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科幻灵异我居然是工具人TXT下载我居然是工具人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我居然是工具人全文阅读

作者:钱十三     我居然是工具人txt下载     我居然是工具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

    骑着我的小摩托车,大约需要三四分钟;要是步行过去,我想大约要用十五分钟,还得是从丁格尔幽谷抄近道——大家都是这样称呼村庄边上的那片草地的。”她蹙起眉头,“庞德先生,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是那天早上我见过罗伯特。他把早餐拿到床上给我吃。如果他在谋划杀人的话,他不可能这么做,对不对?”

    阿提库斯·庞德没有回答,但根据他的经验,他知道凶手确实可以一边面带笑容和他人愉快地交谈,一边紧接着做出残忍的举动。他在战争中的经历也教会了他什么叫作“谋杀合理化”,让他明白了如果给凶手提供充足的作案手段和步骤,并且让他说服自己这个行为绝对有必要,那么最终他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谋杀。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道。

    “我没什么钱。我甚至都没办法付给您钱。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而且,我也许都不该来。但把罪名安在他头上不合理,这太不公平了。我希望您可以去一趟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哪怕只待一天。我相信这就足够了。要是您可以调查这桩案件,告诉人们这是一场意外,没有任何邪恶的事情发生,我相信这件事也会画上句号。人人都知道您是谁,他们会听您的话。”

    房间里出现短暂的沉默。庞德摘下眼镜,用手帕轻轻擦拭。弗雷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他和侦探已经共事过很长时间,已经能够读懂他特有的举动。他总是在传递坏消息之前先擦擦眼镜。

    “我很抱歉,桑德林小姐,”他说,“我恐怕无能为力。”他举起一只手,在她开口打断他之前阻止了她。“我是一名私家侦探,”他继续说道,“的确,警方经常让我协助他们进行调查,但是在这个国家,我没有官方认可的身份。这就是问题所在,让自己强行介入一桩案子,尤其是这种从任何一个方面来看都没有犯罪证据的案子,对我来说会更加艰难。我必须要问自己,我要以什么为借口才能进入派伊府邸进行调查。

    “我也必须对你基本的观点提出异议。你告诉我,布莱基斯顿夫人是因为一场意外而丧命——警方显然是这么认为的。让我们假设,这是一场意外。我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反驳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一些村民的流言蜚语,他们之前无意中听到了一番不幸的对话,并根据自己的意愿胡乱编造,以讹传讹;但这样的流言蜚语不能被驳倒,流言蜚语就像旋花[4]一样,你无法抑制它们肆意生长,即便是用真相之剑也无法斩断。但是,你放心,假以时日,它们就会枯萎,自行凋谢。这就是我的看法。如果那里真的让你们这么不愉快,为什么你和你的未婚夫甚至还想要留在那片土地上呢?”

    “我们为什么要搬家?”

    “我同意你的看法,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建议,那就留在原地,结婚,一起好好生活。首先,不要理会这些……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嚼舌根’。和它硬碰硬,就是在助长它的气焰;不去理会,它就会消失。”

    事已至此,已经无须多说。仿佛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弗雷泽合上笔记本。乔伊·桑德林站起来。“非常感谢,庞德先生,”她说,“谢谢您愿意见我。”

    “祝愿你万事如意,桑德林小姐。”庞德回答说,而且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个女孩能够幸福。在与她交谈的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遭遇,忘记了他得知的那个消息。

    弗雷泽送她出门。庞德听见几声含糊而简短的对话,然后大门打开,又合上。片刻之后,他回到了房间里。

    “我想说,非常抱歉,”他咕哝道,“我正试着向她解释你不想被打扰。”

    “我很高兴见到她,”庞德回答说,“但是,告诉我,詹姆斯,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你在某个词下面画了好几道,你画的是什么?”

    “什么?”弗雷泽脸红了,“噢,其实,没什么重要的,甚至都不相关。我只是想看上去忙碌一些。”

    “你的举动提醒了我,那可能是个值得留意的情况。”

    “哦。怎么?”

    “因为当时桑德林小姐并没有说起什么让我特别感兴趣的内容。可是小摩托让我内心一震,如果它是其他颜色的,并不是粉红色,那么可能就是一条重要线索。”他露出一个笑容,“詹姆斯,你能给我倒一杯咖啡吗?但是,在我喝完之前,我不想被打扰。”

    他转身回到了房间。

    乔伊·桑德林原路返回,准备去法灵顿地铁站,沿途经过史密斯菲尔德肉市。肉市有许多入口,其中一个入口处停着一辆卡车,当她路过的时候,两个穿着白色外套的男人正抬着一整只还没有加工的死羊出来。羊身上鲜血淋漓,她只看了一眼就不寒而栗。她不喜欢伦敦,这里让她感到压抑。她迫不及待地想坐地铁回家。

    与阿提库斯·庞德的会面让她感觉很失望,尽管(她现在也承认)她从来没有真的指望有所收获。这个在国内大名鼎鼎的侦探为什么会对她的案子感兴趣呢?她甚至不能支付给他报酬。况且,他说得没错。没有案子可以破,乔伊知道罗伯特没有杀害他的母亲。那天早上,她和他待在一起,如果他离开房间,她一定能听见声响。罗伯特可能会有些喜怒无常。他经常会冲动,说出让他后悔的话。但她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清楚他的人品,他永远都不会伤害任何人。派伊府邸发生的事是一起意外,仅此而已。全世界上的侦探加起来都不是埃文河畔萨克斯比村庄那些爱嚼舌根的家伙们的对手。

    可她依然觉得,这一趟不虚此行。他们两个,特别是罗伯特,应该得到幸福。他一直都是浑浑噩噩地度日,直到遇见了她,她不会让任何人将他们分开,他们不会搬走,他们不会再去理睬别人的闲言碎语;这次,他们要反击。

    她来到地铁站,在售票处买了一张票。她渐渐有了一个主意。乔伊是个谦逊的姑娘。她从小在一个非常亲密和保守(父亲的政治主张是个例外)的家庭里长大。她正在考虑要走的这一步让她自己都感到震惊,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必须保护罗伯特。

    她必须守护他们共同的生活。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在地铁到站之前,她已经十分清楚自己该怎么办了。

017

    在伦敦另一头的一家餐馆里,弗朗西斯·派伊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面前的菜单,点了一份烤沙丁鱼、一份沙拉和一杯白葡萄酒。卡洛塔是哈罗德百货商店后面的一家意大利家庭餐馆——经理与厨师结婚,服务员里有自家儿子和一个侄子。点完单后,侍者把菜单撤走了。她点了一根烟,靠在椅子上。

    “你应该离开他。”她午餐的伙伴这时说话了。

    杰克·达特福德,比她小五岁,是一个肤色偏深的帅气男人,留着小胡子,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他穿着双面穿的夹克,系着一条领巾。他目光关切地凝视着她。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她不知为何总是紧绷着一根弦。甚至连她现在的坐姿,看起来似乎都很紧张,整个人充满防备,她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胳膊。她没有摘掉太阳镜。他不知道她的眼圈是不是乌青的。

    “他会杀了我的,”说完,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他确实试过要杀我——在我们上次争吵之后。”

    “你不是说真的吧!”

    “别担心,杰克。他并没有伤害我。只是吓唬人罢了。他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那些电话,伦敦的休假,信件……我和你说过,不要给我写信。”

    “他看过那些信吗?”

    “没有。但他并不傻。他和邮递员聊过。每次我收到从伦敦寄来的手写信,他可能都听说了。总之,昨天晚上,这些一股脑儿地都冒了出来,他或多或少在指责我和别的男人约会。”

    “你没有和他说我的事吧!”

    “害怕他拿着马鞭去找你算账吗?我不会把马鞭递给他的。我没有,杰克,我没有和他提到你。”

    “他伤害你了吗?”

    “没有。”她摘下太阳镜。她的形容憔悴,不过眼睛周围却没有瘀青。“只是不太愉快,有马格纳斯在的地方总是让人不愉快。”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因为我没有钱。你要知道,马格纳斯有强烈的报复倾向,堪比汹涌澎湃的巴拿马运河。如果我试着离开他,他会找到一群律师;他会确保我两手空空地滚出派伊府邸,穷得只剩下身上几件衣服。”

    “我有钱。”

    “我不这么认为,亲爱的。你的钱当然不够。”

    这是真话。达特福德曾在货币市场工作过,可却从未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他不过是试试水。他做了几笔投资,但是最近不太走运;他非常希望弗朗西斯·派伊对他濒临破产的窘境并不知情。他娶不起她,没有本事带她私奔。这样下去,他只能勉强付得起午饭钱。

    “法国南部怎么样?”他换了一个话题。他们俩就是在那里相识的,两个人一起打网球。

    “很无聊。要是你在的话,我没准会更喜欢那里。”

    “我相信你一定会的。你最近打网球了吗?”

    “没怎么打。说实话,我很高兴能出门散散心。我们去度假那个星期收到一封信。派伊府邸的一个女人被电线绊倒了,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

    “天哪!费雷德在家吗?”

    “没有。他和朋友待在海斯廷斯。事实上,他现在还在那里。他似乎并不想回家。”

    “这不怪他。那个女人是谁?”

    “就是那个管家。一个名叫玛丽·布莱基斯顿的女人。她跟着我们很多年了,她的位置几乎没人能取代。而事情还不止如此。等上星期六我们终于回到家里,发现府邸遭了贼。”

    “不是吧!”

    “我和你说。就是那个园丁的错——至少,警察是这么想的。他砸碎了屋子后门的一块玻璃窗格。他当时为了让医生进去,不得不这么做。”

    “为什么需要医生?”

    “注意听我讲,杰克,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布伦特,那个园丁,透过玻璃看见她躺在地上。他给医生打了电话,两个人闯进府邸查看能否提供帮助。唉,显然,他们也无能为力。但在那之后,他也没去修理,就让玻璃窗继续破着,甚至都没有费心用木板把缺口封上,简直就是在欢迎贼来偷。贼果然欣然上门,真是谢谢他们了。”

    “损失很大吗?”

    “我没损失什么。马格纳斯把他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放进了保险柜里,贼也打不开。但是,他们洗劫了整个府邸,损坏了不少物件。翻箱倒柜,东西散落一地——就是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我们花了星期日还有昨天一整天才收拾停当。”她伸长胳膊,指间夹着香烟,达特福德把烟灰缸推到她面前,“我在床边放了一些珠宝,也不见了。一想到自己的卧室里竟然闯进了陌生人,就让人心里惴惴的。”

    “当然。”

    “马格纳斯丢了心爱的宝藏。他非常生气。”

    “什么宝藏?”

    “古罗马的,主要是银器。自从派伊家族的人从自家土地上把它们挖出来,它们就在家族里世代相传。有指环、手镯、一些装饰性的盒子和硬币。一直放在餐厅的陈列柜里。当然,虽然它们原本就价值不菲,但他从来没有上过保险。唉,现在可有点晚了。”

    “警察能帮上忙吗?”

    “当然没有。我们接待了一个从巴斯来的警察。他东看看西瞧瞧,浪费了不少指纹粉,问了一些不相干的问题,然后就没影了。一点用都没有。”

    服务员端着一杯酒走过来。达特福德一直在喝加了苏打水的金巴利。他又点了一种新的饮品。“可惜不是马格纳斯。”服务生一走,他就说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位摔下楼梯的女士。可惜,那个人不是他。”

    “这你都敢胡说。”

    “亲爱的,我只是说出了你的心声。我很了解你。假如马格纳斯咽了气,你可就能继承一大笔遗产。”

    弗朗西斯吐出一口烟圈,好奇地看着她的情人。“事实上,房子和地都是弗雷德的。家族里有不动产的限定继承权。祖祖辈辈都是这样。”

    “但也不妨碍你。”

    “噢,是的。当然了,我这辈子都对派伊府邸很感兴趣。我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出售它。但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以他的年龄来说,马格纳斯的身体很健康。”

018

    “是的,弗朗西斯。可那样气派的一座府邸,楼梯上滑下的一根电线就可以杀人。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你们家遭的那些窃贼还会上门,要了他的小命。”

    “你不是说真的吧!”

