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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是一辈子啊!”
“咦?哪、哪有这样的?你太狠了吧!”
“这点觉悟当然得有啊!怎么,小漂,难道你觉得烟酒比我重要?”
“太奸诈了,高千。你自己平时也喝酒,也抽过烟啊!”
“当朋友的话没关系,不过我绝对不和喝酒抽烟的人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会想起我爸爸。”
“想起你爸爸……?”
漂撇学长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却未追究,或许是领悟到这话题不宜深谈吧!他在这些环节上素来细心,才能和高千维持友谊。
另一方面,我则是直到此刻才隐约察觉高千可能是因为“父亲问题”,才将死去的华苗小姐投射到自己身上。
“照你这么说,全世界的大半男人都不合格了。”
“我可是期待小漂会和一般男人不同呢!”
学长哭丧着一张脸,决心开始动摇——或该说已然瓦解。高千也太坏心眼了。
我觉得他可怜,便说:“学长,别逞强了。好啦!这个还你,来!”
“不要。”他自暴自弃的点燃香烟,开始猛抽起来。“我已经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
“要是中了,你会后悔喔!”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真是的,净在这种怪事上顽固。既然这样,我拿去送给
的老板好了。”
“咦?为什么?留着等到开奖时对看看,说不定能中奖啊!你不想要奖金啊?”
“奖金我是想要,但没多余的运气用在彩券上。”
高千起哄,拍手喝彩。
“呿,你们这些家伙真没意思。”他拿出新的罐装啤酒,刻意对着我们咕噜咕噜大喝。“很讨厌耶!真是的。对了,这下我想起来了。刚才有客人来——”
“当然会有客人来啊!毕竟是咖啡厅嘛!”
“猪头,不是那个意思。是有人来找高千。”
“找我?谁?”
“他说他叫此村英生,该不会是华苗小姐的家人吧?”
“对,是她弟弟——说归说,我们还没见过他本人。他来过?”
“对,说想见高千一面。”
“慢着,英生先生为何知道我的名字?我们连面都没见过啊!”
“应该是向他妈问来的吧!只要知道名字和就读安槻大学,多的是方法可查。但他是怎么知道你常去的,我就不清楚啦!”
“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没说,只说要你打电话到他家去。不过照常理推测,应该和他姐姐有关吧!”
第四卷羔羊们的圣诞夜分身巡礼
隔天,十二月二十二日。
我们与来马卓也相约于下午六点见面,四点出发便来得及;在那之前,我们决定先和此村英生会面。
地点是。只要请他坐在吧台前,我就能一面打工,一面聆听他和高千谈话。
此村英生在午餐时间结束后的下午一点左右现身。由窗户望向停车场,可看见那台绿色的四轮传动车停在漂撇学长的白色房车旁。
当时正好没其他客人,看店的也只有我一个,能专心听他们说话。
“不好意思,要求你拨时间见我。”
英生年约二十七、八岁,脸上虽浮现温文笑容,却似已削去精神及肉体上的赘肉一般,带有一种禁欲的威吓感。就俊秀意义上,水准也比昨天的演员广国先生高上好几段。
“不,我才过意不去,还劳烦你特地前来。”
脸上虽浮现温文笑容,却似已削去精神及肉体上的赘肉一般,带有一种禁欲的威吓感——就这一点而言,高千亦是相同。
她今天也穿了黑色的两件式套装,不过和前天相同的只有宽领白衬衫加领带,其他的截然不同。她居然没穿裙子,而是穿着黑色长裤;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高千的裤装吧!
或许是为了配合裤装,她今天没将头发束起,一头小破浪的及肩长发垂在肩上,是以氛围较接近平时的她。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常来这家店?”
“起先当然不知道,但听我妈说你是安槻大学的学生,所以我就在校内拦了两、三个留校的学生,问他们知不知道你人在哪里;其中有人说你常出入这家店,因为男朋友在这里打工。”
英生先生拄着脸颊,朝着吧台内侧的我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不带任何特别含义,与对高千展露的一样,是种礼貌性微笑。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听我妈说,你带着疑似我姐购买的礼物,在找受赠人?”
“对,没错。”
“你找到了吗?”
“还没。今晚我们打算去拜访某个人,但还不能确定他是不是——”
“那个人是谁?假如方便的话——”
“他姓来马。”
“啊!受赠人应该就是他吧!”
“咦?”
“他叫来马卓也,是不是?”
“你认识他?”
“他本来是我的同事。”
“英生先生的……”
说来稀奇,高千竟会以名字称呼初识的人,而且对方还是个男人。
她肯定也想起了初鹿野先生的话。听说华苗的前男友是她弟弟的朋友——
“我还在自来水局工作时,和他是同一个部门的,个性很合得来。就是我把他介绍给我姐姐的。”
“介绍?”
“也不算正式介绍,只是一起喝酒时把我姐找来,结果便成了介绍。”
“后来呢?他们俩——”
“有一阵子他们常来往。”
“那是在令姐和初鹿野先生订婚之前?”
“对,已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和我姐透过同学认识初鹿野先生的时期有些重叠。”
“这么说来,令姐同时和两个男人交往?”
“这么说好像是我姐脚踏两只船,不太好听;我想她应该不是同时和两个人深入交往。最后我姐是和初鹿野先生订婚,她和他开始交往后,应该就疏远来马了。
或许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令姐没选择来马先生,却选了初鹿野先生,有什么理由吗?”
“理由?应该没有吧!我想只是因为她爱上初鹿野先生而已。”
“是啊!但愿如此。”
感受到高千的弦外之音的,似乎不只我我一人;只见英生先生依旧挂着礼貌性微笑,眼睛却微微眯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姐是真心喜欢初鹿野先生。他是个认真负责的人,我对他也很有好感。来马卓也人也很好,身为介绍人,我是有点遗憾;但我觉得我姐选择初鹿野先生是正确的。”
“你知道来马先生本来住在<御影居>吗?”
“当然。我去他家玩过好几次。”
“那么英生先生听闻姐姐在那里自杀时,没想过她或许是去找来马先生吗?”
“我的脑子里的确闪过这个想法,但最后没告诉任何人。我爸妈知道来马的存在,却不知道他住在<御影居>,所以警方来问话时,他们没提及来马;因此,我觉得我也无需刻意提出来。”
“你的想法我懂。那你对这个事实有何看法?”
“有何看法?你是说我姐去找来马的事?或许吧!或许我姐真的是去找来马,要说那个‘礼物’是为他买的,也不足为奇。不过——”
“不过?”
“我姐应该不是对来马还有留恋,这点我很肯定。我不明白她突然想送礼物的理由,但我姐不是那种女人,以她的个性,不会在对其他男人有所眷恋的情况下嫁人。身为她弟弟,我敢断言。”
“令姐——此村华苗小姐是个怎样的女人?”
这个问题相当抽象,但英生先生的回答却极为单纯明快。
“让大家幸福的女人。”
“想必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是很温柔,但不光是那种婆婆妈妈的温柔。她有她的原则,有见义勇为的男子气概,所以有时会做出一些让周围惊讶的大胆举动;当然,不是为了她自己,全是为了别人。她还曾请特休假到灾区当义工。”
“所以才会被初鹿野先生这种认真负责的人吸引?”
“或许吧!不过,虽然我不清楚,但理由应该不只如此。因为要说认真负责,来马也是个认真负责的人。”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能不能问——”
“什么问题?”
“我听说令姐生前是在邮局上班,这是她自愿的吗?还是——”
礼貌性微笑首度从英生脸上消失。
一股一直被抑制、如刀刃般锐利的感情暴露出来,倘若不是高千,恐怕早已承受不住而“出血”。
他瞪着她片刻,不久后别开视线,凝视着空了的咖啡杯底。
“我姐高中毕业后,便立刻去工作;她当时已考上当时关西有名的私立大学,却选择就业。她说她一开始就没打算上大学,是老师拜托她应考,替学校提升升学率;所以说来不好张扬,连报考费用都是学校出的。”
“想必她一定很优秀。”
“非常优秀,或许她该上大学的。其实,她本人应该也想上。”
“这是令姐亲口——?”
“不,她没明说。不过我们是姐弟,我知道她心里的真正想法。”
“那她为何选择就业?”
“应该是……为了让我爸高兴吧!”
“令尊那么反对令姐上大学吗?”
“不,他并不反对上大学这件事。只不过——”
“LK首发,由炙炎&xelloss646联合录入。”
“只不过希望她先成为公务员——是吗?”
“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不过既然知道原委就好办了。没错,就是这么回事。我爸希望孩子们都和自己一样成为公务员,因此不光是我姐,我也在自来水局工作——”
“听说你辞职了,为什么?” 164
我们是在谈我姐吧?何必问我的事?”
“因为我很想多了解你。”
“这句话听来真是意味深长啊——开玩笑的,”他又露出原来的礼貌性微笑,瞥了我一眼。“说这种话,你的男朋友会瞪我。”
“英生先生,你和令姐一样,为了让令尊高兴而一度踏入公务员之路,但为何突然辞职?而且还是今年才——”
“简单地说,我已经厌倦于取悦父亲了。套句老掉牙的说法,那不是我的人生……要我说,只说的出这种幼稚的对白,但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从前不觉得讨厌吗?”
“是啊!从前不觉得,甚至很积极的取悦我爸,误以为让父亲幸福便是我的幸福,把它当成自己的义务;或许该说我是被误导,说的更极端一点,就是被洗脑。”
“洗脑——”
“你们……”他交互看着高千与我。“见过我爸了吧?有何观感?用不着顾忌,尽管说。”
高千此时面向着我,我不禁有了同时被英生先生与她逼问的感受。
“此村先生他——”
我开口说道,高千却突然举起手来制止我;她浮现了畏怯眼神,轻轻地对我摇了摇头。
看来她似乎不愿听我发言。虽然不知理由为何,但这么一来,我也不必绞尽脑汁去想不得罪人的说词,因此我便乖乖闭上嘴。
高千转向英生先生,露出原来的礼貌性微笑;但她口中说出的,却是和那表情毫不相衬的直截词语。
“此村先生看来是个执着于支配孩子的独裁父亲。”
“好厉害,你真的一点也不顾忌耶!”
英生先生放松了肩膀,开始窃笑起来。
“不对吗?”
“不,正是如此,这就是我爸爸的本质。不过,从前看不出来;因为他一直扮演着一位通情达理的父亲。”
“扮演……”
“对,而且极为巧妙,我完全被骗了,以为他是个明理的人,所以一直认为我得让他幸福,深信实现他的愿望是身为儿子的义务。不过……”
“不过?”
“我姐死后,他就露出破绽了。”
“破绽——”
“好歹他也是个父亲,所以这话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我到现在仍然怀疑——我姐死了,她真的难过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知道我姐死亡,我爸的确大受打击,人格简直跟着崩坏了。但他之所以受打击,不是因失去我姐,而是因为女儿心里竟然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他是因为这个事实而受了打击。”
“换句话说,他是因为自己不明白令姐自杀的理由——”
“不,这点换作谁都一样;就真正的意义上而言,没人能体会自杀者的心境。一般人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悔恨反省,但我爸不是,他既不悔恨,也没反省,只是狂怒。他无法原谅我姐竟有不惜自杀的重大烦恼瞒着他,所以他对于‘背叛’自己的姐姐狂怒,搞不好还认为必须惩罚她;不,他一定是这想的,只是我姐已不在人世,他无法亲手惩罚,不知该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到何处。就是这股欲求不满‘摧毁’了我爸。”
“摧毁……”
“他丢弃过去一直戴着的精巧面具,不再掩饰自己的‘独裁’;换句话说,他不再扮演通情达理的和善父亲了。岂止如此,纵使本质全数暴露出来,他也没力气去掩饰,呈现感情失禁状态。你们来我家时,我爸回来,不是猛按喇叭吗?”
“英生先生的车挡路,他无法停车的时候?”
“就算对方是家人,一般会这么做吗?甚至不惜打扰邻居。他只要下车说一句‘把越野车开走’,问题就解决了;但那个男人却不会这么做。”
他的称呼法突然从爸爸变为那个男人,而且之后没再变回来。
“他头一次这么做时,我吓了一跳。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忘了把车停到底而已,但他却狂按喇叭,正好象征他心灵的‘失禁’状态。当然,按喇叭这个行为本身已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宣示在家中握有支配权的是自己而已。这种幼稚的举动,简直让我怀疑他是否因姐姐‘背叛’自己的打击而产生了退化现象。”
“英生先生,你最近是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是啊!我也很幼稚,自从看清那个男人的本质以后,就常故意占用车位;想要我移开,就尊重我的人格,用言语表示。不过最近我妈会直接到我房里拿钥匙移车,所以没什么意义就是了。”
“你别再那么做了——说归说,反正你已经决定搬出去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这么觉得。你要开始新工作,对不对?而且是令尊绝对反对的那一种——”
“好惊人,你真敏锐。没错,我打算和朋友合伙开公司,现在正进行准备中;要是知道这件事,那个男人铁定暴跳如雷,所以我不回那个家了。反正回去的理由也已经消失了——消失在去年的平安夜。”
英生先生犹如除去了胸口的梗一般,吐了口长长的气。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来接受心理咨询的。”
这句独白虽是说笑口吻,却显得感触良多。或许他是头一次在他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家庭问题;就这层意义上,他的确需要心理咨询,好摆脱过去的自己,展开新的人生。
“抱歉,勉强你听我的私人问题。”
“并不勉强,我很想了解英生先生的事。只要你愿意,我还想了解更多。”
“真遗憾,时机太差了。”
“时机?”
“和你这样的女孩邂逅的时机。假如现在我的人生安定,一定会希望你能跟我走。”
“只是希望?”
“我想我会开口要求你跟我走。”
“你可以说说看啊!”
高千对男人——而且是刚见面的男人——说出这种意味深长的对白,说来该是惊天动地之事,但我并不惊讶。因为我已察觉她从前天起便一直很“怪异”。
高千为何使用这种引人遐想的方式说话,我不明白;但她绝不是认真的——不,这种说法有语病。高千基本上不开玩笑,因此要说“认真”,她的确是“认真”的;只不过……我不知该如何形容,她不是平时的高千,她所用的“语言”与平时截然不同——这种突兀感飘荡于她的四周。
“谢谢。”他站了起来,脸上浮现的笑容已比刚进店里时亲和许多。“说完了想说的话就走,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告辞了。”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初鹿野先生说令尊反对他和令姐的婚事,这是事实吗?”
