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旅人虽疼,却仍不减喜色。我该怎么说呢?能不屈不挠到这种地步,实在很了不起。我开始觉得对这个男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白费功夫;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在日后的交往过程中,我有了深切的体会。
“好啦!总之来交换礼物吧!先把各人准备的礼物聚集起来,再抽签决定先后顺序,各自挑选喜欢的带走。这个方法行吧?”
“慢着,豆腐脑男!”
高瀬骂人的词汇越来越丰富,或许也是落入旅人步调的证据之一。如真是如此,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说是相当讽刺。
“我根本没带礼物来。”
“就是说啊!学长,我们之前也没听你提过。”
大和就另一种意义上,也掉入了旅人的步调,看着高千的眼神已没起先那么拘谨。他带着品评的眼神对她一笑,又转向身旁的绘理。
“——对吧?”
“对啊!你突然这么说,我们也变不出东西来啊!佑辅。”
绘理的这句话,揭晓了旅人的名字——佑辅。
话说回来,绘理年纪应该比旅人小很多,说起话来却像个姐姐一般;但旅人似乎并不在意。
“我也是,以我现在的立场,”鴫田老师的心情原本好转了些,又变的一脸怫然。“别说要送了,应该要收礼才对。”
“啊,各位弟兄,不用担心,我也什么都没带。”旅人昂然说道:“所以等会儿大家一起去买吧!”
“去哪儿买?”高千低声说道,那声音仿佛威嚇着:要是你再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话说在前头,百货公司已经关了。”
“百货公司?学生和卑微的讲师哪能在那种地方买东西?太不自量力了。”
“真抱歉,谁教我是个卑微的讲师!”
鴫田老师的正式身份也揭晓了,原来他是讲师。
“说道学生和讲师的好伙伴,当然是超商啊!”
“超商?在超商买圣诞礼物?”
“没错。超商就够啦!是什么礼物不重要,就算是泡面、洗碗精、黑轮一根,甚至是家庭计划用品,只要包含了心意即可。要让地板塌了正缺钱的小鸭也买的起嘛!”
他的主张确实是堂皇正理,但列举的例子却有点问题,至少和圣诞夜不太相衬。
“家庭计划用品?”开口询问的——容我这么说——是看来没自行买过这类商品的鴫田老师。“超商有卖这种东西啊?”
“<>有卖,毕竟那里本来是药局嘛!”
这是大学附近的超商名称,离我的公寓有点距离,所以我并不常去。这么一提,那儿确实有卖药。我不知道那里本来是药局,事后又得知<>原是药局兼酒店,因此也摆有我平日爱不释手的各种酒类。
我们各自结清居酒屋的帐后,便前往<>。高瀬嘴上虽然抱怨,终究还是著了旅人的道,一同前行。
虽然很同情她,但老实说,我有点感激旅人的强硬。纵使是以这么不寻常的形式,与高瀬共度圣诞夜仍是宝贵的经验,自然希望能多处片刻。就这点而言,要是她宣告回家,凭我一定无法阻止;但旅人却能以他天生的厚脸皮及三寸不烂之舌留住她,实在牢靠的很。
<>的店面位于八层公寓的一楼,公寓名为<御影居>,据说是<>店长的父亲所有;那位父亲本来是酒店兼药局主人,现在退休管理公寓,店则交给儿子媳妇经营。虽然不知道旅人为何如此清楚,总之我们一路上听他说明这些来由,不久便抵达了<>。
当时还差几分便是午夜零时,日期即将变为十二月二十五日,但<>店内仍然灯火通明,满是看免钱杂志或买宵夜的年轻人。
我们正要进入,旅人却说了声等等,挡在店前。
“不可以一起进去,要一个一个轮流买。”
“为什么?”
“要是知道礼物是什么,不就少了期待的乐趣?”
“是、是!”
高瀬似乎觉得这种愚蠢的余兴节目还是趁早了解为妙,便打头阵迈向店内。
“喂!高千!”
“干嘛?”
“记得请店长包装,加上缎带喔!”
“知道啦、知道啦!真是的。”
犹如自时装杂志走出的美女突然杀气腾腾地走入,使得客人与店员不分男女,视线全往店门口集中;这副景象从店外隔着玻璃窗,可看的一清二楚。
“……她真的好让我惊讶。”
绘理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没人问她有什么好惊讶的,每个人都只是默默的点头。
“我是听过传闻,但实际上一看,比想象中还惊人。看她长得这么漂亮,都嫉妒不起来了。”
这话一半出于绘理的真心,同时亦是对大和不着痕迹的牵制。
“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哇哈哈!没错吧?对吧?对吧?”
“你在得意什么啊?佑辅。又不是你的女朋友。”
“现在还不是,”不同于高瀬,但在某种意义上亦属另一个世界的旅人大言不惭得教人佩服。“可是总有一天或投入我的怀抱。”
“我觉得不可能。”不知大和有无察觉绘理的牵制,竟带着对抗旅人的意识,插嘴说道:“因为人家都谣传她——”
“什么?”一谈到高瀬,似乎也引起了鴫田老师的兴趣;他犹如忘了地板塌陷之事一般,兴致勃勃。“谣传什么?”
“不,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说她对男人没兴趣——”
“对男人没兴趣?什么意思?”
“说不定是女同志的意思。”
“哎呀?是吗?”
这话旅人似乎是头一次听到,但他并未受到打击,仍是一派轻松。“不过,这不重要啦!”
“怎么会不重要?学长。”与旅人相交时间比我更长的大和一脸错愕的说道:“假如是真的,就代表学长没希望了。”
“没这回事,不管性向如何,只要有眼光,就会知道我的好。”
一个人大言不惭到这种地步,反而教人想笑。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我本来很讨厌自信满满的人,每当见到对自己的言行不报任何迟疑与怀疑的人,就不禁想问他们的自信有何根据;这大概是因为我自己无法不带任何迟疑与怀疑过活,心生嫉妒之故。但旅人却不惹人厌,想来是由于这种自信已成了他的风格,甚或可说是种“才艺”。我渐渐对这个男人产生好感。
不久后,高瀬回来了,手上拿着包装完毕并贴着黏贴式缎带花的礼物。
“好,下一个换你。”
在旅人的催促之下,我进入店内。想太多也没意义,我决定选择最为实用的食物;正巧,我在冷藏柜中发现了咖啡杯装的布丁。
杯子两侧印有拿着花的少女与抱着红葡萄的兔子,看来煞是可爱;吃完布丁后又可充当咖啡杯使用,就实用性而言,可说比一般的食物好要高。我立刻拿起仅剩的一个到收银台去。
可是——我付钱时突然想到,男人应该不会喜欢这个礼物。假如是女性之一抽中倒好,不过绘理便罢,高瀬收到这种孩子气的礼物不见得会开心。唉,算了,也不必这么认真烦恼,反正只是个游戏。
我请看似工读生的收银员替我包装并加上缎带后,便走出店外;接着依序是绘理、大和、鴫田老师。最后则是旅人进入店内,每个人都买好了“礼物”。
“很好、很好,”旅人打开向店家要来的大塑胶袋,递向众人。“请把礼物放进来,签等到我家以后再做。”
看来第二摊的会场已经定为旅人家了。这倒无妨——
“可是我们这么多人跑去,没关系吗?”
在大半个月都住在他家喝得昏天暗地的现在是难以想象,但当时我们还是初识,旅人毕竟又是学长,因此我多少懂得客气一下。
“没问题。我家有两层楼。”
听旅人这么说,我误会他是和家人住在一起的,更加担心增添家人的困扰;没想到他竟是租了一栋透天厝独自生活。
当时我尚未看到房子,也难怪心里会产生误解:莫非旅人人不可貌相,其实是大资产家的公子?然而实际前往一看才知,他家是地震若起铁定会头一个倒塌的“古董屋”,因此房租几乎是免费。
事后我才知道,酷爱呼朋引伴召开酒宴的他,是基于“服务精神”,才干脆在大学附件租了这座大房子,开放给学生当“沙龙”。这是他的个人喜好,自是无妨;只不过,“服务精神”、“沙龙”等词汇与单纯的酒鬼聚集所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好啦!放进来、放进来!”
就在众人一一将刚买来的“礼物”放进塑胶袋的那一刹那——
咿咿咿!一道犹如在耳畔紧急刹车的声音响起,但那并非紧急刹车。
是女人的尖叫声。
149
午安,高瀬同学、匠同学。”
我和药部小姐是在去年平安夜以后才相识的,换句话说,是她和鸭哥分身以后。她知道我与高千通过漂撇学长这层关系,也和鸭哥有交情;但她并未因此心生抗拒,依旧采取友好态度。
“来买东西?”
“我中午没吃,才想来买个面包。话说回来,高瀬同学,你还留在这里啊?今年不回乡吗?”
啊,对喔……我更加被罪恶感侵袭。药部小姐不知道我和高千打算出席婚礼。正当我为此心烦之时——
“不,碰上返乡车潮很累,所以我打算等元旦再回家。”
“所以在元旦前都会留在安槻?”
“对,再说还有鴫田老师的婚礼。”
听高千竟然如此直截了当,我的下颚险些掉到地面上。高千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又是目瞪口呆,又是忐忑不安。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你们也被邀请了。”
药部小姐爽快地,甚至是一脸高兴地拍了拍手,让我变得更加僵硬。高千以莫名冷淡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怎么了?匠仔,瞧你像跑出容器的咖啡冻一样,僵着身子摇来摇去。”
“啊?不、不,我没事,没什么,呃……”
“哎呀?是不是顾虑我啊?匠同学。”
“咦?不。呃……”
“你不必担心,其实我也要参加鴫田老师的婚礼。”
“咦?”我很惊讶,但是看药部小姐的笑容,又不像是在说笑。“啊,是、是吗?”
“我也收到请帖了。”
“原、原来如此。”
“当然啦,要说我完全没芥蒂,那是骗人的;不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方也是这么想,才会发帖子给我吧?要是我不去,反而显得小心眼。”
“嗯、嗯,说的也对。”
她心里怎么想不得而知,但从那无邪的表情及口吻看来,她似乎真的已把和鸭哥间的关系当成往事了。啊,当然,这样较有助于她积极地迈向自己的未来,是件好事。
“——对了,你们俩……”她盘起手臂,饶富兴味的打量我们。我和高千这对组合似乎令他感到意外,甚至感到疑惑。“凑在一起要去哪里?”
“去约会。”
“哎呀——感情这么好,令人羡慕。”
起先药部小姐惊讶地收起笑容,恢复正经表情,但随即又认定是说笑,便和高千一搭一唱起来了。我觉得有点受伤,但仔细一想,又没理由受伤。
与药部小姐分别后,高千注视她的背影片刻,喃喃说道:
“怎么可以这样——”
“啊!”我还以为她在责怪我,于是往后退了一步。“对,对不起。”
“咦?干嘛?匠仔,你道什么歉?”
“没、没有啦!我以为是我说错了什么话,或做错了什么事。”
“不是。”她催促我迈步。“我不是在气你,实在气老师。”
“老师?你是指鸭哥?”
“当然啊!”高千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福利中心。“怎么可以这样?害她得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
“为了鴫田老师啊!药部小姐对他应该还没忘情。”
“咦?要是这样,不就和她刚才说的完全相反?”
“没错。她是在我们面前强颜欢笑。”
“你怎么知道?”
“你还没睡醒啊?这种事一目了然啦!别的不说,光是她要参加老师的婚礼,就已经很不寻常了。”
“但鸭哥都发帖子给她了,她也没办——”
“所以我才说怎么可以这样啊!真是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这么说来,高千,你本来不知道药部小姐也有收到帖子?”
“我今天才知道。之前听过风声,但没有确切证据,所以我才套她的话。”
“真乱来。”
“多亏这样我才弄清楚。真是的,鴫田老师的神经也太大条了吧!”
“的确。发喜帖给前任女友,是有点说不过去。要是隔了很久倒也就算了,才过了一年耶!”
“基本上,鴫田老师的人是不错,但就是有这类问题。”
“哪类问题?”
“该怎么说呢?他总爱显示自己是重视自由、同情达理的人;说的更白一点,就是在怪处上做作的人。”
“在怪处上做作——嗯。”
“所以啦,他为了表示自己不在乎往事,明明没必要,还是邀请药部小姐参加婚礼。可是站在受邀者的立场想想,正如刚才药部小姐所言,要是不去,显得她小心眼、闹脾气;但要是去了,又大受伤害。天底下哪有这么划不来的事?”
“说的也是。”
“为什么不能体谅人家一下?男人真的是——”
“男人真的是?”
“无药可救。”
“的确。”
“你身为同流合污的一份子,怎么不试着反驳一下?”
“无法反驳,因为我也曾出于好意,却不知不觉的伤害别人。”
这种时候,一般人应该会打圆场:不会啦!你不一样啦!不过高千可不是一般人。
“是啊!”她冷淡的从大学正门快步走出。“你要好好记取教训!”
走出正门,便是路面电车的大学前站。我原以为要在这里等电车,没想到高千却说要先回家换件衣服。女孩子真是辛苦啊!正当我如此感叹,“匠仔,你也去换件衣服再来。”她却这么说道。
“咦?要穿丧服啊?”