    “只是一个想法。”

    弗朗西斯·派伊陷入了沉默。这不该是他们谈论的话题,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的餐厅。但她不得不承认,杰克说得没错,没有马格纳斯的生活会变得尤为轻松和惬意。令人遗憾的是,闪电没有闪两次的习惯。

    可从另一方面来看,为什么没有?

    艾米莉亚·雷德温医生争取一周去探望一次她的父亲,虽然计划并不总是能够实现。若是诊所事务繁忙,若是她给病人家里或是医院打电话,若是堆了太多文书工作要做,那么她就不得不延期。不知为何,找借口总是很容易。她总能找到一个很好的借口不去探望。

    她每次去探望,鲜少能获得乐趣。埃德加·雷纳德医生八十岁了,他的妻子已经去世,虽然他继续生活在金斯阿伯特[1]附近的家中,却判若两人。艾米莉亚很快就习惯了邻居打来的电话。有人看见他独自在街上徘徊。他不好好吃饭,糊里糊涂。起初,她曾说服自己,他只是被痛苦和孤独一点点地折磨着。但是当症状接二连三地显现,她被迫要给出明确的诊断。她的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情况不会有所好转。事实上,之后他会每况愈下。她有短暂地考虑过把他接到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来和她一起生活,但是这对亚瑟来说不公平,不管怎样,她也不可能全职照料一位老人。她把他送进了阿什顿养老院。时至今日,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养老院时心中深深的愧疚感,那种挫败的感觉。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巴斯山谷的一家医院被改造成了这所养老院。但奇怪的是,说服她的父亲比说服自己更加容易。

    今天显然不适合开十五分钟的车去一趟巴斯。乔伊·桑德林有事去了伦敦,据她所说,有些私事要办。五天前,玛丽·布莱基斯顿刚下葬,村里涌动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氛围,很难描述清楚;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知道,自己可能会接到更多电话预约。不幸如同流感,总是能想方设法传染给周围的人;甚至在她看来,派伊府邸的那场入室盗窃也是传染的后果。但她不能再延后探望父亲的日子了。星期二,埃德加·雷纳德摔倒了,在当地一个医生那里就诊,他再三向她保证伤得不严重。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她。他不再吃东西。阿什顿养老院的护士长给她打电话,让她赶紧去一趟。

    她现在就陪在他身边。他们搀扶着他下了床,他只走到窗边的椅子处就不愿意再动了,他就坐在那里,穿着睡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佝偻着身子。艾米莉亚看见这一幕,差点掉下眼泪。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强健。在她小时候,她觉得他的肩膀可以撑起整个世界。今天他花了五分钟才认出她来。她已经看见死亡的阴影正一点点地攀缘而上,将他们笼罩。与其说她的父亲正在走向死亡,不如说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

    “我得告诉她……”他说。他的声音沙哑。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吐出这几个字。他又重复了一遍,可她还是没有听懂他想要表达什么。

    “你在说谁,爸爸?你想说什么?”

    “她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干了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这和妈妈有关系吗?”

    “她在哪儿?你妈妈在哪里?”

    “她不在这里。”艾米莉亚气自己为什么要提起妈妈,她永远都不该提起她。这只会让这个年迈的男人感到困惑。“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爸爸?”她语气更加温柔地问道。

    “这件事很重要。我时间不多了。”

    “胡说八道。你会好好的。你只是需要试着吃点东西。如果你想吃的话,我可以问护士长要个三明治,我可以陪着你吃。”

    “马格纳斯·派伊……”

    这是多么离奇的情形啊,从他嘴里竟然说出了这样一个名字。当然,他一定认识马格纳斯先生,他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工作过。他应该给他们全家都看过病。但他现在为什么要提到他的名字?难道最近出的事与马格纳斯爵士或多或少有所关联?无论她父亲想要解释什么,痴呆症的麻烦之处在于,它不仅在人的记忆中留下巨大的空白,还会把记忆搅得一团糟。他脑子里想的可能会是五年前或是五天前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马格纳斯爵士怎么了?”她试探地问。

    “谁?”

    “马格纳斯·派伊爵士。你刚才提起了他。你想和我说什么?”

    但是迷茫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他的眼睛里。他再次退回到他所在的那个世界。艾米莉亚·雷德温医生又陪他待了二十分钟,但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在那里。在那之后,她与护士长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她开车回家,一路忧心忡忡,心烦意乱。但是当她把车停好的那一刻,她已经暂时把父亲抛到了脑后。亚瑟说过,晚上他做晚饭。然后,两个人也许会看一会儿《里昂一家的生活》[2],早点上床睡觉。雷德温医生已经看了一遍第二天的诊所预约名单,知道她将要忙碌一番。

    她打开门,闻到了烧煳的味道。她惴惴不安了一会儿,但是没有烟飘出来,而且那个味道也越来越远,更像是一场渺茫的记忆,而不是一场真实发生的火灾。她走进厨房,发现亚瑟正坐在桌子旁——实际上,是伏在那里——喝着威士忌。他甚至没有开始做晚餐,她立刻就嗅到有什么不对劲。亚瑟不擅长排解失望的情绪。不知怎么,他更像是在庆祝,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雷德温医生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一幅画上。那幅画靠在墙上,木头框烧焦了,画的大部分都被火焰吞噬殆尽。那是一幅女人的肖像。那幅画明显出自他的手——她立刻就辨认出是他的绘画风格,但是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画里的人是谁。

    “派伊夫人……”他咕哝道,在她还没开口发问之前就回答了她的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儿找到的?”

    “就在玫瑰园附近的篝火里……在派伊府邸。”

    “你去那儿做什么?”

    “我只是在散步。我穿过丁格尔幽谷,周围没有人,所以我想不如穿过那片花园到主路上。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我找到了它。也许都是注定的。”他又喝了一些酒,但还没有喝醉。他把威士忌当成某种精神支柱。“布伦特不在附近。没有任何人的踪迹。只有这幅该死的画和其他垃圾一起被扔在那里。”

    “亚瑟……”

    “是啊,这是他们的财产。他们支付了我报酬。我猜,这样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它了。”

    雷德温医生想起来了。马格纳斯曾经付了一笔佣金,委托她的丈夫为他刚迈入不惑之年的妻子画一幅肖像。当时她非常感激,即使她发现马格纳斯爵士愿意支付的报酬是多么微薄。这是一次委托作画,极大地满足了亚瑟的自尊心,他热情洋溢地开始工作。他在花园里以丁格尔幽谷为背景给弗朗西斯·派伊画了三幅静坐画。他没有充足的时间,而且刚开始派伊夫人摆姿势的时候也不是很情愿。但即使是她,最后也为肖像画呈现的效果所折服;这幅画凸显了她身上一切美好的特质,并展现出她自信从容的一面,浅笑安然。亚瑟对这一成果十分满意,当时马格纳斯爵士也是如此,把它悬挂在他的富丽堂皇的府邸里最显眼的位置。

019

    你见过这个吗?”

    罗宾·奥斯本正在阅读一份《巴斯一周纪实》报[1],而汉丽埃塔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她暗暗琢磨,他身上确实颇有几分《圣经·旧约》的气质,黑色的头发垂至衣领,皮肤白皙,明亮的眼眸里有藏不住的愤怒。如果再铸造一尊金牛犊,摩西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2]或是以神迹震毁耶利哥之墙[3]的耶和华。“他们要开发丁格尔幽谷!”

    “你说什么?”汉丽埃塔泡了两杯茶。她把茶杯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里。

    “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已经把它卖给了开发商,他们将要建造一条新的道路和八栋新房子。”

    “在哪里?”

    “就在这儿!”牧师冲着窗户比画了一下,“就在我们花园的尽头!从现在开始,我们眼前的风景就快要变成——一排现代化的房屋!当然,他看不见。他住在湖对岸,我相信他会留下足够的树木作为屏障。但是你和我……”

    “他不能这么做,对吗?”汉丽埃塔不安地转过身来,这样一来,她就看见了那个标题: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新住宅。这似乎是对这种破坏行径的一种欢欣鼓舞的解读。她丈夫拿着报纸的双手明显在颤抖。“这片土地是受保护的!”她补充了一句。

    “是否受保护不重要。似乎他已经得到了许可。类似的事全国各地都在发生,据说在夏天结束之前就会开始施工,也就是说在下个月或是过完这个月。而且,我们还无能为力。”

    “我们可以给主教写信。”

    “主教不会帮忙的,没有人会帮忙。”

    “我们可以试试看。”

    “不行了,汉丽埃塔。太迟了。”

    那天晚上,当他们一起准备晚餐时,他仍然感到心烦意乱。

    “这个可怕……可怕的男人。他坐在那里,在他那幢大房子里,瞧不起我们其余的这些人——可他甚至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事迹来匹配他优越的生活。他只是从他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那里继承了那幢宅邸。这可是一九九五年,上帝啊,不是中世纪!当然,让该死的托利党掌权并没有什么帮助,但是你一定想过,现在已经不是那个不公平的年代了,那个你一出生就决定了会被赋予多少财富和权力的年代。”

    “马格纳斯爵士什么时候帮助过别人?看看那间教堂!屋顶都漏雨了,我们买不起新的取暖设备,他从来没有把手伸进口袋付过哪怕一先令。他也几乎从不来这座曾经给他受洗过的教堂做礼拜。噢!他还在墓地给自己预留了一块地。要是你问我的意见,他越快住进去越好。”

    “我确定你不是那个意思,罗宾。”

    “你说得对,汉。这么说很邪恶,我这么说很不应该。”奥斯本停顿了一下,喘了一口气,“我不反对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建造新的住宅。相反,如果村庄想留住年轻人,这么做很重要。但是这次的土地开发与此无关。我非常怀疑这里有谁能买得起这些新房子,它们和村庄的风格不一致。”

    “你不能阻碍进步。”

    “这是进步吗?抹去一片美丽的草地和生长了一千年的树林?坦白说,我很惊讶他这么做竟然不用遭受惩罚。我们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对丁格尔幽谷充满了感情。你知道它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唉,一年之后,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们就会被困在这里,紧挨着郊区街道。”他放下削皮器,脱下身上的围裙,突然宣布,“我要去教堂了。”

    “晚餐不吃了?”

    “我不饿。”

    “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了,谢谢你,亲爱的。我需要时间认真思考一下。”他穿上夹克,“请你谅解。”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而且我脑子里也有不该有的想法。对同伴心怀怨恨……是一件可怕的事。”

    “有些人罪有应得。”

    “这话当然没错。但马格纳斯爵士是个人,和我们其他人一样。我会祈祷,希望他能改变心意。”

    他离开了房间。汉丽埃塔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她开始打扫厨房。丈夫让她深感不安,她深知丁格尔幽谷遭到破坏对他们俩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能做点什么呢?也许,如果她亲自拜访马格纳斯·派伊爵士……

    与此同时,罗宾·奥斯本正在前往教堂的路上,他骑着自行车在高街上行驶。他的自行车是村子里的一个笑料,一把老骨头架咯吱作响,轮子颤动不已,金属车身沉甸甸的,好像有千斤重。车把上悬着一个篮子,平时会用来装祈祷书或是他亲手种的新鲜蔬菜——他喜欢把它们作为礼物分给教区穷苦的教众。而今天晚上,篮子里空空荡荡的。

    当他骑进村庄广场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约翰尼·怀特海德和他的妻子,他们正手挽着手向女王的军队酒吧走去。怀特海德并不常去教堂,绝对不超过他们必须要去的次数。对他们来说,生命大部分的时间里都需要撑好门面,正因为时刻谨记这一点,他们异口同声地向牧师打招呼。他没有理睬他们,把自行车停放在墓地门口,步履匆匆地穿过正门,背影从他人视线里渐渐消失。

    “他究竟怎么了?”约翰尼大声地说出内心的疑惑,“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高兴。”

    “也许是因为葬礼吧,”杰玛·怀特海德揣测道,“把人埋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不是。生老病死,牧师见惯了。事实上,他们很享受。葬礼给了他们理由去感觉自己很重要。”他的目光顺着马路望向远处,圣·博托尔夫教堂旁边,车库里的灯闪了几下熄灭了,约翰尼看见罗伯特·布莱基斯顿走到车库前的空地上。他要打烊了。他瞥了一眼手表。刚好六点整。“酒吧开门了,”他说,“我们进去吧。”

    他心情不错。杰玛那天提议过让他去伦敦——甚至连她也不能强迫他这辈子就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度过——况且,偶尔回到老地方和几位老朋友叙叙旧也不错。不仅如此,他确实挺享受置身于城市之中的感觉,周围车水马龙,空气中尘土飞扬。他喜欢嘈杂的环境,喜欢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已经尽全力去适应乡村生活,可他仍然感觉自己生活在这里,就像一只填满馅料的西葫芦。他、德里克还有科林一起喝了几杯啤酒,沿着砖巷散步,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而且走的时候他口袋里还多了五十英镑。能卖这么多钱,他当时很惊讶,但科林没有多想。

    “非常好,约翰尼。纯银,有点儿年头,从博物馆搞到的,是吗?你应该时常来看看我们!”