“是事实。”
“你刚才提过,令尊知道来马先生的存在;那令尊对来马先生的观感如何?”
“比起和初鹿野先生结婚,他应该宁愿我姐和来马结婚吧!”
“因为来马先生是公务员?”
“没错。”
“谢谢你,就这样。”
“你——”他从高千身上别开视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请多保重。”
“代我向来马问好。”
“我会转达的。”
“和男友好好相处吧!” 165
铃铛声响起,英生先生走出店外。我隔着窗户看他坐进四轮传动车,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留下漂撇学长停在一旁的白色房车。
高千并未目送他,只是在吧台前拄着脸颊,瞪着自己的杯子。
不久后,她抱着头,随手束起头发,并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真糟糕。”
“什么糟糕?”
“被他看穿了。”
“英生先生吗?看穿什么?”
“看穿我是在同情他。”
“同情……?”
又出现了与高千毫不相衬的词语。
“说是同情,有点不正确;或许我是想成为华苗小姐的替代品。为了他,我想代替华苗小姐,永远待在他的身边——你懂吗?”
我懂,我如此想到。便是在这一刻,我确信高千将华苗小姐投射于自己身上。
“套句英生先生的话,高千在想什么,我似乎也知道了。”
“对,应该就如你所想。”
“换句话说——”
高千突然举起手来制止我,这和英生先生问起我们对他父亲的观感时,他突然打断我的回答一样,是种拒绝。
她浮现畏怯眼神,并轻轻地摇了摇头——连这举动都一样。
“……别说了”
“好,我不说。”
“我来说。”
“咦?”
“我来说。我不想从匠仔口中听到那些话。”
“为什么?”
“为什么……是啊,到底为什么?”一瞬间,她面露沉思。“——该怎么说呢?同样的话,由你来说和别人说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
“真实感完全不同。”
“真实感?”
“由你来说便很‘沉重’,直压着人而来。”
“是吗?”
“从我们头一次见面时就是这样。”
“头一次——”
“我这个例子或许有点奇怪,你还记得去年的平安夜吗?我们在<三瓶>等了老半天,小漂他们却一直没出现,我不耐烦,便想回去。”
“哦!那又怎么了?”
“要是我那时回去了,现在应该就不会和你、小漂及小兔来往了吧!”
“是吗?我觉得依学长的个性,之后还是会死缠烂打的追求你,所以结果应该一样——”
“不,不一样。如果我当时回去,之后不管小漂说什么,我绝对不会敞开心房,我自己明白。所以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当时我为什么没回去?”
“为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
“呃……因为肚子饿了?”
“别开玩笑了——我很想这么说,但理由应该就是这样吧!不过,即使肚子再饿,饭到哪里都能吃,要走还是可以走的;我会决定在<三瓶>吃完再走,是因为你说你要吃点东西再回去。而这句话,该怎么说呢?直压着我而来。”
“抱歉,高千,你说的话我不太懂。”
“我也搞不懂了。刚开始说明时,我以为我懂的。总之,当时听起来,吃完饭再走是个很好的主意;那句话若是由匠仔以外的人说,我猜我应该会回家。”
“我不太懂,你是说我的说话的方式像神谕一样有说服力吗?”
“用神谕形容太过火了,怎么说呢?就像骗徒一样。”
“哦?”
“我是说真的,骗徒就是这样啊!看在旁人眼里,觉得被那种粗糙谎言所骗是不可能的事;其实没什么好不可思议,是被害人心中存在着被骗的愿望,而骗徒巧的地抓住了这一点——”
“嗯,我是挺会顺口胡诌的,尤其在喝醉酒时。”
“这跟那个不同。该怎么说才好呢?假如匠仔说了个悲伤的故事,我听了就会掉眼泪;即使故事内容很老套,由别人说我会嗤之以鼻也一样。”
这段说明令我似懂非懂,但我可不希望高千掉泪,因此决定闭上嘴巴听她的假设。
这么一提……我想起了今年夏天的那件事。听我陈述真相时,高千哭了。对我而言,那是个相当乱七八糟的推论;原来对高千而言,却是非常“沉重”啊!
“昨晚我不想说出自己的假设,主要是因为还没见过来马先生,不知道他究竟认不认识华苗小姐。不过,昨晚我们通电话时,来马先生承认他认识华苗小姐;而刚才听了英生先生的一番话之后,我更清楚他们的关系,明白华苗小姐的死因在于来马先生。不,更正确的说,是华苗小姐找来马先生的这股感情,让她冲动地走上死亡之路——”
我点头,催促她继续说下去。这个发展与我想的几乎一样。
“现在把话题拉到五年前的高中生事件上,鸟越久作自杀,应该也是出于和华苗小姐一样的心理作用,而且绝非偶然。这事我稍后再详细说明,先来探讨鸟越为何选在自己的生日跳楼自杀——说归说,我只从管理人种田先生的口中听过事情的概要,大半都得用想象补充;但我想应该不会有错。”
换作平时,我这么断言,高千铁定要批评我在妄想;但她这回似乎打算亲自出马担任“妄想手”。
“简单地说,鸟越是为了逃离外婆的精神束缚才选择死亡的。他的父母都在外工作,因此他实质上是被外婆养大的;当然,外婆视为‘正义’的价值观,也明地暗里地深植于他的心中。他的外婆对教育热心,不难想象考海圣学园的那一阵子,定是不断从旁督促孙子;她一手拿糖果,一手拿鞭子,在各种场面以各种适当的方法支配久作。久作年幼时倒还无妨,他也信赖外婆,粘着外婆,甚至安居于被支配的立场。但随着久作长大,他开始嫌这道束缚烦闷,想逃离外婆的独裁支配。”
我可以感觉到,高千努力地维持淡然语气,不让自己情绪化;那样子直教人心疼。
“我在这里做个大胆的想象,外婆应该也发现了孙子心境上的变化,且绝不乐见;为了将孙子置于自己的支配下之,她试了各种方法来管理他的生活,比如控制零用钱多寡,有时还以眼泪攻势威胁孙子,说她不该忘记自己辛苦抚养他长大的恩情,挑动孙子的罪恶感,乘虚而入。久作当然反感,但外婆比他技高一筹,制造孙子大逆不孝的罪恶感,将他牢牢套住。”
中途,高千放弃了压抑自己的努力,仿佛她便是那实际上未曾谋面的鸟越久作本人一般,颤着声音。
“久作在对外婆的罪恶感与自立的渴望之间挣扎痛苦,不过他还有一线希望,就是眼前的目标——高中入学考。他全心准备考试,藉此忘记烦恼;他以为考上海圣之后,周遭的事态便会好转。然而,等到他考上,功劳却全被外婆抢走。因为自己教养有方,孙子才能考上;有自己在,才能成功——诸如此类,她用这种独裁的理由及功名心,尽数摘去了久作萌芽的自立心,夺去了他努力达成目标后的成就感。于是,久作的理智勉强支撑的最后一条丝弦应声而断,他选择了死亡。他的动机,不,目的便是——”
“对外婆‘复仇’……” 166
我下意识地插嘴,又猛省过来。高千的眼角微微泛红。
“……所以我不是说了?”她的声音教人分不出是在笑或是啜泣。“匠仔的话很‘沉重’。”
“对不起,我不小心就……”
“……很好笑吧?”
“什么?”
“我老在你面前哭——或许是命中注定吧!”
的确,高千在人前流泪,是非常难得一见的现象。
“我对这类话题最没辙,无法克制自己,老是会将自己投射在当事人身上,无法当成别人的遭遇来看待。因为我的……从前我的爸爸就是这种人。”
她使用过去式,令我觉得奇怪。
“他是个不当‘独裁者’便不甘心的人,是个绝对的道德主义者——在‘唯有自己的价值观才是正义’的意义上。完美的父亲、坚强的父亲,他对外总是强迫推销并固执于这种伪善的形象,对家人也一样;但实际上,他却让我妈痛苦,让我哥痛苦,还有我……”
“莫非……他过世了?”
“谁?”
“你爸爸。”
“不知道。”
“不知道?”
“没听说过他死了,但对我来说,他是个已死的人。”
那是种可怕的声音,憎恨似乎已然穿透,达到了无情领域;聆听这道声音的我竟没失血而亡,说来已是不可思议。
“华苗小姐的爸爸也一样。”
换句话说,这正是高千感情用事的原因。高千在此村家目睹了华苗小姐之父的怪异行径,直觉的猜测她自杀的动机隐藏于那扭曲的模样之中。
“命运为何如此残酷?如果华苗小姐和两个男人的邂逅时期隔得远一些,这个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但她几乎同时结识两人,而双方的人品都极为理想,她必须选择,因此她选了初鹿野先生。换句话说,选了不是公务员的那一个……”
“你的意思是,华苗小姐下意识反抗父亲,才做出这种选择?”
我又不小心插嘴,但高千已不再哭泣,只是面无表情的点头。
“如同她爸爸一直扮演着好父亲一样,华苗小姐也是自小便扮演着好女儿;她放弃升学而就业,全是为了让爸爸高兴。可是当她年过三十以后,她的演技到了极限。无论她如何喜欢来马先生,她就是无法与他结婚,因为他是公务员,和他结婚只会让父亲高兴。再这么下去,自己一辈子都无法逃离父亲的支配与束缚——华苗小姐在有意或无意之间如此判断,就是这个判断让她选了初鹿野先生,而非来马先生。”
“但她虽然做出了选择,却无法忘记来马先生?”
“对。去年平安夜,来马先生不知为了何事打电话给华苗小姐;华苗小姐接了电话后,便搭计程车前往他的公寓。”
“并在那里买了‘礼物’。”
“在吉田家的派对上喝了酒的华苗小姐,因醉意而起了恶作剧的兴致,便带着‘礼物’去造访他——却不知道这个行为将杀害自己。”
“杀害自己?”
“既然‘礼物’尚未拆封,还握在华苗小姐的手上,代表她最后没去来马先生家。因为她在半途清醒过来——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她是有未婚夫的人,不该这么做,但她却打算造访其他男人家。华苗小姐觉得害怕,并非因为自己的不贞,而是因为被迫认清了自己较爱来马先生的事实。”
“但她却不能和来马先生在一起——”
“一点也没错。正因为所爱的人是公务员,对华苗小姐而言,与爱人结合即代表永远无法摆脱父亲的支配与束缚。她在夹缝之中绝望了,而当她踏上最上层的楼梯间平台时,她想起了五年前的案件。”
“这么说来,华苗小姐知道鸟越久作自杀的事?”
“应该知道。试想,她和来马先生是在两、三年前认识的;当年她出入<御影居>时,很可能听来马先生提过发生在公寓的自杀案。毕竟那是个动机不明的离奇案件,身在现场却没谈论才不自然呢!”
“虽然其他人不明白,但华苗小姐却明白了,对吧?她明白久作寻死的理由——”
“对,她凭着直觉,发现久作与自己一样。自杀现场抓着华苗小姐绝望的瞬间逼近眼前,对人生失去希望的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跨过了平台的栏杆。”
“从同一个地方……是吗?”
“有个说法叫‘自杀胜地’,对不对?一个地方死了人,往往会吸引其他知情者聚集。说<御影居>是自杀胜地,或许太过夸张;但在那一瞬间,它对心灵产生空隙的华苗小姐应该发挥了这种‘功能’”。
“嗯……或许是吧!”
“华苗小姐的自杀对相关人士而言成了谜团,是因为她并不讨厌初鹿野先生;实际上,她应该真的很期待与他结婚。便是因为这个事实,使得华苗小姐的死在乍看之下毫无脉络可循。由于是一时冲动,她无暇留下遗书;即使留下,只怕内容也无法为他人理解。”
无法留下遗书——高千在种田老先生面前轻喃的这句话重现于脑海之中。他们是无法留下遗书,而非没留下遗书。不只华苗小姐,鸟越久作亦然。
不,慢着——
“以鸟越久作的情况来说,他的‘礼物’有什么意义?为何他要带着那种东西跳楼?”
“这也是我的想象——应该是为了唱反调吧!”
“咦……?”
我正想问她是什么意思,铃铛声却突然响起,客人上门,我们的对话也自然而然的地中断了。在傍晚老板娘归来之前,高千一直都坐在吧台,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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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来马卓也也约好在海岸边得餐馆碰面,餐馆名称为,长了胡子的老厨师是招牌标记。那是个宽敞的红砖造无国籍风料理店,不消确认地图,我们便立刻找到了。
离晚上六点还有几分种,高千与我进入餐馆,来马先生已坐在预订的窗边座位上等候我们。
“——在你百忙之中打扰,非常抱歉。”
“不会。”
高千低下头来,来马先生也起身回礼。从他年纪轻轻却已有少许白发及笑纹颇深的样貌看来,可窥知其一丝不苟及温文有礼的性格。
只不过,他人看起来虽好,却予人优柔寡断及庸庸碌碌的印象;初鹿野先生看来比他机伶许多。
根据高千的假设,华苗小姐的“真命天子”不是初鹿野先生,而是这位来马先生;但实际上见到本人后,老实说,我觉得有点难以信服。当然,青菜葡萄,各有所好就是了。
“事情是这样的——”
高千立即开始不知已是第几回的“礼物”由来说明。不管重复几次,她总能切中要点,简洁说明;虽然感情用事,却还能掌握分寸,实在了不起。
由桌边窗户可清楚地眺望岸边夜景,颇富情调。店内多是女性结伴同来,几乎座无虚席;由此看来,这家店似乎一开始便是锁定女客为营业目标。
“——就是这么回事,来马先生.”
“嗯。”
“冒昧请教,去年平安夜打电话到吉田小姐家找华苗小姐的,就是你吗?”
“——是的。”
在喝去半杯黑啤酒的期间内,他似乎一直踌躇着。
“是我打的。”
“恕我失礼,请问你打电话的目的是?”
“其实我当晚感冒。” 167
感冒?”
“对。华苗小姐知道了,就说派对结束后要过来看看我。”
我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英生先生对姐姐的评价。温柔的人——为了他人,不惜做出令周遭为之惊讶的大胆举动,她便是这样的女人。
“我当时发高烧,人正虚弱,就承她的好意答应了,但后来又觉得过意不去。你们也知道,她当时已经订婚了,要她来独居男子的家里,似乎不妥。”
“然后呢?”
