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掌上明珠
四十多分钟后,明珠的房门被推开。
这么明显的响动自然不会逃过方宵的耳朵,他微微抬头,放下了手里不大不小的木盒,从没关严实的窗户那儿往外看了一眼。
他弟弟没再穿风衣,而是把风衣对折搭在手臂上,身上的衬衣和之前相比穿得随意了很多,也能看出衬衣上抹不去的褶皱和拉扯的痕迹。
有些凌乱的黑发似乎被汗水打湿过,没有之前那样松软的感觉,一张脸上透着些餍足的神色,走路时已经比之前看上去慵懒许多,不管是不是因为疲惫,总之他好像已经不再对方府充满戒备了。
弟弟抬头,隔着这扇窗户,和方宵对上视线。
那副戴着金边的眼镜倒是好好地被架在了鼻梁上,不过这回眼镜没能再让他显得斯文一点,反倒是和身上那种气质互相冲突,无端让人感到危险。
方宵扬起嘴角。
这样的方幸好像和他更像了,别人一看就会知道他们是亲兄弟的吧。
“哥。”虞幸加快步伐向方宵走去,方宵开门迎他进来,没有对他的状态产生什么怀疑,而是接过了那件风衣挂到衣帽架上,笑着问——
“感觉怎么样?”
虞幸轻咳一声,像是想起了自己之前还说不需要的样子,有点被看穿了的窘迫:“还不错。”
“嫂子她……很迷人。”
“既然还不错,怎么不在里面多待一会儿?我还以为没两个小时,你是不会想起我的。”方宵调侃了他一句。
虞幸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舔了舔嘴唇:“我的做法有点折腾人,嫂子应该昨晚才受过累吧?我也……不太忍心让她被折腾太久。而且我才刚回来,总不能吓到嫂子,点到为止。”
“……吓到?”方宵诧异的挑眉,然后似乎被勾起了兴趣,“难不成弟弟比我花样还多,是在外面的世界学到的么?真有意思。”
“……哥,这种事我们两个说不太合适吧。”虞幸脸红了红,好像不管他在女人面前是什么样,面对许久没有见了的哥哥,还是不适应直接谈论这种话题。
他在这个世界中的画家人设本来就不是什么变态得很明显的人,想必这一点,方宵在之前和他的书信往来中也能察觉出一样。
太外放就会过界了,反而会引起怀疑。
方宵很了然地打住了话茬儿,只多问了一句:“明珠没事吧?”
“嫂子没事,只是有点累,在房间里睡着了。哥你放心吧,我很有分寸的,顶多只会让嫂子皮肤上多出一点痕迹,其实不会伤到她。”
虞幸长舒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拎起领口扇了扇:“流了汗不舒服,我想洗个澡。”
“行啊,我就料到你还是那么爱干净,已经在另一个房间给你准备好洗澡水了,就在右手边,你直接去就行。”方宵顿了顿,“对了,你随身背着的那个圆筒呢?”
他说的是画筒。
因为是以旅客的身份回来的,虞幸来方府的时候就背着他的旅行包,腰间是几乎不离身的画筒,旅行包已经在他第一次被方宵拉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就卸下来,摆在了储物柜上。
而那只画筒,因为也不算很碍事,方宵之前就没管他,让他背着,现在倒是不见了。
“啊,我忘了。”虞幸捂着额头叹了口气,“还在嫂子房间,我洗完澡过去拿吧……”
他喃喃自语过后才想起还没有问方宵的意见:“哥,我平时可以自己出入嫂子房间吗?”
平时。
方宵对这种意味着要留下来的词汇没有什么抵抗力,他简直希望弟弟能多表达一些这方面的意思,因此也是毫无犹豫:“当然,我都把明珠分享给你了,那现在她也是你的人。”
“去洗澡吧,刚才妈又来催了一次,洗完之后你去她那儿聊两句。”
“……”一提到妈妈,虞幸显然没有像在方宵面前这样很快就能被说服,因为小时候方宵起码是为他好,一直在替他抵挡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可是这个所谓的妈妈,对他却只有伤害。
他脸上的温和淡了下去,只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方宵看着他走去洗澡的背影,漆黑的瞳仁一片深沉。
真是可惜,他们亲爱的妈妈许婉,现在还不能死,她活着要比杀掉泄愤有用得多。
不过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这里会只剩下他们两兄弟和明珠,哦,或许也会有更多有价值的外来者被他留下。但是所有伤害过他们的人,都会在他的世界永远消失。
……
方宵准备的是用来泡澡的木盆,里面已经放好热水。
在这种阴冷的天气里,剧烈运动后泡进热水中缓解疲惫,简直是一件太舒服的事情了。
虞幸进了这间大概是专门用来洗澡的房间后就让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用隐晦的诅咒力量将房间里探查了一遍。
很好,起码这里没有什么异样。
冒着热气的木桶边已经放好了一套新的衣服,虞幸干脆真的躺进去泡了一会儿,这种时候系统是肯定要进行屏蔽的。
靠坐下去之后,水面到了他胸膛往上的位置,他把头朝后仰着搭在木桶边缘,双眼放空地看着房间天花板的木梁。
镇上那些楼房里的镇民都在跟随着这个世界的时间过着生活,他们家中有厨房有浴室,想洗澡有花洒或者浴缸,相比之下,方宵这个掌控者反而因为留在方府,生活比起其他所有人都更加不便。
然而镇上的一切其实都是方宵创作出来的,他在创造这些的时候,难道不会为自己被局限于过去的生活水平感到一丝不乐意吗?
在明珠房间里的四十分钟里,他没有浪费时间,而是让明珠把她视角里经历过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从时间线上算起,明珠应该是名副其实的“现代人”,和镇民的生活处于同一时代,因为她是在世界已经成型之后才出现的,就像虞幸一样——
他们都是习惯了现代生活的人。
可是虞幸一想起不忘居中的影像,就能感觉到这其中的违和。
他在雅间里看到的残影中,明珠还是一个娇俏的小姑娘,虽然当时她坐在雅间里心情不太好,但时髦的头发和一身精神又洋气的小洋装,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她真正的性格。
可是那种小洋装像民国时期大都市里的那种样式,和现代差了百年。
明珠的家人说起方德明在不忘居打杀小二的事,听着也不像是现代法治社会的思维,就很奇怪。
虞幸虽然已经猜到完整世界观大致是什么样的,可就是这一块小小的拼图碎片没能拼凑起来。
直到明珠主动告知。
她说,她家里是做运输生意的,主要开辟河运路线,家中很有钱,但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就属于有钱但底蕴不够的那种纯商业发家的家庭。
所以她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备受宠爱的女孩子,享受着极高程度的物质生活,却没有更高一级的富家圈子里那些少爷小姐们的心眼子。
简单来讲可能有点傻白甜。
明珠这个名字是她爸爸起的,有点俗气,意思相当直白——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就是因为这个名字,虞幸一开始真没分清她到底是哪个年代的人。
明珠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因为实在无聊,听说舅舅要去和之前没有合作过的一个旅游小镇谈运输生意,就非要跟着一起。
他们这个家族企业规模不大,持续了三辈,现在是明珠的爸爸作为企业的领导者,而舅舅那一脉的人则从旁协助。
说是这么说,这也不过是明面上的职位区别罢了,他们做生意时向来群策群力,一家人关系非常和谐。
明珠要舅舅带她出去,他爸爸一百个放心,于是,她和舅舅,以及几个已经在涉及生意的表哥表姐一起坐船来到了南水镇。
这时的南水镇港口一派正常,只是稍显的有些萧瑟,来往船只远远达不到港口本身可以容纳的吞吐量,行走在港口一带的人就更少了。
他们一行人下了船,要和他们谈生意的人早早就等着了,明珠不想跟他们一起去餐厅一边聊生意一边吃饭,就提出要自己逛着玩。
这个时代,手机什么的联络相当便利,早已不复以往那不让女孩子单独出门的规律。
明珠就这么走出了港口,来到了小镇里。
小镇中就热闹多了。
这个镇子或许发展得还不太好,很多建筑都十分老旧,色调暗暗沉沉的,一看就是盖了很久的老房子。
但好在这里的人很热情,有一种明珠在大城市没见过的淳朴感,她一边逛一边顺手买东西,在问过路之后,就向着南水镇最有名的那条百宝街的方向走去。
即便是再傻白甜没心眼的她也在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中了解过很多规则,在她看来,这种破镇子根本没有资格被叫做旅游小镇,不是她瞧不起什么,而是这里明显没有达到硬性标准,只靠一条街就打出这种名声,只能说是营销的功劳。
负责管理这方面事务的部门应该是睁只眼闭只眼了吧,毕竟南水镇想要发展,也找不到其他出路。
她早就清楚这一点,因此来南水镇不是为了旅游,她只是纯粹的将这次出行当做高考后的散心放松。
街上有不少和她一样好像是从外地来的游客,诡异的是那些游客似乎个个都兴致高昂,没有对这平平无奇的景象表达出任何不满。
明珠也没多想,付钱让人骑着三轮车把她送到了百宝街所在的位置。
镇上没有出租车,那些人力三轮代替了出租车在城市中的地位,成了专门用来代步的载具。
明珠坐在三轮车上时还很好奇地和车夫聊了一路,因为这种车她小时候见过,十岁之后就不知不觉地没有了,这世界发展的太快,人力三轮是从以前的人力车夫演变而来,将车夫用腿奔跑换成了车夫骑行带人,可当出租车开始普及,这些慢节奏的载具几乎是毫无悬念的被飞速取代了。
或许也只有这种镇子才能留住一些曾经的岁月痕迹吧。
明珠在三轮车上听四十多岁的车夫给她讲南水镇过去的故事,讲到这里曾经出过一个将军,世代守护南水镇,近代最动荡的那段时期,也正是有这个将军府,南水镇才没有被山匪打扰。
明珠好奇地问:“那个将军姓什么?他的府邸现在还在吗?”
车夫只遗憾地告诉她,将军没有姓名,府邸也早就不在了,因为人们辜负了那个将军,将军心灰意冷,离开了这片故土,房子很快废弃,在新时代刚开始发展的时候被不长眼的短视者拆除了。
“那是挺可惜的。”明珠嘴上附和着,心里却在嘀咕,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将军府在镇上守卫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一旦离开就连姓氏都留不下来呢?
大概也是为了旅游的噱头编造的。
三轮车并不快,慢悠悠的,好处是不用自己走路那么累,明珠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才从镇东的港口来到百宝街所在的位置,下了车以后感觉屁股都坐酸了。
她在百宝街的街口抬头,隐约看见了里面古建筑的屋檐,心想终于有点有意思的东西能看了,这里也不用买票,她直接毫无防备地走了进去。
明珠当时没有想到,从她踏进百宝街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她这一生噩梦的开端,她拥有的一切都离她而去,关心她的亲人也因她而死。
百宝街确实是一条保存十分完好的古风街道,而且非常长,不仅有主街,还有许多延伸出去的岔道,绕来绕去能看到很多不一样的惊喜。
这里的游人也是最多的,就和明珠去过的其他景区一样,不同口音的旅客在街上擦肩而过,或许一辈子都没有缘分再见到一面,这就是身处异乡的过客独有的潇洒。
她逛着逛着,来到了一条无人问津的巷道,因为小巷位置有些隐蔽,而且不像其他地方,哪怕是是一条窄小的岔路墙上也精致地布置了装饰,这条巷子太暗了,恐怕没有什么人会特别去注意它。
明珠本来也就是和小巷擦肩而过的路人之一。
可偏偏,在她经过巷道口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她这才发现,原来小巷里还藏了一家拥有牌匾的店铺,没等她仔细看那究竟是卖什么的,注意力便被吸引到了离她越来越近的青年身上。
幽黑纵深的巷道里,那个身穿西装的高个子青年像是从幽冥中走出来的神秘人物,那张脸是明珠从没见过的俊美,所以原谅她脑海里出现的是这么中二的形容词吧,市面上给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看的言情玄幻小说差不多都这么写。
明珠在心里惊叹了一句,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念想,她在感情方面有些迟钝,还没有想要谈恋爱的那种心思,此时也只是将这个青年看作旅途中意外收获到的惊艳一幕。
可她没想法,青年却在走近看到她之后顿住了脚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
明珠有点尴尬,想加快脚步先行离开,青年却追了上来,仗着腿长越过了她,转身将她的去路堵住:“这位小姐,请等一下。”
明珠这才发现青年西装下的身材比乍看上去更加壮硕一些,个子也那么高,和她着很大的体型差。不过那张脸上没有出现令她不舒服的神色,反倒是有一种她熟悉的商业老油条的气质,就和她爸、她舅舅跟人在谈判桌上散发出来的气质一样。
这是个西装革履的生意人啊。
这种想法让明珠的警惕心消弥不少,甚至脑子里还在思索——
这个小哥哥看起来这么年轻,或许是某个公司新入职的后辈?所以才被派来到这么偏僻的小巷里做什么事吧,好可怜。
面前的青年带着笑容问她:“小姐,你是今天刚进镇上的游客吗?”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刚来?”明珠诧异,游客的身份很容易辨别,但时间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青年笑意更深:“如果你是之前来的,我不会直到今天才发现你。”
他的话让明珠有些听不懂,但是青年既然有和她聊天的意向,她就忍不住好奇:“这个巷子里是什么店呀,好玩吗?”
