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到下午,美知子就渐渐耐不下心来。就算手上做着刺绣,也没办法按照心中所想的瑞典风格编好花样。于是她放弃编织,翻开桌上她喜欢的大手拓次诗集阅读,若是平常,她立刻就会一头栽入作品中,但是今天却一点共鸣都没有。
美知子抛下书,发呆眺望着早春的庭院一会儿。时值二月下旬,水仙花的花季已过,距离郁金香的花季则尚有一段时日,适合点缀花瓶的花朵,目前还未有任何一种盛开。庭院角落的饲料台上,灰喜鹊如箭一般斜跳而下,麻雀对着牠发出吵杂的警戒声,跟着同时飞上天空。
然而,鸟儿们的骚动并没有挑起美知子的目光。让她魂不守舍的另有他事。因为今天晚上,姊姊真佐子下班的路上,要去买她的生日礼物。美知子是出生在闰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理所当然生日是四年才会有一次。真佐子一看到美知子好像很无聊地嘟着嘴,就会觉得她很可怜,所以就提出了前一晚庆祝生日的构想。
“圣诞节不是也有平安夜吗?就算是日本的庆典,晚上的庆祝活动也都比较热闹啊。所以小美的生日前夕也应该有盛大的庆祝才对啊。”
换句话说,她提议除了四年一次的二月二十九日庆祝生日之外,每年的二月二十八晚上也来开派对吧。真佐子提出这个提议,是美知子还在念高中一年级的时候,而父母亲对此也欣然同意,于是从此之后,就成了每年的例行活动。
“好好喔,美知子。就算庆祝生日也不会多一岁。”
母亲笑着这么说。比起真佐子的生日,往年美知子的生日都比较华丽。
但是今年不一样。因为又到了四年一次的二月二十九日。前一晚的派对因此取消,改为庆祝美知子真正的生日。已经订好花式蛋糕,也交代附近中国人经营的中式餐馆送一大桌菜肴过来,还特别吩咐要准备多一点美知子喜欢的拔丝山药。所以今年不用像往常一样需要站在厨房忙着准备料理。
可是美知子关心的并不是料理的事,而是真佐子要买给她的礼物。因为去年的秋天,姊姊约好要送她在银座珠宝店,那条“一见钟情”的珍珠项链。光是想到闪耀着暗沉乳色光芒的珍珠,戴在自己细长脖子上的样子,就让她高兴得不得了,好像在作梦一样。
美知子和姊姊不一样,她并没有在上班,所以没有谈恋爱的机会。她觉得反正只要和父母安排的相亲对象结婚就好了。但是,在相亲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要戴这条珍珠项链去参加。因为就连她自己都会为之着迷了,对方想必也会一见倾心。
这条项链终于在今晚要成为自己的东西了。美知子从刚才就想象了好几次姊姊一面露出白色牙齿,一面把小包裹递给她的样子。
“生日快乐,小美。”
姊姊应该会这样说吧。美知子则会随便敷衍回答,收下包裹,割开透明胶带的封口,剥掉包装纸。然后黑色天鹅绒的垫子上,就会出现散发浑厚而柔和光辉的项链了。那时候她会有多感动呢?光是想象这一瞬间就快让入喘不过气来了。
“美知子。”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帮我去浴室烧热水,今天我想早点泡澡。”
“好。”
美知子的幻想被打断了,她慢慢站起身。不过黑色的大眼眸,依然眼神失焦,彷佛继续做白日梦的样子。
二
一开始的征兆,出现在美知子正在测水温的时候。那时她听见了门铃声响,接着用毛巾将手上的水擦干,同时往玄关一看,此时正好母亲在开门。美知子就在拉门的跟前停下脚步。
“这里是石山美知子小姐的宅邸对吧?”
“是的。”
“请在这里盖章。”
总觉得是在交货的样子,美知子认为那是百货公司的送货员。
“辛苦了。”
盖完印章,关好门后,母亲回头看了下说:“哎呀,这是真佐子寄来的呢。”
母亲抬头一看送货明细,就很诧异的这么说。
“姊姊寄来的?是什么东西?”母亲念出了珍珠店的店名。
“怎么了啊,还麻烦送货员送来。”
“一定是因为她要比较晚回来。大概是去约会了吧。”
真佐子有个喜欢运动的年轻男友,是位银行员,名叫鸟居幸彦。订婚后经过的一年时间,今年秋天就要举行婚礼了。他们每周会一起看电影或吃晚餐一两次。
“不会吧,今天晚上不是要一起吃饭的吗?如果有约会她应该会拒绝的啊。”
“也是啦,那是公司加班吗?”
眼下让入不由得这么猜测。就算姊姊被命令要留下来加班,今天晚上这种重要时刻,也应该会拜托其他同事代班一下,然后回家才对。如果没办法这么做,想来应该是主任直接下达命令的吧。母亲对于这个不通人情的主任,发了几句牢骚。
“她又不是一定会晚回来了,用不着那么失望啦。”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那她就不会托人把礼物送来了啊。”
“不过,真佐子应该是希望你可以戴上这条项链一起吃晚餐的吧。所以才想早点送给你,不是吗?”
“对喔,说不定是这样。那我今天晚上就穿黑色天鹅绒的洋装吧。”
美知子那张不满的表情,随着她将项链戴上脖子直盯着镜子看,马上就恢复了开朗的面容。映照在镜面的姿容,美得连美知子自己也心醉神迷。而且垂在鲜红毛衣上的珍珠颗粒,远比起收纳在盒子里的时候,看来更加光彩夺目。等到她回过神来,发现一旁的母亲也彷佛完全着迷,对自己女儿的姿容看得入迷,微开着嘴巴。
“好漂亮啊,真是漂亮。”
过了一会,母亲喃喃自语的叹了口气。这或许是因为受到美知子的美丽所吸引;又或许是看到自己年轻时无法佩戴的物品,替那不富裕的少女时代感到惋惜吧。
“妈你也戴看看怎么样?”
美知子从脖子上解下项链,将珍珠放在掌上递给母亲。带有粉红色光泽的项链,在那小手上似乎正微弱的呼吸着。
“你在说什么啊,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戴什么项链啊。”
母亲对着镜子里的美知子笑了。
如同她们所预期的,真佐子一直到了晚餐时间都没回来。母亲为了慎重起见,打了电话给鸟居幸彦,得知真佐子并没有和他在一起。既然如此,果然答案就是留在公司加班了。
装着中华料理的餐盘空了─半时,母亲拿餐巾纸擦了嘴边,又站起身来。
“怎么了?妈,用餐的时候不要慌慌张张的站起来。不静下来就品尝不出美味了。”
“我知道,可是我总觉得很担心真佐子。”
“她一定是在加班,不是吗?”
父亲连稀少发丝的发根都变红了。年迈的父亲平常不嗜喝酒,手上有酒杯的就只有过年或家人的生日。这是因为他的酒量不佳,只是浅酌就马上醉了。
“可是,今天晚上是美知子的生日,不是吗?如果因为工作要晚归,也应该会打通电话回来吧。”
听到母亲这么说,美知子也开始在意了。姊姊是个守规矩的人,而且性情又体贴。预先说些“我会晚回来”、“对不起”、“抱歉”……之类赔不是的话,才像是她的作风。
“这么说来也对啊。那么,妈妈打电话去公司看看吧。”
父亲也忽然担心了起来。原来既豪华又和睦的餐桌上,宛如刮起了寒冷的冬风,饭厅的气氛瞬间转为荒凉。
大概过了五分钟,母亲回来了。她的瓜子脸上笼罩着一层黑暗的阴影。
“怎么了?”
“奇怪了,警卫说今天没有人留下来加班。他说一直到最后值班的吉田先生离开,为了慎重起见他还巡过全部的房间,都没有入在啊。”
“这样啊,那也不用这么担心吧。可能是回家路上遇到以前的朋友,顺便去吃豆沙水果凉粉之类的吧。”
父亲勉强用着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说道。但另一方面,讲话的声调又好像变高了。
“可是爸爸,我不觉得是回家路上偶然遇到朋友。她应该是更早就知道不能回家了。”
“为什么?”
“因为这条项链在三点多就送到了。”
父亲很困惑的眨眨眼,陷入沉思。
美知子为了打电话离开房间。她想要打给珍珠店,问看看姊姊托他们送货是几点左右。虽然这么做也没什么帮助,但是她想或许会有什么收获也不一定。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的还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听来像是守卫或是值班员。
“呃,您询问的事情看账簿就可以知道了,不过现在账簿不在我手边,因为打烊的时候就一起收进金库里了。如果是昨天购买的话,我在店里应该会记得,今天很不凑巧我一直在办公室工作,所以……”
从他说话的内容得知,这个人是店员而不是守卫。
“请问是急事吗?”
“嗯,算是吧。”
“是不是有什么货品没有送到呢……”
“不是,今天下午已经收到了。”
“不好意思,请问您的大名是?”
“石山美知子。托送货品的是石山真佐子,我的姊姊。地址是世田谷区下马町四丁目720号。”
这时,这男人的声音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变了。
“您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因为负责这笔订单的人正是我。”
“啊?”
“石山真佐子小姐来本店的日子不是今天,而是昨天星期日。昨天的,那个,对了,大概十二点半的时候。她付完货款,交代我们明天送货。”
“昨天吗?不是今天?会不会记错了?”
美知子不由得这么反问他。这真是奇怪了,如果这男人说的是真的,那就代表姊姊从昨天开始,就知道今天的晚餐会迟到了。
“不是,是昨天。就如我刚才所说的,今天我不在店里服务,一直在房间里记账。”
原来如此,刚才也听他说过了。姊姊真的是在昨天就买了项链,然后事先托店里送过来。这么说来,她虽然早就知道今天要晚回家,却什么也没对美知子说,一直保持沉默。
美知子无法理解。她对于那种不像姊姊平常该有的见外态度感到不平,又渐渐感到姊姊的行动中似乎隐含着秘密。目前为止,这两姊妹之间还没有任何秘密。就因为这样,让美知子有种遭到背叛的寂寞感,这种寂寞还伴随着愤怒。
“怎么了?美知子。”
父亲似乎敏锐地看透了美知子的表情。她一回到饭厅,马上就这么问她。
“没什么事啦,不过就像爸爸说的,应该不用担心。”
“你看吧,一定是忽然有急事。那应该是很开心的事吧,开心到连打通电话联络都忘了,愉快的不得了的事吧。”
年迈的父亲勉强拉高声音这么说道。实际上,玻璃杯里着葡萄酒,一点也没减少。
“孩子的爸,她该不会是回家路上被绑架了吧?说不定她想打电话也没办法打啊。”
“不是这样的。”美知子以坚决强硬的口气否定了母亲的担心。因为真佐子的秘密从昨天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不可能是突然被强行带走的。
“从她事先把项链送来不就知道了吗?姊姊是有什么事吧。一点也不需要担心她。”
母亲察觉美知子的口气好像听来有些不满,偷偷注视了一下女儿的白色脸庞,她那强硬的口气反倒看来让人安心,于是母亲再次拿起筷子。
“孩子的妈,喔不,美知子也可以。可以帮我拿酱油壶过来吗?”
三入再度享用晚餐,虽然不如往年那样,至少也恢复生气,在九点时愉快的结束了。过了一年才吃到的拔丝山药,也和去年一样美味。
“真佐子的份,可以去冰箱上层拿。她回来如果想吃,妈妈会帮她加热的。”
“嗯,好的。到时候让我帮她热吧。毕竟我也拿到项链当礼物,这点程度的服务也是应该的。”
美知子像个淘气孩子似地缩了缩脖子,露出笑容。看到这笑容的母亲,也恢复从刚才就忘却的笑容,对着这个小女儿点头示意。
然而,放在冰箱里的中国料理并没有再次温热。因为真佐子这一晚始终没回来。
三
过去真佐子从来没有在外过夜。虽然真佐子行动非常自由,家中允许她充分享受单身生活,但是她从未做出超越良家妇女界线的事。她不是个不懂事情分寸的愚蠢女孩,而且父母也都暗地里夸奖她这样的行为。
这样的真佐子却始终没有回家。父母女儿三口也为此一夜未眠直到天亮。一如往常的,美知子准备了早餐,但是今天早上谁都没有食欲。因为父亲很焦躁,一直不停吸烟,美知子也只好帮他倒了两次烟灰缸。
“没想到真佐子会这样。这种事要是传到鸟居耳里,她就嫁不出去了吧。”
父亲太过生气,声音也跟着高亢起来。
“可是孩子的爸,那孩子要是回来了,请你不要劈头就是一阵痛骂。时机适当的时候,我会好好跟她说的。”
“那可不行啊,就是因为你这么宠她,才教出真佐子这种小孩。为了让她下次不要再犯,我非得严厉教训她一顿不可。”
美知子对于年迈父母亲之间的争吵完全不关心似的充耳不闻,只是一直盯着时钟看。现在这种时候想要知道姊姊的行动,去问公司的同事是最快又有用的方法了。就算不知道真佐子在哪里过夜,至少也能从她白天的行动,得知一些线索。所以美知子正等着九点到来。
但是她根本等不下去,九点前就去拨电话了。打到了公司总机,美知子请他帮忙找财务部的人过来接。然而到了这时候,要怎么开口问姊姊的事呢?这让她忽然感到很为难。
已经订婚的年轻女性在外过夜,对家族来说是不光彩的事,而且要是这件事传到鸟居耳中的话,就会像父亲所担心的,难得的一桩良缘将有告吹之虞。即使要询问姊姊的状况,也必须更慎重斟酌问题的要点了。
美知子有些后悔的咬紧嘴唇,这时话筒传来了男人的声音。他是财务部的长岛。以前曾经有一次,在丰岛园举行员工家庭运动会的时候,和他搭挡两人三脚比赛得了第一。因此他说话的口吻很亲昵,也是这个原因。
“妹妹?对了,你的名字是美知子吧?早安。你姊姊怎么样了啊?”
“啊?”
这个回答来得太突然,让她不知所措。问姊姊怎么样了,是什么意思呢?不过美知子这样忽然陷入沉默,长岛倒是一点也没发现不对劲。从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来说,长岛是个很活泼,有着红色脸庞的老实入,但却是个欠缺能力去判断及揣度别人心意的男人。
“她难得没来上班,课上的同事都说她是‘强壮的鬼怪得了霍乱’呢。哈哈,如果那种美女是鬼,就会有想被她抓走看看的下流男人吧,哈哈哈。”
听长岛这么说,昨天星期一姊姊就没去上班了。美知子愈来愈摸不着头绪了。
“啊,那个……”
“不是生病吗?那是去相亲吗?”
“不是,不是相亲,姊姊已经有未婚夫了。”
“唉呀真是失礼了。那是生病了吗?”
“啊,这个嘛……”
听到美知子很犹豫的声音,股长就觉得那应该是不方便对男生说的妇入病吧,所以他就急忙换了话题,提醒她别忘了交假单,然后要她姊姊保重身体就挂电话了。
美知子松了口气似的挂上话筒,凝视着已经冒汗的手心。昨天早上出了家门的姊姊,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公司,也没有回家。而且从珍珠店所说的来判断,这并非突发性的行动,而是早就预先计划好的。
但美知子还是难以相信姊姊会离家出走。她的家庭美满,工作愉快,而且今年秋天就要和私立大学毕业的青年才俊迈入婚姻生活,真佐子真的可以说是攀上幸福的最高峰了。这样的姊姊没有理由要抛弃家庭。
美知子返回客厅,父亲一反常态打开了收音机,一定是因为要收听九点的地方新闻播报。
“你打去公司了吗?”
母亲等不及的询问,当她察觉到美知子忧郁不快的表情时,忽然心头一震似的颤了颤睫毛。
“怎么了?美知子。”
“没什么啦,可是这件事好奇怪喔。”
美知子说出的事情,已足以震惊双亲了。从早晨开始家中气氛就显得阴沉,恍如没有点灯般的昏暗,这一天连红色电暖桌上盖的被子,看起来也带着奇异的黑色。面对面坐在电暖桌前的双亲,脸色显得异常苍白,令入毛骨悚然。
“该怎么办呢?”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去找亲戚了吧。待会打个长途电话去问看看吧。”
话一说完,父亲就中断了谈话,稍微将脸转向衣橱上的收音机。播报员这时已将政治与经济相关的新闻报完了,接着正要播报社会新闻。万一姊姊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就能透过这广播得知消息了。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僵硬,专心地聆听着。
第一则新闻是交通肇事逃逸:用自行车在路上贩卖的鱼贩,被私人轿车撞到而受了轻伤的事故。接着报导的是,出租车司机被强盗抢劫的案件:司机赶紧按下了警报器,所以巡逻的警官看见后就命令他停车,当场就逮捕强盗了;犯人是个曾待过自卫队的男人。跟着是两起火灾,然后传来的是,有入擦玻璃时从大楼窗户摔下来,好不容易保住性命的新闻,于是九点的地方新闻时间就结束了。三入都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
02
美知子起身关了收音机。
“喂。”美知子站着说道。
“该不会是和鸟居先生吵架了吧。”
假设姊姊感到很失望而离开家的话,那首先让人想到的原因就是和未婚夫吵架了。真佐子本来就是个性格很开朗的人,就算在公司被上司训斥一顿,也不会哭哭啼啼的。如果她在心理方面受到什么打击的话,不管怎么想,都和鸟居幸彦脱不了关系。
“中午的时候我去找鸟居先生吧。”
美知子在说完自己的想法后,补充了这句话。
但是美知子觉得,就算是面对鸟居也不能随便说话。姊姊在外过夜的事情,到底得保密才行。电话里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反而有从声调感觉出不对劲的疑虑。为了不要被察觉,还是直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套他话才是上策。若要这么做,就得等到鸟居午休的时候了。
她外出以前,还花了时间打电话给东京都内、丰桥,以及岛根的亲戚。跟这六家的伯父叔母讲电话还花了不少时间,然而结果都是一样:姊姊没有去拜访他们任何一家。美知子愈发不安,甚至坐立难安。于是她匆匆忙忙穿上衣服。
公交车抵达日本桥时大概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邻近公车站有一家专卖干酪的料理店,美知子推开了那家店厚重的玻璃门。这时刚好是用餐时间,所以大餐桌都客满了,年轻男女的谈话声和餐具的声响,闹哄哄的混在一起。
银行的用餐时间分早班和晚班。这个月鸟居虽然是晚班,不过他和同事交换了,这样才能立刻赶上十二点的约会。就在美知子找到空位坐下来时,体格健壮的鸟居推开门进来了。他的茶色皮肤看起来很健康,一笑起来右边的脸颊就会露出像小孩的酒窝。
“我常常和你姊姊来喔,然后吃干酪火锅。”
鸟居并不知道美知子心里想什么。他很开朗的对美知子笑着,点了那道干酪火锅。店里的墙壁上贴满了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照,放在楼梯中间的扩音器,不断传来阿尔卑斯山长号无抑扬顿挫的曲调,或是有朴素乐队伴奏的牧歌唱声。端来餐点的服务生,也穿着提洛尔风格的围裙,就像风景明信片上看到的鲜艳提洛尔风格的裙子。
美知子从没听过干酪火锅这道瑞士料理。在她想象中,这道料理顶多是像干酪三明治那样;然而当她看到干酪融化在锅子里黏糊糊的样子时,就觉得这么夸张的料理和今天接下来的话题很不搭调。
鸟居点起了锅子下的酒精炉火焰,不断用勺子搅拌干酪,并用叉子插上切得细碎的面包,沾上干酪送入口中。
“你长青春痘了呢。第二天见面时,你姊姊也刚好长了三颗。”
一直到用餐结束,鸟居提了姊姊的名字三次当话题。每次提到的时候,他都乐不可支,笑得眼睛都瞇起来了。看到这种状况,大概不会让人怀疑这个银行员和姊姊之间有什么争吵的可能。既然姊姊失踪的原因跟男朋友之间的感情无关的话,那么她的动机又是从何而来呢?美知子这时候就只是机械式的把面包送入口中。
淋上法式色拉调味酱的莴苣洋葱色拉上桌了。在黏稠味浓的干酪料理之后,这道料理显得格外清爽。美知子轻轻用餐巾纸擦拭嘴唇,她好像抓准了这个动作的时机,问起姊姊的事。
“我希望你老实跟我说,最近你有没有跟姊姊吵架?”
