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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然是工具人全文阅读

作者:钱十三     我居然是工具人txt下载     我居然是工具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78

    “为、为什么……难道……”

    “说归说,老师是否想让他们俩背上杀人犯的污名,我觉得是一半一半;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想留下印记,表示自己自杀的原因在于这两人。”

    “原因在于这两人……那他果然知道他们复合了——”

    “不对。”

    “咦?”

    “他们并非复合。”

    “啊?”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分手,对吧?”

    绘理与大和再度尴尬地垂下眼睛。

    “他们根本没分手,分手只是表面功夫,是为了让弦本学姐与鴫田老师展开交往的伏笔。”

    “为了和那小子……交往?什、什么意思啊?”

    “我想,弦本学姐起先应该没打算和鴫田老师结婚,只是想和他发展成亲密关系,方便出入他家而已;待事戍之后,再找藉口和鴫田老师分手,回到东山学长身边。”

    “你、你在说什么啊?高千。我听不懂,完全听不懂。”

    “不过,鴫田老师却有时下罕见的感清洁癖,即使与弦本学姐交往,也绝不答应她在自己家过夜。我想,弦本学姐本来应该不惜付出肉体,却没这个必要;只不过这样一来,她反而无法达成最重要的目的。”

    “目的……?”

    “就是圣彩。”

    “咦?”

    “中了头奖的圣彩彩券,弦本学姐和东山学长的目的就是这个。”

    “哪、哪来这种东西啊?”

    “似乎就在鴫田老师家里。”

    “那小子什么时候……咦?慢、慢着,高千,你在说什么啊?圣彩是在每年的平安夜开奖,是明天耶!明天才知道头奖号码是什么,现在哪来的头奖彩券啊?”

    “你说的是今年的彩券吧?”

    “咦?今年——?”

    “但我说的是去年的彩券。”

    “去年……可是我们买的那些都没中啊!难道那小子瞒着我们偷买了其他彩券?”

    “不是的。简单地说——鴫田老师应该是连续买了好几张吧?”

    “嗯,对,他买了几张散号的,几张连号的。他平时都是这样买的。”

    “你说过,鴫田老师买的彩券里,有张只差了一号的,对吧?”

    “是有啊!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还遗憾着要是中了就能修理地板了。”

    “其实中了奖的彩券就在其中。”

    “所、所以我不是说了……不可能啦!我可是睁大了充满欲望的双眼,把每个人买的每一张、每一个号码都仔仔细细地对过;我敢赌上我的脑袋,绝对没有中。”

    “的确,小漂对过的彩券是没中。”

    “那就错不了,因为我不光是对号码,也数过张数,如果有多出来的彩券,一定会有印象。”

    “应该是因为你对了某一张没中的彩券两次吧!”

    “咦?”

    “你以为你是照着顺序对的,没想到其中两张彩券的顺序对调了。”

    “说什么傻话,为什么会——”

    “还用说?你不是说过,在对鴫田老师的彩券之前,地板塌了,当时的冲击让彩券飞到半空中吗?”

    “啊……”

    “当时,你将彩券捡起来整理,却有一张没对过的混进已对过的之中,那张就是——”

    “头奖彩券……是吗?”

    “发现这件事的,”高千转向绘理等人。“是谁?”

    “是我。”绘理似乎死了心,开始积极发言。“本来我也没发现,但看着老师把大家没中的彩券当成书签,一张一张地夹进书本中时,我突然——”

    地板塌了还在对彩券固然惊人,夹书签更是厉害。

    “突然发现中了奖。我大吃一惊,错不了,是头奖,老师买的。可是,我们却以为对过了,放进对过的彩券之中——我发现了这件事……”

    “却没说出来?”

    “我说不出口。”

    “是啊!一般人哪说得出口?”

    见小兔天真无邪地点头,绘理的表情显得有些安慰。

    “就算被轻蔑也没办法,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把那张彩券据为己有。反正老师都以为没中奖,拿来当书签了;就算我偷偷拿走,他也不知道。”

    “所以你就找东山学长商量?”

    “嗯,因为女生不能孤身一人拜访老师,只能请他帮我,以一起去玩的形式进老师家,趁老师离开座位时一本一本地检查。我记得夹了头奖彩券的书叫什么名字,起先还以为应该可以轻易找到,可是——”

    “可是你没找到?”

    “好死不是,是那本畅销恋爱小说,出版了一百五十刷。”

    那本恋爱小说……我突然有种想起什么,却想不起来的焦虑感。

    “老师收集了第一刷到最后一刷,换句话说,在最糟的情况下,必须检查一百五十本。光是三不五时去玩,找机会偷偷检查,根本不可能查得完,我只好设法住进去找。”

    “所以你采取了当老师女友的手段?”

    “我想不出其他办法。起先我还以为睡个几次就能解决,没想到老师绝不留我过夜,我很心急,真的很心急。大笔钱财就在眼前,竟的为了这种事而放弃……一想到这里,我决定不择手段弄到手。”

    “换句话说,不惜与老师结婚——是吗?”

    “没错。所以我放弃了在家乡找好的工作。我想尽快结婚,等找到彩券以后,再立刻找个理由离婚。后来婚期虽然一波三折,总算敲定在平安夜举行婚礼。时间只有一晚,但只要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应该来得及在隔天的兑奖期限前找到彩券。”

    “我想老师应该早就发现你的企图了。”

    “或许吧!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我老想在他家过夜,买了新房子以后又一直吵着要到新居去,才引起他的怀疑……”

    “真是的……竟然有这种事。”抱着脑袋的漂撇学长突然抬起脸来。“喂、喂!该怎么办啊?高千。”

    “什么怎么办?”

    还用问?当然是头奖彩券啊!放在小鸭家里对吧?该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想要的话就去拿啊!”

    “不,也不是想要啦……”被高千直接了当地回了这么一句,漂撇学长显得有些心虚。“反正没钥匙,也进不了他家。”

    “我并不是在讽刺你喔!那么大一笔钱,会觉得可惜是人之常情。”

    “是啊!是人之常情嘛!”

    小兔再度一派轻松地点头附和。

    “……喂!”

    大和小声地戳了戳绘理的手肘。

    “咦?”

    大和以眼神示意某事,绘理似乎很惊讶,又一脸凝重地抿着嘴唇,随即从手上的皮包中取出一个信封。

    “我刚才回家时,发现有人寄了这个给我。”

    信封中出现的,是淡绿色的票券——去年的圣彩彩券。

    漂撇学长连忙取来彩券杂志,只见他对着号码,喉咙突然咯地响了一声,接着像乌龟一样翻过身来。

    “中、中了……真、真的是头奖!”

    今天寄到,表示是鸭哥事先找出来投递的;八成是昨天——前往<御影居>之前。

    这么说来,虽不晓得鸭哥是如何得知,他果然知道绘理接近自己的真正目的,才会配合自己跳楼的日期送给绘理这份“礼物”。

    当然,这不太可能是出于好意,应该是种嘲讽——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吧?倘若绘理或大和被当成杀害自己的嫌犯而被捕,这便是相当强烈且辛辣的最后一击。

    “那……那掉在小鸭身边的那个‘礼物’,莫非是——”

    “是鸭哥自己准备的。”

    小兔半开着口,对漂撇学长点了点头。

    “该夹书签却没夹的七十二刷,书签究竟到哪里去了——这就是他出的谜题。当然,还有沿袭过去两件案子的意味在。”

    “那张书签与自己跳楼自杀有关——鸭哥想表达的,便是这个含意。”

    绘理与大和感受到鸭哥多少“恶意”,不得而知;但他们已付出许多牺牲及心力,起先自然是打算收下彩券。只不过,如今他们总算明白,若将彩券据为己有,将在得到奖金的同时失去某些东西;因此他们最后选择交出彩券——但愿是如此。

179

    那这个该怎、怎、怎怎……”奖金的0在头上飞舞,令学长不住地结巴。“怎、怎么办?”

    当然是物归原主啊!鴫田老师要怎么处置,是他的自由。”

    “可是后天之前不兑换,就会失效耶!到时就是张废纸了。我知道自己这样想很肤浅,但还是觉得好可惜——”

    “是啊!”小兔也点头附和。“或许鸭哥已经不想要了,但难得物归原主,却在本人不能动弹之际变成废纸,感觉上还是有点遗憾。”

    “也对。假如要兑奖的话,不如替鴫田老师找个代理人吧?”

    “代理人——谁?”

    “还能有谁?药部裕子小姐。”

    当然,我不认为奖金能弥补一切,但还是为此感到些许安慰。

    第四卷羔羊们的圣诞夜爱的巡礼

    恢复意识后的鸭哥说出的真相,与高千的假设几乎相同。

    认定是杀人未遂并摩拳擦掌的宇田川刑警,一股斗志最后落得挥空的下场。当然,这是好事;其实这种事最好一开始就没发生过。

    鸭哥早在去年平安夜便发现自己的书签中混有头奖彩券,而且是因为绘理直盯着他的手边,引起他的注意,才在与众人道别后再度确认,结果发现中了头奖。

    因此,鸭哥早明白绘理突然接近自己的目的为何。只不过鸭哥一直以为绘理是独自打头奖彩券的主意,心想无论理由为何,她肯和自己在一起就好,才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大概是因为他刚和药部小姐分手,心里寂寞吧!绘理正好趁虚而入。

    说糊涂是糊涂,说纯情倒也真是纯惰;鸭哥居然从未想过绘理达成目的后便立刻甩了自己的可能性;虽然发现了她的企图,却没看穿她与大和分手只是作戏。

    但到了婚礼将近的某一天,他偶然在市区目睹绘理与大和同行;起先他以为他们只是喝杯咖啡叙叙旧,却又无法释怀,便委托征信社调查,结果得知绘理仍与大和维持亲密关系。至此,鸭哥终于明白绘理得到彩券后便会抛弃自己。

    正当他大受打击之际,又从高千与我的口中得知过去发生在<御影居>的两件离奇自杀案,其中一件还是自己去年碰上的。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印象过于强烈,鸭哥深信这是命运的安排,犹如着魔似地着手计划,欲将自己变为“第三号牺牲者”。当然,他期待旁人怀疑自己是为人所害。

    二十一日在漂撇学长家谈起过去两案的共通点时,他刻意提出海圣学园,并说自己亦是该校出身,便是为了不着痕迹地强调自己与上述案件的相关之处;其余便如同高千说明的一般。

    过去两件自杀案的“灵气”将鸭哥引至<御影居>——我不禁产生这种毛骨悚然(倘若这么说太过夸张,就改成不胜欷歔好了)的感觉。的确,就结果看来,这三个案件彼此之间毫无关连;但正因为如此。反而让人觉得<御影居>这个“现场”之中存在着某种灵异的因缘。

    鸭哥出血不少,不过伤势并不严重,虽然尚未进行详细检查,但应该没有后遗症之忧。从八楼摔落还能以无事收场,已然近乎奇迹;这全是托那台装有车篷的小货车之福。如此这般,因一个未知“礼物”而起的年终骚动总算告一段落。

    ——虽然我想这么说,其实还有件事令我耿耿于怀;不消说,便是高千打给今村俊之的电话。那件事结果如何?毫无成果吗?既然横竖与鸭哥的事无关,也只能这么想了。

    高千对于这件事只字不提,便是最好的证据。她不说明,代表没有说明的价值,或是她不愿说明。正当我如此暗忖时——

    “——你很好奇吧?”

    高千却主动提起。她拄着脸颊坐在的吧台前,完全没动我方才递出的咖啡。

    今天她的打扮有点特别(与平时不同之意)。她身穿素雅的紫色礼服,裙子不是平时的的迷你裙,而是略短的窄裙;脚上则穿着背线丝及不常穿的有跟鞋。莫非这是她原要穿去参加鸭哥婚礼的衣服?我没来由地如此猜测。

    “呃……你是说那通电话的事?”

    “没错。你果然好奇嘛!为什么不问?”

    “你若是想说,总有一天会主动说明的。”

    看来今年的平安夜将变得很安静。换作平时,铁定会找个地方喝酒喧闹;但关键的带头者漂撇学长似乎因鸭哥之事而无暇他顾,完全没开口相邀。也罢,偶尔来个安静的夜晚也不赖,反正我们平时几乎夜夜共饮。

    “欸,匠仔。”

    “唔?”

    “你得待到几点?”

    “呃——”我停下擦拭碗盘的手,看了看时钟。快七点了,今晚我得看店到九点半打烊为止。“还有两个小时。”

    “不能提早下班吗?今天是平安夜耶!”

    “不知道耶!应该可以吧?”毕竟店内空空荡荡,除了高千以外,只有一对年轻情侣坐在桌边看杂志。“我问问看。”

    老板今晚也不在,我把学长塞给我的彩券转送给他,但一张也没中,因此他说要去买醉消愁。反正是别人送的彩券,用不着这么难过吧!

    我询问待在内堂的老板娘可否提早回去,她回答:“好啊!今晚我一个人看店就行。”老板娘似乎是高千的“隐性支持者”,我算是受了高千庇荫。

    “——我们去<>吧!”

    高千带我走出店门后,立刻迈步前行。

    “咦?去干嘛?”

    “和去年一样——买‘礼物’。”

    “礼物……”

    我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却只能跟着她去。

    或许是因为时间尚早之故,<>里的客人并不多。今天是平安夜,接下来到半夜的这段时间应该会人潮汹涌吧!我心里如此想道,高千却迟迟不进店内。

    “怎么了?”

    “——上次那个人也在。”

    “咦?”

    我隔着玻璃墙住里看,原来如此,上次那个姓大庭的学生正一脸悠裁地吹着口哨,轻快地排列商品。

    “他人是不坏啦!不过感觉上很缠人,要是碰面,或许又会啰哩啰唆的。”

    “那要怎么办?”

    “就当作已经买了,到下一个目的地去吧!”

    “下一个目的地?”