“不必,我是要你去把胡子刮干净,穿的整齐点再来。我们要进人家家里,所以袜子绝对得换。”
原来如此,言之有理。我会高千约好在大学前站会合,便先行分别了。
回到公寓后,我剃掉了虽然不及漂撇学长浓密、却已数日偷懒未剃的胡渣,并换了双袜子。虽然觉得穿套装较好,但我只有婚丧喜庆用的多用途上下两件式黑色套装,传来真会变丧服,还是不穿为宜。
在约定时间回到大学前站等候片刻之后,高千出现了:看见她的打扮,我吓了一跳。
她穿着黑色夹克与宽领白衬衫,又系了条黑领带:这打扮相当男性化,但说来不可思议,高千穿起来却不像丧服,倒像最先端的流行趋势。不过,我不是为此惊讶。
高千居然穿着长达脚踝的长裙!当然,这也是黑色,而且是有点俗气的褶裙;那对能引诱男人变为恋腿癖的美腿完全藏在裙底。鞋子是半筒靴,同为黑色。
她将自己打扮得一身黑,并以黑色发带将微波浪卷的发丝束于脑后,脸上还带着没度数的眼镜。
“你……怎么啦?高千,干嘛打扮成这样?”
“怎么,很怪吗?”
“不、不是怪,当然很好看,可是,简直就像……该怎么说咧?就像——”
“就像?”
“就像修女一样。”
我扯到哪儿去啦?连自己都觉得啼笑皆非。然而,对于见惯了平时的她的人而言,的确这能这么形容。
“是吗?那就好。”
“咦?”
150
毕竟是要去吊唁死者,平时的打扮太花俏了吧?”
“嗯,也对。”
或许因为刚见过面之故,我忍不住联想到药部小姐的装扮。实际上,高千会特意戴上眼镜,显然是因为药部小姐而生的点子。不过药部小姐与高千的相异之处,便在于高千毕竟是高千,即使打扮得再朴实俗气,依旧无法掩藏那冰冷冻人的氛围;比起平时花俏又奇特的装扮,现在这个样子甚至更能显出她的美貌。
我看的茫然出神,竟没发现电车已停在眼前,片刻后才慌忙跟在高千身后上车。
电车相当拥挤,高千与我都抓着车门附近的吊环。
“——他们好像是有钱人。”
高千一面摇晃,一面喃喃说道。
“谁啊?”
“此村家”
“你怎么知道?”
“他们家位于高级地段,往市中心的交通便利,位置良好,四周又安静;不知道一坪要多少钱?”
“你又不是本地人,竟然这么清楚。”
“是你太无知了。”
经过二十分钟,我们抵达了市中心。下来电车后,高千循着电话中听来的路线寻找目的地,直到傍晚五点左右,才找到了位于闲静住宅区中的此村家。
此村家并非我所想象的豪宅,虽然是座两层建筑的洋房,但面积并不大;说的不客气一点,和周围的房子一比,甚至显得有点寒酸。
如高千所言,这一带地价似乎相当高,壮观的大宅邸四处林立;唯独此村家不同,连车库都没有,只在玄关旁搭了个简易车棚。倘若纵向并排,勉强可以停两台车,但由于形状细长,看来颇像个小型长屋。那儿停着一台绿色的四轮传动车,险些突出到路面上去。
我们按下对讲机并告知来意后,有个头发斑白的微老女人出来迎接;她说她是死者的母亲此村鶸子。
高千低头示意。“能让我们上柱香吗?”
说着,鶸子女士领我们前往一间宽广的和室,神龛便设在房里。
高千坐下之前,先把事前备好的白包交给鶸子女士。
“还让你们费这些心思,不好意思。”
黑框中有个活泼伶俐的女子正开怀笑着,她就是此村华苗,享年三十二岁,但看来只有二十岁左右。她确实是去年平安夜横卧于<>之前的女子,但不知何故,她的笑容和当时的脸孔怎么也无法叠合。她是那种以周遭之人的幸福为自己幸福的人——虽然我没有任何根据,却却对她产生了这般印象。
神龛之中有尊金色佛像,但我分不出是哪种宗派,因此完全不懂烧香的方法,只好模仿高千的动作,合掌参拜。
我们虽说不用忙,鶸子女士还是将我们领到桌边,端出茶与茶点,并沉稳的切入主题。
“你们说有我女儿的遗物……”
“对,就是这个。”
高千将“礼物”放到桌上,并再一次复述与漂撇学长的物品混在一块的来龙去脉。
“——所以我们认为,或许这是华苗小姐买的。”
鶸子女士不知有无听见高千的声音,只见她在说明结束后,依然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礼物”。
那白色的鬓发,看起来宛若厌倦生活且厌倦这股厌倦而生的心灵年轮;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似乎已到达将持续厌倦的惰性转化为生命力的境界,双眼的光辉并未失去。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华苗小姐应该也是这种类型的女人吧——正当我暗自寻思时,鶸子女士终于开口。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鶸子女士的视线是朝着高千,因此我交给她应对。
“不知道,我们没拆封。不过从包装纸判断,应该是在案发公寓一楼的便利商店买的,不会错。”
“是吗?事情的经过我非常明白了,但我觉得这东西我们不应该收。”
“这么说来,你认为这不是华苗小姐的物品?”
“不,应该是华苗买的没错,但她并不是为了家人买的,该收下这物品的另有其人——”
“是谁?”
鶸子女士的视线再度从高千落到桌上的“礼物”。
“听你的说法,华苗跳楼时,你们正好在场?”
“是的,那又——”
“华苗她——”鶸子女士仿佛至今才突然发现我的存在似地,将视线转向我。“华苗她真的是自杀吗?”
她的语气平淡,言词却令人意外,因此我一时之间大为困惑,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由的转向高千;鶸子女士说的话,便以我为转播站而投向高千。
“这话……”高千非常冷静的接下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说话没头没脑吧?可是我的女儿真的是凭自己的意志跳楼的吗?”
“就警方的见解——”
“嗯,警方的见解我很清楚。他们说死因是全身挫伤,无庸置疑。不过你们认为呢?你们人在现场,华苗她真的是——”
鶸子女士一旦住口,端正坐姿。
“华苗和人订婚了。”
这话似乎连高千也感到意外,感觉得出她吞了口气。
“本来预定在今年春天举行婚礼的,男方早已下了聘,日期和会场都已敲定了。我的女儿真的一脸幸福,为何会突然自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什么烦恼?我们完全不明白。”
鶸子女士的口吻依旧平淡,并不因没能在女儿人生的最后一刻理解、关怀她而惭愧,也未因女儿先自己而去而表露自私的愤怒,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她的口吻带有这份谦虚。
换句话说——这个人并非那种决不允许孩子对自己有所隐瞒的人。
世上有许多父母决不允许孩子有秘密,他们错以为这是为人双亲的义务与爱;因为这个误解,面对孩子自杀,他们在悲伤之前总是责怪孩子对自己有所隐瞒,或是在严肃地接受一条生命逝去的事情之前,先气愤孩子“逃到”自己无法支配管理之处。
然而鶸子女士并无这类“误解”。华苗小姐已死了一年应该不是原因;不会误解的人,即使不给予冷静期间,依旧不会误解。
“——你刚才说,”高千迅速地碰了一下‘礼物’。“应该收下这个的另有其人,莫非是指……?”
“对,我就是这么想。这个礼物八成是华苗买来送给未婚夫初鹿野先生的,我想不出其他人选了。当晚,华苗应该是打算将礼物交给他,却不知何故跑到那种地方……”
“这么说来,案发的那座公寓,您从前……”
“完全没听过。华苗有没有听过,我不知道;但至少她没在那里住过,也没听说她有朋友住在那里。当然,初鹿野先生住的不是那座公寓,他说他也完全没头绪。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何华苗会选在那里。”
“当天——”高千露出自律般的犹疑,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华苗有任何异常之处吗?”
“警方也问过这个问题。没有,非常普通。”
“那天她照常去上班?”
“对,后来她先从上班的邮局回来一趟,说要在朋友家开圣诞派对,会晚一点回家。”
“她这么说时,神态也和平时无异?”
“完全没有异处。”
“那华苗小姐在派对上的神态呢?”
“也很普通,事后我们有问过那位朋友,她说华苗和平时没两样,甚至还玩的挺开心的。”
“是吗……”
这么一听,华苗小姐的确不像自杀,更何况她也没留下遗书。不过折好的大衣和摆齐的鞋子等现场状况,又显示她是自杀身亡。这究竟是……
“冒昧请教,那个派对是几点结束的?”
“我记得那位朋友说华苗是在十二点以前离开她家的,但详情我不清楚。”
“那位朋友是谁呢?能否告诉我名字?”
“为什么问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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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测华苗小姐可能是打算将这个‘礼物’送给参加那场派对的某个人。”
“啊,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那位朋友姓吉田,吉田幸江小姐。”
“您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
鶸子女士起身,拿了本手册回来;在高千的眼神催促下,我借了原子笔和便条纸抄写。
“我们会去找这位吉田小姐谈谈。还有您提到的未婚夫,我们也想和他联络,能否请您告知他的联络方式呢?是姓初鹿野,对吧——”
“对,他叫初鹿野守夫。”
我再次动笔,抄下初鹿野的住址;为了慎重起见,连他上班的公司也——
正当此时,喇叭声打响;我一惊之下,力道使得过猛,原子笔间竟戳破了便条纸。
“怎……怎么回事?”
“对不起,是我先生。”
“咦?”
在我们交谈期间,喇叭声丝毫不停止,以倒抽神经的短促节奏执拗的响着。这已经不光是嘈杂,甚至令人发毛。
鶸子女士看了看头顶上;事后回想起来,她是在期待“他”从二楼下来。但她随即叹了口气并起身。
“失陪一下。”
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似乎是爬上了二楼;不久后她下楼来,由玄关走出门外。
高千走近客厅的玻璃窗,我也跟着从窗户往外窥探。
玄关前停了辆亮银色的房车,便是那台车不断地鸣喇叭。车主似乎想进车棚,却被绿色四轮传动车挡住;看来车主是想让那台车让开,才狂按喇叭的。
刚才鶸子女士说是他先生,那么开这台车的应该是华苗小姐的父亲此村正芳。四轮传动车是属于此村家或他人之物,不得而知;但不管是不是,这个家的主人正芳先生不过是想进家门而已,有必要这么狂按喇叭吗?
走出门外的鶸子女士坐进四轮传动车并倒车到路上,空出位子给房车。
房车进入车棚低端并停住,四轮传动车亦驶回房车车尾后,两台车顺顺溜溜的纵排于“小型长屋”之内。
从房车里走出的,是有着一头蓬松白发、穿着西装的男人;看来他便是华苗小姐的父亲。
疑似正芳先生的微老男人没瞧上从四轮传动车走出的鶸子女士一眼,快步的经由玄关走入家中。
当他通过前方的走廊时,发现了待在和室中的我和高千。
“——你们是?”
他如此问道。
在这种时刻,我最能体会高千陪同的好处。虽然不知正芳先生的职业为何,但他似乎怀有持续威吓他人的强迫观念,眼神锐利的直像某种偏执狂;我被他一瞪便无法动弹,高千却若无其事地向他点头示意,真是了不起。她的魄力完全没输给对方,甚至还有余力浮现笑容;就这点看来,或许高千比他还高明。
“打扰了。”
“你们到底——”
他开口追问之际,鶸子女士正好走进来;她简单的说明原委后,又将高千与我介绍给他。
“……华苗买的东西?”
然而,正芳先生完全没注意高千与我,他的眼睛直盯着桌上的“礼物”犹如瞪视杀父仇人一般,反应只能以异常形容。
“里头是什么?”他歇斯底里的大吼,逼问鶸子女士。“里头装了什么?华苗到底买了什么?她那晚究竟买了什么?到哪里去——”
“不知道。”
“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还没开过吗?为什么不快点打开?”
“不能开。”
“说什么蠢话!拿过来!”
正芳先生推开鶸子女士,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向桌上的“礼物”。就哲学角度来看,那态度宛若在玩具卖场争夺商品的幼稚园小孩,既滑稽又丑陋。他这种过度的反应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行!”
眼看着正芳先生就要扯破包装纸,鶸子女士连忙从他手中夺过“礼物”。
“你干嘛?”
“我说过不能开!这不是我们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这是华苗买的吧?”
“首发于轻之国度。如你喜欢,请支持正版。”
“没错,但是这是要送给初鹿野先生的。”
还不确定赠送的对象是否为未婚夫,鶸子女士便已如此断定。
“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关系?”
“不能开。”
“管她是要送给谁,这是华苗买的,是我女儿的东西。爸爸看女儿的东西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当然可以看!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啊!了解女儿,是为人父母的责任!”
看来这个丈夫与妻子鶸子女士正好相反,是个典型的“误解”父亲——或许是方才慑于正芳先生之威的反作用力影响,我有些刻薄地想到。
“老公!”
我险些软了腿,这是股令肝脏瞬间为之冻结破裂的严峻魄力,没想到会是出于鶸子女士之口。当然,害怕的不只我一个。
正芳先生宛如被母亲斥责的幼儿一般,恨恨的抖着嘴唇,怒视妻子;但他随即又别开视线,踩着几欲踏穿地板的猛烈脚步走出房间。到最后,他依然没瞧上高千与我一眼。
“——很抱歉,见笑了。”恢复原先静谧表情的鶸子女士深深地低下了头,将‘礼物’交还高千。“自从我女儿死后,他一直是那个样子。”
我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但仔细一想,具体上是“哪个”样子,我根本不明白。总之,应该和以前不一样吧!
“不,您不用放在心上。打扰您了。”始终不变神色的观察整个经过的高千,迅速地低头致意。“我们会到初鹿野先生与吉田小姐的府上拜访,若是有任何进展在联络您。”
“谢谢你这么费心,不过,不好意思,请别麻烦了。现在我先生都变成那个样子了——”
“我明白,那我就随意了。”
“嗯,请随意。”
仔细一想,我实在搞不懂要随意什么,但高千与鶸子女士却默契十足的相互致意。
告别鶸子女士,离开此村家后,高千突然转过身去。
“怎么了?”