“我就打电话到吉田家,请她还是别来了。”
“抱歉,我插个嘴,请教一个细节。华苗小姐怎么知道你得了感冒,卧病在床?”
“呃,因为……”来马先生缩回再次伸向高脚杯的手,无力地垂下头来。“因为那天傍晚,我曾打电话到此村家去。我家已经没东西可吃了,自己又无法出门去买,便想拜托英生替我带点食物过来;可是当时正要出门参加派对的华苗小姐碰巧接了电话——”
“碰巧——是吗?”
“不,呃——”他抬起视线,脸颊微微泛红。
“要说我完全没期待过华苗小姐接电话,就是违心之论了。”
“华苗小姐知道你感冒动弹不得,就说派对结束后要去探望你,是吗?”
“不,起先她说要在前往派对之前来看我,但我觉得过意不去,便说结束后再来即可。她就说她人在吉田家,要是我突然有急事,可以打电话去找她,并给了我电话号码。”
“但是你在养病时左思右想,最后改变主意,认为还是别让华苗小姐来较好?”
“对,所以我才打电话到吉田家回绝她。”
“华苗小姐怎么说?”
“她说她明白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就算问心无愧,毕竟是在婚前,还是该避免瓜田李下之嫌。我以为她如此判断,至少当时是这么想的——”
“这么说来,平安夜当晚华苗小姐没现身,你并不觉得奇怪?”
“没错。隔天看新闻,知道她跳楼身亡,我大吃一惊。而且还是从那座公寓……”
“不过你并未主动向警方说明?”
“说来惭愧,正是如此。当然,英生认识我,也知道我住在<御影居>;我本来还想,要是他把我供出来也无可奈何,不过他好像没说。我和华苗小姐的父母也见过面,但不知他们是没联想到我的存在,或是不知道我住在<御影居>,似乎也没提及我,结果警方完全没找上门来。”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请问你认为华苗小姐为何自杀?”
“我不知道,真的想不出理由。”
“那她为何选择<御影居>作为死亡场所?”
“这简直是个谜。事到如今,我就老实说了。起先我曾以为或许是华苗小姐倾心于我,却已和初鹿野先生订婚,因而绝望自杀;这是个偏袒自己、甚至可说是厚颜无耻的想象。不过,后来我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不像华苗小姐的为人。她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会把自己的想法清楚说出来;假如她真的打算抛弃初鹿野先生,转而投向我的怀抱——恕我用这种不雅的形容法——不太可能不采取任何行动便寻死,这不像她的作风。所以我认为她是因为其他理由而死的……”
“但你却想不出是什么理由?”
“完全想不出来。”
“在问个冒昧的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嗯,是什么问题?”
“来马先生,你和华苗小姐交往到什么程度?”
“在她和初鹿野先生订婚之前,我们偶尔会去看电影、喝喝酒——就是这种程度。”
“只有这样?”
“还有进一步发展的迹象——这是我个人的愿望,但在那之前,华苗小姐便已和初鹿野先生订婚,之后我们就不常见面了。”
“可是她偶尔会去<御影居>,对吧?”
“咦?你是指到我的住处来吗?”
“当然——不是吗?”
“当然不是,她一次也没来过。”
“咦……可是,至少去过一次吧?也许不是一个人去,而是和其他朋友一起造访——”
“不,没有。”
高千与我面面相觑。
“真的没有吗?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我发誓,这是真的。所以本来去年的平安夜应该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但后来我又打电话回绝——”
“这么说来,华苗小姐当晚特地搭计程车前往初次造访的<御影居>,却没去找你,为什么?”
“这……我想不出原因。”
“再说,来马先生都已经打电话请她不要前来,她也答应了,又为何——”
“以华苗小姐的为人来看,说不定是关心我,才姑且来探望一下。她就是这么温柔的人。”
“但她却在那里自杀了。”
“对,莫名其妙,真的莫名其妙。”
“她总不会一开始就想自杀,才到那里去的吧?”
“嗯……”
高千似乎无意对来马先生说明详情;此时的她当然还相信自己的假设——华苗小姐是因为无法逃离父亲的支配,对自己的将来绝望,才冲动自杀的。
华苗小姐生前从未造访过来马先生位于<御影居>的住处,确实是意料之外的证词;但即使此言为真,也还不足以推翻假设——高千应是如此判断的。或许华苗小姐是由其他管道得知五年前的高中生跳楼自杀案。
“一定是前来<御影居>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让华苗小姐决定自杀的事。”
在来马先生面前,高千简单地下了这个结论。
“这个应该是——”高千再次递出“礼物”。“她为了你买的。”
“为了我……?”
“在公寓楼下的购买的——如何?”
“如何——你想问的是?”
“你觉得呢?你认为这是为了你买的吗?”
他考虑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长的足以证明他确如第一印象那般优柔寡断及庸庸碌碌——才说道:
“——我可以打开吗?”
他拿起“礼物”。
“请。”
封在包装纸中近一年的“礼物”,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里头出现的,是我——高千八成也一样——完全没料到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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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令人不胜唏嘘的结果啊!”
高千一面操纵方向盘,一面喃喃说道。
“是啊!”
我的心情也相当消沉。
“礼物”揭晓的那一刻,来马先生露出的表情,该说是引人怜悯的狼狈?或是哭笑不得的窘态?无论为上述何者,都已到达了一个老大不小的成人可在人前暴露的丑态界限。
里头出现的,是家庭计划用品;换句话说,即是保险套。
“——这么说来,华苗小姐果然有‘那个打算’?”
“嗯,我想她是否真有那种打算,是一半一半。毕竟她也知道来马先生感冒,卧病在床;或许她并非想诱惑来马先生,只是趁着醉意恶作剧,以他拆开礼物后的反应取乐。然而,当华苗小姐来到他家门口时,脑袋却冷静下来了。她重新体会自己对来马先生的心意,并对无法摆脱父亲支配的命运绝望。她想起了五年前的案件,觉得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便如着魔一般,一时冲动而跳楼——过程应该就是如此。”
“不过,有一点让人无法理解。”
“哪一点?”
“华苗小姐知道他感冒,对吧?那为何只买了那种东西?去探望一个感冒的病人,应该有更适合的伴手礼吧!比如食物或饮料。”
“那是因为她打算先探视来马先生的状况,判断他需要什么。毕竟楼下就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商,什么时候都能买,不必急。”
“原来如此,可能真是这样吧!”
“——怎么了?”
我的无法释怀似乎流露于声音之中,只见高千横了我一眼。
“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不……我只是在想,这也是偶然吗?”
“什么?”
“‘礼物’的内容。五年前是黄色杂志,去年是保险套,两者都和‘性’有关,对吧?这——”
“是偶然。”高千断定,态度果决得教人意外。“纯粹的偶然。”
“咦?可是……”
“华苗小姐在心理上的确受了五年前案件的影响,不过那是在她爬到最上层之后的事。换句话说,她在楼下超商买‘礼物’时,还没想到要寻死,更想不到自己在数分钟后会产生自杀冲动。因此,她应该完全没有沿袭鸟越久作自杀‘形式’的念头。既然如此,两个‘礼物’皆与性有关,便只是纯粹的偶然。”
“那么,鸟越久作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带着‘礼物’跳楼?白天时你稍微提过——说是为了唱反调。”
“对。虽然我没有确切证据,应该就是如此。” 168
回到大学附近时,已经晚上十点。我们将车停在漂撇学长租来的停车位中,循着田边的道路走向学长家。
在冰冷夜风的吹拂之下,我突然脱口说道:
“——欸!”
“什么事?”
“我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吗?”
“可以啊!说吧!”
“首先,这话或许说了也没意义——要说来马先生是华苗小姐内心深处的‘真命天子’,我实在难以信服。当然,他人似乎不错,不过……”
“的确,老实说,当朋友便罢,但要论男性魅力,我也觉得初鹿野先生较占上风。不过问题是在于华苗小姐本人怎么想。”
“对,所以关于这一点,其实说了也没什么意义——”
“除了这一点,还有别的?”
“这又是个没有确切根据的说法;听了众人的描述后,我觉得华苗小姐是个拥有明确的目的意识及主见、并会在人前清楚表达自己意见的女人。”
“对,她是给人这种感觉。”
“既然如此,纵使再怎么孝顺,这样的人会听从父亲的摆布来决定前途吗?更何况,虽说是以唱反调形式,她还把父亲的意向反映在选择结婚对象上,可能吗?我总觉得有点怀疑——”
“匠仔,你忘了一点。英生先生说过,此村先生是在华苗小姐死后才露出本性的;过去此村先生在孩子面前,一直扮演着理想父亲。换句话说,他对孩子们的‘洗脑’也是完美的。华苗小姐以就业为优先,在她的主观上,确实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但实质上,却是父亲的意志。这种错觉便是洗脑的可怕之处。”
“可是,如果对华苗小姐的洗脑是完美的,她应该不会选择初鹿野先生,而会选择当时是公务员的来马先生作为结婚对象啊!难道她没发觉这才符合父亲的意向?”
“对,华苗小姐起先应该是打算选择来马先生的。不过别忘了她已年过三十,即使‘洗脑’再怎么完美,也有失效的一天。在选择初鹿野先生时,华苗小姐的‘洗脑’纵使尚未完全失效,也已开始失效;或许她并未清楚察觉自己对父亲的反感,却下意识地、慢慢地朝着违背父亲意志的方向转换自己的人生。”
“但她的转换最后以失败收场……这就是你的意思?”
“对。所以她只剩自杀这个最后的逃避手段。”
或许真是如此……我还无法决定是否接受高千的说明,漂撇学长家便已映入眼帘。
然而灯却没亮,玄关大门也锁得牢牢的。
“——好像出去了。”
“已经关了,会不会是在<三瓶>?”
我们又沿着原路折回,前往<三瓶>一探。走出大马路后,向右便是<三瓶>,向左则是<御影居>。
花俏的彩灯点缀着路旁的行道树,犹如对镜似地由一端串连至另一端;化为树木形状的无数金黄色灯泡,在酝酿着圣诞节将近的气氛。
赏灯群众如离岛一般,三五成群的地散布于步道上。虽然我没拿户口名簿校对过,但他们似乎都是平时与这一带无缘的生面孔。
去年平安夜时,这条路显得更为朴实;没有彩灯,也没有远方蜂拥而来的观光客。然而,今年由于大型书店及唱片行看好安槻大学学生的购买力而同时进驻,使得这里摇身变成热闹的(仅限于这个季节)约会景点。说来教人不敢置信,只要再往里越过一条路,便又是四处农田的景象。
“——或许华苗小姐也是沉醉于这种气氛。”高千混在群众之中仰望彩灯,喃喃说道。“当然,去年这一带比较安静;但她搭计程车时经过的闹区应该到处都像这里一样,充满欢乐的气氛。”
“你的意思是,她当时沉醉于圣诞节的绚烂气氛,才会觉得去找旧情人也无妨?”
“仔细一想,商业化的圣诞节真是罪过,总是让消费者格外地想找人作伴,发生无意义的性行为。”
“你说的还真白。”
“事实就是这样啊!华苗小姐不光是因为酒精才醉的,她是受到圣诞气氛的荼毒,才会买那种‘礼物’送给未婚夫以外的男人。正因为她醉倒愚蠢的地步,恢复冷静时的反作用也更大——大到令她冲动跳楼。”
我跟着高千仰望彩灯时,突然有些白色物体飘然坠落。是飞舞的粉雪。群众似乎也发现了,欢呼声此起彼落。
粉雪落在年轻情侣们互相缠绕于头上的围巾,在附近加油站的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仔细一看,那间加油站的员工个个都打扮成圣诞老公公工作。
“——白色圣诞节啊?越来越有情调了。”
“是吗?安槻根本不会积雪,顶多融化变成污泥。”
“为何在这么罗曼蒂克的季节里,我偏要和匠仔这种只会扫兴的人待在这种罗曼蒂克的地方呢?”
“呃,我觉得一个冷静陈述商业化圣诞节弊害的人没资格说我耶!”
“既然我们意见一致,也该走了吧?”
我们穿越群众,朝<三瓶>迈步。此时,背后响起一道如金属片摩擦柏油路、脑下垂体被扭转般的刺耳声音。
瞬间的沉默过后,陶醉于彩灯与粉雪的群众喧闹声逐渐化为异质的叫嚷声。
那是——女人的尖叫?
“怎么了?”
一道男人的怒吼声打断了回头的高千。
有人跳楼!
群众的喧嚣声犹如浸淫于自身的喧嚣一般,一股脑儿地爆发出来。
高千疾奔而出,我也紧追在后。
喂!叫救护车!快——这道怒吼声响起。
“——还有呼吸!”
我们拨开群众之后,怒吼声犹如调高的电视音量一般,突然却清楚地传入耳中。
“还活着!”
“人还活着!”
“快叫救护车!”
当时映入我眼帘的,是装了车篷的小货车,上头印着搬家公司的标志。晚上十点搬家?正当我心中讶异时,高千抓住了我的手臂。
有个男人仰天倒卧于<>前的路上,脸孔被血染成鲜红色。他没穿鞋。也没带厚重的眼镜,但我依然立刻认出了他。
是鸭哥。
他的身边躺着以<>包装纸包装、并贴着缎带花的“礼物”……
第四卷羔羊们的圣诞夜恶梦巡礼
“那小子……为什么……”
漂撇学长茫然地喃喃说道,跌坐于等候室的沙发上。
听说他先前在<三瓶>喝酒,但醉意似乎已然全消;只见他的表情在不足的光源下,犹如粘土塑像般地不自然。平时精力充沛的他,如今仿佛说句话便会耗尽所有力气。
高千默默地以手臂环着他的肩膀,轻轻握住他的手;但漂撇学长毫无反应,眼睛不知望向何方,连眨也不眨一下。
小兔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听说她之前和漂撇学长在一起喝酒,但那张脸孔苍白的教人难以相信她刚喝过酒。也因此,一喝醉就变得和兔子一样红的大眼活像肿了起来,教人看着便发疼。
鸭哥正在这间急救医院中接受治疗。他的伤势有多重,究竟有无希望获救,我们完全不知道,只能静待治疗结束。
“为什么……?”
学长仍一脸空洞地自言自语,高千轻拍他的脸颊。终于,他的眼中出现了生气;他犹如直到现在才发现高千与我的存在,环顾四周。
“——那小子呢……?”