    “简单地说,我是要模拟华苗小姐的心境。去年平安夜,华苗小姐下了计程车后,在这里买了‘礼物’,前往<御影居>的最上层——一般人是这么想的。

    一般人是这么想的——这个说法令我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这么说来,实际上并非如此?”

    “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华苗小姐曾到过最上层的楼梯间。”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她应该搭了电梯。”

    “咦?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是来找来马先生的,没理由慢慢爬楼梯吧?”

    来找来马先生——这也是可以确定的事吗?虽然我感到疑惑,却没说出口。

    高千与我走向<御影居>的玄关大厅,坐进了电梯,按下八楼按钮。

    电梯住上升,产生了一种浮游感。足以将人体砸得粉碎的位能正逐渐积蓄着——思及此,我打了个冷颤。

    我们走出电梯,角落有个套房夹在电梯与安全梯之间。

    “这里是来马先生以前住的套房,现在应该住着其他人。”

    高千朝着楼梯走去。她站在楼梯间的平台往下看。

    我也如法炮制。我并没有惧高症,但一想到有三个人从这里掉下去,其中两人还丧了命,便有种被吸向地面的感觉。

    “磁力”……是吗?

    “而来到楼梯间的华苗小姐,被推了下去。”

    飘荡于“现场”的“灵气”——为这道符咒所困的我,一时间竟无法理解高千的话语。

    “……什么?”

    “华苗小姐并不是自杀。”

    “那……”对于并未大吃一惊的自己,我感到困惑。“可是,是谁?”

    “她的大衣折得好好的,鞋子也摆得整整齐齐——这就是一切的关键。只有能做这些事的人,才能杀害她并让一切显得像是自杀。”

    换句话说,是熟人所为?

    “——你的意思是,华苗小姐曾进过屋里,对吧?她曾进入来马先生家中。”

    进入屋内,便会脱去大衣,自然也会脱鞋。

    我们过去一直深信华苗小姐是从楼梯间的平台上摔落的,其实并没有任何确切证据;唯一的根据,就是她的大衣和鞋子放置于楼梯间——如此而已。

    其实她是在来马先生家的阳台被推落的。事后只须立刻将大衣及鞋子整齐叠放于楼梯间的平台之上,便能伪装成自杀。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不,不是这样,匠仔。”

    “咦?”

    “不是的,凶手并非来马先生。”

    “可是——”

    “来马先生没有动机。”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他和华兰小姐之间发生过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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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

    “我指的不是来马先生杀害华苗小姐的动机,这种事我当然不知道。或许实际上真的曾发生过令来马先生对华苗小姐产生杀意之事,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那问题在哪里?”

    “在‘礼物’。”

    “咦?”

    “我指的是,来马先生没有把‘礼物’从这里丢下去的动机。假设‘礼物’是华苗小姐买来送给来马先生的,而来马先生将她推下了楼;当然,他必须消除她待在屋里的痕迹,因此得将‘礼物’处理掉。但他没道理把‘礼物’一起丢在公寓前的马路上啊!要是这么做,不就让人知道华苗小姐是带着‘礼物’来拜访公寓里的住户吗?对吧?”

    “但要这么说的话,将华苗小姐推下楼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引人怀疑身为住户的自己了啊!多亏英生先生没说出来,来马先生才没被注意到——”

    突然,来马先生过去居住的套房房门开启,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从她满怀责难的视线判断,似乎是嫌我们停在这里说话太吵。

    “——走吧!”

    高千催促我,并快速地步入电梯。

    她默默无语地走向自己的公寓,无可奈何之下,我也只得跟上。

    高千居住的套房位于白垩建筑物的二褛,共有一房一厅。我在这里没什么美好的回忆;说明今夏案件的真相时,也是在这个套房里。

    进入屋内,我有些惊讶;因为有个花瓶尺寸的圣诞树迎接着我,上头还有金黄色的灯泡闪烁着。虽说现在正值圣诞季节,但高千竟有这份闲情逸致在家中装饰圣诞树,令我颇感意外。

    “——来马先生不是凶手。凶手是非得将那个‘礼物’与华苗小姐一起丢下楼的人。”

    “是谁?”

    “是在楼下的<>买了那个礼物的人——”

    “所以我问到底是谁啊!”

    “鸟越壹子。”

    “……什么?”

    “去年平安夜买了保险套并要求包装的客人是谁,今村俊之记得很清楚。当然,他并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却知道她是五年前——当时是四年前——因孙子跳楼自杀的打击而变得痴呆的可怜老婆婆,人就住在附近。”

    “慢着,她一个老人家干嘛买那种东西?”

    “当然是为了送给久作。”

    “……咦?”

    “是她自己这么说的,说要送给孙子。今村听了虽然觉得诡异,还是依照要求替她包装——随后,华苗小姐就坠楼而死了。”

    “慢……慢着。”我明明没喝酒,苦涩的胃液却直上喉头。“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听你的口气,简直像是在说壹子女士就是将华苗小姐推下楼的凶手……”

    “不是像,我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

    “为了送‘礼物’给久作。”

    我觉得头晕脑胀,不是因为无法理解高千之言,而是因为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痴呆的壹子女士认为孙子还活着。你还记得种田先生说的话吗?她常常去店里买东西,说要送给孙子——那天也是这样,因为平安夜是久作的生日。”

    “礼物”……生日礼物。

    “失去孩子的父母往往会计算孩子的岁数,想像孩子若还活着,今年应该几岁了;壹子女士也不例外。久作假如还活着,去年正好满二十岁。”

    高千房里的暖气明明尚未发挥功效,我却冒了一身冷汗,但胃里又像冰块一样冰冷,不断抽搐着,怪诞……我的脑中只有这个词汇浮现。

    “莫非壹子女士从以前就常把东西自公寓的楼梯间……”

    “对,今村说他也曾碰过一次,是在前年的平安夜。壹子女士虽然以为久作还活着,脑海深处却明白他死了,也知道他死在哪里。种田先生不也说过?她常把买给孙子的东西放在久作的死亡地点,可能是当成供品。每年平安夜,壹子女士都会到<御影居>最上层的楼梯间去,供奉久作的生日礼物;而且是以丢下楼的形式。”

    “管理……全都是为了管理孙子?为了不让宝贝孙子误入歧途?”

    “其中也包含了性管理。如同你对和见所言,壹子女士八成自久作生前便一直灌输他道德观,不准他在成年之前想那些猥亵的事。和见也承认久作曾因外婆擅自丢掉自己的杂志而生气。外婆认为小孩不该看、不该想那档事,甚至想管理孙子的性行为,等他长大以后再代为安排。”

    “换句话说,替他准备保险套和女人……是吗?”

    “或许壹子明白了久作带着色情杂志跳楼的意义,才以此作为反击——到头来,你的女性问题还是得由我管理……”

    当然,起先她只是想“赠送”保险套而已;但不幸的是,前来探视来马先生的华苗小姐正好经过。

    “华苗小姐见了壹子必然大为惊讶;这么冷的天气,一个老人家居然穿得那么单薄,光着脚在公寓楼梯间徘徊。华苗小姐立刻明白她是在外游荡的失智老人,便决定先搁下来马先生的事,带她去找了解情况的人。当时——”

    “华苗小姐把自己的外套和鞋子借给壹子女士。”

    “对。华苗小姐是个富有博爱精神与行动力的人,她大概是担心壹子女士着凉才这么做的。然而,壹子却将华苗小姐推下楼。”

    “一个老婆婆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壹子八成是找了什么借口,引诱华苗小姐采取不自然的姿势;比如说自己穿不上大衣,要她帮忙之类的。华苗小姐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被推下楼,便照着做了。假如趁这个机会抓住她的双脚抬起,就算是年老力衰的老婆婆,也能把成年女性推下楼。壹子推华苗小姐下楼之后,把大衣和鞋子留在原地,又开始四处游荡;后来她便是因此得肺炎而死的。”

    “可是……可是她为何把鞋子和大衣摆得整整齐齐的?”

    “壹子不觉得自己杀了人。在她的主观上,她只是帮孙子安排女人而已,华苗小姐与久作‘办完事’后还会回来——她应该是出于好意,替华苗小姐摆齐鞋子、折好大衣,以免华苗小姐回来时伤脑筋。”

    晕眩总算平息了。高千也是这样将自己投射于未曾谋面的鸟越久作身上吗?

    “久作究竟是怎么想的……?”

    圣诞树上的灯泡闪烁着,我突然有种雨水模糊了亮光的错觉。

    “不知道。不过,他大概觉得自己只能一死吧!只能杀了外婆再自杀——”

    “‘沉重’……”

    “咦?”

    “这是你说过的话。”

    “抱歉,唯有这次不能让你来说——不能让你说出这个真相。”

    原来如此,所以才——

    “假如从你的口中听见真相,或许我会发狂;因为太‘沉重’了,我无法承受。因此我决定抢在你之前找出真相。亲口说出真相固然痛苦,至少比由你来说还好上一些;所以我才把最关键的王牌藏起来。”

    “仔细一想,这道理还挺怪的;但不知何故,我又觉得非常有理。”

    “我就是为了逃避这类问题而到安槻来的。我只想离开父亲,离开那个‘独裁者’,离得越远越好,才选择了安槻的大学。当初我就是抱着这种随便的态度,觉得去哪里都一样。不过——”

    “……却选错了?”

    “是啊!”

    高千迅速起身,从厨房碗橱中取出某样物品。她捧在手上的是——

    小型咖啡杯。是我去年平安夜在<>买的那一个。

    “别露出那种怪表情,我可不是要送你;这是我的,是人家送我的礼物,不能给你。不过我拿出来让你看看,把这份心意当作是我给你的‘礼物’——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对了、对了,来安槻是个错误的决定。真的很累,很麻烦。从前的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她露出了讽刺的微笑。那是我所熟悉的,平时的“高千”。

    高举的咖啡杯反射着圣诞树的闪烁灯光,闪闪发亮。

181

    “哼哼,”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我的外甥?”他边说边继续板着脸,从眼镜框的上沿阴郁地盯着对方。

    他不怀好意地撇着嘴,一双大手交叉叠在大肚子上,坐在桌子后面的身子,压得转椅吱吱直响。他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好吧,来根雪茄,再来点威士忌?……喂,什么鬼东西这样有趣?脸皮挺厚的嘛,你他娘的到底笑什么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外甥的这种笑法,简直就是公开侮辱爵士本人。然而不幸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如此对待这位伟大的爵士——包括他在国防部的下属,这堪称他的一大痛处。诸如此类的事情,难免全部传进詹姆斯·博恩顿·本涅特先生的耳朵中。

    假设你是个刚从海上回来的年轻人,舅舅曾是英国情报局只手遮天的显赫人物,如今你第一次去他的办公室,跟他打交道,那你最忌讳的,就是不懂得随机应变。

    尽管在这种平静日子里被晾在一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仍然不至于完全无所事事:动荡的欧洲不时会有体育节目,常常还会有危机消息。詹姆斯·本涅特的父亲是H·M的姐夫,在华盛顿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儿子坐船渡海之前,曾给他讲了不少家族隐事。

    老本涅特是这样说的:“不能跟他客套,绝对不能。不管什么情况都一样,因为他对此压根儿就一窍不通。在政治会议上发言时,他会漫不经心地提到内政大臣有个大鼻子,或者形容总理长了一张马脸,结果惹得麻烦缠身。你也可能发现他正蒙头酣睡,却假装日理万机。他最喜欢幻想,所有人都对他唧唧歪歪,而事实上却没有人理他。他家的从男爵爵位,从两、三百年前就开始世袭了,但他本人竟是一个奋斗不息的革命主义信徒。他有最高法院辩护律师和内科医师的资格证书,然而说话却颠三倒四、散漫不羁。他的思想粗鄙低俗,那个当打字员的小女生,都被他给吓坏了。他还敢只穿一双白袜,连领带都不系,就在公众场合招摇过市。你可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总以为自己如佛袓般面无表情,又如吝啬鬼一般愁眉苦脸。也许我还应该加上一句:”老人补充道,“在犯罪调查领域,他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让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外甥惊讶的,正是爵士跟这描述完全契合、分毫不差:在那张大而凌乱的书桌后面,一个两百磅的身躯挤进椅子中,吁吁喘息着,喃喃抱怨着。他巨大的秃头映到邋遢房间的窗户上,在喧嚣的国防部中,显得高大而又沉静。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房间很大,装饰略见剥落,是这个老旧潮湿的“养兔场”里最古老的地方,也曾经是白厅①的一部分:它俯瞰着阴冷花园的一隅,还有维多利亚堤②和泰晤士河。圣诞周的幽蓝色晨曦,像雾一般凝着霜色,如今模糊了窗户。詹姆斯·本涅特可以看到防波提栏杆上,一排路灯的荧荧反光,可以听到窗户晃荡的咯吱咯吱声、大巴士疾驰的轰隆轰隆声,还有白色大理石壁炉里火苗的噼啪噼啪声。除去这火苗之外,屋里就没有其他光源了。

    坐着,把眼镜从大鼻子上往下拨弄,眼神闪烁不定。他脑袋上方悬挂着一盏吊灯,灯上垂着一个硕大的圣诞节铃铛。

    “啊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发出一声咆哮,突然,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对方,“年轻人,我知道你正看着那铃铛呢。别以为我尽在房间里,挂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不过我也是个毫无价值的家伙——妈的,在这个鬼地方,他们就是这样评价我的。东西是罗莉波挂的。”

    “罗莉波?……”

    “她是我的秘书,”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又咆哮道,“一个好女孩,但是对我一点都不好。我总是告诉她不要打扰我,因为我正忙着;然而,她却让我跟别人通电话。我一直很忙,呸!不过她也会在我桌上摆个花,也会把铃铛挂在……”

    “呃,先生,”詹姆斯·本涅特适时打断道,“既然你不喜欢,那为什么不拿下来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抬起沉重的眼皮,嘴里开始发出“哼哼哼哼”的噪音,声如辘轳,目含怒意。而后,他骤然转换了话题。

    “作为外甥,你很会说话,”他说道,“你跟别人没有区别。让我们瞧瞧,你是基蒂的儿子,对吧,那个跟美国佬结婚的家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啐了一口,“你有工作养家糊口吗?美国佬很会剥削劳动力的。”

    “我有工作,”詹姆斯·本涅特说道,“但是,我不确定具体的工种,我总是往返于各个国家之间,就像我父亲的跑腿。这也是我今年十二月横渡大西洋的原因。”

    “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嘟囔道,眼睛向上一瞥,“别告诉我,他们让你也掺和进去啦。坏了,别干!……这种不挣钱的勾当,不但无趣,还会缠着你到死。内政部总是莫名恐慌,让我们去保护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战舰——我说小子,你真掺和进去了?”