“吵架?”
鸟居停下正在削苹果的手,不可思议的望着美知子。他完全没预期到这个超越他想象的问题,不过接下来的瞬间他就高声笑了出来。这时餐桌上拥挤的男男女女,好像在指责鸟居似的看着他。
“抱歉,抱歉。你忽然问我这么出人意料的事,我忍不住就笑了。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只有NO。我和你姊姊,也已经……”
他看起来好像在搜索什么适当的语句,结果似乎是想不到,接着又再次动手削苹果。
“总之我们是感情很好的情侣,从来没有意见不同的时候喔。喔,对了,昨天晚上,伯母说你姊姊很晚还没回家,很担心的样子。她是去喝烧酒什么的,到了深夜才回家吗?”
美知子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她考虑到姊姊忽然回来的情况,所以绝对不能让鸟居知道姊姊在外过夜。
“她说她一个人去看戏了。因为没有和鸟居先生一起去,所以我有点担心。我还以为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那你姊姊怎么说?”
“我问她是不是吵架,她只笑着否认了。”
“你姊姊说的没错喔。”
银行员又高声笑了,也许是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醉了吧。这么说来,美知子记得之前听姊姊说过,他虽然身材壮硕,不过酒量很差。
“可是她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去呢?要是找我去就好了。”
说着,鸟居的笑脸一沉,露出纳闷的表情。
“才没那回事呢。那出戏好像是业余又很无聊的戏,我想如果找鸟居先生去的话,反而会很失礼吧。一定是这样。”
“你这样说太客气了。大部分的戏剧我都讨厌,歌舞伎和现代剧也不行。如果是音乐会那就喜欢。”
鸟居马上就能接受了的样子。这个未来的姊夫,看来是个对别人的话毫不怀疑就相信的老实人。对做妻子的人来说,这是个很理想的类型。姊姊有个这么心爱的鸟居幸彦在身边,怎么还会离家出走呢?
鸟居看了下表。三十分钟转眼就过了,已经到了该回公司的时间了。
他们并行在人行道上时,美知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想再次试探看看。不过鸟居的回答还是一样。他的回答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单身的美知子想象成带有色情的暗示,所以不禁顺下眼睛脸红了。美知子由此就领悟到他们是相爱的两人,想从鸟居身上求得姊姊失踪的原因,很明显是弄错方向了。
到了三月五日,石山家总算向辖区的警察局提出真佐子的失踪登记。然后过了两周,什么事也没做。年迈的双亲显得更加衰老,家中根本像是熄了火似的寂凉。美知子外出的时间,就只有传来八音盒声,与垃圾回收员来的时候了。
四
那是三月十八日的早晨,世田谷警察打了电话来,通知石山家有个很像姊姊的女性跳火山口自杀身亡的消息,询问他们要不要去现场确认看看。
“那地点是哪里?”
“阿苏。”
“阿苏?”
“在九州岛。熊本县阿苏山的火山口,三月二日有个自杀的女性。到今天都还身份未明,我想或许是你们登记失踪的那个人也说不定。”
三月二日这个日期,大致上是符合的。真佐子离开家是在二月二十九日,所以只要搭上早上的列车直达的话,应该在隔天就会到达了。
就算如此,阿苏是个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方。不管是真佐子或美知子,都没去过九州岛,根本就是块未知的土地。美知子只要一想象姊姊爬上那座分不清东西方向的山,漫步寻找自己死亡地点的样子,就让她痛苦得恍若心被掐紧,喉咙也像被硬物哽住一般。
“……喂喂,怎么样呢?”
“好的,我们会尽快赶过去”
她急急忙忙的回答。虽说自杀的日期吻合,那也不一定就是真佐子。
要是去了阿苏确认不是姊姊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希望姊姊别冲动,还在某个地方平安活着,这是美知子唯一的愿望。
详细的情形希望可以到了警察局之后再说,美知子说完就挂电话了。
那天中午过后,美知子提着一个旅行箱去了东京车站。刑警是个出乎意料亲切的男人,他打了电话到东京车站,告诉她已经拿到了别人退票的床位车票,所以不用在夜车上痛苦过夜了。美知子听了以后松了一口气。
火车十三点从东京出发,第二天中午过后抵达熊本,再从车站搭快速公交车行驶两小时左右,这时但茶色的远方山色中,可以看见气势猛烈的白烟直冲天际。忽然一名车内观光客喃喃的说:“是阿苏。”这个声音让疲乏而沉默的乘客振作起精神。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拉长了脖子,望向正在吐出灰色喷烟的山顶附近。
美知子在位于大街的终点站下车后,就和换乘登山公交车的人们分开,前往车站附近的警察局。因为她听说疑似姊姊的跳火口死者,遗物在警局里保管。现在离观光季节还很早,街道却不冷清,车站前的马路上已有不少和美知子一样提着旅行箱,或是旅行包的男女们。一般来说,他们的行程就是看完喷火口后,去洗温泉过一夜。这一带的户下、枥木、汤谷、内牧等地,都是涌出温泉的地方。美知子反射性的想起,之前曾经和姊姊去过几次箱根;大街上的风景,外表看来总让人联想到箱根,不由得使她心头一揪。
站在警局前寻求协助时,有一位看来很好心略有老态的太太出来了。她的头发三七分,虽然有点泛白,皮肤还很有光泽,声音听来也很年轻。
“我家先生才刚出去,我替您打通电话叫他回来,请稍等一下。”
她说完后就请美知子坐在坚硬的木椅上,然后站到装在柱子上的旧式电话机前,转动转盘。寂静的警局里,缺乏润滑油的嘎吱作响声,听起来很剌耳。她说跳阿苏火山的人的家属来警局了,然后电话那头的一些人打到电话交换局的转盘吱吱作响声,听起来一定让人很受不了。
警察的夫人一知道美知子是从东京来的,就表示慰劳之意,泡了杯浓茶给她。听说这种茶在熊本县山谷的村里,要采多少都没问题。
大体上来说,老夫人算是个话少的人。那并不是说她不善于交际,而是因为她觉得这个客人可能是死者家属,所以她揣度着对方的心事才保持沉默。这种体贴让美知子由衷的兴起了感激之意;若是毫无顾虑的说太多而搅乱她的心思,光是想就难以忍受这样的事情。
大概过了五分钟,屋外传来脚踏车的停车声。夫人站起身从窗户往外一探,然后回头看了美知子,告诉她“回来了”。大步走进来的警察看起来是个精神饱满的男人,他脱下警帽,只剩头上的四周有短发,头顶完全是秃发。
细谷警官一边向美知子打招呼,一边用手帕擦拭头上的汗水。他的汗腺好像集中在头上似的,就算是讲话的时候,也忙着用手帕擦头。
“那就先给你看遗物吧。”
警官说的一口漂亮的标准语。
“目前为止已经有六人左右来看过了,不过他们都说认错人就回去了。希望你也是这样就好了。”
他开了锁柜,稍微弯腰,将放在下层架上的物品拿起来。
“这是手提包,它被放在火山口的边缘,死者是跳崖自尽的。”
警察局里有点暗,所以警官没办法详细辨别,这只找到的皮革手提包的颜色或形状。
“请借我一下。”
“请便,请便。请仔细看看吧。”
美知子接过手提包,拿到窗户边看。那是个鳄鱼皮的包包,肯定就是姊姊常常携带的东西没错。
“对了,我帮你开灯吧。”
警官伸手扭了开关,乳白色的灯罩下,黄色的电灯发出了暗淡的光芒。美知子坐回椅子,将手指放到了别扣上,准备打开包包。她因为过度紧张,所以手抖个不停,难以对准打开扣子。
“我来帮你开吧?”
“没关系。”
她伸手进去,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两条口红,还有化妆盒、翡翠金戒指,都肯定就是姊姊的东西。真佐子白天和晚上都要使用口红。反倒是不见卫生纸或手帕、零钱等常见的物品,而带着晕车药的胶囊等等。姊姊不知为什么搭公交车就会晕车,可是搭船旅行的时候,不管海象多么恶劣,她也安然自若。
“怎么样?是你姊姊的东西吗?”
“对。”
“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吗?”
“这条手帕和这只戒指上,都有MI的姓名前缀。”
听完美知子说明晕车药等等的事情以后,警官终于露出理解的神色,既然已经不觉有异了,他就反过来劝美知子不要往坏处想。
“说不定是她的遗物被人拿错了吧。”
警官终于盼到遗属出现,恍若放下心头重担似的,睑上显出饱满红润的气色,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并帮美知子换了杯茶。
“你真可怜,我也很希望那不是你姊姊啊。”
“是的,谢谢你。”
警官的讲话方式虽然很粗俗,却充满诚意。美知子忽然胸中热了起来,声音也跟着颤抖的样子。
“如果你想去看案发现场的话,我可以请公所的人带你去。在此之前,容我说说你姊姊自杀身亡前后的事给你听。如果不想听我就不勉强说了。”
“麻烦你了。”
美知子觉得虽然会心痛,但还是听一听比较好。要是不听,又会自己想东想西,反而更加受不了。警官站起身,从桌上拿来了黑色封面的账簿。封面上的白漆标示着勤务日志。
“本月二号,搭公交车从车站前到阿苏神社,在到达山顶上的人群中,你的姊姊应该也混在里面,到此为止的状况都能理解。她到达山顶的时间,是刚过正午不久的时候,所以很多人都是待会才要去参观绕绕,大多待在茶馆吃午餐吧。因此目击你姊姊跳火山口自杀的人,也只有五、六个人而已。”
警官把茶杯放到餐桌上后,又拿出了手帕。看来是因为喝了热茶,所以头上又立刻冒汗了。
“你姊姊把手提包遗留在第二火山口的悬崖边,然后就这样滑落下去。发现的游客跑过去大声叫她,可是她听到声音反而加快脚步,好像被附身似的往火山口跑进去了。”
“……”
“收到通知以后,我和公所的一些年轻人,马上就爬上了中岳。我们想或许她会在半路被勾住,或是不想死了爬上来也说不定。我们拿着担架,带着医生,赶忙爬上山顶。但是,不管哪里都找不到你姊姊的踪影。我们还下去火山口,在喷烟之间穿梭,一直找到傍晚,可是都没找到她。所以我们判断你姊姊是如她所愿,投身在火中被烧死了。”
“……”
“好不容易爬上山,浑身沾满泥巴和血,去向山顶上茶馆寻求救助的自杀者,也是很罕见的。可是从来没有人像石山真佐子这么做。虽然没有找到尸体,可是我们认为你姊姊已经身亡了。还真是可怜哪……”
细谷警官说到这稍微停了下来,一一询问美知子觉得真佐子会自杀的动机,以及家庭或工作方面的事情等等,然后把她的回答记在笔记本上。虽然他讲话的口吻是在办公,不过他那黄色混浊的小眼睛,温和而体贴地看着美知子。
即使听了这些,美知子还是觉得姊姊为什么会跳进黏稠融化的熔岩中,用这种悲惨的方式死去呢?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过去某次两姊妹谈起自杀的时候,真佐子还说她讨厌全身四分五裂,粉碎式的卧轨自杀,或是用炸药自杀,她主张用安眠药自杀才是最好的呢。
“小美,我呢,讨厌痛苦或残酷的死亡方式。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吃下安眠药在山里睡觉。这样一来,就可以在睡梦中,一点痛苦也没有的冻死了。而且死亡的时候脸色还很漂亮……”
真佐子那时一边说,还带着开朗的笑容,美知子回忆起来恍如昨日。真佐子的眼睛比妹妹大很多,很漂亮。美知子那时候甚至想,这样的姊姊如果睡着冻死了,想必会很漂亮吧,她可以清楚的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这样的姊姊为什么会跳人火山口呢?姊姊死亡的时间是三月初旬。阿苏山顶的夜间,气温低到甚至会结冰,正是适合吃安眠药冻死的条件。姊姊为什么对憧憬的死法避而不用,而选择这种残酷的方法呢?
03
忽然耳边传来了警官的声音,美知子回神过来看着警官。
“怎么样?要上去案发现场吗?要上去的话,我就打电话给公所,请他们找人带你上去吧。”
细谷警官重复这么说道。
时间是初秋时节。在金泽市绀屋坂,名为“羽石”的旅馆里,有一对男女前来投宿。根据旅馆登记簿上的记载,如以下所示:姓名
职业
年龄
家庭住址
百济木忠雄
医师
三十七岁
东京都中央区日本桥室町五丁目一五一号
春日鹤子
无
二十六岁
东京都中央区日本桥室町五丁目一五一号
绀屋坂的前面是金泽城遗址,隔壁则是被兼六园隔开的小三角形街区。它大概位于金泽市的中央地带,并与位于白鸟路上的高等法院、地方法院、简易法庭、家庭案件法院等司法机关比邻而居。不仅安静,也是到哪都方便的地点。穿过隔在旧城遗址与公园之间的百间堀大街,就是县厅以及县警察本部、市政府等的官厅街了,而前头则通到名为香林枋的繁华闹街。
“羽石”算是兼六园一带的旅馆当中,外观尤其高大的观光旅馆。它的分馆建造成风格圆融的和洋折衷式饭店,因此到北陆地方观光的外地游客常常到此投宿。
医师百济木忠雄与他随行的女性,在九月六号晚上搭“白山”抵达旅馆,在洗过澡后,大约晚至九点时才用晚餐。旅馆的女服务员是一位名叫绢江的三十岁女性,她的拿手绝活就是开玩笑取悦别人。不管是再怎么沉默寡言的客人,只要让她伺候用餐就会变得多话,露齿发笑。
百济木忠雄的餐桌上除了当地人自豪的治部料理、甜稠的红肉虾生鱼片之外,还有关西口味的海鳗、汤叶,以及关东口味的许多料理。
百济木忠雄是个很健谈的人,既白又丰满的微胖身躯,就好像一点食物也没有浪费,全吸收到他身上成为养分的感觉。圆圆的脸上有张看来很清爽的嘴,并加上了高鼻梁的鼻子。浓眉大眼,总之是大部分女性都会有好感的类型。
“咦,好稀奇喔,这是仿造豆腐耶。”
他拿起筷子,立刻这么说时,绢江不由得兴致高昂起来,手拿着拖盘弯下腰,憋嘴笑出声来。就算是打从东京来的客人,知道这道东京料理名字的人,也很少见。
“您还真清楚,这位客人您是东京出生的吗?”
“不是这样,我是在这里出生的,是金泽。”
“喔。”绢江扬起眉梢。
这位客人还这么年轻,很清楚料理的名称就已经让人很惊讶了,又是金泽出身的人就更让人双重的惊讶。绢江理所当然的问道:“请问是金泽的哪里呢?”
“是泉野町喔。我出生的时候还算是市外。不过现在听说已经编人市内了。我父母老早以前就过世了,而且我也没有亲戚,所以这十几年我从没回来过。”
他的口吻漠不关心,津津有味的用筷子夹了豆腐料理。
绢江一闭口不说话,坐在医生对面的春日鹤子就又说话了。这位女客人的年纪,看起来至少比二十六岁还大个五岁。脸的轮廓是蛋型,五官大致上算是美人的等级,可是面容似乎有点严厉,让绢江不喜欢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牙齿间有空隙,还是担心食物塞满了,所以用餐当中,她频频咋舌,总让人觉得很下流讨厌。
绢江的话一稍微中断,鹤子就好像等了很久似的开口跟医生说话。因为他们俩一路上都在一起,所以在列车上一直说话也说到累了吧。如果是这样,那她不要抢话说也没关系吧。绢江觉得这个人也未免忌妒心太重了。
用完餐后,医生详细的询问了有关观光巴士乘车处的事项。
“她很想去市里参观呢,我还有别的事。”
“观光巴士的话,从车站前面出去就是了。共分成A路线和B路线,A路线会经过比较多景点喔。甚至可以顺便去鱼市场、北国新闻社、NHK,还有镜花之碑呢。柜台有观光折页,我待会拿过来给您。”
“可是啊,金泽没什么值得参观的地方吧?我才不想看什么兼六园呢。要去就去看那种外观像日比谷公园的地方,看乡下的公园不就像笨蛋吗?”
鹤子这么说道,但又似乎察觉到金泽是男子的故乡,慌张的吐了舌头。
“啊,真抱歉。我不小心的啦,亲爱的。”
“没关系。不过虽然是小地方的公园,也不用那么看不起它。那里是既幽静又古雅的地方。”
“对啊,就是这样。”
女方马上就让步了。但是绢江在旁边听到这毫不客气眨低当地名胜的话,可觉得不好玩。她觉得这个客人自以为是,以为都市就高高在上,真讨人厌。她拿起食案,不由得使盘子碰撞作响。
绢江去柜台拿了观光折页,送给他们的路上顺便进去铺好寝具。打开三楼客房葵之间的窗户,就可以看到前面铺有铅瓦的石川门,那是旅馆中视野最佳的地方。里面的男女客人在绢江来之前好像都依偎在一起,听到她声音才慌张分开的样子,只有座垫还紧靠在一起。毕竟作为旅馆的女服务员,这也是常常会看到的景象,.所以绢江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她发现了医生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口红痕迹,让她好像看到不好的东西似的赶忙移开视线。
“啊,打扰了。给你。”
将观光折页交给鹤子后,她就拿着折页走到檐廊,一屁股坐到弹性很好的安乐椅上,翘着腿。
“对了,你认识值得信赖的房地产商吗?我想找他们咨询……”
“请问是中介吗?”
“是啊,我在东京经营诊所,想在这里开分院,所以想找块合适的土地。明天我会去市里仔细走走,想找找看喜欢的地点。”
“我可以帮您问掌柜。可是,不晓得他有没有认识的房地产商。”
“不用勉强没关系。我在这城市里有老朋友,我可以去问他看看。”
“好的,总之这件事我会帮您问掌柜,然后顺便帮您铺床吧。”
“麻烦你了。”
“那个……”她把话吞了些回去。同行的女性正在另一客房荻之间。
“什么?”
“请问这里两人份的棉被,要排在一起铺吗?”
“不,不用。请分开来,我们还不是夫妻。”
客人笑着挥了挥手,朝着阳台走过去,坐在鹤子对面。
绢江对于客人说他们还不是夫妻的话耿耿于怀。他们两人住在一起,但是姓氏却不一样,所以就推测他们是还没登记结婚的夫妻吧。他们的枕边还准备了水壶,这让绢江觉得这是更加刻意了。
七号早晨,两人在葵之间用完餐后,就叫车出去了。从他们用餐时的对话得知,他们预计要先带鹤子到巴士的发车站,然后再以缓慢的速度搭出租汽车,到市里挨家挨户的找寻空地。
“我们掌柜说,很不巧他没有认识的中介……”
“这样啊,那没关系。昨天我也说了,我这里有很多朋友,他们会帮我介绍。”
“没帮上忙,真的是很抱歉。”
绢江很抱歉似的低下头,然后急忙向鹤子那边递出盘子。比起男方没什么进食,女客人才刚睡醒,就展现出非常旺盛的食欲。她仍旧用舌头舔着齿间,闻到香的食物时,会发出很夸张的声音。不禁让人觉得这位医生是不是没看到这女人讨人厌的模样,真是不可思议。绢江后来一边打扫一边八卦起这件事,女服务生同事则是轻浮的笑了,还说热恋的时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这一天的傍晚,两位客人相隔三十分钟左右依次回来了。绢江从伺候用餐时交谈的零碎话语中,得知鹤子对观光巴士的导览非常满足,她利用参观结束后剩下的时间,在商店街逛街购物。A路线的观光巴士在九点从车站前的北铁总站出发,十二点半时回程。所以下午有非常充分的时间可用。
“这里有百货公司喔,大和还有……”
“请问是九越吗?”
“对,就是这个名字。跟东京比起来,根本就太小了好无聊。”
“那倒是,我们是小城市。”
绢江没办法,只好这样附和她。百济木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放下筷子笑了。
“你买了什么?”
“是佃煮喔。有杜父鱼煮、核桃砂糖煮,还有……”
“留着以后买东西比较好吧,吃的很快就没了。”
“我都买了啊。”看来狡猾的女人斜眼看着医生。医生这番提醒她的话,口气听来好像已经等很久似的。
“我去香林坊的绸布店买了加贺友禅喔。我问别人有没有什么可以当纪念的东西,然后这是我最喜欢的。”
“是人造丝吗?”