“嗯?”青年偏头望了望,然后笑道,“里面不是店铺,是一家旅店。旅店老板老了,又不愿意出门,我和他还算熟悉,所以偶尔会给他送一些书看,好让他别那么无聊。”
“哦……”明珠依稀觉得青年对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有点奇怪,便回过神来问他,“对了,你叫住我是想说什么?”
青年盯着他,勾唇,十分绅士地行了一个老派的礼节:“叫住小姐,是想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我是方宵,来自南水镇方家,我想认识一下小姐,因为我好像……对小姐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怎么会有人这样一本正经的,又认真又随意地告白啊。
明珠当时大概是觉得荒谬的,也可能是觉得过于突兀,被吓到了,她慌慌张张地摆了摆手,留下一句别开玩笑,就转头跑了。
……
后来一小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明珠在将故事转述给虞幸的时候就说,她只觉得恍惚,一点印象都没有。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正坐一间茶楼的二楼,身穿一件洋装小制服,头顶带着歪斜的小洋帽。
一窗之隔的楼下,便是百宝街主街的街景,女人们大多身穿旗袍,男人们则大多身着西装,只有街边小贩穿的衣服较为廉价,阶级分明。
坐在她对面的是她认识了许久的笔友,同样西装笔挺,俊美的脸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容貌。
两人因在同一家报社上发表的评论意见相左,展开了争论而结识,一直以来都是书信联系。
在信中交流得越多,明珠越觉得其实这位笔友的见识和谈吐丝毫不弱于她,头脑清醒,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是个非常有内涵的人。
她早就对这位笔友心生好奇与爱慕,不过没有见到真人之前她是不会沦陷的,如今正好得空,她和笔友约好了在南水镇见面,这是笔友的家乡,也是笔友如今正在工作的地方。
万万没有想到,只是靠谈吐就已经让她心动的男人,外表竟然优秀到这种程度。
他们刚刚已经面对面聊了一些,因为平时都以笔名互称,因此直到才刚想起互通姓名。明珠眨眨眼:“所以……你的真名是,方宵?”
……
没错,就在明珠来到南水镇的第一天,她进入了百宝街,和名叫方宵的青年打了个照面。
因为拒绝了对方一见钟情的告白,明珠还没走出百宝街的范围,就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反而被框定在了一个对方宵有好感的新身份里。
整条街的“人”都变了,他们不再是从各个地方旅行而来的游客,而是和百宝街属于同一个年代的,为了给明珠和方宵谈恋爱当背景板的路人甲。
明珠被限制在了百宝街里,可她自己意识不到。
在接下来的不知道多少天中,她和方宵一个是生活自由的职业撰稿人,一个是在港口权力很大的最年轻的负责人,两人高高兴兴谈起了恋爱,明珠越来越觉得方宵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
时机成熟后,她被邀请去了方家做客,虽然方宵的爸爸板着脸有点凶,而且是个思想古板的封建大家长,不太符合她新时代女性的思维,但好在他对方宵的选择没有过多干涉。
一直住在旅店里的明珠搬到了方家居住,两人情到深处,很自然地睡在了一起,方宵一开始做得很克制,可后半段依稀暴露了一些强制的风格,明珠见惯了他温柔的样子,乍一接触到他的另一面,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他失控时的样子很性感。
其实这点小情趣也没有弄疼她,明珠还挺喜欢的。
很快,他们想要结婚了。
明珠写信通知了家里人,家中人虽然尊重她的自由,但对于婚姻大事还是不够放心,决定来一部分人替明珠考察一下。
……
那时的明珠并不知道,她以为她在方宵身边度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在舅舅他们看来只有半个多月。
——他们的掌上明珠,来南水镇的第一天就跑丢了,电话也打不通,一失踪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明珠的舅舅和表哥表姐们都要急死了,生意自然是谈不下去,每天都在镇上以及周边地区寻找她的踪迹,也向镇上的警局报了警。
可惜这个镇子从头到尾都是虚假的,真正的外来游客少得可怜。
报案石沉大海,甚至——
甚至连电话都拨不出去了。
港口船只彻底沉寂,连第一天的来来往往的客流都不愿意再伪装,整个港口都跟无人空港一般,而无法和外界联系,就相当于他们没办法再定一艘船,他们被困在了南水镇里,起码水路是一条死路。
好像只有两个选择摆在他们面前,要么就待在南水镇里,要么就从镇子周边的那些路离开,试试能不能走到其他城镇去。
此时,她的家人们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一旦察觉到一个口子,更多的破绽就会接踵而来。
镇民们每天不变的笑容在他们眼里从热情淳朴变成了诡异,从第一天就对他们宣布暂停营业,不接纳任何游客的百宝街也蒙上了神秘色彩。
原本他们相信着镇上的警察们说已经在百宝街那里搜索过但是没有找到人的说法,现在,这个结论也完全没有可信度了。
舅舅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安抚着还年轻的表哥表姐,阻止他们想要从这里直接跑去周边城镇的想法,一是他们不知道路上会不会遇到更可怕的事,二是明珠一定还在镇上,要走,也要找到明珠后一起走。
“我有个关系不错的老同学,他干的勾当不光彩,但遇见过不少古怪的事儿,也跟我提过一些。”
舅舅抽着一根烟,有些沧桑地吐出烟圈:“他跟我说,故事里的那些东西都是存在的,他每次下去都得碰上那么一两个,不稀奇。遇上这些东西,最忌讳慌,找着关窍儿就能有惊无险。”
一表哥震惊的问:“您还认识盗墓的呀!”
另一个表哥一哆嗦:“不是,您意思是说,我们在的这个地方其实是个巨大的墓?!”
舅舅在后者脑袋上锤了一记。
“墓你个大头鬼,你脑子被驴啃了?我是在告诉你们,别慌,碰上这东西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事,咱们找找关窍,说不定也能安全离开。”
一行人默默在南水镇低调地生活,晚上睡在港口旁边的旅店里,每天都在找关窍,找明珠。
这俩一个都还没找着呢,请帖先到了。
这居然是个结婚请帖,新郎方宵,新娘——明珠。
方宵简直是把他们当猴耍,早就知道了他们的打算,阻断了所有能让他们逃出去的路,看着他们每天在镇里偷偷调查,一无所获,再忽然将答案递到他们面前。
耍也耍够了,念在这是他喜欢的女孩子的家人的份上,方宵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而是放他们进了百宝街,和明珠团聚。
他们的记忆自然也变成了假的。
……
“后面的事,虽然我不想说,但是……”明珠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眼睛通红,声音低哑,看向虞幸的目光里透着疲惫,“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来替我考察丈夫的,原本不会有事,可是方德明杀了不忘居小二的事被他们知道了。”
“记忆是假的,但是对我的关心不会变,因为这件事,他们开始劝我不要和方宵结婚,怕我嫁过去以后受委屈,甚至是有生命危险。”
“方宵本来想给我一个虚假但是快乐的婚礼,却被他们惹恼了,他们就被……就……”
暴君的仁慈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草菅人命才是他们的真实模样。
那些恋爱时的记忆,从虚假的身份开始,起点都是虚假的,过程又有几分真实呢?
身为自由撰稿人的明珠并不知道自己的亲人们为什么会因为别的事忽然离开,连她的婚礼都不参加,可是她本就因为推崇自由游离在了家族之外,不参加就算了,她也没那么需要。
她和方宵在这半年中认识的朋友们的祝福中完成了婚礼,正式结为夫妻,明珠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谁曾想,婚礼当晚她再次回到方府的时候,所有被忘却的记忆都拨开迷雾,一股脑地向她涌来。
巷子里第一次见面就告白的陌生青年。
没有前因,只有后果的笔友相见。
憔悴的舅舅和表哥表姐眼底乌青,自己却意识不到,和她说要去不忘居吃顿饭后就突然失踪,只留下一封信,说临时有急事,没办法留下来参加她的婚礼,祝她和方宵百年好合。
那封信的背面,是五只血淋淋的手指印。
明珠记起这一切的时候是崩溃的,这样的愤怒与悲伤让她甚至忘了害怕记忆被随意篡改这种事,在方宵进门的第一时间就用坚硬的玉石摆件砸向了他。
方宵没有躲避,摆件重重地砸在他额角上,鲜血顿时汩汩涌出。
“对不起。”方宵站在原地,看着她恐惧又崩溃的样子,“……你别这样,我会心疼。”
还有哪句话是比这更让人崩溃的吗?
恶心,愤怒,绝望,种种负面的情绪充斥在明珠心中,她痛苦地转身呕吐起来。
其实,如果她的家人没有出事。
明珠或许会在茫然中直接接受这一切。
因为方宵真的对她好,无论哪方面都特别优秀,以她的条件和眼界,就是打着灯笼也再难找到一个可以和他相比的男人。
虽然所谓的笔友的记忆是假的,但是方宵的谈吐和偏爱都是真的。
加上这种她无法理解和抵抗的力量,就这么嫁给方宵,也不是非常坏的选择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舅舅?还有那些表哥表姐……他们只是……关心了她,说了实话!
明珠怨恨地向方宵问出这个问题,方宵的头微不可察地低了低:“不是我做的。”
他反手将房门关上,一步一步走近明珠,看到明珠慌不择路地朝后退着,他一把拉住明珠的手,巨大的手劲如同铁钳,让明珠再难逃离这令她恶心的人一步。
“我没想对你家人不好,你嫁给我,和他们没有关系,只要你和我结了婚,被它承认是我的夫人,无论是你想让家人在镇上陪你,还是随便他们回家,都无所谓的。”
方幸不顾明珠的挣扎,将她死死抱在怀里:“不是我做的,是方德明,他这种自私又自负的人最听不得别人议论他不对,没有跟我商量就——”
明珠快疯了,拳打脚踢地想要远离他:“那是你爸!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都好恶心!尤其是你!放开我!”
她这时候,还是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少女啊。
“我恶心?”方宵抱着她的姿态依旧强势,声音却隐约有点阴森,“都是方德明做的,你只能恨他,你也应该恨他,和我一样恨他。”
“明珠,我不喜欢你刚才说的话,不要再让我听到那个词了,好吗?我不允许你厌恶我。”
明珠在他怀中颤抖,此时此刻,恐惧才终于大过愤怒。
她嫁给了一个怪物。
她怔怔地,不知怎么竟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还骂你,你也要杀了我吗?”
“不,你可以骂我的。”方宵却立刻松开了她的禁锢,捧住她的手,“只要你解气,怎么骂我都可以,但是,你不能厌恶我。”
“你不能……用那种看垃圾的眼神看我,不能像躲猛兽一样躲开我,不能觉得我恶心,不能试图逃走,你知道了吗?”
“如果再被我发现,我会弄断你的腿,让你一步都走不动,还要拿走你的眼球,让你没办法用那种眼神望着我,到时候你就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了,永远都不会离开。”
方宵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明珠,说出口的却是这么恐怖的话。
明珠本该用恐惧的眼神望着他,但又想到他是怎么说的,那种无望的未来比死亡更可怕,十八岁的少女张着嘴,不敢再露出任何一点多余的情绪,甚至不敢表现出“不敢”。
她的脑子极度亢奋,如同被点燃的烟花,一团团又一团团地炸开,直到脑浆和其他那些东西都被炸的一点不剩,整个脑袋才变得空空如也。
于是,她宛若一只木偶,露出一个僵硬又浮夸的笑容,眼神空茫,明明是在望着方宵,却像在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在某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就是一只木偶,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只要永恒地站在这里就好,什么都不用做,多好啊。
“……明珠?”方宵用暴露自己脑中最阴暗的想法的方式,让明珠知晓他的逆鳞是什么,本来只是想让明珠听话,不要试图离开他,只要不离开,他就有机会和她解释,方德明与他不是一种人。
也能用实际行动让明珠知道,嫁给他是很幸福的事,等他想办法弄死方德明,他们生活就会雨过天晴,再也不会有让明珠不高兴的意外了。
可是明珠忽然成了这个样子。
他慌乱地摇着明珠的肩膀,明珠依然毫无反应,等他停下来,明珠又将脸扭向他,露出和刚才如出一辙的夸张微笑。
方宵恍然间像是看到了那些被设定好的镇民。
镇民们看外来者时,就是这样的。
可是这是他的明珠,活着的明珠,是他遇到的真实的人,而不是方德明创造出来的那些鬼东西!