    詹姆斯·本涅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说道:“不是的,先生,尽管我很希望是这样。我所做的工作,不过是给拜访父亲所在部门的名人,调一调鸡尾酒,或者帮他捎带几条言词老套的消息,到一些小政府的外交部。你大概比较熟悉这些套话吧:‘部长表达了他的赞美,并保证阁下所提出的问题,将会获得广泛关注。’……就是这样。我这次来伦敦,只是奇怪的命运使然。”

    他略一犹豫,这才说出了预先备好的话题。

    “是因为卡尼费斯特殿下,没准你认识他?那个操控着多份报纸的家伙。”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认识所有的人。在人群中穿行时,他不修边幅的身躯,能把人挨个撞上一遍,所以,连上流社会的贵妇人,都没有耐性向他道歉了。

    “嘿,卡尼费斯特?……”他张口问道,仿佛被雪茄的烟雾刺激了鼻孔,“我当然认识,那个大力鼓吹英美联盟的家伙。该死的日本人,瞎了他们的狗眼!……呃,伙计,他还会用首相的声调说话,摆出一副掌管世界的老头子的模样,喜欢在各种可能让他粉墨登场的场合,用奉承的语气大放厥词。嘿,真是条放荡的狗。”

    詹姆斯·本涅特吓了一跳:“行了,行了,”这小子打断H·M的话说道,“不得不说,这对我不啻是条新闻。我希望他是这种人,那样的话,事情会简单一些。你看,我觉得他来美国,有一半其实是政治任务。‘一次充满善意的旅程’,这就是他的目的。一个英美联盟算什么东西?当然没有人能搞出什么花样,但是,可以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们邀请他共进晚餐。”本涅特想起卡尼费斯特,那令人难忘的温和语调和苍苍白发,想起他站在一桌玫瑰后面,对着话筒,如潮水般不断说着套话的场景,一时闷闷不乐,“他的演讲通过无线电发送出去,毎个人都赞叹兄弟之爱是多么奇妙。作为跑腿的人,我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跟他去参加那个晚会,另外,还要带他环游纽约。但是说真的,你形容他是条放荡的狗……”

    他顿了一下,不愉快的记忆碎片,使他有所疑惑。然而,当他看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正好奇地盯着他,便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我承认,在那些场合,你永远不会清楚该干什么,因为你要先了解你主人的需要。那位独一无二的外国人,说他想看看美国生活。”詹姆斯·本涅特慨叹一声,轻轻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好吧,你安排了数场鸡尾酒晚会,才发现他想参观格兰特将军①的坟墓和自由女神像。卡尼费斯特想做的,就是希望没有人能回答,他所提出的有关美国的问题。这是真的,直到玛莎·泰特的出现……”

182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雪茄从嘴里掏了出来。尽管还是一脸冷漠,但他的眼神却让人不安。

    “嘿,跟玛莎·泰特有什么关系?”他问。

    “不……没什么,先生。”詹姆斯·本涅特随口回避了开去。

    “你企图……”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满面恶意地用雪茄指着他,“你企图勾起我的兴趣,就是这样。你的小脑袋瓜里还在捣鼓着什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人会两手空空,随便前来拜访我的,哈哈!……”

    过去两天里,所有让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困惑不解的影像,霎时间涌上了他的心头:阴冷公园里排列着的公寓;褐色包装纸卷起的包裹;照片中身披皮衣、笑靥如花、驾车疾驰的玛莎·泰特;还有那酒吧厕所中,突然蜷身,滑到一边的红发男人。谋杀虽未发生,但他已然有了预感。他不安地中断了这个想法。

    “完全不是,先生,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自从卡尼费斯特造访之后,我父亲就让我,把一堆致谢信,送到你的内政部。这就是全部的事实,根本没有什么。我想早点回家过圣诞了。”

    “圣诞?……胡说八道!……”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怒吼道,他腰板一直,怒目瞪着本涅特,“外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这是规矩。”

    “实际上,我收到了邀请,要到萨里①去。我承认接受邀请是有理由的。”

    ①Sunney,英国南部郡名,在泰晤士河河畔,9世纪时,曾遭丹麦人蹂躏。

    “哦,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酸溜溜地观察着他,“受到了女孩子的邀请?”

    “不,是好奇心——也许是吧,我不知道。”他再次转移视线,“确实,一些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有预谋的杀人,凑成一堆的怪人,包括卡尼费斯特和玛莎·泰特。这是友好的社交活动,然而可恶,我有些担忧,先生。”

    “等一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自顾自地,发出夹杂了喘息和牢骚的声音,从椅子里抬起巨大的身躯,然后打开一盏鹅颈形读书灯。一片绿色的光芒倾泻而出,映照着凌乱的官方邮票——那上面撒满了烟灰,还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大脚弄得皱巴巴的。

    白色的大理石壁炉上,詹姆斯·本涅特看到一幅肖像,画上的福彻①满面狡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一个高高的铁制保险箱中,取出了一只瓶子、一根吸管和两个杯子。无论他走到何处,那笨拙的步子,仿佛总要撞到什么东西。此时此地,他正像是一个近视的传令兵,在桌子和保险箱中蹒跚穿行。他撞倒了一片棋子,此前它们明显被摆成某个残局;还有一桌铅制士兵,是用来尝试某种军事战略的。他什么都没有捡起,觉得它们只是没用的垃圾,它们不过是他稀奇古怪、天真烂漫、死气沉沉的大脑的随身用具。

    在杯子里宛如测量般,小心翼翼地倒好了酒之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本正经地发出鸿雁般的鸣叫,再把酒一口咽下,如木雕般沉闷地再度坐回椅子中。

    “现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边说边交叠起双手,“我准备听听你的故事。注意,我有工作了,那里站在路边的伙计们……”他把头侧向一边,显然指的是另一幢名叫“苏格兰场”①的大楼,位于离防波堤下游不远处,“他们还没有搞定汉普斯提得②的家伙,那个在山上拿了日光仪的家伙。让他们自己捣鼓去,别管。你是我外甥,另外,你还提到一个我很感兴趣的女人。不是吗?”

    玛莎·泰特?”

    “玛莎·泰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眨了眨眼睛,眼神带有某种色情的意味,“哈哈,性感的电影小妞。我经常去看她的片子。”他那宽阔的大脸上,不断地蔓延着某种狎亵之色,“我老婆不喜欢。当你称赞大众尤物的时候,为什么瘦女人总会觉得不满呢?……我承认她丰满可人,为什么不呀?我知道好些跟她有关的趣事:我跟他的父亲——一个老将军——很熟。战争前,他有间狩猎小屋,在我住处附近。她出演过一部关于露莎泽·波吉亚①的电影,那部电影在莱斯特广场②上映了好几个月,几周前我才去看过。看电影时,我只遇到了老山迪伏和他夫人,那女人还穿着貂皮大衣吸鼻子呢。她对泰特一家都看不顺眼。我想搭他们的顺风车,还提醒他们说:山迪伏夫人最好别在公众场合,跟老泰特的女儿同行。根据日程,老泰特的女儿要参加一个晚宴,山迪伏夫人也得参加,她对此很厌恶……”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又开始板着脸不说话了,还把手挪到了威士忌酒瓶上。

    “听我说,孩子,”他锐利的目光越过了桌子,直逼对方,“你没有缠上玛莎·泰特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詹姆斯·本涅特说道,“我认识她,她在伦敦。”

    “真是万幸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咆哮着把手移开,嘴巴从苏打水吸管处,发出嘶嘶的声音,“学着点,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什么活力了。呸!……好吧,继续说下去,她在那里干什么?”

    说着,他冷漠的小眼睛,忽然掠过一丝惊慌。

    “如果你了解过玛莎·泰特的背景,”詹姆斯·本涅特说道,“就会知道,她在伦敦,还是第一次登台演出。”

    “真巧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淡淡地说道,他的眼睑缩小了。

    “是啊,这里对玛莎·泰特的批评相当粗鲁,直接指责她不会演戏,她只好跑到好莱坞去。奇迹发生了,一个叫卡尔·雷格的导演相中了她,让她接受训练,为她梳妆打扮,让她韬光养晦。”詹姆斯·本涅特手舞足蹈地说道,“六个月之后,玛莎·泰特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这全是雷格的功劳,或者按照新闻界的说法:一个叫埃默里的家伙让她重生。不过,依我的判断,她只有一个想法:让伦敦的评论家,收回那些批评。所以,她才回来这里,领衔主演一部新片。”

    “继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笑着说道,“另一个女王,嘿?……她只会演女王吧。复仇,嗯,是谁炮制这剧本的?”

    “这就是整个故事,是她一个人自导自演。对着那批只会讲套话的制片人,她狠狠地嘲笑了他们,自己乐在其中。她没有直接接触他们,因为她以前失败过,所以他们不愿意再去捧她。关于她有好多流言,那对她没有好处,埃默里是这么告诉我的。再加上签约途中,她居然离开了摄影棚,埃默里和雷格齐声怒吼也没有用,不过,他们也跟着出来了……”

    詹姆斯·本涅特凝视着桌上的灯光,回忆起另一盏奇异的灯。那是在纽约的最后一夜,在卡瓦拉俱乐部中,他正跟露易丝·卡拉维跳着舞。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穿过雾一般的昏暗,从其他舞者光怪陆离的身影中,沿着一丝微弱的光线,直达玛莎·泰特所在的那席座位。她身后有深红色的垂饰,用镀金的缎带结在一起。她一身白衣,一个肩膀虚张声势般倚着柱子。她喝醉了,但依然沉静。他看她露齿微笑,牙齿衬在浅黑的皮肤上,像在闪光。埃默里就坐在她的旁边,醉醺醺地手舞足蹈,而她另一边则是胖得像桶子的雷格,邋遢得仿佛总要刮刮胡子——他什么都没喝,仅在检查一根雪茄时,略微抬了抬肩膀。烟雾弥漫的房间里热气蒸腾,随着乐队的曲调,鼓手缓缓敲出震耳欲聋的鼓音。他可以听到乐迷们的狂呼乱叫。在舞者隆起的阴影中,他看到:玛莎·泰特小姐拿起一个小玻璃杯,却被埃默里碰翻了,里面的液体飞溅到她的胸前,而她只是笑了一笑。约翰·博亨从昏暗中迅速探身过去,递上一块手帕……

    “最后,“本涅特继续说道,眼神宛如被催眠一般,“辛哈兹①的人说,会给她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向命运复仇,而她的答复就是这个。”

183

    他话不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沉默寡言,以伞代杖,活脱脱一个英国绅士。他到处散步,抬眼看看大楼,彬彬有礼地表示自己对此甚感兴趣。直到现在,玛莎·泰特从好莱坞抵达纽约,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那又如何?”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好奇地问道,“他们两个之间难道有一腿?”

    在各种繁杂纷扰的事情中,这就是唯一让詹姆斯·本涅特深感疑惑的。他想起了豪华中心舞场里,四处散射的、既幽暗又扰起光纹的镁光灯。那时候的玛莎·泰特,正站在火车站的台阶上搔首弄姿。有人拉着她的狗,签名簿满天乱飞,人潮把她团团围住;不远处,约翰·博亨诅咒说:他搞不懂美国群众。本涅特记得他不时跃起,从矮个子头上望去;他身子东倒西歪,不得不用伞猛戳水泥地面。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比玛莎·泰特的肤色更黑。在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她身边的过程里,他一直坚持瞪着一双怒目。

    “要说是爱人幽会的话,”詹姆斯·本涅特缓缓道,“那倒不是这样。这个氛围是无法形容的,就像闷热的天气那样,很难想出合适的词汇来具体解释。这种氛围在玛莎·泰特的周围如影随形,在公众场合,她显得很——该怎么讲呢——应该说很兴奋,实际上却不是。最准确的说法是,她很像帆布上,画的那些复辟时期的肖像:安静、沉思、传统……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她近看弱不禁风,远看却能给人带来震撼。你可以从空气中觉察到,这恰似闷热天气带来的感受。也许这些词一般都是指性的方面,但我还有别的内涵——某种内涵。”本涅特以超乎寻常的热情说道,“这让她在过去的时代里,能够成为高官们的情妇,可是,我说不清楚这是什么……”

    “是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哦,我也不知道。你干得不错嘛,似乎连自己都沉浸在,收集到的信息中去了。”

    詹姆斯·本涅特很诚实地承认了:“上帝知道,我真的——等一下,每个人都有固定数量的红血球,”他犹豫道,“然而,要加入竞争行列就算了吧。我觉得自己不能在感情上,再被那个女人弄得精疲力竭、狼狈不堪了。你明白吗,H·M·先生?”

    “啊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说道,“竞争让人活跃。”

    “算了吧!……这种事情无休无止,我敢打赌,连卡尼费斯特的眼里,都闪烁着同样的目光。想想你刚才说的……”

    “那么,她跟卡尼费斯特邂逅了?”

