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5
何清影不怎么管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她很少与娘家亲戚来往,看起来完全融入了夫家,与公婆关系相处得很融洽,全无传说中的婆媳矛盾。
三年后,望儿成为健康漂亮的男孩,被妈妈送去幼儿园。新入托的孩子们哭声一片,她舍不得地把儿子交到老师怀里。幼儿园老师是个小姑娘,常夸望儿是最乖最聪明的好孩子。他也喜欢被老师抱着,趴在她柔软的肩头,闻着洗发水香味。她偶尔也会向何清影抱怨,说这个男孩经常亲吻她的脸,有时让她不好意思。
家门口的大槐树,枯了又荣好几遍,藏在树冠里的鸟窝,每天清晨把人吵醒。司明远养在窗台的昙花,每年开放两三个钟头,花瓣就放在儿子枕头底下,整晚香气陪伴入眠。小床在客厅角落,墙边摆满玩具,还有妈妈买的童书,虽然他从不感兴趣,也不太看动画片,除了《灌篮高手》。倒是何清影觉得蹊跷,这么小的孩子不该喜欢这个。其次是一部名叫《天书奇谭》老动画片,每次看到神仙袁公被抓回天庭时,这孩子都会哭得泪流满面。
2000年,望儿五岁了,长到一米多高,脸部轮廓越发清晰,逐渐摆脱了小毛孩的奶气,所有人都夸他漂亮。他从不挑食,再粗糙的食物都能吃下去,这年头也算稀有,虽然何清影尽量满足孩子要求。
这一年,司明远的单位破产解散,只领到几万块钱买断工龄,成为下岗失业人员。他待在家里还挺开心,炒炒股票看看碟,没过多久就被套牢,股票从18块跌到8块。他的皮夹子越来越薄,本可以带儿子去买汽车模型,现在只能隔着橱窗看了。有人介绍他去做保安,只干几天就低头回来,说是碰到熟人很丢面子。他每晚出去打麻将,经常凌晨两三点回家,把熟睡的儿子吵醒,又引来与何清影的一顿大吵。
丈夫没了收入,公公婆婆的身体越发糟糕,全家吃用开销都在何清影身上,而她不过是邮政储蓄营业员,凭这点工资只能勉强度日。
原本不管遇到什么烦恼,司明远对儿子都超有耐心,把他放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到处去玩,锦江乐园就去过无数次。下棋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象棋、军棋、五子棋……但无论什么棋,望儿很快就会成为高手,再也没有人能下得赢他。
如今,司明远越来越疏远儿子,每次回家也不再抱他,独自在窗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直到烟灰缸满出来都未察觉。以前他从不在家喝酒,现在也会用半杯白酒下饭。当他满嘴烟酒气地叫嚷,用冰冷如铁的目光盯着儿子,何清影感到强烈的厌恶。
他把儿子当作了敌人?或着怀有某种恐惧?
会不会是看多了美国恐怖片?有个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电影,原本一个正常的家庭,突然发觉孩子与众不同,气质非凡聪明过人,成年人都无法比拟,只能乖乖地拜倒成为奴仆——这个孩子是异种,他有种天生的邪恶力量,会带来无尽的权力,也让父母遭遇悲惨的灾祸,乃至危害到全人类。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何清影还在单位上晚班,司明远照例出去喝酒打麻将,回到家发现儿子找出一张《刺激在放。
他打了儿子一记耳光。
何清影下班回家,看到望儿脸上五根血红的手指印,司明远颓丧地站在一边发抖。她疯狂地扇了丈夫一个耳光,把儿子抱在怀中,揉着他的脸颊泪如泉涌。司明远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冲出家,把房门摔得山响。儿子半边脸都肿了,她咒骂丈夫是畜生,看到窗外的雨夜路灯下,丈夫独自狂奔,嘴里喊出某些含糊的话,隔着大雨听不清楚。
儿子七岁那年,家里出了桩大事。
司明远失踪了,那是在春节前夕小年夜的凌晨。整个春节都没有过好,何清影上公安局报了失踪案。望儿爷爷的头发全白了,因此住进医院,她倒是经常去照顾公婆,别人都误以为她不是媳妇而是女儿。
不停地有人上门来讨债,原来丈夫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其中有好几家高利贷,这些债务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
司明远一直没有回来。
2002年9月2日,星期一,是望儿第一次上小学读书的日子。
这是个雨天,何清影撑着大雨伞,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来到长寿路第一小学。她的手又热又柔软,替望儿背着书包,装着新买的铅笔盒,不知正版还是山寨的迪士尼塑料铅笔盒。开学典礼上有许多小朋友与家长,她客气地与老师打招呼,看着望儿在教室坐下,确认他的座位,才依依不舍离去。
一年级才上了半个月,有次望儿放学回到家里,何清影发现书包里多了张纸条,写着李后主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虽然只是用铅笔写的,却是一副漂亮的笔迹,成年人也未必写得出。她抓着儿子质问,望儿说是从路边捡来的,觉得好看准备模仿学习。
次年暑期,肆虐的“非典”终于过去,何清影给儿子报了个画画班,一家叫菲菲艺术学校的培训机构。老师是个长发老头,很有艺术家气质,教他素描与水彩画,认定司望有学画的经验。为奖励他学画有所成就,又将升入小学二年级,并戴上了红领巾,何清影送给他一件礼物——电脑。
司望的第一台个人电脑,赛扬处理器的组装机。他兴奋地触摸键盘与鼠标,开机后看着旗帜飘过,依次安装各驱动程序。宽带还没普及,有些家里在用ADSL,他家只能用加电话线。
很快,何清影发现儿子上网成瘾,一整天泡在电脑跟前。从前她舍不得骂望儿,这回破天荒痛骂了半个钟头,直到自己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男孩倒是懂事地抱着妈妈安慰了半天。
有天司望跟着爷爷奶奶出门,何清影独自在家打开电脑,她偷偷安装了一个软件,可以监控小孩使用电脑的情况,发现儿子一直在浏览网页,先是,后来用百度,不断搜索一些关键词——
1995年,南明路凶杀案。
1995年,南明高中杀人案。
1995年,南明路钢铁厂惊现尸体。
1995年,被害人申明。
1995年……
0136
几天后,何清影再打开电脑,却发现已被儿子格式化了,所有内容烟消云散。
这年秋天,司望的爷爷死了。
他走得很突然,送到医院已停止了心跳。奶奶是个保守的人,坚持要把爷爷的遗体从医院接回来,在家中灵堂安放几天。爷爷躺在自家床上,司望的叔叔帮他换上一身寿衣。全家人挤在狭窄的屋子里,忙碌地设置遗像、鲜花与香炉。
何清影请假守在灵堂,儿子也陪她守了一夜。奶奶与亲戚们轮换着休息,有段时间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凌晨两点看着死去的老人。她不让儿子靠近尸体,担心放在家里会变质发臭。但司望总是盯着死人看,也不害怕叮在尸体上的苍蝇,这男孩的眼神令人害怕。
大家都以为失踪的司明远还会回来,作为家族长子来看最后一眼。直到老爷子送进殡仪馆,塞进火化炉,他仍未出现过。
第二年,何清影的婆婆也撒手人寰。老人临终前躺在床上,小叔与小姑们很少管她,倒是作为儿媳妇的她,经常前去照顾,给她洗澡擦身体换衣服。操办后事的过程中,也是何清影出力最多,可家里亲戚都很讨厌她,不时在旁边冷言冷语。司望胳膊上的黑纱缀着红布,面对无数异样与怀疑的目光,男孩忍不住大喊一声:“你们有没有良心?”
整个追悼会安静了下来……
角落里传出不知谁的声音:“唉,明远还活着吗?”
从此,何清影不再欠司家情分,儿子也不跟他们来往了。
这年秋天,司望开始变了。
家里没有热水洗澡,何清影都是带儿子去单位洗的。当她走出单位浴室,头发还没干透,自然披到两肩,透着让男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有个中年男人向她投来邪恶目光,司望恶狠狠盯着那家伙,他尴尬地说:“小何,这是你儿子?”
“是啊,局长。”何清影勉强挤出笑容,拉着司望的袖管,“望儿,干吗这样盯着人家,这是我们邮政支局的局长,快点叫伯伯!”
司望固执地摇头:“先让他管好自己的眼睛吧。”
何清影明白儿子的意思,也不想跟他争论,低头叹气,收拾脸盆里的毛巾与洗发水。
他不准任何人靠近妈妈。
十一长假,何清影每天要去邮局值班。有天晚上,新来的支局长让她留下来,带去餐厅吃饭,强迫给她灌酒。他说知道了何清影的困难,丈夫失踪生死不明,一个人带着小孩很不容易,每天有高利贷债主找上门来。局长准备升她为柜台组长,这样收入能提高一倍,说不定就有还债的希望。他称赞何清影的美貌,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就很迷人。她忍着不敢拒绝,直到喝得晕头转向,而他说要去宾馆休息。何清影站起来要走,却被强行拉住……
子夜时分,她才回到家里,头发凌乱不堪,衣领上沾着浓郁的酒气,嘴唇青紫,脸色苍白得吓人。儿子还没睡觉,一直焦虑地等待妈妈回家,立即扶着她躺下,倒来一杯热水:“妈妈,你怎么了?”
“望儿,我没事,早点睡觉吧。”
司望给妈妈盖上厚厚的被子,刚要关掉卧室的台灯,却发现她的下巴有道深深的血痕。
“是那个混蛋吗?”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话还没说完,司望已看到她眼中噙着的泪水。
“妈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紧紧抱着妈妈,几乎要把两个人的骨头压碎,直到她喘不过气地说:“望儿,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我没有……望儿……我没有……”
司望亲吻她的前额:“妈妈,你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望儿一定会挣钱养你的!”
第二天,何清影发高烧躺在床上,后来才知道这天出了大事。
还是同事们告诉她的——司望冲到妈妈上班的邮政支局,正好看到猥琐的支局长,九岁男孩不知哪来的血气,直接从柜台边抄起一个算盘,对准那家伙头上扔过去……
他的脑袋开花了。
出事以后,何清影先是愤怒地责骂儿子,又拿起扫帚重重揍了他一顿,最后却把他抱在怀中亲吻:“望儿,妈妈知道你最爱我了!谢谢你!但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她再也不能去邮局上班了,被迫递交辞职报告,砸掉了十几年的铁饭碗。
不久,谷秋莎突如其来地敲响房门,从此夺走了她的望儿。
平安夜。
何清影在这栋大房子前,痴痴地站了三小时,双腿麻木了好几次,脸颊快被冻僵了。
二楼有道窗帘突然拉开,儿子尚未发育的脸,像幽灵反射着灯光,谁看到都会不寒而栗。
她仓皇躲进树丛,像女鬼隐入坟墓般逃跑了。
1995年,申明与谷秋莎的结婚新房刚装修好,试用新买的热水器,两个人挤在大号浴缸里,给彼此的脸上涂上泡沫,看着蒸汽缭绕氤氲地升起,真想永远这么浸泡下去……
“秋莎,你说什么是绝望?”
“绝望?”她摸着未婚夫下巴的胡子茬,已被热水浸得软软的,“干吗问这个?亲爱的,你的未来充满希望。”
“昨晚做了个噩梦,好像不是什么好兆头。”
“申明,最绝望的莫过于失去最珍爱的人。”谷秋莎深深吻了他一下,“就是你。”
一个月后,申明被杀。
什么是绝望?
其实,谷秋莎从来都没有答案。
几个月前,望儿刚来她家的时候,她好几次亲手给这男孩洗过澡。在家里最大的按摩浴缸里,在足以让一个小孩子游泳的泡沫与热水中,谷秋莎发现他的背后有块浅红色的伤疤。她用浴球仔细地清洗着,才确认这并不是伤疤,而是生下来就有的胎记,正好是在偏左的后背心位置。这块胎记形状也很奇怪,是一道长约两厘米的直线,细细的真像是刀伤口子。
仿佛有人用尖刀直刺入后背,正好刺碎了心脏。
忽然,谷秋莎想起小时候的一个传说——人身上的胎记是前世被杀害时留下的伤口。
自己的心脏也绞痛起来,疼得她咬紧牙关几乎要尖叫,抱住浴缸里的望儿,抚摸着他裸露的胸口,并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倾听男孩胸腔里头快速的心跳。
“妈妈,你怎么了?”
泡在热水里放松的望儿,疑惑地看着满脸泡沫的她,谷秋莎却死死地搂着他说:“亲爱的,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半边身体浸在浴缸里,眼前一阵恍惚,泛起十年前缭绕的蒸汽——在谷秋莎与申明的婚房大浴缸里,两个人被热水泡得发红的身体。
2006年,1月。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清晨,望儿清晨六点就起床了,打开客厅里的家庭影院系统,播放一张正版cd。随着幽暗深沉的前奏开始,整栋别墅响彻一组交响乐,如黑暗水流汹涌迂回,大提琴声部模仿孤舟划船的动作,循环往复如同迷宫,艰难靠近一座萧瑟突兀的小岛,濒死体验般浮现……
谷秋莎被这声音吵醒,披着睡袍惊慌下楼,才发现望儿独自坐在客厅,目光阴郁地看着电视机,屏幕闪烁一片雪花,很快变成五张油画滚动播放。
每个画面中都有座被海水包围的孤岛,怪石嶙峋地突出于水面上。让人绝望的铁灰色天空下,一叶小舟正接近岛屿,船头独立一个神秘的白衣男子。
“望儿!”她几乎尖叫起来,扑到男孩面前,晃着他瘦弱的肩膀,“你在听什么?”
“死之岛。”
“一大清早的,你疯了吗?”谷秋莎又摸了摸他的衣服,“你不冷吗?”