高千仰望着此村家的二楼,我循着她的视线一看,发现窗帘唰一声地拉上了。
“那是……?”
猛然瞥见的那张脸孔上有着乌溜溜的头发,因此不是正芳先生。这么说来——
“应该是弟弟吧!”
“弟弟——华苗小姐的?”
“报上刊登的家族成员,你也看到了吧?华苗小姐有个弟弟,名叫英生。”
“难道他在家?”
“应该在吧!你看——”高千以下巴指了指停在房车后的四轮传动车。“车子还在,我想本人应该一开始就在家里。”
“那他为何不下楼?”
“不晓得。”
“她对姐姐的遗物没有兴趣吗?”
“假如没兴趣,应该不会趁来客回家时偷看他们。”
“说的也是。还有,假如那台越野车是英生先生的,为什么正芳先生狂按喇叭时,他没有出来?”
“谁知道?或许有什么原因吧!总之,先去找华苗小姐的未婚夫吧!”
天色开始转暗,对我而言,已是喉咙粘膜开始渴求发泡酒的时段——尤其是在正面见识那种“误解”父亲之后。
“打铁要趁热啊!”
“该趁热吗?”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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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总觉得……好像扯出了不该看的东西。”
这肯定是本能的呢喃。
是因为见了在女儿死后却仍旧执着于“支配”的正芳先生吗?此时的我便像在不知不觉间被可怕的病原细菌侵蚀全身一般,有种充满生理嫌恶感的不祥预感。
“匠仔——你可以不去。
“咦?
“没道理硬要你看不想看的东西啊!
事后回想起来,此时的高千应该也有同样的预感。
“那你呢?你还要继续?
“我会一个人继续下去,直到‘礼物’平安送达应得的人手中。你可以回去了。”
“不,我也去。反正回去也没事干——电话我来打吧?”
“为什么?”
“呃,既然要一起去,我也得帮点忙嘛!你瞧,刚才全部是你应付的。”
“嗯,你的好意我心领,不过电话还是我来打吧!这种电话由女人来打,事情往往会进行的比较顺利。”
“嗯,那倒是。”
“话说回来,那种父亲还真是到处都有。”
“那种父亲……你是说此村先生?”
“或许他有他的理由,”高千犹如欲将不慎想像的情景挤出脑外一般,大大地扭曲脸孔。“但我最受不了这种人,真的。男人不管到了几岁都是只顾自己,依赖周围的人。”
起先高千的语气只是闲聊程度,最后却降到冰点以下,而且不像在对着我说话,反倒变为某种独白。向来与他人保持物理、精神距离的冷酷高千做出这种人物评价,或许也可说是“反应过度”;但当时我只猜想她是心情不好,没放在心上。
我们在电车站台牌附近找到了电话,高千打到初鹿野先生家中,但他似乎不在。
接着她又打到上班地点,接电话的职员说他外出,预订于晚上八点左右回来。
高千表示届时会再回电后,便走出电话亭。
“怎么办?还有两个小时。”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也好,不过我们先回大学一趟好不好?”
“好啊!要干嘛?”
“我想去<>看看。”
“咦?”
高千穿越斑马线,一面朝电车站牌所在的安全岛上走去,一面说明。
“刚才我们不是也谈到了?去年平安夜在友人吉田小姐家举办的圣诞派对。华苗小姐或许是打算把这个‘礼物’送给参加派对的某个人;你觉得这个假设如何?”
“还能如何?或许是,或许不是。”
“不过,华苗小姐离开吉田小姐家的时间若真的如她母亲所听说的,是在午夜零时以前的话,这个假设在时间上便难以成立。”
“你的意思是,她跳楼的时间是午夜零时过后,而当时‘礼物’在她的手上;换句话说,她没道理在离开派对后才去购买‘礼物’对吧?”
“没错。”
“可是,说不定华苗小姐是更早买的。或许她在前往派对之前便已买好,并带往会场,却因为某些原因没送成,只好又拿回来。”
“对,也有这个可能,所以我才想确认一下。”
“确认?怎么确认?”
“询问<>的店员,去年平安夜华苗小姐是在几点左右来店的。”
“这太难了吧!他们一天不知得面对多少客人,更何况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不可能记得的。再说那种店多半都是学生打工,搞不好当时的店员已经离职了。”
“你说的有理,但我们姑且试试看嘛!失败了也没损失啊!”
高千都这么说了,我也没理由否决她的提议。我们再次在路面电车上摇晃了二十分钟,于大学前下车,步行前往<>。
到了店门前的路上,我不知不觉地止步,高千也停了下来;我们两个仰望<>楼身,此时夜幕低垂,看不清公寓轮廓,却可看见安全梯的照明亮着。我的视线被吸向最上层。
华苗小姐就是从哪里跳下来的……如今一想,竟生不出半点真实感。或许是因为我不认识生前的她,但对我而言,就连曾目睹华苗小姐仰卧于路上之事都不带半点真实感,宛若梦中发生的事一般。
<>店里满是客人,每个店员都忙碌的四处走动,实在不是叫住人家问事情的气氛;至少若是由我出面,他们肯定不会理睬。
此时高千的美貌便有绝大功效。有个年轻的男店员正懒散的蹲在地上排列商品(换句话说,他看起来最闲),高千见状便走向他。
“呃,打扰一下。”
“咦?干嘛?”
刘海垂在额头前的他起先极不耐烦地回过头来,但一见到高千,背上便如插了根芯棒似地,刷一声站了起来。
“啊,是!你好!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去年的平安夜是谁站收银台吗?”
“啊?”
“去年的平安夜,有个客人买了这个——”她展示“礼物”给对方看。“我想问这件事。”
“去年吗?呃,店长——啊,对了,他去送货。”
超商店长为何得送货?我觉得不可思议,事后才知这家店从酒店时代便有送货到常客府上的服务,现在开了新店,服务依然持续。
刘海披垂的他看来并不怎么困扰,反而哈哈一笑,抓了抓脑袋。
“对不起,没人知道去年的事。包括我在内,现在店里的都是新来的。”
“是吗?谢谢。”
“啊!可是、可是啊,我认识去年在这里打工的人,不过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站收银台。”
“真的吗?是谁?”
“或许高瀬同学也认识——”
“哎呀?你怎么——”
“嘿嘿,我是安槻大学的。”店员的语气变得很随便。“我叫大庭,你听过吗?经济系三年级的。”
“抱歉,完全没听过。”
“呿!你好冷漠喔!”被断然否定的大庭氏露出从容的微笑,但心里似乎相当不痛快。“那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记住吧!大庭世史夫。下回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啊,对了,平安夜你要怎么过?有安排活动吗?”
“有。”
立刻被驳回。
“能告诉我去年在这里打工的谁吗?”
大庭氏似乎很习惯被女孩子拒绝了,只见他笑着打哈哈,顿了一会儿又说:
“哎呀,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和我一起过平安夜,行吧?好嘛!好嘛!”
“不好。”高千的耐性似乎已耗尽,她低声说道,转向一旁。“我不见得得问你,下次我再来请教店长。”
“啊,等、等一下,我说,我说就是了,好嘛!好嘛!”大庭氏总算明白自己无望,已没有余力嬉皮笑脸。“是一个叫今村的,今村俊之,一样是安槻大学三年级。”
“哪个系的?”
“和我一样,经济系。”
“他今天人在哪里?”
“在哪里?应该回乡了吧!”
“他家乡在哪儿?”
“不,我不知道,真的。”
“你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吗?”
“抱歉,这我也不知道。我才没兴趣问臭男人的电话号码。”
“谢谢。”高千微微一笑并转向我。“记住了吗?”
“是、是!”
“咦?”
大庭氏总算察觉了我的存在,满嘴说着“啊!什么嘛,既然是这样,干嘛不早说?害我用错攻势!”等意义不明的对白。高千无视于他,扯了我的手臂便走。我们一面听着背后的大庭氏说道:“欸,我不在乎啦!”一面走出<>。他不在乎什么啊?算了,不重要。
“真是的,别忙着泡妞,好好工作!”
“看来那个人不太了解你。”
“为何这么说?”
“一般人哪有胆量当面泡你啊?除了漂撇学长以外。”
“是啊!再说,要是了解我,也该知道我对男人没兴趣。”
“是吗……这可不一定。”
确实,高千是蕾丝边得谣言在校园之中相当有名,但一般人都认为这是她被神秘化地过程中产生的都市传说之一。
然而,高千在故乡上高中时,曾交过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女朋友;她们似乎是以悲恋收场,因此高千迟迟无法忘怀,直到前一阵子还戴着她送的戒指。知道此事的人应该不多,就连我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之下才得知高千的这件私事。即便是随时掌握友人动向的漂撇学长,也是听了高千本人提起,才知道她与“情人”的往事;至于戒指之事,他应该不晓得。
“总之,这里得再来一趟。”
“要怎么办?回市区吗?”
“不,等到八点打电话给初鹿野先生,和他约好以后再说。不然要是今晚联络不上,又是白跑一趟。”
“说的也是。”
“还有时间,到
”吃顿简单的晚餐吧! 153
营业至晚上九点,平时这个时间总是挤满了吃晚餐的学生,但由于时期关系,现在店内空空荡荡。
“啊!”坐在吧台前、绑着辫子的女孩一见到我们,便飞奔过来。“哇!高千!你跑到哪里去了?”
是小兔——羽迫由纪子。她的身材娇小,如少年一般结实;明明是冬天,却穿着及膝短裤,光着一双腿,要是再让她背上红色书包,看来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学生。但实际上,她和我们一样是安槻大学二年级生。她虽是本地人,家里离学校却有段距离,因此平时这时期她早该离开大学周围了;但为了参加鸭哥的婚礼,她仍住在出租公寓里。
“哇!高千,你今天的感觉不同耶!”小兔人如其外号,闪着一双兔子般的圆溜眼睛,频频抚摸高千的“丧服”。“你去参加葬礼啊?”
“不是,去办一点事情。”
“那就是相亲啰。”
“我有这么悲哀,年纪轻轻的就得相亲吗?”
“因为你看来就是精心打扮过嘛!好酷,好帅!高千身材好,穿这种衣服也超级好看。唔,好帅喔!”
“小兔如同悬在高千臂上似地似地勾着她的手,往内侧的座位走去。思及高千的“性向”,这是个颇叫人心惊胆跳的构图;不过小兔只是闹着玩,目前的高千似乎也没这个意思——正当我如此思索时,小兔突然转向我。
“啊!什么嘛!原来匠仔也在一块啊?”
“是是是,对不起,有我这个闲杂人等在。”
“你谦虚了。最近匠仔和高千气氛挺不错的嘛!莫非是喝了同一锅酒,发挥了效用?”
在“夏天事件”过后,漂撇学长以“精神复健”为名,拉着我们到某个高原去,当时我们闯进屋主不明的山庄中,而那山庄碰巧除了啤酒外空无一物,因此我们便开了个不期然而然的大酒宴。小兔所说的“同一锅酒”,指的便是此事。
“小兔,你那时也有一起喝酒啊!”
“话是这么说啦——咦?啊!这是什么?”小兔拿起高千放在桌上的“礼物”。“欸、欸,这是谁送你的?难道是匠仔?”
“不是啦!对了,小兔,我想问你,你听过今村俊之这个人吗?”
“今村?”小兔宛若兔子垂下长耳朵一般,歪头思考。“他是谁啊?”
“听说是安槻大学的三年级生。”
“俊之啊——哪个系的?”
“经济。”
“不认识,连听都没听过。”
“是吗?”
“那个今村某某人怎么了?”
“高千一面用餐,一面从去年平安夜发生的事开始娓娓道来,详细地说明了漂撇学长托付之事。”
“——哦!”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并非自己直接得知,小兔显得兴致勃勃。“不过实际上,学长是挺辛苦的啦!他现在忙着准备当主持人。明明那么长舌,站在人前却会紧张,真是难以相信。学长的心脏可是长了刷毛耶!”
说来好笑,这个站在人前会紧张的漂撇学长日后选择的职业竟是女校教师;不过这和本故事并无关联,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啊!对了、对了。”小兔一面戴着高千脱下的无度数眼镜玩,一面说道:“白天我有遇见绘理喔!”
没错,绘理也留在安槻。这可不是指她为了四天后的婚礼而离开老家到安槻来之意;她自毕业后就一直留在安槻,甚至放弃了在家乡找好的工作——
“真的?她看来如何?”
“什么如何?”
“四天后就是婚礼了,有没有很紧张?”
“倒也没有,不过和平常是不太一样。或许是从大学毕业,所以给人的感觉变了,但应该不是紧张。”
“唔……”
“这么一提,她在生鸭哥的气。”
“生老师的气?为什么?”
“她说鸭哥还是不让她进新居,连钥匙也不给她,所以她的行李物品全都得等到婚后才能搬进去。真是好笑耶!都什么时代了。”
鸭哥的道德观念强到令人难以相信他是生活在现代的日本。他似乎认为婚前性行为伤风败俗,因此实践着“婚礼举行前不可让新娘进新居”的信念。从前绘理到他家玩时,无论时间多晚,他都不许她留下过夜,一定要开车或叫计程车送她回家;站在女方父母的角度,确实是个令人再放心不过的男人,但总会忍不住教人怀疑他是什么时代的人。
“实在有点扯。”
“不过,或许这么保守才好。试想,他自己都这么说了,想外遇时也会有所顾忌吧!”