学长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他想起鸭哥的情况,再也坐不住了。
高千将他推回沙发上,力道看起来强得教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又或许只是学长没了力气而已。
“冷静点,佑辅。”这当然是她头一次以名字称呼学长。“冷静点,听我说。你今天见过鴫田老师吗?”
“咦?见他……什么?”
学长有好一阵子无法理解问题的意义,但在高千的注视下,他慢慢恢复冷静,声音也变得正常一些。他开始说明。
今天(就日期上而言,已经是昨天)中午,漂撇学长接到鸭哥的电话,说是有事想和他商量,约他晚上八点在<三瓶>见面;具体上要谈什么事,学长并没问,便答应了。
然而,过了九点,又到了十点,鸭哥依然未现身于<三瓶>;打了好几次电话到他家,却都是电话答录,漂撇学长一面担心他发生意外,一面干等到午夜零时过后。中途,学长嫌独自喝酒无聊,才把闲着没事的小兔叫到<三瓶>来。
另一方面,当时人在现场的高千和我则是主动告知警方我们与鸭哥相识,并接受问案。起先是个制服警官问话,半途不知何故,出现了几个貌似便衣刑警的男人,要求我们再次说明;托他们的福,我们直到凌晨一点过后才回到漂撇学长家,将刚从<三瓶>回来、打算再喝一摊的漂撇学长及小兔塞进车里,前来这间急救医院。 169
然而,与高千、漂撇学长及小兔道别,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一落了单,鸭哥险些丧命的事实又重新伴随着恐怖逼近而来。虽然我害怕自己作恶梦,却还是姑且躺下。
睡不着。我想喝啤酒,但要在早晨的阳光下喝酒,又教我有些心虚。当然,若是拉上窗帘,光线便进不来,但早晨的气息依然存在。
我忍住对酒精的渴望,横卧于地铺上;各种思绪在我彻夜末眠的冰冷脑袋中打转。
鸭哥真的是险些被杀吗?若是如此,果真如漂撇学长所担心的一般,是大和为了与绘理之间的三角关系而下手的吗?或是如高千所言,是不特定杀人的牺牲者?
虽然无法断定,但我认为漂撇学长的说法较为可能。不得不怀疑大和,令我遗憾;但既然有了鸭哥为何到<御影居>去的问题,便教我无法不怀疑是熟人所为。
鸭哥与漂撇学长有约在先,不太可能因陌生人要求见面,便悠悠哉哉地前去相会;然而,若要求见面的是大和,且声称不会耽搁太多时间的话,鸭哥应该会先搁下漂撇学长,去见大和。这么说来,果然是……
我一面做着令人不快的想像,一面坠入了浅眠之中;果不其然,我作了个可怕的梦。
梦中的我身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真是了无新意的恶梦——我还记得自己曾如此愤慨着。
*
正当我坠落之际,便被自己的惨叫声吵醒了;我有种将恶梦的残渣带入现实世界的不快感。
看了看时钟,还没到中午;时间上姑且不论,感觉上实在称不上摄取了充足的睡眠。我原想再度睡下,却觉得自己又会作恶梦,便离开了被窝。
我正要外出用餐时,有人敲门。
“来了。”
“——喂!”
漂撇学长走了进来。他似乎已摄取足以恢复平时体力的睡眠,显得神清气爽。
“出门啦!”
“咦?怎么了?突然之间要去哪里?”
“那两个人又来了。”
“那两个人——”
“刑警啦!刑警!”
公寓外,佐伯刑警、宇田川刑警正和高千及小兔一同等候着。
见了高千的模样,我有些困惑;因为她已恢复平时的装扮——不像衣服的奇特服装,以及露出双腿的及膝裤裙——只不过颜色依旧是黑色。扣除这一点,便是平时的高千;看来她仍不打算脱去“丧服”。
“抱歉,在你休息时打扰。”可想而知,佐伯刑警八成没睡,但却丝毫感觉不出来。“既然各位都到齐了,我想请教一下,哪位曾去过鴫田一志先生家中?”
“我常去。”
漂撇学长回答,我和高千尚未去过鸭哥的新居,他搬出那个地板塌陷的公寓后,曾在别的公寓住了一阵子;后来与绘理的婚期将近,才买下了四房两厅的大厦房屋。
“那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我们打算调查鴫田先生家,能请你到场观看吗?”
“到场观看?”
“简单地说,你平时已看惯了他家,因此我们想藉由你的眼睛来确认有无异常之处。当然,请你们也一起来。”他依序注视高千、小兔及我。“由不同的立场来看,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两位刑警坐上了便衣警车,我们四人则是坐上了漂撇学长开的车,前往鸭哥的新居。
那是座十二层高的分售大厦,四周插着实地参观会的宣传旗帜,看来房屋似乎尚未售完。这么一提,鸭哥曾说过他会选择这座大厦,便是因为价格降了不少。
鸭哥家位于一楼角落,就常理而言,新婚夫妇似乎用不着四房两厅;但鸭哥为了他的藏书,必须预留这些一空间才够。
佐伯刑警按下了电子式的玄关对讲机。“哪位?”一道女声传来。“是我。”他只答了这么一句,喀喳!开锁声便随之响起。
一○一号室中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经介绍后,得知她姓七濑,似乎也是个刑警。她的体格壮硕,予人中性感觉。
佐伯刑警方才的口气像是现在才要开始调查鸭哥家,其实他们大致上早已调查完毕。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一开始便以他杀未遂为前提(应该是在宇田川刑警的主导之下),在搜索遗书的同时展开初步调查之故。
“有发现遗书吗?”
宇田川刑警对着如此询问的高千摇了摇头。
“——我想请教一下。”
佐伯刑警带领我们前往玄关附近的西式房间,放眼望去,房里全塞满了书。排成数列的书架与书架之间,仅仅留了条单人勉强可通行的通道。
“鴫田先生似乎很喜欢书,但我看了以后,发现同一本书往往有两册,多的时候甚至有十几册;这是为什么?”
我恍然大悟。方才佐伯刑警说他期待熟悉之人看了屋内情况,能有所发现;其实他是为了解开这类疑问,才带我们前来的。
漂撇学长代表众人说明了鸭哥的“嗜好”。为了保存用多买一本、集齐不同版本的每一刷……对于佐伯刑警而言,这似乎是无法理解的世界;只见他语带保留地微微歪了歪脑袋。
“恕我这么形容,这个嗜好还真是可怕啊!尤其是这个——”
佐伯刑警所指的书架上,摆着上百册同样的书籍;那是十年前卖了数百万本,位居畅销排行榜第一名的知名恋爱小说。鸭哥是这个作家的书迷,这部小说又一再增刷,印了一百五十刷以上;要将这本书的不同版本全数集齐,自然会有一百五十册以上。在鸭哥为数众多的收藏品之中,这是数量最为庞大的一作。
“还有——”不知几时之间,佐伯刑警戴上了白包手套;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新书。“这个是?”
他打开书,其中夹着一张淡绿色纸片,上头印有以红线绘制而成的圣诞树。是圣诞彩。前天我们在漂撇学长家看到的是奶油色,看来票券颜色似乎因年而异;奶油色是今年的,淡绿色则是去年的。
“如你所见,他拿来当书签用。”
“书签?”
“就像我刚才说明的,他有这种嗜好,所以在旧书店买书的机会变得很多。”
“那倒是,要收集不同版本,全买新书得花不少钱。”
“可是旧书通常没有书签,他又是不替每本藏书夹上书签就不甘心的人,所以连没中的彩券都不丢,拿来当成书签使用。”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去年平安夜,漂撇学长与鸭哥之间的谜样对话是何意义,我总算明白了。
“这么一提,这是去年的嘛!”佐伯刑警似乎也买过圣彩,语气显得感触良多。“话说回来,就算是嗜好,积了这么多书很难整理吧!一般人往往会趁着结婚之际,把这类收藏品处理掉;但鴫田先生婚后似乎打算继续从事这个嗜好?”
“当然啊!毕竟是个地板塌了也学不乖的傢伙嘛!”
“地板塌了?”
“以前他住在木造公寓时,地板曾被书本压穿。”
“哦!还真是壮烈啊!”
“那时碰巧我们——现在这群人里只有我——也在场,真的是个相当惊人的体验。”
“请等一下。”宇田川刑警插嘴,“你说‘我们’,表示当时在鴫田先生家中的,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啰?”
“对。”
“是谁?”
“鴫田的未婚妻弦本——不过当时还没订婚,还有……”
“还有?”
“昨晚也提过的东山良秀。”
“当时的状况如何?能描述得更详细一点吗?地板又是什么时候塌的?”
我不清楚是什么让宇田川刑警如此感兴趣,或许他认为绘理、鸭哥与大和的三角关系导火线便隐藏在这件事之中吧!说来当刑警也挺辛苦的,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能放过。
“去年的平安夜。”
“这么说来——是在碰上此村华苗小姐跳楼的那一天?”
“对,说来凑巧。当晚我们和他们两个——”他比了比高千和我。“约好一起喝酒,约定的时间是五点;我们为了对奖,便提前一小时在岛田从前住的木造公寓集合。”
“对奖?哦!这个彩券的奖啊!”
“我们四个人都有买。中午开始开奖,那时中奖号码刚公布,我们满怀希望地对奖,但最后一张都没中。”
“地板就是当时塌的?”
“对。说得更仔细一点,当时大家先从我买的彩券开始对,但是全部没中;再来对大和——不是,东山买的,一样是大家一起对,但还是没中,所以接下来又对绘理的,依旧全军覆没;最后我们便开始对起鴫田的,就在那个时候——”
“地板塌了?”
“对,咚一声塌了。”
“想必你们很惊讶吧!”
“该怎么说咧?人在这种时候,真的会做出奇怪的反应。当时我们很清楚地板塌了,却缺乏真实感,完全没想到要惊慌,只顾着对奖。”
“哦!真了不起。”
“当然,地板都塌了,彩券自然也散了一地;我们把彩券捡起来,继续对奖,发现有一张只和头奖差一号,还说:‘真可惜,要是这张中了,就有钱赔偿地板了!’等失望完了,才开始手忙脚乱。现在这么一说,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当时有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当然,地板塌陷本身就是个大问题,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和其他住户发生纠纷——”
“不,那倒没有。或许是因为当时是平安夜傍晚吧,其他住户都不在家,也没人来围观;就连房东,还是我们去通知以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房东没听见声音吗?”
“他虽然住在同一区,不过不同栋,所以没听见。”
“那他的反应呢?”
“他看来一脸哀怨,说:‘我之前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他没我们想像中的生气,不过应该是忍着没发作吧!”
“后来呢?”
“因为这样鴫田没办法睡觉,所以我们把屋内大致整理一下,让他先到我家避难;至于眼前需要的衣物用品,则是用我的车载走。”
“然后呢?”
“当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我以为这两个人早回家了;不过我们总得吃饭,所以还是去了店里一趟。”
“哪家店?”
“哪才在医院时我也提过,就是大学附近的居酒屋<三瓶>。”
“你去了之后呢?”
“那时已经十一点左右,这两个人却还在等;我们坐下来喝了几杯以后,决定一起到我家去。难得的圣诞节嘛!我们就先去<>买交换用的礼物;买好了要回家时,此村华苗小姐就在我们眼前跳了下来。”
“当晚你们六人可有发生过争执?”
“不,没有——对吧?”
“完全没有。”学长征求我的赞同,我如此回答:“气氛非常和乐,当然,鴫田老师因为地板塌陷、彩券没中,又刚和女友分手,所以感觉上有点沮丧——”
“这么说来,鴫田先生与弦本小姐订婚之前,曾和别的女性交往?”
“咦?嗯……”
被佐伯刑警这么一插口,我开始后悔自己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为时已晚。
“那是谁?” 170
还是别胡乱隐瞒为宜。
“一位名叫药部裕子的小姐,在安槻大学当行政人员。”
“那位小姐为何和鴫田先生分手?”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详情我们也不清楚,好像是为了那小子的‘嗜好’,彼此意见不合。”漂撇学长代我回答。“药部小姐的观念比较实际,认为现在是电子出版时代,纸本书籍只是占位置而已。不,实际上她怎么说,我不知道;总之就是做了这类意思的批判,和鴫田争论起来。”
这话我又是头一次听说。话说回来,漂撇学长真不愧是安槻大学的“地头蛇”;嘴上谦称自己不清楚,却又对各种人物的情况了如指掌,令我不胜佩服。
“所以他们就吵架了?”
“嗯,应该是,真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件事成了导火线,导致他们分手;换句话说,他们是吵架分手的。”
“嗯……”漂撇学长明白刑警在想什么,露出不快的表情,“算是吧!”
“药部小姐的联络方式是?”
“抱歉,这得请你去问校方——”
“我明白了。”
佐伯刑警显然巴不得马上去找药部小姐。当然,他们要找的不只药部小姐,应该还有绘理与大和。
“对了,回到刚才的话题——”这会儿是宇田川刑警走过来,“能请你们看一下这个吗?”
他也戴着白手套,手上拿的即是方才的畅销恋爱小说,“鴫田收藏品”中的霸主。
他先打开版权页,让我们看清楚上头所印的“七二刷”三字;接着又从封底啪啦啪啦地往封面翻页。
“——你们可有发现什么?”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这一问,我们只是不约而同地露出迷惘之色;然而——
“——没有书签。”
高千却带着会意的表情,如此说道。
“没错,没有书签,其他书全夹了书签,只有这本什么也没有。”
“可是,说不定只是老师碰巧忘了夹——”
“其实这本书并不是在这个房间里找到的,而是掉在鴫田一志先生昨晚倒地之处。”
“咦?”
换句话说,这就是“礼物”的内容物,这出人意表的物品教我大吃一惊,却又完全想不出它所代表的意义,只能因惑不已。
“我们查过鴫田先生的书架,这本小说的确只少了七十二刷。假如他收集了全部版本,那么这个‘礼物’应该是取自这个房间,错不了。”
这回宇田川刑警拿出了<>的包装纸和黏贴式缎带花,递到我们眼前。
“近来并没有人见过疑似鴫田一志的人物在<>买东西,代表他本来就持有这张包装纸及缎带花——”
“请等一下。”高千打断他。“你认为准备这个‘礼物’的,是鴫田老师本人?”
“有这个可能,所以才在调查。会这么想,是因为包装方式粗糙,显然出自外行人之手;还有如各位所见,包装纸有点老旧。所以,包装的不是店家,而是他自己——这么解释应无不妥。不过,倘若他并未持有这种包装纸,我们就必须讨论他人所为的可能性,如何?各位可知道他有没有这类东西?”