    “她似乎在英国的时候,就认识卡尼费斯特了,他是她父亲的朋友。卡尼费斯特跟他女儿一起——她叫露易丝·卡拉维,化装成他的秘书——再加上约翰·博亨,都待在贝乌特,一个既静谧、又有格调的好地方。接下来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是,娇艳的玛莎·泰特也来到了同一个地方。我们从那里,直接驶往豪华中心舞厅。人们拍了不少照片,包括卡尼费斯特跟这位英国著名演艺家泰特握手,祝贺她终于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荧幕上的场景。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一脸父亲般的慈爱,或者说是漠不关心,就好像跟她握手的是圣诞老人。而次日,当她的导演卡尔·雷格抵达之时,排场竟然犹胜昨日,新闻媒体紧随其后,我这才开始讶异起来——那自然跟我无关,我只是卡尼费斯特的护卫人员,但泰特毫不隐瞒约翰·博亨带来了哥哥所写剧本的事情。就如同他们签订了停战协议,表面上偃旗息鼓,暗地里又枕戈待旦;交战双方分别是泰特-博亨组合、雷格-埃默里组合。不管我们是否愿意,都被他们搅和到一块去了。这是一条爆炸性的消息,位于爆炸中心的,正是一贯面无表情的玛莎·泰特。”

    死死地盯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桌子上的灯,詹姆斯·本涅特努力回想:自己是何时开始,意识到这种不吉利的预兆的——在那对完全不协调的组合里,刺激着他们神经的不适感。又是闷热,如同卡瓦拉俱乐部的鼓声,在音乐中显得压抑。

    他突然想起来了:这种不安的感觉,从卡尔·雷格导演到达的晚上,便开始产生了,地点就是玛莎·泰特的套房,古旧的旅店、老式的套房,如负罪一般沉重。套房很豪华,玻璃棱镜反射着煤油灯光,混合着窗外第五大道照进来的苍白光线。泰特的美艳,跟整个房间非常般配。她一袭黄衣,端坐在灯下一张绚丽的椅子上。穿着黑白间条衫的博亨,看上去单薄瘦小、肩膀高耸,摆弄着鸡尾酒混合器。卡尼费斯特一脸慈祥,仍然虚情假意地喋喋不休。他的女儿坐在附近,显得比其他人矮小;她沉默不语、聪明能干、脸上长着雀斑,是个平凡的女孩,而她父亲却希望她显得再平凡些;另外,他要求她只能喝一杯鸡尾酒。

    “我们斯巴达式的英国母亲,”卡尼费斯特殿下明显嗅到了某种道德观,只听他宣称道,“对此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不久之后,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约翰·博亨——詹姆斯·本涅特尝试跟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解释——直直地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望向电话。

    詹姆斯·本涅特快步走过去,想要应答,而玛莎·泰特却抢先一步,把话筒拿了起来。她脸上挂着冷漠的笑意,灯光使她的头发变成了褐色。她只说了一句“很好”,便挂了电话,脸上笑意如故。

    约翰·博亨漠然询问来电者的身份,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有人在套间外面,短促地敲着房门,还没听到“请进”,就把门推开了。来人矮矮胖胖,估计有两天没有刮胡须了,满脸怒火,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那胖子无视其余众人,径直问道:“你说跟我们出去玩,到底是什么意思?”

    玛莎·泰特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卡尔·雷格。

    詹姆斯·本涅特说道:“那是将近三周前发生的事情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切的开端。不过,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倚身向前,把手指点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桌上。

    “圏内人士里面,有谁会给玛莎·泰特,送上一盒有毒的巧克力呢?”

187

    好啊,要不是这样,让我不得好死!……”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怒吼道,发出噼噼啪啪的噪音,嘶哑得跟钟声有得一拼,“这么久以来,在我见过的所有猪猡中,这个约翰·博亨最没治。‘我们都打算吃一块’,嗯?真够傻的。我猜,如果有人在最上面一层下毒,而这人当时也在房间内——顺便说一句,这完全未经证实——那这人肯定就会拒绝了吧?……哈哈。如果顶层的每块巧克力都下了毒——这不大可能——那全体人员都中毒了。如果顶层仅有半数巧克力被下毒——这倒比较有可能——你就可以肯定,在盒子里动了手脚的人,会极度小心翼翼,不去拿下了毒的巧克力。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博亨让所有人都吃了?”

    “是啊,先生,我们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每个人都看着其他人……”

    “哦,”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吃惊地说,睁大了双眼,“你没吃吧?”

    “我不得不吃,因为没有借口。雷格倒是拒绝了,他说自己是聪明人……”

    “结果证明,他确实挺聪明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说。

    “不过,你会发现,他也被心魔吓坏了。当博亨笑着提出,他不吃的几个好理由之后,他差点火冒三丈。埃默里醉得比看起来还严重,发疯似的威胁说:如果他不吃,就把全部巧克力都塞进他的嘴里,结果雷格还是吃了一块。埃默里吃了;威拉也吃了,他从头到尾只觉得好玩;结果我也吃了。”詹姆斯·本涅特苦笑一声,轻轻摇着头,“我承认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表现出愤世嫉俗的情感。”詹姆斯·本涅特心头犹有余悸,“真是一场可笑的表演,只是我笑不出来罢了。我只咬了一小口巧克力,就觉得味道很怪,我发誓……”

    “嗯,我打赌他们都一样。然后呢?”

    “当时没事。我们站着面面相觑,感觉不大好。不知道为什么,卡尔·雷格成了众矢之的。他脸上挂着病态的嘲笑,拼命抽烟。不过他报复了,他点点头,愉快地说:‘我坚信这个实验,会让你们所有人都满意。’然后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就离开了。

    “几分钟后,玛莎·泰特购物归来,打扮得相当奇怪,我们只觉得像是很多孩子,被关在拥塞的碗橱里似的。威拉突然捧腹大笑,现场总算恢复了平和。”

    “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我们都不相信这种事情。我们听到她在走廊时,博亨把盒子跟包装纸收拾干净,藏到自己的大衣下面。接下来我们一起在那里吃午饭。昨晚六点,博亨打电话到我住的宾馆,打算绕道到南奥德利一家疗养院,去处理战争委员会的事务。午饭后两小时,提姆·埃默里在一间酒吧里倒下了,医生说是士的宁①中毒。”

    ①士的宁(strychnine)又名番木鳖碱,是由马钱子中提取的一种生物碱,能选择性兴奋脊髓,增强骨骼肌的紧张度,临床用于轻瘫或弱视的治疗。小儿中毒大多因治疗用量过大,或误服含士的宁的毒鼠药,所致临床表现为面、颈部肌肉僵硬,瞳孔缩小之后扩大,惊厥,角弓反张,腱反射亢进,严重者因胸、腹、膈肌强直收缩、麻痹而死亡。本药作为中枢兴奋药已很少应用,多用于毒杀老鼠等啮齿类动物的药物。

    突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不,”詹姆斯·本涅特不问自答,“他没有死,甚至连濒临死亡的危险都不算,他吃下去的量还不够。他们帮他恢复了,但我们没有人对那个小实验感到高兴。问题是,我们要干些什么?……除了埃默里,没有人打算报警,那也不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反复胡言乱语,说那是这个时代里,最美妙的事件,理应刊登在报纸上;今天早上,他就是那样子说话的。雷格指出——至少他没有幸灾乐祸——如果叫警察就会有调查,他们很可能不会很快地,就放玛莎·泰特回美国,万一超过摄影场所允许的三周期限就难办了。”

    “那泰特小姐自己的想法呢?”

    “她却毫不在意,实际上……”詹姆斯·本涅特不自在地回答,又想起她丰满嘴唇边的浅笑、厚厚面纱下的黑眼睛,“她看起来很快乐,却在烦扰埃默里时,把这时而多愁善感、时而冷酷无情的老好人弄哭了。顺便说一下,博亨是他们之中,最狼狈不堪的一个。今天早上,有另一个战争委员会,做了不少鸡尾酒呢。有人嘴快讲了出来,但每个人都意识到:某个人——也许是在场的某个人——已经……”

    他做了个别有深意的手势。

    “嗯,是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了点头,迟疑了一小会儿,“等一下,你找人分析过,那些巧克力吗?”

    “博亨做了这件事。顶层有两颗巧克力被下了毒,包括埃默里吃下的那一颗。两颗中掺入的士的宁分量,都稍低于致死量,后来我们发现:其中一颗只沿着一边,压入了少量毒药,凶手似乎不大懂怎么下毒。另外,它们彼此距离甚远,除非厄运连连,倒霉透顶,否则一个人不大可能两颗都吃到。换句话说,跟威拉看法一样——这只是某种警告……”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坐的转椅吱吱作响,他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眼镜在阴影中,反射出高深莫测的光芒。他好久没说话了。

    “呃,我了解了。战争委员会通过了什么决策?”他随口问道。

    “莫里斯·博亨计划今天下午在伦敦,把玛莎·泰特带到白修道院去,顺便把手稿润色一下。威拉会乘火车跟他们一道。约翰今晚自己开车到镇里,他有个商务约会,很晚才能回家。他们让我一起去参加聚会,可我很晚才有空,因为还有好些工作相关的招待会。”

    “你打算今天晚上去参加聚会?”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道。

    “是啊,如果不太晚结束的话。我会预先把袋子整理好——无论如何,情况就是这样,先生。”这一瞬间,詹姆斯·本涅特内心不停地挣扎交战,一方面觉得这只是自欺欺人,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占用了你很多时间,我说话太冗长累赘了,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

    “也许,”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探身过去,沉重地说,“现在听我讲吧。”

    大本钟敲响了六点三十分。

188

    次日清晨六点半,詹姆斯·本涅特借着仪表板的灯光,正在研究一张小而复杂的地图,冷得瑟瑟发抖。从伦敦这个迷宫驶出十三英里后,他完全迷失了方向,在困惑中更是南辕北辙,越走越错。

    两小时前,借着香槟的酒意,想着在十二月里一个下雪的清晨,驱车直奔白修道院,并在拂晓时分到达,他感到: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之前在招待会中,度过的夜晚还好,就是太拘谨了。当晚他还碰巧遇见,一群不安分的英国青年。那个什么会场,很久前就拆下遮阳篷并挂出灯饰,他们却转移阵地,到那里开晚会。过了一阵子,他飞车离开牧人市场①,飙往萨里深处,但只有开头一小时是愉快的。【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①ket,伦敦市中心一个很有村落气氛的小广场。

    现在,他只觉得昏昏欲睡、萎靡不振、寒意透心,看着一路迎面而来的无数车灯,交织成一片苍白的幻境,他又觉得头重脚轻、似梦似真。

    天快要亮了。星光渐渐黯淡,而东方仍是一片灰色。冷意使他的眼皮不断打架,只好走出车子,到路边跺脚取暖。前面,一条窄路从两边的山楂树篱笆之间穿过,路面的雪还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右边,漆黑的天空下,高耸的林木犹如一群幽灵;左边,积雪微微反射着淡淡的光,裸露的旷野此起彼伏,延伸向远处那充满神秘的高地①。玩具高塔、玩具烟囱开始展现它们的轮廓,只是还没有烟雾罢了。

    ①Downs,英格兰东南部两个大致平行的山脉,两处都是放牧区。

    他忽然感到莫名的不安。换挡之后,发动机的咆哮声,惊扰了这死一般的世界。

    没什么好担心的。相反,他努力回想昨天下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跟他讲了什么,却发现脑子迷迷糊糊,完全不中用了。钱包里放着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白厅办公室那边H·M的私人线路;另一个是著名的维多利亚电话号7000,分机号42,可以由此联络到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因为处理瘟疫庄谋杀案时的突出表现,他最近晋升,当了领队(当然,那主要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功劳)。这些号码都没有用,因为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疾驰时,詹姆斯·本涅特再度想起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神秘莫测的表情、语重心长的声音。说警告可以是没有理由的。不知为什么,他对这针对玛莎·泰特的行为,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詹姆斯·本涅特不明所以,只期望H·M·能够明白……

    玛莎·泰特这会儿一定还在梦乡中吧。这个时刻到达,把整个别墅的人都惊扰起来,真是个疯狂的主意。詹姆斯·本涅特希望有人已经起床了。他只想忘掉该死的糖果盒:昨晚,就算看到衬衣上的领结,都会让他记起巧克力盒子上的蝴蝶结,还有盖子上假笑着的丰腴女人……

    前方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块昂首挺立的布告板。詹姆斯·本涅特猛一打方向盘,溅起一片白雪,然后往回驶去。往左去,正是该走的路。路很狭窄,前方一片阴沉,两边树影婆娑。换挡的时候,发动机发出剌耳的响声。

    望得见白修道院的时候,天色已经大白。它离路边有段距离,一堵横立在雪中的石墙,和两道有铁栏杆的大门,把它包围起来。近处的大门打开了。冷杉和常绿树黑黝黝站成一排,映衬着白色的草坪,从缝隙中透出别墅的模糊轮廓。詹姆斯·本涅特看到:在低空的灰色云朵之后,高墙倚着屋檐直立,烟囱排列成队。建筑物像一个T字形,一侧短翼朝向路边,也许曾经用石灰水粉刷过。弓形窗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一切尚处于沉寂之中。

    詹姆斯·本涅特抬起麻木的脚,朝前行去,摸索着来到大门处,把它推开。发动机的轰鸣吓跑了一只在唱歌的鸟。从大门向前看去,一条砾石铺成的快车道蜿蜒直上,延伸到左边一条现代的庭院车道。快车道的另一侧,是一片茂密的橡木和枫树,枝丫交相缠绕,仅有少量雪花穿过那些枝干,落入里头,在黑暗中反射着幽幽的光。后来他记起,正是这个时候,某种充满真实感的不安,突然掠过了他的全身。他沿着快车道,把汽车开到门廊车道前停下,旁边有一辆沃克斯轿车,发动机盖上覆着一条毛毯,他想起这是约翰·博亨的车。

    这时,他听到了狗吠声。在死寂中,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浑身燥热,涌起类似害怕的感觉。叫声低沉沙哑,由始至终充满了震颤。然后声音又抖了抖,好像人类吞咽什么似的。

    詹姆斯·本涅特攀行下去,在黑暗中四处张望。右边是一个有顶的门廊,有一扇能通往木屋的大侧门,还有数级台阶,通向一个半路上的阳台。前方正对着的是分为三叉的车道,白雪覆盖其上,跟外面的草坪一样。这三叉车道,其中一条绕过别墅后方;另一条沿着一个黑糊糊的斜坡向下,极目所见,只能勉强看到一条种满常绿树木的林荫道;第三条蜿蜒向左,通向一片低低的房顶,那边似乎是个马厩。沿着这个方向的话……

    狗吠声再次响起,听起来仿佛充满了痛苦。

    “嘿,安静一点!……”远处传来的声音说,“安静点!……暴风雨,乖狗!安静一点!……”

    接下来听到的声音,詹姆斯·本涅特一开始以为,又是狗叫声呢,实际上却是人声。喊声低低地从斜坡下传来,一直到他身后,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喊法。

    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甚至觉得自己生病了。他跑到门廊车道尽头,探出脑袋往外望,现在看得见马厩了。铺了鹅卵石的庭院里,正站着一个人,脚着橡胶长筒靴,身穿灯芯绒外套。他拉着两匹受惊驯马的缰绳,努力让它们安静下来,不要去踢踏鹅卵石。马夫的声音,跟刚才唤狗的声音一样,在众马的喷鼻踢蹄声中响了起来:“先生,先生!……你在哪儿?有什么……?”