“明珠,是不是我吓到你了,我,我道歉。”方宵死死抓着明珠的手,“我开玩笑的,你别害怕,你别害怕,我不伤害你,不弄断你的腿,也不拿走你的眼球,你醒醒,别走,你别走——”
说着说着,方宵呜咽起来:“为什么每一个我想要对他好的人,都要走啊……”
“明珠你醒醒,我不吓唬你了……”
明珠此时脑子很空。
她能听到方宵的声音,但是脑中的语言模块好像罢了工,那些话对她来说成了无意义的噪音,没有办法理解。
只要什么都不去想了,就不会被方宵伤害了对吗?
不想了。
不想了。
【不想了?嗯?这里怎么有个逐渐不可名状的人类啊。】
【让我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呢?哦,是你的大脑出了一些问题,我正好是个医生,你真幸运。】
【我看到你了,你的恐惧很美味,可惜不在我的食谱上。嗯……给你免费治疗一下吧,以后每隔三天来找我复诊哦,你是我在这里找到的第一个病人,你真幸运。】
脑海中的陌生声音从乱码逐渐变得清晰,明珠的眼神重新聚焦,茫然地眨眨眼。
她的恐惧和愤怒好像都消失了。
是医生把她治好了吗?
方宵看到她眼底的神光,满脸后怕与庆幸:“你回来了,你没走。”
“我再也不吓你了,明珠,你别怕。”
明珠平静地回答:“嗯,我不怕了。”
当她以这种诡异的平静说不怕了的时候,方宵就开始害怕。
他此时已经开始接触认知扭曲的掌控,所以之前才能篡改记忆,但是这种强制性的篡改记忆和认知扭曲相比就像小打小闹一般,漏洞百出,只要被发现不对就很容易脱离篡改记忆的状态。
明珠之所以那么久都没有发现,是因为她本来就单纯,而且在相处中,她是真的爱上了他。
而明珠的舅舅那些人,刚被篡改记忆,还没来得及找到什么漏洞,就被放方德明杀掉了。
总之,已经有了一定掌控能力的方宵因为这天晚上的惊吓,主动拦住了方府宅邸对明珠的认知扭曲,他实在太害怕明珠哪天又变得和刚才一样,和被创造出来的那些空壳似的。
……
“这就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维持清醒的原因。”明珠这么跟虞幸说着,“他也曾经那样爱我和尊重我,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疯了一样,说自己的坚持毫无意义。”
“看向我的眼神也变了,我只能感觉到偏执,再也没有尊重。”
“他告诉我,他完全掌握了这个城镇,方德明可以去死了,但是不能这么轻易的死。”
明珠苦笑。
“从那天起,他不再帮我阻挡认知扭曲的力量了,我想应该是……就算我成了木偶,也是他手底下的木偶,而不是方德明创造的,所以,他不在乎了。”
“但他不知道,你的脑海里曾经出现过另一个声音。”虞幸听到的时候就觉得太耳熟了,这不就是那个医生么。
原来是医生每三天为明珠“治一次病”,让她持清醒。
第八十二章 蛇拿了不属于它的书
水汽笼罩在虞幸周身,虞幸泡在木桶里,仔细将明珠的话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
专属支线要求的“见到方府所有人”任务在他看见明珠的脸那一刻就已经完成了,可是系统当时没有播报,而是在他离开明珠房间的那一刻,才用女音发出提示。
【专属支线任务:和家中所有人见面。已完成。】
这种支线任务,虞幸一看就知道是系列型任务环,完成一个再来一个,逐渐深入,直到接近系统真正想让人做到的事。
所以虞幸对下一个任务的到来毫不意外,不过,任务难度倒是让他一下子无话可说。
【专属支线任务第二阶段:可在下列任务中选择完成。】
【使方宵同意和你一起参加明天的瑞雪祭,并在祭典上破坏他的礼服】
【把明珠带离南水镇范围,使她重获自由】
【为许婉画一幅肖像画,再毁掉她的脸】
【杀掉方德明】
【完成多个任务可在推演结束后获得额外奖励,没有完成任务将认知混乱,以角色的身份永远留在南水镇】
除了跟方宵有关的第一条任务,另外三个任务都不限时间,也就是到推演结束截止。
这样的话基本可以确定,所谓的专属支线任务第二阶段,就是任务的最后一环了。
看起来,四个选项都简洁明了,可每一种都代表着许多隐形的前置准备和无法估量的后续混乱,可以说相当不容易。
比如,方宵是南水镇实际掌控者,他的祭典礼服,总不可能和推演者的礼服有相同的功能,毁掉礼服绝对杀不死他。
然而礼服一定有它的意义,由他来弄坏的话,方宵万一生气了搞出什么连弟弟也不重要了都给我死的思想,那得多麻烦,到时候还得惋惜礼服起不到杀他的作用。
再比如,方德明已经没办法行动,但还活着。不管真相是否如方宵所说,留下他是为了折磨他,还是另有隐情,由虞幸来动手的话都有可能触及隐藏的死亡条件。
剩下两条更不用说,想把明珠带出去的前提是解决南水镇的虚假封锁,这得等到一切结束后才能去做,而画画可以,毁掉许婉的脸却是自找麻烦,没必要在现在这个时间惹她。
“……”虞幸又默默地泡了两分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忽然道,“系统,你这个支线任务的燕国地图太短了,你自己不这么觉得吗?”
在推演中,除了发放任务的时候,系统基本上不会对推演者有任何回应,现在也一样,静悄悄的。
“还想假装自己不在吗?好啊,那我就跟你聊聊。”虞幸把一条胳膊搭上桶沿,任由水珠滑落向地面。
不必进行任何表演的他眉目间情绪很淡,语气也很淡,仿佛只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似的。
“方德明让雪灾降临,是因为有一条蟒蛇送了他一本能自己写故事的书,他把全镇的人冻死了,相当于清空了场地,然后他就可以在场地上为所欲为地重新建设。”
“之后书页用完,却演变成了现在由方宵所掌控的南水镇的样子,他对镇上的细节掌控力明显更高,甚至能让镇民一夜之间全部变成恶鬼,这说明,他可以随时修改镇上的一切。”
虞幸舀了点水往自己肩颈处泼了泼:“到这里为止,南水镇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由一本书写出来的故事了,这中间穿差了很多几乎独立的故事,比如明珠说的,她被篡改了记忆以为自己是自由撰稿人和方宵谈恋爱,那段时间,整个百宝街都配合着她的记忆,彻底欺骗了她。”
“旅店的晚上会出现曾经雪灾时的影像,特意被留下的十个房间,每一个房间的住户都像是为了拼凑一个完整的画面而生。”
“现在我们知道了,方德明还是十几岁小孩的时候,就用安眠旅店的住户们做了一个游戏,他故意将那里的人看成乐子,让他们在封闭的环境中内斗,甚至设定了旅店老板这样只能旁观不能干涉的角色。”
“旅店的夜晚,要给我们展示的就是这样一段历史。”
“再说说推演者进镇之后吧,镇民的奇怪友善也和明珠印象里一样,它们不是真的有这样的情绪,而是时时刻刻在遵循着一种规律做事,像被设定了底层逻辑的机器人。”
“在书的阶段,每一个镇民被创造出来之后都过上了独立的生活,而现在这个阶段……昨晚还有人告诉我,他们不按照旅行团流程出门,外面的街道就一片安静,空无一人。遵守规矩时,街道就人来人往。”
“所以我可以说,现在的镇民不独立了,或许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他们变成了单纯用于展示的存在,无论是热情还是恶鬼追杀,全都面向旅行团的人。”
“你不觉得比起书,这更像另外一种记录形式吗?”
虞幸之前在方宵的追问下转移了两次话题,没有将他猜到的另一种事实说出来,现在却可以好好地说给系统听。
——当然,直播间里的听众要更多,屏蔽画面只屏蔽了视觉,还有一些同样应该屏蔽的声音,像正常说话的时候,观众是能听见的。
[大佬真的在跟系统说话,他的意思是系统一直在关注他,甚至能和他交流吗?]
[开玩笑,这可是顶尖大佬,我一直觉得把系统比作主播,把我们比作观众,那实力越强,就是贡献榜单上排名越高的老板]
[主播可以不理我们这些小观众,连一句搭话都欠奉,但那些送了礼物上了榜的,尤其是榜1榜2什么的,难道还不配让主播陪着打打游戏吗?]
[这比喻真是绝了,我竟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真羡慕,要是我也有一天能达到大佬这个高度就好了,不过听幸的意思,系统故意假装不在不理他?]
[和他正在分析的这个有关吧,靠,这种浑身湿透却这么冷淡的说正事的感觉,我真的好爱!]
[花痴,你看得见他么你就浑身湿透]
[他不是在泡澡吗?不浑身湿透,难道是浑身干燥?你个杠精咋不去玩杠铃呢?]
[另一种记录形式……]
[其他还不明显,就是明珠那段,整个百宝街都像请来的背景演员一样,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群演!他们不就是在演戏,让明珠对自己的假身份坚信不疑吗?]
[旅店那个任务也有很重的刻意设计的痕迹在,否则怎么就那么巧,每个房间都有一点线索,还各自互补,不就是为了让推演者去找齐所有线索推测出一段曾经的情节吗?]
[系统马上说你是不是找茬儿,它老给我们的推演留奇奇怪怪的线索怎么了!]
[别搁这转移我的话题,还没说完呢,如果镇里的人不再是书中故事角色,而是在表演的演员,他们成了镜头里的故事角色——]
[那新的记录形式不就是电影吗!]
直播间中,没有指望系统能回话接茬的虞幸只顿了两秒,就继续自语:“就是电影啊。”
“方德明写书,方宵拍电影,书的容量有极限,电影确实一个很抽象的概念,它可以出现在大荧幕,也可以是刻成光盘的DVD,总之,没有一样实际的承载物能限制电影究竟要拍多少条。”
“整个南水镇都在一场电影拍摄中,不管旅行团来没来,南水镇都以拍摄的形式推进大剧情,让自己始终和真实世界的其他地方保持在同一个时代和时间,让外界看不出破绽。”
水温已经有点变凉了,虞幸却懒得起身,仍然浸在水中。
“我猜测……在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南水镇就像是在进行拍摄前的走位试戏,只要让外界看不出它是假的就行。直到有特别的事件发生——比如我们这个旅行团的到来,以及在我们之前的真正的外来者出现时,南水镇才正式开拍,让镇内的剧情紧凑起来。”
“也正因为是电影,才会出现真实和虚假两种时间,拿荧幕举例子,大荧幕上演的情节是虚假的,荧幕下的观众才是真的,由荧幕表面,划分出两个场景。”
他平铺直叙,一个人也能讲得这么详细,终于有人意识到,他很可能不仅是在让系统听,也是在讲解给观众听。
“大荧幕内部的场景,就是用来蒙蔽所有人的电影场景,旅行团一进入南水镇范围,就自动踏入了大荧幕里面,镇民们是被方宵创造出来的群众演员,推演者勉强可以算作暂时的主演。”
“这一次,主演们要拍摄的是三日的恐怖旅游,第一天死了几个人,晚上不给抱团,强迫主演们分开体验惊悚情节。第二天稍微放松一点,用长线任务把时长拖过去,准备迎接第三天剧情的高潮。”
“在此期间,主演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大荧幕上的一个画面,需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意识到这一点……这个电影大荧幕,就是虚假场景,而电影外的观众席,就是真实场景。”
“我们推演者做支线任务,有几率穿过荧幕,来到真实场景里。”
“看过电影的都知道,电影为了情节需要,是不可能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拍出来的,常常一个过场,几天就过去了。这,就是真实和虚假场景的时间流速不同的原因。”
之前困扰他的时间流速问题就此悄然化解,还有另一个早早被推理出来的概念——必死时间线,也同样有了合理解释。
“或许关于我们这些主演的拍摄,到了第七天就会结束吧。”
虞幸看着水流从指缝间渗下去:“有个很特殊的现象,随着我们知道的越来越多,反而会被逐渐忽视,那就是现在镇上被冻伤冻死的那些人。”
雪灾早就过去了,南水镇在中途一直是对外开放的,为的就是不让外界发现异常,不管是方德明掌控的时期,还是方宵掌控的时期,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偏偏这个时候,镇上又出现了冻死的情况。
“活动报名的那个界面上写的是,人们已经几个月没见到南水镇的太阳了。”
“因为异常,所以要调查,我怀疑这个电影出现了问题,方宵没能解决这个问题,所以电影崩坏了,冻死人的冷重新归来,这才被外界发觉。”
寒冷像个病毒,开始破坏电影的程序,有些群演随着电影的崩溃被寒冷影响,成了在医院里数量最多的冻伤者,还有一些则没有受影响,依旧按照创造者设计的情节在走位,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快冻死了,有些人却像完全没这回事一样,全心全意地扑在即将到来的瑞雪祭上。
“等到电影彻底不能再拍,荧幕会暂时被关闭,那时还没有离开南水镇的主演就会永远的留在南水镇里——这个时限,表面上看应该是七天。”
“七天以后,南水镇的问题再不得到解决,将会被毁掉,这还是最乐观的情况,有可能瑞雪祭一结束,也就是第三天,电影就撑不住了。”
“只有多做支线任务,在真实世界拿到时间差中的收益,提前结束‘7天的时长’,才可以安全离开。”
合情合理,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弹幕上一堆刷原来如此的,可是整个解释中还有一个漏洞,一个最为致命的漏洞。
[幸分析这些的前提是电影真的还有不到7天就要崩溃了,崩溃的表现和证明是那些冻死者的出现。可是,电影到底为什么会崩溃呢?]