“谁晓得?”高千则是贯彻不相信男人的信念。“男人的嘴巴和下半身是完全不同的,要求妻子贞洁,自己却若无其事地金屋藏娇。不把这种矛盾当矛盾,正是男人本色。”
“或许真是这样。这么一提,匠仔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耶!别看他长得像小孩在棉花糖上涂鸦一样乱七八糟,说不定该做的都有做呢!”
“好啦——”
高千看来挂钟一眼,站了起来。时间正好是八点。
她走向店内的公用电话。小兔一面看着她的背影,一面小声对我说道:
“——欸、欸,匠仔!”
“干嘛?”
“到底怎么样啊?”
“什么东西?”
“就是你和高千啊!还顺利吧?”
“啊?”
“虽然你们这个组合很另类,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拜托,她对男人没兴趣。”
“咦?你在胡说什么啊?”
“就是那件事啊……”
“——哦!那件事啊!可是那已经结束了吧?”
高千提起她与小自己两岁的“女友”之间的悲恋时,不只漂撇学长与我,小兔也在场;但她和漂撇学长一样,不知道戒指之事。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从前读国高中时也崇拜过学姐啊!这就像麻疹,真正的同性恋和这种情形是不一样的。高千只是因为她本人不否认,那些不负责任的谣言才会定型下来的——”
就我所知,在校园之中与高千最为亲近的女性朋友便是小兔,没想到她却是持如此看法,令人意外。人的想法还真是难以预料。话说回来,或许正因为她深信那只是单纯的谣言,所以才能天真无邪地对着高千撒娇吧!
“是谣言吗?我觉得——”
我觉得不是——我本来要这么说,又临时住了嘴。别小看小兔这样,她相当敏锐,肯定会问我为什么这么想,到时我可没自信瞒过去。高千虽未叮嘱我不可将戒指之事告知他人,但这种事本不该随口向人提起。
“你觉得什么?”
“呃,我觉得——”我试图蒙混,却脱口说了些奇怪的话。“不是就好。”
“咦?啊哈!匠仔真老实,好可爱。”
“不,我的意思是,美女是人类贵重的财富,像高千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没兴趣的话,太浪费了——”
我这么说,简直和漂撇学长一样嘛!莫非是因为我老和他一起喝酒,连想法都渐渐相像起来了?这么一想,觉得有点可怕。
“好,就当作是这样!”
这时候高千刚好走回来。
“——什么事情就当做是这样?”
“唔?嘿嘿嘿!”
“你干嘛啊?小兔,怪恶心的。”
“没事!”
“怎么样?初鹿野先生他——”
“他会来这里。”
“咦?”
据高千说明,她再度打电话到公司时,初鹿野先生尚未归来;不过这次接电话的职员比上次的机灵,以手机联络了初鹿野先生。初鹿野先生正要回公司,刚好进过安槻大学附近,便说要顺道前来。
“还挺幸运的嘛!”
“嗯,我还以为得到市区去。要是去市区,回来时搞不好没电车坐,还得搭计程车回来。”
“那得花不少钱。”
“不过,反正最后钱都是小漂出嘛!”
“咦?学长出?”
“当然啊!这是小漂个人的请托,包含刚才的白包在内,所以经费事后我都会一分不少地向他要。”
原来如此,这话倒也有理。 154
说着说着,不到五分钟时间,一个鹅蛋脸上挂着眼镜的三十余岁男子出现于店内。当时没其他客人,因此他直接走向我们座位。
“呃,抱歉,请问是你们打电话给我的吗?我是初鹿野——”
“劳烦你跑一趟,不好意思,敝姓高瀬。”
小兔蹦的起身,迅速走向吧台,或许是想给我们方便吧!初鹿野先生往她的位子坐下。
“在你百忙之中打扰,真的很抱歉。”
“不,正好我也想找间咖啡店休息一下。”
“这么说来,你等一下还要工作?”
“是啊!不到半夜应该做不完吧!平时就是这样了。”
从前我曾听说过,许多地方上的中小企业向来是重复周转、还款以勉强维持经营,因此加班时数往往多到有犯罪嫌疑;据说不少公司若是遵守劳动基准法便会关门大吉,令人不胜唏嘘。
“——听说……”他一口气喝干了水,又点了杯咖啡,松开领带。“你们有关于华苗——此村小姐的事情要和我谈,不知是什么事?刚才的电话里,我听的不太明白。”
“其实是——”
高千递出“礼物”,重复今天第三次说明。
初鹿野先生起先听得兴致勃勃,但中途却变得坐立不安,视线开始游移,温厚的微笑消失无踪,显得若有所思。
说明结束后,有好一阵子他全无反应,仿佛忘了眼前坐着几个初次见面的人,只是茫然地盯着空中。后来他终于开了口,视线却依然朝着其他方向。
“——很遗憾,这个礼物应该不是为了我买的。”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因为——不,”初鹿野先生犹如从催眠状态中突然清醒过来一般,眼镜的焦点对上了。“不,请允许我不说。光凭想象说话,只是中伤死者而已。我希望能在美好的状态下忘了华苗。”
这话听来别有深意,而且教人不禁产生负面联想。
“今天我们去找过华苗小姐的母亲。”
“是吗?”
“她妈妈说无法相信女儿会自杀。”
“那当然,我也无法相信。”
“这么说来,你想不出任何华苗小姐自杀的理由?”
“怎么可能会有理由?不,当然,并不是她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事实上,华苗——”他又在引人产生负面联想的时机闭上了嘴。“……或许华苗一直独自烦恼,只是没让伯母和我知道而已。不过,至少我没察觉任何可能的理由。”
“假如华苗小姐不是自杀,又是为何而死?”
“意外——不可能。案发现场的楼梯间放着她折好的大衣和摆齐的鞋子,光看这一点就知道不是意外,显然是自杀。若不是自杀——”
“或许就是被人所杀?”
“没错。”面对高千的挑衅,初鹿野先生爽快地点了头,令我觉得有点扫兴。“不是自杀的话,就是这样了。”
“不过,华苗小姐有被杀的理由吗?”
“不,应该没有,至少我想不出来。只不过——”
“只不过?”
“要论嫌疑,头一个就是我。”
我很惊讶,为何他刻意自揭疮疤?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然而,之后的发现,使我略微了解了他的心境。说穿了,他一直想要找个人倾诉;当然,并非任何人都行,必须具备充分的理解力与包容力,足以促进他的自我放弃冲动——就像高千这样。
“这可不只是猜想,实际上,我就被警方怀疑过。虽然状况显然是自杀,但既未发现遗书,相关人士又完全想不出理由,警方自然也把他杀列入考量;而此时被当成嫌犯的,就是与华苗订婚的我。”
“为什么?警方有什么根据怀疑你?”
“我和华苗那阵子正好有点争执,这时似乎传入了警方耳中。”
“争执?原因是什么?”
“我对她有点误会——不,我一直以为是误会,但现在跑出这种东西,或许不是误会了。”这种东西当然指的是“礼物”。“华苗和我相识之前,有个交情深厚的男性朋友;她在和我订婚以后,依然常和那个男人见面——我听到这个传言,曾经追问过她。所谓的争执,就是这件事。”
“华苗小姐怎么说?”
“她说曾和别的男人交往是事实,但现在和他已没有任何瓜葛了。”
“你相信了吗?”
“我没理由怀疑——当时没有。”
“礼物”坐镇于初鹿野先生的视线前端。他在想什么,可说是显而易见。他猜测华苗小姐在去年平安夜带着礼物去找那个男人;当然,照这个想法去推断的话,对方便是住在<御影居>。而华苗小姐和对方发生了争执,一时冲动,跳楼自杀——带着没能送出的“礼物”。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不,完全不知道,只听说是她弟弟的朋友,不过毕竟是谣言,有几分可信度很难说——”
“对不起。”
“咦?”
“虽然追本溯源,是我带了这个来——”高千拿起“礼物”。“制造了你无法相信华苗小姐的原因,说这种话或许很自私;但我还是希望今后你能继续相信她。”
“嗯,当然,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初鹿野先生虽然点头,但他心中的疑惑显然已逐渐化为确信。我果然被她背叛了——他的眼睛如此诉说着。
“等我查出这是要送给谁的以后,会再向你报告。”
“不,请不用费心了。要是一直没接到你的电话,我又会疑心是不是自己的负面想象成真了;所以无论查出与否,都别联络我。或许是我自私,但我真的希望能一个人静一静。”
高千露出泫然欲泣的受伤表情,我是头一次见到她在别人面前如此显露感情。
“我懂了。”然而,她随即恢复原来的冷漠表情,低头致意。“很抱歉,给你添了很多困扰。”
“不……”
“恕我冒昧,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问题?”
“你当初是怎么和华苗小姐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他显然对高千突然有此一问而感到困惑,但依然爽快的答复。“透过共同的朋友认识的,或许说是那位朋友介绍的,总之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位共同的朋友是?”
“是一位叫做吉田幸江的小姐,她和华苗是同学。顺道一提,和我也是同一间高中毕业的。”
和刚才此村小姐的母亲所说的为同一个名字。
“你说是介绍,是哪一方要求介绍的呢?”
“没人要求。吉田小姐是个上流人士,是本地知名大地主的千金小姐,常在家中开派对;她似乎很喜欢这类活动,每当住在外县市的同学们放假回乡时,她就会召集大家相聚。”
“为人很热心啊!”
“对。我也曾受邀到她家参加过新年派对一次,约两年前吧!不过到场的都是文化人——”
“文化人?”
“比如活跃于中央的作家、设计师、摄影师之类的,还有艺人和国会议员。”
“这些人全都是她的同学?”
“不,虽然同是海圣学园出身,但毕业年度各不相同。其实也不光是这个原因,总之我就是觉得每个人居住的世界都和自己不一样,很难打进他们的圈子;当时吉田小姐大概是顾虑到我,便介绍华苗给我认识,说我们一定谈得来。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之后你便和她开始交往?”
“对。后来我就算受吉田小姐邀请,也没再去参加派对了,却时常和华苗单独见面——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只是猜测你们是否为相亲认识的。”
“相亲?不,不是。不过吉田小姐挺喜欢替认识的人凑对,或许就这层意义而言,算是相亲吧!”
“华苗小姐的爸爸可有逼她结婚?”
“没有,正相反。”
“相反?”
“华苗的爸爸应该反对她和我结婚。”
“反对……真的吗?”
“华苗曾向我提起,说她爸爸似乎不赞成。她顾及我的感受,没告诉我具体理由为何。但我大概想象的出来。如你所见,我是中小企业的上班族;因为加班时数多,收入还过得去,但生活却不规律,很难兼顾家庭。我想伯父就是不喜欢我这一点吧!站在他的立场上,应该很希望女儿的结婚对象和自己一样是公务员。” 155
公务员?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初鹿野先生有些困惑,重新打量高千;他似乎察觉她是外县市出身的。“该怎么说呢?在地方上,‘公务员信仰’的价值观根深蒂固——不,不见得每个地方都是这样,该说在安槻是如此。”
“‘公务员信仰’?”
“简单的说,就是收入稳定,只要没犯天大的错误,不必担心被炒鱿鱼;上班时间也固定,不会因工作过度繁重而过劳死,也不会疏忽家庭——当然,同是公务员,状况应该各有差异,但在乡下地方,这种‘铁饭碗’的印象格外强烈,所以有不少人认为有本事的人都会去当公务员。”
“华苗小姐的爸爸也是这么想的?”
“对,他心里应该觉得我不配当他女儿的女婿吧!不过,因为伯母是站在华苗这一边的,后来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
“华苗小姐的爸爸本身也是公务员吗?”
“他在市公所工作。据说华苗和她的弟弟英生也是因此成了公务员。不过我听见风声,说英生最近辞掉了工作。”
“辞掉工作后在做什么?”
“英生吗?我不清楚。事情发生后,我和此村家完全没来往。”
“是吗?我明白了。真的很抱歉,造成你诸多困扰。”
“不……”
初鹿野先生完全没喝他点的咖啡,便离开;虽然他曾一度露出回头的迹象,最后还是面向前方离去。
“——事情的发展好像越来越沉重了。”小兔从吧台回到桌边。“欸,我看还是把这个丢了吧?”
她将“礼物”高举至茫然出神的高千眼前。
“咦——为什么?”
“现在才拿这种东西去找死者的情夫,我想对方一定也会困扰的。”
“对方困不困扰。我们管不着;再说,还不确定这是华苗小姐为了情夫买的啊!连有没有情夫都不知道。”
“都一样啦!不管真正的受赠者是谁,一定已经不在乎这个东西了。”
“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算便丢掉吧?”
“我倒觉得丢了它,把一切忘掉最好。见过刚才的初鹿野先生以后,你也应该懂了吧?搞不好会出现更沉重的告白呢!”
“是啊!可是我无法半途而废。”
“高千,这不像你的作风耶!你干嘛赌气啊?”
“赌气?”高千似乎打从心底惊讶。“我……在赌气?”
“是啊!你说是不是?匠仔?”
略微迟疑过后,我点了点头。虽然不知是不是赌气,但高千确实有点奇怪。
比如说,为何她要询问华苗小姐和初鹿野先生的相识经过?她猜想正芳先生曾逼华苗小姐结婚,根据是什么?对初鹿野先生的一连串问题,真正的用意为何?
高千变得感情用事——我强烈的怀有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因为“礼物”,倒不如说是因为华苗小姐自杀之事。
她会变得如此,应该有个具体的契机才是。起先她只是想妥善的处置“礼物”,后来却将感情深深的投射至华苗小姐身上,(事后回想起来)甚至将自己视为华苗小姐。当然,一起行动的我也该体验过那个契机,但此时的我还想不出是哪件事。
“你想立刻去吉田小姐家,是吧?”