    另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像是在说“在这儿”之类的话。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詹姆斯·本涅特从听过的描述中,认出了某个景物。

    从种满常绿树的狭窄林荫道,一路绕去,路会渐渐变宽,到达一片圆形的矮树林,也就是被称为“皇后之镜”的水榭。下一秒钟,他认出那是约翰·博亨的声音,于是他开始飞奔起来。

    他的鞋子已经湿透,冷得像冰窖一样,尽管雪只有半寸深。前面一排足迹沿着斜坡通向常绿树林。从上面还有羽毛状披覆可以看出,这些足迹才刚刚产生不久。他跟随脚印,沿路前进,足迹在常绿树之间穿行,然后又在凌乱的矮树丛中出现。除了半英亩之外,积雪覆盖的空地上,所建水榭的暗白色之外,别的东西都不可能看清楚。以水榭为中心,四周延伸出约六十英尺的方形低地,一条稍高的石路越过它,直达低矮大理石屋的门。足迹一直延伸到那扇前门,但没有出来的脚印。

    有人在门口出现,突如其来的气势,让詹姆斯·本涅特呆住了,他的心砰砰直跳,喉咙生痛。来人一身黑衣,跟暗灰的外景融为一体。他一手挡住眼睛,一手颤抖地撑在门柱上,像一个受伤的孩子。本涅特听到他在啜泣。

    他往前踏出一步,踩得雪地噼啪作响,引得那人抬起了头。

    “浑蛋,谁在那里?……”是约翰·博亨在说话,声音突然变高,“什么人……?”

    好像在拼命撑起自己身体似的,詹姆斯·本涅特略微走出了门口的阴影处。虽然光线黯淡且距离颇远,本涅特依然看到,他所穿马裤窄而圆的轮廓,但因为帽子拉得很低,脸部一片模糊,只是看上去好像在发抖。

189

    回答的声音在平地上回响。本涅特又听到远处传来的狗吠声了。

    “我刚到这儿,“他说,“我……什么……?”

    “过来。”约翰·博亨说。

    詹姆斯·本涅特歪歪扭扭地跑着穿过空地,他没有沿着石路上的脚印向门走去。看着围绕水榭四周的六十英尺雪地,他以为下面是草坪。他正要抬脚踏上那方形低地时,博亨开口了。

    “别踩上去!……”他突然大声喊道,声音陡然一变,“别踩上去,你这该死的笨蛋!只是一层薄薄的冰,下面是湖。你走那条路……”

    詹姆斯·本涅特缩回脚,转向石路。他跌跌撞撞,气喘吁吁,沿路向门的方向走了三步。

    “她死了。”约翰·博亨可怜地说。

    在静寂中,他们听到晨起的麻雀唱唱笑笑,还有一只从屋檐下方展翅飞过。约翰·博亨缓缓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化作一阵烟雾,嘴唇一动不动。他两眼迟钝地死死盯着詹姆斯·本涅特的脸,脸颊看起来凹了下去。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他大叫道,并举起马鞭往门柱上一甩,“我跟你说,玛莎死掉了!……是我刚发现的。你出什么毛病了?就不能说句话吗?……死了。她的头——她的头全部……”

    他看着手指,双肩颤动不已。

    “你不信?……进去看一看吧。天哪,世上最可爱的女人,全部——全部——你去看看。他们杀了她,是他们干的。她在抗争,她决心如此。亲爱的——玛莎。这一点好处都没有,她活不了。没有什么——属于我的东西——能够留下来。我们还约好,趁大家都没有起床,一大早去骑马呢,结果一来这儿就……”

    詹姆斯·本涅特试图压下身体里涌出的恶心感

    “只不过,”他说,“她在这里干什么?我指的是在这水榭里。”

    约翰·博亨两眼无神地看着他。

    “哦,不……”他最后说,俨然是空荡荡的大脑,捕捉到某个隐晦不明的事实,“你不知道吧?……你不在这儿,不。事实上,她坚持在这儿睡觉,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一直在说,彻头彻尾就是她的风格。但是,她为什么想待在这儿?……我不该让她自作主张的,可惜当时我不在,没有办法阻止……”

    “先生!……”空地的另一侧,传来一声低沉嘶哑的叫唤。他们看到马夫伸长脖子,打着手势,“先生,他是谁?是你在叫吗?我看到你走进来,然后——”

    “回去,”约翰·博亨大叫着,“跟你说,回去!……”他大吼大叫起来,对方反倒犹豫了一下,“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任何人。”他缓缓坐倒在最顶一阶上,把头埋在手中。

    詹姆斯·本涅特从旁边走过去。他深知:如果不自我催眠一下,自己绝对没有勇气进去,面对黑暗,他只觉空虚和动摇,但又不能退缩。他诅咒自己,因为右手抖个不停,只好像一个白痴似的,用另一只手握住右手腕。

    他问道:“里面有灯吗?”

    “灯?……”约翰·博亨顿了一下,又重复道,“里面?……哦,哦,当然有。是电灯。真滑稽,我忘了开灯,完全忘了。太滑稽了,哈哈!我……”

    听着这起伏不定的声调,詹姆斯·本涅特慌忙走了进去。在一片完全的黑暗中,他只知道自己处于一间充斥着老旧木材和发霉绸缎怪味的接待室,但又能闻到新近喷洒的香水味洋溢其中。

    玛莎·泰特的面孔,顿时鲜明地跳进了詹姆斯·本涅特的脑海中。当然,他还不相信她已经死去。那已经融入生命中的魅力——你触过的手,你吻过的唇〈即便只有一次),然后,责怪她骗了你——并没有瞬息间,退化成画像上的线条,或者蜕变成棺材里的蜡人。

    绝不可能,她一定还在这里,一定还活着;即使看不见她,詹姆斯·本涅特还是能感受到她的存在,那是她生命的火焰。

    但是,詹姆斯·本涅特却发觉:空虚感越发浓重。沿左边的墙一路摸索,他找到一扇开着的门。在那个房间里,他找到一个电源开关,犹豫了一秒,还是打开了它。

    什么都没有。开灯之后,什么都没有。

    詹姆斯·本涅特置身于一间斯图亚特时期的博物馆,或者说是一间客厅——真实的客厅里:这里什么都没变,除了织锦早已磨损、颜色渐褪、干涩发霉;三个弓形窗户悬在髙处,嵌着方形的窗格;壁炉有个熏黑的石顶;地板交错铺着黑与白的大理石块;墙上的铜制烛台,插了几支蜡烛,火焰摇荡不定。这种幻象太精致了,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理性出了问题,居然不大愿意,在墙上找到电灯开关。一张翻倒的椅子上,斯图亚特式扶手插进橡木的金银丝细工中;微弱的火焰熄灭了,留下一小堆残灰。房间尽头有一扇高大的门。当他在黑暗中,把门打开后,犹豫良久,才把灯打开。

    里面只有两个烛台燃烧着蜡烛,房间弥漫着一片浓重的黑暗。他先看到有着红色遮蓬的高大床架,留下一抹阴影,接着看到:这个方形小房间里,诸多镜子交错的反光。

    最后,他看到了玛莎·泰特。

    詹姆斯·本涅特脚步蹒跚、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确认,是真的,玛莎·泰特已经死了。她肯定已经死去多时,因为身体已经冷透,这打击鲜明地留在他脑海里。

    走回房间中央,他努力尝试着保持清醒冷静,可惜,这也是不大可能的。

    玛莎·泰特曲着身子,倒在壁炉和床脚之间的地板上。床边的墙壁上方,黯淡的光线穿过巨大的格子窗户,沿着壁炉的方向,穿越整个房间,落在她的身躯和脸庞上。阳光温柔地俯瞰着她的脸庞,无视那被敲碎的前额和半睁着的眼睛。他觉得她前额的血迹已经凝结,长发也凌乱不堪。

    不过,玛莎·泰特最后的表情,与其说是苦闷,还不如说是惊讶和鄙视;她的肉体在挣扎的时候,表现出一股力量,因而产生的觉悟,与那种神色混在一起,令她的脸在死亡之后,显得非常奇怪。詹姆斯·本涅特隐约觉得:这是她的容貌中,最骇人的部分。她一身纯白,所穿的白色花边睡衣,从右肩往下被撕破了。

    谋杀!……因为玛莎·泰特的头,被什么东西打破了?……

    詹姆斯·本涅特再次尝试保持冷静、清醒,拼命留心现场周围的细节。壁炉的石顶下,是一团小火燃尽留下的灰,堆叠起来整齐得可怕,而且跟另一房间里的那撮灰差不多大小。一根沉重的拨火棍末端,插入灰烬之中,它是那些翻倒在地的火炉用具的一分子吧。用拨火棍打的?也许如此。在炉膛与灰白色地毯的边缘处,他看到一个古代水瓶的镀金玻璃碎片撒了一地,附近还有好些黑色的污点。空气中充盈着存放多年的葡萄酒的甜味。炉底石上有一、两个——是两个——酒杯的碎片。放着镀金日本漆器的小凳子,和一张柳条椅背红色坐垫的橡木椅,都被撞翻了。这些东西都离壁炉很远。在壁炉近处,一张看上去差不多的椅子,正对着刚才那张翻倒的椅子立着。

190

    他试图想象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并不困难。有人来拜访了玛莎·泰特,坐在那张没有倒下的椅子上。他出手袭击她,把屋里的椅子、小凳、水瓶、酒杯全都撞翻了。玛莎·泰特从他身边迅速跑开,他追了上去,再次发动攻击,而且在她倒下之后,还往她头上击打了好长一段时间。

    房间里沉重的空气、打翻的酒瓶子、古旧的香味和烟尘,都使詹姆斯·本涅特头晕眼花。空气,把这几幕场景清走吧……他从詹玛莎·泰特的旁边走过,朝着大窗的方向,突然发现了什么。

    地毯上散落着很多燃过的火柴,全都向着壁炉。詹姆斯·本涅特之所以会留意到它们,是因为残余部分的颜色——绿色、红色、蓝色,都是可以在市里买到的火柴——只是此刻,他对此毫无想法。他抬起眼睛,看到壁炉架上,有一个打开了的金制珠宝盒,里面放着几支香烟,和一盒普通的安全火柴。他脚步踉跄地来到大窗户边,用力一扳,窗户就被打开了一点,这时他才想起来,在这种情形下,不能触摸任何东西——没关系,他上午一只手上,还戴着开车手套呢。

    一开窗户,冷空气不断加强,詹姆斯·本涅特深深地呼吸了一阵,又把窗子关上。窗帘并没有拉起来,软百叶窗也挂得好好的。

    茫然外望,詹姆斯·本涅特看到毫无痕迹的雪地上,隐隐有蓝色的阴影。离湖面较远处的森林边上,在一片高地的后方,仅四十码处就是马厩,还有一间显然是马夫居住的小绿屋,大门紧闭。冰雪覆盖时,光看第一眼,你怎么也不会把这当成湖的。

    很好,约翰·艾什利·博亨警告他不要……

    薄薄的冰层,无痕的雪地。

    瞬间,一个可怕得、难以想象的念头,划过了詹姆斯·本涅特的脑海。他想起看到水榭的时候,四边的雪地上平整无痕,只有博亨进去的足迹。然而,凶手要是进去了,就得走出来。水榭周围的雪地有六十英尺宽,绝对不可能不留脚印就逃得掉。它的后面,或者另一个入口处,一定会留下什么痕迹。

    这是个愚蠢的理论。玛莎·泰特已经死去数小时了。凶手大可以在雪停之前就离开,让降下的雪湮没所留的足迹。烦这个干吗?然而他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觉得雪一早就停了,当他还在伦敦时就停了。

    没关系……

    前屋有人紧张地,叫着他的名字,把他惊醒过来。他赶紧跑回去,看到约翰·博亨在烛火和灯光的映照下站着,手里拿着一个明显是从客厅橱柜里,取出的镀金水瓶,然后举瓶子痛饮。

    “嗯?……”他已经恢复了沉着冷静,“演出完蛋了,本涅特,全都完蛋了。我看我们找个医生,还是什么来吧。”

    “是谋杀?……”詹姆斯·本涅特惊问道

    “是啊,”约翰·博亨点头同意道,“是谋杀!……”他无神的双眼,在房间里逡巡着,“要是叫我找着是谁干的,”他平静地说,“我会杀了他。我说真的。”

    “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约翰·博亨连连摇头,满脸严肃地说,“但是,我们得把全部人都叫醒,从他们口中挖出真相。之前我待在镇上,凌晨三点左右才到这里。四周黑沉沉的,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让玛莎·泰特睡进哪个房间。她发誓说要待在这个地方,我不知道她是说真的。”他再次环视一圈,又慢慢说道,“我想:原因在于莫里斯的剧本吧。不过她让我承诺,一早跟她去骑马,所以我只稍微……稍微打了一个盹,”他用憔悴的眼神望着詹姆斯·本涅特,“就起床叫醒管家汤普森,他因为牙痛,也是整个晚上没睡。他说她睡这儿,还跟洛克讲好,七点把马牵过来。于是,我就跑到这儿来,洛克还叫住我——就在那狗要——对了,你想喝点什么吗?还是到主屋去喝点咖啡?”【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然后房间陷入了漫长的寂静,约翰·博亨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酷些,就打破了沉默。他两眼挤在一块。

    “她看上去……很可怜吧,是吗?”约翰·博亨问道。

    “我们会找到凶手的,”詹姆斯·本涅特说道,“至少我认识一个人,他有这种能力。抱歉,老兄,你还是这么……?”