“或许有。”思索片刻后,漂撇学长略带迟疑地低声说道:“其实去年我们交换过礼物——”他简单说明当时的状况。“——或许是当时拆下的包装祇。从鴫田拿没中的彩券当书签的习惯也可以知道,他是个很会废物利用的人;所以他在我家拆完礼物后,很可能将包装纸及缎带花带回保存,以便日后派上用场。当然,我无法断定就是了。”
“原来如此。对了,高瀬小姐——”宇田川刑警浮现了见面以来的首次微笑,“听<御影居>的管理人说,你在寻找此村华苗小姐的‘礼物’受赠者?”
“对,不过东西不在我手上。我找到了真正的受赠者,已经交给他了。”
佐伯刑警询问来马卓也的联络方式并抄下,接着又对她浮现略微僵硬的礼貌性微笑。
“——我不是在责备你,不过关于这类物品,下次能请你先找我们商量吗?高瀬小姐。”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华苗小姐是单纯的自杀,没有任何问题,才这么做的。”
“对,当然,我懂。去年平安夜,她的‘礼物’会落到你们手上,也不是你们故意造成的。”
我总觉得佐伯刑警似乎在替高千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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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不太爽。”
与刑警们分别,离开鸭哥的新居后,漂撇学长一面操纵方向盘,一面低声说道。
“什么事让你不爽?”
“还用问?高千,警方根本认为小鸭是因为感情纠纷而被谋杀的嘛!”
“说不定事实就是如此啊!”
“咦?喂!”漂撇学长惊讶地转向助手座上的高千。“要是这样,嫌犯就是大和或药部小姐了耶!”
“咦?”与我同坐于后座的小兔出声。“大和就算了,药部小姐干嘛杀鸭哥?”
“你想想,那小子发了喜帖给药部小姐耶!一般人会干这种事吗?那小子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有时候会干出这种让人不敢相信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药部小姐因为鸭哥这种没神经的行为而生气,所以想杀了他……?”
“有这种可能。你们想想,高千刚才说也许是不特定杀人,但怎么可能啊!小鸭是自己走去<御影居>的,一定是有人找他去嘛!那会是谁?熟到让他觉得可以先把和我的约会摆到一边的人,比如药部小姐或大和——”
漂撇学长的想法果然和我一样——正当我如此想着,高千说道:
“又或者是绘理。”
“绘理?”漂撇学长又再度惊讶地转向高千;这倒无妨,我只希望他别忘记自己正在开车。“为、为什么?为何绘理要杀小鸭?”
“这我不知道,或许是事到临头,她突然不想结婚了。”
“怎么可能!”
“还有,说不定她和药部小姐一样,曾为了鴫田老师的‘嗜好’问题和他发生争执。毕竟结了婚就得住在一起,对绘理而言,占据大半个家的收藏品应该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可是,就为了这种事——”
“当然,我并不认为会为了这种事起杀意,但有可能成为两人产生隔阂的导火线啊!”
“就算是这样,哪会突然演变成杀人啊!更何况,依绘理的个性,会干这么不经大脑的事吗?”
“这么说来,果然——”见高千沉默下来,小兔焦急地插嘴,,“是大和做的?”
“或许是吧……但为何到现在才下手?大和是在今年年初和绘理分手的耶!”
消息果然灵通。佩服不已的我,决定将长久以来的疑问说出口,
“欸,学长,大和跟绘理为什么分手啊?”
“我不清楚。”
“咦?”小兔大吃一惊,发出了近似惨叫的声音。“原、原来学长也有不知道的事?”
“我曾不着痕迹地分别问过大和跟绘理,但他们两个都说没什么理由,看来似乎不是因为吵架之类的原因而分手。唉!毕竟是男女之间的事,或许只是因为彼此厌烦了吧!”
“假如小漂的看法是正确的——”高千再度开口。“那鴫田老师根本不算是横刀夺爱啊!换句话说,大和没道理怨恨老师。”
“或许是吧!但也可能是大和在分手后仍旧忘不了绘理,要求复合,绘理却不理他,所以他就突然对小鸭产生敌意。”
“总而言之,得看看大和、绘理及药部小姐三人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要不要直接去问问看?”
“今天还是别问了,过一阵子再问比较好,那两个刑警铁定会找他们问案,要是撞上了,岂不尴尬?”
“撞上了岂不尴尬”这话,真不像是高千会说的。我便罢了,高千哪会惧怕区区刑警?当然,她应该是有其他顾虑吧!
“那该怎么办?”
“我有个想法,小漂,能替我调查一下吗?”
“好!”高千口中意外地出现具体指示,令漂撇学长格外带劲;向来以行动积极见长的他,此时的心境可说是如鱼得水,“调查什么?”
“调查绘理。”
“绘理?可是,你不是说这一阵子别去找她比较好吗?”
“不必找本人,在她的周遭打听就行了。”
“周遭……要打听哪些事?”
“小漂刚才在医院不也说过?是绘理疯狂爱上鴫田老师的。”
“对啊!”
“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我也是。
“是吗?”
“我非常意外。”
我也是。
“那倒是,我一开始知道时也很意外。” 171
“不光是如此,绘理竟然放弃在故乡找好的工作,选择留在安槻。我从前一直以为是鸭哥爱上绘理,说服她别回故乡的;但事实上,却是她出于自己百分之百的意志,牺牲自己的将来留在安槻。”
“仔细一想,真是纯真的爱情耶!”
“你在说什么啊?小兔。”高千对小兔说话,语气鲜少如此严厉。“别说那种乐天的梦话。”
“咦?”
“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我觉得世上偶尔也会发生这种媲美连续剧的爱情故事啊!”
“这我承认,但去年绘理和大和交往时,也怀着共度将来的愿景;可是她当时并未因此放弃就业,而是打算谈一阵子远距离恋爱——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啊……对,这么一提……”
小兔总算明白高千想说什么。
“绘理喜欢上鴫田老师——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不过,其实我真的很不想用这种比较两个男人的说法——与大和交往时觉得远距离恋爱即可的绘理,为何会为了鴫田老师下这么大的决心?问题就在这里,对吧?怎么想都不自然啊!”
“这么一说,的确有理。不过,为什么?为什么绘理会——”
“对啊!”漂撇学长也一脸不解。高千,你这意见是出于什么具体的看法吗?”
“可以这么说。假如以鴫田老师并非自杀,而是差点被杀为前提,便能导出一个自然的假说。”
“你的意思是……”
“绘理是因为某种原因,被迫留在安槻的——这就是我的看法。”
换句话说,是鸭哥强迫她……高千暗示的就是此事?
鸭哥为了得到绘理,便抓住她的把柄威胁她留在安槻,与自己结婚;绘理虽然一度屈服于胁迫,但终究无法忍耐下去,决心杀了威胁者鸭哥。
漂撇学长似乎也有着相同的联想,从后照镜中可以看见他一脸苍白,喉结上下移动。
“换、换句话说……”但他终究无法将这个假设说出口,转而说道:“……这么一提,前天你们来我家谈起过去发生的两件跳楼案时,他们两个都在场;小鸭——还有绘理。”
或许绘理便是听了说明,才动起犯案念头——这即是漂撇学长的言下之意。模仿两件离奇自杀案的特征来杀害鸭哥,便可避过旁人的耳目——
不,慢着,不可能——我又转了个念头。然而,具体上是哪里不可能,我并不明白。或许是因为熟人牵涉其中之故,我的脑袋似乎拒绝正常运转。
“总之,你不着痕迹地向绘理周遭的人打听一下,看她是真的单纯为了鴫田老师而留在安槻,或是另有隐情——”
“好。这么一提,‘礼物’的事要怎么办?不用查吗?”
“七十二刷的问题?这个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咦?真的吗?”见高千如此淡然,漂撇学长似乎心生不安。“那你打算怎么做?J
“我和匠仔一起走别条路子。”
“咦?你又要带匠仔去啊?我本来还想叫他这次来帮我的忙耶!”
“有什么关系?他当我的助手好不容易当出心得来了,不用再换了。”
对于一直和高千共同行动的我而言,实在很怀疑她真的需要助手吗?不过漂撇学长似乎急着展开行动,立刻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好,那我就和小兔一起啦!”
“咦?”小兔抗议。“我想和高千一起去!”
“喂!你讲这什么话啊?小兔,你对我有什么不满?”
“啊!哪有啦!啊哈哈!我没别的意思啦!真的。别说这个了,高千。”她硬是改变话题蒙混过去。“别条路子是什么啊?可不可先透露一点点就好?”
“我想回归原点试试看——反正我本来就打算找一天去问问的。”
“原点?”
“五年前的案件。”
第四卷羔羊们的圣诞夜母神巡礼
我们与小兔、漂撇学长分别后,便直接前去拜访<御影居>的管理人种田老先生。
种田老先生似乎相当喜欢高千,见我们突然来访,不但毫不嫌弃,反而欣喜万分地是上前迎接。这不单是因为高千的魅力;他从昨晚便开始被警方疲劳轰炸,极想找个人发牢骚,似乎亦是原因之一。
“——真是的,我这座公寓是不是被诅咒啦?竟然连续发生同样的惨事。”
严格说来鸭哥并没死,但我姑且不纠正他。
“我看我得找人来作作法。”
高千与我的面前放着咖啡杯,与上次一样是即溶咖啡,但这回还附加蛋糕。我想应该是碰巧有人送了他蛋糕才拿出来的,假若是我独自前来,他八成不会端上。
“种田先生,警方也问了您不少问题吧?”
当然,负责发问的是高千。自上午起床后粒米未进、肚子空空如也的我,便趁此机会贪小便宜,猛扒蛋糕。
“我正要提呢!问我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现象或人物就算了,竟然还问我住户里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我就反问啦,昨晚跳楼的那个人不是自杀吗?当然,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
“那您是怎么回答这些问题的呢?”
“还能怎么回答?总不能说住户的坏话吧!再说,住在这里的都是普通人,这里离大学很近,所以学生居多;其中是有些年轻人不太懂事,让人头痛,但基本上大家都是很普通的人,怎么会推人下楼嘛!”
“是啊!”
“所以啦,我就跟那些刑警讲——”
“是宇田川先生他们吗?”
“唔?不,应该不是这个名字,我记不清楚啦!”
看来这里似乎是由其他刑警负责。我才这么想着,种田老先生便一脸尴尬地说:
“这么一提,我把你们的事跟那些刑警说了,是不是给你们添了麻烦啊?”
“怎么会呢?对警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善良市民的义务。”
“哎呀,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啦!说真的,我那些媳妇要是有你一半温柔就好了。不,这不重要,我就跟那批刑警讲啦,连过去发生的那两件案子在内,跳搂的全部是外面来的人,没一个是这里的住户。”
“说得也是。”
“但他们却怀疑住户里有不良份子,太离谱了嘛!人啊,绝对不会在自己的巢穴附近惹麻烦,要干坏事,会跑到毫无关系的地方去。这就和出外旅行时丢的脸一样,反正没人认识,丢过就算了。”
比喻或许有点不正确,但主张本身倒是颇有道理。
“犯罪者的心理也一样,谁会在自己的住处搞一些怪案子出来?不会嘛!要是被害者住在同一座公寓,或许还有可能;但三个都是外来的人,如果他们不是自杀,而是另有凶手的话,凶手铁定也是外来的人。这点道理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了嘛!”
瞧他像是满心愤懑,无处发泄,说的话却又头头是道。
“那警方怎么回答呢?”
“什么都没回答,只是一直说‘我懂’。我真想回他一句:‘你懂什么!’真是的,一点都不了解人家的感受。”他突然降低音量,靠在椅子上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盖这栋公寓啦!人一有钱,就干不出好事,本来是因为我儿子说不想继承家业,才想出这个折衷办法——”
“怎么说?”
“呃,不知道你晓不晓得,我们家本来是酒店兼药局。”
“对,我听说过。我对这方面不太在行,这种营业方式应该很少见吧?”
“或许是吧!至少我没看过这种兼业。说归说,店面是分开的,各自有出入口;不过进了店里就可以互通,所以和兼业的意思差不多。常有人批评,说我们同时卖搞坏和治疗身体的东西,根本是左手放火、右手打火。店是从我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本来我打算让儿子继承。我想得太美了,以为有两个儿子,总有一个肯继承;谁知道打开天窗说亮话,竟然两个都说不想继承这种老旧的店。” 172
后来您怎么做?”
“我只希望把店保留下来,不管任何形式都好,所以就加入了连锁超商,比较赶得上时代的潮流。后来长子还是不愿意继承,离开了家;不过次子说超商他可以接受。我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又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如你所见啊!说什么反正要改建了,只盖超商太可惜;这里邻近大学,可以盖一栋出租公寓——”
“令郎说的?”
“好像是我媳妇出的主意。说什么盖在这里一定有很多人租,爸爸就可以舒服地收租过日。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可是我根本不想搞什么出租公寓。别的不说,钱从哪里来?但我儿子他们不妥协,说是拿我们山里的那块土地抵押的话,银行绝对肯借钱,我想,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所以就假装同意。反正钱筹不到,他们也只得死心。没想到银行真的借钱给我们。”
“大概是因为立地条件好,银行判断可以回本吧!”
“应该是吧!不然银行怎么肯融资给我这种死老百姓?总之,我骑虎难下,只好认命,同意盖公寓,连我的棺材本都吐出来了。我那时候想,只要能和儿子、媳妇一起住,什么形式都无所谓,还特地把一楼部分拓宽成两代同堂的大小。”
原来如此,先前我就觉得即使管理人室的规格不同一般套房,也未免太大;现在我总算明白理由了。
“可是等新店面和公寓盖好后,儿子和媳妇却不肯与我同居。自己的爸爸住在这里,他们却跑去别处住,每天再来隔壁的超商上班,实在很无情啊!但是当时我如果要求同居,他们铁定就不继承店面了,所以我也无计可施。说来丢脸,最后公寓也是放我一个人管理。感叹着、感叹着,转眼间就过了五年啦!真是的,结果我现在连要见孙子一面都很难。就是因为筹到了那些资金,反而加深了家人的隔阂。”
这里也有一个——我不禁想道。就自己的主观上是爱子至深,实际上(即使没有自觉)却是一味想独裁支配孩子的父母。
当然,种田先生人并不坏;岂只不坏,他是个很好的人。他认为他做的决定都是为了孩子好。
然而,这正是一切的元凶。正因为他是好人,这个问题才更显得悲剧化。
种田老先生希望儿子继承家业,无疑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及期望,却又显现出“全是为了孩子好”的自我欺瞒。继承家业能成就孩子的将来与幸福——这种强迫推销的价值观潜藏于水面之下。
当然,这并非“坏事”,不该是“坏事”。做父母的期望孩子过得比自己更幸福,怎么会是“坏事”呢?
