清客,疑惑道:“沈大人,哪个沈大人。”
清客们交头接耳一番,推出个身着茶褐色衣袍的清客,此人名为卜固修,三十来岁,生的一副宽耳粗眉的模样,面色红润,笑着拱了拱手道:“回老爷,这沈业沈大人想来就是那福建府的同知大人,听说是今年初春才回的金陵。”
贾政面上全是不可思议,几分不信的道:“同知大人?一个狗屁同知也敢眛我家的东西?”
“这……”清客们不知该如何作答,交头接耳一番便俱是低下了头,不敢多说。
“砰”,贾政狠狠地把手上的茶盏摔在地上,怒声道:“贼子当我贾家人死绝了不成!安敢如此欺我家老人!卜固修,给我把家里的小厮护院都叫上,今日定要去找那什么沈业讨个说法。”
书房里的清客都愣住了,贾环也惊讶地看着贾政。贾环也没想到贾政能气到这种地步,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有些哭笑不得。
虽说这沈业摆了贾代儒一道,真不知晓这沈业哪里来的胆子敢来招惹荣国府,但贾政遣人去找大理寺通个气给那沈业施施压,也就把东西要回来了,自然会有那沈业一顿好。难不成还真在这都城带着家仆打上门去不成,文人哪里会做这些舞刀弄棒的事情,终究有失体面。
贾政也自觉气糊涂了说错了话,犹是不解恨道:“最少也要报备大理寺,将那沈业拘来问话。”
清客们明白贾政这是真的气坏了,上报大理寺这就是把事情挑到明面上来了,心里都骂那沈业蠢,敢得罪荣国府,这下是真的在官路上走死了。
清客们都厌恶沈业给自己招惹麻烦,又要到处奔波了。独独只有一人若有所思,上前躬身道:“老爷,还是先派人到沈同知府上打探一番罢,我倒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说着便对门外的小厮知会道:“快去快回。”
贾环是认识此人的,这人叫做单娉仁,那日在熙春楼贾环也见过他,只是不知道他去做什么。
单聘仁对贾政拱手道:“老爷,如若说是沈业沈大人想要眛下老太爷的画,说来有些荒唐,他怎么会敢来招惹我们荣国府呢,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么。我想老太爷、三爷许是自始至终都没见着那沈大人的面罢。”
贾政闻言转身问贾环:“你见过那沈业么?”贾环点头回道:“是不曾见过,都是那周管家代他出面。”
单聘仁捋了捋胡须,笑道:“不瞒老爷,我与那沈大人府上倒是有一清客相熟。那人叫柳三,先前跟着沈大人在福建做一幕僚,我知他随着沈大人回了金陵,便有过几次相会。那日三爷去熙春楼时,我恰好也正和几个朋友一同在熙春楼吃饭。那柳三也在,他在席中说过,今上如今又复启用了他家大人,行李都先装车上了路了,想来他跟着他家大人这两日也要离去了。”
此时门外的那小厮去了又回,进来禀报:“回老爷,小人去那沈大人府上打门,没人来应。”
单聘仁将手里的扇子一合,敲在手里来回踱步,笑道:“如此便是了,想来是那周管家未经会他家大人,自己生了贪念,私自眛了老太爷的画去。需知此次那沈大人说是平调,实则是下贬,五十来岁官路已经是走到了头了。福建距金陵又如此之远,此去想来就是扎根福建了,二十年内不会再返金陵。”
贾环心里闪过了一个面孔,费公直。
二十年后,那沈业也已经七十多岁了,就算是无病无灾也要荣养归乡了,不会再回到金陵。二十年后,贾代儒都八十多岁了,也许早就归为一捧黄土了。谁还能再追究这件事?
贾环低着头,那张如若谪仙的面孔,此时不再清逸清秀。神色狰狞可怖,眼里的杀意浓郁的让人心底生寒。“好算计!好贼子!费公直,姓周的。”
贾政此时又没了主意,不甘问道:“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
单聘仁眨了眨眯眯眼,摊手道:“想来是这样了,那时候又没有旁证,他要耍赖不认也可使得。”
贾环躬身行了一礼:“老爷,孩儿先行退下了。”说罢便转身离了书房而去。只留的贾政同一众清客张目无言。
外边的秋雨终究是停了,旭旭烈日又重新升到空中,秋老虎便是如此这般景象。
贾代儒贾政只当贾环是个读书种子,他年将为一翩翩如玉君子。贾环只能说他们太天真了,此时沉默恪守,他日要叫人知晓,他贾环到底是个什么角色,究竟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此仇此辱,贾环定要百倍千倍讨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