“不是啦,我怎么会买那种东西。是丝绸喔。”
“那很贵吧,多少钱?”
“还不到七万喔,明天就会送到这了。”
医生又放下筷子。春日鹤子若无其事的将汤碗送到嘴边。绢江偷偷的叹了口气。
用完餐后,绢江趁着他们喝茶时问看看是否有找到喜欢的土地。
“有啊,我问了三四家中介,请他们带我去看。医院这种地方还是得开在热闹的地方才行呢。而且交通方便也是必要条件。所以今天,我到了片町、香林坊、南町、武藏之辻,还经过尾张町,一直早走到了桥场町附近看地。”
“那真是辛苦您了。”
“还好啦。你帮我铺好床以后,帮我叫按摩师来吧。”
“好的。我们有很专业的按摩师喔,他服务很周到。”
“等等,不能找女按摩师喔。就算比较不专业,也请找男的吧。”
鹤子马上就这么说道。百济木苦笑着,绢江则是很鄙视这个忌妒心很重的女客人。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绢江没有提出什么话题,只打听了当天的行程。
“请问今天要去哪呢?”
“工作也好像有眉目了,那我想到能登半岛去看看。我想看看所谓的荒凉风景。”
“那很好啊,最近有到宇出津的普通快车,所以非常方便。以前的话啊……”
“听说就很不方便了。”鹤子也跑来插话。
“是这样没错,听说通到蛸岛的铁路生意不太好的样子。对了,今天晚上要用餐吗?”
百济木喝下味噌汤。
“这个嘛,今天晚上我想去找朋友。不过不晓得对方有没有空。所以我傍晚会再打一次电话。”
“啊,是这样啊。那就这么办吧。”
他跟绢江约好后,用完早餐两人就叫车,要到金泽车站前往能登观光了。
“请慢走。”
绢江送到玄关,回头看着她的男女轻轻举起手来,露出开朗的笑容。鹤子好像是因为要去未知的地方而燃起热情,但百济木却相反,或许是累了所以有些没精神,看起来很吃力的样子。
“爽朗的天气真是太好了,要是下雨那就糟了。”
“也是。这是期待很久的旅行呢,当然得放晴才行。”
鹤子毫无意义的高声笑了。时而傲慢,时而耍坏,然后既是撒娇又是大笑,这个女客人的心情真是变化无常。这种性格应该可以称作歇斯底里吧。绢江轻轻的歪着头看她。在公园下的电车站前面,已经停了三台巴士,可以看到络绎不绝下车参观旧城遗址的观光客。
这一天绢江从三点多开始就很忙碌。关西的钢铁工业团体,大约有五十人一起到达,所以她也被叫去应付他们,不得不半途打断她一直很期盼的下午午休。
他们大部分是很肥胖的中年男子,却像户外教学的小学生一样吵吵闹闹兴高采烈的样子。绢江把烟灰缸送到大厅后回去的路上,被其中一人在走廊的角落紧抱住,还强行舔她的脸颊。过去虽然常常被已经离婚的醉鬼前夫舔,但是自从离婚以后,就从来没有异性对她做过类似的举动了。在两只毛发浓密的手腕当中,油腻又臭的吹气喷到她脸上,绢江因为害羞和生气,脸红的挣扎着。本想要豁出去跟他硬扯,又想到对方是客人,只能默默忍耐了。结果回神过来的她,才发现手掌里被塞进一张揉成团的纸钞。根本被当成妓女对待了,这么一想又让她再次怒火中烧。
但是绢江已经没有让这种情绪持续很久的时间了。大厅不久就要开始宴会,虽然女服务员总共有十八人,但是要上五十人份的餐点,十八人还是太少了。“羽石”就是以料理著称,所以餐点的盘数很多,也使用很装模作样又讲究的餐具。虽然餐点可以搭电梯直升三楼还不错,可是要送到大厅还是要靠女服务员纤弱的胳膊。这可是会让人额头冒汗,喘不过气,而且就连休息喘口气的余裕都没有。绢江但愿那间葵之间的客人不要回来就好了。要兼顾大厅和葵之间两边的工作,或许会让她过度操劳而卧病不起也说不定。
酒劲上来后,正面的舞台上开始跳起了日本舞蹈,可是几乎没人在看。宴席上发出了吃生鱼片的声音,还有依偎在斟酒女服务员身上的人,同伴之间互相开些没品的玩笑。像这些情形是经常发生的,早就应该不痛不痒麻痹了才对,然而今天晚上的客人似乎有点过火了。绢江感到轻微的头疼,想要到外头呼吸空气,这时幸亏有客人要她帮忙买PEACE牌香烟,她就趁机出了大厅。
下到一楼时,传来客人叫她的声音。原来是要问她浴室在哪。于是她就带客人到位于前头建筑物外的浴场,路上经过柜台前时,又被掌柜叫住了。
“小绢,刚刚葵之间的客人打电话来了。他说晚餐要在外面吃。”
“啊,这样啊。我会去跟厨房说。”
“好的,拜托你了。他还问我想吃斑鸫料理,有没有推荐的店家。我回答那种鸟要十月过后才会飞来,所以是不可能的了。”
斑鸫在秋季时,会渡过日本海降落在能登半岛。在那边等待已久的猎人这时就会用网子捉住牠们。天气愈冷这种鸟的脂肪就愈肥厚,味道也愈好吃,可是这种野鸟竭尽全力拍着小小的羽翼渡海,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抓了,所以绢江觉得牠们非常可怜。她觉得珍惜鹤或天鹅是不错,可是只对大型漂亮的鸟类比较好,也未免太不公平了,“浴池在哪啊?”
在走廊等待的客人好像等到不耐烦似的说道。绢江小跑步的到客人跟前,站在他前头说:“不好意思。请在这里转弯过去就到了。”
“团体客人来入宿你们也很辛苦呢。”
客人留下这句安慰的话后,就消失在玻璃门的另一边了。绢江回去走廊的路上,还一边想着葵之间的客人要在外面用餐,这比什么都要让她觉得轻松。今天早上听说朋友或许要招待他吃晚餐,不过若从他想吃斑鸫料理的事情来推断,这次招待一定是延期改天了。绢江一边想着这些事,正要上楼梯的时候,想起来客人托她买PEACE牌香烟的事。她想着要是不早点去商店的话……于是反射性的无意中看了大厅墙壁上的时钟。时间再过不久就要六点半了。
这天夜晚,绢江一直都没吃晚餐。团体客人里有一个人在宴会后,忽然喊肚子痛,前来诊疗的医生诊断为盲肠炎。因此绢江搭上了救护车,陪着客人到隔壁城镇的胡桃町的医院,帮忙打理了很多杂事。就这样东摸西摸以后,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她也几乎忘了百济木医生他们了。那批团客当中有个醉醮醺的男人,硬说他要去探望朋友的手术。绢江和招待人员将这个脚步蹒跚的男人送出去搭出租车时,前脚刚走,后脚就是百济木搭的车子来了。不过奇怪的是只有百济木一个人,没看到女子的身影。
“哎呀,我回来晚了。”
04
百济木面红耳赤,看起来也喝了不少。他递上拎着礼物,还说:“这个送你,不好意思请给我水喝。”
“水已经在房间里准备好了。唉呀,危险请小心。”
掌柜也跑来帮忙搀扶,其他的男服务员也赶来,搀扶着他的腋下,送到葵之间。绢江拿着礼物的纸包裹,想之后再处理。这时候已经超过十一点半了。她担心喝醉乱吼会打扰其他客人,那就伤脑筋了。
不过她的担心是多此一举。百济木让绢江帮忙脱掉衣服后,马上就换上睡衣,然后咕咚一声坐在枕边。接着倒出水壶的水到杯子里,咕噜咕噜好像津津有味的喝着水。
“啊啊,好喝。”他很随便的用手背擦掉嘴上的水,对着正在将上衣挂到衣架上的绢江背后笑。
“有那么好喝吗?”
“是很好喝啦,不过不喝酒的人是不懂这种味道的,好可怜喔。”
“是这样吗?”
“是啊。你看,不是有甘露这个词吗?查字典的话,就会查到那是太平盛世从天降下的甘美露水之意,那种东西虽然我也没喝过,不过就算那是再怎么好喝的水,我觉得还是醒酒的一杯水好喝多了。”
绢江露出微笑跪下来。甘露的讲解怎样都好,比起这个她还比较想早点洗澡,然后安稳睡个好觉。
“请问今晚要泡澡吗?”
“不了,今天晚上不用。因为我醉了。”
“好的。”
“要是引发心脏麻痹,不就变成笑柄了吗?我可是医生呢。”
“是啊。”
“对了,那是买给你的点心喔。请不要客气收下吧。”
他用手指了指放在餐桌上的包裹,又再说一次。
“那是日式甜包子。不知道金泽是不是因为懂茶道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种甜包子,不过再怎么说,还是丧礼包子最棒了,那种朴素的包子是最好吃的。”
那是个大盒子,绢江道谢后拿起来觉得很重。这份礼物一定会让十八位女服务员都十分注意关心。这个人真是贴心,绢江觉得很感动。
医生好像很累的吐了口气,先说了声失礼,就上床了。看起来好像鼻塞,有点呼吸困难的样子。
“对了,春日什么时候回来了?”
“没有,她还没回来。”
“竟然还没?”
他用手肘撑着,半坐起身,发怒似的皱起眉来,然后注意到自己坦着胸膛,赶紧将衣领合拢。
“这么晚,跑哪去了啊?真拿她没办法。”
“请问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没有,从能登回来的路上,六点多就在金泽车站分开了。我要去拜访朋友,不好带着她一起去。毕竟我们还不是夫妻。”
“这样啊。”
绢江有些不能理解。她一直以为朋友要一起招待他们两个;不过只花了一点时间,她就察觉自己之前是在贸然断定这件事。
“我跟她约好要去让朋友招待,她就一个人用餐。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还说想在夜晚的城镇里逛一逛,可是现在也太晚了。”
“就是说啊。”
“该不会是迷路了吧?”医生担心的声音抑郁起来。
“不会有事的。这里又不是不通日语的国外。”
“哈哈,说的也是。她的个性很悠哉,在东京的时候也常常在假日,玩到半夜很晚才回来。她跟粉领族不同,一个月才休假两天,所以也难怪了。”
“她没有工作吗?”
“春日吗?她是护士喔。在我的诊所工作,是个非常有经验的人,嗯,那么能干的助手也不多吧。”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因为她是住在医院的护士,所以地址才会一样。知道这些以后,也大概能推测出这对男女关系的原委了。医师和娴熟的护士之间擦出爱的火花,也是很常见的情况吧。绢江也看过这种剧情的电影。
“那我就先睡了,她如果回来休息请通知我。”
医生又再次躺下。绢江趁这时站起身,将枕边的桌灯点亮,关掉天花板的荧光灯,然后出去走廊。刚才一直传来团客酒醉的嘶吼声,也已经完全没了,只听得到自己的人字拖鞋踩在厚绒毯上发出的细微脚步声。
第二天早晨女服务员去整理床铺时,睡醒的医生很开心的站在阳台,好像很享受的抽着他刚睡醒的烟,中途忽然好像想起什么,问绢江鹤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有,她整夜都没回来喔。掌柜还说是不是去朋友那住宿了呢。”
脱掉枕套的同时,绢江向上瞄了一下医生饱满的侧脸。
“她已经把这里的电话号码确实写在笔记本上了,就算连她的手提包都遗失迷路了,她也应该记得‘羽石’这个名字吧,我想应该也可以翻开电话簿联络才对。该不会是柜台接到电话却忘记了吧?”
“这也有可能,请您稍等一下。”
绢江停下手边收拾寝具的工作,拿起听筒到耳边。柜台会忘记也是有可能的事,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对客人很抱歉了。
听筒传来了掌柜的声音。面对绢江的询问,他很快就否定了,除了晚餐时间以外,从六点到十二点,都是他一直坐在柜台,所以可以断定鹤子没有打电话过来。
“不过我去洗手间还有吃晚餐的时间,是千代帮我代班的,我先去问她看看。结果马上就会知道了。”
掌柜这么回答后就挂上电话了。他说的千代是军人遗孀,女服务员的领班。
绢江将床垫折好时,掌柜传来了询问的结果。春日鹤子自从六点多通知不回来吃晚餐后,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络了。
“真是怪了。”
医生的声音显得沉重。指头夹着的香烟灰变得很长,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
“我想您不需要这么担心。也许是因为迷路了,一时紧张连旅馆的名字都忘了吧?”
“嗯,可是她的性格不是会紧张成这样的人。”
“应该是到某处的旅店投宿了吧。过了一夜也会比较冷静下来,我想她不久就会打电话来了。”
绢江想让他宽心地说道。她一点都不同情那位女客人,但是觉得医生很可怜。
“或许吧。”
“请问您现在要用餐了吗?”
“我这样慢吞吞的,你也会很困扰吧。虽然我现在不太想吃东西,还是麻烦你了。”
医生好不容易恢复冷静的说道。这时候烟灰掉到膝盖上,他就很贴心的把灰抖落在烟灰缸里,用手指弹落沾到宽袖棉袍上的灰色粉末。
用完餐时刚过九点不久,等待已久的电话依旧没有打来。壁龛前头放置的电话,像个顽固的老人,固执的保持沉默。啜茶时,医生的外表很明显的十分焦急。
“总觉得,有讨厌的预感会出什么意外。会不会出了交通意外,被送进医院去了呢?”
“我觉得不会吧。”
绢江一边将餐具放到托盘上,一边勉强用着精力充沛的声音安慰他。但是她当然没有否定医生预感的根据。
“这位客人,她该不会昨天晚上打电报,因为收件人姓名写错什么的,停在电报局那里呢?”
“嗯。”
“我马上请柜台帮您询问电报局,要是没找到的话,就去问看看警察有没有交通事故。”
“就这样处理吧。我总觉得有不祥的预感。”
他声音的语尾好像都听不见了。宛如得到了新的希望,就匆匆忙忙的拆封看结果。
绢江下楼到柜台去找掌柜商量。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形,那次是丈夫那边行踪不明,太太就不用说了,从掌柜到女服务员全都动员起来四处寻找。不过他本人却在当天傍晚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回来了。听他说和朋友通宵喝酒,宿醉东倒西歪头痛了很久。然而没想到之后真相大白,他说在朋友家宿醉头痛是骗人的,其实是流连烟花柳巷,绢江听到这件事又更加强了不该信任男人的念头。
“该不会又是那一套吧。”
“可是这次是女人。”
“男人做的事,女人也不是不能做。女人也是人啊。”
因为有过那样的前例,所以掌柜不太担心,反而一边说笑话一边削铅笔。
“可是二楼的客人很不安的样子呢。”
“唉呀不用急啦,我现在去问问。”
他把削好的铅笔放人笔盒中,总算拿起了话筒。绢江紧盯着掌柜的粗手指持续转动话盘的样子瞧。
结果大概过了两分钟,电报局传来了通知。昨天晚上因为收件人姓名错误,不能发送的电报连一通也没有。
“果然没有联络啊。”
“真的是很奇怪啊。”
“不过客人的同伴是个很悠哉的人吧?所以也许是忘记打电报了吧。例如可能去朋友家拜访,因为好久不见了,所以聊到半夜也没发现,朋友又留她过夜。这样一来,加上她又睡过头,所以当然就还没打电话来吧。”
“可是掌柜,她是第一次来金泽,也说过她在这里没有任何朋友。”
“嗯。”
掌柜闭口不说话,玩弄了手上的小刀一会。
“那到底是怎么了呢?”
“所以医生也很焦虑不安啊。”
掌柜心不在焉的小声随口应对。看样子好像心里在想别的事情。
“怎么了?”
“咦?没事,我只是想起一点小事。就是啊,大概四年前的初秋时发生的事情。那时候连续下了两三天的雨,为了参观景点来的客人们就待在房间里,或是没办法就出门到百货公司逛逛不买东西,就是那时候的事……”
他装模作样的停顿下来。看着掌柜发愣迟钝的表情,绢江渐渐不耐烦起来。
“什么啊?”
“那件事应该是你还没来的时候发生的。太太自从出去以后就没回来,所以留在旅馆的丈夫就非常担心。还说可能是被绑架了呢。太太既年轻又漂亮,嗯,要是我冲动点,也有可能跟她私奔,就是这样的美女呢。”
“结果呢?”
“她在百货公司顺手牵羊,被警察拘留了。先生好像是哪家公司的课长吧,好可怜喔,脸都丢尽了,旅行结束后,无精打采的回去了呢。他们应该是冈山人吧,搞不好离婚了——”
他突然停下不说了。门铃响了,昨晚的团体客人通知要去市内参观。绢江趁这时候离开柜台,上楼把目前为止的状况报告给医生听。她觉得该不会是那个女人也去当小偷了吧。从她会干脆的花六七万买加贺友禅来判断,应该是性格很虚荣的人。而且她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这种歇斯底里型的女性,在统计上比较容易犯案。
这么一想,就觉得真相非常有可能是春日鹤子被留在警局一晚了。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能对医生说。绢江觉得这种时候,不露声色的劝他去警察那里才是最佳良策。
中午之前,百济木现身在位于县厅隔壁的广坂警察署。招呼他的是栗泽司法主任。他留着一口清瘦的胡须,乍看之下感觉是个五十岁左右的邋遢男人,不过其实今年才四十二岁。他拿起话筒,正要订购午餐的咖哩饭时,就招呼百济木进来了。
“有什么事吗?”
“跟我同行来这里的未婚妻,从昨晚就没回来了。我想来问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说着递上名片,上面写着目前住宿的旅馆。既然是住在“羽石”的客人,大概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主任这么判断后,很有礼貌的请他坐在空椅子上。
“我想您不必这么担心,我马上联络各署调查看看。”
听完事情内容后,主任替百济木打气,马上就命令部下打电话到隔壁的县厅本部。
而回复则在抽完一根香烟时送达。
“让你久等了。刚才马上查了纪录,昨天有一人因为交通事故身亡。那是砂石车驾驶,所以与您无关;受伤的是县里的五个人,三男二女。当中的女性一个是学童,另一个虽是年轻女性,但身分已查明。她是市内寺町的生田金子,所以并非你的未婚妻。”
他翻过一页,继续看下一页。
“接着是交通事故以外的意外死亡者,这里也没有。能登半岛的轮岛发生了渔夫之间酒醉拿刀互砍的事件。结果有两人被厚刃菜刀刺死了,不过当然他们都是男的。另外在白山温泉里的市之濑山中发现白骨尸体。可是那也是死后经过好几个月了,也跟你的事情无关。就是这样……”
主任想不起他的名字,所以将视线落到了名片上,发现这是没听过的稀有姓名。
“就是这样了,百济木先生,您不用这么担心。当然我们会尽力搜索的。”
“好的,麻烦您了。”
医生垂头丧气的说道。从他这时候的沮丧样子,很难想象他披上白衣,冷静从容面对患者的模样。
“对了,百济木先生。您觉得您的同伴会不会不告而别先回东京了呢?”
“不,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因为她很期待这次的旅行。”
“这个嘛,讨厌旅行的人应该很少吧。所以我的意思,说的直接点,有可能是离家出走了。”
百济木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似的,忽然抬起他的圆脸。
“离家出走?”
“对,离家出走。这起事件用离家出走这个词也许不太适当,不过总之就是出于她本人的意志想要离开你身边。嗯,这种时候只能不客气的跟你说了,你们有没有什么性格不合,或是吵架之类的线索可循呢?”