男孩茫然地摇头,而她扑到音响跟前想要关掉,却不知遥控器在哪里。情急之下,连总电源都找不到了,交响乐依旧响彻这间大屋,如尖刀不断刺入耳膜。
“船上这个男人——代表死神。”
“快把它关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我居然是工具人》,
0138
这句话一说出口,谷秋莎就觉得可笑,路中岳何时把谷长龙当作过岳父,何况都已离婚了。
“监控记录一直到今天早上,没人再进出过这个房间。邻居老太太起来早锻炼时,向保安抱怨昨天半夜隔壁很吵,似乎是两个男人吵架与打斗的声音。保安好奇地看了监控录像,很有警惕心地报警了,结果就这样发现了尸体。”
“可是,爸爸为啥深夜跑到这里来呢?”谷秋莎越发恐惧,她拉着黄海的胳膊说,“能否让我再看一看凶器?”
一分钟后,警察把黑色袋子打开,取出一把大号的瑞士军刀,刃口打开足以致命的那种——锋刃与刀柄上沾满了血迹。
“没错,我认得这把刀,去年我从瑞士旅游带回来的,限量款的,国内没有销售过。”
“这把刀被路中岳带走了吗?”
“不,我把这把刀送给了爸爸。两天前我看到他拿着这把刀,痴痴地看着窗外,当时我就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
“这么说的话,那就是你父亲深夜带刀来找路中岳,可能是商谈一件很重要的事,也可能就是来杀人的。结果他死了,路中岳逃跑了。凶器留在现场的角落,至于是否这把刀致命的,还需要法医检验。”
她不解地跪倒在地上:“我爸爸六十五岁了,身体一直不好,每天要吃许多药,他怎么会是杀人犯?”
“道理很简单,尔雅教育集团的破产,都说是因为出了内鬼,而这个人就是董事长的女婿,对不对?”
父亲是来上门寻仇的?但因年老体弱,非但没能杀了路中岳,反而在搏斗中被自己带来的凶器所杀?
“不错,我也恨不得杀了他!路中岳!”
“警方正在全城布控,机场、火车站、汽车站,都已经发出了通缉令,我们在想一切办法捉拿他。谷小姐,你知道他会潜逃去哪里吗?”
“不知道,我和他还没离婚时,在家也不太讲话,真的不清楚他还有哪里能窝藏。”谷秋莎六神无主地抓着头发,拉着警察的胳膊说,“黄警官,这个人非常非常危险,他还可能来向我报复!”
“我会抓住路中岳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从黄海嘴里说出来,却是平静而有力。
谷秋莎脑中闪过的却是那十一岁的男孩——她刚在法律文件上签了字,解除了与望儿的母子关系。
他重新改名为司望。
谷长龙的追悼会冷冷清清,几乎没来几个人。当初却是高朋满座,数不清的人要凑上门来,至于那些奉承拍马的家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自家亲戚也故意避开,免得惹上什么麻烦——听说他是要去杀人,反而被前女婿所杀,至今凶手逍遥法外。
父亲被杀前一晚,曾经与谷秋莎长谈一宿,他说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与其在风烛残年一无所有,不如跟那个人同归于尽。女儿百般劝说他要放下,其实最放不下的是她自己,直到她主动提起另外一个名字。
“申明?”谷长龙暴躁地吼起来,“你还在想着他吗?”
“如果你当初可以救他;如果你没有一意孤行把他开除,还能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走上那条杀人的绝路吗?他会死在冰冷的地下吗?如果,你没做过那些自私可耻的事,申明仍然会是我的丈夫,他会接受我宽容我,我们会过得很幸福,也不会有你的今天了。”
“住嘴!”
“1995年,在我们订婚仪式前,申明跟我说过——钱校长遭到陷害而自杀,竟是你让他去栽赃的,还欺骗他说是什么镇宅的法物!你不知道申明心里有多痛苦,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杀人犯,间接杀死了一个正直的老人。但他不敢告发你,因为你是我的爸爸,是他的岳父大人。他说自己迟早会遭到天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死谢罪。我最亲爱的爸爸,是你利用了申明,最终又像抛弃一条生病的狗那样抛弃了他!你是个卑鄙的人。”
“但我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回报,让我的宝贝女儿嫁给他这样的小子!”
“爸爸,你去死吧。”
谷长龙羞愧地跑出家门,而谷秋莎并不知道,父亲的怀里揣着那把瑞士军刀。
是我让爸爸去死的吗?
直到打开火化炉,谷长龙已化为灰烬,谷秋莎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
安奉完骨灰,有个男人正在等她,还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让人想起从前日本电影里的高仓健。
“谷小姐,警方已确认那把瑞士军刀,就是杀死你父亲的凶器。在带血的刀柄上,采集到了路中岳的指纹,基本可以确认他就是凶手。”
“等你抓到他再说吧。”
她冷淡地说了一句,侧身向殡仪馆门外走去,
黄海警官跟在她身后:“路中岳很可能潜逃到了外地,网上通缉令已向全国发布,但请你配合我的工作。”
“你以为这只是一桩简单的谋杀案吗?”
这句话让他微微停顿:“其实,你的心里很清楚,自从贺年的尸体被发现后,我就一直在盯着你们家。”
“贺年、我、我的父亲,还有路中岳——都跟1995年被杀的申明有关。”
这四个人都曾是申明最信任的人,却在他最困难的生死关头,反而背叛与伤害了他,可以说对于他的死,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2002年至今,其中已有两人死于非命,一人作为凶手正在潜逃,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应与当年杀害申明的凶手有关。”
“还剩下一个我,大概也离死不远了吧?”
“对不起。”黄海第一次有了些表情,却是淡淡的愧疚,“作为警察,我很惭愧。”
“若你真想破案,可以去留意一个人,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司望。”
“被你收养的那个孩子?”
“是。”犹豫片刻,她轻声说,“我想,他应该认识申明。虽然,他在申明死后才出生。”
“我不明白。”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啊!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孩子?为什么他会来到我的生活里,让我深深地爱上他,然后又把我彻底毁灭?”
黄海冷酷地点头道:“我会去调查他的。”
“这个男孩的后背上有个记号。”
“是什么?”
谷秋莎不想再跟警察纠缠了,她快步走出殡仪馆,拦下一辆出租车而去。
来参加葬礼的亲友实在太少,她把原本订好的晚餐取消了,她窝在后排座位里,看着车窗外冰冷的城市。
短短的三个月,她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公司、财富、权力、家园、丈夫、父亲,以及最珍视的孩子。
十年来,她从未想象过也不敢去想象,当申明被莫须有的罪名关在监狱里,又被剥夺了最宝贵的教师身份,被葬送了十多年来寒窗苦读得来的一切,最后还失去了自己的新娘,该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就像此刻的自己……
申明?
如果有来生,你会是谁?
去年6月19日深夜十点,那个在后院里烧锡箔的男孩吗?
望儿?
最后的几个月,他作为养子住在谷家,所有秘密就在身边触手可及。更因为谷秋莎的疏忽,让公司大权旁落在路中岳以及新来的总经理助理手中——她私下调查过马力这个人,发现他在应聘过程中,涂改了自己的简历,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没错,但高中是在南明中学,毕业于1995年,很可能是申明带过的学生。
司望——马力——申明。
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究竟有多么可怕?
出租车停了下来,并非谷秋莎租住的公寓,而是一条狭窄破烂的巷子,迎面是那棵刚冒出绿叶的大槐树。
0139
葬礼的下午,春天终于来了。
她看着三楼的那扇窗户,外头晾晒着女人与小孩的衣服。她翻看了楼道里的信箱,果然有印着何清影名字的信封,都是些垃圾邮件与广告,看来他们母子还住在这里。
谷秋莎不敢贸然上去,她必须秘密潜伏起来,夜以继日,年复一年,如影随形,盯着司望和他的妈妈,直到抓住他们的把柄,挖出隐藏在这个男孩身上的秘密。
比起杀了她父亲的路中岳,她更害怕这身高不足一米四,体重不到30公斤,曾经叫过她妈妈的男孩。
正当她要转身离去,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谷小姐,很高兴又见到你。”
是个温柔的女声,谷秋莎慌张地回头,果然是司望的妈妈。何清影保持着姣好的面容与不曾走样的身材,手里拎着菜篮子,有几条新鲜的带鱼,这是司望最爱吃的。
“哦,你好,我只是路过。”
谷秋莎都不敢去看对方眼睛,一年前她居高临下地过来,面对这穷困潦倒的母亲,施舍般提出收养她儿子的愿望。如今两个人却交换了位置,虽然年龄相同,她却似乎比何清影还老了好几岁。
“谷小姐,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何清影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黑纱,谷秋莎苦笑一声:“家破人亡!”
“怎么会呢?”
“你是在装小白兔吧?”谷秋莎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刚从追悼会上下来,把我的父亲烧成了骨灰。”
“对不起!”
何清影自然地后退了一步,盯着谷秋莎看了几眼。
“我身上带着死人的晦气呢,不要靠近我哦!”
“这个……真是非常遗憾,以前承蒙您的关照,我心里还很感激,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必了,我怕打扰了望——”谷秋莎刚想说出“望儿”二字,马上改口道,“司望。”
“刚过放学时间,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家呢。”
“何小姐,有句话我想跟你说一声——虽然,你儿子是个难得的天才,但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望儿确实超乎常人的聪明,但在我的眼里,他仍然是个普通的孩子,天凉了要加衣,生病了要送医院,喜欢吃妈妈做的饭菜,仅此而已。”
不过,从何清影说这番话的眼神来看,谷秋莎断定她在说谎。
“你相信吗?人死后是会有来生的。”
“谷小姐,你在说什么?”
“大概每个孩子刚出生时,都会残留上辈子的记忆,无论是平安幸福寿终正寝,还是命运颠簸死于非命,抑或像某些人那样英年早逝。所有美好的,悲伤的,矛盾的,无奈的,痛苦的记忆,都会纠缠在婴儿脑中——这就是他们彻夜啼哭的原因。然后渐渐遗忘,直到再也记不起一星半点,大脑完全空白成一个稚童。”谷秋莎看着楼上那个窗户,脑中全是另一个人的面容,第一次与他相遇的傍晚,“或许,在许多年后的街头巷尾,偶然遇见前世的那个他,蓦然回首似曾相识,却已相隔整整一个轮回。”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情怀,居然文绉绉地说了那么多。
何清影似被触动,低头自语:“但人总是要忘记的,还是忘记了更好吧?”
“你认识一个叫小枝的人吗?”
这是司望做梦时念叨过的名字,何清影茫然摇头:“不知道。”
“如果,你也没有发现他的秘密,那么你必须要小心了!这个孩子身上带着诅咒,会让所有身边的人遭遇不幸,比如我的一家,比如你的丈夫,还有你——”
“够了!”何清影终于露出怒容,“你不觉得这是很过分的话吗?”
“对不起,你是做母亲的,但我也是个女人,我真的是为你好,希望你能听进我的话,否则的话……再见!”
谷秋莎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路边打上一辆出租车,天黑后才回到自己的家。
不错的一间公寓,月租金五千元。她还是藏了些钱在身边,出事后变卖了珠宝首饰,可以供自己衣食无忧。
刚进玄关,脱下鞋子,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刚要回头的刹那间,后背心一阵冰凉。
紧接着刺骨的疼痛,似乎某种坚硬的物体,来不及挣扎与尖叫,心脏已被刺破。
谷秋莎三十六年的生命里,最后一眼所见到的,是挂在墙上她与司望的合影。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
1995年,她与申明躺在床上看过一卷录像带,一个月后,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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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也涂改着我
我在流动
我的影子站在岸边
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
我要到对岸去
对岸的树丛中
惊过一只孤独的野鸽
向我飞来
——北岛《界限》
你相信转世吗?
“人类是有灵魂的,灵魂与呼吸之间,有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比如,当我们睡眠时,就是灵魂与肉体的短暂分开,死亡则是永久的别离。
动物或者植物,同样也存在灵魂。
灵魂,可以从一个生命转移到另一个生命。
古埃及人相信复活,但要保存尸体。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认同转世,毕达哥拉斯是第一位深入此概念的哲学家。犹太教信仰肉身复活。《新约全书》记载耶稣基督在被钉死后三天复活,乃是基督教重要的信仰根基。
《太平广记》载刘三复“能记三生事,尝为马,伤蹄则心痛,转世为人,乘马至硗确之地必缓辔,有石必去”。
佛教认为人死以后,“第七识”将带领“第八识”离开肉身,经历中陰身后,投胎为人,也可能成为动物、鬼、神……就是六道轮回,而某些转世修行者,可以获得前世记忆。
中陰,是从此生的灭亡,到来世之间的过渡期。中陰身具有神通,能见到肉眼所不能见之世界。人死之后七七日间为中陰,这也是中国人“做七”的缘由。地狱中陰,丑陋如烧焦的枯木;傍生中陰,其色如烟;饿鬼中陰,其色如水;欲界中陰,带有金色;色界中陰,形色鲜白。
人的中陰,看起来像是儿童,在一群小孩子中,会潜伏某个中陰身。
“什么玩意?”
黄海警官驾驶着警车,把电台调换到其他频率,再也受不了这位哲学家的讲座。
2006年,清明过后。
“喂,你就是司望?”
他的声音依然沉闷沙哑,让许多人印象深刻。
男孩起身踩平了沙坑,露出苍白的脸,若非鼻尖上沾了些沙粒,目光就显得过分成熟。
“警察叔叔,我就是司望,有什么事吗?”
0140
司望拍拍身上的沙子:“那么久的事了,怎么还来问?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发现的。”
“另一个人是谷秋莎,去年成为你的养母,但在几个月前跟你解除了收养关系。”
“是的,你可以再去问她——那辆车在河边停了两年,倒是她刚一见到就要去撬开。”
“她已经死了。”
男孩尴尬了几秒钟,皱起眉头:“哦,是这样啊?她是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在她自己家里,上周她父亲追悼会的那晚。凶手至今还未抓到。”
“好吧,希望你能早点破案。”
“你好冷静啊。”
男孩从沙坑边背起书包,径直走向学校大门:“警察叔叔,我要回家了。”
说不清是故意还是习惯,司望仍然选择苏州河边那条小路。黄海就像膏药贴住了他,跟在后面提醒:“小朋友,以后不要再走这条路,当中有一段太偏僻了,小心有坏人出没。”
“警察叔叔不就是抓坏人的吗?”
“是,没有我抓不到的坏人。”
“真的吗?”