    “没什么,”约翰·博亨说,“继续说下去。”

    詹姆斯·本涅特迟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个笨蛋,紧张害怕,愁容满面。

    “我只是在考虑,在我们走在外面,制造更多脚印之前……在你进来的足迹旁,没有别的痕迹了……”

    约翰·博亨转头怒道:“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等一下!……请你镇定一点!我又没说……”

    詹姆斯·本涅特这时才发觉,自己无心的言外之意,可惜太晚了。这让他自己吓了一跳,显然约翰·博亨也吓了一跳。

    “聪慧、公正、明智的神啊。“(他竟然会说“神啊”这种话!)“相信我,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只有一种可能,凶手也许还在屋里……”

    “什么?……”约翰·博亨惊讶地睁大了两眼。

    “嗯,除了前门,还有别的路能进来吗?”

    “没有。”约翰·博亨肯定地说。

    “你确定围在水榭四周的冰层都很薄吗?”詹姆斯·本涅特又继续认真地问。

    约翰·博亨依然没有领会,詹姆斯·本涅特的上述问题的用意,尽管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很重要:“我想是吧。至少我出来之前,老汤普森就警告过我,说有些小孩儿……”

    他停了下来,两眼圆睁。

    “你胡说八道,”约翰·博亨匆忙地愤怒说着,“把问题越弄越复杂,究竟有什么好?我们要面对的问题,已经有够多的了。足迹!……你说话就跟剧本里的傻瓜侦探一样。真死了人,是真的,我才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你下一句话要说,是我杀了她吧。”

    “不论怎样,你不认为我们最好先确认,没有人藏在这儿吗?”

    双方又陷入了沉默之中。过了好一会,约翰·博亨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两人开始在水榭中四处搜索。博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臂紧紧夹着水瓶。

    搜索所花的时间不长,不算上一个带有俗气镀金浴室的小卧室,水榭里只有四个房间。一条狭窄的走廊——或者该称为前厅——穿过了整个房子。一边是客厅和卧室,另一边除了音乐室,还有一个房间,是十七世纪秘密沙龙的奇特复制品,里面还陈列着红木牌桌。所有东西都褪色了,但表面却有清扫和装饰的迹象,仿佛要用来招待幽灵。在暗黄色的烛光下,看上去像是有人在布置神殿。

    可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又从屋子每扇窗户往外看,雪地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我受够了!……”约翰·博亨愤怒地吼着,他从牌室的窗子往外看,又猛地把头转开,“我们回主屋去,别扮演傻瓜角色了。凶手离开后又下了雪,把足迹掩盖了,就是那样。兄弟,别一脸愁容,把问题交给我吧。要是叫我找到凶手……”

    他嘴巴张着,面上掠过虚假而脆弱的讽刺之色,神经过敏症状表露无遗。他转向一边,因为,此时,外面响起一个细小微弱,却持续不停的声音,喊着约翰·博亨的名字。

    詹姆斯·本涅特发现,听到这声呼唤,约翰·博亨也快要惊叫出声了

191

    早安,来这边!……”叫声还在持续,而且越来越接近。

    他们走出前门,刚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约九十英尺外,种满常绿树的林荫道上,正悠闲地漫步走来。

    是贾维斯·威拉。他正用手杖把矮树丛上的残雪拨下来。这将是个明朗的清晨,只是阳光被一动不动的乌云遮蔽了,结果,他们只看到一个黑影,俏皮的黑帽子下缘,伸出一支烟斗。

    看到两人出现,他停下脚步,从口中取下烟斗。

    “别过来!……”约翰·博亨冲着贾维斯·威拉大叫起来。他从门内侧摸索到一把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詹姆斯·本涅特发现,他已经恢复了过往的冷静。他戴好冷酷的面具,走上小径迎向贾维斯·威拉,脸上甚至带有某种恶意。

    “老家伙,你不能进去,”约翰·博亨对他继续道,“我敢说没有人能够进去,直到警察过来为止。”

    贾维斯·威拉一动不动地站住了,有好一阵子,似乎还屏住了呼吸。冬天的阳光照出他脸上的皱纹:如果不是帽子,盖住了突起的前额和灰白的头发,满脸沟壑会更明显。松弛的嘴唇本来半张着,又缓缓地闭紧了。他的双眼顿时蒙上了一层黄褐色的阴影,带着许多好奇,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约翰·博亨的脸。

    “是的,玛莎死了!……”约翰·博亨仿佛在出拳,击打动弹不得的对手似的说道,然后双肩隆起,“跟巴比伦一样,跟查尔斯一样,她彻底死透了。她的头被打破了。你听到吗?……有人谋杀了她,因此,在警察到达之前,谁也不能进去。”

    “是这样啊!……”贾维斯·威拉短暂沉默后说道。他盯着地面好一会儿,仿佛他被无助地固定在那儿,然后,手臂像带着难忍的痛楚一般动了动。

    他摸索着把烟斗塞回口中,然后突然飞速地说:“我刚碰到你的马夫还是谁,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却不让他出去。他说你要去骑马……”

    他抬起头,一脸苍白。

    “我希望她死的时候不太痛苦,约翰。她很害怕那样。我们要回主屋么?”贾维斯·威拉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着,脸上现出满满的疑问,“这都是我的错,既然发生了下毒事件,我就不应该允许她在那儿睡。我没料到她有危险,但我也不该……”

    “你!……”约翰·博亨温柔地说,“你是谁啊?能允许她?……”他上前一步,声音变得锐利,“你知道我们打算干什么吗?我们要玩侦探游戏,找出凶手。然后……”

    “听着,约翰。”在他们要转身离去的当儿,威拉差点被路边的灌木丛绊倒,连忙抓住博亨的手臂,“我得知道什么。现场怎么样?我的意思是,看起来怎么样?她是怎么死的——我也说不清楚,应该怎么措辞……”【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我想我明白的。她正在款待某人。”

    他们继续前行。

    “最显而易见的问题,”威拉又说,“我不能问,即使作为朋友,我也不能问,但只怕警察会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约翰?……”

    “丑闻?……”对方问道。

    令詹姆斯·本涅特惊讶的是,约翰·博亨毫不动怒。他似乎在大脑里掂量着什么,却越发疑惑。他的瘦脸几乎要浮现讽剌之色,但又一闪而没。

    “也许吧。如果她死在尼姑庵里,也许会有丑闻,大抵如此吧。”约翰·博亨无助地点了点头,“虽然这样说很奇怪,威拉,但我根本不在乎,这种旁枝末节。她对自己的名声毫不在意,我也不。”

    贾维斯·威拉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起来。

    “好啊,”他说,“我想我知道原因。你知道她喜欢你——即使你对世界上别的事物一无所知,也深信她喜欢着你。”

    他转头瞥向博亨的时候,仿佛第一次留意到詹姆斯·本涅特,赶紧直起身子。由于有陌生人在场,他立即闭上了口。

    “抱歉,约翰。请你……”贾维斯·威拉很无奈地点头道歉。

    “请你原谅,本涅特先生。今天早上,我们谁都不在最佳状态。”

    他们一路无言,到达主屋,约翰·博亨带他们走上侧门的楼梯,正对着本涅特的车所停的快车道。在楼梯最顶处,他们看到一个人,正从门上往外偷看,一见他们,连忙把头缩了回去。

    那个家伙正是汤普森,他已经不是仆人之中,一个道貌岸然的榜样,而像个精明的鬼。他身材矮小,头上寸草不生,满面横沟竖壑,像是因为知道这个家族里,太多的秘密一般,眼里透着忍让之色。布满血丝的眼睛,肿胀不堪的下颚,仿佛给他戴上了可敬的面具。

    约翰·博亨说道:“图书馆。”并停下来与他稍作商量。威拉则一马当先。本涅特觉得自己正陷身于一个狭窄走道组成的阴暗迷宫中,鼻子里嗅着旧木头的气味,脚下踩着椰子做的地毯。路上在出其不意之处会有台阶,斜墙①上装有格子窗户。

    ①embrasure:内宽外窄的门窗开口。

    他忘记了自己早就已经寒意透骨,直到贾维斯·威拉把他带到一个大房间里。房间的一面墙上,是都铎式样的窗户①,另外三面全是书。这屋里很简朴,石头地板上,铁书架绕墙而立,装饰灯架中垂下数盏电灯,火炉前面,摆着铺了织锦软垫的家具。壁炉上方也挤着书,炉中燃烧的木块,发出低吼声。

    ①至1603年间统治英格兰和爱尔兰的专制王朝,被认为是英国君主专制历史上的黄金时期。

    詹姆斯·本涅特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由冷得一颤,才想起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他瘫倒在一张铺上软垫的椅子里,凝视着被火苗映红的弓形屋顶。暖意渗入他的肌肤,他想闭上双眼。他微微转头,看到窗外静止不动的乌云,以及褐色斜坡上面,出现车轮印的雪地。整个房子异常地安静。

    “你看到她没?”贾维斯·威拉问道。

    詹姆斯·本涅特瞬间惊醒过来:“看到了!……”

    贾维斯·威拉背对火焰站着,两手交叠身后。火焰把一束灰色的光,投射到他的头发上面。

    “真是凑巧,我不得不这么说。”他语速骤然加快,“我想问,为什么你刚好会在这?”

    “是意外。我刚从镇上开车回来,半路上听到博亨大喊着什么,同时又有条狗不停地吠……”

    “我明白了,”贾维斯·威拉点头说,用手揉揉眼睛。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快更柔和,而且充满暗示的意味,“我认为,你比约翰·博亨要冷静。你留意到什么线索了吗?任何对我们有帮助的线索?”

    “没有多少。她是……”

192

    詹姆斯·本涅特粗略地描述了一下现场。贾维斯·威拉将手臂撑在壁炉架上,凝视着炉中的火苗。看着他原本优雅,如今却略显无力的侧面。詹姆斯·本涅特心想:他真是个便衣偶像,战前的大人物,还会与时俱进;他一脸庄严,从某种意义上讲,具有莎士比亚的气质;他明智决断、讲究逻辑、诙谐幽默,堪称家族之友。如果约翰·博亨有个侄女(想起来,他提到过,自己还真是有个侄女),她可能会称威拉为伯父。

    “很可能,”他心不在焉地继续道,“她正跟某人喝酒,然后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打斗……”

    “真不明智啊,竟然得出那种推论。”贾维斯·威拉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望向一边,“实际上,我还为她的健康,喝了一盅呢。”他直起身子,开始快步走来走去,“言归正传,情况很糟糕……你确信那些燃过的火柴是线索吗?”

    詹姆斯·本涅特住口不言了。房间对面的门倏地关上,仿佛陷了进去。约翰·博亨走到壁炉前,把手摊在火上。马鞭在他的手腕上绑成一圈,一头垂了下来。他甩了甩手,松开结在喉咙处的羊毛围巾,解开斜纹软呢夹克。

    “汤普森,“他对着火焰说,“过一阵子会端咖啡来。詹姆斯老兄,你的包被带上楼了,车也开进了车库。你可以去洗个热水澡,换下白领结。”他又转过头去,“顺便问一下,燃烧过的火柴是怎么回事?”

    “我多希望,“贾维斯·威拉从容地说,“我们能把它栽赃到一个强盗头上。”

    “什么?……”约翰·博亨询问道。他似乎有点犹豫。

    “你看……玛莎被杀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散落一地的、燃过的火柴棒?”

    约翰·博亨愤愤地说:“我不关心燃烧过的火柴棒。不,我没有开灯。总而言之,你们出什么毛病了?……有话就大声说啊!……”

    贾维斯·威拉走到壁炉另一边坐下。

    “它们似乎都是有色火柴,自从莫里斯对这类火柴着迷以后,我想,这幢房子每个卧室里都有了……”贾维斯·威拉轻轻摇着头叹息说,“等一下!……”他举手截住对方的话,“警察会问这些问题的,约翰,心智健全的正常人,都得去想一想。水榭中没有这种火柴。不幸的是,我可以发誓说:事实如此。除了凶手以外,我应该是最后一个,看到玛莎还活着的人。他们昨天晚上,为她生炉子的时候,并没有在那边留下火柴……”

    “那倒提醒我了!……”约翰·博亨说,“女仆!她的女仆。卡萝塔。这么长的时间,卡萝塔哪去了?”

    贾维斯·威拉尖锐地看着他:“奇怪啊,约翰,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她把卡萝塔丢在伦敦,当是休假还是什么,别管这个。水榭里没有有色火柴,任何种类的都没有。我离开的时候,只给了她一盒普通的火柴。

    “我们面对事实吧。一般的强盗,不会把有色火柴,扔得满地都是。给你一个提示,不必很露骨也行。这房子本身,也发生了不少怪事。昨天晚上的某个时辰,有什么东西把卡尼费斯特的女儿吓了一大跳,几乎教她发疯了。我听到她的尖叫声,又发现她倒在盥洗室前走廊的地板上。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只能听出来,有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在走道上走来走去,还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她下半夜就跟凯瑟琳一起睡了。”【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詹姆斯·本涅特听到火焰噼啪作响。约翰·博亨正打开一个银色烟盒,又“啪!”地一声关上了,把头转过来。

    “露易丝?……”他说,“露易丝·卡拉维在这里?”