    嗯,今天晚上的酒他来请,就连女王的军队酒吧,今天好像也和旁边的墓地一样热闹起来。酒吧里面有几个当地人。托尼·贝内特在点唱机旁。他拉开门,为妻子扶着门,让她先进去,然后两人一起向里面走去。

020

    乔伊·桑德林独自一人待在药房里,这里同样也是雷德温医生诊所的大办公室。

    她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她有诊所各处的钥匙,包括那扇壁橱,里面装着危险的药品,她同样可以打开。她也知道雷德温的备用钥匙放在哪儿。她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跳加速,但无论如何她不会退缩。

    她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然后放进打字机里。打字机是奥林匹亚SM2高级型号,这是她刚接手这份工作的时候给她配备的,还是便携式。她更喜欢重一些的打字机,但是她骨子里不爱抱怨。她低头看着朝她的方向弯曲的白纸,走了一会儿神。她想到了去单桂阁与阿提库斯·庞德会面的情形。虽然这位著名侦探让她很失望,但她并没有心存怨恨。他愿意见她一面已经很仁慈了,尤其是他看上去身体不太好。她见惯了病人。她在诊所待的这段时间让她具备了一种能够预感坏事的能力,若是出了什么严重的岔子,她立刻就能觉察出来。甚至,庞德虽然没有来诊所看过病,她立刻就知道他需要帮助。好吧,这还轮不到她来操心。事实上,他说得没错。她思考了他说的话,她明白,要阻挡恶意的谣言如潮水般在村子里泛滥是不可能的。他对此无能为力。

    但她可以做些什么。

    她小心斟酌着措辞,开始打字。她没花多少时间。整件事三四行就能说清楚。她完成后,又检查了一遍。现在,它就白纸黑字地印在纸上,呈现在她眼前。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经受得起,可她看不到别的选择。

    她的前方传来一阵动静。她抬起头,看见罗伯特·布莱基斯顿站在柜台对面的等候区里。他穿着连体工装,衣服上满是油污。她刚才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做手头的事,都没听见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心里一阵愧疚,她把那页纸从打字机里抽出来,面朝下放在桌子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

    “我来见你。”他说。当然了,他应该刚把车库门关上,就径直来到了这里。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去过伦敦。他还以为她在这里待了一整天。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她问道。

    “还不错。”他瞥了一眼面朝下放着的信,“那是什么?”他的语气中带着疑问,接着,她意识到,她太着急把它翻过来了。

    “只是给雷德温医生的,”她说,“私人信件。医疗相关的东西。”她实在不愿意对他撒谎,但她绝不会告诉他自己写了什么。

    “你想去喝一杯吗?”

    “不了。我该回家见父母了。”她注意到他表情不太对,她不禁有些担心,“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等我们结婚以后,天天都能在一起,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是啊。”

    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改变主意。她原本可以和他一起出去。但她的母亲特意下厨,做了一顿特别的晚餐;还有她的哥哥保罗,每次她回去晚了,他都会变得焦躁不安。她答应他今晚睡前给他讲故事。他总是很喜欢听她讲故事。她拿着那封信,起身穿过将他和她隔开的那道门。她微笑着亲吻了他的脸颊,“我们将会成为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先生和罗伯特·布莱基斯顿夫人,我们会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突然,他抱住了她,双臂环绕,紧紧地搂着她,几乎弄疼了她。他吻了她,她看见他眼里噙着泪水。“我不能失去你,”他说,“你是我的全部。我说真的,乔伊。遇见你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事情,我不会让任何人把我们分开。”

    她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村庄,还有那些谣言。

    “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对他说,“况且,我们也不是非得留在萨克斯比村庄。我们可以去我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她意识到,庞德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但我们会留在这里,”她继续说道,“你等着看吧。一切都会好的。”

    之后,很快他们就各自回了家。他直接回到他的小公寓里洗了个澡,换下了连体工装。但她却并没有回父母家里。暂时还没回。她拿着她写的那封信。今天必须要寄出去。

    恰好就在这时,在马路再往前走一点儿的地方,克拉丽莎·派伊听见有人在按她家前门的门铃。她一直在准备晚餐,村里的商店突然开始售卖一种让人感到颇为新鲜的食材;冷冻鱼整齐地切成条,裹着面包屑。她倒了一些食用油,但幸运的是,她还没把它们扔进锅里,门铃就再次响起。她把纸盒放在厨房的料理台上,去门外一探究竟。

    门上嵌有花岗岩纹理的玻璃窗,透过玻璃,依稀能看见外面有一个影影绰绰、有些变形的身影。晚上这个时候有谁会来呢,会不会是某个到处跑业务的推销员?这些推销员最近时常在村里出没,走街串巷,村民不胜其烦,简直堪比埃及遭受肆虐的那场蝗灾。她惴惴不安地拉开门,幸好安全链还在原位,她透过门缝向外窥视。只见,她的哥哥,马格纳斯·派伊站在门外。她瞥见他身后的温斯里露台上停着一辆淡蓝色的捷豹汽车,那是他的座驾。

    “马格纳斯?”她很惊讶,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之前只来过这里两次,有一次还是她生了病。他没有出席葬礼,自从他从法国回来,她还没有见过他。

    “你好,克拉拉。我方便进去吗?”

    他总是叫她克拉拉,从孩提时代起就这么叫。这个称呼让她想起了曾经那个男孩,可如今他却变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他要留那么难看的胡子?难道就没有人告诉他这不适合他吗?它让他看上去就像是卡通片中某个愚不可及的贵族。他的眼珠微微泛灰,她能看见他脸颊上的静脉血管。很明显,他酒喝得太多了。还有他的穿着!就好像是在打高尔夫球。他穿着宽松的裤子,裤脚塞进袜子里,身上穿着一件亮黄色的羊绒开衫。很难想象,他们俩竟然是亲兄妹——而且不仅如此,他们还是双胞胎。也许,这五十三年的生活带他们走上了迥然相异的道路;如果说曾经他们还有相像的地方,如今他们已再无相似之处。

    她关上门,松开安全链,再次打开门。马格纳斯笑了笑——虽然他抽动的嘴角也可以代表其他含义——然后迈进走廊。克拉丽莎打算带他去厨房,但后来她想起了煤气灶旁放着的那盒冷冻鱼,于是带他走了另一边。左转还是右转?温斯理排房四号公寓与派伊府邸无法相提并论,在这栋房子里,几乎没什么选择。

    两个人走进客厅,干净舒适的空间里铺着旋涡状的地毯,摆着三件套的家具,还有一扇飘窗。房间里配有电暖气和电视机,有那么一刻,他们局促地站在原地。

    “你过得还好吗?”马格纳斯问道。

021

    他为什么想知道?他关心吗?“我很好,谢谢你,”克拉丽莎说,“你怎么样?弗朗西斯好吗?”

    “噢,她挺好的。她去伦敦……购物了。”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你想喝点什么吗?”克拉丽莎问道。也许他这次纯粹是为了寒暄。她实在想不到,她哥哥来这里有什么理由。

    “那太好了。好的。你有什么?”

    “家里还有一些雪利酒。”

    “谢谢。”

    马格纳斯坐下来。克拉丽莎走到角落里的橱柜前,拿出一瓶酒。圣诞节以后这瓶酒就一直放在那里。不知道雪利酒有没有变质?她倒了两杯,凑近闻了闻,然后端了过去。“听说你家失窃了,我很遗憾。”她说。

    马格纳斯耸了耸肩:“是啊。一回家就遇上这种事,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你什么时候从法国回来的?”

    “星期六晚上。我们刚进家门,就发现整个府邸都遭到了洗劫。都怪那个该死的蠢货布伦特,他竟然没有把后门修好。庆幸这下可以摆脱他了。我有好一阵子看他不顺眼了,他不能说是一个不称职的园丁,但我从来都不喜欢他那副态度。”

    “你把他解雇了?”

    “我认为,他现在是时候向前看了。”

    克拉丽莎小口喝着雪利酒,酒的香气在唇齿间萦绕不散,就好像不愿意进入她的口腔中。“我听说你丢了一些银器。”

    “实际上是大部分。说实话,这段时间真是有些难熬——别的事情也不顺。”

    “你是说,玛丽·布莱基斯顿的事。”

    “没错。”

    “我很遗憾你没能参加葬礼。”

    “我知道。这是件憾事。我不知道……”

    “我以为牧师给你写信了。”

    “他写了,但我收到信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该死的法国邮局。实际上,这就是我这次来想和你谈的事。”那杯雪利酒他一滴都没有碰。他的目光扫视房间,好像第一次来一样。“你喜欢这里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一怔,“还行吧。”她说,然后她用更坚定的语气补充说,“说实在的,我在这里住得很开心。”

    “是吗?”他的口气听上去好像不相信她所说的。

    “嗯,是的。”

    “因为,事情是这样的,你看,木屋现在空出来了……”

    “你是说派伊府邸的木屋?”

    “是的。”

    “你想要我搬进去?”

    “我回来的时候在飞机上就在思考这件事。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死,太让人遗憾了。我非常喜欢她,你知道的。她的厨艺很好,管家也是一把好手,但最重要的是,她小心谨慎。当我听到这个该死的消息时,我知道,很难找到能取代她的人。然后,我想到了你……”

    克拉丽莎打了一个冷战,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寒意。“马格纳斯,你是想雇我接替她的工作?”

    “有何不可呢?你从美国回来后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工作。我确信,学校给不了你多么可观的薪水,你可能还得掰着指头花。如果你搬进木屋,就可以把这个地方卖掉,重新住进府邸,你也许也很渴望搬回来住吧。你还记得吧,我们在湖边追逐嬉戏?在草坪上玩槌球![1]当然,我不得不征求一下弗朗西斯的意见。我还没和她说。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你怎么想?”

    “我能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这只是一个想法,但它实际也许真的可行。”他举起酒杯,想了想,又放下了,“克拉拉,见到你,我总是很高兴。如果你能搬回来,那实在是太好了。”

    总之,她想方设法终于把他送出了门。她站在门口,目送他上了捷豹车,离开。克拉丽莎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就连和他说话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她感到一波又一波恶心的感觉向她袭来。她的双手麻木。她听过“气到浑身僵硬”这种说法,但她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天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给她提供了一份工作——成为他的仆人,为他洗衣擦地——上帝啊!她可是他的亲妹妹!她同样出生在那幢宅邸里,一直到她二十多岁的时候,还生活在那里,与他吃的是同样的饭菜。先是父母过世,紧接着马格纳斯娶妻,她这才搬出去。从那天起,他就对她置若罔闻。现在他却有脸提这个要求!