这句反问让黄海沉默了,一度没有他抓不到的坏人,但从1995年起就不一样了。掐指算来这十一年间,已有五起谋杀案没有侦破,恐怕不止一个凶手。
他夺过男孩的书包说:“嘿!现在小学生的书包可真重啊!”
“警察叔叔,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因为,谷秋莎临死前,拜托我一定要做的——她说你是个举世无双的天才,但心里藏了许多秘密。”
“我只是个普通的四年级小学生。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黄海——上过地理课吗?中国有哪四大海?我都忘了,你是天才,哪有你不知道的?”
“黄海警官,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一定会帮助警察叔叔破案的!”
这样的回答让人哭笑不得,他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片空地说:“就是这个地方。”
男孩不敢踏上那块空地,在旁边绕了一圈:“黄海警官,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吗?”
“不,从不相信,你们老师没有教过你们吗?”他掏出一根香烟在风中点燃,急促地补了一句,“世界没有鬼。”
“我想,是车里死去人的鬼魂在叫我吧。”
“胡说八道!”
“警察叔叔,你信不信?我见过鬼的。”
十分钟后,他将男孩送到了家门口。
“你就送到这里吧,上楼去会吓到我妈妈的。”
司望从警官肩上夺回书包,黄海把名片给了他:“小朋友,如果想起任何线索,立刻打我电话!”
凶手对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指纹与毛发。电梯监控没有拍下来,凶手是男是女也无法判断,只能判断死亡时间在三天前,也就是谷长龙追悼会的那天。黄海分析凶手是爬楼梯上来的,等到谷秋莎回家开门的刹那间,跟在她背后冲进去一刀毙命。
最无法接受的是,就在凶案发生前几小时,他还跟死者在殡仪馆见过一面。那是她父亲的葬礼,一个女人最悲伤的时刻,黄海本想来安慰她的,没想到送了她最后一程。他清晰地记得,谷秋莎当时所说的话:“还剩下一个我,大概也离死不远了吧?”
果然,她提前判处了自己死刑。
对于一个资深的刑警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紧接着这句话,谷秋莎又提醒他要留意司望这个孩子。
第二天,黄海再次来到长寿路第一小学门口。
等到司望孤独地走出来,他就拦在身前说:“今天,我送你回家吧。”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
“小子,你应该知道,谷秋莎与谷长龙都死了,我担心你也会有危险,懂了吗?”
他粗暴地夺过男孩的书包,沿着大马路往前走去,司望像犯人被警察押送无力反抗。
“他被警察抓起来了吗?”
几个小学生纷纷窃窃私语,司望解下红领巾,抱怨了一声:“对不起,请不要当着同学的面来送我,他们会以为我是坏小孩的。”
“走自己的路,让鬼去说吧。”
“案子破了没有?”
“你说的是哪桩案子?”黄海回头盯着他的眼睛,“我会亲手抓住那个混蛋的!”
路过常德路上的清真寺,有人在卖烤羊肉串,司望停下来都要流口水了。黄海警官买了十串,分给他四串说:“你还是小孩,不要吃太多,当心拉肚子!”
他大方地吃起羊肉串,神情也轻松了不少。
“小朋友,你吃了那么多,不怕吃不下晚饭吗?”
“没关系,今晚我妈妈要在外面上班,我会用微波炉转一转冰箱里的饭菜吃。”
“那你爸爸呢?”
其实,黄海是明知故问,他早就调查过司望一家的底细了。
“我爸爸——他在四年前就失踪了。”
黄海郑重其事地说:“司望同学,今晚你来我家吃饭吧。”
“不要,我还是自己回家吧。”
“跟我走!”
这是命令式的口气,黄海就住在清真寺附近,一栋老式的高层建筑,几乎紧挨着派出所。
他在厨房折腾半天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打开冰箱拿出一包面条,还有速冻牛肉,傻笑着说:“小子,我给你煮牛肉面好不好?”
十分钟后,当电视机里柯南用针打昏了毛利小五郎,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到了餐桌上。
说实话,黄海下的面条还不错,也可能是他在厨房里唯一会做的东西。
当司望把面条吃得一根不剩,把面汤都喝光时,黄海带着奇怪的微笑看着他。男孩惊慌地站起,却被黄海按下去:“吃饱了吗?小子!”
“饱了,都打嗝了,你不吃吗?”
“我不饿。”
他的声音如从缸底发出般沉闷,房间里的空气也变得僵硬。司望局促地抓着衣角问:“警察叔叔,世界上真的没有你抓不到的坏人吗?”
“当然。”
“你敢发誓?”
“我——”黄海警官刚要点起一根香烟,又塞回到烟盒中,“但有几个例外。”
“杀人案?”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而可怕:“问这些做什么?”
“你一个小学生,干吗要知道那么多?”
司望不跟他客气了,背起书包要往外走,黄海拦住说:“等一等。”
“天黑了,妈妈说不能随便去陌生人家里的。”
“你是哪一年生的?”
“月19日。”
0141
“嗯,从前没有破的两桩案子,发生在你出生以前。”
“也是1995年吗?”
“是。”
说这话让他有些意气消沉,司望故作镇定说出那几个字:“南明路谋杀案?”
黄海的面色变得煞白,紧紧抓着男孩衣领,把他提到半空。他的双脚无助地乱蹬:“放我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
“互联网……”
黄海粗大的手指关节,轻轻一点就能要了他的小命,却把他放下来:“对不起,小子。”
“网上说那年夏天,南明高中死了三个人?”
“对不起,我送你回家。”
“说。”
“能不能帮我找到爸爸?他是在2002年的春节失踪的,他叫司明远,在你们公安局报过案。”
“好,我尽力。”
从此以后,他每隔几天就会到学校门口找司望,一起去清真寺门口吃烤羊肉串,偶尔还带回家里吃饭。
但他从没提起过自己的老婆孩子。
五月,谷秋莎被杀已经一个半月了,案情仍没有进展。公安局暂时锁定路中岳为嫌疑犯,继续在全国范围内通缉此人。
黄海再三踌躇,还是决定敲响司望的家门。
那是周末,没等几秒房门就打开了,司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你在做什么坏事吗?”他径直走进这狭窄的房间,电视机里正放着《咒怨》的DVD,“一个人在家?”
“不,我妈妈在。”
这句话让他挠头耳语:“你妈知道我吗?”
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整天跟警察混在一起,任何当妈的都不会放心。
司望尴尬之时,何清影已从卧室出来了,她换了件新衣服,整理好头发,颇为动人地说:“请问你是?”
“哦,我——”
“这位是黄海警官。”
“望儿,你又在外面惹什么祸了?”
妈妈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
“司望妈妈,请别误会,我冒昧上门来的原因,是司望托我办过一件事——关于他的爸爸!”黄海注意到她的眼神微微跳了一下,“听说你的丈夫司明远失踪多年,而你儿子希望我帮他找到爸爸的下落,我刚在公安系统内部调查过。”
“谢谢!”
“抱歉,我没找到他的行踪,也没有他在本市或外地的住宿记录,没有购买火车票与飞机票的记录。但我既然答应了司望,就一定会努力地找下去,请放心!”
何清影给黄海警官沏了一杯茶,得体礼貌地端到他面前。他难得笨拙地点头致谢,抿了口茶,几乎烫破嘴唇。
她把话题转移到孩子的教育上:“司望非常聪明,你也知道他去年的经历,得感谢谷小姐给我们机会,让他能在外面见了世面。他现在又跟以前一样了,在学校的成绩中等,很少跟同学们说话,就连一度最关心他的校长,也不再理睬他了。”
黄海警官频频点头,一反常态地改用柔和语调,竟把经常送司望放学回家,去清真寺门口吃烤羊肉串的秘密全说出来了。
男孩一阵脸红地躲进里间,黄海趁机问道:“你刚才说到谷小姐,你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啊?什么时候的事?”
“看来还不够关心她啊——就在一个半月前。”黄海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请问你最近一次见到谷秋莎,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今年春节前,我们给司望办理解除收养的手续,去派出所把户口迁回来。”
“以后就再没见过吗?”
“是的。”
“好,非常感谢你的配合,那么我走了,以后会经常来打扰的。”
黄海警官缓缓走到楼下,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三楼,脑中却满是何清影的容颜。
她在说谎吗?
春暖花开。
二虎已做了两年保安,每次巡逻都会经过这栋大宅子,冬天里的那棵大圣诞树,让整个别墅区的人都很羡慕。没想到才过春节,这户人家就破产了,一家一当都被搬走,有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坐在小区门口骂娘,最后被一个女人拖走了。
听说——他们最近都死了。
但让二虎记忆最深刻的,却是这家的男孩,大概十岁的孩子,看起来很是漂亮,双眼炯炯有神,却没什么表情,时常在花园独自散步,或站在窗前发呆。半夜里保安巡逻经过,都会......
2006年,圣诞节。
黄海警官把司望带到家里,买了许多熟食与冷菜,还给自己准备了两瓶黄酒,给男孩买了大瓶雪碧。
窗外,下着冰凉的雨。
司望的脸越发成熟,眉毛也渐渐浓密,再过两年就要发育成少年。
有一次,警官特意带这男孩去了澡堂子,果然在他左侧后背心的位置,发现了那条刀伤似的胎记——黄海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出来。
司望三天两头来这儿玩,每个角落都向他开放——除了有个神秘的小房间,房门永远紧锁,不知藏些什么?
黄海自顾自地喝酒,吞云吐雾,直到男孩大声咳嗽,才把烟头掐灭。
“今天,是阿亮的两周年祭日。”他摸着司望的鼻子,手指不住颤抖,“真像一场梦啊。”
“阿亮是谁?”
黄海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相框,是黄海与一个男孩合影,背景是人民公园,花坛里有许多气球,依稀可辨“六一”——男孩长得有几分像司望。
“他是我儿子,只比你大一岁。四年前,他被查出白血病,我找遍全国的医院,想给他做骨髓移植,却始终没找到合适对象。阿亮在医院住了一年,化疗让他的头发都掉光了,最后死在我怀里,十岁。”
“你很想他吧。”
“那一年,我几乎每天都会偷偷掉眼泪,直到遇见你,小子。”
这个中年男人把司望抱在怀中,又粗又热的手掌抚摸他,就像儿子还活着。
“阿亮的妈妈呢?”
“老早离婚了,那婆娘跟个有钱人跑了,移民到澳大利亚,儿子死后再没回来过。”
“好吧,我不怪你。”男孩摸了摸警官脸上的皱纹,“以后,你可以叫我阿亮。”
“阿亮死了,他不会再回来的,小子。”
黄海平静地说完这句话,似乎已完全接受了儿子死去的现实。
“死是一场梦,活着也是。”
“臭小子,你又来了,敢学大人一样说话!”
他喝下整杯酒,司望拉着他的胳膊:“够了,你快喝醉了!”
“别管我!”
黄海警官将男孩推开,又给自己灌下一杯。司望将他搀扶到沙发上,他喃喃自语:“阿亮!别走!阿亮!”
酒醉过后……胃里涌起一阵恶心,黄海趴在地板上呕吐,今晚酒量怎么如此之差?
他尴尬地收拾呕吐物,才发现小房间的门半开着,传出轻微的脚步声。
摸了摸身上的钥匙,果然已被司望这小子拿走了。他飞快地冲进小房间,充满霉变腐烂的味道。男孩雕塑般站着,注视整面墙壁,贴满泛黄的纸张与照片,密密麻麻如追悼会上的挽联。
照片里有黄海最熟悉的画面——杂草丛生的荒野,坍塌的围墙,高耸的烟囱,破旧的厂房,锈迹斑斑的机器,通往地下的阶梯,圆形把手的金属舱门……
南明高中的学生们传
说的魔女区。
司望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嘴唇已被自己咬破,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他看到了申明。
二十五岁,茂盛的头发,未婚妻买给他的衬衫,已被污水染成漆黑。臂上缀着红布的黑纱已难以分辨,大摊血迹尚未褪色……
照片里的脸还埋在水中。
黄海警官从背后抱住他,伸手挡住他的双眼。
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可以想象一个人被杀后,又在地底的雨水中被浸泡了三天……
死后三天的申明,倒在死亡的水中渐渐腐烂。
接下来的几十张照片,每一张都足以让人毕生留下噩梦。司望却用力推开警察的手,瞪大眼睛看着照片——死者背后的刀伤,不到两厘米的一道红线,却足以让心脏碎成两半。
他没有看到凶器。
0142
终于,黄海从男孩手里夺回钥匙串,看着小房间角落里的铁皮柜子说:“十年了,这个小房间从没改变过,你知道为什么?”
“这是你至今没有侦破的案子!”
“1995年6月6日清晨,在南明中学图书馆屋顶上发现被毒死的女生,她就读于高三(2)班,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死者的班主任叫申明,他被当作杀人嫌疑犯,被我亲手抓进公安局又亲手放出来。6月19日子夜,南明路边的荒地里,有群野狗撕咬一具尸体,引起下夜班的工人注意,那是南明高中的教导主任严厉,身上有数处刀伤,致命的凶器就插在身上。警方发现申明失踪,门房老头也证明在当晚看到严厉与申明走出学校,大家都怀疑他就是凶手,杀死教导主任后潜逃。警方全城通缉三天都没抓到他,直到有个女生向学校报告,说在申明失踪的那天,他提到过学校附近的废弃厂房,也是学生传说中的魔女区。6月21日上午十点,警方才发现了他的尸体——当时连续几天大雨,地下仓库积水严重,尸体浸泡在水中,凶器却消失了。那么多年过去,这些数字仍然牢牢记在我脑中。”
黄海一口气说完这些,酒差不多也醒了,小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感到浑身冰凉。
15厘米,305厂,特种钢,带血槽,矛形刀尖……
而在房间的另一面,白花花的墙上,用红色记号笔画着无数道线,组成一幅巨大的人物关系图。触目惊心的红字,乍看竟像是黄海蘸着自己的血写上去的。
墙壁的核心是两个字——申明。
围绕这个名字,伸出去八根粗大的线条,每条线都指向一个名字,分别是:柳曼、严厉、贺年、路中岳、谷秋莎、谷长龙、张鸣松、欧陽小枝。
每个名字下面都贴着大头照,其中柳曼、严厉、贺年、谷秋莎、谷长龙,这五个人的名字上,分别打着红色大叉,代表他(她)已经死亡。
“申明”这两个字就像邪恶的咒语,凡是与他连上线的人,大多已遭遇了厄运。就在今年,谷秋莎与谷长龙——申明曾经的未婚妻与岳父,也遭遇了家破人亡的惨剧。人们都会顺理成章地联想:这是否幽灵的报复呢?