我因为太过担心,忍不住说了这句话,但是显然是“失言”。果不其然,我还没时间后悔,高千便已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瞪着我。
这不是因为我没说中。高千瞪我,是因为我毫不客气地侵害她的心。她最讨厌旁人——尤其是男人——擅自解释或断定自己的心思(不管有没有说中),甚至说是憎恨也不为过。换作平时,高千铁定会立刻表示要和我绝交。
然而——
“不必说下去了,匠仔。”高千放柔表情,语气犹如劝诫耍赖的小孩。“你的意思是,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再去找吉田小姐,对吧?好,就这么办。”
我不禁与小兔面面相觑。小兔虽为高千“过度温和”的反应吃惊,但她的惊讶仅维持了一瞬间,随即又一面窃笑,一面用手肘顶了顶我的侧腹;她虽没出声,嘴唇却说着:“我就说吧!”
小兔完全误会了。她认为高千没追究我的“失言”,是因为对我有好感、视我为特别,但根本不可能是这回事。
别说退一步,就算退个百万光年来想,假设我是高千的“男友”好了,这份关系也早因方才的“失言”而化为泡影。简单地说,高千就是这种性格:未经“许可”而企图“干涉”自己的人,即使是最爱的情人,也绝不原谅。
事后回想起来,这次的高千从开始到最后都很“怪异”。我这种说法或许奇怪——她充满了平时绝没有的“慈爱”。当时我虽认为应该不是因为圣诞节将近之故,却完全没想到是因为她将感情投射于华苗小姐身上。
“哦!你们都在这里啊?”漂撇学长走入店内。“没半个待在公寓里,害我到处找不到人。”
制造高千烦恼的元凶一派轻松地扯着破铜锣嗓,踩着啪啪作响的脚步走过来。
“啊!累死了、累死了,以后我再也不干婚礼主持人啦!竟然还得想余兴节目,唉!要是我没说要做就好啦!真是的,我的志工精神太旺盛了。”
姑且不论漂撇学长究竟有无正确理解志工精神一词的意义,总之他似乎相当认真在准备婚礼——亏我还钦佩了他一下,但之后他又故态复萌。
“好啦!去喝一杯——哎呀?”他发现放在桌上的“礼物”,一把拿起,“喂!搞什么啊!还没替我还啊!”
而且口无遮拦的说了这种令人大皱眉头的话。
“慢着!”碰!小兔拍桌而起。“犯不着这么说吧!学长。高千可是——”
“没关系、没关系。”
高千竟然吃吃笑了起来,那爽郎的笑容是从平时的她绝无法想象的,因此不光是漂撇学长,连小兔都陷入茫然自失状态。当然,我也一样。
“可、可是,高千……学长说的太过分了嘛!他根本不知道你有多辛苦!”
“没关系,过分就是这个人的存在意义。”
“咦?是、是吗?”对高千笑容没辙的小兔表情立刻柔和下来。“说的也是。这么一提,或许这就是学长。”
“咦?呃……莫非,”想当然耳,不习惯高千笑脸相迎的漂撇学长反而不安起来。“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没关系、没关系。好啦,不是要去喝一杯吗?”
“嗯!对了,高千,你今天穿得挺高雅的嘛!”
“哎呀,谢谢你的关注。”
“当然关注啊!不过有点像丧服——啊!原来如此。”他似乎联想到这是为了拜访此村家而做的打扮,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反正很好看,嗯,非常好看。”
“就是说啊!很漂亮!很好看!”小兔犹如自己被赞美一般地雀跃不已。“高千平常可以多穿这种正式服装,真的很好看!”
“称赞得也够多了,各位,恕我失陪一下。”
说着,高千再度走向公用电话。当然,她是为了和吉田小姐约定明天见面的时间。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个怪念头。
莫非高千喜欢学长?虽然这可说是意外性的极致,犹如草食性动物和肉食性动物般的组合;然而一旦试想,又觉得不无可能。
高千与漂撇学长在校园里总是形影不离,但大家都认为那是因为高千不敌漂撇学长的死缠烂打,无可奈何才与他同行,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想法应该没错,只不过,他们俩地关系不见得永远如此,高千的心中难保不会起任何化学变化。
我这么想不为其他,全因为高千竟对漂撇学长继我之后的双重“失言”攻击无动于衷。高千的性格的确是怒极反笑,但这回并非这种情形。她纵使嘴上不饶人,最后却仍是宽恕漂撇学长,难道不是因为对他有好感吗? 156
不,慢着,应该不是吧!仔细一想,我这个理论岂不是和小兔方才的“误会”一样?这么说来,高千的“异变”并非出于这类抒情的理由……我越来越感混乱。
高千一回到桌边,便拍拍我的肩膀。“她说明天傍晚可以。”
“什么?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可以?”
学长一脸轻松地凑过脸来。
“约会。”
“什么?”
“不过对象是女人。”
“搞什么,别吓我嘛!我还以为你要和我以外的男人——”
“匠仔也要一起去。”
“咦?那我也去。”
“和‘礼物’有关,你要去?”
“咦?啊,是这么回事啊……”虽然不明就理,但从现场的气氛,漂撇学长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请托替高千造成了麻烦。“那这次换我去,那个交给我。高千,你不用去了。”
“没关系、没关系。”
“还说没关系,你啊……”
“小漂,你不用想这么多余的事情,专心练习主持吧!”
“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不过今晚要由你请客。”
“小事一桩,可是……”
“好啦!大家走吧!”
高千难得表现得兴冲冲,反而更凸显她对这件事的执着,令我感到不安;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在前往<三瓶>途中,靠到我身边来,在耳畔如此轻声说道:
“——你可别误会。”
“误会什么?”
我猜想她不愿被人听见,便跟着轻声回话,以免传进小兔与漂撇学长耳中。幸好他们俩边走边谈婚宴的余兴节目,聊得正起劲,完全没注意我们。
“我这次并不是想玩‘侦探游戏’。”
这么一提,我才想起高千有这个“兴趣”。平时的她缺乏感情,对任何事都是漠不关心也毫不感动,简直教人怀疑她是否精神上有缺陷;但有件事却能让她灌注所有热情,那就是探究“谜题”。说归说,对高千而言,解密本身并不重要,她的兴趣是在于成立与推翻假设。我是头一次听她以“侦探游戏”来加以形容,听来颇有自嘲意味。
华苗小姐为何在送出“礼物”之前就自杀了?正因为对这个谜题感兴趣,高千才一口答应了漂撇学长的请托——为何我没想过这个可能性?真是不可思议。事实上,当初她应该有这种企图;但从“侦探游戏”四字之中所含的自嘲意味判断,或许她的言下之意是现在已非如此。
“不过。我嘴上这么说,或许到头来还是一样。”
“怎么说?”
“我想多了解华苗小姐。”
“了解她什么?”
“匠仔,你不想多了解她吗?”
“所以我才问,要了解她什么啊!”
“没人想得出她自杀的理由。她的母亲、初鹿野先生及其他人都——”
“你怀疑她不是自杀,是被杀的?刚才你对初鹿野先生也这么说——”
“我现在并不这么怀疑。我认为华苗小姐是自杀,我想知道的是理由。”
“自杀的理由——”
“或该说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
“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当然,我希望不是,希望她不是为了那种理由而死;但若她是自杀,理由便只有一个。”
“到底是什么理由?”
高千没回答,只是如此独白。
“或许认为华苗小姐是被人所杀,还让人觉得好过一点……”
第四卷羔羊们的圣诞夜馈赠巡礼
隔天十二月二十一日,我得在打工到傍晚五点,因此便和高千相约在店里会合。
整点时分,她开着车现身了。她说车是向漂撇学长借来的,仔细一看,那台白色房车确实很眼熟。
“这下子移动力大增,下次要我去哪儿都没问题。”
的确,没人能保证今天前往拜访之处便是我们的“终点”;或许吉田小姐口中又会出现其他人物,若是那人住在远处,要搭电车或巴士大老远地去“送礼”,可是相当累人。
不过反过来说,这代表高千干劲十足,不把“礼物”交到真正的受赠者手上决不罢休。要是下一个地方开车到不了,搞不好她真会去买机票。
我能跟到什么时候啊……这股充斥着不安的迟疑闪过胸口。虽然应该不会发生这么极端的状况,但万一高千真说她要坐飞机到海外去物归原主,我该怎么办?要跟去吗?
继昨日之后,高千又是“丧服”打扮。说归说,她并未穿得一身黑,大衣底下是系着黑色蝴蝶结的纯白丝质女用衬衫;裙子是黑色,比昨天短,虽然尚可窥见包覆于黑色裤袜下的小腿,比起平时的高千却已是禁欲般得过长了。
她这回没戴眼镜,将头发圈成了小包包盘于脑后,与昨天一样露出额头,犹如从前欧洲电影中严格的教会学校女舍舍监一般,飘荡着清纯又严峻的气氛。
莫非在“礼物”物归原主之前,高千都会做这种朴素的“丧服”打扮?这么一想,结论便出现了——管他是海外还是何方,在此事解决前都要跟着她。
然而,这种决心对高千而言,或许只是妨碍。昨天我跟本没帮上任何忙,就连今天也因为没驾照,得让高千负责开车——唉!也罢,我决定别想太多。
我们开车前往市区,抵达吉田幸江宅邸时,天色已完全转暗。如初鹿野先生所言,身为大地主千金的幸江家便如球场一般,占地广大;和洋两栋建筑物隔着足足有小学操场大的中庭并排而立。媲美饭店的灌木丛与庭院灯包围的停车场上,停着好几台访客的轿车。
我们透过玄关对讲机表明来意后,主屋中便走出一个身穿围裙的中年女人,带领我们前往庭院底端的洋房。屋内传来了喧闹的交谈声,男女交杂的尖锐笑声时而落至灰暗的庭院中。女佣人行礼离去后,我突然开始不安起来。
“好像有客人。”
“当然啊!她说过这时候在开家庭派对的。”
“她真的很喜欢派对耶!”
“哎,‘此为欢乐佳节’嘛!”
高千指的是圣诞节将近。
“可是,我们可以进去吗?”
“没关系啦!女主人都说欢迎光临了。”
玄关口有个露天平台,上头摆了几张白色桌椅,想来夏天便是在这里举行风雅的庭院派对。户外的生啤酒一定格外美味吧!我沉浸于这类无益的梦想之中。
高千敲门后,“来了!”一道显然带有酒气的声音回应。“请进!”
我从门口窥探,只见挑高的大厅中约有十来个年轻男女三五成群地谈天说笑,但喧嚣声却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仿佛有联结开关似地,视线不分男女,全集中到高千身上。
“吉田小姐在吗?”
高千银铃般的声音,于香菸烟雾都快随之静止的沉默之中响起。
“我是昨晚打电话的人。”
“——啊,我就是。”一个将栗色头发烫成仙人掌型的三十出头的女人带着大梦初醒的神情走了过来。“高瀬小姐,对吧?”
“是的。”
“呃,抱歉,你是模特儿吗?还是演员?”
她会有此联想,应该不光是因为与文化人及艺人往来频繁之故。
“不,只是个学生。”
“咦?”
“你在干嘛啊?幸江。” 157
坐在底端沙发上的男人回过神,站了起来。他带着黑框眼镜,褐色长发束于脑后,颇有艺术家的气息;年龄大约四十来岁。
“快请人家过来啊!”
“是、是——呃,高瀬小姐,要不要来杯香槟?派对才刚开始。”
“不,我是开车来的。”
“哎呀,大家都是开车来的啊!”
所谓的大家,似乎是指大厅之中的男女。仔细一看,每张脸都染着酒醉的热气;他们应该是开着停车场里的那些车来的,敢如此放胆喝酒,不知是打算酒驾回家,还是在此过夜?
“不用了。”
“是吗?那这位小弟弟——啊,不对,不是小弟弟,抱歉。这位先生要不要来一杯?”
平心而论,就算被称为“小弟弟”,我也怨不得人。大家都说我生了张缺乏紧张感的脸孔,又加上个子比高千矮上一个头,没被误认为是她的小孩就该庆幸了。
香槟平时不容易喝到,其实我很想把握这个机会好好品尝一番,但还是配合高千婉拒了。
“不,我不会喝酒——”
并且撒了这种连我自己都快羞愧而死的漫天大谎。
幸江小姐领着高千进入大厅后,冰冻的空气便随之解冻,颓废的喧嚣声重回现场,香菸烟雾再度摇晃,与会男女异口同声地谈论高千。
“没想到会有这种王牌。”
“果然是交友广阔。”
“我推掉其他约会来这里,真是值得了!”
“欸,幸江。快点替我们介绍嘛!”
“就是说啊!别卖关子!”
另一方面,高千虽然在幸江小姐的带领之下踏入了大厅,却未依言入座,甚至连大衣也不脱,以全身表明自己事情办完了立刻就走,教我看的心惊胆跳。我知道她被这些酒鬼毫不客气的“评头论足”,心里感到不愉快;但今晚我们有求于人,态度总得讨喜一点吧!
“不是我要卖关子,我和这位小姐也是今天才见面的。”
方才的艺术家风貌男子没理会幸江小姐的解释,快步靠向高千。
“嗨!我是天童。”
说完这句话,名片已经递出来了。
高千微微一笑,连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把名片交给我。我从将近一年的交往经验得知,当她这样刻意微笑时,内心其实焦躁得恨不得踹东西。
未免高千踢我出气,我悄悄拉开距离,观看手中的名片;上头写着“天童明彦”,是个服装设计师,住在东京。
见了高千的反应,天童先生有些气馁,却展现成人的从容风范,微微一笑,顿了一会又说:
“欸、欸!你应该当过模特儿吧?我好像看过你。”
“呃,抱歉。”高千无视天童先生,对吉田小姐说道:“我们办完事就走。”
不给吉田小姐回答的时间,这会儿换成另一个男人走近高千;这个男人较为矮小,特征是鹰钩鼻。
“欸,等一下我想和你聊聊,行吗?”