    走廊里挂着一幅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岩间圣母》[2]的复制品。当克拉丽莎·派伊咚咚咚地跑上二楼,目光中闪烁着复仇者的怒火,或许圣母玛利亚也会把目光暂时从受洗者乔治的身上挪开,警惕地看她一眼吧。

    当然,她可不是去祈祷的。

    晚上八点半,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夜色开始降临。

    布伦特已经决定晚点下班。除了修剪草坪和除去杂草,他还要给五十个不同品种的玫瑰花摘掉枯萎的花朵,精心修剪紫衫的枝条。他把独轮手推车推回原处,把各类工具在马厩里归置好,这才绕过湖边,进入空旷的丁格尔幽谷。他沿着一条小径往前走,不远处就是教区牧师住宅,再往前走就是摆渡人酒吧。摆渡人是村里的第二家酒吧,就坐落在一号公路上。

    当他走到森林边,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他不由得回头望去。他眯着眼睛,视线穿过沉沉的夜色,把府邸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一层有几团灯光,但是没有丝毫响动。据他所知,马格纳斯爵士独自在家。一小时前,他开车回到村里,但是他的妻子当天去了伦敦。她的车还没有开回车库。

    他看见一个人沿着小路正向府邸大门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男人,独自一人。布伦特的视力很好,况且明月当空,但他还是无法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村里人。这名访客戴了一顶帽子,遮住了大半边脸颊,所以难以辨认他的身份。他走路的方式有些奇怪,佝偻着背,专挑隐蔽处走,似乎是不想被人看见这么晚还来拜访马格纳斯爵士。布伦特纠结要不要回去看看。不久前,府邸刚遭了贼,就在葬礼当天,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如果穿过草坪,用不了片刻就能回去检查一下一切是否安好。

    他还是决定算了。毕竟,谁来派伊府邸拜访根本不关他的事,而且,一想起今天下午他和马格纳斯爵士的对话——马格纳斯爵士对他说的那番话——不管是对他还是他的妻子,他都不想效忠。他们不曾照顾过他,在他们眼里,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布伦特从早上八点开始工作,直到半夜,数十年如一日。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支付的薪水又实在是少得可笑。他一般不会在非休息日喝酒,可他每次要去喝酒的时候,就会在口袋里装十个先令[1],买点炸鱼和薯条,再喝几品脱[2]酒。摆渡人酒吧就坐落在村子的尽头。那是一家破败不堪的酒吧,远没有女王的军队酒吧那么安静古朴。他是这里的常客了,大家都认识他。他总是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也许会和酒保说上几句话,不过这对于布伦特而言,已经相当于一场交谈了。他把访客的事情抛之脑后,继续往前走。

022

    二十五分钟后,他来到了酒吧,而在这之前,他又经历了一场奇怪的邂逅。他走出树林的时候,一个孤零零的、衣衫略微有些不整的女人向她迎面走来,他认出她是汉丽埃塔·奥斯本,牧师的妻子。她一定是刚从家里出来——她家就在前面不远处,她应该是匆匆忙忙就离开了家。她披着一件浅蓝色的男式防风大衣,大概是她丈夫的衣服。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一脸心不在焉。

    她也看见了他。“哦,晚上好,布伦特,”她说,“这么晚出来。”

    “我要去酒吧。”

    “你有没有?我只是想知道……我正在寻找牧师。你应该没见过他吧?”

    “没有。”布伦特摇摇头,好奇为什么牧师这么晚还会出来。难道他们俩吵架了?接着,他忽然想起来,“派伊府邸那里有个人。奥斯本夫人,我猜可能是他。”

    “派伊府邸?”

    “他刚进去。”

    “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她的语气忐忑。

    “我也没看清那个人是谁。”布伦特耸了耸肩。

    “嗯,那晚安了。”汉丽埃塔转身,沿原路折返,向她家的方向走去。

    一个小时后,布伦特惬意地坐在酒吧里,就着鱼和薯条,小口喝着第二品脱酒。房间里烟雾缭绕。自动点唱机上一直在大声播放音乐,换碟的间隙,屋子里会安静一会儿。这时,他听见有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向十字路口的方向赶去,它经过的时候他还瞥见了它的影子。那辆自行车的声音他不可能听错。所以他猜得没错,牧师之前是去了派伊府邸,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在那里待了好一阵子了。布伦特又想起他与汉丽埃塔·奥斯本的相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吧,这也与他无关。他转过头,很快把这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然而,他很快就需要回想这一切。

    阿提库斯·庞德第二天早上在《泰晤士报》上读到了一则报道:

    男爵遭人谋杀

    警方接到报案,来到了威尔特郡的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调查当地富有的庄园主马格纳斯·派伊男爵的死亡事件。警探雷蒙德·丘伯,代表巴斯警察局发言,确认这次的死亡事件为谋杀。马格纳斯爵士的妻子弗朗西斯·派伊夫人和儿子弗雷德里克幸免于难。

    他在单桂阁公寓的客厅里抽烟。詹姆斯·弗雷泽给他拿来了这份报纸和一杯茶。现在他端着一个烟灰缸,回到了客厅。

    “你看了头版新闻吗?”庞德问道。

    “当然!真可怕。可怜的芒特巴顿夫人……”

    “抱歉,你说什么?”

    “她的车被偷了!就在海德公园里!”

    庞德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苦涩。“我说的不是这个报道。”他把报纸翻过来,给他的助手看。

    弗雷泽快速地看完那几段报道。“派伊!”他惊呼道,“这不就是——”

    “确实如此。没错。他就是玛丽·布莱基斯顿的雇主。几天前,就在这个房间里,他的名字被提起过。”

    “多巧的事啊!”

    “有可能,是的,巧合偶尔会出现。可这次,我不太确定。有人死了,同一屋檐下的两起意外死亡。你不觉得事情很蹊跷吗?”

    “你不会是打算去一趟吧,是不是?”

    阿提库斯·庞德陷入了沉思。

    他内心的想法是,不再接受任何工作。他剩余的时日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了。按照本森医生的说法,他的身体最多只能撑三个月,这么短的时间甚至不够他抓到凶手。况且,他已经做出决定,打算利用这段时间把他的后事安排妥当:敲定遗嘱细节,确认财产的分配。他离开德国的时候几乎身无分文,但他父亲收集的十八世纪的迈森小雕像历经战乱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他想看到它们在博物馆展出,他已经给肯辛顿的维多利亚—艾尔伯特博物馆写了一封信。确保他的那些小家人们有了安身之处,他才能放心。在他死后,那些小小音乐家、传教士、士兵、女裁缝,还有其他成员,还是能在一起;毕竟,它们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会留一份遗产给詹姆斯·弗雷泽,他陪着他办了五个案子,他的忠诚和幽默从未让他失望,虽然他在调查案件的时候从来帮不上什么忙。他还希望可以给许多慈善机构捐款,尤其是大都会与市警察遗孤基金会。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他的心血之作《犯罪调查全景》需要的相关资料已经准备好了。他还要一年时间才能完成。现在这种程度的稿件他是绝对不可能交给出版社。不过他有想过,或许他可以把他的笔记,还有剪报、信件和警方的案件报告整理好,这样,将来某个犯罪学专业的学生或许可以把这些资料整合成一部作品。花费很多精力,却没有任何回报,听上去有些悲哀。

    这些都是他的计划。但是,如果非要说生活教给了他什么,那就是做计划是徒劳无益的。人生自有安排。

    他转过头,看着弗雷泽。“我之前告诉桑德林小姐,我帮不了她,因为我没有官方理由去派伊府邸调查,”他说,“但现在一个理由已经出现了,而且我看到我们的老朋友,丘伯警探,也参与了这个案子。”庞德笑了,眼睛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收拾好行李,詹姆斯,然后把车开出来。我们立刻动身。”

    阿提库斯·庞德从未学过驾驶。他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老古板。他关注科学的最新进步,也不会犹豫尝试——比如,在治疗他的疾病时。然而,让人措手不及的变化节奏却让他禁不住担心,忽然之间,形状各异、尺寸多变的各类机器就涌进了人们的视线。随着电视机、打字机、冰箱、洗衣机变得随处可见,甚至连田埂上都布满了电缆塔,他有时候就会想,对于饱受生命考验的人性来说,这背后会不会隐藏着一些还不为人知的代价。毕竟,**主义本质上就是一台机器;所以,他并不急于融入新技术的时代。

    因此,当他向必然的趋势低头,在同意自己需要一辆私家车后,他就把这些全部交给了詹姆斯·弗雷泽处理。詹姆斯·弗雷泽出了一趟门,开着一辆沃克斯豪尔维洛斯四门轿车回来了,就连庞德也必须承认,他选车的眼光很好;稳固,宽敞。弗雷泽当然像个孩子一样兴奋不已。那辆车配置有六缸引擎,启动并加速到六十迈全程只需二十二秒。冬天,车上的加热器还可以融化挡风玻璃上结的冰。庞德也高兴,不过只是因为这下他就能去他想去的地方——还有,它那沉静而低调的灰色外观不会让他的到来过于引人注目。

023

    由詹姆斯·弗雷泽驾驶着那辆沃克斯豪尔,从伦敦出发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三个小时后终于停在了派伊府邸门外。石子路上已经停了两辆警车。庞德下了车,活动了一下腿脚,很高兴终于从那个有限的空间被释放出来。他不慌不忙地打量着面前的府邸,欣赏着这座宏伟、优雅,英伦感十足的建筑。他立刻就判断出,这幢宅邸已经传了家族几代人。任凭时间的洗礼而岿然不动,周身散发着一种笃定的气韵。

    “丘伯在那儿。”弗雷泽咕哝了一句。

    警探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大门口。弗雷泽在他们出发前给他打过电话,丘伯显然是在等候他们。他的身材发福,整个人兴致勃勃。他留着奥列弗·哈台[1]标志性的小胡子,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装,西装里面是他妻子新织的淡紫色毛衣。他又胖了,这是他一贯给人的印象。庞德有一次评价他“长了一张像是刚饱餐了一顿美味佳肴的脸”。他跃过门前的几级台阶向他们走来,显然很高兴见到他们。

    “庞德先生!”他大声喊道。他总是用德语称呼他“先生”,就好像在不经意地暗示庞德,他在德国出生是他性格上的某种缺陷一样。毕竟,他也许是想说:不要忘了谁是战争中的赢家。“得到你的消息,我十分惊讶。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和马格纳斯爵士有交情。”

    “完全没有,警探,”庞德回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是从今早的报纸上得知他的死讯。”

    “那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里?”他的目光转向詹姆斯·弗雷泽,仿佛是与他初次见面。

    “一个奇怪的巧合罢了。”事实上,弗雷泽却时常听侦探说世上没有巧合。

    在《犯罪调查全景》的某一章里,他表达了他对巧合的看法:“生命中的一切都有一种模式,巧合只是这一模式短暂地显现。”“这个村子里的一个年轻人昨天找到了我,她告诉我两周前就在这幢宅邸里死了一个人。”

    “是不是那个管家,叫玛丽·布莱基斯顿?”

    “是的,她担心一些人因此而胡乱指控。”

    “你是说,他们认为那个老妇人是被谋杀的?”丘伯掏出一包普莱耶牌香烟[2],抽出一支点燃,他总是抽这个牌子的香烟。他的右手食指和无名指因为长年累月的烟熏而微微发黄,就像老旧的钢琴键。“哎呀,那个案子你可以不用费心了,庞德先生。我亲自调查过,我可以告诉你,那纯粹是一场意外。她当时在楼梯顶层用吸尘器清理灰尘,被电线绊倒,整个人摔下楼梯,而地上是坚硬的石板。她真是倒霉!没人有杀害她的动机,而且门还上了锁,房子里就她一个人。”

    “那马格纳斯爵士的案子呢?”