还活着的只剩下三个人。
路中岳也不知潜逃在哪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通缉犯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司望指了指墙上的名字说:“张鸣松与欧陽小枝又是谁?”
“张鸣松是案发时南明高中的数学老师。”黄海也被他提醒了一下,很久没再注意过这两个人了,“欧陽小枝就是在案发三天后,说申明可能在魔女区的女生。”
“这八个人都与死者有着直接与间接的关系吧?”
“你把所有资料都贴在这个屋里,并不准任何人进入,因为这是你的禁区,也是你作为警察的耻辱?”
“找死!”他把司望赶出小房间,又倒了杯冷水浇在自己头顶,“今晚泄露了太多的秘密,要是让你妈妈知道的话,她肯定不会再让你来我家了。”
“你好些了吗?”
“我没事,只是觉得你很可怕——有时候,你又不像是小孩子。”
“每个人都这么说。”
“为什么你要关心1995年的案子?那时你还没生出来呢!”
“为了你。”
这个回答让黄海警官颇感意外,他看着窗外闪烁的圣诞树说:“你真是个可怕的孩子。”
忽然,门铃响起。
什么人在平安夜来访?黄海重新锁紧了小房间,司望却像主人似的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半白,身体不再像从前挺拔,皱纹增加了很多,整张脸消瘦而憔悴。他紧拧着眉头,看了看门牌号:“小朋友,这是黄海警官的家吗?”
“是。”
“抱歉打扰了,你爸爸在家吗?”
居然把他当作了黄海的儿子,司望也没有否认,点头道:“他在家。”
黄海立即把他拉到身后,拿块毛巾擦着自己淋湿的头发,语气粗暴地说:“老申?我不是让你不要来我家吗?”
“对不起,黄警官,打你电话一直在通话中,就直接找上门来了。因为太重要了——我又有新的线索了!”
“说吧!”
黄海彻底晕了,搔着后脑勺说:“什么山?”
“PrioryofSion!”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居然说出了一句流利的英文术语。
“老申,你看都一把年纪了,少在我面前放洋屁。”
司望看这男人的眼神却有些奇怪,在门口拉了拉黄海的衣角说:“让他进来说话吧。”
“闭嘴!”他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到厨房间去待着,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切!”
“坐吧。”
黄海给这位圣诞夜来访的不速之客泡了杯茶。
“警官,我悄悄跟踪了那个人,他坐在地铁上阅读《达·芬奇密码》,同时还详细地做着笔记,手指居然还在画着十字,以及许多奇怪的形状,嘴里不知在念些什么东西,也许是他们组织的神秘指示。”
“你没被人家发现吧?”
“放心,我隐藏得很小心,戴着口罩与帽子,他看不到我的脸。”
“太危险了!赶快告诉你们局长,绝对不能让他接触孩子!我怀疑他是郇山隐修会或玫瑰十字会的成员,至少也是共济会成员!”
“你是个优秀的警官,而我是个资深的检察官,我们都有过相同的办案经验,心里有鬼的家伙,无论表面上伪装得多好,都逃不过我们俩的眼睛。我敢保证——他绝对不是个普通的数学老师!”
“是,他是全市有名的特级教师,当然不普通了。”
这位资深检察官越说越激动:“他的眼里藏着一种恶鬼般的邪气!你要相信我的直觉,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友善。申明被杀以后,你们警方迟迟未能破案,我常去市图书馆,查找法医学与刑侦学的资料。有一回,我在阅览室偶遇那家伙,直接袒露了自己的身份,包括我与申明的关系。我问他是不是在借教学专业书?他却尴尬地否认了,还用手遮挡住他借的图书封面。我又问到申明死后学校有什么变化?他只说校长因此而被撤职,老师与学生承受了很大压力,就匆匆告辞逃跑了,显然在刻意回避,若非心中有鬼何必如此?于是,我利用检察院的关系,调查了张鸣松在图书馆的借书记录,发现他看的竟大多是宗教学符号学方面的,还有不少关于杀人的侦探,比如《无人生还》《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甚至有法医学的专业书。”
0143
“老申,你听我说一句……”
“捕风捉影。”
“因为昨晚的发现很重要啊!证明了他与《达·芬奇密码》里的神秘组织有关联。”
“我建议你回家好好休息,不要再做这些危险举动了,人家早就发现你在跟踪他了,不知道打110报警过多少次,我可不想亲手把你抓进看守所里去!”
申援朝急着补充了一句:“还有一条理由哦!最后一条!听我说,他虽然是特级教师,却不是共产党员,也没有加入民主党派,其政治身份很可疑!”
“这些年我看了无数的推理,即便再完美的不在现场证明,都有可能是伪造或虚假的,没想到你这么资深的警官都被他骗了!”
“柳曼遇害的那晚,他正在给两个高三男生补课,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同样不具备作案条件。虽然,他一直没有结婚,但从不缺乏追求他的异性。他的家庭出身良好,又是清华毕业的高才生,眼光太高没看中合适对象,这样的人很普遍。”
申援朝的声音越发颤抖:“我跟踪这个杀人犯整整十年,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了。黄警官,我不怪你,十年来,你也一直在寻找凶手,我非常感激你。但我是申明的爸爸,我能感觉到他的灵魂,一直没有去投胎转世,而是飘荡在我身边——你知道吗?今天早上,申明给我托梦了,我看到他站在一条河边,还是二十五岁时的样子,手里捧着一碗浓稠的汤。他要我给他报仇,他说凶手就是那个人!”
托梦?
黄海彻底无语了。
“走吧,老申,你回去好好休息。我保证,一定会抓到凶手的,除非——我死了!”
目送对方进了电梯,黄海才回到家里,发现司望已经在门口了。
他暴怒地把男孩推到墙角,司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像是被吓坏了:“他是谁啊?”
“司望同学,我跟他在玩游戏呢。”他把后面的脏话吞回肚子,轻描淡写道,“他只是一个……老朋友。”
平安夜。
申敏已睡在床上,她的卧室墙壁挂着许多星星,晚上关灯就像在星空下。床头亮着一盏台灯,她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翻阅同学们的圣诞贺卡。
有个男生只写了几个字:小敏,我喜欢你,能跟你做朋友吗?
小学五年级的她吃吃一笑,随手把这张贺卡扔床底下了。
冰冷的雨点打在窗上,她焦虑地看了看时间,心想爸爸怎么还没回来?今晚还要在外办案审讯犯人吗?
她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有个男人走进来,看起来不像是爸爸,更像爷爷或伯伯,头发已经半白了,带着一股陰冷湿气。一看到申敏,他就从严肃变得喜悦,摸了摸她的头发:“小敏,早点睡觉吧,明天上学别迟到了。”
“爸爸,你去哪里了?”
“去见一个老朋友。”做爸爸的关了电灯,“晚安。”
她有双杏仁般的眼睛,一头乌黑长发,厚厚的白棉长裙,衬着有光泽的健康肤色。
放学后,夕陽下,她回到自家小区,跟几个邻家姑娘打三毛球。她把一个球打进树丛,茂密的冬青深处,小孩也很难钻进去,正当她们着急时,有个男孩从树丛中钻了出来。
他的年纪与申敏相仿,似乎在学校经常见到。
对,他也是长寿路第一小学的,但是不同的班级。这张脸令人印象深刻,双目总是闪烁忧郁的光。曾经有段时间,学校里流传着他的故事,大家都说他是个神童。但很快他就恢复了老样子,没有老师再提起他了,依然一个人孤零零的,再也没有任何朋友。
他叫什么来着?申敏却一时想不起来,现在她最关心的是三毛球。
“谢谢!”这是申敏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你是二班的吧?叫什么名字?”
“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你呢?”
“申敏,申请的申,敏捷的敏。”
“申敏?”
男孩似被这名字吓了一跳。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啊,我们的姓都很少见,不是吗?我敢打赌在班级里,不可能有第二个姓申的。”
申敏天真地点头:“嗯,司望,你也住在这里吗?”
“不是的,今天正好路过。”
“我们一起打球吧。”
这个叫司望的男孩,战战兢兢拿起球拍,才发现手背破了条深深的口子,想必是在冬青丛中捡球时,不当心被锋利枝条割破的。
“哎呀!对不起,我让你受伤了。”
“没事的。”
司望用手盖住伤口,她刚想说“到我家去擦擦药水”,转念又想万一被爸爸看到,
说不定会挨骂的吧。
“等一等,别跑哦!”
旁边几个女孩都在偷笑,而男孩扭头逃出了小区。
第二年,在长寿路第一小学的操场上,司望有了自己的玩伴。他会跟女孩们打三毛球,玩捉迷藏,跳皮筋,也不管是否会被其他男生耻笑。
司望尴尬地扭头就跑,正好撞到申敏面前,两人都笑了起来,就在学校花园里散步。
“你知道吗?为什么有人说我是神童?”男孩故作神秘地轻声说,“因为我拥有超能力。”
“啊?”她瞪大了眼睛,“超能力?我不信!”
“比如,我能猜到你爸爸的名字,是不是叫申援朝?”
“对,但这个很容易查到嘛。”
“你还有一个哥哥,不是表哥哦,我说的是亲哥哥。”
“嗯?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你回去问你爸爸就明白了。”
“难道……”
申敏想起家里的客厅,除了妈妈的遗像,还挂着一个年轻男人的黑白照片,但爸爸从未说起过那个人是谁?
“不说这个了,你妈妈还好吗?”
“她死了。”
“哦,对不起。”
“妈妈肚子里有我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医生说生孩子会有危险,但她还是坚持要把我生下来。结果在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她流了很多血死去了。”她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坐在花坛的石凳上哆嗦,“是我杀死了妈妈!”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月20日。”
司望若有所思地掐了掐手指头:“原来,那天已经有了。”
“你说什么?哪天?”
“那么你得叫我哥哥,因为我是日出生的,比你早一天。”
“我才不这么叫你呢!”
“好吧,你知道你哥哥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说说看?”
申敏已擦去了眼泪,疑惑地看着他的脸。
“1995年6月19日。”
说出这个日期,司望也低下头来,脸颊上有什么缓缓滑落。
“你怎么也哭了?”
“哦,刚才一阵风吹过来,有沙子弄进眼睛里了。”
“别动!瞪大眼睛!”
女孩用舌尖舔了舔他的眼白。
“爸爸告诉我,女孩可以哭鼻子,但男孩不可以。”
她说话的表情很自豪,司望点着头说:“你爸爸说得很对!”
0144
“那你还哭吗?”
“不会了,我保证。”
司望擦干眼泪,狠心转过身:“我要回家了,再见!”
半个月后,他们从长寿路第一小学毕业。这里都是小学读到五年级,直接升入初中预备班。申敏与司望升入了不同的初中,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有时候,她也会幻想跟司望两个人出游,在长风公园的银锄湖上划船。忧郁的男孩就坐在对面,一同划桨掠过水面,藏在铁臂山投下的陰影中,头倚着头看太陽西沉……
2007年,秋夜。
“小子,你知道在去年的圣诞节,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个小房间里的秘密吗?”
黄海在家跟司望下象棋,要是对面窗户有人看到,必定以为这是父子情深。
“你喝醉了呗。”
“呸!老子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其实,我是故意让你知道的,因为你肯定有自己的秘密,关于1995年申明的死……”
“至少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所以,这是一个交易,我告诉了你警方掌握的真相,而你也必须告诉我,你在谷家的半年多时间里,所发现的全部秘密——关于谷秋莎、谷长龙,还有至今逍遥法外的路中岳。”
司望已经在将军了,却收回了棋子:“我可以不说吗?”
“不可以——因为,我还有许多秘密,藏在心里没说出口呢,你不交换的话,那么我也永远不说。”
“你输了。”他吃掉了黄海的老将,深呼吸,“先从谷秋莎说起吧。”
“好。”
“谷秋莎有个可怕的秘密,她的房间里有个小药箱,不过抽屉是上锁的。我偷了她的钥匙,打开后发现有许多进口药,大部分标签上的说明都不是英文。我用笔抄下那些文字,重新把抽屉锁好,丝毫看不出动过的痕迹。我再到网上搜索,才发现那是德语,大意是用来抑制黄体生成素的释放,导致睾酮的产生减少——”
黄海搔着脑袋打断道:“我听不懂。”
“长话短说,就是药物阉割——通过给人吃药,不知不觉中变成太监。”
“太狠了!”
“显然,这些药是针对路中岳的,我才明白谷秋莎不准我喝管道水,只让我喝瓶装水的原因。”
“怪不得这混蛋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原来做了公公都不知道。”黄海点起一根香烟,徘徊在窗边,“如果,路中岳知道了这个秘密,自然对谷秋莎恨之入骨,杀她也是顺理成章。”
“一年来,我非常害怕,他会不会再来找到我?我每晚都提醒妈妈,要把家里的门窗锁好,假如有陌生人敲门,无论是谁都不要随便开门。”
黄海刮了刮男孩的鼻子:“小子,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们母子就是安全的。”
“真的吗?”
“我保证,只要这家伙一出现,我就能逮住他!”警察看了看时间说,“早点回家吧,再晚你妈妈就要打电话来了。”
男孩离开后,黄海打开秘密的小房间,看着墙上画满的红色图案,又点了根烟。他触摸这面墙的中心,大大的“申明”两个字。
1995年6月,申明被杀前一个星期,他被关在铁窗中,强烈要求与黄海警官见面,说有重大线索提供。黄海连夜从床上爬起,离开刚满一岁的儿子,骑自行车来到看守所。
审讯室中,申明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失魂落魄地抓着头发,高中老师的尊严荡然无存,跪在地上祈求黄海的帮助:“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你要提供什么线索?”