“没有。”医生用力摇头。
“完全没有。我们今年十一月就要结婚了,鹤子她非常高兴。最近还去学茶道和插花,还去料理学校上课,准备要进入家庭生活了。而且我的诊所也蒸蒸日上,虽然我自己这么说很怪,可是能成为我的妻子,就代表无论在精神上或物质上都很幸福,她本人也是非常兴高采烈的。”
她的人生快乐得不得了。所以她自己不可能会抛弃这样的幸福离开。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那我接着再问你一件事,春日鹤子小姐有没有会自杀的原因呢?要想这些不吉利的事会让人很不愉快吧,但是这种时候也是不得已的。”
“所以我刚刚说了,她怎么可能会自杀。她都登上了幸福的顶峰了——”
“不,这我知道。可是你想想有没有任何别的事呢?我年轻的时候处理过一起案件,新娘蜜月旅行的时候,在旅馆旁的湖跳水自杀死了。新郎也不知道这是过失致死还是自杀。后来新娘的父母赶到现场,终于才让死亡原因明朗化。原因竟然是遗尿症。她在旅行的时候也很担心,所以无法熟睡。以今天的话来说,最后就变成了精神衰弱症。死亡的新娘就不用说了,她的父母,还有留下来的先生也很可怜呢。”
司法主任这么说着时,发现对方那张丰腴的脸,好像在谴责自己不顾对方感受的说话方式,变得表情沉重。
“不,我的意思不是春日鹤子小姐会这样。只是,虽然我说这些不吉利的事,还说这些难以想象的自杀原因,都是为了以防万一所做的准备。毕竟也有可以事先预防自杀的例子啊。”
司法主任口气很慌张的补上这句话。但是百济木忠雄依然没有消除很不高兴的表情。
“这我知道。但是你说春日会有遗尿症——”
“那是举例来说。”
“我不觉得她有什么疾病。她住进我的医院大概三年了,我想如果鹤子有什么病的话,不管是我或她的护士同事都会发现的。而且就在昨天,她还去布疋店买了友禅,还很高兴的说她回东京以后要做成衣服,我认为她不可能会去自杀。”
“好吧好吧。”主任好像要他别说了似的答道。现在的阶段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
“你说到这就可以了。如果有任何消息我们会马上通知你,你今天会一直待在旅馆吧?”
“是的,我会在。我一整天都会在旅馆等后您的通知。”
“我想说不定这位小姐已经突然回去了,如果是这样请马上打电话来。我们做再多白工帮忙都无所谓,她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了。”
“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感谢。”
百济木很有礼貌的鞠躬后,拿了帽子就出去了。他弯着背脊,看起来脚步走的很吃力。主任目送着他的背影时,发现他完全忘记要订午餐了。
内滩海岸位于金泽市北边。这一带称之为河北沙丘,而内滩村则位于沙丘的西端。过去军方想将这里当成试射场接收时,因为利害关系与思想问题的复杂纠葛,让全村卷人混乱、怒吼,以及憎恨的漩涡中。远方都市缠头巾的支持团体远道而来,发表激烈的煽动性演说,渔民们搞不清状况就东跑西窜的,只是眼睛发红,盲目的兴奋而已。
不久后沙丘遭到美国军靴的践踏,试射的炮声越过海洋,甚至响遍了能登的深山中。而村子受到影响,出现了鸡蛋产卵数与渔获量锐减的现象。而且涂着绿色眼影与鲜红色口红的女人们,还勾着美国兵的手臂,大摇大摆的走在脸色苍白又绝望的农民或渔民之间。
05
船山惠子也是其中之一。就在半年前,她原本住在北海道的千岁,因为情人吉米.华盛顿一等兵被命令调到这里来,所以就跟着他来到内滩了。就算是如此空旷荒凉的河北沙丘,只要有吉米在就是天堂了。等吉米退伍以后,就要跟他一起渡过太平洋,到密西西比河上游的偏僻乡村去了,吉米父母在经营小杂货店,预计等独子吉米回国后,就要把店让给他退休,这些是吉米对她说的枕边蜜语。船山惠子只要一在心理描绘着自己坐在杂货店的柜台后面,递给客人货品,或是算找钱的样子,就会不由得兴奋起来。
和人对话她是有自信的。吉米也说她的外表打扮很棒。虽然她有点在意自己的牙齿稍微暴了一点,不过吉米说这样很像老鼠也很可爱。他说连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都像极了这种小动物,所以不叫她的名字惠子,而称呼她Ratty。老实说惠子并不是很喜欢这个称呼。她自己只要看到那种灰色的动物,就会起鸡皮疙瘩,好像被冰冷的毛巾拂过一般,心脏发冷收缩。可是,就算如此,她也不想拒绝特别帮她取的宠物名字而让吉米心里不痛快。她可不想惹恼吉米,断送就要到手的杂货店老板娘的地位。
最近惠子的脸色不好看。那是因为大概十天前,吉米收到一封母亲寄来的信。内容是要他退伍后马上回去,因为镇长推荐了一个非常棒的女性要当他的妻子。当她听到吉米这么说时,惠子马上脸色苍白,只说了一句“ing”,就倒进吉米的手臂中了。
这下出现了一个厉害的情敌。信里的照片中,有一个金发纤瘦的女人,浓密的头发披肩随风摆动,得意的微笑着。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惠子就会因为不安与嫉妒,让她感到眼前一片昏暗。她恨不得把这张照片用小刀切得乱七八糟,然后丢到吉米看不到的地方去。
就算她洁白的暴牙再可爱,怎么也比不上那个金发美女。若要抓住吉米的心,就只能一味的努力服侍他,让他拜倒在石榴裙下了。从这天开始,惠子就使出所有看家本领,赌上日本女性的名誉爱着吉米。然后连续发出mydarling的攻势,将因为擦粉过多变黑的脸,贴在毛发浓密的士兵胸口。
九月九号的傍晚,惠子离开向渔夫租借的房间后,穿过沙丘往基地的出入口走去,因为她要去迎接完成工作踏上归途的吉米。空旷灰色的沙丘彼岸,可以看见巨大鱼糕状的混凝土试射场,还有像是城堡的弹药库及监视所。受到夕阳照射的建筑物,还有在那操作兵器,或是持续拿着双筒望远镜监视的士兵们,以及一直到遥远尽头广大的沙原,全部都染成了黄褐色。
这是条很难走的沙路。不过惠子觉得不能讨厌它。为了让金发少女离开吉米,就得用具体行动让吉米知道自己有多爱他。惠子沿着纵排木棍制成的防沙栅栏,弯着腰继续走。进入栅栏的阴影里,她那黄色无花纹的连衣裙上,就有了栅栏的投影,变成直条纹的花样,随着她继锧走,花样在衣服上激烈的跳动。
突然监视所的彼岸升起了褐色的烟。惠子知道那是偶尔会在这片沙原上看到的龙卷风。旋风卷起了沙子,恍如觅食的野狗般,漫无目标地以快速步伐持续移动,中途忽然转向,从正面朝惠子袭来。惠子当场憋住呼吸止步不前。她紧闭双眼用单手压着裙子的下襬,低着头等待旋风通过。
旋风在她的脸和手等露出的部份,粗暴的扔上小沙粒,一瞬间后就朝海洋的方向离开了。惠子用手帕掸落沾到头和衣服上的沙子,并开始往前走。她发现嘴巴里也有沙子刷啦刷啦的感觉,就朝旁边吐口水。
不过沙子很执着的黏在她舌头上。惠子走了两三步,又再次想朝旁边吐口水时,视线停在了一丛金雀花阴影下露出的泛黑东西上。一开始她以为那是被冲上岸,然后被风吹到这,半干燥的海草,所以马上就想移开视线了。但是在那瞬间,惠子的脚反射性的停步了。她一知道原本以为海草的是女人的头发,而灌木丛的阴影下躺着一具尸体时,全身就开始微微颤抖,感到一阵揪心,不由得跟着发出惨叫声。一定是刚才的旋风,剥开了盖在尸体上的沙子面纱。
之后发生的事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在出入口前,靠在吉米胸口,扯开嗓子不知道在尖叫什么而已。后来也只是吉米从她语无伦次的话中,直觉有什么异常吧,理了美国大兵平头的吉米找了守门的警卫很快的比手画脚说明一番,马上就有两三个美国士兵跑向尸体的所在地了。
后来大概过了十天,船山惠子被轻微的神经衰弱所困扰,体重减轻了三公斤多。因为她每次只要闭上眼睛,视网膜就会浮现长在灰色沙原上的金雀花丛,仰卧在那的年轻女人变色的脸,很清晰的被特写放大着。
因为惠子的神经衰弱,也让她察觉到自己总是忽略对吉米的服侍。然而虽然察觉到,也无可奈何。
二
发现疑似是春日鹤子尸体的通知到达时,百济木忠雄刚好在用餐。他停止用餐,回答马上过去,果真在一小时后,他带着有点紧张的表情出现在现场了。毕竟事发地点离试射场很近,所以美军那边也派了白人与黑人的MP①到场,因此现场与普通的杀人事件不同,弥漫着一股森严的气氛。
①美国宪兵
太阳终于下山了。升上东方夜空的月光,让四周浮上微微的亮白,勾勒出浅淡的沙丘棱线,朝着河北舄湖①的方向渐渐隐没。不过案发现场因为受到美国军方带来的照明灯照射,亮得连一点不方便都感觉不到。
①位于石川县中部,金泽平原北部的舄湖。
百济木一现身,知道他到来的搜查官与新闻记者就安静下来,一起对着医生脸色苍白的圆脸,还有对他到底不失冷静,完全像个医生的动作,投以混着期待与同情的眼光。
“虽然看这个的滋味不好受,不过请你务必仔细看清楚。要是弄错的话,在侦查上就会犯下天大的失误。”
伴富治刑警代表全体这么说道。他是属于县警一课的刑警,今年才刚超过三十岁而已,看起来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给人肌肉有弹性很强壮的感觉。事实上,当他的小队花了一星期逮捕犯人后,其他的刑警伙伴回到自己家里衣服都没脱,就像根圆木似的滚到榻榻米上倒头大睡时,只有伴刑警还可以和中学的朋友围一桌通宵打麻将。
“话先说在前头,我觉得她不是自杀或过失致死。这很明确就是杀人案件,她是被射杀的。”
百济木激烈的发出吸气的声音,然而他好像在拚命压抑心中的感情,表情依然很冷静。
伴刑警的膝盖跪在沙上,伸长了手,轻轻拿起席子的一头。百济木也同样跪下来,直盯着被照亮的死者脸上瞧,时间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分钟,他才闭上眼睛,心情烦乱而表情扭曲。
“怎么样?”
“没错,她就是春日鹤子,是今年秋天要跟我结婚的女性。刑警先生,是谁对鹤子下毒手的?”
“唉,请你不要太激动。我们还要问你许多问题,请你协助侦查。目前大概猜测她是昨天晚上遭到杀害,背上遭到手枪三发比较近距离的射击。尸体应该是用一层薄沙掩盖藏匿;但被突然刮起的暴风吹袭而露出来的部份,碰巧被经过的人发现了。”
百济木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话,连点下头都没有,只是默默的站到最后。搜查本部设置的地点,位在距离这块河北沙丘约一公里远的渔业合作社二楼。他们用屏风隔出那里聚会室的一半空间,不够的椅子则从仓库拿出来。
验尸开始一小时后,伴刑警与搜查一课课长户冢就去侦讯百济木医生。虽然已经从广坂署的栗泽司法主任那里得到大概的报告了,但小心起见,依然再次试着询问他。
“没有发现任何随身物品,她出门的时候带了什么东西呢?”
百济木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低着那厚实的脸,稍微沉思了一下。
“我的性格比较不关心服装。不,不是对我自己,是对我自己以外的人。所以鹤子带了什么东西,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她拎着的手提包,因为那是我在东京的百货公司买给她东西。”
“是怎么样的东西呢?例如颜色或造型等等……”
“是蛇皮的。虽是这么说,大概是仿冒品吧。颜色是由白色、黑色、灰色组成的,金属卡口是金色的,当然是镀金的吧。”
“里面放了多少钱呢?说个大概就可以了。”
百济木没有立刻回答,又陷入沉思。他认真回答的模样让伴刑警对他产生好感,所以用着温和的眼神看着医生。
“如果不算寄放在旅馆的贵重物品袋里的余额,我就没办法说的很清楚。不过我们离开东京的时候,我听说鹤子领了五万圆的存款出来。所以如果扣除放在旅馆的金额,在手提包里的钱,最多应该在三万圆以内吧。”
这个手提包已经被人拿走了。虽然有可能是被路过的人捡走了,但看来最有可能的是被犯人拿走了。若是这样,那这就是起强盗杀人案件了。
就算如此,被害人又怎么会被引来这么荒凉的地方呢?还是她有来这里的目的才遭遇横祸的呢?
百济木医生接着如此回答:“鹤子算是有少女情怀的人,所以她的想法有浪漫的一面,她老早就对沙丘或沙漠这种地方很着迷了。她的房间里,也摆饰着盘画,里面的图案就是骑着骆驼的旅人,步履维艰走在长有椰子树的沙漠上。因为她是这样的女人,所以当她偶然在观光折页上,看到这附近的海岸有片名叫河北沙丘的沙原时,还脸上散发光芒的说她想去看看呢。”
“我知道了,可是也没必要特地在晚上来这里……”
“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不过鹤子很喜欢‘月之沙漠’这首童谣,常常在嘴上哼着。因此我觉得,也许她是想起了‘月之沙漠,遥遥迢迢’这句话,所以吸引她去那里了吧。现阶段除此之外,我就想不出别的了。若是被犯人威胁强逼带她去那里就另当别论了,一想到她有可能被枪指着强行拉走的样子,想必让她很害怕吧,实在是太可怜了。这种事光是想象而已就让人受不了了。”
“为什么你们要分开行动呢?”
“因为我要去拜访朋友。白天的时候我还带她去了能登半岛。刚刚忘了说,因为我是当地人出身,所以曾经在中学三年级的时候来能登远足。距离那时已经过好几年了,因此我就想去拜访那时候曾相处过的养鸬鹚捕鱼的渔夫。您也知道这里有处名叫恋爱海岸的有名景点,鹤子在观光折页看到这个名字,就觉得这名字很浪漫,说她很喜欢想去看。”
刑警在中学时代也去过那里远足。面对奥能登①九十九湾的那一带,海岸线非常曲折,名称的由来是因为计算起来共有九十九个湾。连绵不绝的峭壁路上长着老树,而正下方白色的浪花正在吞噬岩石。如此美丽的景致,至今还深深烙印在刑警的眼中。
①能登半岛的最北部。
“然后呢?”
“傍晚我们回到金泽,就在车站分开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要去拜访朋友。我也邀请过鹤子一起来,可是她说我们还没结婚,如果把她介绍给我朋友,她会很困扰要怎么打招呼才好,所以就自己单独行动了。鹤子说她要去街上吃晚餐,然后去礼品店什么的逛逛再回旅馆。所以我就以为她一定会先回旅馆,她还跟我说如果她晚回来,我就自己先睡……”
医生这时觉得要是强行带她一起去,那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难过得发不出声音。
“你在车站跟她分开的时候,她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嗯,完全没有。”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要去找谁,或是要去哪里呢?”
医生又摇了摇头说:“她在这个城市应该没有朋友,因为她是千叶人。而且她又是第一次来这里,我想她也不可能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现在想想我真是笨蛋,那时候要是告诉她没什么好害羞的,硬拉她去朋友家就好了。”
“好了好了,你自责也没用了。不说这个了,你可以再详细说明一下单独行动时的经过吗?”
“好,我从头开始说。我约好要去拜访的朋友叫做大仁正夫,他是中石引町大仁医院的主人,是小儿科医生。我打算如果大仁忽然有事要外出不在家,那我就回旅馆吃晚餐了。不过我在金泽车站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跟我说等我很久了,要我快点过去。所以我就跟鹤子分开行动,在车站分开了。对了,在此之前鹤子打了电话去旅馆,跟他们取消在旅馆用餐。”
“原来如此。那是几点左右的事呢?”
“应该已经过六点很久了吧。因为鹤子吃腻了旅馆的料理,所以说她想吃吃看斑鸫料理。可是那种鸟只在十月中左右才抓得到,在这个季节是个不可能的希望,她就说既然斑鸫不行,那就想尝尝看当地有名的美味料理。她觉得一个人回旅馆让女服务员服侍用餐会有压迫感,就不好吃了,所以也要去外面用餐……”
“我知道了。不过就算春日小姐再怎么浪漫,也很难想象她会一个人跑到陌生的沙丘。这里有美国军队的射击场,风纪时常很乱,不晓得会出什么差错,总之这不是正经的女人该来的地方。我看应该还是有人带她来的吧。”
医生的圆脸在领子上左右摇晃。
“我想您说的没错。可是,我并不完全同意您说的。毕竟鹤子的个性很积极,不管到哪都很冷静。另一方面,她是个从容不迫的女人,也不会怕生。更何况,我觉得她不知道沙丘是个危险的地方。我还是强烈觉得,她是因为很着迷月夜的沙漠才来这里的。”
“她没说过要去沙丘吗?”
“对,我如果听到她想去沙丘,一定会严厉阻止她。”
“那么你们在车站分开时,她是不是想去沙丘呢?”
“这我不知道。就算她心里有这个念头,但是她知道说出口就会被阻止,所以可能故意不说吧。她只对我说,要去她喜欢的料理店用餐,然后再走去看大樋烧①的茶器。应该是因为她上过新娘课程,平常在学习茶道或花道,所以很想要雅致的抹茶茶碗。”
①由加贺前田家招聘的陶工大樋长佐卫门所发明的陶瓷,大部分用来制作茶道的器具。
尸体附近并没有发现这种茶器。虽然可能是跟手提包一起被犯人拿走逃跑了,也有可能是一开始就改变了要去买茶器的计划,而到了月夜的沙丘徘徊。
“嗯,暂时到这就可以了。你什么时候要回东京呢?”
医生被这么一问,圆脸上露出了很困惑的表情。
“我本来买了明天‘白山’的指定座位票,当然要去取消了。我会找鹤子的哥哥过来,遗体得火化才行,所以我想至少还得待在这里两三天。东京的诊所有两位医生在看诊,这样一来就得拜托他们很久了,真的是很伤脑筋。”
“你会一直住在‘羽石’吗?”
“不会,因为他们预定的房间都已经客满了,明天开始我会移往其他旅馆。虽然我还没决定要去哪,但是我会请柜台帮我找个适合的地方。当然我搬过去的时候,会马上通知你们。”
“请务必要通知我们。”
“那可以换我发问吗?”医生客气的说道。
“当然可以。”
“警方有什么头绪吗?”
“目前我们觉得可能是住在这附近的流氓干的。因为只要配合美军试射的声音发射子弹,就可以掩盖手枪的声响了。在监视所的美军也没发现,想来是因为这样吧。”
“关于那个美国军人……”他依然很客气的继缆说道。
“如果犯人是美国军人,那审判权该归谁呢?”
“当然是日本啊。因为这是在试射场外发生的犯罪事件,美军那边也动员了MP。所以我们应该会把焦点放在犯罪目击者,或犯人是否为美国军人进行调查。犯人若是美国军人,我们会立刻要求美国引渡犯人。”
听到这个回答,医生总算安心的样子。
“课长,你觉得呢?还有什么问题吗?”