    “呃,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进去看看,血肉模糊——没错,就是这个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我先抽完这根烟,里面真是惨不忍睹。”他故意转了一下叼在唇间的香烟,吸了一口。“当时,我们就认为这是一起一发不可收拾的入室盗窃案。这似乎是最明显的解释。”

    “最明显的解释正是我避免得出的那一类结论。”

    “唉,你有你断案的方法,庞德先生,我不会否认它们之前有帮助。可我们这次的受害者是当地的一个庄园主,一辈子都生活在村子里。起初,我看不出有谁会对他心存怨恨。可现在,有人在大约八点半左右的时候来过这里,刚巧被布伦特看见了——就是那个园丁。他当时刚结束一天的工作。他没能提供更多具体的细节,不过他的直觉是那个人不是村里人。”

    “他怎么能确定?”弗雷泽终于插上一句。在此之前,他一直被忽视,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其他人自己的存在。

    “呃,你知道的。如果你以前见过某个人,你会更容易认出他来。即使你没看清他的脸,他的身形或是他走路的样子也可以帮助你辨别。布伦特十分确定那是一个陌生人。不管怎样,这个男人来府邸的时候鬼鬼祟祟的,就好像他不想被人看到。”

    “你相信这个人是个盗贼。”庞德开口说道。

    “就在几天前,房子失窃了。”丘伯叹了口气,似乎因为要不得不再解释一遍而有些恼火,“管家死后,人们为了进入府邸,不得不打破后门的一扇窗户。他们原本应该重装玻璃,但却没有这么做。几天后,有人闯了进去,偷了一堆古董硬币和珠宝——古罗马时代的,你敢相信吗?也许,他们还在里面四处参观了一下。马格纳斯爵士的书房里有一个保险箱,他们可能没打开,但这下他们知道了它就在那里,没准会再来一趟想要把它撬开。他们以为房子里还是没人。马格纳斯爵士的存在让他们措手不及——然后,就有了接下来的事。”

    “你说他死得很惨。”

    “只是委婉的说法。”丘伯深吸了一口烟,好让自己说下去,“客厅里有一副盔甲,你一会儿就能看见。全套盔甲,还有配剑。”他欲言又止,“这就是他们的凶器。他们把他的头砍掉了。”

    庞德思索了一会儿,“是谁发现他的?”

    “他的妻子。她之前一直在伦敦购物,九点十五分左右回到家里。”

    “商店这么晚关门。”庞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呃,也许她还吃了晚餐。不管怎样,当她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一辆车开走了。她不确定那是一款什么车,只记得是绿色的,还瞥见车牌上的几个字母:FP。幸好,它们刚巧是她名字首字母的缩写。她走进府邸,发现他倒在楼梯底下,几乎就是上周他的管家尸体被发现的位置,但不是全尸。他的头滚到了壁炉附近。我不确定你有没有机会和她聊几句。她在巴斯住院,被注射了镇静剂。是她报的警,我听过录音。可怜的女人,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又是尖叫又是呜咽。如果这是桩谋杀案,你完全可以把她从嫌疑人名单中剔除了,不然,她就是这世上演技最好的女演员。”

    “我猜,尸体已经运走了。”

    “是的。我们昨天晚上搬走了。我和你说,那可得需要一个坚强的胃。”

    “警探,你们第二次进入府邸的时候有发现屋子里少了什么吗?”

    “不好说。等派伊女士身体好转,我们可以问问她。但我的第一印象,似乎是没有。你可以进来看看,如果你想的话,庞德先生。当然了,你没有任何官方权限,也许我应该先找助理督察简单沟通一下,但我敢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你脑子里冒出了什么想法,我还指望你能来提醒我呢。”

    “当然了,警探。”庞德虽然嘴上这么说,弗雷泽却知道他不会这样做。他陪庞德一起调查过五起独立的案子,深知这位侦探有一种让人大为光火的习惯: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他都能不动声色,直到时机合适才揭露真相。

024

    他们爬上三级台阶,但在进门前,庞德却停下了脚步。他蹲下来,说道:“这下可奇怪了。”

    丘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脸难以置信。“你不会是打算告诉我,我遗漏了什么细节吧?”他急切地追问道,“而且,我们甚至还没进门!”

    “也许和案情毫不相关,警探,”他安慰说,“可你看大门旁的花圃……”

    弗雷泽低头看去。府邸大门前花团锦簇,一片片的花圃,分布在台阶两侧。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牵牛花。”丘伯说道。

    “我不确定是什么花,不过,你没看到掌印吗?”

    丘伯和弗雷泽凑近观察,这才看见,大门左边,柔软的泥土上有一枚掌印。从掌印的大小,弗雷泽推断应该是一个男人留下的。五指还是张开的。这可太奇怪了,弗雷泽心想。要是足迹的话才更符合常理。

    “这也许是园丁留下的,”丘伯说,“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你说得可能没错。”庞德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穿过大门,一间宽敞的矩形客厅映入眼帘,里面有一截楼梯和左右两扇门。弗雷泽一眼就发现了马格纳斯爵士的尸体躺过的地方,胃像往常一样翻江倒海起来。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因为浸透了鲜血,闪着黑幽幽的光泽。根据地上的血迹,可以推断当时鲜血流到了石板上,一路蜿蜒,在壁炉旁的一把皮椅的椅腿处汇成一摊。房间里充斥着难闻的腥臭气味。盔甲的佩剑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剑柄朝向楼梯,刀锋正对鹿头,鹿用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地面,它也许是这场谋杀案唯一的目击者。盔甲如同一个空壳骑士,伫立在一扇门旁,门的那头通往起居室。弗雷泽和他的雇主一起去过很多案发现场,他常常看到倒在地上的尸体——砍死的、射中的、淹死的,不一而足。但令他感到震惊的是,这具尸体却格外让人感觉毛骨悚然;深色的木隔板和门楼眺望台让人仿佛置身于中世纪詹姆士一世统治下清教徒惨遭迫害的现场。

    “马格纳斯爵士认识杀害他的人。”庞德喃喃自语。

    “你怎么知道?”弗雷泽诧异道。

    “从这副盔甲的位置和房间的布局判断。”庞德用手比画着,“你好好看看,詹姆斯。出口在我们身后,盔甲和剑在房间里面。如果凶手从正门进入,想要袭击马格纳斯爵士,他就必须绕过他取走武器,这时候,如果门是敞开的,马格纳斯爵士就可以成功逃脱;可是,眼前这幅场景似乎更像是马格纳斯爵士正要送某个人出门。他们从客厅出来。马格纳斯爵士走在前面,杀他的人跟在他身后。当他打开正门,他没能看见他的客人已经拔出了剑。他转过身,看见这位夺命的客人正一步步逼近他,他也许会恳求他放过自己。然而,凶手挥剑向他砍去。然后,就出现了之后大家看到的那一幕。”

    “也有可能是陌生人作案。”

    “你会在深夜邀请一个陌生人进家门吗?我不这么认为。”庞德环顾四周,“有一幅画不见了。”他说道。

    弗雷泽顺着他的视线,发现果真如此。门旁边的墙上是一个裸露的挂钩和一块有些轻微磨损的木制墙板,那个长方形的印记不言自明,清晰地勾勒出消失的画作的轮廓。

    “你觉得这与案情有关?”弗雷泽好奇地问道。

    “一切都有关联。”庞德回答说。他最后又环视了一圈,说,“这里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倒是有兴趣了解一下,那位两周前死亡的女管家是如何被人发现的。但是,少安毋躁,迟早会到那一步。现在,我们可以进客厅看看吗?”

    “当然可以,”丘伯说,“这扇门就通往客厅,马格纳斯爵士的书房在另一边。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封信,没准你会感兴趣。”

    客厅的布置比门厅多了几分女性柔美的气质,米色的地毯,绘有花卉图案的长毛绒窗帘,房间里摆放着舒适的沙发,还有几张便桌。照片随处可见。弗雷泽随手拿起一张,打量着照片里的三个人,背景就在府邸大门前。一个留着胡子的圆脸男人,穿着一件老式的西装;他旁边站着一个女人,比他高几英寸,一脸不耐烦地盯着照相机;还有一个男孩,穿着校服,皱着眉头。正是马格纳斯爵士、派伊太太和他们的儿子。他们虽不能说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但这显然是一张全家福。

    一名身着制服的警察看守着另一头的那扇门。他们径直走进房间,里面放着一张气派的古董书桌,端端正正地摆在两个书架之间,书架正对窗户,从窗户可以望见府邸前的草坪和远处的湖泊。木制地板抛过光,部分铺着地毯。朝里摆放着两把扶手椅,椅子中间有一个古董地球仪。不远处,硕大的壁炉几乎占据了整张墙壁,从灰烬和烧焦的木头可以判断,有人最近点过火。房间里氤氲着一股雪茄的气味。弗雷泽注意到边桌上放着一个雪茄盒和一个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门厅里的木头隔板再次闯入视线,墙上挂了几幅油画,似乎有些年头了,与府邸一同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庞德走到其中一幅油画前——一匹马站在马厩前,酷似斯塔布斯[3]的风格。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幅画,它垂直地挂在墙面上,就像一扇半开门。

    “就像我们进来的那扇门。”丘伯感叹道。

    庞德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用它勾住画,用力拉向自己。画的一侧被铰链固定住了,巧妙地隐藏起装在墙上的保险箱,那个保险箱看上去十分坚固。

    “我们不知道密码,”丘伯补充道,“我相信派伊女士好转之后就会告诉我们。”

    庞德点点头,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张古董桌上。马格纳斯爵士死前很可能在桌前坐了好几个小时,散落在桌面上的文件也许可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顶层的抽屉里有一把枪,”丘伯插话说,“是一把老式的左轮配枪。没有开过枪,但是子弹上了膛。据派伊女士说,他平时都把它放在保险箱里。也许是因为之前的入室盗窃案,他才特意从保险箱里取了出来。”

    “又或是,马格纳斯爵士有不安的理由。”庞德拉开抽屉,扫了一眼那把枪。那是一把点三八口径的韦伯利左轮手枪。丘伯说得没错,它还没有使用过。

    他合上抽屉,注意力又回到书桌上。他先看了看一系列图纸,那是巴斯一家名叫拉金盖德沃的公司的建筑蓝图。蓝图展示了一片住宅区,一共十二栋,两排各六栋。旁边堆着一沓信,是与市政委员会的来往书信,记录着获得规划许可的全过程。那本精巧的册子就是证据,标题是“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丁格尔大道”。这些东西零零碎碎占据了书桌的一角。书桌另一边放着一部电话,旁边摆着一个笔记本。有人,想必是马格纳斯爵士,在上面留下了铅笔字迹——而铅笔就在一旁。

025

    一个女孩

    纸上是整齐的几行字,可在这之后,马格纳斯爵士就开始焦躁起来。纸上潦草地画了几道线,线条交错,写字人的愤怒跃然纸上。庞德把这张纸递给弗雷泽。

    “一个女孩?”弗雷泽不解地说道。

    “这些似乎是打电话的时候记录下来的,”庞德提示道,“‘Mw’可能代表了什么。请注意,w是小写字母。还有某个女孩?也许这就是他们谈话的主题。”

    “看来,他似乎对谈话内容不太满意。”

    “确实。”最后,庞德的目光落在一个空信封上,旁边摆着的一定就是丘伯刚才提到的那封信,它位于桌子的正中央,上面没有地址,只有一个名字——马格纳斯·派伊爵士——黑色的墨水字迹。信不知已经被谁粗鲁地撕开了。庞德掏出一条手帕,用它拿起信封。他仔细地检查了信封,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拿起旁边的信件。信是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收件人是马格纳斯·派伊爵士,上面标注的日期是一九五五年七月二十八日——正是谋杀发生的当天。他读道:

    你以为你可以逃脱吗?你还没出生,这个村庄就存在了,你死后它还是会在这里。如果你以为你可以用你的健[4]筑和你赚的钱毁掉它,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如果你还想在这里生活,如果你还想活命,就好好想想,你这个浑蛋。

    信上没有署名。他把它放回桌上,好让弗雷泽能看到。

    “无论是谁写了这封信,他不会写‘建筑’这两个字。”弗雷泽评论道。

    “他也可能是一个杀人狂。”庞德轻声补充道,“这封信似乎是昨天寄出的。马格纳斯爵士在收到这封信后的几个小时后就被杀了——如信中所威胁的那样。”他转头看着警探,“我猜想这案子或多或少与施工图有关。”他说道。