    “为什么不行?……她是凯瑟琳的朋友,去美国待了几个月,结果没有办法见她。你干吗这么吃惊?上帝保佑你,不要这么神经质,小伙子!……”他又暴躁地补充说,“你没有去当演员,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你会在五分钟内,把观众全弄得局促不安。”

    “哦,我还不知道。”对方说。他的长手护住火柴头,往香烟那里送去,火苗在他的眼中,映出一种傲慢、狂热、神秘的笑意,“我不知道呢。也许当演员的话,我会比你想象的要好些。”他苦笑着说,“不,我并不吃惊。只是昨晚早些时候,我在卡尼费斯特的办公室,跟他聊天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提到。好吧好吧,也许她只是惊扰了,一个家族的幽灵。还有其他访客吗?”

    “有,就是你的好朋友雷格。”

    詹姆斯·本涅特忽然坐直了。

    “现在镇定一点。”贾维斯·威拉继续说道,此时,约翰·博亨把香烟从口中拿下来,“放松点,听我说。你什么都做不了。他在这里很受莫里斯宠爱。我不想提及这种事情,不过,如果你提议去扭断他的脖子,就让我说句提醒的话:你是弟弟。莫里斯为人粗枝大叶、心不在焉,但要是你反对他,他就会凶相毕露……你也不要低估埃默里。他们的生意,就是紧靠着莫里斯,而他们做到了。”

    “那么,这头猪策划了什么?”

    贾维斯·威拉眼里的一丝笑意加深了,好像终于摆脱了迷惘和惊愕。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斗。

    “这很容易想到了。卡尔·雷格是个精明狡诈、智计百出、文质彬彬——正是如此,不要打岔——的人。昨天下午,在我们赶过来之前,他就抢先一步到了。我们进门时,大忙人莫里斯像父亲似的,拍着雷格的肩膀……”

    “也就是说,莫里斯没去伦敦?”

    “没去。卡尔·雷格已经给他发了一封如此有趣,并且充满暗示的电报。他似乎有个构想,迫于某些权威人士的压力,制作电影的时候,都得用到莫里斯那充满学者气质的研究结果,以及他的技术建议。这真是个笑话,莫里斯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我开始明白了。有人伴舞,有主题歌,被称为‘国王开酒会’。”约翰·博亨声音变大,“我说吧,威拉,我哥哥是不是已经背离初衷了?”

    “你错了。听我说,约翰,你得承认他想法不错。把方向定在‘拉·波吉亚’①和‘凯瑟琳女王’②身上,真是绝妙。他对历史颇有了解,所以才能轻易地虚构情节。”

    ①-1519),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之女,在父兄政治野心的操纵下,曾经结过几次婚,波吉亚家族是世纪影响整个欧洲的西班牙裔意大利贵族家庭,也是文艺复兴时期,仅次于美第奇家族最著名的家族。他们的“名”不是美名,而是恶名,是一个被财富、阴谋、毒药、乱伦的阴影笼罩着的家族。但同时,波吉亚家族对艺术的支持,也使得文艺复兴在那个时代得以迅速发展,使艺术家们成为那个时代,意大利最耀眼的人物。文学作品中一般把她描述成放荡的蛇蝎美人。

    ②QueenCatherine:即卡特林娜(年-1705年),葡萄牙布拉干萨王朝第一任国王若昂四世(年年11月6日)的第三个女儿,1662年与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国王查理二世结婚,成为英国王后。

    约翰·博亨往前走了一步。他说:“感谢你的衷心赞美。要是我告诉你,他现在把聪明才智用在什么地方,也许你会更钦佩他。”

193

    詹姆斯·本涅特感到这个人,正在说些他不该承认的话,他会后悔的,而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却没有办法停下来。

    “要不要我告诉你,他是怎么妨碍我们的?……即使玛莎·泰特还活着,我们也不会有表演了……卡尼费斯特拒绝赞助我们。”

    贾维斯·威拉的手痉挛了一阵。他又把烟斗拿起来,从椅子上半站起来。

    “可是,卡尼费斯特说过……”

    “他昨天晚上跟我说了,一分钱也不赞助。我去环球杂志办公室拜访他,他就跟放在角落的、自己的雕像一样气派。经过深思熟虑……哼哼!……”约翰·博亨大声说,“因为政策上的理由,加上个人判断,他认为:影视界借用卡尼费斯特这个名字不好。名字的重量!……因此,他不打算现身了,去他的……我说,威拉,你很震惊吧?经理们不是还跟过去一样,喜欢你的表演吗——或者说跟玛莎一样,曾经喜欢过?所以,如果你不接受,这个挑战的话……”

    他停了下来。

    “我从不自诩是个伟大的演员,约翰,”贾维斯·威拉静静地说道,“我也不觉得自己有这种资格。”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约翰·博亨揉了揉眼睛,平静地回应道:“请原谅,老先生。上帝帮帮忙吧,要是我没说过……我想你们现在都知道了,我只是一头任性的驴,常常害怕开口说话,一旦开口,我只会把事情搞糟。我并非故意,只是这些事情同时发生,叫我万分震惊……现在这些不重要了。雷格肯定跟卡尼费斯特谈过,那就是全部。我认为雷格还不知道。要是玛莎不是这样一个笨蛋……”

    他再次住口,这次的原因不一样了。双方都赞成无视刚刚对威拉的评论,但贾维斯·威拉在这句话上,并不打算放过他。

    “说吧,”贾维斯·威拉重复道,“你那句话指的是什么?”

    “不……没什么。”约翰·博亨匆匆否认。

    “也不是,比如说,暗示我们有名的发行人,在考虑把玛莎变成卡尼费斯特女士?”

    约翰·博亨嗤笑出声:“真荒唐,你自己肯定也知道的。你觉得她会找上他?……你怎么产生这种念头的?”

    贾维斯·威拉看着他,讽剌地微微弓身鞠了个躬:“我认为这是对我年纪老迈、精血衰竭的惩罚吧。我对扮演天主教神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是年轻女士总觉得我应该有。哦,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秘密。卡尼费斯特的女儿告诉了你的好侄女凯瑟琳,凯瑟琳又告诉了我——我相信,这是经过许可的——这女孩儿好像满心忧虑,我只得沉默不语。”贾维斯·威拉冷笑了一声,“我发誓,如果卡尼费斯特跟玛莎结婚,这胖子等于马上把自己置身于火焰之上,就是字面的意思。”他突然停下来,“她死了。她死了——于是我也忘了。我没有办法习惯这种事,约翰,”他野蛮地说,“我还在不断幻想着,她随时会从那扇门走进来。”

    房间里的孤独感增强了。约翰·博亨走向靠墙桌子上的一瓶白兰地,中途又停了下来,肩膀绷紧,再次回望。

    “让我们听一听,”他说,“昨天晚上,发生的每件事情。”

    贾维斯·威拉考虑了一会儿,含糊其辞地说:“很难说明事实。玛莎在演戏,仅仅靠着自己的力量,那该死的力量,你所无法抗拒的催眠——不管它叫什么。但是,我私下里从来没有见过,她演得如此夸张。她说她在自我协调,还有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

    “你觉得,她说的都是胡言乱语?”

    贾维斯·威拉看了看他的表情,继续开口说:“是的,我知道你们两个,怎么看待这个地方,对她造成的影响。也许她深信如此,但另外还有人,给了她一个宣泄的机会。我想,现在,我明白雷格的能力了:他是驯兽师。如果是他在执导这场演出的话,那还真的把各方力量,都摆到了正确的方向上。”

    他略略抬头一看,又继续填充烟斗。

    “说下去。”

    “晚饭的时候,我心甘情愿地承认她充满才气。一方面是受你那大餐厅的影响——擦得闪闪发亮的橡木家具,轻盈的烛火,背后有个月亮若隐若现的大窗户……另一方面,她身穿银色的长袍,头发精心梳理过,俨然一副壁炉上方,照片里克里夫兰女爵士的派头。即使是她的姿势,也叫人浮想联翩。雷格一脸木然,莫里斯却几乎五体投地了。为表敬意,他戴上了最厚的眼镜。至于凯瑟琳和卡尼费斯特的女儿,我不认为她们会被感染。我甚至觉得小露易丝讨厌她。而凯瑟琳呢,在听到玛莎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的时候,拿起了一支锋利的画笔……”【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小凯特①……”约翰·博亨喃喃自语地说,“上帝啊,我从来没有想过!……天哪,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办法想了。我一直待在伦敦,一走数月都没来过这儿,甚至没有想起来,要看一看小凯特……”

    ①“凯特”(Kate)是“凯瑟琳”(Katharine)的昵称。

    贾维斯·威拉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口气。

    “小凯特,”他说,“真是该死。听我说,约翰,你了解她吗?……除了自己的梦,你考虑过别的事情吗?……她二十一岁,为你打理这幢别墅;她是个美人,到现在还没有到过,比伦敦更远的地方。在你和莫里斯之间,整幢别墅都存在于梦幻和阴影之中。你当然不去看望她,你从来就不曾看过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约翰·博亨斯文地问。

    贾维斯·威拉好像在脑海中,跟自己争论着什么。

    “是这样的。你甚至不了解玛莎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竟有人想杀她。你也许感觉不到,这屋子里的恶魔气息。无论她去什么地方,恶魔气息总是跟着她,如影随形。如果你不爱她,她会很乐意地,让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去恨她。”

    贾维斯·威拉挥手打在椅子的抉手上,他那奇怪的黄褐色眼睛,瞬间闪了一下。

    “哦,是的,我知道。她会又摸又戳,甩鞭子驱动事情发生,完全是火上浇油。至于我们,我们这群可怜的老畜生,钻过纸环爬到高地去,但只要违反了规矩,她就经常向我们发射空包弹。我说经常……”

    贾维斯·威拉愤怒地挥动着双臂,低着头喃喃自语,说得脸红脖子粗。

    “现在我要告诉你,晚饭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为什么看到发生谋杀案的时候,我并不感到吃惊。

    “玛莎坚持要在月下参观别墅,身边只有莫里斯,他一边拿着蜡烛,一边讲述白修道院的浪漫史。当然,玛莎很快乐。我们其他人也一并跟去了。雷格表现得很幽默,一心放在尊敬的露易丝·卡拉维小姐身上;凯瑟琳跟我一块儿。”贾维斯·威拉终于开始叙述了,“接下来,玛莎跟我们所有人都聊上了,哦,真是胆大。她会不时从莫里斯手上取过蜡烛,照着自己的眼睛和笑容,把莫里斯迷得神魂颠倒;她甚至还向迟钝的雷格抛媚眼,而他只是为她捡起了一件快落在地上的披肩;至于那些女孩,她就用一种如母亲般的讽刺态度对待她们。我想我得了忧郁症,情绪低落……”贾维斯·威拉说话声渐渐低沉下来,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开玩笑说:我扮演的查理二世,看起来一定很可怜。看,这是我第一次突然开始意识到,这个角色要怎么演。在那些黯淡的房间里,你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人们才刚刚走出房间。而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演这个角色的感觉,仿佛我从来没有演过彼得·埃贝森①这个角色似的。我甚至开始想象,在观众面前获得了巨大成功……

    ①PeterIbbetson:同名电影里的一个角色。这部电影讲述:一位巴黎的建筑师偶然遇见了童年的玩伴,但对方是一位英国伯爵的妻子,后来,他不慎杀了她的丈夫,被判处终身监禁,两人无法结合,但心灵想通,常常相会梦中,无视于时光荏苒,永远相守相依。

    “然后,我们来到查理二世的房间。”贾维斯·威拉好像还想着那些观众。他转头望向詹姆斯·本涅特,开口说道,“恐怕对你而言,刚才的话很莫名其妙吧。查理二世的房间,现在被我们的朋友博亨占有了,还保持着原有的风格。它的特色就是墙壁中镶嵌着一个楼梯,在里墙和外墙之间,楼梯下方对着一扇门,通往现在已经成为带有现代风格的侧门走廊——也就是我们进屋的走廊。门——当然不止是一扇暗门——在走廊后头。建造的目的是,为了让查尔斯能从草坪上,来往于这里和水榭之间,而不必走正门被人看到。”

    “哦,这当然,”约翰·博亨不耐烦地说,“然后呢?”

    “莫里斯……”贾维斯·威拉继续道,“向我们展示了秘密楼梯。我以前当然看过了。可是,大家都在那挤成一团时,玛莎·泰特还拉着我,走到楼梯下方的石砌平台上。那儿通风很好,只有玛莎手中的蜡烛在照明。楼样陡峭而狭窄,梯级好多。我记起当时感到,它危险得像个悬崖。然后……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是不是通风太好,居然把蜡烛吹灭了,还是有人往玛莎·泰特的胳膊上推了一把,或者什么别的事情发生了。蜡烛熄灭了。我听到有人在黑暗中傻笑。不是讥笑,是傻笑,这更糟糕了。接着我感到,有人撞在我身上。在玛莎差点要头向前掉下楼梯时,我连忙抓住她。”

    “她,”约翰·博亨声音沙哑地说,“她……?”

    “被推了一下?……是啊,被推倒了。”

    贾维斯·威拉站了起来。他点着烟斗,深深吸进一口烟雾,又将烟斗杆往桌上点了点。

    “而且,她心知肚明。但当烛火再次点着时,她转头展现一脸闲适优雅、艳光四射的笑容说——哦,那样子我可模仿不来,但我记得她说的每一个词——‘好危险啊!……我差一点就杀了自己。’她会的,约翰。她乐在其中,享受这种暴力,那会让她的妩媚,反过来把她干掉的。”

    约翰·博亨开始焦躁地,在壁炉毯上走来走去。香烟已经烧到嘴唇处,抖落烟头的时候,他不小心把手烫着了。他说:“你不知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贾维斯·威拉摇了摇头说,“在那之后,我们终止了游玩,当时大概十一点过一刻。”

    “接着呢?”

194

    贾维斯·威拉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接着,她就开始闷闷不乐了……哦,不是说她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紧张和不安,而是焦躁难耐、恍惚出神,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他眼前笼罩着一层好奇的薄纱,温柔地补充道,“也许是你?”