然而,它就是“坏事”。即使是以亲情形式呈现,只要其中具有独裁支配性质,对孩子而言便是束缚,便是妨碍孩子自立的“坏事”。孩子为了保护自我,只能反抗父母。成长过程中包含着俗称反抗期的概念,不是没有道理的。倘若真的爱孩子,就该认清现实;但这种“爱”往往便是阻碍父母认清现实的元凶。像这样的悲剧,普天之下能有第二出吗?
种田老先生勉强逃过了这出“悲剧”;他虽然满口怨言,却承认了孩子的独立。只不过,他似乎不认为自己“逃过了悲剧”,只当成一个不孝子忤逆老父的典型“故事”看待。如此这般,“悲剧”的火种便继续保存下去。
“那您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对,我的老伴早就过世了,所以家事全由我一个人包办。唉!人老了,一天就变得特别长,忙着杂事才不会想东想西,日子也比较好过——怎么越扯越远啦!我本来没打算发这些牢骚的,不好意思啊!”
“不,不会。对了,今天我来拜访,是为了向您打听之前提过的鸟越家。”
“鸟越家?什么事?”
“您说五年前久作过世后,他的父母便离婚了;我想拜访其中一方——”
“丈夫去了哪里我不清楚,听说搬到很远的地方去,音信全无了。不过女儿嘛——壹子的女儿和见我倒是知道,因为她现在仍然独自住在娘家。”
“独自?这么说,她没有再婚?”
“好像没有。还不到五十岁,真可惜——不,不能说真可惜,现在这个年头,这么说会有歧视女性的嫌疑,是吧?我不太清楚,总之她好像是单身。我偶尔会在路上遇到她,也没听她提过她有了新家人。唉!儿子发生了那种事,她大概不敢再成家了吧!”
“我能见见她吗?”
“我想可以,她现在应该在家。”
“她没工作?”
“她以前是去文化教室教课,现在在自己家里开了教室招生。”
“那她现在正在上课吗?呃,教电子琴?”
“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上课,打电话问问她有没有空好了。”
“能请您代为询问吗?真的很不好意思。”
“什么话,小事一桩。你等一下。”
种田老小生爽朗地起身,替我们打了电话;幸好,对方似乎在家,可以听见他快活的说话声——有两个学生来这里,说想见你一面。
“——她说傍晚可以过去。”
种田老先生带着亲切的笑容走了回来。
“不过她说她有很多事得忙,希望你们在四点到五点之间过去。”
现在还不到下午三点,时间很充裕。正当我如此想着,高千开口了。
“那么,在拜访鸟越家之前,能再请教一个问题吗?”
“可以,尽管问。”
“您曾说过五年前久作过世那一阵子,壹子女士卧病不起,对吧?”
“嗯,是啊!”
“您又说她后来治好了,是吗?”
“好像有说过。”
“这代表她卧病不起有个具体的原因,而那个原因根治了?”
“嗯,对,她是受伤。”
“受伤?”
“好像是从她家的楼梯上摔下来。具体的症状我不知道,我猜应该是因为听见久作自杀,打击太大,脚步没站稳吧!”
“抱歉,这部分我想更加了解一下。”
“咦?哪部分?”
“壹子女士从楼梯上摔落,是在久作过世之后的事吗?”
“是在久作死后……咦?”
他盘起手臂思索。
“我一直以为是,但被你这么一问,可就不确定啦!不过确实是那一阵子没错。”
“对不起,这件事很重要,请您一定要想起来。”
高千这么执拗地要求别人回答,还是我头一次见到。种田老先生虽然没义务回答,但渴望帮她的心意似乎占了上风,只见他拼命地回想。
“唔,毕竟是五年前的事了……呃,当时是什么情形呢?呃,我记得在某个地方遇到和见,当时久作应该已经死了,因为我记得我说了些哀悼的话。那时她提到壹子受伤,躺在床上——果然是之后吧!”
“之后……是吗?”
“不,不对喔?呃,我记得我当时还想,好好一个圣诞节,她却死了儿子,母亲又卧病在床,真可怜;所以那天是久作过世的隔天啰?这么说来,咦——说不定是同一天。”
“同一天?”
“对,我现在想起来了,圣诞节那天,和见提到她前一天带着壹子上医院;照这么看来,久作过世和壹子摔下楼梯应该是同一天,五年前的平安夜。”
“同一天——那么是哪一件事先发生的?”
“咦?这个我可就不知道啦!”
“说得也是。谢谢您。” 173
鸟越和见以发圈圈着长发,给人的感觉颇像从前的女学生。
高千与我被带往的,似乎是设置于庭园一角的电子琴教室;我们在偌大的原色沙发上坐下。
打从一开始,我便明白我们并不受欢迎。这次的会面,全赖种田老先生的介绍才得以实现;倘若我们直接交涉,她八成不肯相见——鸟越和见的表情,教我不得不明白这一点。
尤其在面对高千时,和见完全不掩藏她的敌意。先前高千无论到何处打探消息,皆是大受欢迎;这回总算像个“侦探”,被当成不速之客看待了。
“有什么事?”
招呼才刚打完,和见便严阵以待,仿佛一等我们开口就要下逐客令。听了她这第一句话,我立刻被某种不详的预感侵袭。
方才我形容她像从前的女学生,绝非出于正面意义,甚至可说是负面意义。
她看来即是故作清纯的类型;说得更白一些,便是藉由激发男人的保护欲及处于被害者立场,来维持对他人的优势(所以无论年龄多大,这类女人大多猛装年轻)。她们对外保持楚楚可怜的形象,背地里却做些连杀人魔都自叹弗如的冷酷行为——尤其是对付同性时。
才刚见面,听她说了一句话,便将她彻底类型化,说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夸张;但就结果而言,我的直觉分毫不差。说归说,这并非因为我的观察力敏锐。倘若我独自来找和见,这个直觉必然不会发生效用;我一定会被和见的“被害者面具”所骗,误以为她是个死了儿子与母亲,又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女人。
然而,现在高千也在场,和见的本质用不着我来认清,便因高千的存在而不攻自破。或许和见一眼就领悟高千是自己的“天敌”,若是大意便会“败阵”——这股戒心让她下意识地将平常男人在场时绝不暴露的真面目显露出来。
和见对高千——这下肯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这个预感又是正中红心。
“我们是为了令郎久作的事——”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先轻轻施展了记“刺拳”,不让高千把话说完。“可否请你别重提旧事?”
“请不必担心,我的来意用一句话便可说完。”
“哦?什么话?”
“你怎么处置久作的遗书?”
就在这一瞬间,和见的表情由受伤的少女变为激昂的恶鬼。她已经完全忘了我这个“第三者”的存在,决心将虚伪与掩饰全数舍去,与高千这个强敌决一死战;然而,表面上的她仍旧一派冷静。
“……抱歉,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怎么处置久作的遗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抱歉,请你回去。”
“我当然会回去。见了你哪才的态度,我明白了——久作曾留下遗书,所有人都为没有遗书之事感到诧异,其实根本没什么好诧异的。遗书是有的,久作留下了遗书才跳楼,却被你销毁了——为了瞒过世人的眼睛。”
“你、你在打什么主意?”和见原以为这只是小试身手的“前哨战”,没想到对手却突然深入进攻,令她略微措手不及。“该不会是想威胁我吧?快回去,立刻回去!再不回去,我就要叫警察了!”
“请尽管叫,正合我意。不知你晓得吗?昨晚<御影居>又发生了跳楼案,我们正好与跳楼的人相识,所以接受了警方问案,当时有位刑警先生说他对于五年前的久作一案依旧无法释怀。方才那番话,我很希望能让那位刑警先生听一听。”
“你想要什么?”她像是耻于自己的狼狈态度一般,显得十分不悦。“钱吗?”
“你不必担心,我什么也不会拿。这么说来,果然有遗书?你承认了?”
“谁要承认啭!你是白痴吗?谁会把自己的把柄……”
说这些话,便等于承认高千所言属实;但和见并不因此胆怯,因为这类人往往能面不改色地否定自己前一秒所说的话。
“再说,天底下有哪个父母会把儿子的遗书销毁?”
“一般情况是不会。假如是普通的遗书,你也不致于销毁它;不过久作却留下了见不得光的内容。”
“别……”看来高千似乎说中了,只见和见从沙发上起身,大声尖叫。“别说得像亲眼看到一样!”
“因为久作写下的内容是,他要杀了外婆壹子女士之后再自杀。”
和见沉默下来,她目不转睛地瞪着高千,再度往沙发坐下。
老实说,我很想逃离现场。这两个女人的“对决”已不光是充满魄力四字足以形容,简直是“互相残杀”(就形而上学的意义而言)。
“久作先生在家中将壹子女士推落楼梯,接着前往附近的<御影居>,从最上层跳楼自杀;这些过程全详细记载于遗书之中,包含他这么做的动机。”
和见依旧默默无语。光看这个构图,似乎是高千单方面进攻;但仔细一看,高千与和见对峙时的冷酷与平时有些不同。不将对手“击垮”绝不罢手——那是种近乎悲壮的必死决心。
“将外婆推落楼梯的久作,误以为外婆已死;想必是他情绪过于激动,没仔细确认。他见壹子女士一动也不动,便认定她死了,其实她只是受伤而已。接着,久作离家寻死。当时家里应该没有其他人;久作离开后才回家的你发现壹子女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先叫救护车。就我的想像,你应该是在等待救护车前来的期间发现了久作的遗书;因为他把遗书放在家人能立刻发现的地方。”
和见依旧不发一语,但仔细一看,她的嘴角慢慢上扬——她满脸不屑地笑了。
高千手上的“牌”已被看穿……我有这种感觉,和见正在进行无言的“反击”,她使的是绝对无人能取胜的究极“奸招”——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她那装疯卖傻的嘲笑正如此诉说着。你神经错乱了,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这与单纯的豁出去又不同。她巧妙地将自己背负的心灵枷锁转移到对手身上,让原来该由自己承受的损伤转由对手承受;那是种恶魔般的沉默,装疯卖傻的嘲笑。
“你立刻决定销毁遗书,并坐上救护车,跟着壹子女土到医院。明知当时或许还来得及阻止久作,但你却没这么做;因为对你而言,因自己的行动而暴露遗书的存在,是一大威胁——比独生子的死亡更具威胁。”
高千果然受到了“伤害”,她已不似外表看来那般冷静;岂只如此,她身负重伤,处于“濒死”状态。原该由身为母亲的和见所承受的丧子重担,现在却由高千挑下了。
与华苗小姐时的情形相同,高千又将鸟越久作投射到自己身上。她从苦于母亲(=祖母)的独裁支配、不得不走上死路的他身上,看见为了逃离父亲而奋力挣扎的自己。和见是否看出了这一点才进行“反击”,不得而知;但我能确定的是,再这么下去,高千将“败阵”下来,甚至该说她已经输了。在任何战争之中,感情用事的一方往往会输,这是恒久不变的大原则。
“——别再说了。”
这道声音突然响起。真是道万分疲惫的男声啊!正当我这么想时,却赫然发现是我自己的声音。
“别再说了,高千。不用你说,这个人也心知肚明,她全都知道。”
和见收起了嘲笑,她之前似乎完全忘了我的存在,看着我的眼神犹如怒视打扰午睡的小偷一般。
糟糕,我只是无心之言,没想到戳着了她的痛处。就算旁人骂我没出息,我也不想杠上和见这种女人。不,我是不想,但遗憾的是对方可不放过我。
“心知肚明?你说我心知肚明什么?我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一点也不懂,对,一点也不。”
或许是平时应对男人的习惯所致,她对我说话的语气比对高千的和缓一些;但她又能保持到几时?
“——你说说看,”总不能让高千独自暴露于“炮弹”之下,因此我也做好了觉悟。“哪里不懂?”
“全部都不懂。对,比如遗书这部分。你们说我儿子留下遗书,证据在哪里?”
“虽然没有物证,但有心理证据。”
“心理证据?”
一时冲动,竟然说了大话——一瞬间我心生后悔,但说着说着,我突然发现自己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或许是因为这阵子与高千一起行动,她的看法在不知不觉间转移到我身上来了。与来马先生会面过后,她在回程的车上所说的“生日礼物”——我已经领悟这句话的意思。
“就是‘礼物’。”
“‘礼物’……?”
从和见的讶异表情看来,她似乎并非装傻,而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
“久作在<>买了某种杂志,而且还专程请店员包装、上缎带,带着那个‘礼物’跳楼——我想你当然还记得吧?”
“那种——”和见似乎想起来了,脸庞因耻辱而扭曲。“那种猥亵杂志才不是久作买的,只是碰巧掉在现场而已,你居然——”
“不,警方向<>的店员确认过了。”
“就算是,那又怎么样?”
“平安夜是久作的生日吧?”
“对,没错。”
“他的外婆是不是每年都为他精心挑选礼物?”
“当然,她选的全是对她的宝贝孙子有帮助的东西——”
“就是这个。”
“咦?” 174
我不知道外婆到底送了什么给久作,但对久作而言,都只是强迫推销的价值观而已。”
“强迫推销的价值观……?”
“正如你方才所说,全是对她的宝贝孙子有帮助的东西——但那是外婆认为有帮助的东西,并不是久作想要的东西。不,即使外婆送的东西碰巧与久作想要的东西相同,对他而言,外婆送自己东西的行为便教他无法忍受。因为他知道外婆是藉着这种行为支配自己,将自己置于管理之下。他不断挣扎抵抗——”
“我不懂,你说得太抽象了。”和见的语气渐渐变得与面对同性时一样地严厉。“我完全不懂你想说什么。”
“那我就说得具体一点吧!那本杂志其实是久作在死前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送给自己……?都要寻死了,干嘛多此一举?而且还是买那种杂志——”
“其实不是那种杂志也可以,只要是跟外婆唱反调的东西就行。”
“唱反调……?”
“久作那时刚上高中;我自己也是过来人,所以敢断言,那段时期最无法克制对性的兴趣,自然会受那类杂志及影像吸引。我从前就是这样—-—现在也一样。”
“久作和你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令郎不是正常人?”