    “没错,”丘伯附和道,“我已经给拉金盖德沃的人打过电话。他是巴斯的一家开发商,似乎与马格纳斯爵士有某种关联。今天下午我就会过去,你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加入。”

    “你太慷慨了。”庞德点点头。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封信,“我感觉它不知哪里透着些古怪。”他说。

    “我想,这次我可赶在你前头了,庞德。”警探笑容灿烂,沾沾自喜地说,“虽然信的内容是打印的,信封却是手写的。你没准在想,如果寄信的人想要隐藏身份,这简直完全暴露了。可我猜测,他先是把信封上,这才想起需要在正面写上收件人的名字,可这下却不能用打字机打了。我就经常这么干。”

    “也许你说得没错,警探。但这不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丘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站在桌子对面的詹姆斯·弗雷泽却知道他不会这么做。

    他果然没猜错。庞德的注意力已经再次转向了壁炉。他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支笔,在灰烬中检查,果然有所发现。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拣出来。弗雷泽凑过去,低头一看,只见是一片纸,和香烟牌差不多大,边缘烧焦了。这就是与庞德共事时,他最享受的时刻。丘伯永远都不会想到去检查壁炉。这位警察只会粗略地在房间里看上几眼,叫人来取证,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可庞德却找到了一条线索,也许会让案子有所突破。残缺的纸上也许会写着一个名字,即便是寥寥几个字母,也能提供一个手写样本,没准就能透露谁曾来过这个房间。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这桩案子里,纸片上空空如也,即便如此,庞德似乎也没有泄气,丝毫不为所动。

    “你看,弗雷泽,”他大声说道,“这里颜色有些不太一致,像是污迹;而且,我认为,它可以帮助我们鉴别至少一部分指纹。”

    “指纹?”丘伯听见这个词,立刻凑了上来。

    弗雷泽又端详了一下,发现庞德果然没说错。那片污迹呈深褐色,他的第一反应是咖啡溅上去的。但与此同时,他又看不出与这案子有任何明显的关联。任何人都可能撕下一张纸,把它扔进火里。马格纳斯爵士自己也有可能这么做。

    “我让检测室看看,”丘伯说,“他们还可以帮着鉴别一下那封信。可能是联想到之前的入室盗窃案,我下结论太过仓促了。”

    庞德点点头。他直起身体,“我们必须得找个地方住宿。”他突然宣布道。

    “你打算留下来?”

    “如果你允许的话,警探。”

    “当然了。我相信女王的军队酒吧里还有空房间。那是教堂旁边的一家酒吧,不过他们也提供食宿服务。如果你想找正规的旅馆,最好还是去巴斯。”

    “待在村里会更方便一些。”庞德回答。

    一想到乡村小旅馆里凹凸不平的床铺,简陋粗鄙的家具和水花四溅的浴室水龙头,弗雷泽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可偏偏这些往往还是热情好客的当地人的一份心意,让你无法拒绝。除了庞德付给他的报酬之外,弗雷泽没有积蓄,只能靠那点儿钱勉强度日。但这并没有阻止他追求奢侈的享受。“需要我先去看看吗?”他提议。

    “我们可以一起去。”他转头看着丘伯,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巴斯?”

    “我预约了两点钟去拉金盖德沃,我们可以直接从那里去医院探望派伊夫人,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太好了,警探。我必须要说,很高兴能再次与你合作。”

    “一样。我很高兴见到你,庞德先生。无头尸体还有所有糟心事!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桩案件正合你胃口。”

    他又点了一根烟,向停车的位置走去。

    让弗雷泽颇为懊恼的是,女王的军队酒吧只剩下两个空房间,庞德甚至都没上楼看,就订下两间房。它们也如预想中一样糟糕,地面倾斜,空荡荡的墙上辟出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村里的广场。庞德眺望着远处的墓地,没有丝毫怨言。相反,不知道是看到了怎样的一幕,竟令他有些忍俊不禁。他也没有抱怨房间不够舒适。弗雷泽刚开始在坦纳公寓工作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侦探睡觉的地方竟然是一张单人床;更准确地说,是一张金属骨架的简易便床,毛毯整齐地叠放在床上。虽然庞德之前结过婚,可他却从没提起过他的妻子,也从未对追求异性流露出丝毫的兴致。即便如此,在伦敦街头那样一座精致的公寓里,他朴素节制的生活反而显得十分我行我素。

    他们俩在楼下吃了午餐,然后出门。村庄广场的公共汽车候车亭附近围着一小群人,弗雷泽却感觉他们不像是在等车。显然,有什么勾起了他们的兴致,他们眉飞色舞地交谈着。他确定,庞德会想要过去看看他们在大惊小怪什么;但在这时,公墓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正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从他身上穿的牧师衬衫和项圈领可以判断,他是一名牧师。他身材颀长瘦削,顶着一头凌乱的黑发。弗雷泽看见他扶起一辆倚靠在墓地大门上的自行车,推着它到主路上,车轮一转就吱吱作响。

026

    牧师!”庞德兴奋地喊道,“在英国村庄里,只有他会认识其他所有人。”

    “不是人人都去做礼拜。”弗雷泽回答。

    “他们可以不去。可他的职责是,了解每一个人,即使是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

    他们快步向他走去,在他离开前成功地拦住了他。庞德主动自我介绍。

    “噢,没错,”牧师惊呼一声,眼睛在太阳底下眨个不停。他皱起眉头,“我听过这个名字,我确定。你是侦探?你来到这里,当然,是为了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事吧。多可怕……可怕的事情。像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这样一个小村落,出了这样的事,让大家都措手不及,很难消化。请原谅我,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罗宾·奥斯本。我是圣·博托尔夫教堂的牧师。啊,你没准已经自己搞清楚了,你就是干这行的!”

    他放声大笑,庞德觉得——就连弗雷泽都觉得——这个男人紧张得有些不正常,一张嘴几乎停不下来,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似乎是在试图掩饰他脑海里真正的想法。

    “我想,你应该非常了解马格纳斯爵士。”庞德说。

    “还算了解。没错。悲哀的是,我见到他的次数比我期待的要少。他不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人,几乎很少来做礼拜。”奥斯本继续自言自语,“你是来调查这个案子的吗,庞德先生?”

    庞德回答说的确是。

    “我有些惊讶,我们自己的警察竟然需要额外的协助——当然我说这话不是……没有任何不欢迎的意思。我今天上午已经和丘伯警探交谈过了。他向我透露,可能是有人闯进府邸作案。窃贼。我相信,你也知道,派伊府邸不久前还被盯上了。”

    “不幸有些过于垂青派伊府邸了。”

    “你是说,玛丽·布莱基斯顿的死?”奥斯本直言不讳,“她就在那边安息。是我主持的葬礼。”

    “马格纳斯爵士在村里人缘好吗?”

    这个问题让牧师感到意外,他斟酌着措辞,想要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可能有些人会嫉妒他。他继承了丰厚的遗产。当然,还有,丁格尔幽谷的事。说实话,人们的情绪比较激动。”

    “丁格尔幽谷?”

    “那是一片林地。他卖掉了它。”

    “卖给了拉金盖德沃。”弗雷泽插了一句。

    “没错,我想,就是那个开发商。”

    “他这么做的直接后果就是他收到了死亡威胁,奥斯本先生,如果你得知这件事,你会感到惊讶吗?”

    “死亡威胁?”牧师比之前更加神色惶惶,“我很意外。我相信这里没有人会这么做。这是一个非常安宁的村庄。这里的村民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你刚才说大家情绪很激动。”

    “人们很沮丧。但那不是一回事。”

    “你上次见到马格纳斯爵士是什么时候?”

    罗宾·奥斯本急不可耐地想要上路。他攥着自行车把,仿佛那是一只蠢蠢欲动的动物,需要他紧紧地勒住缰绳。而这最后一个问题却让他感觉到了冒犯。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是在怀疑他吗?“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他回答说,“他没能参加玛丽·布莱基斯顿的葬礼,很可惜,可他当时在法国南部。而在那之前,我也不在。”

    “去了哪里?”

    “度假,和我妻子。”庞德耐心地等待奥斯本主动打破沉默,“我们在德文郡待了一个星期。其实,她现在正等着我回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挤出一个微笑,硬着头皮从两人间穿过,自行车的齿轮吱呀吱呀地尖叫。

    “要我说,他在为一些事感到紧张。”弗雷泽咕哝了一句。

    “是的,詹姆斯。他一定隐瞒了一些事。”

    当侦探和他的助手向车停的方位走去时,罗宾·奥斯本正骑着自行车向牧师的教区住宅疾驰。他知道自己没有完全说实话:他没有说谎,只是刻意省略了一部分事实。然而,汉丽埃塔的确在等他,而且以为他能回来得更早。

    “你去哪儿了?”等他在厨房坐定,她这才开口询问。她用青豆沙拉做了一个自制的乳蛋饼,然后在他旁边坐下。

    “噢,我刚刚在村子里。”奥斯本开始默默地祷告,她看见他用唇语说了“恩惠”两个字,“我遇到了那个侦探,”他草草地说完“阿门”,继续说道,“阿提库斯·庞德。”

    “谁?”

    “你一定听说过他。他非常有名。私家侦探。你还记得马尔堡的那个学校吗?有一名老师在学生表演一幕戏剧时被杀了。那个案子就是他破的。”

    “但我们为什么需要一个私家侦探?我以为是窃贼作案。”

    “看样子,警方的判断可能有误。”奥斯本踌躇地说,“他认为这桩案子与丁格尔幽谷有关。”

    “丁格尔幽谷!”

    “这就是他的想法。”

    他们沉默地吃着面前的食物,似乎都无心享受美食。汉丽埃塔突然问道:“你昨晚去哪里了,罗宾?”她问。

    “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马格纳斯爵士被杀了。”

    “你究竟为什么要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奥斯本放下刀叉,喝了一口水,“我很生气,”他解释说,“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我心里有些……不该有的想法。那个消息让我感到不安,可这不是理由。我需要时间冷静,所以一个人去了教堂。”

    “但是你去了那么长时间。”

    “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汉丽埃塔。我需要时间。”

    她本不想接茬儿,转念又说道:“罗宾,我很担心你。我出去找过你。其实,我碰到了布伦特,他说他看到有人去了府邸——”

    “你在暗示什么,汉?你觉得我去了派伊府邸,杀害了他?用一把剑把他的头砍了下来?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当然不是。只是你当时太生气了。”

    “你这么说太可笑了。我根本没有到那房子附近。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汉丽埃塔欲言又止。丈夫袖子上的血迹,是她亲眼所见。第二天早上,她把衬衫泡在沸水里,清洗漂白,现在它还挂在晾衣绳上,在阳光下晾晒。她想问问他这血迹是谁的。她想知道它是怎么沾到袖子上的。但她不敢问。她不能指责他。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两个人在沉默中吃完了午餐。

027

    约翰尼·怀特海德坐在弧形靠背、旋转座椅的仿制船长椅上,同样也在思考这次的谋杀案。实际上,整整一上午,他几乎都没什么头绪,莫名其妙地在自家的古董铺里重新摆放商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当他冒冒失失地打翻了一件迈森产的上好瓷器,杰玛·怀特海德终于忍不住冲他发了脾气,虽然那个小巧精致的肥皂盒的瓷身上就有缺口,但还是能标出九先令六便士的价格。

    “你怎么了?”她询问道,“一整天坐立难安,那是你抽的第四根烟了。你为什么不出去透透气?”

    “我不想出去。”约翰尼闷闷不乐地说。

    “出什么事了?”

    约翰尼在皇家道尔顿[1]烟灰缸中把烟捻灭,那个烟灰缸形似一只奶牛,标价为六先令。“你以为呢?”他厉声说道。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问你。”

    “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就是这件事。”他盯着烟雾从扭曲的烟头上袅袅升起,“为什么有人要去谋杀他?现在倒好,村子里来了警察,挨家挨户敲门,问东问西。他们很快就会上门询问我们。”

    “这有什么关系?他们想问什么就问。”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却也足以让人觉察,“不可以吗?”