[之前一切都好好的,从方德明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开始,到他现在都老了,这么久了,那条蟒蛇给出的方法都没有失效,那么现在又是什么导致它失效了呢?]
[最主要的是,要真是这样,那么方宵一定知道大难临头了,他还能这样不急不缓的?他和幸说话的时候,明明就感觉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要过……]
虞幸看不到他们的问题,因此也就没有作出回答。
他只是终于从木桶里站起身,拿过旁边的毛巾将自己擦干,然后套上了方宵为他新准备的衣服。
这是一套比较随性的现代装,印着油画装饰的黑色T恤看起来有点眼熟,虞幸多瞥了一眼,才从T恤前面的油画图案上看出了自己习惯的绘画手法。
深蓝色的星空下,几栋高矮不均、参差不齐的房子只剩下影子一般黑的色彩,房子下的地面翻涌着岩浆一样浓烈的金红色,无数只黑黑的手从岩浆底部伸出,如同渴望被拉出地狱的人在挣扎着。
他没画过这幅画,但是笔触手法确实很熟悉,而且这个画风……看来这是这个世界的画家San,也就是方幸所画。
方宵不仅关注着他画过些什么,甚至用他的画当图案,做成了很时尚的衣服,又在此时让他穿上。
就好像是在告诉他,“虽然哥哥一步都没离开过南水镇,但一直在关注你”似的。
虞幸勾起唇角,将T恤从头上套了下去,一边穿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跟系统说:“方宵对我倒确实不错,而且方府显然归属于真实场景。我费了这么多口舌来证明我究竟猜到了多少东西,你要是再装哑巴……”
“大不了我直接在方府住六天,躺着凑够七天时长,脱离这个推演副本。”
【我在。】
系统的女音终于在他的这句威胁下出现了,显而易见,系统不想让他这么轻易地离开副本。
【我承认我现在需要你,你还知道了些什么?】
“那可多着呢。”听到回应,虞幸轻笑,“不装死了?”
【……】
【没有装死,只是在判断你是否有让我实话实说的价值。】
系统就是系统,哪怕说起自己假装不在的事情,语气也是公事公办的,就算这个女音刻意模仿了人类说话的语气,依然有着很明显的区别。
“可是我现在已经猜到你为什么要办这个活动推演了。”虞幸将自己穿戴整齐,因为还有话要聊,所以没有直接离开浴室,而是找了一个干燥的角落,往墙上一靠。
“你把这么多人拉进来,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有我一个。”
这话要是被别人听见,可能会觉得他这一瞬间有种过于狂妄的感觉。
“因为我的角色是方家人,你也只需要一个方家人。”虞幸头上搭着干毛巾,有一搭没一搭地搓着,“我没猜错的话,方宵对南水镇的控制,在几个月前已经因为某种原因而出现异常,想要解决这个问题,缺了一个关键因素。”
【什么因素】
“当然正是在下了,是同样留着方家人血脉的,方家小儿子。”虞幸唇角扬起,“蟒蛇对方德明说,它会庇护方府和方家,从一开始,它选择的就是方德明这个人。”
“以我对阴阳城邪神浅薄的见识来看,蛇类基本都是千结的象征,南水镇又有很明显的认知扭曲、诱导等能力存在,蟒蛇为千结这一点,想必你也不会否认吧?”
【当然,这是你凭自己的能力得到的情报,但是这和你方家小儿子的身份又有什么关联呢?】
“有是有,就是解释起来挺绕的,为了方便,我还是直接称呼这个蟒蛇为千结吧。”
虞幸眨眨眼,语调从容:
“如果千结真的能让人永生——毕竟连时间流速都能改变,方德明又出不了镇子,只要让自己身上的时间流到最慢,镇上的时间流到最快,就基本接近于永生了。”
“千结既然看中了他身上某个特质,决定将书交给他来帮助他,为什么不从头到尾都跟他合作,也不提醒他怎样才能活得够久,而是支持着方德明和许婉的婚姻,又在他们生下两个孩子之后,迫不及待地让孩子们也被它扭曲,强制地让孩子们和方德明产生同样的信念?”
“一定是因为它觉得有必要这样做。”
“现在方德明已经被方宵替代,千结甚至毫不怜惜它原来选中的的这一位,任凭方宵对他不好,显然,只要它还拥有一个合作者,无论这个合作者是方家的谁,都不重要。”
“而且说到这个,我们也不得不聊聊千结最开始帮助方德明的原因,它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不会同情心泛滥,只因为方德明对其他人的恨和对方府地位的执念,就把连它都只有一本的,可以改变未来的书送出去。”
“不仅送了一本书,甚至把自己都送出去了,让自己也变成了那个方将军一样世世代代守护某些人的存在。”
虞幸眼中闪过一丝戏谑:“只有一种可能,它其实已经得到了它想要的。”
【你认为,它得到了什么?】
“方德明后期的性格和早期完全不符,包括现在,他能落到被枕边人和儿子一起算计的下场,恐怕在他十几岁的时候都不会犯这种错误。”
“方宵也是,要不是听明珠说起她以前的故事,我还不知道原来方宵在跟她结婚的时候还很‘正常’。”
这个正常是相对现在来说的,那时候,方宵真的很在意明珠,做的一切虽然方法有些可怕,但都是为了得道明珠的喜欢。
结婚当晚,他为了不让明珠疏远他逃离他,甚至用了那样的威胁,又在明珠表现出明显的异样后,再次退了一步,连威胁都不敢再说了,他其实并不想伤害到明珠。
可是现在呢?或许他对亲弟弟的在意比对明珠更多,所以愿意将明珠分享给弟弟,但即便如此,他对明珠也不该是这种圈养着一个所有物的疏离和高高在上。
就算爱变成了特别病态的爱,起码虞幸从明珠房里出来之后,方宵应该会去看看明珠的情况,他真的就不怕他们两个的变态玩法对明珠的身体造成无法逆转的损伤?
方德明和方宵,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尤其是方宵。
千结对方德明说的认知扭曲,应该是让后代认同他的信念,从而跟他站在一条船上,一家人不离心。
可实际上,在认知扭曲完成的那一刻,方宵被改变的不仅仅是信念、思维,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像是连人格都被改变了。
“如果,”虞幸把毛巾从头上拿下来,“我先进行一个假设。”
“——千结做这么多,想要的,就是南水镇的掌控权,而它现在已经得到了。”
“如果有了这个结论,问题是不是就明了了很多?”
两个掌控者接连性格大变,不是因为他们身处最高的位置所以膨胀,那还会有什么解释?
还有他们身后那条神隐了的蛇呀。
来到南水镇的这条千结象征,都可以同时扭曲那么多人的意识了,要想不知不觉中彻底地占据一个人的思维,也不是难事吧。
【你是想说,不管是掌权时期的方德明,还是现在的方宵,都是傀儡,真正用他们的躯壳做事的,是背后的蟒蛇。】
系统知道所有的真相,但是从原则和规则上来讲,它都不可能直接将真相告诉任何一个人,哪怕现在不装了,摊牌了,承认自己在装哑巴了,也只能根据虞幸说出来的话进行一个附和。
——在虞幸把真正重要的事情说出口之前,它只能作为一个复读机,证明自己没有继续装死。
“方宵把我强留下来的手段,就是用千结的意识攻击。他在明珠房间外偷听,离开时那蛇尾滑动的声音我也听见了。”虞幸哼笑,“就算千结帮了方宵,也不至于将方宵同化到这种地步。”
“我认为,它在选中了方德明之后,就已经确定要借方家这条血脉的人类之手,将南水镇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但是也有限制,那就是它只能利用真正的方家人。”
“而且,每一个方家人都有使用时限,超过了时限还不换人,南水镇的假象就会产生破绽,就像现在这样,回归了最初的那一天,冰雪重临。”
【不错的想法,这样就和你有关联了。】
是啊,这样绕下来,方家忽然开始这么着急的寻找小儿子的下落,原因就有了。
因为方宵的使用年限到了,必须要让方幸回来,千结才好继续用方幸的身体来掌控南水镇的世界。
原本南水镇的世界只剩下不到七天就会崩溃,方宵当然着急,可是虞幸在系统的活动诱惑下报了名,一无所知的来了,方宵……或者说被千结掌控了大部分思维的方宵,已然放松下来。
不用立刻完全扭曲认知,只要人在,有这么一个新鲜的方家血脉在,让他稍微接触一下这方面的事情,南水镇世界崩溃的情况也不会继续变糟糕了。
能维持住现在的局面就好,千结肯定是不介意先把虞幸留下来,再慢慢用认知扭曲去磨人的。
“没有这次推演,我在这个世界的角色就不可能自己回南水镇送死,我看过调查员类推演的规则,推演者没有掌控角色的时间中,角色可能会受轻伤,但一定会避开能影响到推演难度的重伤和死亡。”
“也就是说,没有南水镇活动,千结会在七天以后直接失败,它绝对不可能在这七天里找到方幸,因为方幸这个身份的意义,没有诡异风格画家‘San’重要,San是我的,无论是躯壳还是灵魂。”
虞幸莫名笑了起来,长长的舌头在嘴唇上舔过,舌尖的红色眼睛纹路散发出血色的暗芒。
下一秒,他脊背一僵,有种鸡皮疙瘩涌上来的感觉:“等等……最后一句不是我想说的。”
【我懂,你的舌头在融合了你这个人之后就变态了,它原本只是一个没有思维的肉块】
系统语音莫名带出了一点笑意。
这舌头还是系统给他的,无论是融合之前还是融合之后的属性,系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还想嘲笑我?”虞幸眉峰一挑,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变得十分危险,“我正要说到你呢,因为千结想要我,所以你为了把我送到它面前,才召集了这个活动副本。”
“自始至终,让我落到它手上才是你的目的,所以你不公开南水镇的危险程度,让一些实力不够注定会死在这里的人也报了名,因为那些人不在你需要在乎的范畴,你只要让活动规模显得大一点,好吸引到我就行了。”
“你也根本不管这场活动推演的公平性,我能在方府得到的消息,其他人就算是调查七天也得不到。”
关于这一点,虞幸自己其实心里有数。
刚开始他没有想这么多,就算San其实是南水镇本地人,也和身为推演者的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又不会继承San的记忆,而其他人也因为系统的安排得到了各种各样的初始情报,他们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的。
但当他在花宿白的那一点提醒下想到了世界观其实是电影,他就已经开始怀疑系统的目的了。
如果这一切是一场欺骗了整个世界的电影,那么拍摄电影的人会是谁呢?只有可能是方家人,方家在南水镇的特殊是毋庸置疑的。
就好像游戏里,玩家们拼死拼活打到boss面前,就为了拿个装备,而他是boss老熟人,他只要往那一站,boss就高高兴兴把装备都给他了。
何其不公啊。
系统对外一向标榜自己公平公正,虞幸只是一时没有想通,系统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去弄一个会被别人看出不公平的推演。
直到他在方府待了这么一会儿,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能让系统违背明面上的原则,一定是因为这件事里有比它的原则更重要的东西。
【你说得对】
虞幸已经直接说明的事情,系统就不用隐藏了。
【那么,我为什么要让你落到它的手里?你应该能感觉到,我并没有要害你】
“是啊,你这么喜欢我,怎么会害我呢?”虞幸又笑了一下,拖长了音,“你不想害我,可是你想害它呀。”
“如果这条小千结就这么失败,七天之后它应该会放弃这里,直接离开,你可能就很难在茫茫位面中找到它了。”
“所以你急了你急了~不惜损害自己所剩无几的形象,也要临时搞这么一出,让我带着拥有方家血脉的身体出现,而且这次,你似乎不仅仅是想拖延时间,也是想让我直接把它当个推演boss给灭了吧?”