“黄警官,学校里流传着关于我的两个谣言,其中有一个是真的。”
“你跟柳曼有师生恋?”
他擦去眼泪,嘴唇哆嗦,似乎羞于启齿:“不,我是一个私生子。”
“你的生父,并不是毒死了妻子又被枪毙的那个男人?”
“是,那个家伙又不姓申,因此大家才说我不是他生的。”申明剧烈咳嗽几下,“我真正的父亲,是个像你一样的体面人,有着正经的工作与地位,我曾经向他发过誓,永不泄露他的身份。”
“我明白了,如果他与你的案情无关,我尊重你的秘密。”
“在我刚出生时就叫申明,三岁那年妈妈嫁人,我才跟了后爹的姓。那个男人是畜生,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又要依靠老婆工作养活他。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他总是拿我来出气,只要妈妈不在家就打我,却不留下什么伤痕。我告诉妈妈真相,他就说是小孩子胡说八道。在我这辈子最早的记忆中,充满了哭泣与尖叫,还有他向我走近的脚步,每一步都让我浑身颤抖,以至于要爬到床底下躲起来,那时我才只有五六岁。”
虽然,黄海早已听够了这类悲惨的故事,仍在心底默念:“造孽!”
“在我七岁那年,后爹毒死了妈妈,随后在我的报警之下,他也被抓起来枪毙了。外婆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再跟那个男人的姓,外婆带我去派出所改回了申明这个名字。”
“这也是我看你的档案感到奇怪的地方。”
“外婆没什么文化,一直给人家做保姆,常年住在东家。你知道安息路吗?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三,我跟外婆住在地下室,狭窄阴暗潮湿老鼠乱蹿。我像个孤魂野鬼般长大,别看现在文弱的样子,那时候每天都跟人打架,孩子们联合起来欺负我,向我丢石头扒我的裤子,甚至往我脸上撒尿。每次我都会反抗得更激烈,最终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家,让外婆心疼地擦些没用的红药水——最后谁都打不过我了,他们看到我就吓得四散逃窜,那些人都说我会变成大流氓,甚至像我后爹那样的杀人犯。但我的学习成绩好得出奇,就靠着几本破烂的课本,东家用剩下来的圆珠笔,我考进了市重点的南明高级中学。大学毕业后,外婆住在一户有钱人家做佣人,而我就搬进了单位的宿舍。”
“申明,我可以同情你,但不会改变我对于案情的看法。”
“我想告诉你,那个男人,虽然早被枪毙烧成了骨灰,但他一直活在我心里,时不时在噩梦中浮现,那个喝醉了的黑色身影,带着铁皮鞋子的脚步声,一点点向我靠近……”
0145
初为人父的黄海,听到这些都有些伤感:“别说了。”
“让我说完!关在看守所里的这几天,每夜都会重新梦到他——那张肮脏的脸,渐渐凑到我的鼻子前,然后掐紧我的脖子,他要来为自己报仇,若不是我向警方告发,妈妈只会当作是普通的病死,他怎么可能会被判处死刑?每次我都是在梦中被活活掐死后再醒来!”
“这样的噩梦,作为警察,我偶尔也曾做过,梦见被我击毙的歹徒。”
黄海真想抽自己一耳光,怎能在嫌疑犯面前露怯?
忽然,申明的手伸过铁栏杆,抓住了黄海的衣袖,战栗着说出一句话:“昨晚,我梦见我死了,是被一把刀子从背后捅死的,然后变成了一个小孩。”
十二年后,黄海的额头多了数道皱纹,他看着墙上红色墨水画出的人物关系图,中间触目惊心的“申明”二字,便在这下面又画出一条红线,直接指向另一个名字——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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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司望升入了五一中学初中部。
这一年,何清影有些不祥预感,也许是儿子本命年的缘故,她决心用更多时间陪伴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开个小店,让望儿也经常来店里。她的银行存款还有十万元,当年谷家收养望儿的补偿费还清高利贷后剩下的。
暑期,在黄海警官的帮助下,何清影租下门面开了间小书店,选址就在五一中学的马路对面。
司望给书店起了个名字——荒村书店。
何清影和儿子顶着盛夏的烈日,在38摄氏度的高温下,去图书批发市场进货,两个人都被晒褪了一层皮。除了司望最爱的文学与历史书,还挑选了大量教辅教材,这是小书店生存下来的唯一途径。她特意把郭敬明的《悲伤逆流成河》与韩寒的《一座城池》堆在一起,再加上各种悬疑惊悚类的,如今的初中生不就喜欢这些吗?
开学当天也是荒村书店开张的日子,黄海警官带着一群警察来献花捧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书店里出了杀人案。
早上八点,完成放鞭炮仪式,何清影带儿子去对面中学报到。司望戴着红领巾,早早催促妈妈回书店去照看。离别时她有些伤心,但孩子已到了不喜欢在学校叫妈妈的年龄。
五一中学在长寿路上,大门旁边是高级夜总会,每晚门口都会排满豪车,有浓妆艳抹的小姐出入。学校有块不大的操场,两侧种满茂盛的夹竹桃。教学楼呈马蹄形连在一起,中间有个小天井。操场对面有排两层楼的矮房子,像条长长的孤岛,医务室与音乐教室就在那里。司望比别人更快适应了新环境,若非故意松懈怠慢,肯定会成为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
司望依然很少与人接触,在老师眼里是个极其孤僻的孩子,也没人知道他在小学三四年级的经历。他为尔雅教育集团拍的代言照,早被扔进了垃圾堆。他只在荒村书店才会话多,因为要把同学们拖过来,推荐各种畅销书与《最》杂志,以及比学校卖得更便宜的教辅教材,何清影给儿子的同学一律打八折。
第二年,春天。
网上开始流行陈冠希的那些照片,听说很多小孩都在电脑上偷偷地看,何清影对此很担心,却又无法对儿子启齿,只能随他去了。
司望的最后一粒乳牙也掉了,长出满口健康的恒牙。他没有像其他小孩那样,把上牙往地下扔,把下牙往天上扔,而是全都交给了妈妈。
“望儿,你的每一根毛发每一粒牙齿都是珍贵的,是妈妈九死一生带给你的,我需要好好保留与珍藏。”
何清影把儿子换下来的牙齿,都锁在梳妆台的最后一格抽屉里。
秋天,司望正式升为初中生,五一中学初一(2)班。
从小学一年级算起,爸爸失踪已经六年,母子俩都已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似乎只是上辈子记忆中的男人,尽管床边还放着全家福照片。
荒村书店的经营还算顺利,何清影与儿子更像书店的合作伙伴,一年多来收支已经持平,渐渐有了微薄利润,只够每月的生活费。因为有黄海警官罩着,书店没有碰到工商、税务、城管方面的麻烦。她每天坐在书店里,几乎没有休息日,遇到急事时才会雇人帮忙看店。
有时,彻夜难眠翻来覆去,何清影就会抚摸儿子的后背,望儿却说自己宁愿不再长大,喉结不要突起,声带不要嘶哑,就能一直抱着妈妈睡觉。窗外灯光透过帘子,洒在她尚未变老的脸上,林志玲也不过小她四岁,肯定还有其他男人在喜欢她。
月19日,司望的十三岁生日。
他从没在外面的饭店庆祝过生日,都是妈妈每年买个蛋糕回家,母子俩挤在一起听生日歌。这一回,黄海警官也拎着大包小包上门来了。说实话他完全不会送礼,居然全是咸鱼腌肉之类的,还送了一套最丑的文具。他帮何清影在厨房做菜,不时笨拙地打翻酱油或醋瓶。这个沉默粗暴的男人,一反常态地婆婆妈妈罗里八唆,何清影不禁笑了起来,难得跟他开了几句玩笑,转头却见到了司望的眼睛。
儿子在冷冷地看着她。
吹灭十三支蜡烛的生日蛋糕前,黄海警官急着说:“等一等,先让我许个愿。”
何清影几乎能猜出他的心愿,司望却抢在他的前头,把蜡烛全吹灭了,何清影隐藏在房间黑暗的角落,托着下巴观察少年的脸——他的心里在许什么愿?
庆祝完儿子的生日,何清影为了表达感谢,又出门送了黄海警官很久。等她回到家里,却发现司望一个人在看恐怖片,眼里泛着发霉般的失落。这个生日过得并不开心,尽管他有张深藏不露的脸,却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妈妈。
三天后,冬至。
何清影独自带着儿子,坐车去郊外扫墓。车子经过南明路,雨点模糊了车窗外的视线,司望却闭上眼睛,远离之后才睁开。
这是爷爷奶奶的坟墓,小河围绕,松柏森森。碑上用黑漆描着墓主的名字,另用红漆描着一长串人名,代表这些亲人尚在人间,其中就有司望。而司明远作为家族的长子,名字排在最前头。何清影带来新鲜饭菜,供在公婆的墓碑前,拉着儿子跪在地上。三炷香烧完的工夫,是祖先灵魂享用午餐的过程。
一小时后,何清影来到另一座公墓门口。她买了几叠锡箔,又让司望捧起一束鲜花。在拥挤的墓碑丛中,找到一个略显老旧的坟墓,镶嵌着一对老年夫妇的照片。
“望儿,给外公外婆磕头。”
面对从未见过的外祖父母,司望很懂事地跪下,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他和妈妈一起烧着锡箔,烟雾熏到眼睛,泪水忍不住流下,何清影半蹲着抱紧他。
回家路上,天上飘起雪花,儿子不合时宜地问:“妈妈,你说爸爸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她的回答如此冰冷,就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死人。
无标题章节
0146
第一次见到司望,是在2007年的深秋,尹玉就读于五一中学初三(2)班。
她独自走在煤渣跑道上,路过沙坑时看到那个男孩,认真地堆着沙子,看起来像是在堆城堡,又像个精神病人自言自语。尹玉在男孩身边徘徊,直到他回头看她,声音沉郁得可怕:“你要干吗?”
“这是我的地盘。”
十五岁少女的音色很好听,但故意说得很粗鲁。
“为什么?不是大家公用的吗?”
话没说完,她一巴掌打上去了。十二岁的男孩尚未发育,瘦得像个猴子,毫无防备地倒在沙坑中,吃了满嘴沙子。鉴于她人高马大,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灰溜溜逃跑了。
尹玉总是穿着蓝色运动裤,白夹克校服,黑跑鞋。没人见过她穿裙子,稍微鲜艳点的颜色都没有。她体形修长将近一米七,头发剪得几乎与男生一样,眼睛大而有神,却没有丝毫女人味。她从不跟女生们一起玩,但也没有男性朋友,大家都当她是个怪物。不会有男生喜欢她,倒是她经常暴打低年级男生。有人说她是拉拉,其实她对女生也没兴趣。她的学习成绩相当好,每年期末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名,历史几乎次次满分。她的毛笔字很棒,一看就是有几十年功力那种,能与书法大师媲美,甚至校长向她求字挂在家里。她常在老师面前背诵英语诗,有次背了首叶芝的《当你老了》,据说一字不差,发音极其正宗,而她从没出过国。
她发现那个预备班的男生在跟踪自己。
有天放学,尹玉故意钻进一条小巷,不时用眼角余光往后扫去,观察跟踪她的男生。突然,跳出两个小流氓,目标却是那瘦弱的男孩,把他逼到墙角,要他把身上的钱交出来,男孩立时大叫:“救命!”
路过的几个大人装作没看见,反而加快脚步跑远了。
尹玉立即回头,一拳打在小流氓眼睛上,那俩小子也是色厉内荏,居然没有还手之力,每人挨了几下拳脚,丢下男孩抱头鼠窜。
“你太厉害了!”
“小意思。”她粗声粗气地拍拍手,好似只是活动筋骨,“喂,你小子,干吗跟踪我?信不信我揍你!”
“因为,你是个奇怪的人!”男孩看起来并不怕挨打,挺起胸膛像个男人那样说话,“尹玉,我从历史老师那里偷看了你的考卷,你的考卷上都是繁体字。”
“我从小就喜欢写繁体字,只要老师不扣分,关你屁事?”
“你的笔迹非常漂亮,又不像是一个女孩子所能写的。”不依不饶地纠缠半天,他终于说出了重点,“我能跟你做朋友吗?”
尹玉先是惊讶,尔后严肃地看着他,就像老师的口气:“同学,你不是开玩笑吧?”
“因为,我跟你一样。”
“什么?”
“我跟你一样孤独。”
男孩露出成年人才有的冷静目光。
“小子,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但我可以和你做朋友。”
“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好吧,我叫你弟弟。”
第二年,街头到处响起“北京,欢迎你……”
她已到初三下半学期,再过两个月就要中考,却一点没有复习的样子,仍然每天像个男孩子奔跑运动,书包里扔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或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老师没有对她提出更多要求,认定她能考上重点中学。若非她的行为举止过分怪异,连共青团都没有加入的话,早就被免试保送上去了。
十三岁的司望,个头虽已蹿到一米六,却仍黄豆芽似的瘦弱不堪,容易引来社会流氓欺凌。尹玉成了他的保护伞,无论在学校或放学路上。她从小无师自通练习武术,普通人都不是对手。精武体育会的老师傅说她深得霍家拳真传——好像她真跟霍元甲练过一样。
她常跟司望讨论世界名著——《悲惨世界》《红与黑》《牛虻》《安娜·卡列尼娜》,中国古典诗词、四大名著加上《聊斋》,还有卡夫卡、博尔赫斯、村上春树……她夸下海口说莫言会在四年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有次在放学路上,经过街心花园里的普希金雕像,尹玉停下来念了一长串俄语,司望却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她神秘地说:“这首诗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尹玉,你的俄语是在哪里学的?”
“这是秘密!”
“好吧,我也有秘密,我们分享一下好吗?”
“不。”
突然,风吹乱她额前的短发,在她男人般的眼神里,隐藏着某种冷艳。
经过一栋老建筑,司望看到门口“常德公寓”四个字,轻声说:“喂,你知道吗?这是张爱玲住过的房子,她跟胡兰成就是在这里认识并结婚的。”
“切!”尹玉又给他一个冷笑,书包挂在背后,轻蔑地看着楼上某个阳台,“胡兰成那家伙?我呸!”