    “当然,他们可以问。”

    她端详着他,目光严厉,“你没打什么主意吧,约翰尼?”

    “你在说什么?”他的语气有些委屈,“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当然了,我没打什么主意。困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小乡村,我能打什么主意?”他们之间的这场争论已是陈词滥调:城市还是乡村,萨克斯比还是世界其他地方。他们经常争论不休。但即使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依然能记起不久前,就在这间铺子里,玛丽·布莱基斯顿是如何与他对质的——她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她突然间就死了,马格纳斯爵士也是如此;不到两个星期,两个人接连死去。这不是巧合,警察当然也不这么认为。约翰尼清楚他们会如何断案。他们已经在草拟案宗了,在村里挨个询问。用不了多久,就到他了。

    杰玛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虽然与他相比,她是那么娇小,那么柔弱,可她才是他们之中更强大的那一个,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当他们在伦敦遇上麻烦的时候,她一直陪在他旁边。他“离开”的那阵子,她每周都给他写信,长长的家书充满了积极乐观、鼓舞人心的话语。等他终于回到家,也是她决定他们一起搬到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她在杂志上看到这家古董铺刊登的广告,心想,这样一来约翰尼既能干老本行,还能体面地养家糊口,开始他们崭新的生活。

    离开伦敦并不容易,特别是对于一个从小到大没有离开半步的男孩来说。但是约翰尼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所在,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可她明白,这里让他感觉受到了轻视。它吵嚷喧哗、自娱自乐、轻信愚昧、容易被煽动怒火;在这里,人人都在被无休无止地评头论足,得不到认可,可能就意味着被彻底孤立。约翰尼·怀特海德从未有过归属感。把他带到这里,她是不是做错了?她仍然会同意他回伦敦看看,虽然她总是为此担心。她没有问他打算做什么,他也不会告诉她。但是这次不同。他几天前才去过伦敦。那次出行会不会与近来发生的事有关?

    “你在伦敦干什么了?”她问道。

    “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只是好奇。”

    “我去见了几个朋友——德里克和科林。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小酌了几杯。你也该一起去的。”

    “你不会想让我去的。”

    “他们还问起你的近况。我路过以前我们的老房子,现在是公寓楼。它让我想起我们在那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你和我。”约翰尼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发现这双手变得那么纤弱。不知为何,她年纪越大,人却似乎越单薄。

    “我这辈子已经受够伦敦了,约翰尼。”她抽回手,“至于德里克和科林,他们从来都不是你的朋友。局面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陪在你身边。”

    约翰尼阴沉着脸,“你说得对,”他说,“我出去散一会儿步。半小时。我现在心里一团乱麻。”

    “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去。”

    “不用了,你好好看店。”今天自打营业,还没有顾客进门。这就是谋杀案引发的后果。人心惶惶,旅客都不敢来游览。

    她目送他离开,听见门铃熟悉的叮当声。杰玛曾经以为,他们来到这里,将原本的生活抛诸脑后,就会万事大吉。无论约翰尼当时是什么态度,这都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可是如今,两个大活人,接二连三死去,改变了一切,过去的阴霾不知怎么又蔓延开来,笼罩在他们头顶。

    玛丽·布莱基斯顿来过这里。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女管家头一次上门。当她质问他的时候,约翰尼还撒谎。他声称,她是在挑选礼物,但杰玛知道这不是实话。如果玛丽想要买礼物,那她一定会去巴斯一趟,去伍尔沃斯商店或者博姿药妆店。接着,没过一周,她就死了。这两件事有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真有关系,那是否又牵扯到马格纳斯·派伊爵士的死。

    杰玛·怀特海德选择了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是因为她觉得这里能让他们平安地生活。杰玛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商店里,周围是成百上千件多余的物件:小装饰品、小玩意儿,一些没有人想买的东西。不管怎样,至少今天就没人光顾。此刻,她竟真心希望自己和约翰尼从未来过这里。

    村子里的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知道是谁杀害了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可惜,没有哪两个版本是一样的。

    马格纳斯爵士和派伊夫人,夫妻俩不和已是公开的秘密。如果他们出现在教堂,两人之间会保持一定的距离。按照摆渡人酒吧的老板格瑞斯·凯特的说法,马格纳斯爵士与他的女管家,玛丽·布莱基斯顿,一直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派伊夫人杀了他们俩——玛丽死的时候她在法国度假,又是如何作案,但他对此没有给出解释。

    不,不。罗伯特·布莱基斯顿才是凶手。他母亲去世的前一天,他不是还威胁她了吗?他生她的气,所以杀死了她;当马格纳斯爵士无意间发现是他杀了他的母亲,他接着又杀害了他。还有人说是布伦特干的——那个独自生活的园丁。他绝对有些古怪。有传闻说,马格纳斯爵士在他死亡的当天解雇了他。或者是那个来参加葬礼的陌生人?没有人会戴一顶那样的帽子,除非为了刻意隐藏身份。甚至乔伊·桑德林——那个为雷德温医生工作的好姑娘也遭到了怀疑。在公共汽车候车亭旁边的布告栏里张贴的那张奇怪的声明就足以表明,除了人前的那一面,她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玛丽·布莱基斯顿不喜欢她,所以她死了;马格纳斯·派伊爵士发现了,于是他也死了。

028

    还有丁格尔幽谷即将遭到破坏的那件事。在马格纳斯爵士书桌上发现的那封恐吓信,虽然警方还没有披露更多细节,但众所周知,那个开发项目激起了多深的民怨。在村庄中生活的时间越久,你可能就越生气。按照这个逻辑,八十三岁的老杰夫·韦弗,人们记忆中数十年如一日地看守教堂墓地,也沦为了嫌疑犯。牧师,同样也蒙受了不少损失。教区牧师住宅紧连着开发规划的区域,总是有风言风语说他和奥斯本夫人有多爱在树林里徜徉。

    奇怪的是,有一位居民,她虽然有充分的理由杀害马格纳斯爵士,但她的名字却不在被怀疑的行列。这个人就是克拉丽莎·派伊。穷困潦倒的妹妹反过来却被自己的亲哥哥无视羞辱,但是却没有一个村民觉得她是凶手。也许因为她是一个单身女人——还是个虔诚的教徒;或许因为她古怪的装扮。那染过颜色的头发很是滑稽,从五十多米以外的地方看也很是扎眼。她总是戴着喧宾夺主的帽子,佩戴仿制的珠宝,衣柜里全是过时的衣服,但其实款式更简单、更摩登的衣服反而更适合她。她的身材也很不协调:不能说肥胖,不能说粗壮,也不能说是矮胖,但却与每个词都很接近。简而言之,她就是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里的一个笑话,但笑话杀不死人。

    坐在温斯理排房的家中,克拉丽莎尽量不去想发生了什么事。前一个小时,她还津津有味地玩着《每日电讯报》上的填字游戏——尽管她平时只用一半的时间就能完成。其中一条线索尤其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16.对鲍比抱怨不已[1]

    答案是一个九个字母的单词,第二个字母是O,第四个字母是I。她知道那个单词就在嘴边,但是不知为何她就是想不起来。突破口是“抱怨”的近义词,还是某个名叫鲍比的名人呢?似乎不太可能是人名,《每日电讯报》上的填字游戏通常不涉及名人,除非他们是经典作家或是艺术家。究竟是哪种情况,鲍比有她没有想到的其他含义吗?她杵着派克笔,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她灵机一动。答案多么显而易见啊!一直就在她眼前呀。“抱怨不已。”所以要把单词末尾的D去掉,“对”暗示了这是一个异位构词法。还有鲍比?或许大写字母B有些干扰她。她把缺失的字母一一填上……“警察”,当然,这让她想起了马格纳斯,想起了村庄里进进出出的那些警车,还有那些到现在都还在派伊府邸驻守的身着制服的警察。现在她哥哥死了,府邸会如何安置?估计弗朗西斯会继续住在那里。家族的限定继承权的部分内容不允许她将府邸售卖,纷繁复杂的条款定义了派伊府邸几个世纪以来的所有权。现在派伊府邸将由她的侄子继承,他是下一个继承者。他只有十五岁,上一次克拉丽莎见他,他给她的印象是浅薄傲慢,有点像他的父亲。而现在他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当然,如果他和他的母亲去世了,如果——举个例子——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然后房产,不是爵位,就会由旁支来继承。这可是个有趣的想法;虽然不可能,但是很有意思。的确,没有任何理由它不会发生。首先是玛丽·布莱基斯顿,然后是马格纳斯爵士,最后……

    克拉丽莎听到门口钥匙转动的声响,她迅速把报纸折起来,放在一边。她不希望让任何人觉得她在浪费时间,无所事事。她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就在这时,门开了,戴安娜·韦弗走进房间里。她是亚当·韦弗的妻子,在村子里做些零散工作,不时去教堂帮帮忙。她是一个亲切的中年妇女,说话办事从不拖泥带水,脸上总是挂着友好的微笑。她是一名清洁工:在医生的诊所里每天工作两小时,一周其余的时间就在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的人家做清洁,每周来她这里一下午。她拿着平时携带的超大号塑料袋,风风火火地走进房间。克拉丽莎注意到,这么热的天,戴安娜都没有解开外套扣子。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人就是一名真正的清洁工。像她这样一位女士,这项工作对她来说再适合不过,而且确实很有必要。可马格纳斯怎么能把她与这些清洁工相提并论?他是认真的吗,还是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让她难堪?他死了,她不难过;恰恰相反,她很高兴。

    “下午好,韦弗太太。”她问候道。

    “你好啊,派伊小姐。”

    克拉丽莎立刻就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劲。这名清洁工看起来很沮丧,似乎还很紧张。“客卧里还有一些熨烫的工作需要做。我买了一瓶新的清洁剂。”克拉丽莎直截了当地说。她不习惯与人交谈:这不仅仅是合不合适的问题。她勉强才能支付每周两小时的清洁费用,她不打算用闲谈占用这宝贵的时间。然而,尽管韦弗太太已经脱下了外套,她还是没有挪动一步,似乎也不急于开始工作。“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她问道。

    “呃……就是那栋大房子里发生的那件事。”

    “我哥哥。”

    “没错,派伊小姐。”清洁工似乎比她理应表现得还要更焦躁不安,就好像她曾在那里工作过一样。她这辈子可能只和马格纳斯说过一两次话。“出了这样的事很可怕,”她继续说道,“在咱们这样一个村庄里。我的意思是,人生起起伏伏。但是我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年了,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先是可怜的玛丽,现在又是他。”

    “我刚才也在想这件事,”克拉丽莎附和道,“我感到很羞愧。我哥哥和我不太亲近,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血亲。”

    血。

    她打了个寒战。他之前知道他要死了吗?

    “这下好了,我们招来了警察,”戴安娜·韦弗絮絮叨叨地说,“问东问西,打扰大家的生活。”

    这是她担心的事吗?警察?“你觉得他们知道是谁干的吗?”

    “我怀疑还不知道。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

    “我确信他们已经搜查过那栋房子了。听亚当说……”她停顿了一下,犹豫是否要说出口,“有人把他的头从肩膀上砍了下来。”

    “是的,我也听说了。”

    “那太吓人了。”

    “当然非常惊悚。你今天能干活吗?还是你想回家休息?”