“别挑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语病。”
“偷藏裸照,是正常的思春期男孩都会经历的过程;无论这行为在大人看来如何猥亵、如何愚蠢,都是重要的里程碑。对父母藏有秘密,是自立的第一步。”
“这种下流的秘密,小孩不必有。”
“没有秘密,代表无法确立健全的自我。禁止小孩拥有秘密,便是妨碍那孩子的精神健全成长。和见女士——不,该说是外婆壹子女士——不懂这一点。恕我光凭想像猜测,我猜壹子女士一定不准久作看这类杂志,曾在没知会他的情况之下,擅自丢掉他私藏的杂志,是不是?说得白一点,壹子女士连孙子的**都想支配、管理,甚至不允许孙子以自己未参与的形式迈向名为思春期的成年仪式。久作无法忍受的即是这一点。”
“他当然得忍受,小孩子不该想这些下流的事情。难道你认为他将来变成犯罪者也无所谓?”
“有**便有犯罪之虞,和女人一定无脑一样,是毫无根据的谬论。外婆过于侵害久作的隐私,无法自立的他在精神上被逼急了,便选在自己的生日杀害外婆并自杀。这是为什么?因为他要拒绝外婆的礼物,亦即‘价值观’。他想表达的是,‘礼物’不该由别人硬塞,该由自己来选择。他藉由带着外婆厌恶的杂志跳楼自杀,来表明自己是为了抵抗壹子女士的独裁支配而死;这才是那个‘礼物’的真正意义。”
我原以为和见会反驳,但她却不发一语,眼睛也未注视我,不知看着何方。
“这么一想,便明白久作不可能没留下遗书。他应该有许多话想说,对母亲有,对父亲亦然。不过,诚如你方才所言,这个问题谈论起来太过抽象,光靠遗书无法道尽;当然,光靠‘礼物’也不够,所以他才双管齐下。有那么多话想说的他,绝不可能只留下‘礼物’便走了,应该还有遗书。我想这就是,呃——”我指了指高千。“她想说的。”
和见仍然没有反应,凝视点依旧诡异,直教人毛骨悚然。恐怖再度卷土重来,我连忙起身。
“呃,我们想说的只有这些,差不多该告辞了——走吧?”
“嗯。”
我如此催促,高千意外干脆地点头。见了她的表情,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啊!
高千坚持带我来的理由,便在于此。她明白自己感情用事到危险的地步,需要一个人替“失控”的自己“收尸”。当然,这个人不是我也无妨——只要是对这个“问题”的本质有基本了解的人即可。
也可能是为了在自己“阵亡”之后(她是否预测到会出现和见这种“强敌”另当别论)向对手发动奇袭,才“安排”了我这个“伏兵”;又或许是因为她早已计算好,这类问题由男人之口来谈比女人更有效果。若是如此,高千还真是老谋深算啊!
“——慢着!”
和见叫住欲离开的我们。我觉得好可怕。罗得的妻子回头望了一眼,便化为一根盐柱——我不由得回想起旧约圣经的这一章节。
然而,高千与我终究回过了头。
“你们几岁?还没结婚吧吧?没生过孩子吧?没当过父母吧?”
“没有。”高千立刻回答。“但当过小孩。”
在我看来,再没有任何一种反驳比这句话更能直指本质,但和见显然不这么想;岂只如此,她甚至认为高千之言是牵强的辩解。最好的证据,便是她对我们露出了深信自己处于优势的嘲笑。
她的眼神充满毫无根据的自信,对自己的“慈爱”不抱任何疑问,并不由分说地将无法理解的人贬为愚者。
恐惧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再害怕和见,因为她豁出去了。在任何场合皆然,豁出去的人只是陷入自己占得“优势”的错觉;实际上,别说是占得“优势”,他们甚至不在原来的“战场”之上。
然而,纵使我指出这点,亦是枉然。和豁出去的人说道理,原本就说不通;更何况和见还打着“慈母”招牌,更是拿她无可奈何,只能闭上嘴巴让她说个尽兴。
“你们小孩子根本不懂父母心。我们是抱着什么心情、费了多少苦心来养育孩子成人,你们根本不懂,甚至以为自己是独力长大的;还说什么——我因为外婆的束缚而如此痛苦,你却装作没看见?对我说那是什么话!这是向母亲说话的态度吗?”
看来久作的遗书中似乎写着这些内容。
“小孩就是这样,根本不懂事,也不懂父母的爱和辛苦。你以为我们夫妻为何都要出外工作?还不是为了让你上好大学!为了让你去上学费昂贵的私立明星学校,好进一流大学!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将来衣食无虞——”
她突然以“你”相称,让我吓了一跳。看来和见不自觉地对着死去的儿子说起话来。虽然我搞懂了,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和见明明(主观上)占得优势,为何出现了这种自我破灭的征兆?简直像是她被打入“劣势”,逼到死角一般。
不,或许和见真的是被逼入死角——被无言伫立、凝视自己的高千所逼。豁出去的和见,连我都不害怕了,对于高千而言自然是不值一提。
“一切都是为了你!全部是为了你耶!你和其他双薪家庭的孩子相比,还有外婆相伴,已经好上好几倍了!至少不会孤单寂寞。但你说那是什么话?说你会被外婆杀了?”
那是鸟越久作的哀嚎……在爱的名义之下,他的人格被否定,被物化;他被迫接受外婆的价值观,连灵魂郡被抹杀。那是这样的他所发出的死前哀嚎。
和见听不见这阵“哀嚎”吗?实在不可思议。她应该也曾为母亲壹子的独裁支配所苦,却在成为母亲的那一瞬间,亦即转为“加害者”的那一瞬间便忘得一干二净?
不,不是的——我突然明白了。和见并未忘记,她绝非忘记。
这是“复仇”。
让孩子吃自己偿过的苦头。或许人类正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为人父母,鸟越久作便是为了成为“活祭品”而出生——人类永恒轮回的“复仇”之环即存在于此。
因此和见才对壹子管理?支配久作视而不见。为了替自己被“抹杀”的青春“复仇”,如此而已。
“那么温柔的外婆怎么可能杀了你?你的脑筋根本有问题。讨厌被束缚?束缚孩子就是监护人的工作啊,管理你的生活,还不是为了不让你误入歧途!你该感谢外婆的。但你却说那些莫名其炒的任性话——别用考试分数决定零用钱金额?别对你的前途出意见?别擅自翻看你的私人物品?别不说一声就没收你的杂志?别偷看你的日记?别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说这些无聊的任性话!要是外婆没看管你,你的人生早就被脑袋空空的女孩毁了!”
和见似乎再度陷入占得“优势”的错觉,开始嘻嘻笑了起来。高千与我转过身去,但她丝毫不以为意,依旧继续演说。
“反正小孩永远不会懂。像你们这种不知疾苦的人,怎么会明白我们的心情?等你们成了父母以后再来吧!要是到时你们还说得出同样的怨言,尽管说说看。这些嚣张的鬼话,等你们为人父母以后再说吧!”
第四卷羔羊们的圣诞夜欲望巡礼 175
——我们听到一些不太对劲的消息。”
当天二十三日的晚上七点,我们和小兔、漂撇学长在会合。
本来以为是糖果,吃了以后发现是小石头,想吐出来,却又因为某些身不由己的理由而无法吐出——学长带着可窥知这般心境的不满神情,开始对高千与我说明。
“我们四处打听以后,发现绘理最近曾和大和见面。”
我偷偷窥探高千的表情,她似乎不太惊讶,甚至像是早已料到,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是在什么场所见面?”
“什么场所嘛,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有人说看到在他们走在街上,有人说看到他们一起喝咖啡——”
“还有人说,”小兔补充:“在百货公司地下的超市看到他们。”
“他们在那些地方做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在说话。”
“具体上是说什么?比方说,大和要求绘理复合之类的?”
“不,我也这么想,所以特别问过;听说他们的气氛看起来并不凝重,而是非常融洽。虽然没人听到具体的谈话内容,但感觉上就像是老情人偶然在街上碰面,站着闲聊或去喝杯咖啡。”
“会这么想,是因为大和穿着西装,当时又是上班时间,看来像是跑业务时碰巧遇上绘理。”小兔再度补充。“所以大多数的人见了都没放在心上——大多数的人没有。”
见小兔刻意卖关子,高千决定先将内容做个汇整。
“不过,照这么说来,他们两个当然不只见过一次面吧?”
“关键就在这里,碰巧看到的人都以为他们只有见那一次面,但既然看到的人不只一个,便代表他们见过好几次面——不是碰巧,而是约好的。”
说句无关紧要的话,高千是在今天下午委托漂撇学长调查的,至今不过历经数小时,他竟能找这么多人问出这么多消息;虽然漂撇学长平时便交游广阔,消息灵通,但情报收集能力能强到这种地步,己足以称为才能了。
“这么说来——”
高千给人的印象,则是打一开始便明白口中的不是糖果,而是小石子,且知道不能吐出,已做好吞入腹中的觉悟。
“和鴫田老师订婚后,绘理似乎仍与大和藕断丝连。”
“看来是这么回事。这实在不是个好消息,根本是荒唐至极;因为在我打听的对象之中,有一个竟然是在昨天看到他们的。”
“昨天?那就是二十二日了?”
要说二十二日,不就是绘理与鸭哥相偕到漂撇学长家召开最后一次婚宴讨论会的隔天吗?在那之后,绘理竟然又若无其事地去和大和“密会”?
“而且,看到的人就是小池。”
小池先生和我们一样是安槻大学二年级生,他虽是本地人,但家住邻镇,现在人应该不在学校附近。
“咦?你还跑到小池先生家打听啊?”
“不,我并不是特别去找他,只是想跟那一带的人打听一下,所以开车过去。结果路上小兔说她肚子饿了——”
“咦?学长,这和事实不符。是你先问我:‘欸,你肚子会不会饿?’我只是表示赞同而已。”
“意思还不一样?总之我们就进了附近的中华料理店,当时碰巧小池也在那里吃拉面。”
小池先生四字,其实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外号;这个外号便是源于他微胖、戴眼镜及自然卷的外观特征,还有他异样执着于拉面的嗜好。没错,他和世界名作“哆啦A梦”作者的漫画“小鬼Q太郎”中那位总是捧着拉面碗公的神秘老爹——小池先生一模一样。
听闻小池先生吃拉面,一般人或许觉得不足为奇;其实他虽然满口拉面经,却鲜少让人看见他吃拉面的场面。有时他到会点拉面,但那是他知道没提供这道餐点而开的玩笑。据说这是因为——
“那小子其实挺在乎他和漫画里的‘小池先生’相像之事,要是又捧着拉面碗公,更是一模一样;所以其他面类便罢,唯独拉面,他是不在人前吃的。”
但这次他却被小兔及漂撇学长“逮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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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怎么搞的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发现进入店内的小兔与漂撇学长,小池先生相当慌张;他没想到会在自家附近遇上学校的朋友。据说他因此被刚入口的拉面噎着,面条还从鼻孔跑出来,真是教人同情,
“什么叫怎么搞的?”当然,漂撇学长根本不管店内空空荡荡,仍旧一直线地走向小池先生那一桌,坐了下来。“是我啦!是我!你忘了恩人的长相啦?”
“学、学长哪是我的恩人啊?”
“我看是NG吧!”小兔一面在学长身旁坐下,一面损了他一句。本以为她要帮小池先生的腔,谁知并非如此。“对了,小池先生,之前的事怎么样了?”
“咦?什么之前的事?”
“和小伦的约会啊!”
小池先生这回噗地一口喷出为了治噎而喝的水。“我、我又没约会!”
“咦?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约好和她见面?”
“结果他临时说不去了。”
“咦?好、好可怜!太悲惨了!小池先生,为什么?”
“算了、算了。反正我这种人……”
“搞什么,亏你说得得意洋洋,结果被甩啦?谁教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校花的主意!蠢蛋!”
“有什么关系啊!别管我啦!对了,今天的组合真稀奇耶!竟然是学长和小兔。”
“为什么?小兔和我的组合哪里奇怪了?”
“匠仔他们咧?还有,你们在这里干嘛?”
“哦!这件事啊!反正都碰上了,我就顺便问问你吧!是关于绘理的事——”
“绘理?绘理怎么啦?难道她抛弃鸭哥,和大和重修旧好了?”
“咦?”
这会儿轮到漂撇学长与小兔把刚入口的拉面喷出来,真是肮脏。
“为、为什么你这么想?”
“咦?果然是这样啊!我早就怀疑了。”
“这么说来,你有什么具体的根据啰?”
“不,其实是在昨天啦!我不小心看见了。”
“看见什么?”
“当然是绘理和大和两人啊!”
“在哪里看见的?”
“附近的影带出租店。”
这么说来,岂不表示绘理与大和是刻意选择远离大学的场所偷偷幽会——小兔与学长似乎也有此疑惑。
“不,起先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是我躲着看了一会儿以后,越看越怪——”
“慢着。”
“咦?”
“既然你起先不觉得奇怪,干嘛躲起来偷看啊?”
“不,这是因为,呃……因为我觉得有点尴尬……”
“啊?为什么?”
“我、我正好在成人影带区啦!”
“哇哈哈哈!”小兔忍不住大笑。“这么严肃的场面,被你这么一搞,都紧张不起来啦!”
“可、可是,多亏我躲起来,才能听到这么有趣的话题啊!”
“有趣的话题?什么话题?”
“其实也不算话题,该说是场面吧!大和他啊,该怎么说啊?他摸了绘理——”
“摸绘理?怎么个摸法?小池先生,你不用顾忌,说清楚一点嘛!反正在公共场所,也做不出多猥亵的动作啊!”
“话是这么说,但想到她已经订婚了,那动作也可算是相当猥亵。因为大和竟然摸绘理的屁股。”
“哇!”
小池先生表情严肃,手上却做出摸圆形物体的动作;那模样实在太过可笑,教小兔忍不住欢呼起来。
“不过,那是什么感觉?是用强的?还是在开玩笑?” 176
再忍耐一下就好了?”高千陷入沉思,因此我代为发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谁晓得?小池只听到这句话,很难推断。”
不必急,只要再忍耐一下,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因为鸭哥不久后就会死……套用这种悬疑剧里的坏女人式解释法,倒也不是说不通。
“——可是。”漂撇学长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毅然说道:“假设绘理和大和两个人想复合好了;没错,小鸭的存在会碍事,但也不必杀了他吧?在干这种蠢事之前,可以先试着解除婿约啊!”