她居然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司望退了半步:“你怎么会这样?”
沉默片刻,她摸着门口的牌子说:“其实,这栋楼啊,我来过很多次,那时候叫爱丁顿公寓。”
说完她拉着司望的手,径直冲进黑暗楼道,熟门熟路地踏上楼梯,来到一个房门前。
她的手好凉,就像一具尸体。
“就是这个房间,张爱玲在这里住了好几年——门里摆满了各种书,中文的、外文的,还有欧洲带来的画册。有个廉价的沙发,还有个藤制的躺椅,她那张有名的照片就是坐在上面拍的。她的房子收拾得还算干净,偶尔会有佣人上门,自从她出书成名拿了丰厚稿酬以后。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这时,门里响起一个老头的声音:“外面什么人?小朋友不要乱吵哦!”
“快走!”
一口气从楼梯跑下去,回到街上,天色已暗。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司望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盯着她的眼睛,“你真的很特别!”
尹玉在路边买了两杯奶茶,大口啜着吸管说:“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那个时代的文人啊,我倒更喜欢郁达夫,他是真性情的汉子。只不过,他与王映霞的那段孽缘,绝非后世想象的那么罗曼蒂克与美好罢了。”
0147
2009年。
七月半,中元节。
这座城市没有任何鬼节的气氛,街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中元节——也许只有她是例外?看来依旧年轻,大多数人都会猜错她年龄。从亚新生活广场进入地铁站,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露出洁白纤瘦的脚踝,踩在黑色平底鞋上,乌黑长发披在肩上,脸上有淡淡的妆容,嘴唇抹着可有可无的颜色,挎着个简单的女包。
她叫欧阳小枝。
从步行台阶走向站台,旁边的自动扶梯上,有双眼睛正看着她。
或许是地铁进站的缘故,突如其来一阵冷风,长长的黑发宛如丝绸扬起,正好掠过对方抓着自动扶梯的手背。
乍看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相挺是英俊,高高的个子,眉清目秀。
少年随着自动扶梯上行出站,小枝却是往下走台阶进站。
是他吗?她在心底搜索这张脸,霎时间已擦肩而过。
她走到地铁站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却已转到步行阶梯,几乎连滚带爬地冲下来。
欧阳小枝加快脚步要避开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好一组列车到站,迅即躲入打开的车门。
站台上的他还在向前冲,虽然体形消瘦灵活,但遇到实在绕不过去的,只能强行把人推开,杀出一条血路,引来身后阵阵谩骂。下车的乘客变成了拦路虎,一个男人因为被他推开,愤怒地往他后背打了一拳,让他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少年痛苦地趴在地上,抬头看到了她的脸。
“等一等!”
当他大叫着爬起来,车门关闭前响起警告声,小枝挤在车门的角落里,看着站台上的他。
扑到车厢前的刹那,内外两道门同时关上,将他和她隔绝在站台与隧道。
隔着厚厚的玻璃,仍能看到他的脸,她向少年指了指车门,意思是要注意安全。
列车启动,他在外面发狂地敲打玻璃门,追着她跑了十多米,直到远远地被甩下。他被地铁工作人员制伏了,压在几只大手底下,脸颊贴紧冰凉的地面,看着整个站台倾斜直到崩塌……
“欧阳小枝。”
终于,他的嘴唇挨着地面,平静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已随列车驶入深深的隧道,虽没听到那句话,心里却很清楚——就是他。
盛夏最拥挤的时段,四处弥漫着汗臭。车厢里所有人的背后,都仿佛藏着一只鬼,今天是它们的节日,既是中元节,也是盂兰盆节,梵文中“盂兰”意为“救倒悬”。
半小时后,她从地铁站出来,换了辆公交车,抵达郊外的南明路。
灰暗的工厂与荒野,早被各色楼盘取代,街边竖着巨大的广告牌,还有家乐福与巴黎春天。路上跑的不再是五吨的东风与自行车,而是高尔夫马自达奥迪奔驰与宝马。公交车站还在老地方,只是站牌早就更换,后面有《暮光之城》的电影预告。对面是南明高级中学,十四年来几乎没有变化,气派的校门旁竖着铜字招牌,多了几块教育局颁发的奖牌。杂货店早就没了,代之以高级住宅小区。隔着滚滚的车流,她安静地站在路边,不时有高中生走出学校大门,大概是暑期返校,男女生们结伴打闹,或许很快会流着眼泪分离。
忽然,她看到一张认识的脸,已从年轻变得沧桑,令人肃然起敬——张鸣松。
欧阳小枝远远地观察着,他的眼神里有变态杀人狂的潜质。
他夹着一个公文包,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很干净,腰板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当他走出学校大门,学生们纷纷低头致意,看来他仍是学生心目中的神,全区最有名的数学老师。当年就有许多人出高价请他做家教,如今行情不知翻了多少倍。校门口的路边辟作了停车带,张老师坐进一辆黑色的日产蓝鸟,迅速调头开走了。
往前走了数百米,她才发现在两块工地之间,隐藏着一条野草丛生的小道,依稀就是当年魔女区的小径。
她看到了那根高高的烟囱,被正在建设的楼房遮挡着。虽然,旁边有一圈简易墙,大门却是敞开着。整个工厂早已关闭,原址大半被开发商占据,唯独有一部分挤在两个楼盘之间,因此得以幸存下来。
废墟又破败了不少,细细触摸厂房外墙,粗糙的水泥与裸露的砖头颗粒,就像正在腐烂的死人皮肤。踮着脚尖走进厂房,地下满是废弃的垃圾,角落里散发着粪便的酸臭味,想是附近的流浪汉与民工留下的。她挪动到地道前,通往地狱的深深阶梯,隐没于阴影之中。
刚踏下台阶一步,就有某种冰冷的感觉,从鞋底板渗透到头顶心。触电般地缩回来,背靠墙壁大口喘息。只要进入那个空间,传说中叫魔女区的地方,就会有尖刀捅破后背心。
心脏莫名其妙地疼起来,迫使她跪倒在地直流冷汗。
1988年,她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就来过这地方,面对那道圆圆的舱门……
时光相隔二十多年,却似乎从未褪色过,在太阳旺盛的中午。她还记得那几个南明高中的男生,其中一个脸上有青色胎记。他们走过学校门口的马路,坐在树荫底下吃午餐。有个小女孩饥肠辘辘,幽灵般潜伏在身后。她有好多天没吃过肉了,口水几乎要干涸,悄悄从一个男生的饭盒里,偷走了一块鸡腿。
她飞快地向路边的荒野跑去,一边跑一边啃着鸡腿,而那几个男生已经发现,向她追了过来。终于,她在废旧工厂里被抓住了,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能交出一根吃剩下的鸡腿骨。
于是,他们决定惩罚这个“小偷”。
她被关进了魔女区。
传说半夜经常闹鬼,尤其是这个地下室。他们把小女孩扔进去,紧紧关上舱门——只要把那个圆形把手转紧,里面就算神仙都无法开门。
无边无际的黑,她绝望地拍打着舱门,期望有人能听到她的呼喊,或者那个有青色胎记的男生,会不会动恻隐之心放她出来?
可是,门外再也没有动静。
她被关在了坟墓里。
那时,她还不知道“冷血”两个字怎么写。
直到嗓子喊哑,昏昏沉沉地倒在门后,时间变得如此漫长,死一般的寂静,不知外面过了多久?天黑还是天亮?有没有人发现她消失了?会不会有人来找她?恍惚中肚子又饿了,喉咙干渴得要烧起来。
0148
那时,她还不知道“冷血”两个字怎么写。
直到嗓子喊哑,昏昏沉沉地倒在门后,时间变得如此漫长,死一般的寂静,不知外面过了多久?天黑还是天亮?有没有人发现她消失了?会不会有人来找她?恍惚中肚子又饿了,喉咙干渴得要烧起来。
突然,听到某种细碎的声音,先是急促的脚步,接着是舱门的转动声。
一道刺眼的电光,射入幽暗地底,她本能地抬起手,挡住眼睛。
那人走到她的跟前,轻轻触摸她的头发,肮脏打结散出异味的头发。他掰开她抗拒的双手,用手电晃了晃她的脸。
第一眼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电光对着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当他放下手电,她才依稀看到他的双眼,就像两只幽幽的蜡烛,无法捉摸他在想什么?他的脸是那么苍白,分明的轮廓令人难忘。
“竟然真有个小女孩!”
这是她听到他的第一句话,而好久没喝过水的她,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你没事吧?是哑巴?”
她赶紧摇了摇头,他这才明白:“你一定又累又饿吧?在地下被关了两天,真可怜啊,跟我走!”
他拉着她的手要往外走去,而她一点力气都没有,连魔女区的台阶都走不上去。
于是,他蹲下来背起小女孩,带着她走出黑暗的厂区。
外面已是子夜,头上繁星点点,四面吹来凉爽的风,背后的钢铁厂还冒着烟,像在焚烧无数人的尸骨。
“不要害怕,我是南明中学高三(2)班的学生。”
她趴在十八岁男生的肩头,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双手环抱着他。少年的后背冰凉,心跳却很快。他的脖子很干净,闻不到任何异味,耳朵下面有茂盛的绒毛。她无力地垂着头,紧贴他的脸颊,那是唯一温热的地方,真想这么永远走下去,哪怕很快就要饿死。
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反正黑夜的荒野里无人偷听:“路中岳说把一个小女孩关进了魔女区,因为偷了他饭盒里的鸡腿,我说你们把她放出来了吗?结果所有人都说忘记了,没想过这样会死人的吗?都干些了什么啊?要不是我半夜翻墙出来,他们就成了杀人犯!”
走出南明路边的荒野,到对面违章建筑棚户区,他敲开流浪汉的房门。终于要来水与食物,救活了这个小女孩。而他匆忙隐入夜色,怕是翻墙回了学校。
直到世界末日,她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2009年,她回到疮痍满目的魔女区,时光早已在此凝固,似乎听到了某个哭声。
是1988年自己被关在地下的哭泣声,还是1995年申明被杀后不散的幽灵?
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
他就藏在魔女区的角落?
欧阳小枝疯狂地冲下去,踩着潮湿阴暗的阶梯,直到带着旋转把手的坚固舱门。
门没关死。
当她用力推开这道门,重返申明的葬身之地——瞬间,有个影子弹了出来。
“啊!”
下意识地尖叫一声,那个黑影已撞到了她,那是骨头与骨头的碰撞,她被重重地打倒在地,后脑勺砸在冰凉坚硬的墙上。
但她仍想抓住对方,一把撩到他的胳膊上,但立即被他挣脱了。
四分之一秒,昏暗的地道阶梯上,有个男人的背影一晃而过,转眼无影无踪。
肩膀与后脑勺疼痛难忍,不知道有没有脑震荡。她挣扎许久才站起来,踉跄地往外走了一步,却几乎摔倒在铁门边上,不可能追上对方了。
正当她为刚才惊心动魄的几秒钟而后怕时,却闻到一股浓重的香烟味。
想起口袋里还有手电筒,马上照亮这个地狱般的空间,也不过二十多平方米大小,地下有些肮脏的积水,是否十四年前埋葬申明的那摊水?墙上有些奇怪的文字,是用坚硬物刻上去的,似有“田小麦”几个字。
最后看了一眼魔女区,背后冒出钻心的疼痛。走出舱门前,她发誓自己还会回来的。
回到夕阳下,大口深呼吸,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看着怪物般的破厂房,高高的烟囱摇摇欲坠,再往后是正在建造的层层高楼,如同回看前世与今生。
躲在魔女区里的人是谁?
2009年,圣诞节。
申援朝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寒风中白发乱起,胡子茬大半也白了,身材十分清瘦,固执而艰难地仰头,遥望楼上某个窗户。三年前的同一天,他也来过这里。
一个少年走到面前,高瘦的个子皮肤苍白,表情沉默却不呆板,想必有许多女生喜欢他,不知为何没有出去参加圣诞party。
“伯伯,请问您找谁?”
老检察官警觉地后退两步,仔细打量他一番,依稀记起这张脸:“哦,你是——黄海警官的儿子?”
“是啊,您有事找他?”
其实,他是十四岁的司望。
他已摘下红领巾,升上初中二年级,完全进入了发育期,嘴上胡须日渐浓密,变声期的音色有些刺耳。他的饭量翻了两番,个头蹿得很快,差不多已跟妈妈一样高了,再过几年就会像黄海那样,
“他没接我的电话,不知道在不在家?”
“伯伯,我带你上去吧。”
他领着申援朝来到楼上,熟门熟路地按响门铃。黄海一脸没睡醒地打开房门,看来是难得轮到休息,闷在家里睡大觉。他先看到少年的脸,便牢牢抱在怀里,好像真是他的儿子,接着又看到申援朝。
“你怎么和他一起来了?”
警官的脸色立时变了,疑惑地看着老检察官。
“我刚提前退休,想来找你聊聊天。”
他不再像几年前那样执迷不悟,理智而客气地面对警察,更像老朋友登门拜访。
黄海警官把司望拉进屋子,低声问道:“小子,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你就让他进来坐坐吧。”
申援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礼盒:“圣诞快乐!”
作为一个老**员,这是他送出的第一份圣诞礼物。
司望大方地接过礼盒:“谢谢!”
“臭小子,你干吗?”
黄海刚要痛骂他一顿,少年已飞快地拆开包装,却是一本硬壳精装书——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对不起,想不出送什么礼物,正好最近在读这本书,很适合现在的心情,我想自己也是那个老渔夫,那么固执不相信命运。”
“海明威?”黄海警官皱起了眉头,“好像听说过。”
司望轻轻捅了捅他:“喂,这本书很好的,我看过,收下吧。”
“好吧。”
黄海接过礼物,顺手放到柜子上:“老申,请你相信我,警方会把凶手绳之以法,千万不要自己贸然行动!”