    “可能吧。当时我还不大想……回来。你是否了解,”约翰·博亨询问道,“我从卡尼费斯特处听到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毁了我们全部计划。如果你想听到事实,我告诉你我在喝酒。在街上开车的时候,以上帝的名义,我不知道回家以后,我该说些什么。”他拍了一下手,“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本该好好地思索一番。”贾维斯·威拉沉思道,“她的态度……算了。午夜时分,她坚持要上床睡觉,对她来说,这时间稍微偏早了一些。我不想她去那边——她让主屋一个女仆睡那儿,当作是她的佣人——但是她不肯。我们就陪她过去。那时天空乌云密布,开始下起雪来,还刮起了狂风。当我们回到主屋……”他突然吐出一个词,“在安置好她之后,莫里斯把雷格拉到图书馆,去讨论电影,他已经完全忘了剧本的事情。我说要回自己房间时,雷格用奇怪且带着几乎是恶意的语气,跟我说了一声‘晚安’。”他从烟斗上磕下一些烟灰,“实际上,我走回水榭去了。”

    “噢?!……”约翰·博亨点了点头。

    “我在那儿,就待了十分钟。”贾维斯·威拉静静地说道,“她只让我待这么久。当我敲门的时候,她看起来很惊讶,又惊又怒,就像在等其他人似的。我们在卧室里聊天的时候,她走出去,从客厅的前窗向外望,足足有两次。然后,她越发紧张不安、心烦意乱。我们喝了一杯葡萄酒,抽了一根烟。可是,我越是冷静而诚恳地说,有人两次计划谋杀她,她就越觉得好玩。她说,'你不懂巧克力是怎么一回事;至于另一件事,我完全不害怕……'”

    “那是谁干的?”约翰·博亨问道。

    “不知道。她仅仅拉直双手,悬在头顶——你知道她这个小动作吧——她仿佛正吸入生命,心满意足地吸着。那一刻,她不是在演戏。十分钟之后,她跟我一起走到外面的门,她依然身穿银色长袍,外面的雪越积越厚。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了。”

    那场雪……詹姆斯·本涅特倚身在壁炉旁,脑海中一片混乱,却还纠结在那个关于雪的问题上。

    “你是否记得,”詹姆斯·本涅特突然说,“清楚地记得:那场雪是几点开始下起来的,威拉先生?”

    “怎么了……我记得,记得,如果真有那么重要的话。我们带玛莎去水榭时,开始下的雪,大概十二点十分的样子。”

    “但我猜想,你应该不知道,雪是几点停的吧?”

    老演员转过头来。看到詹姆斯·本涅特一脸肃然的表情,他仿佛急着要回答,又带着深思的神色,快速瞥了约翰·博亨一眼。

    “碰巧我知道。因为某种原因,我整个晚上都睡不着。首要原因在于,狗一直吠个不停。我起来好几次,走到窗边,尽管……尽管我房间不靠别墅后方,看不到水榭。但我留意着雪是怎么纷纷扬扬,下了好一段时间的。大雪持续了两小时左右,大约从十二点多到两点多。昨晚我看了手表好几次……”他顿住了,“怎么了?……”【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一阵敲门声传来,在房间中激出空荡荡的回声。风越过高地,在烟囱中隆隆作响。

    詹姆斯·本涅特的眼角瞄到,汤普森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先生,”汤普森说,“怀恩医生和你叫来的警长,刚刚都赶到了。还有,”他满心疑惑地描述道,“还有个人跟着他们……”

    如此说来,玛莎·泰特应该是两点以前被杀的,也许离两点有好些时间呢,因为凶手所有繁荣足迹,都被湮没不见了。詹姆斯·本涅特很惊讶,为什么他仍为此烦闷不已?他几乎又开始心烦意乱。

    此时,却听到汤普森继续说话:“另一位警长——另一位先生让我把他的名片给詹姆斯·本涅特先生。你是本涅特先生吧?谢谢。”

    詹姆斯·本涅特接过名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我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朋友,想私下跟你碰个头。”字迹颇嫌潦草。而名片本身则印着如下字样:

    汉弗瑞·马斯特斯

    警长

    犯罪调查部

    苏格兰场,西南

    “告诉怀恩医生和警长,”约翰·博亨再次变得敏锐警惕起来,“我会马上带你去水榭。要一块来吗,威拉?……”

    他望向本涅特,后者还一直盯着手中的名片。

    “你真是一个受欢迎的年轻人,吉米①,”他语气古怪地加上,“你在破晓时到这儿,八点一刻——现在几点钟了?……就有人找你了——我想问是谁啊?”

    ①“吉米”(Jimmy)是“詹姆斯”(Jammes)的昵称。

    詹姆斯·本涅特打算坦诚相告,虽然正因处于惊悸状态,而略感不自在。他把名片放到约翰·博亨的手上。

    “我不认识他,“他答道,“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碰巧在早上八点出现在这里。我舅舅是……”

    “我知道他是谁。”约翰·博亨语调沉静,眉头却微微一拧。

    “抱歉,我私下把投毒巧克力的事情告诉了他,这确实有点鲁莽。不过,考虑到现在发生的事情,也许这样做反而好……”

    “上帝啊,当然好极了!……”博亨快速截断道,“现在我们得把事情搞定。我得说,他来得还真快。嗯,他说‘私下’——是呀,当然如此。汤普森,把马斯特斯警长带过来。威拉先生和我。会带怀恩医生去水榭。不,我们暂时不见警长,让他先处理私事。”

    约翰·博亨和贾维斯·威拉一起走出了房间,让詹姆斯·本涅特感到稍微放松了一些。在浓重的情感氛围下,你几乎看不到一个人的勇气。所有的敌对和憎恨,只不过是玛莎·泰特的遗留物,当他们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而当他看到马斯特斯警长,一身平易近人的打扮,更感到一阵振奋。

    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身材魁梧健壮,面容温和精明,身穿稳重的黑色外套,又把硬顶礼帽扣在胸前,仿佛在观看一队旗帜走过。他眼神犹如年轻人,下巴肥厚,斑白的头发,巧妙地梳成可以遮盖秃头的造型。他带着一副被吸引的表情,大步走进图书馆。

    “啊,本涅特先生!……”马斯特斯打着招呼,并伸出手回应本涅特的笑容。他低沉的声音,对烦乱的神经有安抚作用,“请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么早打电话过来。我答应过你舅舅,要照看着你。”

    “照看我?”

195

    “嗯嗯,”马斯特斯一边说,一边表示反对地挥着手,“只是这样说罢了,你看。只是一种说话方式,就是这样。其实,他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可我当时不在值班。当地有个警员的妻子,碰巧是我表妹,我在拜访她呢。就我们两个私下说啊……”他匆匆地游目四顾一番,而后低声说道,“我打算去卫理公会①低年级同学的圣诞晚会上,扮演圣诞老人。嗯?今天早上接到博亨先生的口信,我就冒昧地,带着波特警官过来了。而且,我想先跟你聊一聊。”

    ①卫理公会(TheMethodistChurch),是基督教新教卫斯理宗的美以美会、坚理会和美普会合并而成的基督教教会。英国约翰·卫斯理(1年)创立了基督新教卫斯理宗(Wesleyans)。教会主张圣洁生活和改善社会,注重在群众中进行传教活动。现传布于英国、美国、中国,和世界各地。

    看到汤普森推进一张带滚轮的茶桌,上面摆了冒着芬芳热气的咖啡壶、热牛奶和杯子,詹姆斯·本涅特相当惊讶。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胃开始咕咕直叫了。

    “请尽量先坐下,”他邀请道,“喝点咖啡吗?”

    “啊!……”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感激地叫了一声。

    “呃……你抽烟吗?”

    “啊!……”马斯特斯更快乐地叫道。

    马斯特斯警长小心翼翼地在沙发边缘坐下来,接过一杯咖啡。詹姆斯·本涅特感到,自己从毒气中逃了出来,享受着心智健全的愉悦。

    “现在就是这么一回事,”马斯特斯继续用秘密的语气说道,“我不能跟你谈太久,因为我还要去水榭。但首先我想建立联系,用某种说法表示的话……嗯?正确地说。现在,我也不用对你隐瞒,”他继续用告知秘密的口气说,“这个案子将会引起轰动。轰动!……苏格兰场会接手,所以,我想跟一个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与我都信得过的人建立联系,这很有用。我是怀疑主义者,本涅特先生。”

    尽管他的头高兴地晃来晃去,本涅特还是感到,他精明的双眼直盯着自己,完全不遗漏一丝细节。

    “你曾经跟亨利爵士共事,是吗?”

    “啊!……”警长咕哝着看看自己的杯子,“怎么,那样说的话……是的。我倾向于说,我干的是体力活,他干的是脑力活。”他眼里闪过一丝暗示,“你不必厌烦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本涅特先生。他抱怨来抱怨去,坚信自己必须不断抱怨,直到他忘了这种信念,才会像小孩子砌纸牌屋一样,开始工作。在你尚未发现,他把案件所有线索都准备妥当时,他又开始抱怨了。嗯?我欠他好多人情,那是事实,但涉及他的麻烦事,于我也太不好处理了吧。我不喜欢这种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却偏偏发生了。比如说石屋中达沃斯被杀的案件①……”

    ①即1934年出版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登场的首部作品《瘟疫庄谋杀案》所叙述的案件,一个阴森的雨夜,自称通灵的降灵师罗杰·达沃斯,在一间由胶带纸从内部封闭的石屋中招魂,却被用离奇手法杀死,现场仍然封闭,且周围泥泞上没有脚印。

    詹姆斯·本涅特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当他把那双聪明的眼睛,转过来的时候,两人目光相触,本涅特发现,他依然满脸怀疑之色。

    马斯特斯说:“我只希望你不会,丢给我另一件这类案子。他妈的,你不能!……这依赖于一个女人的死亡时间。”马斯特斯身体前倾。

    “就是这样。现在,波特警官在电话中,所获得的信息,大约就是这样,你刚刚从伦敦开车过来,”他往本涅特皱巴巴的衣领和领结上瞥了一眼,“然后,你跟约翰·博亨一起发现了尸体。嗯?……”【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是的,那没错。”詹姆斯·本涅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嗯,差不多是那样吧。他比我早两、三分钟到水榭。”

    “‘差不多’。现在,假设由你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用你自己的话说,”马斯特斯重复着自己的词汇,提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具体说明。”

    马斯特斯点上了一根烟,摆出一张木然的脸,倾听詹姆斯·本涅特的叙述,直到最后,才似乎露出了困扰之色。

    “现在,就现在!……”他急急催促道,“现在,过来!……我们立即去确认一下,只有进去的脚印——是约翰·博亨先生的——没有出来的脚印?”

    “对!……”詹姆斯·本涅特郑重其事是点了点头。

    “是刚刚踩上去的脚印吗?”

    “是的,我发誓。我注意到雪面上,覆盖的羽毛状披覆,是在我之前,很短时间内形成的。”

    马斯特斯端详着他说的话:“是新鲜足迹啊,而你又说,当时尸体已经冷了。嗯,那么,足迹不可能是在你看到之前,数小时之前就形成的喽……”他说着,顿时瞪大了两眼,“嘘,小伙子!……嘘嘘嘘!……我不怀疑谁,哈哈哈。当然,不怀疑博亨先生。”他笑得近乎情真意切,“不过,有人确实看到他进去了吗,就如他所说的那样?嗯?嗯?”

    “有的。实际上,是马夫还是什么人吧,我忘记他的名字了。”

    “哦,啊……”马斯特斯点了点头,放下杯子,优雅地站了起来,“现在,我要知道,别墅里这些人的事情,所有发生的事情,嗯?……玛莎·泰特之死!……”他说,“一个顶呱呱的小妞。从那以后,第一次公然在我鼻子底下……好吧,请原谅我的好奇。M夫人和我常去看电影,本涅特先生。”他似乎真对对方能如此靠近玛莎·泰特的好运、或者说霉运感到惊讶,“我来找你,是因为亨利爵士说,这群人你都了解,你跟他们一起旅行,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什么?你不知道?”

    “我的确跟他们一起出行,但是,不确定自己是否了解他们。”詹姆斯·本涅特极其谨慎地说道。

    马斯特斯说那也不错了。他诚挚地跟对方握手,然后说:他要去看看波特警官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离开以后,詹姆斯·本涅特开始考虑:马斯特斯关于约翰·博亨的暗示,觉得很荒谬,却又让他闷闷不乐、沮丧低落。在壁炉旁边,他发现唤铃的绳子,于是把一脸疑惑的管家叫来,说想去自己的房间。

    经过若干弯弯曲曲的走廊,和一个宏伟华丽的矮楼梯,詹姆斯·本涅特来到了别墅二楼,一个正对着宽阔走廊的房间,里面宽敞却阴冷,他不知不觉就坐到了床上。整个地方都带有如同清早时分的阴暗。更糟糕的是,当他们从黑漆漆的走廊穿过时,他发誓自己听到某个房间里有人在抽泣。

    汤普森明显也听到了,却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只说半小时后吃早饭。

    肿胀的下颚(博亨说是牙痛?)让他疼痛难忍,而谋杀案的消息,把他最后的一丝冷静也撕碎了。当他听到那声抽泣时,他开始高声说话,好像要把它盖住。他还用手指戳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歇斯底里地反复说着“查尔斯王的房间,先生。查尔斯王的房间,现在是约翰先生的了!”走廊贯穿整个别墅,而查尔斯的房间,实际上在本涅特所见房间的对面。

    此刻坐在床上,头顶是个摇摇欲坠的华盖,詹姆斯·本涅特愁眉对着附近,一个洗脸盆里用罐子盛的热水。罐装的热水,患哮喘的烛火,大开着的窗户……浑蛋,通通去死吧。奢侈的美国人,呃?……

    好吧,为什么不呢?至少他的包裹被熟练地解开。他找到自己的刮胡刀,又在漱洗台上,找到一面小镜子,以低头可见的角度挂着,科尼岛①那可怕的映像,从微微摇晃的镜面中,向他频送秋波。这比宿醉醒来更糟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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