“可以了吧。”搜查一课课长脸色黄浊,低声简短的回答。连警察本部都知道他是个不说废话的男人。
那天晚上在金泽大学医学部的解剖教室里进行了尸体的解剖,由佐竹教授执刀。春日鹤子的白色尸体横卧在解剖台上冰冷的褥垫,照着闪耀无情光线的电灯,教授用手术刀插人,割开躯体。教授以熟练而冷静的声音陈述他的意见,一旁两个在学研究生则在距他有点远的桌子上做笔记。
06
从结果可知,行凶时间是在昨天的七点到十点之间,凶器是口径25的小型手枪,这是比较近距离的射击,其中一发打中颈部贯穿,之后的两发则打入左肺及腹部。不管哪一发都可成为致命伤,所以当然是一枪毙命了。但凶手又继续开了两枪,这也许代表犯人恨她恨到就算杀了她也仍不满足,否则就是极度害怕被害人会死而复生吧。话虽如此,关于凶手开了三枪这件事,也有其他意见觉得这没有特别的意义,总之就只是犯人很凶残而已,因此侦查会议分成了三派不同的意见。
侦查实际开始的时间,是从隔日十号开始。因为低气压的锋面纵贯本州岛,所以这一天从早开始就刮风雪雨交加,日本海的阴沉波浪拍打海滨的声音,终日不绝于耳。伴刑警从一部份的当铺开始找起,到处走访调查被害人持有的手提包是否被抵押了。
“据说她的护身符里面有二朱金。现金就姑且不谈吧,嗯,说到被害人持有的贵重物品,大概就是这个护身符了,说不定会有人拿古钱来抵押。希望你能帮忙注意。”
四处走访的当铺,算起来已经快十家了。天空看来又低又暗。谈话之间,一直能听见具压迫感而沉重的海浪声。当伴刑警将端来的浓茶含到嘴里时,想到此时应该是被害人被火化的时候了吧,也想象着百济木孤零零的坐在遗属等候室,表情应该正以失焦又空洞的眼神投视着墙壁。这时的海浪声也必定一直在医生的耳边响着。
其他的刑警主要朝两个目标进行调查。一个是确定被害人在金泽车站与医生分开后,直到在沙丘被射杀前的行动;另一个则是寻找被当作犯人的目击证人,以追查嫌疑犯。搜查一课课长不喜欢跳跃性的方针。他的作法就是屏除标新立异的方式,脚踏实地有耐心的进行调查,这同时也是搜查本部的作法。“应当期待并等候。”这句类似格言的话,在记者会上重复了好几次。
在某些点上,被害人的行动是很清楚的。她在金泽车站与百济木分开的时间约在六点半。可能搭出租车或市内电车去了欢乐街,七点左右出现在香林坊,并且在“etoile”这家咖啡厅点了布丁与咖啡。只有她一人,没有同行的人。
春日鹤子吃晚餐的地点,在位于香林坊稍微北边一点,彦三大街的“喜太八”金泽料理店,她点了五百圆的定食后,付了一万圆的钞票,并要求把找回的钱换成一百圆钞票,所以店员还留有印象。这时候也是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同伴。不过她留下的足迹清楚的部份就只到这,之后的事情就完全不晓得了。推测她可能搭公交车或市内电车回金泽车站,然后在前头换乘北陆铁路去内滩,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可能是从彦三大街搭出租车直奔至海边。无论如何,因为以步行方式走过去让人难以想象,所以本部将侦查方向全力投入了交通工具上。
内滩在设置试射场以前,只不过是个荒凉的渔村。到了晚上,也几乎没有搭乘浅野川线往内滩电车的乘客了,通常电车都是拖着空荡荡的车厢在奔驰。不过现在就不同了。盘据在射击场附近华丽装扮的女性,常会单独一人,或挽着美军的手来搭乘。不管是车掌或站员,现在都已经看腻这种景象了。涂了厚厚口红的女人在车内被调戏发出娇媚的声音,已经不会引起车上乘务人员任何关心了。所以假设被害人搭乘电车的话,她的样子应该也会变成民营铁路员工的盲点,没有留下印象也是理所当然了。
其他的刑警则去查访出租车公司,可是这里也一样一无所获。出事那天晚上,载送日本女性与美国士兵到试射场附近的车辆共有四台,看过鹤子照片的司机当中有两人回答,自己载的客人和这张照片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
这很明显就是其中一个记错了,或者是两个人都搞错了也说不定。
其他的小组则继续进一步侦查,踏实的寻找犯人的逃亡路线或目击者。从事发现场的沙丘往回走约一公里处,就是北陆铁路的终点站,内滩站孤零零的盖在那里。距离车站约三十分路程就可以搭到浅野川线的电车了;距离金泽站则是八公里,到达所需时间也只要短短的二十二分钟。和电车并行的还有公交车,其他推测可能是犯人逃亡时使用的交通工具,还有出租汽车与美国军人的吉普车。另外只要掌握搭便车的要领举起大拇指,好心的GI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杀人犯,就会亲切的载他到金泽市内了,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推测。
不过花了两天的调查还是无功而返。不管是公交车的乘务员,或是出租汽车的司机,都否定那段时间曾经载过可疑的人从内滩到金泽市内。放在目击者身上的希望也落空了,剩下的只有失望。
另一方面,刑警们到处盘问聚在渔夫之间或市内的不良份子,也没得到有力的情报而显得愁容满面。如果犯人是他们的话,那偷来的手提包就很有可能送给了情妇。然而彻底调查这方面,也一无所获。被如此怀疑的男人有不在场证明,使得侦查完全陷人僵局。
从美军那边得到的情报,也同样没有进展。当天晚上虽然有月亮,但并非满月,所以在沙丘的阴影下行凶也不可能被监视兵看到;当然也没听到惨叫声、大叫声或枪声了。话虽如此,被害者是从背后遭到射杀的,鹤子甚至可能没发现犯人拿出手枪瞄准她也说不定。推测她应该连大叫的时间都没有。
一星期时间眨眼就过了。搜查本部渐渐面露焦躁,课长也尽可能的躲避出席记者会。
本部看了警察厅收到的情报后,又振奋起来,也正是这时候的事。九月九号那天,鹤子在沙丘遭到杀害的隔天,当天早上东京都台东区上野车站内的邮筒里,发现一把25口径的BabyBrowning手枪。
令搜查本部关注的是,发现那把手枪时,火药味还很浓,除了证明它才刚发射过以外,上面附着的血液血型是AB型,而且六连发子弹中已经射出三发,还剩下三发,这些种种条件,都和杀害鹤子的所有条件吻合;鹤子的血型也是AB型。
贯穿被害人身体的一颗子弹陷进了沙子里,所以还没发现。不过其余两发子弹已经在解剖时取出,由本部保管着。比对那颗子弹与邮筒发现的手枪弹痕,就得知两者是相同的,因此推测犯人是在行凶后,立刻就搭上列车,逃往东京了。本部马上将其中一颗子弹紧急送往东京九段的科学警察研究所,委托他们进行比较鉴定。这时已是九月十七号了。
第二天十八号下午东京来了电话传来消息:从尸体取出的子弹,与上野车站内邮筒发现的手枪弹痕完全符合。这个消息唤回了原本陷入侦查胶着,干部们因为头痛而好久不见的明朗表情。
听到BabyBrowning这种小型手枪的侦查员们,反射性的在脑海中浮现出内滩试射场的美国士兵。这种手枪原本就是美国士兵拥有的武器,应该是被卖掉或被偷走才转到日本人手上,用在行凶吧。所以只要将关键的手枪从东京拿来,藉助美国那边的帮忙进行调查,应该就会比较容易查出以前的拥有者,只要知道是哪个士兵,要查明买手枪的日本人也应该不难了。
就算手枪不是卖出,而是失窃了,因为试射场内是禁止日本人进入的,所以被偷的地点估计就是在栅栏的外面——例如美国士兵女人的房间之类的。因此,只要调查会出入这些场所的流氓,犯人的真面目也就自然明白了。
“如果连名字都知道的话那就赢定了。就算他躲在东京的一千万居民里,也一定可以逮住他。”课长以难得的兴奋口吻说道。
“快点去把那支手枪拿来。谁去好呢?”主任拉高了声音说道,对于打开僵局这件事,不管是谁都会沉醉在喜悦中的。
接下来要先透过警察厅向东京那边请求支持,所以主任就命令伴刑警出差了。伴刑警立刻拨了电话给国营交通企业,订购今天晚上的“北陆”指定座位票。然后稍微提前回到自己家,塞了简单的盥洗用具和换洗的衬衫到小型的两折式手提包里。
刑警搭的是二十点发车的快车“北陆”,它会一直行走整整十一个小时,隔天十九号早上抵达上野车站。无法熟睡的伴刑警眼睛肿胀,他一边走在通往验票口的长月台上,还一边忍了好几次哈欠,每次都拿起他那浅黑色脏污的手帕擦眼泪。
通过验票口后,他首先去商店买了附有町名和门牌号码的地图。这次的出差,很有可能要在东京到处走来走去。伴刑警走下了车站的地下道,在便宜的食堂吃了牛肉肉饭填饱肚子后,就穿过广场,到了对面的天空下。
以灰色云朵为背景的上野警察署,看起来是一栋给人阴郁感觉的建筑物。柜台摆着插有红色大波斯菊的花瓶,身材短小的女警官坐在那里。她擦插着淡口红,给人高雅的感觉。
通报来意之后,一位和伴刑警差不多身高,也是肌肉发达的刑警出来了,他露出了被烟油染黄的牙齿对着伴刑警笑。
“我们接到本厅打来的电话后,等您很久了呢。”
伴刑警被领进会客室,啜了口端上来的茶后,就马上进入正事了。伴刑警将桌上的笔记本打开来。
“发现手枪的人,是站前广场对面下谷邮局的收信邮差水间先生。这个人是在九号早上打开站内的邮筒,随即发现邮件当中有手枪。他吓了一跳,马上就交给旁边的派出所了。”
伴刑警记下水间这个名字后,望着对方长方形的脸,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目前上野车站正在连日取缔黑市米。因应想要吃早熟稻米的有钱人要求,伪装成旅客的行商,会把新米装在行李箱之类的藏起来,再从抵达的列车下货。我们正在戒备这种事发生,这个犯人看到警官这样,或许是怕自己的行李被打开会发现手枪,知道如果这样就无法交代了吧。于是就把手枪投进手边的邮筒,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跑了,以上就是我们的解释了。”
“原来如此。”基本上伴刑警认为这个想法很合理。
“那把自动手枪就像俗称的BabyBrowning一样非常小支。全长不过十公分而已,所以能不卡住邮筒的开口放进去。如果是用我们用的柯尔特口径38的左轮手枪,那就一定会卡住了。”
虽然没有很大的威力,不过小型手枪在这种时候就很方便。
“听说上面还有新鲜的火药味。”
“还不只是味道而已,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上面沾了血液。于是我们当然马上就怀疑水间先生和这起犯罪有关系。我们认为这不仅是地方性的犯罪,应该还跟东京都内或这附近发生的案件有关,因此朝这方面进行部署。虽然枪是投进了上野车站前的邮筒,也可能是从外地来东京的人投进去的。例如从山手线、京滨东北线、常盘线的电车的乘客都有可能。不过,东京就不说了,不管是神奈川、千叶,或茨城,都没有因为开枪造成的死伤案件。于是我们认为这是从其他外地抵达上野车站的列车,在上野下车的乘客所投进的,所以就依序对常盘线、东北线,以及信越在线越线沿,发布了物品特征通知单。”
“大致上我了解了。那么接下来由我说明关于内滩海岸发生的这起案件。”
“内滩?那么这起杀人案件是与设置试射场有关的犯罪吗?”井口刑警这么反问他。
因为有了美军想盖试射场的提议,赞成派与反对派就展开了混乱的争论,甚至还发展成了保守革新双方的斗争场所,因此让这个原本默默无名又荒凉的贫寒乡村,一跃成为全国知名的地方。井口刑警也一定是马上联想到这件事了。
“不是不是,我不认为是这样。因为被害人是从东京来的观光客,我想她应该不会有思想性的动机。因为她的手提包被窃了,所以我们朝着强盗杀人的方向侦查,但是却没有出现什么明确的线索。这时候没想到会出现邮筒这件事,真是老天保佑。”
伴刑警想要见发现凶器的局员,跟他道声谢。
“可是啊,金泽市的人口有三十万呢,要从里面找出一个犯人可不简单啊。”
上野署的刑警啜了口热茶后,以隐含同情的口吻说道,并看着伴刑警的脸。
“关于这点倒是很乐观。在金泽要得到手枪,除了向试射场的美国士兵购买以外就别无他法了。我想只要彻底查明手枪来源,然后再反向追查的话,就可以比较轻松的推断出犯人了。”
“这样还不错。要是发生在东京的话,立川和横须贺就都有军事基地,也有可能从香港或菲律宾走私进来,那调查工作可就累人了。”
他如此回答,随即将手里的小盒子喀嗒一声放在桌上。
“这是手枪,请拿去调查吧。”
“谢谢。”
打开盒盖一看,里面是一把像玩具的小型手枪。黑色冰冷的钢铁表面上充满了着暗淡的光泽,就像在盒子底部一直屏息以待。枪身上绑着标签,拿近来看,上面有漂亮的钢笔字记录了枪的名称,还有发现的地点日期等等。
伴刑警将手枪与三发子弹拿出来。然后好像在对待宝物似的,将自己的手提包摊在膝盖上打开,慎重的用手帕包裹凶器收进手提包。
“那么你要去见邮局的收信邮差吗?”井口刑警说着,视线落到了手腕上戴的大型腕表上面。
伴刑警打了电话到下谷邮局的收发课去,确认要查访的对象正在执勤后,就离开警署了。井口后仰着瘦小的身躯,仰望着天空,喃喃自语的说好像要下雨了。
邮局是栋被烟熏黑的两层楼建筑物。从警署步行过去花不到两分钟。井口刑警穿过了旁边的便门,涂成红色的滑板车大约有十台并排停在旁边,而红色的小型卡车则正在扔下麻布邮袋。袋子每次掉到混凝土地上时就会发出咚的一声,而且会吹起灰色的灰尘往上飞扬。
入口的地方摆了张桌子,守卫背对着走廊的墙壁坐在那里。
“你好啊。”井口举起手,好像很熟悉的打了招呼。
“我又来了。请帮我叫水间先生来好吗?帮我转告他从石川县来的刑警,想要再听他说明一次那件事。”
守卫去带水间来的空档,伴刑警发着呆四处张望。戴上袖套的年轻局员发出好像很忙碌的脚步声正要通过,这时他看到站在那里的两个高个子男人,面露诧异的望着他们走了过去。伴刑警一副很灿烂的表情,无意义的摸了下巴。混杂着邮戳机器连续的盖章声音,可以清楚听到正面窗口招待客人的局员声音,或是点算银币,打算盘的声响。
“让您久等了。”
出来的水间是个和伴刑警大概同年,说话干脆的娇小男人。他的制服裤太长,下襬完全盖住了鞋子。
07
“请往那边走。”
“不,这里就行了。你也很忙,就在这里简单快速的把话说给我听吧。”
“这样啊,既然如此那我就在这里说吧。我倒没什么要忙的啦。”
他的性格看来不会怕生,也对伴刑警很亲切的笑着,他一笑就会露出左右眼角的深刻皱纹,这个局员看起来就是个通情达理的辛苦人。
“我要说些什么好呢?”
他拿出了Hi-lite牌香烟叼在嘴上,这么说道。伴刑警也受到引诱,拿出口袋的香烟。
“我想知道的,是手枪投入邮筒的时间。”
如果能知道枪枝投进邮筒的时间,那么抵达的列车也就清楚了。甚至也可以确定犯人在金泽行凶的时间吧,刑警对此抱着期待。
“大概是在七点到九点半之间投进邮筒的吧。我第二次开邮筒的时间是七点,第三次是九点半。因为七点那次开邮筒的时候没有手枪,九点半打开的时候已经在邮筒里了。”
“原来如此。”
“再说明更清楚一点,第一次开邮筒的时间是五点。也就是大概两小时会开一次邮筒。我负责的是快信用的邮筒,所以非得这么频繁的去开才行。”
“我知道了。可是你说七点跟九点半,正确来说是在七点、九点半这两个整点对吧?”
“没错。您只要去看那个邮筒,就会看到侧面写着开邮筒的时间。上面写着六点五十分与九点三十五分,当然每天可能会有三、四分钟差距。”
“那是当然的。对了,你第一次开的时候没有发现手枪,你确定吗?”
“嗯,非常确定。因为收邮件的时候我会一封不剩的全收走,所以那种危险的东西如果在里面,我不可能没发现的。”
如同局员所说的,那么狭窄的邮筒底部如果摆着手枪,是不可能会看漏的。伴刑警也能理解这个情况。
投入凶器的时间既然在六点五十五分到九点三十五分之间,那么推估犯人就是在这两小时四十分之间,从抵达上野车站的列车下车的了。
伴刑警向他致谢后,走到了阴天暗沉的街头。
“刚刚那个局员值得相信吗?”
“我也有点担心,偷偷去问了邮局局长。听局长说他在这连续执勤十五年了,是个很认真的人。嗯,相信他应该没问题吧。”
两人走在变暗的街道上,然后站在广场边缘。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
“考虑这个以前,我想先去调查犯人是搭几点的列车从金泽出发的。”
“要去咖啡厅吗?”
“不用,那里有椅子就够了。”
两人穿过东京都电车的轨道,坐到安置在那的长椅上。斑驳脏污的长椅上已经先坐着一个打扮像是失业的工人,他的面前摊开着自行车比赛的报纸,他正在专心的阅读。井口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锐利光芒看着他,一下子就又回到柔和的样子。
伴刑警从手提包拿出时刻表,打开从北陆本线下行的那页,寻找符合条件的列车。犯人是在八号晚上杀了春日鹤子,然后赶到金泽车站搭乘上行往上野的列车。这班列车在隔天早上七点到九点半之间,抵达上野车站。伴刑警的眼睛恍如陷进表中,追寻着小字体,好不容易找出唯一一班符合的列车了。那就是伴刑警自己搭的那班“北陆”。
“北陆”是在二十点从金泽出发,隔天早上七点抵达终点上野车站。犯人X一定是想混进这个大城市的一千万人口中,好让他从调查当局的法网逃脱。可是就在他才刚踏进这个大东京一步,感到放心的瞬间,就看到正在取缔犯罪的警官,这让他吓得喘不过气。如果被查到携带的物品那可不得了。
要是当初在搭列车的路上,从窗户把枪丢出去就好了,事到如今,他应该很后悔没有这么做吧。X眼睛发红的迅速张望四周,然后发现了竖立在角落的邮筒,马上几乎是反射性的靠近那里,将凶器投进去,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了……从下月台到投进邮筒所需的时间大概是七分钟到十分钟,因此预估是在七点十分才能将手枪投进邮筒。那时候邮差已经收集完第二次的信离开了,所以这个可怕的东西当然要到下次开箱才会发现。
伴刑警又更注意的用睡眠不足的眼睛,查看了一次时刻表上印的细小数字。结果能在关键的时间将凶器投入邮筒的,还是只有搭乘“北陆”这班车,很明显的搭乘其他列车是不可能的。X搭乘“北陆”这件事用别的话来说,结论就是他离开金泽是在前一天晚上的八点以前。换句话说,犯人在处理凶器的举动上,犯下了限制自己行凶时间的致命错误。伴刑警觉得这是这次出差最宝贵的礼物了。
犯人X从案发现场的内滩赶到金泽车站需要多少时间呢?这个答案在目前还不知道他或她是利用什么交通工具以前,不会有正确解答;但是若搭乘包租汽也要三、四十分钟,就算搭电车,将等车时间也列人计算的话,一般也要花一小时。从这些往回推算,要赶上八点发车的快车,就必须在七点十分到七点半之间离开现场了。
因此,犯下罪行的时间,就是在八号的晚上七点半或更早以前了。
另一方面,依照金泽大学佐竹教授的见解,他提出行凶的时段是从七点到十点之间。如果也斟酌参考他的意见,春日鹤子被杀的时间就是在那天晚上的七点到七点半之间,这就拉出了一条不能更改的时间界线了。
就在想这些事的当儿,伴刑警受到了想要报告此次收获的心情驱使,恨不得尽快回到金泽。他抬头往正面的车站时钟一看,指针正好快要指到八点五十分,距离开往金泽的快车“白山”出发,只剩下二十分钟。
“你刚刚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想用这个交通工具快点回去金泽。”
井口刑事很诧异的盯着伴刑警的脸瞧,说了些话。
“现在回去吗?”
“嗯,搭乘九点十分出发的‘白山’号,晚上七点多就可以回到警署了。我本来是打算要住一晚的,重要的行李也都准备了。”他轻轻拍了一下手提包。
侦查处于中途休息的状态,在伴刑警从东京回来的隔天二十号又重新展开了。课长带了两名部下进入试射场,与警卫负责人的汤玛士.乔丹少校会面,向他表示警方的来意后,请求他们的协助。比起日本的军官全都是丑男,这个多毛的中年少校却是个拥有柔软褐色头发与蓝眼珠,就算去当电影演员也不奇怪的美男子。
夹杂口译的会议在十多分钟后结束了。乔丹少校极其配合,这时候要取得司令官的许可也大概要一天的时间,不过到了下午就很快的有电话联络了,传来了为求迅速启动调查,希望把手枪拿来的讯息。课长也鼓起干劲,不断的对部下发出命令,他不久就发现自己很兴奋的样子,回到座位上为求镇定抽起了PEACE牌香烟。派遣去当使者的是一位中年的刑警,与会计主管的年轻巡警,两人都精通英语会话。
美军那边的侦查花了不少时间,结果两位警官在接着的隔天也到试射场去参加调查。到了傍晚回来搜查本部,结束一天的报告后,还一脸羡慕的笑着看军队吃好像很美味的午餐。
时值第三天的二十二号下午,这天花了许多时间才终于完成调查。结果与本部所期待的完全不同,既没有任何美国士兵对关键手枪有印象,也没有任何人卖出或被偷了手枪。在侦察会议席上听到这番报告的所有人,一瞬间恍若都停止呼吸,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美军的调查方法是不是很马虎呢?”