系统没有说话。
又过了几秒。
【首先我没有装死】
【其次,在我决定对推演者们进行快节奏的更新迭代之后,除了对我知根知底的老牌推演者,那些新加入推演系统的推演者,依旧很感谢我给了他们拥有特殊力量的机会,以及感谢我在推演副本中为他们创造的助力。】
女声好像还有点骄傲,只是它想要做出的骄傲声调被非人感影响,变得有点憨。
【所以我的形象还剩下很多,并非你口中的所剩无几,做出这次的决定,对我形象的伤害比你想象中还要大。】
虞幸:“了不起了不起。”
【最后,你如何认定我想杀这条蛇?】
这个问题让靠在墙上、似乎连站直的力气都不肯付出的青年稍微迟疑了一下。
【你在犹豫什么?】
“其实我现在就一点不确定。”虞幸把没有完全擦干的头发往脑后一拢,露出充满攻击性的优越眉眼。
他眼中其实没有半点疑惑,已然是早有答案,甚至已经想过更多。
但他还是非要问这么一句:“我就这么说出来,暴露了你的秘密,你会不会杀人灭口?”
【不会,我们的对话屏蔽了直播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话题。】
【如果你担心的是我的“秘密”仅暴露于你个人,那么请放心,如果我要灭口,无论你是说出来还是放在心里,结局都是一样的,不如勇敢面对你的结局。】
虞幸:“哦~那就是有可能你已经对我起了杀心了,等我做完了你想让我做的事,你就会过河拆桥,把我——”
【我只是在对你幽默。】
【你是否要继续假装没有听懂,然后试图用语言把我惹急,看我着急解释的模样?】
女声已经将虞幸的意图完全识破。
虞幸可惜地住了嘴。
【让我们回归正题,你如何肯定我想杀了这条蛇?】
这回虞幸没再打岔了,他把毛巾拿在手里随意地捏圆搓扁,语调中透出懒洋洋的从容:“因为它偷了你的东西吧。”
“刚才我也说了,千结找到了可以让它利用的人,但也因此受到了限制,从此只能使用方家人。”
“方家人还有使用年限,超出的话,千结对南水镇世界的掌控就会失效。”
“这两个条件出现在千结身上,本来就很离谱,它可是一切的缔造者,凭什么会受到这样的限制?”
且不说它为什么要让自己被这两条致命的规则所限制,就说……
这样的规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以南水镇这条巨蟒的本事,它能口吐人言,能掌握人心,能提前算到很多很多事情,它完全可以将一个人的认知篡改一辈子,也控制一辈子,事后拍拍尾巴离去。
再说方家血脉,难道千结附身这种规矩?完全没有,它想对谁使用能力都可以。
所以既然它一开始是自己选择了方德明,为什么就不能再自己选择别人,让别人来做它掌控南水镇的傀儡呢?
问题不在它身上。
虞幸笑道:“那本书,原本是你的对吧。”
【……】
“听过了方宵讲的故事我就已经觉得不对了,种种迹象都表明,那条巨蟒就是千结象征,既然如此,它怎么会有创造世界的能力?”
“而且它跟方德明说,这本书只有一本,要是没有把握好,它也没有办法再帮方德明了。”
“听起来就像是它拥有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盒子,无法打开,但它又很想要里面的东西,于是找了个双面插座,间接来达成它的目的。”
【你怎么会认为这是我的东西?】
“第一时间没往你身上想的,但是我忽然记起一件事。”虞幸眨眨眼。
“在我失联的那段时间,遇见过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她试图用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搭配出第三种力量。”
死寂岛地下城。
女巫的巫师教派。
那女人用鬼沉树做媒介,以时间的力量为跳板,搞出了一个和推演者一样可以在各个世界出现的巫师教派。
“当时我拆穿她,说她很有野心,想成为第三个系统。”虞幸道,“她没有创造世界,但利用教派的能力不断影响着世界,也就是说,她想夺得‘系统’这种东西的权柄,最开始做出的尝试是先改变世界的内容。”
“那么系统本身,就是可以创造小世界的,这一点,推演者们在你这儿也领教了不少。”
【嗯。】
“于是我想着想着,就发现这本书和你,在能力上是一样的,它当然比你狭隘太多,可你们有着相同的能力体系。”
虞幸勾唇:“不仅在创造世界这一点上相似,就连在给人制造些条条框框的规则上,也是一个德行。”
【我暂时可以原谅你的所有措辞。】
虞幸摊摊手:“所以破案了,为创造南水镇世界进行限制的是书,不是蛇。”
“只能被第一个使用它的人以及此人的后代操控,这种规则大概是那本书自带的,所以小千结还想掌控南水镇世界,就只能用方家的人。”
“而说到底,方家人原本只是普通人类,以人类的身躯创造世界,对身体的危害恐怕不小,我很清楚肉体承载不了力量时那种时刻都在崩毁的感觉。”
“所以每一个方家人只能抗住一段时间,方德明和方宵自己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千结知道。”
“它早就算好了,于是让对方德明有着绝对吸引力的烈焰一样热情浪漫的许婉出现,两人结婚生子。”
“然后,再让完美符合方宵所有喜好的明珠出现,这个更离谱,只要方宵看到明珠,一见钟情,只有沦陷的可能。”
方家人无法再离开南水镇,这也是因为书。
但是千结却没有这个限制,它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通过扭曲认知来制造巧合,将许婉和明珠一步一步引入南水镇。
“方宵和明珠生下来的孩子,本来应该是小千结的第三个傀儡,然而它计算错了时间。”
它不够了解书或者说系统的规则,它用了很久的方德明,自然以为方宵也可以用那么久。
让它没想到的是,方宵和明珠的孩子还没影,方宵的身体就要不能用了。
“这样的差异源自于方德明和方宵本身心态上的不同,对吧?方德明可是和小千结一拍即合,主动去做这些事的,方宵却苦苦抵抗了那么久。”
“一个人类为维护自我的认知付出的毅力,难道真的一无是处吗?”
虞幸眼睛眯起,想到方宵从少年到成年一路走来的艰辛,轻轻吐出四个字:“绝不可能。”
第八十三章 划船不用桨
现在这个局面,就是千结控制着方宵的大部分思维,要把新的傀儡方幸留住。
当年控制方德明的时候,它没有把方家小儿子留在家里,恐怕是觉得有方宵就够了,直到翻车,才惊觉有个备选是多么重要的事。
现在也不晚。
系统费这么大劲把虞幸送过来,让小千结重获希望,小千结自然会全力留住虞幸,这样一来,在其他方面,它或许会放松警惕。
“说这么多,我的意思也够明白了,这场推演活动完全就是为了帮你嘛,你要不就别跟我搞什么主线支线了,真诚一点,直接把我要怎么做告诉我。”虞幸的算盘打得很明白,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局势这么轻易,他就是懒得再搞那么麻烦。
反正是系统要他帮忙,而且非他不可,何必再形式主义?
他直接一心一意把那条小千结杀了,只要系统奖励照发就行。
【这次推演的主线任务是我根据南水镇操控者的想法形成的,利用瑞雪祭的“祭祀”进一步加重你的认知扭曲,才是对方的目的。】
系统女声不为所动。
【就算没有我设定的主线任务,瑞雪祭也一样会存在,以高一菱为向导的旅行团也是南水镇本身的产物,不会有变动。】
【我设定的主线,一直都是在提醒推演者提前注意危险,还开辟了临时商城。支线任务则是把我找到的连接真实场景的通道提供给推演者,让他们有机会提前离开。】
说到底,系统在很多世界里的权限并不高,或许在它自己创造的副本世界里,它可以很恶趣味地折腾推演者,但在权限低的世界,为了保证推演者的存活率,系统基本上都是全力提供帮助的。
比如这次,系统会在推演者接触到特定事件的时候发布支线任务,引导推演者发现真实场景,如果没有系统,那很多推演者就算在镇上待半个月,也不一定能“恰好”走到电影和真实有交叉的地方。
这与实力强弱关系不大,而是——推演者们的能力体系奇奇怪怪,唯独在“创造”这一条上,几乎无人拥有。
系统自然会让涉及到与自己相同力量体系的东西通通远离推演者,只有这样,它才能以绝对高位的身份,压制越来越强的顶尖推演者,不至于让推演者窃取权柄,反客为主。
这些虞幸都明白,无论推演者成长到什么地步,他们获得的能力都大部分依托于系统为他们创造的机会和条件,系统付出了这么多,自然不会允许背叛,也不会给人留下背叛的资本。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死寂岛活动的那一次,也就是那一次,就把系统给惹急了,静默一段时间后做出如此大的改变。
“所以我还得按照主线任务去做?”虞幸一张脸垮了下来,“你也不准备把杀死千结的方法直接告诉我?”
那样一条蛇,正面硬刚或许有那么一点胜率,但问题是,系统要的绝对不是杀掉蛇那么简单。
从写故事的书,到掌控力更强的电影,前者是创造,后者是控制,可以看出,小千结试图拥有创造能力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些,“电影”就是它结合自身能力改造出来的产物。
现在,系统更在乎的应该是将小千结拿走的那部分能力回收。
否则……
虞幸想,系统这么忌惮能力外泄,一定是因为那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他猜到的不止这些,有一些话,在考虑了一下之后,他还是没有和系统说。
——他怀疑系统本身就是阴阳城七个邪神之一。
只有能力的位格非常相近,才会出现彼此吞噬或是争斗的情况,连千结象征都觊觎系统的能力,那么很有可能,千结本体也是这么想的。
当然,据说邪神自身是不可以离开阴阳城的,所以才会在各个世界都放上自己的象征或者分身,系统不可能是某个神的本体……
但在能力与位格上,与邪神肯定不会差多少了。
毕竟虞幸也不了解那些邪神,或许有各种例外呢?【祂】不就是么,表面上每一个世界都只放了能够自我思考的切片,实际上他们的思维都是共通的,【祂】甚至能直接降临在某个分身上,短暂地骗过阴阳城的规则。
系统如果也是以一种比较特殊的存在形式离开了阴阳城,那会不会是主动分割?
比如荒诞系统和体验师系统原本是一体,但是为了削弱力量装成分身前往阴阳城以外的世界,它们主动割裂,又在逃逸成功后形成了现在这种竞争关系。
想远了。
虞幸将脑海里那些思绪压制下去,他看得出来,系统真的对他非常好——从他吸收了鬼沉树的力量重新和系统建立了连接开始。
在那之前系统对他各种打压的事情他还没忘呢,包括利用亦清来监视他……
这种态度的变化让虞幸留了个心眼,更何况还有集体叛变的事情在先,他在了解内情之前是不可能给系统任何一点真正的信任的,因此对于系统真身是否为邪神的猜测,也不适合直言。
【如果你不想做主线任务,与其问我,还不如去说服方宵。】
系统并不知道虞幸在想什么,它回答着虞幸的问题,给了一个提议。
【要是你跟方宵说不想继续参加旅行团的行程,他大概会非常高兴,不过你绝对逃不掉他为了你才举办的祭典。】
虞幸又问:“那我的专属支线任务呢,还是一定要做?”
【事实上,如果进行这个支线任务,可以有效降低你的认知扭曲程度,相反,在蛇对方家血脉的渴望中,你有迷失的可能。】
“行行。”虞幸烦躁,“小千结都要学会你的能力还给能力升个级了,你倒是不着急。”
系统沉默两秒。
【电影并不是书的升级,事实上,书可以创造任何故事,它是因为没有掌握真谛,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电影的结构更好用。】
【只因为南水镇太小,以及它能力的不匹配,才没有将书的优势显现出来。书没有弱点,电影才有,它亲自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最致命的破绽。】
虞幸眼神一动:“直接点。”
【东区港口,集装箱内,有一套拍摄设备。】
系统终于松了口,也不知道这样的提示会对它造成什么损伤,总之,它似乎为此考虑了很久。
【那些设备是蛇将南水镇世界电影化时应规则而生的东西,毁掉那套设备,就能毁掉电影化的南水镇世界,之后,才有机会杀掉蛇。】
【你体内鬼沉树的诅咒力量,可以毁掉设备,除你之外,目前在南水镇里的他人都做不到。】
就算是有着千结力量的美杜莎也不行。
邪神各有擅长,鬼沉树擅长的就是诅咒、怨念、死亡与毁灭,由虞幸来动手,才能保证设备被完全损毁,没有重新建造的可能。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你就不能早点跟我说吗,绕这么大个圈子。”虞幸眸光一闪,嘴上不依不饶,一副被系统弄得很无语的样子。
他喃喃道:“电影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患,难怪东区已经被封锁了,就是怕推演者在港口发现那套设备吧。这么一想,‘书’确实比电影更加高级,起码没有这么明显的软肋。”
而且系统正常使用力量的时候,是没有像被巨蟒叼来叼去的那本实体空白书的,更不会有篇幅限制,只能说,是小千结本事不够,连偷能力都只能偷这么一点。
【东区封锁,只要有人试图越过千结设下的封锁线,都会被千结看到。所以这件事情并不容易,你需要完全取得方宵的信任,拿到他承诺分给你的那一半权利,只有这样,才能让方宵直接带你进入港口区,名正言顺地接近那套设备。】
只有自己带过去的人,千结才会放松紧惕吧。
虞幸心里已经有计划了。
就在这时,浴室外传来脚步声,他要和系统说的话被他咽了回去,将乱糟糟的毛巾重新盖在了自己头上。
“咚咚。”
来人先敲了两下门,然后不等他回应,就一边说着“怎么洗了这么久?没出什么事吧”一边将门打开。
虞幸以一副正在擦头发的动作和方宵对上了视线。
方宵看到他,笑得十分亲切:“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或者在木桶里睡着了。”
“就是多泡了会儿,热水在这种天气下实在太舒服了,没忍住。”虞幸擦拭头发的动作轻柔了一些,“然后就,本来想把头发擦干再出去的,它总是滴水,你给我准备的新衣服都要湿了。”
方宵径直朝他走了过来,从虞幸手上接过了毛巾的控制权,像一个真正的温柔的哥哥一样,给虞幸擦头发。
距离接近到这种程度,虞幸知道肯定是方宵又起了疑心,怀疑他刚才在浴室里和什么人待过,所以刻意接近,闻他身上有没有别人的味道。
比如他的两位一同进入了方府的朋友。
虞幸弯下腰方便对方的动作,果不其然,没有在他身上闻到或者说感应到任何特别气味的方宵放松了下来。
“好了,这么干就差不多了,让它自己晾一会儿。”方宵把毛巾拿下来,用手指给虞幸梳了梳头发,“你更喜欢偏长的发型?”