说着,他递给高千名片。当然,高千依旧看也不看,立即转手给我。
我先代她对鹰钩鼻男子露出礼貌性微笑,才观看名片。上头印着“清水诚”,职业为摄影师,住在埼玉。
“喂喂喂!你们两个!”吉田小姐推开两个男人,犹如保护高千似地拥住她。“回乡的时候能不能忘掉工作?”
“我是忘了啊!”清水先生坦然说道:“我不谈工作,纯粹是想和她私人来往。”
“我也是,”天童先生也点了点头。“脑袋里完全没想到工作。”
“别骗人了。高瀬小姐,我们到那个房间谈吧!听这些家伙说话没完没了。”
“咦?喂!小幸!”
“哪有人这样的啊?”
“你这犯罪者,快把她还来!”
“喂!别把我说的像绑架犯一样。还有,别在客人面前叫我小幸!”
吉田小姐作势殴打两个男人,对他们的抗议一笑置之,领着高千与我走向别室。
“你们要谈的是华苗的事?”
此时,有道宛若小孩撒娇的软趴趴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一个犹如画中人的美男子倚在未点燃的暖炉上。他乍看之下与我们同辈,但从眼角的鱼尾纹判断,应该已过了三十岁。事后得知他四十好几,算得上是个娃娃脸。
总之,从他这句话,可知吉田小姐已事先将我们的来访目的告知众人。
“好像是,那又怎么样?”
“既然如此,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谈就好啦!”
他宛若强调一口皓齿似地嘻嘻笑着,说起话来就像混着纳豆一般黏腻。用这种方式说话的人多半口齿不清,但这个娃娃脸男子咬字相当清楚,话语听来清晰明了。
“在场的人都认识华苗,说不定有些事是幸江不知情,但其他人明白的;所以在这里谈比较好,没错吧?”
“没错、没错!”清水先生猛点头。“广国,你偶尔也会说句像样的话嘛!”
这个生的一副娃娃脸,说起话来像纳豆的男人,似乎叫做广国。
“那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高千一面环顾全员,一面问道:“华苗小姐为何自杀?”
“不晓得。”广国先生自恋的耸了耸肩。“至少我不知道。有人知道吗?我想应该没有吧!”
“当晚她在这里时——”这次是个剪了鲍伯头的五十来岁女人说话。“完全没那种迹象。”
“去年平安夜,华苗小姐参加了这里举办的圣诞派对,之后就自杀了,对吧?”
“嗯,听说是这样。”
“她在派对上的神情和平时没有不同吗?”
“完全没有。”对吧?鲍伯头女人转了转指间的香烟,征求在座众人的同意。“看来甚至比平时高兴,还说她等不及婚礼到来的那一天,之后却跳楼自杀,真的教人难以相信。”
“这么说来,她离开这里之后,发生了什么令她想自杀的事?”
“不晓得。会吗?”回答的是吉田小姐。“去年警方也问过这个问题,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当晚华苗是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回去的,她从这里搭计程车——”
“搭计程车?”
“对。而她跳楼的公寓,离这里应该有三十分钟车程;平时倒也不用那么久,但那时是年底,每条主要道路都是水泄不通。这是警方说的,错不了。”
“三十分钟……是吗?”
“对。你说华苗自杀时,你们正好在场?”
“没错。”
“即然这样,你们应该很清楚,华苗是在午夜零时过后跳楼的;换句话说。便是下计程车不久后。警方也说过,曾载送疑似华苗的女子到那座公寓前的计程车司机证实了这个时间。我想说的是,华苗离开这里以后,到抵达现场之前,一直都坐在计程车上,没去其他地方;假如这三十分钟内发生了什么让她决定自杀的事,那就是在计程车上发生的,可能吗?我很怀疑。”
“会不会是接到噩耗啊?”清水先生说道:“从电话得知。”
“电话?要怎么从电话得知?她又没手机。”
“计程车上有无线电,或许是透过那个。”
“怎么可能!我是不晓得谁通知噩耗,但那个人怎么知道华苗坐在那台计程车上?”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原本生气地盘着手臂的吉田小姐以笑脸回顾高千。
“华苗小姐从这里搭计程车时,向司机说他要去哪里吗?她家?还是<御影居>?”
“这个嘛,不知道耶!”
“可是,她只花了三十分钟左右便抵达车程应有三十分钟的场所,代表她一开始就要计程车往那里;我这么想不奇怪吧?”
应该没错——我开始循着脑中地图确认各住宅的位置关系。
此村家与<御影居>正好处于吉田家的两侧,倘若华苗小姐是半途改变目的地,加上塞车,应该会浪费不少时间才是。
“嗯,应该是。”
“所以我想请教一下——”高千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拿出“礼物”来。“有没有人看过这个?”
得来的只有扫兴的反应。我把“礼物”传给众人看,但每个人都只是歪了歪头,便传给身旁的人。转眼间,“礼物”绕了一圈,回到我的手上。
“这是什么?”吉田小姐的手臂依旧环着高千的背,身体紧贴着她。“看来好像是礼物?”
“咦?是吗?有人记得吗?”
“华苗的礼物啊?我不记得收过。”
“谁会送你啊?谁啊?”
“话说回来,真的没印象耶!”
“都一年前的事了嘛!”
“她绝对没带这种东西来。”如此断定的是鲍伯头女人。“假如她带了,一定会有人问她要送给谁。”
“对啊!说的有理。”
这么说来,华苗小姐很可能是在离开吉田家后,搭着计程车到<>买下“礼物”,而非是前往派对之前。
“是吗?我明白了。那么——”
“啊!会不会是——” 158
回去吧!高千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道,却被一道声音打断;那声音是出自摇椅上的女人,她一头偌长的直发异常乌黑亮丽,犹如某个高级俱乐部的妈妈桑。
“华苗小姐打算送给打电话来的那个人?”
“电话?”
自从我们访问以来,这是全员的视线头一次自高千身上移开,集中至那个妈妈桑风貌的三十来岁女人。
“慢着,京子,什么电话啊?”
吉田小姐似乎也是初次听到。
“之前我一直没记起,当晚有人打电话来,声音是男的。你们看——”被称为京子的她以视线示意放在摇椅旁的台座上的无线电话。“当晚我也坐在这个椅子上,所以是我接的。有个男人的声音这么问:‘请问此村小姐在吗?’——”
“是她的未婚夫吧?就是我介绍的初鹿野先生,不是吗?”
“不,不是。我见过初鹿野先生,他两年前参加派对时我看过,后来在市区看见他们俩约会时,我还调侃了华苗几句;所以若是初鹿野先生,我应该听得出来。完全不一样,不是那个声音。”
“那会是谁?”吉田小姐放开高千,奔往京子小姐身边。“那个男人是谁?”
“他没报上名字吗?”天童先生也严肃地问道:“只要你叫华苗接电话?”
“不,这么一提,他有说他姓什么来着的。”
“快想起来,”清水先生说道:“你的责任很重大喔!”
“就算你这么说……我记得那时觉得名字很怪,应该说我起先根本不认为是人名。”
“不认为是人名?”
“这么说来,你认为是物品之类的?”
“好像是。呃……啊!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是KURUMA!(注:KURUMA与日文的“车”同音。也可以写成久留间、来马……等汉字。)”
“KURUMA?汽车的车?”
“我不知道写成什么字,反正他说他是KURUMA。”
“KURUMA——”
“后来怎样?”
“还能怎样?我就跟华苗说‘有你的电话’,转给她啦!”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华苗的神态如何?她听了电话,有没有变得心神不宁之类的?”
“不,没有,和平常一样和和气气地讲电话。她对谁都很和气,所以我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派对结束后——”
高千一开口,全员的视线便再度集中于她。
“华苗小姐在电话中有没有对那位KURUMA先生说过什么?比如‘派对结束后我们再碰面吧’之类的。”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把电话转给她以后,我就没印象了,大概是和其他人聊了起来。不过,华苗接完电话后应该没有任何异状;要是有,毕竟是在接完男人的电话后才发生转变,我应该会留下印象。”
“这件事你对警方提过吗?”
“不,没提过。我刚才也说过,之前一直没记起来。”
从她略微心虚的表情及口吻看来,案发隔天或许真是因宿醉而没记起,但之后是否真的完全没回想起来,就值得怀疑了。说不定是她懒得去向警方补述,便决定闭口不提。
“喂喂喂!”天童先生动作夸张地仰望天花板。“真拿你没辙耶!”
“哪能怪我?那晚我喝了不少酒,隔天警方问案时我还在宿醉呢!再说,就算我记起来了,也想不到那和自杀有关。”
“喂喂喂,一般人都会觉得有关吧!毕竟是男人打来的电话啊!”
“就算你这么说……”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广国先生突然从旁插嘴作结,仿佛自己才是主角一般。“‘礼物’是华苗离开这里后,为了送给那个叫KURUMA的男人而买的,只有这个可能。”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各位。”
“好啦!事情也解决了,坐着聊聊天吧!”
“抱歉,我该回去了。”
“咦?”
天童先生与清水先生异口同声地发出抗议的叫声。
“不行,绝对不行。”
“你多坐一会嘛!”
“对不起,我真的应该回去了。”
“怎么可以?要是你现在回去,场子立刻就冷下来啦!”
“不然你给我电话号码,我再联络你,好不好?”
“好啊!”
“真的?”
“对,”高千露出得意的笑容,以下巴指了指我。“请你去问他。”
“咦?什么意思?”
“要是他认为可以给你电话号码,就会给你。”
“那么,同学,”清水先生以莫名凝重的表情的表情逼问我。“你会给我电话号码吗?”
“咦……呃,呃……”
我犹豫了一下,但仔细一想,根本无需犹豫,因为我不知道高千的电话号码。我的住处没接电话,所以不只她,其他朋友的电话号码我都不知道。
搞什么啊!所以高千才答应得那么爽快——我恍然大悟,但清水先生他们可是一点也不明白。
“欸,你知道吧?你会告诉我吧?拜托啦!欸!”
“呃,我个人呢,基于某种不得抗拒的因素,所以呢……”
正当我如国会答询一般支支吾吾时,吉田小姐从旁帮腔。
“你们真笨,谁会把女朋友的电话号码告诉其他男人啊?好了、好了,散开、散开!你们也该死心了吧!”
“咦?怎么这样!”
“我不是要你们忘了工作吗?”
“所以啦,我没想过工作的事!”
“那就该算啦!”
“可、可是,要是她走了,这个派对还有什么意义啊?”
“你在说什么啊?本末倒置,她本来就是临时加入的。”
“可是,这种夜晚怎能没有红花相衬呢?”
“你要红花,还有很多啊!”
“咦?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女人耶!”
“真、真是抱歉!上了年纪。我生气了,你们全可以回去了。”
“啊!对不起,小幸,刚才我是乱说的。”
“别叫我小幸,快给我回去!”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啦!”
多亏幸江小姐挺身成为防波堤,替我们挡住了恋恋不舍的清水先生等人。高千和我向她道谢过后,便迅速离开大厅,前往停车场。
正当我们要上车时——
“——喂,等我一下嘛!”
一道如纳豆一般拖着尾巴的笑声从后追赶而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广国先生。
“欸,”他的身体滑入高千与驾驶座车门之间。“你真的要回去了啊?”
“抱歉,我很忙。”
“我希望能再和你见面。”
“假如有机会的话。”
“当然,你会制造机会给我吧?”
“我觉得顺其自然比较好。”
“我喜欢上你了。” 159
好歹我男友在场,请放尊重一点。”
“咦?”
趁着广国先生的注意力转向我之际,高千坐进驾驶座,迅速发动引擎,我也连忙冲进助手座。
“欸,等一下——欸!”
在助手座车门完全关上之前,车子便已开始驶动。轮胎打转几圈后,排气声消去广国先生穷追不舍的声音,我们奔向了夜晚的道路。
“——电视上看起来比较帅。”
高千一面操纵方向盘,一面如此喃喃说道。
“咦?”
“我说那个广国某某人,在荧光幕上看来帅多了,你不觉得吗?”
“他有上电视啊?”
“哎呀?你没发现啊?啊!对喔!匠仔,你没电视嘛!我说你也该过过文明生活了吧?别把赚来的钱全拿去喝酒。”
“我去学长家时偶尔也会看看电视——他是演员啊?”
“他在外遇连续剧里常出现,你没看过那张嬉皮笑脸?”
“不,没看过。假如我知道他是演员,就向他要签名了。”
“咦?慢着,匠仔,你要男明星的签名干嘛?”
“拿去卖给影迷。”
“……卖了干嘛?”
“拿那些钱去<三瓶>喝酒。”
“啊!匠仔,我真是太爱你这一点了。”她用力咋了下舌,狠狠地讽刺道:“简直爱的要死!”
“多谢谬赞,感激不尽。”
“要是您爱听,我随时都可以说。”
“别说这些了,接下来要去<御影居>吗?”
“当然。”
“华苗小姐离开吉田小姐家后,去见来电的KURUMA先生——”
“很有可能。”
“而华苗小姐搭乘计程车所到的地方是<御影居>,故可推断KURUMA先生便是那里的住户。”
“对。这个‘礼物’将落到谁家,总算有个眉目了。”
********************************************
一到<御影居>,我们便先查看信箱。
共计四十余户的信箱之中,约有一半没放名牌;而放了名牌的信箱中,又找不到半个可能念成KURUMA的姓氏。
“——难道不是住在这里?”