稍微过了一会后,脸色难看的课长忍不住怀疑开口问道。自从案件发生约一周前不久,他就被胃痛折磨着。前几天拍了X光照片的结果,被诊断出很严重的胃溃疡,所以如果案件有了头绪,他就要立刻住院动手术了。
“我不这么认为。军队他们那么善意又积极的提供我们情报。我们先不管他们的调查,因为他们连对日本人的家庭女佣或男仆都会讲情面了,就晓得美军他们应该不会说谎的。我觉得我们还是先相信这个结论吧。”
如同这位刑事的发言,关于完全相信美国那方的调查结果是好是坏,出席的人分成了两派,产生了激烈的论战。就算餐厅中很暗,也没必要起身去开灯,因为大家全都忘记正在用餐了。还是餐厅的老板觉得很怪,怎么都没点餐而打电话过来询问,才终于让他们察觉到肚子饿了。
某人站起身开灯,并开了窗子。闷在室内的香烟烟味这才渐渐散去,跟着外头的冷空气流了进来。这似乎使得激动的人们冷却了头脑。
“那这样想如何?就算卖出枪枝的美国兵闭口不说,买了枪的又不是什么正直的市民。所以当然就能想象这是有前科的少年流氓集团了。可以推测或许从A的手上到了B手上,再从B手上转到C手上,中途经过一些人的手才到了犯人手上,就算是这样,我们只要针对有前科的人调查,就可以聚焦在买卖枪枝了对吧?”
没有人有异议。
“如果能锁定大致上的目标,在那些目标中找出逃去东京的嫌疑犯那就好了。”
“我有个想法。”年轻的刑警像小学生似的举手发言。
“犯人也不一定就是逃往东京了吧?我认为他把凶器丢在邮筒里,说不定只是假装逃亡东京的手法而已吧,他又马上回来金泽了也说不定。”
“佯动作战吗?”
某位曾当过少尉出征南方的课长,偶尔会这样使用军队用语。部下觉得这是课长对过往的怀念作祟。
“这也是有可能的啊,这一点也需要注意。”
“应该也可以这样推测吧?”名叫小森的矮胖年轻刑警,听了刚才的意见后忽然想到什么,所以先说了句开场白。
“把手枪投入上野车站的邮筒,是为了假装成搭‘北陆’上东京,这也是课长说的佯动作战吧。”
“嗯,很有趣,可是这是为了什么呢?”
他好像喜欢被称为佯动作战的样子,苦涩的表情浮出微微一笑。
“比如说啊,为了隐瞒搭乘飞机逃走的事实,假装出搭火车逃亡的样子啊。因为飞机的乘客人数有限制,可能有疑虑会被空服员记得长相。所以就要藉由强调搭火车逃走,来转移事实上搭乘飞机的怀疑视线。”
小森刑警的此番见解虽然会让人感到古怪,不过却因为这是目前为止没人想过的事情,而引起大家的兴趣,让他们决定要以全日航空的办事处为目标调查看看。发言人小森刑警后来和伴刑警去应酬,结束了当晚的会议。
小森是一名才过了九个月刑警生活的新人。伴刑警看着他的行为举止,产生了好像自己十年前身影的错觉,并不觉得他很陌生。他的这种感觉看来也能传达给对方,两人的感情就因此变得比谁都要亲密。上司命令小森与伴刑警同行,也一定是因为知道两人的感情甚笃。
新手时代的伴刑警也像他这样,小森的工作总令人很不放心,让在旁看着的伴刑警替他捏把冷汗。不过有时候年轻也会立功,这也会让伴刑警反而很羡慕。例如昨晚的会议上,虽然只是小森一时想出来的,但就是因为他具备了灵活的思考能力,才能闪现这种想法。前往全日航空办事处这一路上,伴刑警这么想着。
这所办事处和片町的大和百货公司并列在一起。就因为它位处于闹区的中心,所以大橱窗里的装潢也带着些洋味。伸展着银色翅膀的最新型喷射机,在地球仪的四周飞翔;展开成大面积的照片中,一位站在机首前的长袖和服美女,正在对着步道上行走的人们嫣然微笑。伴刑警对于这个橱窗没什么兴趣的看了一眼,就推入口的门进去了。虽然政治家描绘出未来景气不错的蓝图给大家看,但是距离刑警到东京出差已经可以方便搭飞机的时代,在伴刑警的有生之年恐怕是没办法吧。
办事处里面还没有客人的身影,只有正在打电话的青年,与正在转桌上时钟发条的中年社员两人而已。小森过来与他说话,他就放下桌钟,站到柜台前。
小森出示过警察身分证后,小声的先行说明是要来调查内滩的事件,于是对方的长脸蛋也浮现出好奇的脸色,积极的倾耳细听。
小森一说出想看乘客名单,他马上就答应了。
“只是,客人的名字全部都是片假名……”
“没关系,只要知道年龄、性别和住址,以及职业就可以了。”
“这我知道。不过要是客人说谎,我们也只能按他说的记录。”
他从背后的办公桌上拿起账簿,翻开一层塑料的绿色封面。
“案件发生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这个月八号的晚上。”
“那就是九号的班机了。”
“九号……?”小森似乎吃了一惊,向前推了一下他长着邋遢胡子的脸。
“对。一定要等到九号中午才行……”
“中午?这不可能。”
小森的样子又更加严厉了。从邮筒的开箱时间来推测,犯人(或许可以推测为共犯)最晚也要在九号的上午九点半抵达上野车站才行。然而飞机却不到中午就不飞,如此一来这个假设从一开始就不成立了。
“往东京的班机有两班。一班是十二点起飞,另外一班是十五点二十分起飞。后面那班得到名古屋的小牧机场换机才行,等二十分钟才会有下一班飞机。往东京飞的班机,一天就只有这两班了。”
两位刑警看了印有时刻表的小册子,果真飞往东京的客机只有两班。而且犯人如果要坐飞机逃走,就必须在隔天九号正午或下午三点二十分以前离开金泽的土地了。
“真伤脑筋啊。”小森愁容满面。
“等等,有没有可能他不是直接飞往东京,而是先飞到大阪附近,然后在伊丹机场转搭往东京的飞机呢?”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想法。行凶之后如果到了大阪,往东京飞的班机就很频繁了。
“是有这个可能……”
从金泽出发飞往大阪的班机只有一班。但是金泽出发的班机是18点,那就条件不符了。因为早就确认了这班飞机起飞的时候,被害人还活着。
“不过犯人在隔天早上九点半之前就到东京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是利用飞机了。搭汽车要花的时间太多也不可能,所以一定是搭列车的。可能是搭乘米原回线铁路的‘能登’或经过直江津的‘北陆’吧……”
然而列车的问题事到如今对他来说已经不用再说,讨论结束了。“能登”比“北陆”要快四十五分钟,六点二十五分就到达东京车站了。这虽然是优点,但是它从金泽发车的时间是十八点。因为这时候鹤子还活着,所以犯人搭乘“能登”逃亡的推测根本不值得讨论,那么就只剩下搭乘“北陆”逃走这条路线了。而且这么一来也就表示小森建立的假设失败了。
“有没有临时加班的飞机呢?只限定在当晚,例如因应团体客的希望特别飞的……”
不肯死心的小森还在坚持主张。对方则逐渐露出麻烦的表情,不过应对仍然很殷勤。
“完全没有耶……只是可以断定不可能搭飞机。”
这时候打完电话的年轻社员也走过来,极力主张同样的事。情况至此已经没有反驳的余地了。
“真是顽强啊。”
伴刑警走到外头这么说道。他想着要是知道不可能了就快点回去比较好吧。他觉得如果知道这是没希望的事,还继续执着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啊……”年轻的刑警话说的不多。
早晨的欢乐街还看不到什么逛街客人的身影,走到拱廊下的年轻女性们,几乎都是大和百货公司的女店员。他们两人混在人群里,一边用眼睛搜索着公共电话一边走着。得打电话联络本部才行。
“一直到刚才为止,我自己都觉得那是个很棒的推理。犯人一定是搭飞机逃走,所以我相信只要询问空服员的印象,就可以浮现出那家伙的样子了。这样就可以漂亮的……”
08
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坐在灵车后座上,棺材就在他身后。他感觉有些恶心,心里空荡荡的。他望着原先住过的房子,就好像他之前从来没见过一样。当灵车从它身旁驶过的时候,他没有转过头多看它几眼。他的母亲曾经居住在这里。她现在已经死了,四肢舒展地躺在他的身后。罗伯特今年二十八岁,脸色惨白,身材瘦削,黑头发,额头上留着短短的齐刘海,在绕过耳郭时留下完美的弧线。他身上穿着西装,看起来有些不自在,这也难怪,因为西装不是他的,是临时借来参加葬礼穿的。罗伯特也有一身西装,但是他的未婚妻乔伊坚持说那套衣服他穿着不够精神。她想方设法从她父亲那里借了一套崭新的西装。他们为此还吵了一架;然后为了说服他穿上这套西装,他们又吵了一架。
乔伊也在灵车上,就坐在他旁边。灵车离开巴斯后,他们两个几乎就没有说过话。他们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两个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有时候,罗伯特觉得,从他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试图从母亲身边逃离。他确实是在木屋里长大,和母亲相依为命,两个人总是会一争高下。他们互相依赖,只是方式不同。如果没有她,他一无所有;没有他,她也一无所有。罗伯特在当地的学校上学,在老师们眼中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就是那种如果把心思再多一点儿放在学习上就会取得理想成绩的学生。他几乎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站在喧闹的操场上,被其他孩子们无视,这让老师们总是很担心。与此同时,这也完全情有可原。在他很小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场不幸。他年幼的弟弟死了,在一场十分不幸的意外事件中丧命。在那之后,他的父亲怪自己没能照看好家人,不久就离开了那个家。悲伤的情绪依然紧紧地攫住他的心脏,其他孩子对他避之不及,生怕不幸会传染给他们。
在学习上,罗伯特从来没有表现得非常优异。考虑到他的情况,老师们总是体谅他在学校表现不佳,学业没有丝毫进步。但是即便如此,等他满十六岁离开学校,他们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年恰好是一九四五年,战争进入尾声。他年纪太小,不能参战,但他的父亲却应征入伍,离开了很长时间。很多孩子的学习都因此受到了影响,从这方面来说,他只不过是战争的另一个受害者罢了。他没有希望上大学。即便如此,随后的一年,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在村子里偶尔打打零工。认识他的每个人都觉得他在浪费自己的青春年华。尽管是不幸的童年让他沦落至此,但像他这样聪明的人也不该这样混日子。
最后是马格纳斯爵士出面,劝说罗伯特找一份正经工作。他就是玛丽·布莱基斯顿的雇主,在之前的七年里,也是他代替他的父亲照看他们。为国家服役完毕后,马格纳斯爵士帮他找了一份学徒的工作,在布里斯托尔[1]的福特汽车供应商的维修部门做修理工。
或许让人意外的是,他的母亲对此却没有心怀感激。那可能是她唯一一次与马格纳斯爵士发生争执。她不放心罗伯特,她不想让他孤零零地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里生活。她埋怨马格纳斯爵士没有事先和她商量就擅作主张,背着她偷偷安排了这件事。
事实上,这件事不值得小题大做,因为学徒生涯并没有持续太久。罗伯特仅仅离开了三个月,其间,他跑到布里史林顿[2]一家名叫“蓝色野猪”的酒吧喝酒,卷入了一场争斗之中,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还惊动了警方。罗伯特被拘留了,虽然他没有被起诉,但是他的老板对此心怀芥蒂,结束了他的学徒生涯。罗伯特再次不情不愿地回到家里。他母亲表现得就好像他的所作所为证实了她之前的说法。她从来都没想过让他离开,如果他要是听她的规劝,他会给他们俩省下不少麻烦。从那天起,人人都认为他们母子俩再也不能好好相处了!
至少,他还是觅得了一份工作。罗伯特喜欢汽车,也很擅长修理汽车。刚巧,当地的汽车修理厂空出一个职位,需要一个全职修理工。虽然罗伯特经验不够丰富,老板还是决定给他一次机会。这份工作报酬不多,但是提供住宿,车间楼上有一间小小的公寓,作为员工福利。这正合罗伯特的心意。他已经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他再也不想和他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他觉得那间木屋让人感到压抑。他搬进了公寓里,自那之后就一直住在里面。
罗伯特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他也没有多么勤学好问。他也许会一直这样知足常乐地生活下去,日子过得虽然不富裕,也不会过不下去。但一场意外让一切发生了变化。在一次工作事故中他弄伤了右手,差一点就要截掉整只手!这样的事很常见,也完全无法避免:他正在修理的那辆汽车从千斤顶支架上滑落,差一点儿就砸中了他。他被坠落的千斤顶砸中,跌跌撞撞地跑到雷德温医生的诊所。他捧着一只手,鲜血顺着他的连体工装啪嗒啪嗒流下。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乔伊·桑德林,她是诊所的护士和接待员,刚工作不久。虽然疼痛难忍,他还是立刻注意到了她: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金色的头发衬托着她精致的面容,脸颊上点缀着可爱的雀斑。雷德温医生帮他正好断骨,安排救护车送他去巴斯的皇家联合医院,他坐在救护车里就情不自禁地想着她。距他的手痊愈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但他总是想起那场意外事故,他很庆幸它发生了,因为是它把他带到了乔伊的身旁。
乔伊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住在韦斯特伍德[3]的穷人区,她的父亲是一名消防员,曾经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消防站服役,但是他现在从事行政工作。她的母亲在家中照看她年长的大儿子。他需要人全天照看。像罗伯特一样,乔伊十六岁就离开了学校,几乎没怎么见过萨默塞特郡之外的世界;而与他不同的是,她总是怀揣旅行的梦想。她读过介绍法国和意大利的书籍,甚至还跟着克拉丽莎学了几句法语,克拉丽莎私下单独给她授课。她跟着雷德温医生工作了十八个月,每天早上都骑着她亮粉色的小摩托车来到村庄里。那辆摩托车是她分期付款买下的。
09
后来,罗伯特在教堂墓地向乔伊求婚,她答应了。
他们两个人计划明年春天在圣·博托尔夫教堂结婚。他们将利用婚前的这段时间攒够去威尼斯度蜜月的钱。罗伯特向她承诺过,在他们到威尼斯的第一天他就带她去坐贡多拉——那种两头尖尖的平底船。他们会在船上喝着香槟,任由船在叹息桥下漂流而过。他们都计划好了。
可现在坐在她身边,他却感觉那么奇怪——他的母亲就在他的身后,仍然在用另一种方式插在他们之间。他还记得第一次带乔伊去木屋里喝茶的情景。他的母亲完全不欢迎他们的到来,他对她表达不满的那一套再熟悉不过了——她用铁盖子紧紧封住她的情绪,全程冷漠地伪装出客气有礼的模样。“很开心见到你。”“韦斯特伍德的穷人区?是的,我很了解。”“你父亲是名消防员啊,多么有趣!”她表现得就像是个机器人,又或是一部三流电视剧里的女演员。虽然乔伊没有抱怨,没有发作,一直保持着她原本美好的形象。可罗伯特已经暗暗对自己发誓,他再也不会让她经受这样的折磨。那天晚上,他和她的母亲吵了一架。事实上,从那次之后,他们俩再也没有对彼此客气过。
但是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一场争吵就爆发于几天前,当时牧师和他的妻子外出度假,由玛丽·布莱基斯顿负责照看教堂。他们是在村庄酒吧外碰上的。“女王的军队”酒吧就在圣·博托尔夫教堂的隔壁。结束一天的工作后,罗伯特来到酒吧,点了一杯酒,坐在阳光下惬意小酌。
他看见母亲穿过墓地,她大概是在布置做礼拜时要用的花,这项任务之前一直是由邻近教区的牧师负责。她注意到了他,径直向他走来。
“你说你已经把厨房灯修好了。”
没错,没错,没错。厨具上方的那盏灯,那不过是一个灯泡,但却很难够着,而且他一星期前就说过他会修好。木屋里每次出现什么故障,他总是会过去看看。但是这样一件芝麻大小的事怎么会演变成如此愚蠢的争吵?严格来说,他们没有朝对方大吼大叫,但音量也大到足以让坐在酒吧外的人们听个清清楚楚。
“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我真希望你摔死算了,让我清净一会儿。”
“哦,是啊。你当然希望,你怎么会不希望呢?”
“你说得对,我就是希望。”
他真的对她说出了那番话吗?还是在公共场合?罗伯特转过身,凝视着黑色的棺木,棺材盖子上装饰着纯白色的百合花。不过才过了几天,甚至都没到一个星期,他的母亲就被人发现躺在派伊府邸的楼梯底下。
是那个园丁,布伦特,跑到汽车修理厂告诉他这个噩耗,甚至他说完后,眼神中还有一丝异样。那天晚上他在酒吧里吗?他听见了吗?
“我们到了。”乔伊提醒他。
罗伯特转过身来。果然,教堂就在他们面前,墓地周围到处都是前来悼念的人,至少有五十个。他有些惊讶,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母亲会有这么多朋友。
灵车开始减速,缓缓地停下来,有人替他拉开了车门。
“我不想去。”罗伯特说,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手,像个孩子一样。
“没关系,罗伯特。我会陪着你,很快就结束了!”
她向他绽放出一个笑脸,他立刻感觉好受了一些。要是没有乔伊他可怎么办?她改变了他的人生,她就是他的一切。
他们下了车,向教堂走去。
卧室位于卡普费拉[1]的吉纳维芙酒店的四层,能俯瞰楼下的花园和露台。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炙热。过去的一星期让人难忘:食物丰美、红酒香醇,穿梭在地中海拥挤的人群中很是热闹。即便如此,马格纳斯收拾行李的时候,心情还是很低落。
三天前,他收到的那封信严重地破坏了他度假的好兴致。他真希望那个该死的牧师从来没有给他寄过这封信。典型的教会人士的做派,总是干涉你的生活,破坏每个人的乐趣。他的妻子在阳台上慵懒地看着他,正在抽一根香烟。“我们会赶不上火车的。”她说。
“火车还有三个小时才发车,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
弗朗西斯·派伊捻灭手里的香烟,走进房间里。她是个肤色偏深,飞扬跋扈的女子,个头比她的丈夫还要高一些,当然也长得更加赏心悦目。他个头不高,身材圆润,脸颊红润,黑色的络腮胡稀疏地沿着脸颊生长,没有设法在他脸上宣示主权。他今年五十三岁,喜欢穿能凸显他年纪与身份的西装,它们都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价格高昂,还有配套的马甲。他们俩看起来根本不像一对夫妻,倒像是乡绅和好莱坞女明星站在一起。桑丘·潘沙[2]和杜尔西内亚·台尔·托波索[3]。虽然他是继承爵位的那一个,实际上安在她头上却更加合适。“你应该马上动身了。”她再次提醒道。
“用不着。”马格纳斯嘟嘟囔囔地说,一边使劲把行李箱的盖子往下压,“她不过只是个该死的清洁工罢了。”
“她和我们住在一起。”
“她住在木屋里,这可是两回事。”
“警察想和你聊聊。”
“我一回去,他们就可以和我聊,并不是我有什么想和他们说的。牧师说她是被电线绊倒的,真是让人遗憾,但这又不是我的错。他们不是在暗示是我谋杀了她之类的吧。”
“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马格纳斯。”
“呃,我不可能做到,我一直陪你在这里度假。”
弗朗西斯·派伊淡漠地看着丈夫在和他的行李箱较劲,没打算去搭把手。“我还以为你喜欢她。”她说。
“她是个好厨子,打扫房间也是一把好手。可你要是想听真话,我真是受不了她那副模样,她,还有她那个儿子。我总觉得她有点让人琢磨不透。她总是急匆匆地四处走动,眼睛里那股神情,就好像她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事。”
你还是得去参加她的葬礼。”
“为什么?”