“是啊,我们艺术家是这样的。”虞幸笑着说,“我画画的时候,要是不把头发留长一点,衣服怪一点,表情阴森一点,别人都不信那些诡异风格的画作是我画的。”
“虽说是刻板印象,但是符合那些人的期望就能让画卖的更好,我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以后你可以做你自己了。”方宵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最可笑的谎言。
在南水镇最不可能的就是做自己。
“对了哥,我之前还没有问,如果我就这么留在方府,以后我的画还能卖出去吗?”虞幸忽然担忧起来,“我唯一的兴趣和事业就是画画了,我想让我画作的价值被认可,如果没有人欣赏我的画,活着简直没有什么意思。”
“不用担心,你以为我是在哪儿看到印在你衣服上的这幅画的?”方宵道,“南水镇过段时间就会重新恢复通行,到时候会有很多外来人,方府之前的一些合作商也会回来,让他们给你介绍介绍画廊的人?”
南水镇这么多年来不可能和外界毫无联系,反倒是利用认知扭曲,方宵结交了许多可以合作的人。
其中一些甚至可以作为方宵的跑腿人,成为他在外界的眼线。
这些年和弟弟互通信件也正是借着那些人之手,否则就算是寄信都不知道该往哪寄。
“那样就好,我真的很喜欢画画。”虞幸松了口气,“对了,我参加的那个旅行团——”
方宵黑沉沉的眼珠转了过来。
“嗯……反正以后都要留在这里了,我想和我朋友把这次旅程好好度过。”虞幸小心翼翼地瞥了对方一眼,“我决定了,之后就让我的朋友离开吧,他们没有必要被我强行留在镇上,在外界,他们也有他们的家人。”
方宵安静地听完,没有表达出相信或是不相信的情绪,只是叹了口气:“哎……我理解你要和朋友分别的感受,但是弟弟,我更怕你一去就不再回来了。”
你装个锤子,旅行团不是也在你的掌控之下吗。
虞幸在心里吐槽。
在他踏入方府之前,方宵可能并不确定他收到了信件之后会不会回来,或者是什么时候回来,他为旅行团设置的电影情节应该是提前弄好的。
可现在不同了,既然已经知道弟弟是跟着旅行团来的,那么旅行团的戏份肯定会由方宵亲自来盯。
这种情况下虞幸往哪儿跑都不可能,只要有逃跑的意思,被方宵发现后,整个南水镇都会是抓捕虞幸的天罗地网。
虞幸知道这一点,但是他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正好拿旅行团来刷一下方宵的信任度。
“放心吧,我不会跑的,也就剩一天多的时间了,等到旅行结束,我和朋友真的就要分开了。”虞幸语气里难掩失落,又带着对方宵的恳求,“今天的活动游戏我还没有完成,我想再跟旅行团一天,而且明天就是祭典了……”
“你要是不放心,就在天亮以后来找我,我们一起参加瑞雪祭。你在信里不是也邀请了我吗?”
虞幸认真地看着方宵,方宵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弟弟马上就要向他撒娇了。
本来也跑不掉。
他就是想看看弟弟到底是什么态度,如果弟弟坚持要和朋友一起玩,在此之前不让他出现的话,那他真的要怀疑一下弟弟是不是在浴室里又想了些什么,反悔了。
但弟弟主动邀请他参加瑞雪祭耶。
这并不像是要逃走的态度,反而的确像弟弟说的那样,既舍不得朋友,也希望能和他一起参加祭典。
那好吧,就给弟弟一点虚假的自由,让弟弟高兴好了。
方宵唇角扬起,勉为其难的样子:“那好吧,哥哥很高兴和你一起出去玩,明天一定来陪你,但是今天晚上,你要好好睡觉,别想着大半夜在镇上‘乱晃’,好不好?”
“万一被我知道你夜里不睡觉到处跑,我可能又要误会了,就舍不得再把你放出去了。”
“你可别这样威胁我,小时候我怕你,现在可不怕。”虞幸脸上明明是达到目的高兴起来的表情,嘴上却非要强硬一点,“你要是囚禁我,我好不容易对你重新升起来的好感就要掉光了,你自己选呢。”
“……噗。”身为一只手就能让弟弟无法挣脱的存在,方宵对弟弟这种无伤大雅的嘴硬感觉良好,甚至觉得有点可爱。
比起一个什么听都话却有些疏离感的弟弟,还是这样个性鲜明,会跟他发点小脾气的弟弟更好吧。
他顺势就把威胁说成了玩笑:“好好好,是哥哥用词不当,纯粹的吓唬已经没法让你上当了,看来下次想吓你玩,必须让你反应不过来才行。”
“真是恶趣味。”虞幸吐槽,“改天我也会吓你的!”
“哦?你觉得这镇上还有能吓到我的事?”方宵挑眉,“看来弟弟很有自己的想法,我等着收到惊喜的那一天。”
虞幸纠正:“是惊吓。”
“要是你真的能把我吓一跳,对我来说就是惊喜。”方宵在这方面实在是太自信了,他推着虞幸的后背,很是亲昵地把人给推出了浴室,“衣服喜欢吗?”
“喜欢,这个才叫惊喜,原来哥一直有关注我画的画……”
两人的身形和对话都无比融洽,逐渐远去的身影落在刚好经过的老园丁眼里,恍若一场梦境。
老园丁是看着两个小孩长大的。
他是小孩们口中的园丁爷爷,尽管方德明和许婉都不太看重他,只叫他没事干就去做做木雕管理花园什么的,明显是觉得他没什么用处,也懒得费心关怀,但是两位小少爷都很喜欢他。
大概是因为他身上常年只有木头和花朵的味道,对待小孩总是乐呵呵的,一派慈祥吧。
大少爷方宵从记事开始就被要求学这学那,方德明很看重他,自然也对他非常严厉,许婉性格阴晴无常,不敢对方宵不好,但也谈不上多亲切,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温柔关怀都是浮于表面的应付。
李保姆更不必说,她被创造出来的时候起的就是压制小孩的作用,偷窥、监视,像阴影里的虫子,即使在方宵面前显露出来的恶意并不明显,但只要方宵不傻,就一定会讨厌她。
园丁成了方府唯一一个笑着和方宵讲话的人。
说起来,园丁之所以会留在方府,还是因为年轻时候的一件事。
那会儿方德明还没娶许婉,园丁也只是一个到处游历漂泊的手艺人。
他在南水镇遇到了一个喜欢的姑娘,一来二去,实在是因为太喜欢了,就决定留在南水镇生活,和这个姑娘结为夫妻。
他们十分恩爱,平安无事地过了很多年安稳日子,手艺人没了漂泊在外的新奇,也不能再去到处游历冒险,但是妻子的爱和家庭的温暖让他并不后悔这个决定。
可是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妻子去港口卖编织物件,晚上却没有回来。
他早就注意到妻子在悄悄给他准备生日礼物,满心欢喜的女人每天都为了藏住正在制作中的生日礼物而躲躲闪闪,她以为她瞒的很好,可在手艺人看来,妻子实在是太好懂了。
他都已经准备好,今晚妻子一定会比平时更早回来,给他一个生日惊喜,谁知他等啊等啊,等到生日都过了,依然没有见到妻子的身影。
然后他得知,他的妻子不幸在港口的帮派火拼中丧命,还被扔进海里毁尸灭迹,死无全尸。
手艺人恨透了那个帮派,开始暗中关注那些肮脏的事情,他也每天都去港口摆摊,利用自己的手艺吸引了帮派老大的注意力,借着为那个老大雕刻木雕像的机会,探听到了一些机密。
他隐忍着没有冲动,而是把那些秘密传递给了另一个敌对帮派,试图让对方替他当刀,将仇人杀掉。
可他的小动作早就被人看在眼里,拿到这些情报的敌对帮派年轻老大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手艺人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跪在这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人面前,回答说:“我只想报仇。”
年轻老大淡淡地笑了笑:“你不是本地人吧,倒是很难得看见你这么有意思的外来者。”
他果然去灭了那个帮派,手艺人成了他的手下。这时候手艺人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镇上最有名望的方家掌权者,黑白通吃。
可是手艺人是个很善良的人,他不想跟帮派里其他人一样打打杀杀,满手鲜血,方德明居然也并不强迫他,对他很好,只让他偶尔替帮派跑跑腿,给港口下船的大老板们送送东西。
很快,方德明结婚了,他让手艺人选,是继续在帮派过这样的生活,还是去他家里当园丁,帮忙照顾他的新婚妻子,顺便打理打理房子。
自从妻子死在流弹中,手艺人就只想过安稳平静的生活了,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面的那种生活,在正式成为方家园丁的那一刻——
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脑海中。
他每天都觉得很古怪,怀着这种疑惑不安的心情,他在方府当了一年的园丁,忽然在某一天,他看见了一条蛇。
那是一条他无法形容的万分庞大的巨蟒,巨蟒的身躯半透明,就这么毫无阻碍地穿梭在墙与墙之间,猛然间,就在他为此寒毛耸立的时候,那条蛇的蛇头一转,一双冰冷的蛇瞳朝他看了过来。
对视的瞬间,无数纷杂的记忆朝他涌来,他在这条蛇的眼睛里看到了属于方德明的思维,整个南水镇的秘密都在他眼前展开。
原来,这个镇子只是一个故事。
原来,他那样美好的妻子,也是这故事中被一笔带过的路人角色。
原来,港口的帮派之争,不过是方德明无聊之下写出来的游戏,用来打发时间。
原来,方德明之所以在人群中偏偏对他很好,是因为他是外来的……一个并不诞生于方德明想象的真人。
方德明对大多数外来者都并不关注,只有他,不仅爱上了镇上的角色,留在了这里,还为了报仇主动凑到了方德明眼前,让方德明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得知了真相的他,一时间怒与恨都没了资格。
创造出了他妻子的人是方德明,为了玩,间接害死了他妻子的人也是方德明。
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前半生就这么过去了,得到的只是一个泡影。
而且那条蛇一定会把他已经知道真相的事告诉方德明的,等方德明回来他还有没有命活都是个问号。
结局是他活了。
方德明好像并不在乎这个秘密被他发现,反而笑着对他说,这样也好,以后就多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了。
他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被完全信任,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在他接受了这个秘密的时候,好像就已经被那条蛇标记,他没法把这个秘密对任何人说出口,他的大脑被某种东西影响着,永远都做不出将秘密公之于众的决定。
方德明想要一个真实的人在方府,和许婉不一样,如果说许婉是爱情,那么方德明大概短暂地将园丁看成过友情。
方宵出生后,事情就变了。
方德明的性格开始暴躁,不再像曾经那样缜密,甚至连施舍给一些好人的耐心都收回了——园丁原本很了解方德明,方德明看似冷酷无情,实际上总会给那些善良的人一些额外的优待。
对他是如此,对安眠旅店的店主也是如此,园丁还在帮派帮忙跑腿的时候,就给安眠旅店的店主送过不少东西,都是方德明想起来让他送的。
可是现在,这个人完全变了。
他变得很糟糕,只剩下了对许婉的好,可是许婉也变得很糟糕,阴晴不定,对美貌的执着达到了病态的程度。
方德明忘记了对园丁的友情,越来越忽视他,只让他做好园丁的工作,至于空闲时间,宁愿让他自己玩木雕去,也不想被他打扰。
园丁慢慢地也就明白了,好像只要待在这座府邸中,人们就会逐渐变得不像自己,如同被侵蚀占据,他自己是个例外,方德明想要纯粹的真实的人,不知为何,那种扭曲的力量也真的就没有降临在他身上。
他很幸运的得以清醒着看到少爷们长大。
方宵会在压力特别大的时候来找他,一边看他雕刻木头,一边聊上一些学习和港口那边的事。
小小的方宵还不知道这镇上的真相,园丁也无法说出口,只能做一个倾听者和鼓励者,给孩子一点点温暖。
然后小少爷方幸也出生了。
园丁还记得,方幸躺在襁褓里的时候,方宵有多喜欢这个粉嘟嘟的弟弟,哪怕每天精神再差,他也会抽空去看看弟弟。
不过两人越是长大,关系就越不好。
方宵不知怎么的,在方幸刚学会走路,粘在他腿后面满地乱爬的时候,就逐渐没有了笑容。
园丁不知道该怎么劝这种事情,方幸的年龄越大,方宵对他也越凶,小时候抢玩具抢吃的都是家常便饭,长大了开始造谣方幸闯祸、偷东西,甚至说方幸因为嫉妒他,弄坏了他放在桌上的帮派内部某某报表。
这些事有大有小,方幸因此受了数不清多少罪,每当委屈到受不了的时候,方幸也会跑到园丁这儿,抱着他的腿哭。
大一点的时候不哭了,就盯着园丁雕刻木雕的手发呆。
园丁其实想告诉他,每次他那么伤心的时候,方宵其实都在不远处探头看着。
方宵的表情很怪,像是愧疚,又像是不忍,隐藏在这二者之下的还有一丝羡慕。
园丁早已搞不懂方宵了,不愧是被方德明当接班人培养的,他比当年的方德明更加聪明,有城府,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让人想到深不见底的井。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在方幸被许婉一顿毒打后,兄弟两个的关系忽然回温。
那种古怪的感觉从方宵身上扩散到了两个人身上,他们之间仿佛多了一层无言的默契,方宵对方幸的欺负仍在继续,可不知为何,园丁再看他们两个的时候,感觉他们之间的厌恶——尤其是方幸对方宵的,似乎淡了很多。
他偶尔也会想象,如果这两兄弟关系很好,可以在一起打闹玩耍,会是什么样子?