“没放名牌的信箱挺多的,只是单纯的空房吗?还是虽有住人,却故意不放名牌。”
“谁晓得?应该两者都有吧!”
就地理位置而言,应该有不少住户是安槻大学的学生;对学生来说呢——其实我也一样——懒得放的情况往往比故意不放多。
“这么说来,只要KURUMA是姓氏而非名字,至少还可以期望他是住在没放名牌的套房里。”
为了收集情报,我们进入<>。不知算不算幸运,昨晚那个姓大庭的安槻大学生不见踪影,店内只有一个站着看杂志的男孩,并无其他客人。
一对中年男女穿着印有店名的夹克,站在收银台前;从前我来这里购物时曾见过他们,感觉上较好启齿,便决定询问他们两人。原来他们就是公寓所有人种田的次男及二媳妇。
我一直以为御影居是屋主的姓氏,看来似乎不是。既然如此,为何命名为<御影居>?原来名字是种田店长夫妇的老父亲——亦即这座公寓的管理人取的,理由是喜欢御影石(即花岗岩)。
种田店长不知是因为店里不忙,还是为了常来买东西、已成为熟面孔的我们,又或是为高千的美色所迷,相当热心的招呼我们。
“——对了,”高千拿出“礼物”。“应该有人在去年平安夜买了这个,你还记不记得?”
“去年的平安夜——?”
店长初次显现疑惑之色。“这个嘛……”
“听说当时是一位姓今村的安槻大学生顾店的。”
“哦!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当晚确实是我和今村顾店的。今村每次放长假都会回乡,不在这里;不过去年年底他说手头很紧,就没回乡,留在这里打工。没错,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但我不记得有包装过;虽说是平安夜,客人其实也和平常差不多,又是一年前的事了,其实我不是很确定,不过就是没这个印象。”
我回想去年平安夜在这里买杯装布丁时的场面。虽然我已记不清在收银台替我包装并上缎带的店员是何长相,但可以确定不是种田店长;我记得是个年轻的工读生。换句话说,替这个“礼物”及我们六人的交换用礼物包装的,应该是那位今村。
我们询问今村老家的联络方式,种田店长却说只知道租屋处的电话号码。雇佣工读生时应该会要求对方提交履历表,我认为他不至于不知道;看来其他话题倒还好,事关店员的个人隐私时,种田店长的口风就紧了。最好的证据是,他甚至强调三年前收的履历表已不知道放到哪儿去。文件管理不可能如此草率,所以这个说法应该解释为他无意相告。当然,我们能体谅他的用心,便没再追问下去。
我们又顺便打听KURUMA这号人物,他说关于<御影居>的问题去问他身为管理人的父亲比较清楚,因此我们立刻前往拜访。管理人住在一楼的套房,位置在<御影居>的后侧。
我们按下“种田”门牌旁的门铃,一道掺杂着咳嗽的老人声音回应:“来了。”
“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高千那高雅稳重的声音活像是哪家的名门闺秀。
“是否有位KURUMA先生住在这座公寓里?”
他咳了一声。“——谁?”
“KURUMA先生。”
“你是哪位?”
“敝姓高瀬,是安槻大学的学生。”
“学生?”
“对。”
“你等等。”
声音远去后,隔了好几分钟全无动静;正当我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嘴上要我们等,脑里已忘了了我们的存在时,玄关大门总算开了。
一个头部上秃、带着圆眼镜的老人出现了,他似乎就是管理人种田先生。或许是因为我心中已有定见,总觉得他和方才的<>店长极为相像。他交互打量高千与我,最后朝着高千递出一份文件。
“你说的KURUMA先生,是这个KURUMA先生吗?”
我观看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所指之处,上头写着“来马卓也”这个名字。
“这念成KURUMA吗?”
“对,住在我们这里的KURUMA先生,只有这一位。”
“这位来马先生是住在哪一户?”
“住在最上层的套房,不过现在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他搬走了。”
“搬走了……请问是什么时候搬的?”
“呃,应该是——今年春天吧!”
“他搬到哪里去了?”
“不清楚,我没细问,应该是回老家了吧!他说过要辞掉工作,回去继承家业。”
“您知道他老家的住址吗?”
“呃,你们和来马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
高千出示“礼物”,并开始说明到此地来的来龙去脉。说明途中,种田先生不知是判断一时三刻之间说不完,还是对话题产生了兴趣,说道:“来,进来坐。”带领我们入内。
他带领我们来到宽广的客厅,不知此处的规格与公寓里的其他套房有无不同?总觉得有点宽过了头,一个人住稍显太大。说归说,我并不知道他是否为独居。
虽说是即溶的,他还特地泡了咖啡给我们喝。
“——原来如此,去年的那件案子啊!”
“管理人先生,你当时一定也很辛苦吧!”
“嗯,是啊!说来也是当然,起先警方以为跳楼的是这里的住户,来问我有没有见过跳楼的女子;我说我从来没看过,其中一个警方很强势,说:‘怎么可能!你再看仔细一点!’结果我也火啦!就回他:‘这一带没其他高楼,要跳楼的人全都会跑到这里来,五年前就发生过同样的事。’”
“五年前……?”
“哎呀,说溜了嘴啦!”
虽然说自己说溜了嘴,种田老先生并未停止说明。事后我才知道,他的妻子先他一步去世,因此他是独自生活,或许很缺说话的对象吧!话说回来,换作一般人,谈起这种对名下公寓而言极不名誉的话题时,心理上总会有些抗拒,但他却滔滔不绝。也许他本来便是个大嘴巴。
“其实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偶然;五年前——这座公寓落成的那一年——同样是在平安夜,有人从这里跳楼。”
“平安夜……” 160
对,而且一样是从最上层,这应该也是偶然的吧!到底是什么因果啊?老是在这里出事。果真是因为附近没有其他高楼的缘故吧!”
“五年前跳楼的是谁?”
“是我邻居鸟越家的孙子,鸟越久作。他死时才刚满十六岁,平安夜正好是他的生日。”
“平安夜是生日——”
“还不只这样,那年春天,他才刚上高中。”
换句话说,假如他还活着,应该比我和高千大一岁。
“您刚才说是邻居,所以鸟越也不是这座公寓的住户?”
“嗯,不是。”
“却大老远地跑来这里跳楼?”
“对,不过久作他家离这里走路不到五分钟,也算不上大老远。对了,还有件怪事。去年自杀的那个人,呃——”
“你是说此村小姐?”
“他和此村小姐一样,没留下遗书。”
“没留下遗书……”
“嗯,而且没人想得出他自杀的理由,因为他那年才刚考上海圣学园高中部成了高一新鲜人。”
海圣学园,昨天初鹿野先生也提过这个名字,是县内首屈一指的私立明星学校,採国高中一贯教育;要从外校考进高中部,据说相当困难。
“要是落榜还能理解,他却是在考上的那一年自杀;听说他自己考上了也很高兴,为什么要自杀?实在很奇怪。”
“不过,他真的是自杀吗?”
“警方最后是这么判断的。虽然没有遗书,但久作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最上层的楼梯间,或许是一时冲动而自杀的吧!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理由?唉!毕竟他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嘛!话说回来,自杀的人一了百了,被留下的人可就苦啦!”
种田老先生的语气像是自伤身世,又像是抱怨。
“刚才我也说过,久作是熟人的孙子,那人叫壹子,从前的安槻小姐。说归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参加过选美比赛,总之是个不输给你的美人。她最以孙子为荣了。”
“那她的孙子过世时,她一定十分难过……”
“岂止难过,整个人都萎靡啦!久作过世那一阵子,她卧病不起;好不容易治好了,却又犯痴呆,而且不能免俗地开始四处游走。”
他的口吻显得感同身受。
“在冷飕飕的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脚在街上游荡。我儿子和媳妇说,她也常来我们店里,而且因为痴呆,言行举止就像久作还活着一样,买了一堆东西说要送给孙子。我儿子和媳妇觉得她可怜,就配合着卖给她,再联络鸟越家,请人接她回去。有好几次是我发现、联络的。她会把买来的东西放在久作死去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供奉’的意思?说来矛盾,她明明认为孙子还活着,却摆供品。或许她本人也搞不清楚久作究竟是死是活吧!唉,真的很惨。她之后没多活太久,对她而言也算是件好事吧!”
“这么说来,那位老奶奶已经——?”
“嗯,过世了。我记得是去年,她又在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四处游荡,回来后就得了肺炎;她的年纪大了,没捱过去,就死了。真的是人生无常啊!”
老人的眼睛微微泛红。
“有小孩自杀的家庭都不好过,鸟越家也是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
“久作的爸爸是被鸟越家招赘的,以前应该就有不少问题;儿子自杀以后,夫妻俩更是没有一天不吵架,开始丑陋的互推责任,说久作会自杀都是对方没教好,最后就离婚了,丈夫也离开鸟越家,只剩下壹子的女儿——世事真的是说变就变,之前明明是个幸福又平凡的家庭,却因为孙子自杀,一切都……”
“——关于鸟越夫妇,”高千不知想到了什么,如此询问:“是不是两个人都在上班?”
“唔?嗯,对、对,的确是。丈夫在食品公司上班,女儿和见则是在文化教室教电子琴。”
“这么说来,久作是外婆带大的啰?”
“好像是。他的爸妈不常在家,照顾孩子的工作自然就落到壹子头上。”
“壹子女士是不是对教育很热心?”
“是啊!准备入学考时,也是壹子代替妈妈陪着久作;所以久作考上海圣,壹子可是欢天喜地。”
高千为何突然问起这些问题,我一时之间没能意会过来。非但如此,她的神态也有异,仔细一看,那双交握在膝上的手竟然微微颤抖着。究竟是什么事如此打击着她?
“……或许是无法留下遗书,而不是没留下遗书——”
“唔?你说什么?”
“不,对不起,没什么。回到正题吧!来马先生——”
“哦!来马先生啊!根据你的说法,自杀的此村小姐可能是打算送这个‘礼物’给来马先生,是吧?”
“对,所以虽然晚了,我想还是把它交给来马先生比较好。”
“我明白了,你等等,我去查一下。”
“有劳您了。呃——”
“唔?”
“您刚才说过,曾对警方表示从没看过此村小姐;您从前没在这一带看过此村小姐半次吗?”
“我没印象,再说,她也不住在这附近吧?”
“没错,但比方说,来马先生还住在这里时,她没来找过他吗?”
“这我哪晓得?我又没偷窥住户的生活。”
“说的也是。”
种田老先生相告的来马卓也家住址,是位于安槻市的邻邻镇,单程距离便有八十公里左右。这次登场的是“远方”的相关人物,高千预先借车,可说是颇有先见之明。
高千起身,低头致谢。
“非常感谢您。”
“不会、不会,能和你这样的小姐说话,我也很高兴,心境就像年轻了三十岁。
这回无论走到哪里,高千都受尽了男人们的称赞。这么一提,过去她没什么机会离开校园周边到“外界”去;便是打工,也只是兼了几个家教,没有积极参与“外界”的理由。或许这次的事件,便是用来证明高千的冲击性在“外界”也十分管用的巡礼。多亏了她,才能顺利向各式各样的人打听消息。
“——等等,这么一提……”
送我们到玄关的种田老先生突然歪了歪脑袋。高千停下脚步。
“怎么了?”
“呃。我想起了一桩怪事——抱歉,刚才的‘礼物’可以再让我看一次吗?”
我不由自主地先以眼神征求高千的许可,才将“礼物”交给种田老先生。他一面沉吟,一面将眼镜推到眼前,又放回原位。
“这个——”
“怎么了?”本来已开始穿鞋的高千旋踵走向种田老先生。“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不,东西本身并不奇怪——此村小姐过世时,身上带着这个,是吧?从包装纸来看,好像是在我们店里买的——”
“对,这又怎么了?”
“呃,我在想,这也是偶然吗?”
“偶然……什么意思?”
“就是刚才我提的那件事。鸟越家五年前过世的孙子,我记得他跳楼时也带着‘礼物’,而且同样是在我们店里买的,还包装、上了缎带,看来就像是‘圣诞礼物’一样——” 161
——明天也得用车。”
她一面操纵方向盘,一面如此喃喃说道。
“是啊——这么说来,你明天要去来马家?”
“嗯,不过今晚我会先打电话。毕竟单程就得花上两个小时,要是扑空可就伤脑筋了。”
“明天你要几点去?”
“得配合对方的时间——匠仔,你明天也得打工?”
“嗯,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换班。反正现在不忙,老板人又很随便。”
“也好,虽然对你过意不去。但我很高兴你能陪我去。”
“小事一桩。不过我跟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了。”
“不,没这回事。”
“咦?”
“我一个人会害怕。”
虽是说笑语气,但我立刻明白这是她的真心话。
“害怕?”
“害怕看见真相。”
“真相——华苗小姐自杀的真相?”
“对,她自杀的理由。”
“这么一提,你刚才说了句奇怪的话。你说五年前在同一个地方自杀的高中生不是没留下遗书,而是无法留下——”
“你听见了?”
“那是什么意思?”
“倘若华苗小姐自杀的理由如我所想,那么五年前的那个高中生应该也是为了相同理由而选择死亡的。”
“相同理由——什么理由?”
“我还不能说,我不敢说。再说,搞不好是我想太多了;假如是这样该有多好——总之,一切等见了来马先生以后再说吧!”
“好是好——不过,真的是偶然吗?”
“什么?”