“你是说南明高中的特级数学教师张鸣松?半年前,这家伙买了一辆私家车,已经很难跟踪他了,但我不会放弃的。”
0133
这屋子明显是女孩住的,当年案发时唯一的证人,也是死者的女儿,香烟牌子却是男孩的游戏。
他把整个铁皮饼干盒都倒了过来,里面还有一对蝴蝶结,虽然已经黑乎乎了,仍能看出当年的模样,应是十二三岁女孩用的。
最后,是一盘磁带。
1983年,大概是卡带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吧。
卡带上还有细小的文字,反复擦去灰尘,才用手电筒分辨出来——
01.独上西楼02.但愿人长久03.几多愁04.芳草无情
把卡带翻到B面,就是后面那六首歌——
07.胭脂泪08.万叶千声09.人约黄昏后
10.相看泪眼11.欲说还休12.思君
墙根下的破洞里,除了老鼠屎,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呆立在这间三十年前的女孩卧室,司望的鼻息间充满腐烂气味,手机却刺耳地响起。
何清影打来的电话:“望儿,你怎么还不回家?”
“哦,妈妈……我马上回来!”
把铁皮盒子塞回墙角,不管与凶案有无关系,当年警方肯定没发现墙洞里的秘密。飞快地离开这栋凶宅,不敢动紧锁的大门,还是从侧面翻墙出去。
司望骑着自行车回家,月光在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十六岁的小萝莉,有张陶瓷娃娃般的面孔,乌黑的头发围着脸颊,一双瞳仁常闪得男同学们睁不开眼。她刚考入市区的一所高中,正用手机听邓丽君版的《但愿人长久》。还有两个小时,月亮就要升上天空了,她总是看着窗边发呆,让爸爸担心是不是少女思春了?
门铃响了。
爸爸还在厨房里烧菜,她先跑出去开门,却见到一个陌生少年,年龄大约与自己相仿,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略带羞涩地看着她。
申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你是谁?”
这本该是她提的问题,却让对方抢先问了,她脱口而出:“申敏。”
她又警惕地摇头:“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我来找你爸爸。”
“等一下!”
申敏皱起眉头,重重地关上门,把爸爸叫了出来。她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六十一岁的退休检察官,两鬓斑白,脸形清癯,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你是——”申援朝愣在门口,仔细辨认着这张脸,“黄海警官的儿子?”
“申检察官,您好,我的爸爸是黄海警官,我们见过,我叫阿亮。”
“阿亮,快请进!”
少年很有礼貌地点头进屋,手里还拎着一盒月饼:“中秋节快乐!”
身为退休检察官的申援朝,照例对于送礼百般推辞,可对方只是个中学生,他也就收了下来。申敏乖巧地退入厨房,倒了杯热茶出来,申援朝又问他:“孩子,要不要喝饮料?”
“不用了。”
“关于你爸爸,我去年就听说了,为了抓捕杀害我儿子的凶手而殉职。惭愧啊,我曾经到你家去无理取闹,还跟你爸爸闹得不愉快。但我没忘记他说过的话,他说他一定会抓到凶手,除非他死了!真是个好警察!是我错怪他了,本来我还想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没关系,爸爸生前唯一没有侦破的案件,就是1995年南明路上的命案,以及后来被认为是相同凶手的几桩杀人案。他关照过我,将来万一他死了,就要我继承他的遗志,无论如何都要把案子破了,要经常来与您联络,假如遇到什么困难,我有义务帮助您。”
“哎呀,没想到黄海警官是这样的好人——可是,你还在读高中吧,恐怕帮不到我吧。”
“没关系,我会考进公安大学的,将来成为一个警察。”
“难得你有这份责任心,虎父无犬子,三年不见,都长成帅哥了。要是我儿子申明还活着,今年都过四十了吧。”
房间里挂着申明以及申援朝亡妻的遗像,底下是个小小的神龛,还有两块新鲜的月饼,自然是今天才供上去的。
“我能去上炷香吗?”少年凝重地站起来,“代表我死去的爸爸。”
申援朝的眼眶中已含着眼泪,激动地找出三炷香来:“小敏,快给他点上火。”
少女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精神病人,但她是个听话的女孩。他向两尊遗像三鞠躬,再把香插了上去。
少年宛如鬼魂转回头来,幽怨地看着他的眼睛。
老检察官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凝起眉头:“孩子,你——”
“申叔叔,如果你有了新的线索,请告诉我。”他把手机号码抄给申援朝,“我一定会帮你抓到凶手的。”
“不必了。”老申毕竟还没丧失理智,“你还太小,抓凶手这种事,还是交给大人吧。”
“我等你电话!”
少年冷静地关照一句,又看了看申敏,她正缩在沙发后面,害羞得脸颊一片绯红。
“再见。”
眼角余光停留在少女脸上,他自动离开客厅,迅速换鞋打开房门。
司望回到夕阳下,骑着自行车回家。
穿过家门口肮脏陈旧的巷子,两边有浓妆艳抹女子的小发廊,还有充满油污的小餐馆与盒饭摊。司望从出生至今的十多年间,周围的高楼大厦都盖了起来,这块地方却沦落成了贫民窟。许多房子摇摇欲坠,更有不少私自搭建的违章建筑,明明两层楼盖成了四五层的碉堡。老居民们大多搬到郊区,私房出租给外来的打工者,常有五六人挤一屋子睡觉。自从黄海警官死后,每个夜晚何清影都很担心,叫儿子没事不要出去,附近不时有地痞流氓打架,对于打110都麻木了。
妈妈早已张罗了一桌子的菜,嗔怪他为何不早点回家?四十一岁的何清影,告别了风韵犹存的年纪,走在街上也没什么人回头。
中秋节,她的情绪却不太好,不安地看着窗外的老槐树,儿子靠近耳边:“妈妈,有什么事吗?告诉望儿。”
“看到巷子里的告示了吗?这里要拆迁了,不晓得能分到多少钱?邻居们都说要出大事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想搬。”
“望儿,你生在这里,早就习惯了这个房子。可妈妈一直觉得愧对你,没让你住进更好的房子——你只有跟着谷家的时候,才有过几天的好日子。”
她说着眼眶就发红了,司望一把紧紧地搂住她:“妈妈,别再提谷家!”
窗外,月光皎洁得有些刺眼。
见字如晤。
我从没跟你说过那次见鬼的经历。
南明高中附近,破败的钢铁厂边上,你知道有片荒地。1988年,我还在这里读高三,常跟同学们去踢足球,每次把球踢飞到工厂围墙,都是我去捡回来的。有天踢到很晚,当我翻过围墙,回头再看大家都跑光了。冬天黑得很早,朔风呼啸。眼前的工厂空无一人,只有魔女区的厂房,还有大片枯萎的荒烟蔓草。
传说在这种时候是最容易撞到鬼的。
果然,我看到了她。
她从野草丛中走出来,穿着一条窄窄的旗袍,全不惧怕寒冷。她的发型就是电影里见到的那种,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年我才十七岁,她居然主动跟我说话,广东口音的细声软语,记不清具体聊了些什么,但那感觉并不是恐惧。我跟着她走在冰冷的废墟,看着寒夜缓缓降临,月牙升在残破的烟囱顶上。我看到她眼底眉角的哀伤,听她说起那个年代的趣事,还有她短暂的人生。她的二十五岁容颜,凝固在这片荒郊野外,不会再被改变与伤害。
时间化作厚厚的尘埃,她依旧鲜艳地被埋葬在满屋尘埃之中。
少年的我,站在寒冷的新月下,怀中抱着一个足球,野草在身边歌唱,风吹乱单纯的眼神。
她给了我一个微笑,但她不会把我带走。
于是,我像其他人那样慢慢长大。考进大学,踏上社会,没有改变世界,反而被世界改变,变到她再也无法认出我来。
那时候,我已经老了。
她生于1910年,死于1935年3月8日,死后葬于广东人的公墓,后来公墓被拆除建造为工厂,她的骨骸也就此与魔女区融为一体。
我会像她一样死于二十五岁吗?
你的老师明
1995年3月8日
2011年,秋天,小枝回到南明高中,也成为了语文老师。
她独自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摊开这封保存了十六年的信笺,泛黄的信纸上布满申明工整漂亮的字迹。
十一长假前,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欧阳小枝才踏进学校图书馆。当年不知来过多少次,虽然有神秘小阁楼的传说,仍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那年头没有网络,教科书完全满足不了求知欲,每一本书都如此珍惜。她常在阅览室一坐就是两个钟头,有时会忘记吃晚饭……
如今,图书馆被重新装修过了,阅览室还在老地方,桌椅已焕然一新。藏书增加了不少,但还有十多年前的老书。在书架间徘徊许久,好不容易找到那本《第三帝国的兴亡》,那个印着希特勒头像的蓝封面。翻到最后一页,插着泛黄的借书卡,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隐藏着“申明”两个字。她把借书卡放到唇边,似乎能嗅到上辈子的气味。这本书不知被人借过多少遍,但没人发现过这个秘密,就在这张厚厚的卡片背面——有人用铅笔素描画出了她的脸。
为什么要选《第三帝国的兴亡》?因为,女生怎么会看这种书呢?
1995年,有部电影在日本公映,居然有同样的情节。
忽然,图书馆里多了一个人,欧阳小枝收起当年的书信,又把这本《第三帝国的兴亡》塞回书架。
她隐藏在书架背后,隔着书本观察那个人——又是他?
这个叫司望的高一新生,熟门熟路地在阅览室徘徊,手指划过一排排书本,几乎就从她眼前闪过。
他的手停留在一个书脊上,就是《第三帝国的兴亡》。司望果断地抽出这本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拿出背后的借书卡,也把这张卡片放到唇边。
不可能,欧阳小枝刚才相同的举动,不会被他看到过。
许久,司望把这本书放回去,抬头看了一眼小阁楼,便离开了图书馆。
她这才敢大声呼吸,隐藏在二楼窗户后面,看着他在操场上的背影。
半小时后,欧阳小枝回到教师办公室,屋里没有其他老师,有的还在食堂吃饭,有的已提前回家。桌子上堆着今早收上来的语文作业,电脑屏保画面是《情书》里的藤井树与藤井树。一阵阵疲惫袭来,正要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却碰到鼠标破坏了屏保画面。
她才发现鼠标下面铺着一张纸,上面用某个人的笔迹写着几句诗。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上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清朝诗人黄仲则著名的“绮怀十六首”中的第十四首。
她不但记得这首诗,还清晰地记得这些笔迹,一撇一捺都未曾改变过……欧阳小枝坐倒在椅子上,摸着自己心口,从包里掏出那封旧书信,将这段墨迹未干的诗句,与当年申明的亲笔相对照——几乎肯定是同一人所写!
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茶杯,却把杯子打翻,整个桌面都是玫瑰花茶。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用整包餐巾纸擦干台面,那张纸都被弄湿了,不知会不会化开墨迹?她心疼地把写着黄仲则诗句的纸,放到窗边,压上镇纸吹干。
小枝冲出门外,不知所措地注视四周,走廊里的人多了起来,任何人都可能闯入过办公室,任何人的脖子上都有可能骑着申明的幽灵。
最后,她把目光对准多功能楼的天台,从那里正好可以看清她的办公室。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深秋,安息路的庭院里满地落叶,曹小姐难得地忘了给花盆里的植物浇水。
十六岁的司望按约来到,带了些老年人能吃的东西。几个月来,老太太与少年已成了忘年交,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见面,上次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跟她一样的人吧?”
她从不叫尹玉的名字,他怀疑曹小姐口中的“她”,其实是“他”。
“哦?”
“上辈子,你是谁?”
“我只是个普通人,活到二十五岁就死了,不像她那样轰轰烈烈,所以我很羡慕她,更羡慕你——曹小姐。”
2011年,平安夜,周六。
马力站在二十层楼的阳台上,用望远镜看着楼下的街道。到处是热闹的气氛,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圣诞树,90后小情侣们依偎而过。他注意到有个奇怪的男子,独自穿皮夹克戴风帽,宛如职业杀手向他的公寓而来。
门禁的铃声响起,他回到门后看着可视系统,果然是那个神秘人。隔着二十层楼面,对方放下严实的风帽,露出十六岁的脸。
“是你?”
“马力,我是申明。”
他是那个叫司望的少年。
“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有你的电话号码与车牌号码,很容易能找到你。”
“你知道我在家?”
“感觉。”
马力无奈地打开门禁,好多天没出门了,穿着随意的居家服,胡子茬儿爬满两腮,头上早早出现了几根白发。尽管如此,他却是能让萝莉们疯狂的大叔型,只要去一趟好乐迪这种KTV,肯定能要来几串年轻女孩的电话号码。
半分钟后,司望走进了他的家门。
“Happychristmas!”
少年说了一句流利的洋文。
马力茫然地点头,他在鞋柜里翻了半天,扔给司望一双毛绒拖鞋。司望注意到他家里有小孩的鞋子:“你结婚了?”
“离婚了。”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走进宽敞的客厅,脚下是锃亮的柚木地板,酒柜里装饰着昂贵的青花瓷,沙发都是真皮的。
“孩子几岁了?”
“四岁。”他从电视机前拿出孩子的照片,“女儿,跟着她妈,在广州。”
“你想她吗?”
“习惯了,女儿每个月回来一次,就是有些陌生。”马力给他倒了杯牛奶,“干吗想起今晚来找我?”
“两个原因:第一,我回到南明高中了;第二,我想你还有许多事瞒着我。”
“你出去吧。”马力从他手中夺回杯子,把高挑瘦弱的司望推到门口,“我真昏了头!你根本就不是申明老师,只是个患有精神病的高中生,我居然还把你放到家里来!”
少年站在门口不愿离去。
“对不起,我为你做过的事已经够多了!我要叫保安了!”
“你忘了在宿舍的窗台上,你用圆规刻过的‘死亡诗社’?”司望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闭目吟诵,“有人说,有一个字/一经说出,也就/死去。/我却说,它的生命/从那一天起/才开始。”
“我不记得了。”
“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我在南明高中的图书馆里朗诵过,差不多整整十七年前的今夜,当时在场的除了你,还有柳曼与欧阳小枝。”
马力刚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从冰箱里掏出一罐啤酒打开,自己喝了一大口。唇边满是泡沫,很有男人味的样子。
“谢谢你,没有把我赶走。”
少年摆出一副弱小可怜的样子,看来并不是装的。
“窗台上刻的字还在吗?”