那应该是很幸福的场面吧,毕竟,方德明被影响,许婉似乎有点疯癫,后来加入府中的李保姆就是怪物,而他又是个没用的人。
这两个小孩可以依靠的,其实只有他们彼此啊。
可惜,直到方幸离开家,园丁也没能看到两兄弟好好相处的样子。
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宵展露了自己的手腕,方家内部形势一变再变,唯有园丁依旧是那个不受重视的边缘人。
他老了。
或许是因为年少时在他这里得到的温暖,成为了掌权者的方宵依旧会叫他一声园丁爷爷,又或许是因为他没用,方宵竟然也没有让那种扭曲人性的力量降临在他身上。
他还是那么幸运。
某一日,园丁看着同样开始失去自我、性格大变的方宵,忽然就醍醐灌顶,想到了方宵小时候对方幸做的那些事的意义。
原来,方宵没有辜负方幸刚学会说话时,第一声叫出的那句“哥哥”。
不是妈妈,不是爸爸,而是哥哥。
他真的已经做到了身为哥哥能为弟弟做的所有事情,甚至,用连一句感谢和一点弟弟的爱都得不到的方式,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年。
园丁更加替方宵觉得可惜,方宵其实一直很想和弟弟好好相处的吧,他们长大以后也可以勾肩搭背地一起讨论姑娘,讨论时事,讨论吃的,互相打打闹闹……
哎。
在方府这种地方,连这样的景象都是奢望。
园丁看着方宵走到现在这一步,在他发现镇上忽然下雪降温,出现了一些不可控的冻死冻伤的人时,甚至有想过,或许快要解脱了?
他们所有人应该都会和这个世界一起走向灭亡吧,这真是解脱。
对他也是,对方宵也是,对方德明……算了,方德明咎由自取,而许婉在重活一次之后就快乐了很多,每天对着镜子看自己,好像已经魔怔了似的,在方宵开始掌权后,她更是自由。
因为她是由那条蛇复活的。
或许那条蛇早就已经算好了一切,许婉是演员,方宵要做的是电影形式的世界,想要让这个世界稳定,就不能没有许婉这个“演员”做基底。
偶尔,园丁能看出许婉被蛇附身,离开家中不知道去做了什么事。
她不能违背方宵的决定,方宵却也不能对她如何。
园丁知道方宵一点也不开心,哪怕是在他和明珠谈恋爱的时候,他也因为害怕明珠得知一切后会离开甚至是自杀,整日惴惴不安。
没想到,就在这解脱的档口。
方幸回来了。
回来后的方幸完全被方宵洗脑,就这样顺从地留在了家里。
更没想到……
园丁曾经想象过的场景,会在这种情况下实现。
兄弟二人很是亲昵的走在府中,像一场迷离的美梦,只是不知道,这场美梦回不回随着时间化为泡影,变成更久远的噩梦。
“园丁爷爷!你在看什么?”
女人的声音将老园丁的意识拉回现实,他又看了一眼刚才的方向,方宵和方幸的身影早已不见。
美杜莎隐晦地笑了笑,脸上全露出一派天真:“发什么呆呀园丁爷爷,不是说要教我和那个傻子做木雕吗?嗯……所以放木桩子的房间到底在哪里呢?他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呢!”
老园丁低下头,不敢去看这个被洗脑的无辜孩子:“人老了就是爱回忆从前,动不动就发呆,哎……走吧,我给你们挑两个嫩一点的木根,不然你们雕不动。”
“好嘞!”
美杜莎比老园丁还要高上不少,腿也长,但她就慢悠悠地跟在老园丁身后,不经意地转头。
把方宵哄得这么好,甚至还有心思洗澡换衣服,虞幸那边收获应该不少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刚才那么远远地一望,好像从虞幸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属于她能力体系中最熟悉的魅惑力量的残留。
有东西对虞幸用过魅惑,而且作用非常强,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这么老远就感觉到,嘶……真是没有公德心。
亲情连拉带拐就算了,还用色诱这招,哼,真是一条没品的蛇。
美杜莎默默想,虞幸应该能扛住那种力量吧?可别把自己搭进去,到时候后悔。
不过后悔就后悔,她就有乐子可看了~
……
换好衣服陪方宵在他们二人少年时期共同的房间里回忆了一波童年,虞幸终于要去看许婉了。
问过了许婉现在的房间位置,虞幸出门,径直走过去,他依然能感觉到方宵在后面悄悄地跟着他。
看来,无论方宵对弟弟的感情有多真心,无论方宵现在是否已经相信弟弟没了逃跑的心思,刻在骨子里的谨慎都会让他选择更稳妥的做法。
只要不是亲眼看见,就心存怀疑。
虞幸想,方宵的确很难搞,这种人在认知完全扭曲之前一定更加难以捉摸,如果他不是从一开始就被困在方府,而是成为一个推演者的话……
会成为很优秀的人吧。
带着这种没什么意义的想法,虞幸来到许婉的院子,敲响了她房间的门。
方宵的气息悄然远离。
许婉的开门速度和她之前扑过来抱人的速度有的一拼,门才刚发出声响,穿着纯白连衣短裙的女人就飞快地开了门。
她在房间里竟然还换了一件衣服,比之前那件布料更少,裙摆只刚刚遮住大腿根,头发慵懒地披散下来,项链和手链也换成了珍珠样式的,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清纯和年轻。
“好久不见,我的好儿子~”许婉拉着虞幸进了屋,一边打量着他脸上有没有明显的厌恶神色,一边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虞幸维持着清淡的声线,被按着坐在了小榻上后抬头看她:“不久前刚见过。”
“哎呀,对妈妈来说,这就是很久了!”许婉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夸奖道,“这身衣服是你哥哥给你的吗?果然好看,特别衬你的身材,我就说嘛,又是衬衫又是风衣的,左一件右一件,把我儿子的身材都裹得看不见了~”
虞幸的胳膊都被她这浮夸的语调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偏偏许婉还看到了:“难不成是害羞了?妈妈说的都是实话啦,对了,其实妈妈原本就是这个性格哦,以前被压抑得太痛苦了,现在,我才真正感到快乐。”
这一点,虞幸倒是可以相信一半。
不管是谁口中的故事里,对许婉的形容都是像玫瑰一样热烈又浪漫的女性。
现在她浪不浪漫虞幸还不清楚,但浪是肯定的了。
第八十四章 都是你非要我画的
“你说你想跟我聊聊我才来的。”
虞幸往旁边挪了挪,面色并不怎么好看:“我不关心你是不是真的快乐,要聊什么就直说吧。”
“哎呀。”许婉似乎被他这种疏远的动作弄得有点不知所措,灵动的大眼睛都暗了暗,“妈妈想找儿子聊天,应该是很正常的吧……”
虞幸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像是在说,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正不正常你心里没数?
“那个,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怪妈妈,你小时候的那些事也确实是我做的不对。”许婉站了起来,此刻没有别人,她的道歉比起在进门那处院子里时真切了不少。
虞幸眉头隐隐皱起:“如果你只是重复的一遍又一遍地说这种话……”
“我、我不只是说说的,你等等,我给你看个东西。”许婉忽然转身,打开了房中的储物柜,弯腰在中层的格子进行了一番翻找。
她背对着虞幸,腰间塌陷下去的弧度几近完美,两条修长白皙的腿就这么明晃晃的,哪怕此时没有摄像机,她也像曾经做电影明星那样时刻让自己处于最好看的姿态。
她无论是身材还是脸蛋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越是在她身旁待得久,就越能感觉到她和死亡前的许婉完全是两个人。
哪怕名字一样,这一举一动,都不似已经过了四十岁的女人会有的状态。
更像个披着少女人皮的怪异生物……虞幸默默捏了捏眉心,看来之前的感觉也没错,许婉现在的想法,或许已经不是能单纯从一个落寞女星角度去推算的了。
因为方德明快死了,她没了任何需要伪装的顾虑,因而任由自己显露异常?还是说她的情况已经没法掩盖,更因认知扭曲而自觉不需要掩盖……
换了具身体,所以思维也比之前更不似人类了么?
许婉终于找到了她想拿的东西,捧着一个大盒子就走了回来,笑容清甜:“我给你准备了你最喜欢的颜料,画纸,还有画笔什么的,我不太懂画画的事,所以只买了最好的。”
虞幸愣了愣。
精致的木盒——不,这个大小已经可以称之为木箱了,雕刻着镂空花纹的箱盖被许婉漂亮的葱葱玉指打开,里面规矩陈列的,是一些能让美术生大呼有钱的各种昂贵颜料,画笔也是最贵的牌子。
贵有贵的道理,的确是很好的东西。
“小时候我都不在乎你的想法,心血来潮给你买个东西,也不管你喜不喜欢,需不需要,反正就觉得自己尽到了一个母亲的义务。我也知道那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所以我想从现在开始,慢慢地给你补偿。”
许婉眉眼低落,看上去很真诚。
“我一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后来从你哥口中才得知,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很有名的画家了,真的很了不起。”
“所以我认为,送画画的东西你应该会喜欢……吧。”
虞幸沉默。
许婉抬眸,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暗含着一层隐秘的期待与快要破碎的失望:“不喜欢吗?”
“喜欢。”虞幸声音低沉,透着一丝沙哑。
“喜欢就好!那、那这个你会收下的吧?”许婉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她此刻应该是窗户一打开,就有许多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从里面跳了出来。
那些细腻的情绪分外鲜明,极具感染力。
连重新得到了直播画面的观众们都被她的情绪所感染。
之前在木桶里说话说一半莫名黑屏连声音没了的事已经被弹幕嚷嚷过一遍了,但是弹幕能想到不给他们看的部分肯定是属于系统的秘密,所以也不敢多叫嚣什么,连开玩笑的都很少。
现在,他们的注意力无疑在虞幸和许婉的相处上。
[哇,怎么感觉幸收了她的东西她真的好开心!]
[突然觉得除去那条蛇蛇不说,大哥大嫂和现在的妈妈都对他不错诶,我现实里就一个亲人都没有,莫名还有点羡慕是怎么回事……]
[冷静,你的思想很危险,永远不要对明知是敌人的鬼物产生感情!]
“……”虞幸伸手关上箱子,指腹在箱盖子上的镂空纹路啥缓慢地摩挲。
他眼神幽深,自然是知道收下礼物他的认知会被扭曲,但这个时候,他没有拒绝这份礼物,而是道:“原来你知道怎么才能当一个孩子心中的好母亲。”
许婉站在那里,听了这话脸上浮现一丝羞愧,有些站立不安。
“如果你这份用心是在二十年前有的,方宵和方幸……方宵和我,都能拥有一个更轻松的童年。”虞幸语气不明,似乎有些幽冷,“就算这改变不了困境的存在,起码你不会像压在骆驼上的稻草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
“压死你的孩子。”
[是我想错了吗?我感觉许婉送出画画的东西的时候,幸有感同身受的为方家小儿子这个身份惋惜……]
[本来就是嘛,总是迟了以后才对人好,早干嘛去了——幸想表达的就是这个吧。]
“对不起!”许婉听着他情绪很低的话,眼泪也要出来了,雾蒙蒙的水汽覆盖在瞳上,眼角泛红,“我知道的,但是过去已经改变不了了,我只能……请允许我在未来补偿你。”
虞幸开口:“方宵呢?”