“的确,你说得没错——”
“不过,要说绘理和大和偷偷见面,与这次小鸭的事完全无关,我又觉得又不太可能。”
“照常理判断,确实不可能。假如绘理和大和那么常见面,或许鸭哥本人曾亲眼目睹,或听说过这回事呢!”
“没错。”漂撇学长宛如不小心咬到嘴里的“小石头”而断了牙一般,露出窝囊的表情。“问题就在这里啊!”
“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受了打击,他才寻死的?”
“也就是说,根本不是杀人未遂,真的是自杀未遂……”
白天力主鸭哥不可能自杀的漂撇学长,见了这种发展后,似乎也不得不承认鸭哥有足以寻死的理由。现在的他便像不知如何处理口中“断牙”一般,表情阴郁。
“……很遗憾,我不得不说,很有可能。”
“那,鸭哥果然是——”
“可是,小鸭为何选在<御影居>跳楼?要跳楼,那小子刚买的房子不就是十二层高的大厦吗?干嘛大老远跑到<御影居>去?”
“因为鸭哥去年平安夜曾目睹此村华苗小姐自杀。”
“咦?啊!对、对喔!没错。”
“那时的景象应该也在鸭哥心中留下了相当鲜明强烈的印象。我想,可能是他动起寻死念头时,被现场的‘磁力’给吸引过去了。”
“唔……说得也是。再说,那小子前天在我家时也听到了你们说的话;就是五年前在同一个地方也发生过离奇跳楼案的事。”
关于五年前那个案子,其实一点也不离奇,只是遗书因某些缘故被销毁而已;但高千与我都无意告诉漂撇学长。我并非想隐瞒;高千不说的理由我不清楚,我只是不愿再忆起鸟越和见而已。
“去年的案子也和五年前一样,是没留下遗书的自杀。”
至于华苗小姐一案,虽然不似鸟越一案得到了明确佐证;但“对来马先生的眷恋令她体认到父亲的束缚依旧存在,从而绝望地冲动自杀”的假设应该无误。
不过,这件事我依旧无意对漂撇学长说明,因为我也不愿忆起此村正芳。我想高千应该也有相同感受。
“那小子听了那番话以后,或许觉得是命运的安排吧!因为他也打算不留遗书自杀。小鸭肯定认为旁人无法理解他寻死的动机。未婚妻想和从前的男友复合,的确是原因;但要是他照实写在遗书上,或许只会被人轻蔑,说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所以他决定不留遗书。就在这个时候,他得知<御影居>曾连续发生没留遗书的跳楼案,因此他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换个说法,就像匠仔说的一样,被‘磁力’吸引;既然不留遗书,就选在那里自杀好了。说不定连‘礼物’都是他为了将自己的死神秘化,才刻意模仿过去跳楼案的特征;因为他不愿面对未婚妻背叛的事实。”
换句话说——虽然还无法断定,或许这一连串的案件其实全是自杀(严格说来,鸭哥是自杀未遂)。我有这种感觉。
由于都未发现遗书、自杀动机都是旁人难以理解及自杀现场相同等因素,让人怀疑是伪装成自杀的连续杀人;但说穿了,不过是因为第一号自杀者鸟越久作的遗书被隐藏起来,才引发了一连串的离奇现象。
后来的华苗小姐及鸭哥是基于各自的苦衷而没留下遗书。换句话说,一切都是偶然。华苗小姐只是在前往<御影居>造访住在最上层的来马卓也时,为突发性的绝望感侵袭,冲动跳楼;而鸭哥则是——
叮铃!铃铛声响起。我漫不经心地抬起视线,原来是药部小姐。
平时圆润的她,此刻双颊却显得有些凹陷,脚步也变得蹒跚不稳,从她平时的快活形象完全无法联想。见她如此,我突然明白了。
她去探望过鸭哥——
“药部小姐。”高千也发觉了,慌忙奔向她。“你去探望老师了——?”
“对。”药部小姐浮现微弱的微笑,点了点头。“刚从医院回来。”
这么一提,昨晚我们完全没想过联络药部小姐;她应该是在佐伯刑警等人造访之后,才知道出了事。
瞧瞧我们干了什么好事。当然,优先联络现任未婚妻绘理并没错,但至少事后我们也该亲口联络药部小姐的……我满怀惭愧之念。
“听说他的意识已经恢复了。”药部小姐的声音虽然低沉嘶哑,却相当清晰分明。“虽然还不能面会,但已度过最大的危机……”
一道重如巨岩的气,由我们的嘴里一齐吐出。
对了,(此为宽恕季节)明天便是平安夜了……想到这,我不自觉地在心中喃哺说道——当然,我并非基督徒,与高千、学长一样(这么一提,不知小兔如何?)都是无神论者——
神啊!谢谢您。
“总之,药部小姐,你先坐下来吧!”漂撇学长的声音和方才相比,也恢复了些活力。“这么说来,警方也去找过你了?”
“对,白天来的,那时我才知道一志出了事——”
一志——从这个对鸭哥的称呼法中感到一丝心酸的,似乎不只我一人。
“我很惊讶。当时警方提到你们的名字,我才想来找你们的。离开医院后,我就直接过来了。”
由于座落于大学正前方,担任行政人员的药部小姐亦常来吃中餐;当然,她也知道我们总是泡在这家店里。
“呃,抱歉,在这种时候问你这种事;警方有没有询问你的不在场证明?”
“嗯,有。他们问我昨晚十点左右,我在哪里做什么。”
“你怎么回答的?啊,当然,你方便的话再说。”
“我在睡觉——我是这么回答的。”药部小姐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对自己所说的话噗哧一笑。“这是真的,我也只能这么说,却被讽刺了一句:‘这年头连小学生都不会这么早睡。’”
“药部小姐,我记得你是和父母一起住吧?”
不愧是漂撇学长,对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了若指掌。我原以为他所灵通的只有学弟妹们的相关情报,看来女性职员的消息他亦是时时确认。
“嗯,对,但当时我爸妈正好出门,没有家人能替我证明。”
“这可伤脑筋啊!不过,我不认为警方是真的怀疑药部小姐。”
“其实我想问你们的就是这件事……”药部小姐表情认真,正襟危坐。“一志真的是被谋杀吗?还是——”
“不,我们也不知道。不过警方因为过去发生的两件案子以乎倾向他杀未遂说——”学长简单地说明鸟越久作与此村华苗的案子。“所以才会一直来找去年也凑巧在场的我们问话。”
“——药部小姐,”高千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听过今村俊之这个人吗?”
“咦?谁?”
“今村俊之,听说是我们学校经济系的三年级生。”
那个在<>打工的学生。
“名字好像有听过,不过私底下不认识——他怎么了?”
“他现在回家了,你知不知道他家的联络方式?” 177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或许能打听到关于鴫田老师案子的事。”
我感到困惑。要说今村俊之,便是去年平安夜在<>看店的学生;替华苗小姐和我们包装礼物的——虽然我记不清楚了——应该都是他。现在说要向那位今村同学打听消息,莫非高千认为鸭哥的事和去年的华苗小姐一案有关?
不过,华苗小姐的案件不是独立的吗?不光是华苗小姐,这一连串的案子彼此之间应该都没有直接关连。
五年前的鸟越久作一案,只是遗书被无情的家人藏起,与华苗小姐的死无关。倘若来马先生的说法属实,那么华苗小姐生前并未造访过<御影居>,不知道鸟越久作一案的可能性自然很高。当然,或许她曾从其他管道得知此事,但无论知情与否,都没有太大的差别;至少差别不会大到足以推翻她对人生绝望,因而冲动跳楼的事实。
也许鸭哥是得知过去的两件案子后,才起了“模仿”之心;即便如此,光就这点关连性,还不需要去向今村俊之打听消息。那么,高千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可是,学生的身家资料是必须保密的。”
“我知道,但还是要拜托你。”
“有那么重要吗?”
“对。”
“你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要多快?”
“可能的话,在今晚之内——”
“好吧!”或许这仍旧得归功于高千的说服力吧!药部小姐站了起来。“既然你这么坚持,反正学校就在眼前,我去替你查一下。”
“你能进事务室吗?”
“请留值的人替我开门就行了。呃,经济系三年级的今村俊之,对吧?”
“麻烦你了。”
“一志的事,能向他问个明白?”
“或许可以——”
“我马上回来。”
“拜托你了。”
待药部小姐离去后,高千轻声说道:
“——我说了谎。”
“咦?”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
“就算查到联络方式,也和鴫田老师无关。”
“咦?”
“什么?”
“因为鴫田老师的事,我已经明白了。”
“已经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
“你已经知道小鸭为何跳楼了?”
“对。当然,实际情形得问本人。他的意识已经恢复了,要确认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是怎么回事?高千,你快说明啊!那小子果然是因为绘理的事而绝望轻生的?还是差点被人杀害——”
“在说明之前,小漂。”
“干嘛?”
“能替我邀绘理及大和过来吗?”
“咦?现在吗?”
“嗯。”
“当然,有必要的话,我就算硬拉也要把他们拉来——这么说来,他们和这件事果然有关?”
“我想他们两个在今天中午时应该被警方问过话了,现在八成为了这件事而坐立不安;你只要表现出‘我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用担心’的态度,他们应该就会来的。”
“虽然我搞不太清楚是怎么问事——我试试看。”
漂撇学长走向公用电话之时,药部小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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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千正在打电话,这里是漂撇学长家,而她正打电话到今村俊之的老家去。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谈得还挺久的;绘理与大和一脸不安地看着高千那小波浪卷发披垂的背影,神色凝重地等待她讲完电话。
大和似乎刚下班,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他从前的长发变得短了一点,外貌上并未有太大改变;但或许是忧愁的表情所致吧!看起来已完全是个社会人士。
绘理紧贴着大和。说归说,似乎不是因为他们复合之事已然曝光,便明目张胆起来;她应该只是不安——对接下来的发展不安。
等不及高千讲完电话的不只这两人,漂撇学长显然也像摇晃不休的罐装啤酒一般焦急。他恨不得立刻打开“拉环”,对着高千爆发问题;但他找绘理等人来时已谎称自己明白所有来龙去脉,因此又不好开口发问,心情便如隔靴搔痒。
小兔表现得虽然镇定,但见了眼前的两人,似乎又再度因绘理背叛鸭哥之事而受到打击,一反常态地悄然无语。
“——是,这么晚了,真的很谢谢你——”高千又重新拿好本欲放下的话筒。“啊,抱歉,我已经有交往对象了。”
虽然我们不认识今村某人,但对方似乎认得高千。无论是为了何事,难得高千打电话到家来,他便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开口邀约。
“好了——”
高千一放下话筒转过身,绘理与大和便抬起头来。
“我就直接进入正题了。弦本学姐、东山学长,你们已经从警方口中得知鴫田老师的事了吧?”
大和微微点了头。
“当时,他们可有问及你们昨晚的不在场证明?”
这回两人都没反应,但他们的沉默只能解释为肯定。
“——你们是怎么回答的?”
大和一度开口,却说不出话来;至于绘理,似乎已决定交由他处理,藉以保持平静。
“喂!你们别不吭声,回答啊!”漂撇学长按捺不住,出声怒吼;他似乎也被自己的大嗓门吓着了,清了清喉咙:“——还、还有啊,绘理,你昨晚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还没出嫁的姑娘家怎么可以这样!”
他已经完全陷入了监护人心境,仿佛下一刻便会大叫:“爸爸绝不许你这样!”
“我到处找你耶!想告诉你小鸭出事了!可是你却——你到底跑去哪里了?”
“我想,”高千插嘴:“应该是在东山学长家吧!”
“咦……咦咦咦?”
“对吧?”
面对高千的质问,犹豫着该不该回答的依然只有大和,绘理似乎早已打定主意不开口。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们快说啊!”
“我想他们应该很难启齿,因为说了实话也没人会相信。事实上,你们提出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但警方并未采信——对吧?”
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的绘理惊讶地抬起头来。
“这是我的想象,你们两个在昨晚十点左右,都被一个不知名人士找了出去,是不是?”
“没……”绘理目瞪口呆,嘴形犹如咬着乒乓球;她的表情倏然亮了起来,点头如捣蒜。“没错!真的就是这样!”
“可、可是,为什么?”大和的口吻反而多了几分戒心。“高瀬,你为什么知道?”
“对方威胁你们若不前来会面,就要把你们还在来往的事告诉鴫田老师,并不准你们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猜对方是用书信威胁的——没错吧?”
他们两人宛如颈部支架松脱的娃娃一般。一个劲儿点头,似乎将希望全寄托在高千身上。
“对方要你们到哪里去?”
“我是大学后门前的空地。”
“我是校内的停车场。”
两处都是平时还好、但这个时期的晚上完全没有人迹的地方。的确,就算说自己被不知名人士叫到那种地方去,警方也不会采信的;更何况地点又是离鸭哥自杀的<御影居>极近的大学一带。
“你们两个等了一阵子,却没人出现,只好先回家;但心里又不安,便互相联络,才知原来被找出去的不只自己一个。你们变得更加不安,于是弦本学姐昨晚便到东山学长家过夜。小漂打电话到东山学长家打听弦本学姐的去向时,其实他们俩正在一起,”
“喂!高千!”学长终于忍耐不住,暴露了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你说的我懂了,但是谁把他们两个找出去的?到底是谁想陷害他们——”
“没别人了吧?”
“咦?”
“就是鴫田老师。”
“啊……啊?”
最惊讶的,或该说实质上惊讶的只有漂撇学长。小兔目瞪口呆地楞在原地,而绘理与大和虽称不上平静,却似已料到了几分。
“从结论来说,鴫田老师在楼梯间摆好自己的鞋子与眼镜后,便自行跳楼;当然,他是抱着一死的打算,所幸楼下有一台装了车篷的小货车,才让他保住一条命。”
“但、但他干嘛……?”
“老师并非单纯自杀,而是想让旁人误以为是他杀,才会模仿过去那两件私人物品摆齐却没留遗书的案子;只要这么做,旁人便会认为他是被人推落,亦即他杀。实际上,正如他所料,警方甚至开始重新追查过去的两件案子。”
“慢、慢着。你说小鸭本人昨晚将他们叫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莫非——”
“当然是为了剥夺弦本学姐和东山学长的不在场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