“在。”
“真是个奇迹。”
“现在,我的班主任是张鸣松。”
“他?”马力摇了摇头,又灌下一大口啤酒,“真没想到啊。”
0134
“有人说——是他杀了我!”
“不可能。”
“那你知道是谁杀了我?”
他使劲抓了抓头发,自言自语:“晕,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会碰到申老师的鬼魂呢?”
“就当是个梦吧。”
马力一把推开司望,从沙发上跳起来,打开窗户,看着平安夜的绚烂江景。他摸出包香烟,一点烟火在嘴边亮起,蓝色烟雾迅速被冷风卷走:“小朋友,你有精神分裂症吧?还是妄想有一个鬼魂趴在你肩上?我告诉你,你刚才说的那一切,都是幻想出来的,根本就没有的事!没有张鸣松,没有柳曼,更没有欧阳小枝!”
他恢复了冷漠的脸,烟头转眼就要烧完,直接从二十楼窗户扔了出去。
“我不是小朋友,我是你的高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是申明,如果我还活着,今年四十一岁。”
“太冷了!”
马力的嘴唇又发紫了,随手把窗户关紧。
“你说欧阳小枝是我幻想出来的?我现在每天都能见到她,若你愿意回南明高中去看看的话。”
“不,我永远都不想回去!”
“欧阳小枝,现在是我的高一语文老师。”
“她怎么会当老师?为何又要回到南明高中?”
“今年刚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原因。”
“小枝不知道你是申明?”马力随即改了口风,“不知道你自称申明?”
“我还没有说……也许很快就会告诉她。”
司望在客厅里走了几步,看到一套豪华的家庭影院系统,还有个漂亮的CD夹,限量版《霸王别姬》DVD封套露在外面:“你还在看这个?”
“哦……早上刚拿出来的,本想晚上无聊时看看。”
马力记得1994年,学校组织大家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出来后申老师还掉了眼泪。
“我还想看一遍。”
感觉这话像是撒娇,他顺从地拿出光碟,放进DVD机器播放。两个人坐在沙发前,关了灯看家庭影院。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体育馆,霸王同虞姬着妆携手而入……
160分钟后,马力送他下了电梯,直达B2层的车库,还是那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
送他回家的路上,经过苏州河上的武宁路桥,司望突然喊道:“停车!”
“这里不能停!”
“停!”
马力是最听老师话的,踩了刹车停在桥栏边。
“谢谢。”司望打开车门跳下来,挥挥手,“再见!”
“你没事吧?”
他放下车窗问,少年在桥灯下笑道:“放心!我不会跳河的!你快点回去吧。”
黑夜里的保时捷卡宴远去,桥上只剩飞驰而过的车流,再没有半个人影时,司望趴在冰冷的栏杆上,看着静水深流的苏州河,声嘶力竭地狂吼起来……
2011年的最后一天。
“我是幽灵侦探。”
“好吧,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不要再看柯南了!”
“叶萧警官,我没跟你开玩笑。”
“天黑了,你该早点回家,不然你妈妈又要打我电话了。”他正看着卫生间的镜子,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司望同学。”
镜中也能看到另一张脸,过完十六岁生日不久的脸,已到花开堪折的年龄,眉目里射出桀骜而冷静的光,几年后将比叶萧更帅那么一点点。
“我是申明。”
这短短四个字,以成年人的口气说出,音色依然少年,却藏着死去十六年的怨念。
叶萧关掉剃须刀,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半边胡子拉碴,通过镜子看着他的脸。
只停顿几秒,噪音再度响起,他加快了剃须速度,却用眼角余光瞄着。
“感谢你向警方报料,终于知道个惊天大秘密了!”
叶萧住在一栋高楼的28层,正对彻夜通明的未来梦大厦。窗边有把带有瞄准具的军用狙击步枪,司望好奇地拿起来摸了摸,被他一把抓回去:“小心!这可是真家伙!”
“你想要刺杀谁?”
对面未来梦大厦顶楼的窗户,有几扇正亮着灯光,真是绝佳的狙击位置。
他把步枪收进橱柜,严厉地告诫:“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的话——”
“我会保守秘密的。”司望大胆地跟警察讨价还价,“前提是你要相信我说的一切!”
叶萧是个单身汉,住在一室一厅的高层公寓,收拾得比黄海警官整洁些,但也有不少泡面与垃圾食品。家里丝毫没有烟味,酒与咖啡都没看到,是个烟酒不沾的禁欲主义者。
“1995年,申明死后,他的幽灵还没消散,在这座城市飘荡了十六年,隐藏在一个叫司望的男孩身上。”
“突然袭击跑到我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既然,这个秘密已经保守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告诉我呢?”
“我怕我活不到十八岁那年。”
“有人在威胁你?”叶萧看了看门上的猫眼,“我会保护你的。”
“不,最近我总是做噩梦,梦到自己死了——不是遭人用刀割断喉咙,就是过马路时被卡车撞飞,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
“你害怕自己一旦死了,这个秘密就会永远埋在地下,你也没机会为自己报仇了?”
“叶萧,你好聪明啊。”
“小小年纪,少拍马屁!若你真是1995年死去的申明的幽灵,为什么不直接去把杀人凶手干掉呢?”
司望苦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凶手从背后刺死了我,我没有看到对方的脸。”
“我会抓住他的。”
“有线索了吗?那个开音像店的中年男人?只有我能帮助你破案!因为,我是申明,我是1995年的第二个受害者,我能说出许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十六年来,从我作为司望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就发誓要找到凶手,这些年我跟着黄海警官一起调查,我比你更有资格侦查此案!”
“好吧,那你同时也是杀人犯,是你杀了教导主任严厉,不是吗?”
这个反问让司望微微一颤,表情变得很可怕,似乎回到杀人现场:“是的。”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你心里会不会藏着另一个人,因为在你的眼神里,我会看到成年人的影子,经历过难以想象的痛苦——只有我才会理解你,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猜你承受过失去最亲爱的人的痛苦。”
“痛彻心扉。”
“叶萧,可你没有尝过自己被杀的痛苦,那与肉体上的痛苦无关,而是在死后变成另一个人,告别身边的所有人,要从婴儿开始重新长大,原来活过的二十多年全都白费了!”
“虽然,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但你可以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无论是真实的,还是你妄想出来的。说吧,幽灵侦探。”
“十六年来,你们有个最大的疑问,1995年6月19日,申明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跑去魔女区送死?”
“不错,弄清楚这个原因,或许就离破案近了一大步。”
“但这是一个秘密。”
听到这样的答案,叶萧失望地摇头,把房门打开:“你可以回家了。”
“等一下,还有个问题,关于张鸣松。”
“其实,我早就跟张鸣松谈过了,他说当年黄海跟他谈过无数次,有几次还把他带到公安局,是教育局的领导把他保出来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杀人狂?我也无法判断。”
“去他家搜查一下不就行了?”
“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要申请搜查令谈何容易?尤其是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叶萧脑中的逻辑非常清晰,马上把思路拉回来,“跑题了!你所有的话都无法证明,还是在妄想,司望同学。”
“要是不相信我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叶萧却想到了申援朝,还是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吧:“说说申明的亲生父亲申援朝吧,如果你还有记忆的话。”
“我是申援朝的私生子,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当我还活着的时候,他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这秘密被人发现。但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每个月都会资助给我生活费。当我还住在地下室里,他经常送些书给我,从连环画到世界名著。印象最深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年轻时珍藏的硬壳精装书,封面是彩色版画式的保尔·柯察金,骑在马上戴着红军尖帽子,眉目刚毅眺望远方。这本书我看了至少十遍,封面几乎磨烂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念得滚瓜烂熟,仍记得攻打彼得留拉的红军队伍里出现过的中国战士,我用红色墨水写在扉页上那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
“我见过这本书,在申援朝的家里,放在他的书架上——他说是在申明死后,从南明高中的寝室里拿回来的。”
“真好啊!他居然都还给我留着!”
叶萧仔细观察少年的脸,完全是中年男人的表情,若这还是假的,那么真是影帝了。
忽然,他拿出纸与笔说:“你能重新写一遍吗?”
司望惶恐地点头,抓过纸笔,用申明的笔迹写下——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的印记。
叶萧看他写完这段文字,轻叹道:“保尔·柯察金……我也背过这段话,在十六岁那年。”
“为什么会变成警察?”
“命运。”
“就像我死后变成司望那样?”
“大概是的吧。”
“你认可我是申明的幽灵了?”
叶萧摇摇头说:“世界上没有鬼,但我可以帮助你,你也必须要帮助我。”
贰零壹贰。
最寒冷的一月,南明路的管道工程旷日持久,谁都知道里头的猫腻,学生与老师们怨声载道。欧阳小枝坐地铁去上课,出了车站眼看又快迟到,有人抢在前头坐进一辆黑车,她冲过去挥手说:“等等我!”
车门打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南明中学高一(2)班的司望。
小枝坐了进来,尴尬地笑了笑:“司望同学,真不好意思!”
黑车开过几乎结冰的南明路,小枝冷得不停地摩擦双手,少年对前面的司机说:“能不能开下空调?”
“才几分钟的路啊?空调还没热起来就到了。”
“算了,我能忍住。”小枝的脸色更显苍白,口中热气呵到他身上,还有她头发里的香味,“谢谢你!”
下车时小枝在他耳边说:“迟到不是件好事,可别告诉其他同学哦!”
安老师正在学校门口等她,这位政治老师还没结婚,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肉麻地喊了声:“小枝。”
这样称呼让她很不好意思,别人无论老师同学,都管她叫欧阳老师,似乎“小枝”这两个字,是埋葬在高中时代的专属名词。
“早上好,安老师。”
“你吃早饭了吗?”
原来,他已准备好了早点心。
“哎呀,谢谢你啊,还真是有点饿了。”
她接过安老师的早点心,两人并肩走进校门,而司望站在外面吹着零摄氏度以下的冷风。
小枝回头大声说:“司望同学,快进来,别上课迟到了!”
安老师喜欢欧阳小枝,差不多整个学校都知道,男老师们自然嫉妒,女老师们却表达了祝福,毕竟她只是看上去年轻,实际上三十五岁的大龄剩女,要找归宿很难。他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就住在南明路附近的高级小区,据说跟校长有亲戚关系。
第一节就是政治课,安老师发现司望开小差,突然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同学们正准备看他笑话,没想到司望的回答异乎寻常的流利,准确地说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异同,又连带讲了斯宾诺沙的一元论与康德的“人是什么”命题。安老师目瞪口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阴阳怪气地说:“司望同学,你很爱看课外书嘛。”
下午,尽管期末考试将近,南明中学的文学社照常活动,欧阳小枝是指导老师。
1995年,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是申明,某次他拿出一本李清照诗词鉴赏书,说知道她很喜欢易安词,便买了这本精装书送给她——这是小枝收到他的第一份礼物。
“司望同学,你在走神吗?别紧张,我们是文学社,又不是上课。听同学们说,你能背诵很多古典诗词,李清照的呢?”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司望没半点停顿,直接背了这首《临江仙》,同学们惊讶得交头接耳。
“好……”小枝下意识地翻了翻书本,她也背不全这首词,直觉地点头称赞,“好厉害!”
文学社活动结束后,司望刚蹿出教室,她在后面叫了一声:“司望同学,等等我。”
小枝跟着他走入操场,地上结了厚厚的霜,四下没有人影。他在女老师面前无话可说,低头一个劲地赶路。她有些跟不上了,嗔怪一声:“你要去哪里?”
停下脚步,已是操场的角落,那排曾经开满蔷薇的花墙,早已萧瑟一片。
“司望,你真是个奇怪的学生。”
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这么说。高一上半学期快过去了,他还是跟同学们格格不入,与同寝室的都没话说。据说有女生给他发过短信,邀请周末出去看电影,但他从不回复。
“请回答我几个问题——你的爸爸是什么职业?”
“他?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文化,常年在外面出差。”
“你妈妈呢?”
“开了家小书店。”
“怪不得,你从小就看了许多书吧。”
“是那种很小的书店,就在我以前的初中对面,卖漫客、最、教辅材料什么的。”
他终于口齿流利起来了。
“司望同学,我的意思是,你的古典文学功底很扎实,我想是有家学渊源吧。”
“没有。”他摊开双手,“完全没有!”
“对不起,我只是对你非常好奇。”
小枝有理由好奇,刚才那首李清照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当年申明也当她的面背诵过。
走到学校大门口,冬天黑得很早,五点多钟全黑了。又一阵冷风吹来,漫天遍野飘起雪花,她挥挥手说:“司望,你快回去吧,老师下班回家了。”
恰巧安老师出现在门口,凑过来跟小枝说话,司望默默地退闪到后面。
“小枝,你想好了吗?”
“抱歉啊,今晚我想要早点回家,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
“哦,真遗憾啊,我都已经订好那家日本料理了。”
安老师的表情颇为失望,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大概想看看是否有人来接小枝?
结果,他看到了司望。
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以想象跟上午的政治课一样,但他对小枝笑着说:“没关系,小枝,那你回家路上小心点!再见。”
西风愈烈,飞雪更浓,小枝竖起衣领将长发收进去,站在路边不停颤抖。
一辆红色伊兰特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恰是那黑车司机,招手说:“上来吧!”
小枝刚要拉开车门,司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诧异地回头:“怎么了?”
“不要上去!”
“司望同学,为什么?”
她被彻底弄蒙了,更没想到向来腼腆的他,居然会简单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
“直觉——有问题!”
再看了看司机,他也一脸无辜的样子。正好有个老师出来,也想坐黑车,小枝尴尬地后退一步,把车门让出来说:“王老师,您先上吧。”
“谢谢。”
这位老师上车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小枝——她的手还被男学生抓着呢。
黑车一溜烟没影了,她与司望留在风雪中。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