“村里的人会注意到你没到场,他们不会喜欢你这样做。”
“反正他们也不喜欢我,而且等他们听说了丁格尔幽谷的事会更不喜欢我,我有什么可在意的?我从来没想要成为最受欢迎的人。总之,这就是住在乡村里的不便之处,所有人都在嚼舌根,那么,他们可以好好八卦一下他们喜欢我什么。事实上,他们全都可以见鬼去了。”他用两个大拇指抵住锁,咔嗒一声,行李箱锁上了。折腾这个行李箱花了他好一番力气,他微微有些气喘。
010
他们两个人计划明年春天在圣·博托尔夫教堂结婚。他们将利用婚前的这段时间攒够去威尼斯度蜜月的钱。罗伯特向她承诺过,在他们到威尼斯的第一天他就带她去坐贡多拉——那种两头尖尖的平底船。他们会在船上喝着香槟,任由船在叹息桥下漂流而过。他们都计划好了。
可现在坐在她身边,他却感觉那么奇怪——他的母亲就在他的身后,仍然在用另一种方式插在他们之间。他还记得第一次带乔伊去木屋里喝茶的情景。他的母亲完全不欢迎他们的到来,他对她表达不满的那一套再熟悉不过了——她用铁盖子紧紧封住她的情绪,全程冷漠地伪装出客气有礼的模样。“很开心见到你。”“韦斯特伍德的穷人区?是的,我很了解。”“你父亲是名消防员啊,多么有趣!”她表现得就像是个机器人,又或是一部三流电视剧里的女演员。虽然乔伊没有抱怨,没有发作,一直保持着她原本美好的形象。可罗伯特已经暗暗对自己发誓,他再也不会让她经受这样的折磨。那天晚上,他和她的母亲吵了一架。事实上,从那次之后,他们俩再也没有对彼此客气过。
但是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一场争吵就爆发于几天前,当时牧师和他的妻子外出度假,由玛丽·布莱基斯顿负责照看教堂。他们是在村庄酒吧外碰上的。“女王的军队”酒吧就在圣·博托尔夫教堂的隔壁。结束一天的工作后,罗伯特来到酒吧,点了一杯酒,坐在阳光下惬意小酌。
他看见母亲穿过墓地,她大概是在布置做礼拜时要用的花,这项任务之前一直是由邻近教区的牧师负责。她注意到了他,径直向他走来。
“你说你已经把厨房灯修好了。”
没错,没错,没错。厨具上方的那盏灯,那不过是一个灯泡,但却很难够着,而且他一星期前就说过他会修好。木屋里每次出现什么故障,他总是会过去看看。但是这样一件芝麻大小的事怎么会演变成如此愚蠢的争吵?严格来说,他们没有朝对方大吼大叫,但音量也大到足以让坐在酒吧外的人们听个清清楚楚。
“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我真希望你摔死算了,让我清净一会儿。”
“哦,是啊。你当然希望,你怎么会不希望呢?”
“你说得对,我就是希望。”
他真的对她说出了那番话吗?还是在公共场合?罗伯特转过身,凝视着黑色的棺木,棺材盖子上装饰着纯白色的百合花。不过才过了几天,甚至都没到一个星期,他的母亲就被人发现躺在派伊府邸的楼梯底下。
是那个园丁,布伦特,跑到汽车修理厂告诉他这个噩耗,甚至他说完后,眼神中还有一丝异样。那天晚上他在酒吧里吗?他听见了吗?
“我们到了。”乔伊提醒他。
罗伯特转过身来。果然,教堂就在他们面前,墓地周围到处都是前来悼念的人,至少有五十个。他有些惊讶,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母亲会有这么多朋友。
灵车开始减速,缓缓地停下来,有人替他拉开了车门。
“我不想去。”罗伯特说,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手,像个孩子一样。
“没关系,罗伯特。我会陪着你,很快就结束了!”
她向他绽放出一个笑脸,他立刻感觉好受了一些。要是没有乔伊他可怎么办?她改变了他的人生,她就是他的一切。
他们下了车,向教堂走去。
卧室位于卡普费拉[1]的吉纳维芙酒店的四层,能俯瞰楼下的花园和露台。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炙热。过去的一星期让人难忘:食物丰美、红酒香醇,穿梭在地中海拥挤的人群中很是热闹。即便如此,马格纳斯收拾行李的时候,心情还是很低落。
三天前,他收到的那封信严重地破坏了他度假的好兴致。他真希望那个该死的牧师从来没有给他寄过这封信。典型的教会人士的做派,总是干涉你的生活,破坏每个人的乐趣。他的妻子在阳台上慵懒地看着他,正在抽一根香烟。“我们会赶不上火车的。”她说。
“火车还有三个小时才发车,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
弗朗西斯·派伊捻灭手里的香烟,走进房间里。她是个肤色偏深,飞扬跋扈的女子,个头比她的丈夫还要高一些,当然也长得更加赏心悦目。他个头不高,身材圆润,脸颊红润,黑色的络腮胡稀疏地沿着脸颊生长,没有设法在他脸上宣示主权。他今年五十三岁,喜欢穿能凸显他年纪与身份的西装,它们都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价格高昂,还有配套的马甲。他们俩看起来根本不像一对夫妻,倒像是乡绅和好莱坞女明星站在一起。桑丘·潘沙[2]和杜尔西内亚·台尔·托波索[3]。虽然他是继承爵位的那一个,实际上安在她头上却更加合适。“你应该马上动身了。”她再次提醒道。
“用不着。”马格纳斯嘟嘟囔囔地说,一边使劲把行李箱的盖子往下压,“她不过只是个该死的清洁工罢了。”
“她和我们住在一起。”
“她住在木屋里,这可是两回事。”
“警察想和你聊聊。”
“我一回去,他们就可以和我聊,并不是我有什么想和他们说的。牧师说她是被电线绊倒的,真是让人遗憾,但这又不是我的错。他们不是在暗示是我谋杀了她之类的吧。”
“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马格纳斯。”
“呃,我不可能做到,我一直陪你在这里度假。”
弗朗西斯·派伊淡漠地看着丈夫在和他的行李箱较劲,没打算去搭把手。“我还以为你喜欢她。”她说。
“她是个好厨子,打扫房间也是一把好手。可你要是想听真话,我真是受不了她那副模样,她,还有她那个儿子。我总觉得她有点让人琢磨不透。她总是急匆匆地四处走动,眼睛里那股神情,就好像她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事。”
“你还是得去参加她的葬礼。”
“为什么?”
“村里的人会注意到你没到场,他们不会喜欢你这样做。”
“反正他们也不喜欢我,而且等他们听说了丁格尔幽谷的事会更不喜欢我,我有什么可在意的?我从来没想要成为最受欢迎的人。总之,这就是住在乡村里的不便之处,所有人都在嚼舌根,那么,他们可以好好八卦一下他们喜欢我什么。事实上,他们全都可以见鬼去了。”他用两个大拇指抵住锁,咔嗒一声,行李箱锁上了。折腾这个行李箱花了他好一番力气,他微微有些气喘。
弗朗西斯好奇地盯着他。有那么一刻,她注视他的目光里有了一丝捉摸不定的神情,像是轻蔑,又似厌恶。他们的婚姻里早就没了丝毫爱情的成分,他们俩对此都心知肚明。他们之所以还生活在一起只是为了图个方便。就算是来到炎热的蔚蓝海岸,房间里的气氛还是很冷。“我打电话叫个搬运工下来,”她说,“出租车现在应该快到了。”当她走到电话旁边,她注意到桌上放着一张明信片。收件人是弗雷德里克,地址是海斯廷斯[4]的某个地方。“我的天哪,马格纳斯,”她用斥责的语气对他说,“你还没有把那张明信片寄给弗雷德,你答应我说你会寄出去的,而它却在这里放了有一个星期了。”她叹了一口气,“等它寄到的时候,他都已经回家了。”
011
玛丽让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成为我们更美好的居所:无论是每周日为这座教堂布置鲜花、照顾老人,还是为皇家鸟类保护协会募集捐款、问候去派伊府邸参观的游客。她自制的蛋糕在村庄的义卖会上总是明星产品,可以说,有很多次,在教堂的法衣室里,尝一小口她做的杏仁酥或是吃一片她烤的维多利亚海绵蛋糕,那美妙的滋味总是让我惊叹。”
葬礼进行着,像所有葬礼一样,缓慢而轻柔,带着一种不可避免的肃穆意味。杰夫·韦弗参加过很多场葬礼,他喜欢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打量进进出出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在葬礼上逗留的人们。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在不远的将来,他会成为被埋葬的那一个。他今年才七十三岁,而他的父亲活到了一百岁。他还有很多时间。
杰夫自认为很有识人之能,他审视着聚集在他亲手挖好的墓穴周围的人们。他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还有比一场葬礼更适合研究人性的地方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牧师,面庞像墓碑一样冰冷,长发有些凌乱。杰夫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到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接替蒙塔古牧师工作时的情景。
蒙塔古牧师年纪大了,渐渐变得有些奇怪,布道的时候会翻来覆去地讲同一句话,做晚祷的时候还会打瞌睡。奥斯本一家刚来的时候用“受欢迎”三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不过这对夫妻看起来有些古怪。她比他矮很多,身材相当丰满,也更争强好胜。她几乎从来都不会保留自己的意见,这点杰夫却颇为欣赏,虽然身为牧师的妻子,这样的行事风格或许有些不合身份。他现在也能看见她,她站在她丈夫身后,每当赞同丈夫的话,就会点点头;不赞同时,就会皱起眉头。他们夫妻俩关系亲密,那是当然的;但是他们除了这一点,在很多方面都有些古怪。比如说,他们为什么会对派伊府邸那么感兴趣?哦,是啊,他撞见过好几次,他们偷偷溜进那片延伸至他们自家花园尽头的树林,那片树林正好把他们的房子和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府邸隔开。有好多人把丁格尔幽谷当成一条通往府邸的捷径,省去了绕一大圈走到巴斯路上,再从府邸正门进去。可是通常,大家也不会在大半夜这么做。他不禁疑惑,这对夫妻在打什么主意?
杰夫没有工夫研究怀特海德夫妻,也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话。在他看来,他们是伦敦佬,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可没有他们的位置。这个村庄也不需要一家古董铺,简直是在浪费空间。你可以随便拿一块古朴的镜子、老式的钟表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贴上一个愚蠢的价签,就说它是件古董,可那仍旧是一件破烂玩意儿,还是有很多蠢货当宝贝一样。事实上,他一点儿都不信任这对夫妻,在他看来,他们就是在装腔作势,就像他们卖的东西一样。哦,还有,他们为什么要来参加葬礼呢?他们和玛丽·布莱基斯顿又不熟,当然,她也从来没说过他们什么好话。
相反,雷德温医生和她的丈夫倒是完全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尸体就是她和那个叫布伦特的园丁一起发现的。那家伙今天也露面了,他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顶帽子,卷曲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额头。艾米莉亚·雷德温一直住在村庄里。在她之前,诊所由她的父亲雷纳德医生操持。他今天没有露面,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眼下就住在特洛布里治的一家老人院里,听人说,他余下的时间好像不多了。杰夫从来没有得过什么严重的疾病,不过父女俩都为他看过病。雷纳德当医生的时候还给他的儿子接生过——他既是医生,又是助产士——在那个年代,身兼二职也很常见。亚瑟·雷德温这个人又如何呢?他正在听牧师致辞,脸上的表情在不耐烦和无聊之间游移不定。他是个英俊的男人,这点毫无疑问。画家,可没有靠画画赚过什么钱。他之前不是就在府邸帮派伊夫人画过一幅肖像画吗?总之,他们夫妻俩就是那种靠得住的人,不像怀特海德夫妇。很难想象村里没有他们俩会是什么样。
克拉丽莎·派伊,同样是个可靠的人。她显然为了参加今天的葬礼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头上的那顶装饰着三根羽毛的帽子让她看起来有些滑稽。她以为这是什么场合?一场鸡尾酒会?就算这样,杰夫还是忍不住替她感到难过。她独自住在这里,她的哥哥却对她颐指气使,日子一定很艰难吧。他优哉游哉地坐着捷豹汽车招摇过市,而他的亲妹妹却在村里教书,他对此无动于衷。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衡量,她都是一个称职的老师,就算孩子们从来都不怎么喜欢她。也许是因为他们感觉到她不快乐。克拉丽莎一个人生活,没有结过婚,她似乎把半辈子时间都花在了教堂里。他总是能看见她进出教堂。说句公道话,她经常会驻足和他闲聊几句,但是,当然了,她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说话,除非她卑躬屈膝。她长得和她的哥哥马格纳斯爵士有几分相像,虽然这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好处。至少,她在葬礼上露面倒也符合礼仪。
有人打了个喷嚏。是布伦特。杰夫瞥见他用他的袖口内侧擦了擦鼻子,然后左顾右盼地看有没有人发现。他不知道怎么在一群人中保持得体的举止,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布伦特大半辈子都是孑然一身,可他和克拉丽莎不同的是,他更享受这份孤独。他在府邸要干很长时间的活儿,有时会在工作结束后去摆渡人酒吧小酌一杯,或是吃点晚饭,他在那里有固定的座位,抬头就能望见外面的大路。但是他从来不与人交际。他不与人交谈,有时候杰夫都忍不住好奇他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再去观察其他来悼念亡者的人,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随灵车一起来的那个男孩,罗伯特·布莱基斯顿身上。杰夫同样为他感到难过——要下葬的人正是他的母亲,虽然他们母子俩常常争执不下,闹得鸡飞狗跳。村里的人也都知道这对母子俩的关系不融洽,就在意外发生前的那个晚上,他甚至亲耳听见罗伯特在女王的军队酒吧外面对她说的话:“我真希望你摔死算了,让我清净一会儿。”呃,这件事也不能怪他。人们经常会说一些悔不当初的话,没有谁能料到未来会发生什么。男孩站在那里,一脸愁云惨淡,他旁边站着他整洁漂亮的女朋友,那个女孩在医生的诊所工作。村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在交往,他们俩也非常般配。她明显在担心他,杰夫从她脸上的表情和她挽着他胳膊的姿势就能看出来。
012
你见过这个吗?”
罗宾·奥斯本正在阅读一份《巴斯一周纪实》报[1],而汉丽埃塔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她暗暗琢磨,他身上确实颇有几分《圣经·旧约》的气质,黑色的头发垂至衣领,皮肤白皙,明亮的眼眸里有藏不住的愤怒。如果再铸造一尊金牛犊,摩西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2]或是以神迹震毁耶利哥之墙[3]的耶和华。“他们要开发丁格尔幽谷!”
“你说什么?”汉丽埃塔泡了两杯茶。她把茶杯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里。
“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已经把它卖给了开发商,他们将要建造一条新的道路和八栋新房子。”
“在哪里?”
“就在这儿!”牧师冲着窗户比画了一下,“就在我们花园的尽头!从现在开始,我们眼前的风景就快要变成——一排现代化的房屋!当然,他看不见。他住在湖对岸,我相信他会留下足够的树木作为屏障。但是你和我……”
“他不能这么做,对吗?”汉丽埃塔不安地转过身来,这样一来,她就看见了那个标题: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新住宅。这似乎是对这种破坏行径的一种欢欣鼓舞的解读。她丈夫拿着报纸的双手明显在颤抖。“这片土地是受保护的!”她补充了一句。
“是否受保护不重要。似乎他已经得到了许可。类似的事全国各地都在发生,据说在夏天结束之前就会开始施工,也就是说在下个月或是过完这个月。而且,我们还无能为力。”
“我们可以给主教写信。”
“主教不会帮忙的,没有人会帮忙。”
“我们可以试试看。”
“不行了,汉丽埃塔。太迟了。”
那天晚上,当他们一起准备晚餐时,他仍然感到心烦意乱。
“这个可怕……可怕的男人。他坐在那里,在他那幢大房子里,瞧不起我们其余的这些人——可他甚至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事迹来匹配他优越的生活。他只是从他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那里继承了那幢宅邸。这可是一九九五年,上帝啊,不是中世纪!当然,让该死的托利党掌权并没有什么帮助,但是你一定想过,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不公平的年代了,那个你一出生就决定了会被赋予多少财富和权力的年代。”
“马格纳斯爵士什么时候帮助过别人?看看那间教堂!屋顶都漏雨了,我们买不起新的取暖设备,他从来没有把手伸进口袋付过哪怕一先令。他也几乎从不来这座曾经给他受洗过的教堂做礼拜。噢!他还在墓地给自己预留了一块地。要是你问我的意见,他越快住进去越好。”
“我确定你不是那个意思,罗宾。”
“你说得对,汉。这么说很邪恶,我这么说很不应该。”奥斯本停顿了一下,喘了一口气,“我不反对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建造新的住宅。相反,如果村庄想留住年轻人,这么做很重要。但是这次的土地开发与此无关。我非常怀疑这里有谁能买得起这些新房子,它们和村庄的风格不一致。”
“你不能阻碍进步。”
“这是进步吗?抹去一片美丽的草地和生长了一千年的树林?坦白说,我很惊讶他这么做竟然不用遭受惩罚。我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对丁格尔幽谷充满了感情。你知道它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唉,一年之后,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们就会被困在这里,紧挨着郊区街道。”他放下削皮器,脱下身上的围裙,突然宣布,“我要去教堂了。”
“晚餐不吃了?”
“我不饿。”
“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了,谢谢你,亲爱的。我需要时间认真思考一下。”他穿上夹克,“请你谅解。”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而且我脑子里也有不该有的想法。对同伴心怀怨恨……是一件可怕的事。”
“有些人罪有应得。”
“这话当然没错。但马格纳斯爵士是个人,和我们其他人一样。我会祈祷,希望他能改变心意。”
他离开了房间。汉丽埃塔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她开始打扫厨房。丈夫让她深感不安,她深知丁格尔幽谷遭到破坏对他们俩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能做点什么呢?也许,如果她亲自拜访马格纳斯·派伊爵士……
与此同时,罗宾·奥斯本正在前往教堂的路上,他骑着自行车在高街上行驶。他的自行车是村子里的一个笑料,一把老骨头架咯吱作响,轮子颤动不已,金属车身沉甸甸的,好像有千斤重。车把上悬着一个篮子,平时会用来装祈祷书或是他亲手种的新鲜蔬菜——他喜欢把它们作为礼物分给教区穷苦的教众。而今天晚上,篮子里空空荡荡的。
当他骑进村庄广场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约翰尼·怀特海德和他的妻子,他们正手挽着手向女王的军队酒吧走去。怀特海德并不常去教堂,绝对不超过他们必须要去的次数。对他们来说,生命大部分的时间里都需要撑好门面,正因为时刻谨记这一点,他们异口同声地向牧师打招呼。他没有理睬他们,把自行车停放在墓地门口,步履匆匆地穿过正门,背影从他人视线里渐渐消失。
“他究竟怎么了?”约翰尼大声地说出内心的疑惑,“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高兴。”
“也许是因为葬礼吧,”杰玛·怀特海德揣测道,“把人埋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不是。生老病死,牧师见惯了。事实上,他们很享受。葬礼给了他们理由去感觉自己很重要。”他的目光顺着马路望向远处,圣·博托尔夫教堂旁边,车库里的灯闪了几下熄灭了,约翰尼看见罗伯特·布莱基斯顿走到车库前的空地上。他要打烊了。他瞥了一眼手表。刚好六点整。“酒吧开门了,”他说,“我们进去吧。”
他心情不错。杰玛那天提议过让他去伦敦——甚至连她也不能强迫他这辈子就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度过——况且,偶尔回到老地方和几位老朋友叙叙旧也不错。不仅如此,他确实挺享受置身于城市之中的感觉,周围车水马龙,空气中尘土飞扬。他喜欢嘈杂的环境,喜欢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已经尽全力去适应乡村生活,可他仍然感觉自己生活在这里,就像一只填满馅料的西葫芦。他、德里克还有科林一起喝了几杯啤酒,沿着砖巷散步,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而且走的时候他口袋里还多了五十英镑。能卖这么多钱,他当时很惊讶,但科林没有多想。
“非常好,约翰尼。纯银,有点儿年头,从博物馆搞到的,是吗?你应该时常来看看我们!”