“五年前的案子和去年的案子。我总觉得未免太相像了……”
“我想应该是偶然。假如不是,代表华苗小姐是刻意选择那里自杀的,这又是为什么?五年前那个高中生自杀的原因没人知道,她却看穿了个中缘由;她认为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才选择同样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死亡之所——便会导出这种结论。”
“可是……”
高千说的话,我似懂非懂,却知道有个明显的矛盾之处。
“假如华苗小姐是配合过去的因缘选择<御影居>作为死亡之所,那这个‘礼物’不就只是沿袭五年前的‘形式’,里头是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吗?而且,我是不太懂啦!若真是这样,我觉得来马先生就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对,你说的没错,匠仔。”
“那——”
“现在什么都还不明白,先见过来马先生再思考吧!再说,还不晓得这个来马先生是否就是去年平安夜打电话到吉田家找华苗小姐的KURUMA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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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只跟漂撇学长说好借一天的车,因此我们得先把车归还,拜托他明天再借我们一次。
“——呦!两位。”
到学长家一看,他并非单独一人。鸭哥——鴫田老师与她的未婚妻绘理——弦本绘理也在,三人正一起喝酒。
“辛苦啦!情况如何?咦——”学长发现我手上的“礼物”,失望的垂下肩膀。“怎么,又是白跑一趟啊?”
“不过有了点眉目,所以小漂,明天车子也能借我吗?”
“可以啊!你要去哪里?”
高千说明了拜访来马先生家之事,漂撇学长大大地叹了口气。
“要到那种地方去‘出差’啊?我当初是抱着轻松的心态拜托你的,没想到事情越搞越大,真不好意思。”
“哎,没关系啦!送佛送上天嘛!”
“对不起啊!高千。”
“没关系、没关系。”
“真的吗?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心胸宽大啊?简直像女神一样。而且今天穿得也很有型耶!”
“客套话就免啦!”
“不是客套话。平时的性感装扮也很棒,不过这种……该怎么说呢?像是严格女教师般的禁欲装扮反而更引人遐想,让人血脉贲张!”
“用不着贲张。小漂,借一下电话。”
“好!尽量打,要打国际电话也没问题!”
高千走向电话,学长则从冰箱里替我取来了罐装啤酒。我接过啤酒,对绘理及鸭哥一笑。
“今天提前庆祝啊?”
“嗯,是啊!”
或许是因为婚礼近在三天后,心情紧张之故吧!鸭哥的表情比平时还僵硬。他本来就生得一张“怒容”,现在已近乎悲壮领域;不知情的人见了,只怕会误以为他想悔婚。
“这是最后的讨论会。”平时稳如泰山的现代女孩绘理,笑容也显得有些僵硬。“对了、对了,匠仔我很期待你的歌喔!”
“咦?歌?”
“余兴节目啦!”漂撇学长将文字处理机打出的纸张唰一声地推到我面前。“看,已经排入节目单了,好好练习啊!”
“我不会唱歌啦!”不是我自夸,我是个和音准完全无缘的人。“太强人所难了。”
“不会啦!心意到就好。”
“饶了我吧!”
“高千、小兔、小侬和小池都要唱,连白井教授也不例外;就你一个人想偷懒,世人不会容许的。”
“哪、哪有这样的!”
“啰嗦!这已经是既定事项了。这件事先搁到一边去——”他做出将东西拨到一旁的动作,偷偷瞄了正在打电话的高千背影一眼。“现在到底怎么了?”
“你是说‘礼物’的事啊?事情的发展变得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我就是要问变得多复杂啊!”
“呃……请去问高千。”
“为什么?你一直和高千一起行动,难道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匠仔。”高千似乎发现了我的疑虑,以手掌掩住话筒,回过头来。“你就向大家说明吧!”
“好吧——其实……”
连同五年前的高中生自杀案在内,我将目前所知的事一五一十的说明了。
“的确很奇怪。”鸭哥探出身子。“五年前和去年,要说是偶然,共通点未免太多。”
“是啊!”漂撇学长一脸严肃地盘起手臂。“首先是从<御影居>最上层,也就是八楼跳楼之事,还有鞋子整齐的摆放在楼梯之间之事;去年的华苗小姐多了件大衣,不过还是可以归类为共通点吧!再来就是两人都没发现遗书,且周围的人都想不出自杀理由。岂只想不出,他们都处于幸福的绝顶期;五年前的高中生才刚突破海圣学园入学考试的难关,华苗小姐则是即将与她所爱的未婚夫结婚。”
最重要的一点,”绘理也明白地显露出好奇心。“他们两人都是在圣诞夜跳楼的,而且都带着在<>购买的‘礼物’——有这么多共通点,已经不是偶然两字可以带过的吧?”
这番话成了契机,去年平安夜的情景鲜明地浮现于脑海中。今晚聚在此地的成员与当时相同;不——独缺了一个人。
那就是大和——东山良秀。去年这个时候,绘理的男友是大和,但现在她却是鸭哥的未婚妻。
鸭哥邀请前女友药部裕子小姐参加婚礼,不知绘理如何?她可有邀请大和?之前我从未想过此事,现在却突然好奇起来。
去年平安夜时,绘理本来已决定要到自己家乡的保险公司上班,但她却干脆地放弃这份工作,甚至没回父母身边,在安槻开始了打工生活。
理由是她与鸭哥以结婚为前提开始交往,要是离开安槻便无法和他在一起。
“——对了,匠仔,五年前那个高中生拿着的‘礼物’,里头究竟是什么?”
我真希望这个问题是由漂撇学长来问,再不然鸭哥也行,但偏偏是绘理开口。
“呃,这个嘛,呃——”
“怎么?你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啊?”
“不,我知道,不过里头的东西有点奇妙——”
“奇妙?”
“据说是杂志。”
“什么杂志?”
“呃……就是有拉页,全彩印刷——”
“喂,你怎么答非所问啊?”漂撇学长按耐不住,插嘴问道:“彩色黑白不重要,是问你杂志的内容!”
“内容是成人的那种。”
“啊?”
“也就是刊有女性裸照的那种杂志。”
“换句话说,就是黄色书刊?”
“嗯,可以这么说。”
“是西洋的,还是日本的?”
事关自己的“长项”,漂撇学长呼吸变得莫名急促,并问起比彩色黑白更无关紧要的问题。
“西洋的,似乎是欧美有名杂志的日文版。”
“为什么是这种东西?” 162
不晓得。”
“确定是哪个高中生本人在<>买的吗?”
“应该是,听说警方确认过——”
“不过,既然专程包装,又上了缎带,应该是拿来送人的吧?”
“照常理来想应该是,比如送给好朋友恶作剧之类的。”
“既然如此,为何在送人之前就死了?而且自己还抱着那个‘礼物’。”
“不知道,这一点也和去年此村小姐的情况完全相同。”
“唔……”
漂撇学长虽然频频发问,手却没停下;只见他从冰箱拿出冰块,俐落地调制水酒,递给众人。其他事情便罢,事关酒类,他可是一丝不苟;而这一点最是与我臭味相投。
“其他的呢?还有没有共通点?”
“这个嘛……应该就这些吧!”
“还有一个。”
鸭哥高声说道,他似乎对这话题很感兴趣,眼睛闪闪发光。
“是什么?”
“海圣学园。”
“啊?”
“五年前的高中生是海圣的一年级生吧?而去年的此村华苗小姐本人、朋友及未婚夫都是海圣的校友。”
“可是,这算共通点吗?我的意思是,和自杀案有关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海圣的学生和校友多得如天上的星星,要是这样也算有关,那相关案件的数目可就多不胜数啦!就连我自己也是海圣出身的。”
我不知道鸭哥是海圣出身的,不过,这种事的确应该不相干。其他还有什么共通点?正当我一面思考,一面啜饮水酒时,突然想到——还有一项共通点。
高千询问种田老先生的情景。高千是这么问的——他的外婆是不是对教育很热心?而事实确实如此。
有个人物之于华苗,便等于壹子之于久作;不消说,即是华苗的父亲正芳。
“父亲看女儿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如此怒吼的正芳先生浮现于我的脑海。那种独裁、支配的态度,纵使身为对象的女儿已死,他的支配欲依旧有增无减。
而正芳先生就像壹子对待久作一样,溺爱着华苗。
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女儿——
两个孩子的死,使得两个家庭分崩离析。
鸟越家如字面所示,家破人亡;此村家虽然还住在一起,心却显然已各分东西,再也无法重修旧好。或许就某个意义上而言,这也是个极大的共通点。
可是……思及此,我又感到困惑。这算是“共通点”吗?任谁都有一、两个主观上是爱情深厚、客观上却只是独裁支配的亲人,久作与华苗并非特例。便是我、漂撇学长甚或高千,或许也有这种亲戚。
倘若这种“关系”也算有关,便如方才鸭哥将海圣学园当成共通点一般,相关案件可就多不胜数了。然而——
然而,即使如此,我仍觉得这是个重大共通点;理由不明,只能说是直觉。
不,也许这并非单纯的直觉。说不定是我见了高千对相关人士的提问及反应,被她的看法感染了。
高千打完电话,加入我们。
“——如何?”
“他说晚上可以。”
“是吗?那等我上完的白天班后再去就行了吧?”
“怎么?匠仔,你还打算像只跟屁虫一样跟着高千去啊?”
“有什么关系?”高千从漂撇学长手中接过罐装啤酒。“他算是保镖嘛!”
“啊?保镖?匠仔吗?喂喂喂,高千,是谁保护谁还不晓得咧!”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这么一提,你刚才提到唱歌,就是这个——?”高千见了漂撇学长展示的婚宴余兴节目表,呻吟一声。“慢、慢着……<爱是永恒>,高瀬千帆?这什么鬼啊?”
“如你所见啊!请尽情演唱,祝福这对新人!”
“别、别开玩……”
高千突然想起鸭哥及绘理在场,硬生生地吞下话头。她瞪着漂撇学长的双眼中充满了不甘心,如是新郎新娘不在场,只怕她早撕了节目单。
“……喂!小漂,至少歌让演唱者自己选吧?”
“可以啊!但一定要唱喔!”
“知道啦!呃,那我就唱首最常见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吧!”
“哦!这个好,经典中的经典。”
“匠仔,我们一起合唱吧!总比一个人丢脸来得好。”
“喂喂喂!不要无视执行制作的意向!”
“什么执行制作啊?长得像直型瓦斯桶一样还敢说!对了,小漂——”高千看着学长的手边。“那是什么?”
“唔?这个啊?”仔细一瞧,漂撇学长手上拿了一把奶油色底、红色条纹的票券。“彩券。”
“咦?”高千似乎不喜欢这类玩意儿,露骨的皱起眉头。“小漂,你喜欢买这个?”
“有、有什么关系?再说又不只我,小鸭也买了啊!”
“我也买了。”在鸭哥回答之前,绘理便已探出身子说道:“不过我放在家里没带来。高瀬,你们不知道这个吗?”
“不知道。是年终彩券吗?”
高千似乎顾虑绘理的感受,态度收敛许多。
“不太对,应该说是圣诞彩券吧?名字也叫圣诞彩。”
“简称圣彩,可不是剩菜喔!”插入这个无聊冷笑话的,自然是漂撇学长。“这个中奖金额很大,头彩竟然有——”
在这段前言之后,学长说出的金额教人一时间难以置信,简直像对着粒线体说明银河系的大小一样,对平民而言没半点真实感。
“根本是跳楼大放送嘛!”
“相对地,没有前后奖,所以很难中。”
“什么时候开奖啊?”
“平安夜那天才开。”绘理嘻嘻笑着,活像已经中了头奖似的。“开奖典礼从中午开始,所以我们的婚礼开始时,已经开出来了。要是能先中头奖再举行婚礼。就是人生最棒的一天啦!”
未免想得太美了吧!我苦笑过后,突然回想起来。
“你们去年平安夜说大家都没中的彩券,莫非就是这个?”
“对,圣彩每年都发行,十二月开始发售,平安夜开奖,奖金兑换期限是到隔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一般兑换期限都是一年,而这个彩券是在恩惠的季节发行,所以多了一天,真不知是小气还是大方。”
“高瀬也别看得太严肃,买一次看看如何?说不定能靠新手运气中头彩呢!”
“不用了,我没贡献国库的兴趣。”
“你这女人很喜欢泼别人冷水耶!”
“对,说的没错,小漂。你如果真心想和我交往,就得先理解这一点。”
“这么说来,假如我戒掉彩券,你就肯和我进一步发展?”
所谓严格女教师般的禁欲装扮似乎真点燃了漂撇学长的欲望,只见他的眼神比平时还要认真许多。
“嗯,可以啊!只不过还得戒烟和戒酒。”
漂撇学长噗一声的吐出叼在嘴边的香烟。
“别、别强人所难!再说,你自己还不是会喝酒?”
“还有,也得戒掉见到女孩子就搭讪的习惯。”
“冲着你这句话,我就真的戒给你看。没问题吧?你真的肯和我进一步发展吧?”
“我拭目以待。”
“好,我懂了。那这些彩券全送给匠仔。”
“咦?”手上突然被硬塞了一叠奶油色彩券,令我困惑不已。“这要干嘛?学长。”
“还问干嘛?全部送给你啊!”
“可是,就算没中头奖,要是中了其他将怎么办?”
“当然,权利让给你,奖金就归你。”
“真的吗?你嘴上这么说,要是真中了,绝对会要我分你几成。”
“不会,男子汉不说二话,不包二奶!哈哈!”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清醒时说会有挨揍之虞的冷笑话,正是漂撇学长的本色。“——这样行了吧?高千。”
“换句话说,女色你也要戒了?”看来高千做人变得圆滑不少,竟懂得配合他的冷笑后。“还有烟酒也得戒掉才行。”
“我明白。对了,要戒到什么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