    “不,不,我情愿让自己忙碌起来。”

    清洁工进入厨房。克拉丽莎盯着钟表,韦弗夫人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分钟才开始工作。她要确保她在离开之前把时间补回来。

029

    在拉金盖德沃的会面并没有特别的收获。他们给阿提库斯·庞德展示了新开发项目的规划手册——清一色的水彩风格,言笑晏晏的一家人,如幽灵一般在他们的新天堂里飘来飘去。规划已经获得批准,明年春天就开工。高级合伙人菲利普·盖德沃坚称:“丁格尔幽谷是一片不起眼的林地,而新的家园会使邻里受益。市政委员会的考量是改造我们的村庄。如果想要让村庄保持生命力,我们需要为当他的家庭提供新的住宅。”

    丘伯沉默地听着他高谈阔论。规划手册上的那家人,穿着时髦的衣服,开着全新款汽车,完全不像当地人。当庞德宣布他没有其他问题的时候,丘伯很是高兴,他们终于能到大街上透透气了。

    事实证明,弗朗西斯·派伊早已出院,她坚持要回到家中,庞德、弗雷泽和丘伯三人只好赶往派伊府邸。他们赶到的时候,警车已经开走了。当汽车驶过木屋,开到车道石子路上的时候,午后的太阳已躲到了树林后。庞德惊奇地发现,一切看起来一如往常。

    “那一定就是玛丽·布莱基斯顿生活过的地方。”当汽车驶过时,弗雷泽指着静悄悄的木屋说。

    “有那么几年,她和两个儿子,罗伯特和汤姆,住在那里。”庞德说,“我们不要忘记,她的小儿子也死了。”他凝视着窗外,脸色一沉,“这个地方见证了太多次死亡。”

    他们停好车。丘伯先行一步,已经在大门口等他们了。警察把土地上的手印用封条围出一块正方形的区域,封条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弗雷泽心想,不知道这个手印有没有锁定目标,是那位名叫布伦特的园丁,还是村里的其他人?他们直奔府邸,有人已经好生忙碌了一番——波斯地毯撤掉了,石板地被冲刷过,那副盔甲也消失不见了。警察保留了那把剑——毕竟,它是凶器。可是继续留着剩下的那副盔甲显然太过残忍,它不断提醒着主人过往发生的不幸。整幢宅邸都悄然无声,派伊夫人也不见踪影。丘伯犹豫不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一扇门打开,从客厅走出来一个男人,将近四十岁的样子,发色偏深,蓄着胡子。他穿着蓝色夹克,前口袋上有褶皱。他迈着慵懒的步子,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夹着香烟。弗雷泽立刻感觉出,这是一个不怎么招人喜欢的男人。他不仅惹人反感,似乎与生俱来就缺乏亲和力。

    刚露面的男人惊讶地发现大厅里站着三位客人,他没有遮遮掩掩,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谁?”

    “我还正要问你同样的问题,”丘伯反唇相讥,已经有些动怒,“我替警局效力。”

    “噢。”男人脸色一沉,“嗯,我是弗朗西斯·派伊夫人的朋友。我从伦敦来照顾她,在这个艰难的时刻,她需要人支持和陪伴。我叫达特福德,杰克·达特福德。”他含糊地伸出一只手,接着讪讪地收回,“你知道的,她很沮丧。”

    “肯定是的。”庞德走上前去,“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达特福德先生。”

    “马格纳斯爵士的事?她打电话告诉我的。”

    “今天?”

    “不是,昨天晚上。她报完警之后,马上就给我打电话。她当时几乎是歇斯底里的状态。我本想直接过来,但当时出发有些迟。今天早上我有个会,所以我说午饭的时候到,确实如此。我从医院接上她,把她送回这里。顺便说一句,她的儿子现在正在陪她。他之前一直和朋友住在南海岸。”

    “请原谅我冒昧地问一句,她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如你所描述的‘艰难时刻’,从她所有的朋友中偏偏选中了你?”

    “呃,这很容易解释,先生你叫……”

    “庞德。”

    “庞德?这是一个德国名字吧。而且你口音听起来也像。你在这里做什么?”

    “庞德先生正在协助我们。”丘伯立刻插了一句。

    “哦,好吧。你刚才的问题是?她为什么选中了我?”虽然他气势汹汹,但明显能看得出杰克·达特福德在顾左右而言他,斟酌着如何给出一个安全的答案。“这个嘛,我想是因为我们中午正好一起吃过饭。我其实陪她去了车站,把她安全送上回巴斯的火车。可见在她心里,我很有分量。”

    “谋杀当天,派伊夫人是和你待在伦敦?”庞德问道。

    “是的。”达特福德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埋怨自己不小心泄露了更多信息,“我们一起边吃午饭边谈公事,我给了她一些关于证券、股票和投资方面的建议。”

    “午饭后你们做了什么,达特福德先生?”

    “我刚告诉你——”

    “你告诉我们你陪派伊夫人去了车站,但据我们所知,她是乘坐晚上的火车回到巴斯,九点半左右回到府邸。因此,我推测,那天下午你们也是一起度过的。”

    “是。我们是在一起。”达特福德的表情越来越局促,“我们随便逛了逛,打发了一会儿时间。”他思索了片刻,“我们去了一个画廊——皇家艺术学院。”

    “你们看了什么?”

    “不过是一些画。无聊沉闷的东西。”

    “派伊夫人说她去购物了。”

    “我们也去购物了。简单逛了一下,至少在我印象里,她没有买任何东西。她实在没什么兴致。”

    “请你原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达特福德先生。你说你是派伊夫人的朋友。你是否也会把自己描述为马格纳斯爵士的朋友?”

    “不,不算是。我的意思是,我当然认识他,也非常喜欢他。他是个体面的家伙。但弗朗西斯和我以前一起打网球,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所以比起爵士来,我和他太太更为熟识。我不是说他头脑发达!可他也算不上肌肉发达。就是这样。”

    “派伊夫人在哪里?”丘伯问道。

    “在她的房间里,在楼上。她在床上休息。”

    “睡着了?”

    “我觉得没有。几分钟前我去探望的时候她还没有。”

    “现在上去?”达特福德在侦探雷打不动的表情里看到了答案,“行,我带你们上去。”

    弗朗西斯·派伊躺在床上,身上裹着一件睡袍,一张皱巴巴的床单盖住半个身子。她一直在喝香槟。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半空的玻璃杯和一个装着冰块的桶,里面斜倚着一个酒瓶。舒缓心情还是庆祝胜利?在弗雷泽看来,二者皆有可能。他们刚才进门时,她脸上的表情很值得玩味。她很生气被打扰,但与此同时,她又好像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她不愿意交谈,但又已经准备好回答她必然要直面的问题。

030

    她不是一个人。房间里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穿白色衣服,就像是一名板球运动员。他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里,跷着腿。毋庸置疑他们是母子俩。他有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深褐色头发,发丝掠过额头,下面是一双同样傲慢的眼睛。他啃着一个苹果。无论是母亲还是儿子,看上去都没有因为发生的不幸而伤心难过。她就像染上了流感,卧病在床;而他来探望。

    “弗朗西斯……”杰克·达特福德开始介绍他们,“这是警探丘伯,为巴斯警察局效力。”

    “出事的那个晚上我们有一面之缘。”丘伯提醒她,“你被救护车送走时,我就在旁边。”

    “哦,是的。”她的声音沙哑,似乎漠不关心。

    “这是庞德先生。”

    “庞德。”庞德点了点头,“我在协助警方。这是我的助手詹姆斯·弗雷泽。”

    “他们想问你几个问题。”达特福德想要留在房间里,于是故意说道,“如果你同意,我就在这儿转转。”

    “没关系,不用麻烦了,谢谢你,达特福德先生。”丘伯抢先替她回答,“如果我们需要,会打电话给你。”

    “我真的觉得我不应该丢下弗朗西斯一个人。”

    “我们不会占用她很长时间。”

    “没关系,杰克。”弗朗西斯·派伊重新靠回她先前摞起来垫在身后的靠垫上,转头看着三位不速之客,“我想我们应该把未完成的事了结一下。”

    气氛忽然间有些尴尬,达特福德苦苦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甚至连弗雷泽也看出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想要提醒她,关于那趟伦敦之行,他说了些什么。他想确保她和他的陈述保持一致。但是庞德绝不可能让这件事发生。将嫌疑对象隔离开来,让他们各自露出马脚,这就是他的手段。

    达特福德离开了。丘伯关上门,弗雷泽拉过三把椅子。卧室里有很多大件的家具,层层叠叠的窗帘如瀑布般垂落,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衣柜是定制的;还有一个古董梳妆台,弓形的桌腿支撑着摆得满满当当的梳妆台:大大小小的瓶子、盒子、钵状器皿和各种型号的刷子。热爱读查尔斯·狄更斯作品的弗雷泽,立刻就想到了《远大前程》中的赫薇香小姐。整个房间显得廉价而俗气,还有几分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

    庞德在椅子上坐下。“我恐怕不得不问你一些与你丈夫有关的问题。”他开口说道。

    “我很理解。这是一件可怕的差事。谁愿意做这样的事呢?请继续吧。”

    “你也许希望你的儿子先离开一会儿。”

    “但是我想留下来!”弗雷德抗议道。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傲慢,更不合礼节的是,他的话没有就此打住,“我从来没有见过活的侦探。”他无礼地盯着庞德,“你怎么会有一个外国名字?你在为苏格兰场效力吗?”

    “不要无礼,弗雷德,”他的母亲阻止道,“你可以留下来,但是你不能插嘴。”她的视线落回庞德身上,“开始吧!”

    庞德摘掉眼镜,擦干净,又重新戴上。弗雷泽猜测,在这个男孩面前说话让他有些不适。庞德从来都不善于和孩子相处,尤其是英语国家的孩子,他们从小到大都被灌输德国人是敌人的观念。“太好了,首先,请问,你知道你的丈夫最近几周有受到过任何威胁吗?”

    “他有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或是接到过什么电话,暗示他有生命危险?”

    床头柜上放着一部硕大的白色电话,就在冰桶旁边。弗朗西斯先是凝视着那部电话,然后回答:“没有,他为什么会有呢?”

    “我认为,他卷入了一场土地纠纷。就是新开发的……”

    “哦!你是说丁格尔幽谷!”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轻蔑,“嗯,这我就不清楚了。村子里一定会热火朝天地讨论一番。这里的人非常狭隘,马格纳斯预料到会有人反对。但是死亡威胁?我不这么认为。”

    “我们在你丈夫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封信,”丘伯插了一句,“信上没有署名,是打印出来的,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写这封信的人确实非常愤怒。”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封信中有非常明确的威胁性的语言,派伊女士。我们还发现了武器,他的桌子上放了一把配发的左轮手枪。”

    “呃,我对此一无所知。枪通常是放在保险箱里,而且马格纳斯没有和我提过半句有关恐吓信的事。”

    “请问,派伊夫人……”庞德语带歉意,“你昨天在伦敦去了什么地方?我无意探听你的隐私,”他匆匆忙忙地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们有必要确认牵扯到这个案件里的所有人的行踪。”

    “你觉得妈妈她牵涉其中了?”弗雷德急切地问道,“你认为是她做的?”

    “弗雷德,安静!”弗朗西斯·派伊倨傲地瞥了一眼儿子,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庞德。“这就是探听隐私,”她说,“而且我已经告诉过警探我当时在做什么,但是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在卡洛塔和杰克·达特福德吃午饭。吃了很久。我们在谈生意。和钱有关的那些事我一窍不通,杰克帮了很大的忙。”

    “你什么时候离开伦敦的?”

    “我乘坐的是七点四十的火车。”她停顿了一下,也许是意识到有很长一段时间空白有待解释,“午饭后,我去购物了。我没有买任何东西,只是沿着弓街闲逛,去了福南梅森[1]百货。”

    “在伦敦打发时间十分惬意,”庞德附和道,“你没有去画廊看看?”

    “没有。这次没有。我想,考陶尔德画廊应该有展览,但我没什么兴致。”

    所以达特福德是在撒谎。就连詹姆斯·弗雷泽也意识到,这两个人对那天下午的行踪的表述互相矛盾,但在他们俩都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时,电话铃响了——不是卧室里的电话,而是楼下的。派伊夫人瞟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话,皱了皱眉头。“拜托,你能去接一下电话吗,弗雷德?”她询问道,“不管是谁,告诉他,我在休息,不想被打扰。”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6417/ 第一时间欣赏我居然是工具人最新章节! 作者:钱十三所写的《我居然是工具人》为转载作品,我居然是工具人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我居然是工具人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我居然是工具人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我居然是工具人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我居然是工具人介绍:
少年(大雾)甄笑偶尔间获得一个最强系统,从此纵横都市我居然是工具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居然是工具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居然是工具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