嗯,今天晚上的酒他来请,就连女王的军队酒吧,今天好像也和旁边的墓地一样热闹起来。酒吧里面有几个当地人。托尼·贝内特在点唱机旁。他拉开门,为妻子扶着门,让她先进去,然后两人一起向里面走去。
013
乔伊·桑德林独自一人待在药房里,这里同样也是雷德温医生诊所的大办公室。
她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她有诊所各处的钥匙,包括那扇壁橱,里面装着危险的药品,她同样可以打开。她也知道雷德温的备用钥匙放在哪儿。她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跳加速,但无论如何她不会退缩。
她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然后放进打字机里。打字机是奥林匹亚SM2高级型号,这是她刚接手这份工作的时候给她配备的,还是便携式。她更喜欢重一些的打字机,但是她骨子里不爱抱怨。她低头看着朝她的方向弯曲的白纸,走了一会儿神。她想到了去单桂阁与阿提库斯·庞德会面的情形。虽然这位著名侦探让她很失望,但她并没有心存怨恨。他愿意见她一面已经很仁慈了,尤其是他看上去身体不太好。她见惯了病人。她在诊所待的这段时间让她具备了一种能够预感坏事的能力,若是出了什么严重的岔子,她立刻就能觉察出来。甚至,庞德虽然没有来诊所看过病,她立刻就知道他需要帮助。好吧,这还轮不到她来操心。事实上,他说得没错。她思考了他说的话,她明白,要阻挡恶意的谣言如潮水般在村子里泛滥是不可能的。他对此无能为力。
但她可以做些什么。
她小心斟酌着措辞,开始打字。她没花多少时间。整件事三四行就能说清楚。她完成后,又检查了一遍。现在,它就白纸黑字地印在纸上,呈现在她眼前。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经受得起,可她看不到别的选择。
她的前方传来一阵动静。她抬起头,看见罗伯特·布莱基斯顿站在柜台对面的等候区里。他穿着连体工装,衣服上满是油污。她刚才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做手头的事,都没听见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心里一阵愧疚,她把那页纸从打字机里抽出来,面朝下放在桌子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我来见你。”他说。当然了,他应该刚把车库门关上,就径直来到了这里。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去过伦敦。他还以为她在这里待了一整天。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她问道。
“还不错。”他瞥了一眼面朝下放着的信,“那是什么?”他的语气中带着疑问,接着,她意识到,她太着急把它翻过来了。
“只是给雷德温医生的,”她说,“私人信件。医疗相关的东西。”她实在不愿意对他撒谎,但她绝不会告诉他自己写了什么。
“你想去喝一杯吗?”
“不了。我该回家见父母了。”她注意到他表情不太对,她不禁有些担心,“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等我们结婚以后,天天都能在一起,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是啊。”
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改变主意。她原本可以和他一起出去。但她的母亲特意下厨,做了一顿特别的晚餐;还有她的哥哥保罗,每次她回去晚了,他都会变得焦躁不安。她答应他今晚睡前给他讲故事。他总是很喜欢听她讲故事。她拿着那封信,起身穿过将他和她隔开的那道门。她微笑着亲吻了他的脸颊,“我们将会成为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先生和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夫人,我们会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突然,他抱住了她,双臂环绕,紧紧地搂着她,几乎弄疼了她。他吻了她,她看见他眼里噙着泪水。“我不能失去你,”他说,“你是我的全部。我说真的,乔伊。遇见你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事情,我不会让任何人把我们分开。”
她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村庄,还有那些谣言。
“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对他说,“况且,我们也不是非得留在萨克斯比村庄。我们可以去我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她意识到,庞德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但我们会留在这里,”她继续说道,“你等着看吧。一切都会好的。”
之后,很快他们就各自回了家。他直接回到他的小公寓里洗了个澡,换下了连体工装。但她却并没有回父母家里。暂时还没回。她拿着她写的那封信。今天必须要寄出去。
恰好就在这时,在马路再往前走一点儿的地方,克拉丽莎·派伊听见有人在按她家前门的门铃。她一直在准备晚餐,村里的商店突然开始售卖一种让人感到颇为新鲜的食材;冷冻鱼整齐地切成条,裹着面包屑。她倒了一些食用油,但幸运的是,她还没把它们扔进锅里,门铃就再次响起。她把纸盒放在厨房的料理台上,去门外一探究竟。
门上嵌有花岗岩纹理的玻璃窗,透过玻璃,依稀能看见外面有一个影影绰绰、有些变形的身影。晚上这个时候有谁会来呢,会不会是某个到处跑业务的推销员?这些推销员最近时常在村里出没,走街串巷,村民不胜其烦,简直堪比埃及遭受肆虐的那场蝗灾。她惴惴不安地拉开门,幸好安全链还在原位,她透过门缝向外窥视。只见,她的哥哥,马格纳斯·派伊站在门外。她瞥见他身后的温斯里露台上停着一辆淡蓝色的捷豹汽车,那是他的座驾。
“马格纳斯?”她很惊讶,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之前只来过这里两次,有一次还是她生了病。他没有出席葬礼,自从他从法国回来,她还没有见过他。
“你好,克拉拉。我方便进去吗?”
他总是叫她克拉拉,从孩提时代起就这么叫。这个称呼让她想起了曾经那个男孩,可如今他却变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他要留那么难看的胡子?难道就没有人告诉他这不适合他吗?它让他看上去就像是卡通片中某个愚不可及的贵族。他的眼珠微微泛灰,她能看见他脸颊上的静脉血管。很明显,他酒喝得太多了。还有他的穿着!就好像是在打高尔夫球。他穿着宽松的裤子,裤脚塞进袜子里,身上穿着一件亮黄色的羊绒开衫。很难想象,他们俩竟然是亲兄妹——而且不仅如此,他们还是双胞胎。也许,这五十三年的生活带他们走上了迥然相异的道路;如果说曾经他们还有相像的地方,如今他们已再无相似之处。
她关上门,松开安全链,再次打开门。马格纳斯笑了笑——虽然他抽动的嘴角也可以代表其他含义——然后迈进走廊。克拉丽莎打算带他去厨房,但后来她想起了煤气灶旁放着的那盒冷冻鱼,于是带他走了另一边。左转还是右转?温斯理排房四号公寓与派伊府邸无法相提并论,在这栋房子里,几乎没什么选择。
两个人走进客厅,干净舒适的空间里铺着旋涡状的地毯,摆着三件套的家具,还有一扇飘窗。房间里配有电暖气和电视机,有那么一刻,他们局促地站在原地。
“你过得还好吗?”马格纳斯问道。
他为什么想知道?他关心吗?“我很好,谢谢你,”克拉丽莎说,“你怎么样?弗朗西斯好吗?”
“噢,她挺好的。她去伦敦……购物了。”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你想喝点什么吗?”克拉丽莎问道。也许他这次纯粹是为了寒暄。她实在想不到,她哥哥来这里有什么理由。
014
我们为什么要去参加葬礼?我们几乎都不认识这个女人。”
约翰尼·怀特海德正在和他衬衫最上面的那颗扣子较劲,不管他多努力地尝试,还是没能把它穿进扣眼。事实是那条衣领就是不能延伸到他的脖颈处。他感觉近来似乎他所有的衣服都开始缩水。那件他已经穿了好多年的夹克突然之间肩膀处就变紧了,那条裤子也是!他放弃与扣子继续搏斗,一屁股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他的妻子,杰玛,把盘子放在他面前。她做了一顿正宗的英式早餐:两个鸡蛋、一条培根、一根香肠、土豆泥和烤面包片——正合他心意。
“人人都会到场。”杰玛回答说。
“但这不表示我们必须得到场。”
“如果我们不去的话,人们会说三道四。不管怎样,这件事对我们的生意有好处。既然她已经死了,她儿子罗伯特大概会把那座房子清理出来,你永远都想不到会从里面发现什么。”
“没准只是一堆垃圾。”约翰尼拿起刀叉,开始吃早餐,“但是你说得没错,亲爱的。我想,露个面对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没有几家商店。当然,会有常规的那种商店,卖人人都需要的那些东西,杂七杂八——从墩布、水桶到吉士粉[1]、六种不同口味的果酱。那么逼仄的空间里竟然能容纳如此多不同种类的产品,说实话真是个奇迹!特恩斯通先生还在商店后面经营一家肉店——入口另辟一处,门前悬挂着条状的塑料门帘,阻挡苍蝇飞入——送鱼的货车每星期二会来一趟。但是如果你需要什么异域风情的东西,橄榄油或是某种伊丽莎白·戴维[2]在她书中记录的那种地中海产的佐料,你只能去一趟巴斯。那家名叫“普通电器商店”的店铺位于村广场的另一头,但是很少有人去那里,除非是去买备用灯泡或是保险丝。橱窗展示的大多数产品都积上了灰尘,不再时兴。还有一家书店和一家只在夏天营业的茶馆。广场外边的消防站前面有一个汽车修理厂,专卖一些摩托车配件,但却不是人们真正需要的那类配件。这就是村里商店的大体情况,在村民的记忆里一直如此。
后来约翰尼和杰玛·怀特海德从伦敦搬来了这里。他们买下了已经空置许久的旧邮局,把它改造成了一家古董铺,用他们的名字命名,玻璃橱窗上方是用老式的印刷体写成的店名。村里许多人都认为这间铺子卖的东西充其量算是小摆设而不是古董,但是店铺从开业之初就很受游客欢迎,他们似乎很享受在老式钟表、托比啤酒杯、食堂餐具、钱币、勋章、油画、玩具、钢笔,或是任何刚好在陈列的物件中挑挑拣拣的乐趣。当然,有没有人确实买过什么东西是另一回事。如今这家店铺已经开了六个年头,怀特海德一家人就住在店铺上方的公寓里。
约翰尼个头矮小、宽肩膀、秃脑袋。他的身材日渐发福,虽然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喜欢花哨俗气的打扮,总是穿着相当寒酸的三件套西装,常搭配一条亮色的领带。为了参加这场葬礼,他不情愿地翻出了一件相对肃穆些的夹克和一条灰色呢料裤子——虽然和他的衬衫一样,不太合身。他的妻子一身黑色装扮。她的身材非常瘦小,三个她加起来才能抵上一个他。她没有吃做好的早餐,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吃着一块三角形的吐司片。
“马格纳斯爵士和派伊夫人不会出席。”约翰尼喃喃自语,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出席什么?”
“葬礼。他们周末才能回来。”
“谁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大家在酒吧里聊天时说起来的。他们去了法国南部还是什么地方。管他什么地方,对一些人来说无所谓,不是吗?总之,大家试图联系上他们,但是至今还没有成功。”约翰尼停顿了一下,手里拿着一片香肠。如果你听他现在说话的口音,你会发现一个很明显的事实:他人生的大部分时光是在伦敦东区度过的。他和顾客打交道的时候,用的是另外一种口音。“马格纳斯不会乐于见到这种情形的。”他继续说道,“他非常喜欢布莱基斯顿太太。那两个人可是亲密无间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他和她之间有猫腻?”杰玛一联想到猫腻,鼻子上不由得爬上了一道皱纹。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可没这个胆子,尤其是当着他太太的面,况且玛丽·布莱基斯顿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不过,她以前一直很崇拜他。连他那个部位在她眼里都是光芒四射,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儿!这些年来,她一直都给他的府上做清洁。掌管着府邸的钥匙!她为他做饭,为他打扫,把半辈子时间都献给了他。我确信他肯定想要出席她的葬礼,给她送行。”
“他们原本可以等他回来。”
“她的儿子想要早点处理完后事。不能怪他,真的。出了这样的事多少让人有些意外。”
两人沉默地坐着,约翰尼吃着早餐。杰玛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她总是这样看着他,仿佛正努力看穿他沉着的外表下极力隐藏的秘密。“她来这里做什么,”她突然问道,“玛丽·布莱基斯顿?”
“什么时候?”
“星期一,她死前的那天。她在这里。”
“没有,她不在。”约翰尼把刀叉放下,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清空了盘子。
“不要对我撒谎,约翰尼。我看见她从商店里出来。”
“噢!商店啊!”约翰尼挤出了一个不自然的微笑,“我还以为你是说我叫她来公寓里。就和以前一样,不是吗?”他停下来,希望他的妻子能换个话题,但是当她丝毫没有表现出罢休的迹象,他又继续说道,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词,“没错……她确实来商店里看了看。我想就是出事的那星期吧。我记不清她想要买什么了,如果你想听实话,这就是实话,亲爱的。我想她可能提到给谁挑礼物,但是她最后什么都没买。总之,她就待了一两分钟。”
杰玛·怀特海德总是能判断出她的丈夫什么时候在撒谎。她确实亲眼看见布莱基斯顿太太从店里出来,她还特意留意了一下;不知怎么,她当时就觉察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她没有提这件事,现在也不打算刨根问底。她不想和他起争执,尤其是在他们正要动身去参加葬礼的当口。
至于约翰尼·怀特海德,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他却记得十分清楚他上次和布莱基斯顿太太见面的情形。她确实来过店里,对他诸般指责,而最糟糕的是,她有证据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是怎么发现的?是什么让她最先将矛头对准了自己?当然,她没有把话挑明,但她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那个贱人。
015
克拉丽莎·派伊从头到脚一身黑色装扮,站在走廊尽头的全身镜前打量自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又在纠结头上那顶装饰有三根羽饰和折皱面纱的帽子会不会有些夸张。法语里的那个单词是:多余。这顶帽子是她一时冲动从巴斯的一家二手商店里买回来的,付完款片刻之后她就后悔了。她希望光彩照人地去参加葬礼。全村的人都会参加,已经有人邀请她在葬礼后去“女王的军队”酒吧喝点咖啡或是饮料什么的。戴不戴这顶帽子呢?她小心翼翼地摘下帽子,把它放在走廊的桌子上。她头发的颜色太深了。她找人精心设计过发型,尽管蕾妮像往常一样技艺精湛,可那位新来的染发师绝对拉低了水准。她现在看起来很是滑稽,像是《家庭闲谈》封面上走下来的人物。好吧,木已成舟,她只能戴上这顶帽子。她拿出一支口红,仔细在嘴唇上涂抹,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多了。事在人为,这一点很关键。
葬礼四十分钟之后才开始,她不想成为第一个到场的人。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呢?她走进厨房里,盛过早餐的餐具还在等着她清洗。但她不想穿着这身最好的衣服去干活。桌上放着一本书,正面朝下。她最近在读简·奥斯汀的书——亲爱的简——她已经反复捧读了无数次,可她现在也不想读书。她下午会把落下的阅读进度补上,领略爱玛·伍德豪斯的伶俐多变。也许听听广播?或是再喝一杯茶,快速玩一把《每日电讯报》上的填字游戏?没错!这就是她要做的事。
克拉丽莎住在一套摩登的公寓里。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的许多建筑都很坚固,沿袭了乔治风格的建筑,用巴斯的石头砌成,带有气派的门廊,花园建在露台之上。你不需要阅读简·奥斯汀的作品,只要走出家门,你就会发现自己置身于她的世界。她原本更想住在主广场附近,或是教堂后面的那条教区巷里。那片地方坐落着一些精巧的别墅,端庄典雅,保存良好。温斯理排房四号公寓是匆忙建造起来的,公寓是再常见不过的布局:两间卧室在楼上,两间主厅在楼下。公寓正面的墙体涂着一层灰泥卵石浆,还有一小片方方正正的花园,完全不值得劳师动众地去修建。
除了一片小池塘,它几乎与旁边的那栋建筑没有分别。那片池塘是房子原先的主人辟出来的,里面养了一对很大岁数的金鱼。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由此分为穷人区和富人区,二者的区别再明显不过;而她却置身于错的那部分。
她能买得起的只有这栋房子。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间狭小而方正的厨房,目光掠过网格状的窗帘、洋红色的墙壁、窗台上的叶兰,还有那枚挂在威尔士梳妆台上的小巧木头十字架,那是她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第一件物什。她瞥了一眼摆放在餐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餐具:一个盘子,一把刀,一个叉子和一罐剩下一半的金色碎屑[1]牌果酱。突然之间,强烈的情绪一时间涌上心头,这些年她虽然已经渐渐适应,但她依然得竭力压制才能按捺住这股冲动。她感到孤独,她永远都不该再回到这里。她这一生就是一个笑话。
而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十二分钟。
十二分钟。
她提起水壶,把它重重地扔在炉盘上,粗鲁地拧开煤气。这实在是不公平。一个人的一辈子怎么能够仅仅因为她出生的时机就被盖棺定论?她小时候在派伊府邸生活时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这一点。
她和马格纳斯是双胞胎。他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同在殷实的家底和种种特权的庇护下幸福快乐地成长。富贵加身,他们往后的人生也不需要为生计发愁。她以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如今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她现在知道答案了。马格纳斯恰恰是最先向她揭晓答案的人,他说了什么关于限定继承的规定,家族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如此。也就是说,这栋房子和全部的财产都归他所有,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孩子,而爵位,当然也由他继承,因为他是男性。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一局面。她想过这也许是他胡编乱造的,只是为了惹她生气。但她很快就弄清楚了真相。在她大概二十五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在车祸中去世,自那之后,一场关于财产分割的消耗战就此打响。房子正式交接给了马格纳斯,而从那一刻起,她的地位也发生了变化。她变成了自己家中的客人,还是不受欢迎的那一种。她被迫搬进了更狭小的房间。当马格纳斯遇到了弗朗西斯、并娶她为妻后——也就是战争结束的两年后,她被委婉地劝说彻底从这里搬出去。
她在伦敦度过了凄楚的一年,在贝斯沃特[2]租了一间逼仄的公寓,眼睁睁看着存款用尽。最后,她成了一名家庭教师。还有其他选择吗?像她这样一个单身女人,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法语,会弹钢琴,可以背诵所有大诗人的作品,却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谋生技能,她还能做什么呢?凭着一股子冒险的劲头,她去了美国,先是波士顿,然后是华盛顿。她待过的两个家庭实在是可怕,当然,他们对她视若粪土。即使在任何一个方面,她都可以说是经验丰富(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有亲口说过),也更高雅得体。还有那些熊孩子!在她眼里,美国的儿童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没有礼貌,没有教养,也不聪慧。不过,所幸她的薪水还算不错。她把自己赚的每一便士,每一美分都存了起来。十年后,在她终于忍无可忍时,得以重返家乡。
家就是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在某种程度上,这里是她最不想去的地方,但毕竟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她还能去哪儿呢?难道她想后半辈子都在贝斯沃特的单人间里度过吗?幸运的是,当地的学校正好空出一个职位。她用全部积蓄勉强支付了房子的首付。当然,马格纳斯没有帮她一把。她不是没有想过向他开口。一开始,看见他开着车从那栋他们曾经居住过、玩耍过的大房子进进出出,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还拿着一把钥匙,是她自己的钥匙,可以打开府邸的正门,她从来没有想过交还钥匙,她永远也不会这么做。这把钥匙象征着她曾经失去的一切,但与此同时它也提醒着她,她完全有权利留在这里。她生活在这里,几乎可以肯定会让她的哥哥蒙羞。这能带给她些许安慰。
酸楚和愤怒在克拉丽莎·派伊的身体里翻涌不定。她强撑着身体,站在自家厨房里。水壶扯开嗓门,已经在冲着她咝咝地冒白汽。她总是两个人中更加聪明的那一个;是她,而不是马格纳斯。他上学的时候成绩在班级里总是垫底,成绩单更是让人不忍直视;而老师们却都很喜欢她。他一贯懒散,因为他知道他有资本懒散,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而她却得背井离乡去找工作——任何工作,只要可以让她勉强度日。他拥有一切,而更让人心寒的是,在他心里她什么都不是。为什么她要参加这场葬礼?她突然想起,她哥哥一向与玛丽·布莱基斯顿更加亲近,而和她却从来都没有那么亲近过。老天啊!那个女人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洁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