“什么?”
“你只是对不起我吗?你对方宵就没有一点愧疚?他也是你的儿子,尽管你没虐待他,但他那么小就要经受方德明的摧残教育,你身为母亲,却在旁边冷淡的像个陌生人。”
虞幸数着:“方德明让尸体出现在方宵面前,逼着他那么小就接触死亡、各种阴暗的见不得光的生意,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在保养你的脸吗?”
许婉脸上血色尽退,面对这样直白的指责,她无力反驳,更无法接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笑了笑:“你、你还挺关心你哥哥的,我以为你们的关系要过很久才能缓解,就像你和我之间一样。”
“不一样。”虞幸冷淡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坚定,“你们完全不一样,你没办法和他比。”
“原来是这样。”许婉眨眨眼,双手不安地纠结在一起。
失落拘谨的皮囊下,虞幸已经想象到她正在偷笑了。
许婉也算有点手段,起码演技这一块儿,层次感很足。
第一次见面那种演过了头显得浮夸的姿态,让此刻的她对比之下可信度飙升,要是不去想这也是演技的一种体现,可能真的会被许婉感动到。
她能故意演得浮夸,也能演出真正细节的表演,毕竟——她可是曾经那么红的电影明星啊。
虞幸猜到千结掌控了方宵大部分思维,把方宵当成一个傀儡后,对于方府仅剩下来的又自由又有地位的许婉也有诸多猜测。
千结是不会允许一个不受控制的人担任方家重要角色的,所以,许婉很可能也被千结操控着,两人之所以看上去有一些竞争性,还是因为他们本人的神智没有完全被替代。
他们都做着他们认为自己想去做的事,其实,却在千结的认知扭曲下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各司其职地做好自己傀儡的工作。
许婉对千结来说很重要,这点毋庸自疑。
虞幸还记得他在美杜莎记忆中听到的,那个王老板的老婆曾在以为美杜莎已经毫无意识的时候说过,“她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大明星呢……”
这种话,显然来自于许婉的潜意识。
她正是在红极一时的时候受了腰伤,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演艺事业,嫁给方德明得知真相后一定极为不甘,会怀念当明星的那个时候。
所以小千结的意识一定和许婉有很深的联系,顺便,它也得通过许婉脑子里对于演戏的经验,去组织起如今这场庞大的电影。
虞幸在许婉面前抬高方宵,许婉本人的意识虽然可能并不高兴,但她脑中的千结意识肯定已经高兴坏了,都说只有在别人面前评价一个人,才是最真实的,千结对于虞幸和方宵的兄弟情一定会产生更高的评价。
——没错,虞幸展现出来的所有情绪,也都是装的。
许婉想演戏,虞幸陪她一起演罢了。
“总之,今天是个好开端对吗?”许婉又问。
虞幸抬眼,勉强应了声:“算是吧,东西我收下了,但还是希望你之后见到我别表现的有多热络,我不适应。”
“真好……”许婉把手捧在胸口处,眼珠一转,“或许你是对我的这副外貌不够适应?会不会觉得我不像妈妈,像个陌生人呢?”
“原来你心里清楚啊。”虞幸瞥她,“看起来比我还小,要我对着这副皮囊喊妈,我可做不到,不像方宵,呵,我真想不到他是怎么喊你喊得那么顺口的。”
[我想起我那一大家子远方亲戚,过年的时候我得喊一个八岁小女孩姑妈……]
[我还要喊一个十岁小屁孩二舅呢!]
[噗,我也喊不出口,虽然也不能说是丢脸吧,就是怪怪的。]
“这也是个问题呢……”许婉苦恼地想了想,“我生下你们的那副躯体已经死了,现在我只有记忆是原来的……你哥是因为亲眼看着我活过来,所以对我身份的认知一直很清晰,但是你出去了那么久,一回来就让你接受一个陌生女人,确实很难。”
她说着说着,眸光一颤:“或许我们可以试试看别的关系?”
[?细说]
[事情开始向着我想象的方向发现了吗……]
虞幸用一个警惕又不解的表情回应了她。
“方德明已经动都动不了了,你哥有你嫂子陪着,这样一看,我们两个在家里其实有一点尴尬呢。”许婉一副临时起意的模样,睁大眼睛,“我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
虞幸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了,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办法?”
“我们现在其实没有母子关系呢。”许婉弯唇,甜甜地一笑,在原地转了个圈,“你瞧,这具身体很年轻,而且比我以前更加好看,在南水镇,再也不会有比我更美的女人了。”
虞幸:“……”其实就在几墙之隔,美杜莎就比许婉更美。
但他就是这么一吐槽,没打算把美杜莎扯进来,显得他好像对美杜莎有什么企图似的,就硬是没吭声。
许婉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漫不经心,顶着那张甜美的脸做出一个灵动又自然的撒娇表情:“哎呀~你好好瞧瞧我!”
她上前一步,仗着虞幸坐着比她低,从上至下的俯视他,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虞幸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
[!!!!]
[这是做什么??]
[她好怪啊,我感觉不是简单的起死回生变年轻的事了,这就是整个人的思维都变了吧!]
[美女贴贴,让姐姐也摸摸脸——]
[没记错的话,许婉是用很多你口中的美女的身体碎块拼凑起来的,你是真不挑啊lsp基金会的姐姐(°ー°〃)]
[放肆!San的手比许婉的脸更赏心悦目,她不配啊啊啊快拿开快拿开!]
许婉的皮肤保养得特别好,几乎连毛孔都看不到,虞幸手一碰到她,她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脸颊绯红。
温热的温度从细腻的面庞传递向虞幸指尖,虞幸内心毫无波动,脸上却闪过一抹惊慌,立刻将手往回抽。
“别动。”许婉却按住了虞幸的手不让他退,虞幸注意到许婉的力气也很大,起码不像个普通人类,因为他装出来的正常成年男人的力气完全无法挣脱许婉。
“你再感受感受?”许婉的小手覆在虞幸手背上,带动着他捏了捏,这张脸胶原蛋白从无,很有弹性,和四十岁的许婉大约是天壤之别。
虞幸大惊,整个人像个炸毛的猫一样弓起身:“喂,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幸,你这么怕我做什么?”许婉轻哼一声,就连有点“不满”的神色,都是闹别扭一样的娇嗔。她用另一只手轻拍虞幸胳膊,“别急着抵触,听我说。”
“你瞧,上一个我嫁给了方德明,可现在的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盖棺定论的关系了。”白裙的女人看起来那样清纯可人,说起这种事,却隐隐让人心寒。
盖棺定论的关系……
不忘居旧事中,提到后来出现的跟随方德明的那个女人,都撑其身份神秘,方德明从不对别人承认她是第二任妻子,因此她的存在总是让人非议。
然而,听过了故事里方德明对许婉的态度,又见到今日景象,虞幸有了一个猜测。
不是方德明不想对外宣布,而是许婉找了借口不让方德明说。反正以方德明对她的喜欢,她只要说“我不想覆盖掉人们对原来那个我的记忆”、“就让妻子这个称呼作为上一个我的独家爱称吧”等类似的话,就能稳住方德明。
然后,她就能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自己现在和方德明没有任何关系。
这不得不让虞幸猜疑,她是不是早就和方宵串通好,要让方德明坐上轮椅,成为等待宰割的羔羊。
她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在虞幸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捧起虞幸的手,眼神亮晶晶的:“我现在很年轻,你很难把我和上一个我的身份对应上,这层身份横在我们之间,既尴尬,又让人难过。”
“那如果,我们干脆在一起呢?你不会再孤单,我也能拥有新的生活——”她又一次紧挨着虞幸坐下,看到虞幸无论是脸还是身体都僵着,轻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很不对?”
虞幸在这个问题下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艰难道:“你难道觉得,这样做……对?”
“如果我还是原来的我,肯定不会提出这种建议的。”许婉攥紧了虞幸的手,竟然显得一派真诚,“但是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啊,你对我,难道真的不会产生半点冲动吗?那好像都违背了天性呢。”
[原来女人追男生要这么追的吗?我好像知道我为什么没男朋友了……]
[荔枝,不是这样的!要荔枝啊姐妹]
[偶买噶,怎会如此,一进方府,我隐约觉得不对劲,许婉绝对别有用心!]
[忽然感觉幸很适合被动,啊,主动也行,算了,只要是和我在一起怎么都行!]
[哈哈我好希望幸能像美杜莎会长一样,时常奖励优秀员工,那破镜我一定要去!]
和乱七八糟说什么都有的弹幕相比,虞幸的表情就无语多了。
他真没想到千结真就对他这么感兴趣。
刚蒙混过关一个,又来一个,它的心思是不是太明显了?
忽然想到方德明和方宵都是结婚以后性格变化最快,难道千结是想利用他们夜里大脑最混沌不受控的时候,趁机加深认知扭曲的影响吗?
而现在千结急着把他变成新傀儡,想加快进度,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也频繁的大脑放空。
越想越有道理,虞幸简直想给那条蛇鼓个掌。
真是天才啊,他以后去阴阳城,怎么也得先防着点千结这个老六。
不过明珠那边可以合作,许婉这边却完全不行,他只能拒绝,还得拒绝得符合人设,不能让千结起疑心。
虞幸绞尽脑汁,回想着合适的应对词,他深吸一口气,依旧在试图把手从许婉的控制下抽回来:“就算你这么说……”
“我也接受不了。”
“没试过怎么知道嘛。”许婉竟然真的在试图跟他讲道理,“你想,我们转变关系,你以后见到我,第一个想到的就不会是小时候那些难过的事了吧?”
“而且你……你对我有怨气,又不会对女孩子动手,所以你肯定不会直接打我,这样怨气就发泄不出来。我们转变关系,你就有了一个发泄怨气的新途径,我不介意的,这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呢!”
[这到底是她的报应还是幸的报应(不是)]
[麻了,他是不是中了什么桃花诅咒,不会是美杜莎在背后整他的吧哈哈哈哈]
[楼上好过分,美杜莎整他干嘛啊笑死了]
[你们怎么都在笑,难道真就没人觉得许婉的目的很有问题?]
确实很有问题。
虞幸实在忍不了了,额角青筋一跳,迅速把手往回一抽。
许婉大概没想到他这么坚定,一时没注意,真让他脱离了禁锢。
虞幸拿了张放在小几上的抽纸,木着脸把手指擦了一遍,像是对许婉抓着他手的这种接触都很不适。
从千结到许婉,想得倒都挺美。
是,他知道有些人说什么“在一起”就是如此随便,也承认有很多人的生活就是糜烂,玩得特别花。
可看重感情,不会随便接受他人的也不在少数。
虞幸自己就是,他已经是怪物了,从人格到经历都在不可控时变得一片漆黑,但是起码,他能让他的感情清清白白。
——可能等他某天真的能放松下来,也会去正视自己的感情,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会胡闹得很疯。
但绝不是许婉这样,三言两语就试图将他坚守的东西贬低为欲望、发泄。
他不允许自己就这么辜负未来的人,更觉得许婉这种仿佛听不懂拒绝,一而再再而三自以为是的引诱行为着实令人厌烦。
“抱歉了,你说的这些,我真的做不到。”虞幸扭头,许婉近在咫尺。
他挪向另一边,分开了距离。
“你也看到了,我对你真的没兴趣,至于要和我在一起这种事,也请你断了念头。”虞幸冷淡至极的表情就是对他这番拒绝的最强力的证明。
许婉有点不甘心。
她甚至在疑惑:“怎么会呢,我哪里不吸引你?除了你我之间的矛盾……可是单纯对我的身体,你也能没有兴趣?”
“男人不都是不会拒绝的吗?”
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许婉有一种魅力被否定了的焦躁,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自己没有变老变丑。
虞幸没有再说什么,他看到许婉这个表情就知道,她为了给自身的魅力挽尊,能自己给自己找出很多理由。
“我懂了,小幸和别人不一样,很有原则。这说明我的小幸是个真正的好男人呢!”许婉果然给自己想到了借口,然后伸手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是我唐突了,小幸是不是那种想要把第一次留给妻子的人?真是太替儿媳妇高兴了——”
“没。”虞幸凉凉地说,“只是不喜欢你而已,不管是性格还是长相,你做过明星,应该知道,就算有一万个人会被你迷住,也总有几个人就是对你没有感觉。”
许婉干笑:“是哦,但小幸的眼光应该会非常挑剔吧,妈妈还——”
虞幸:“我刚跟明珠睡过。”
许婉:“……”
许婉:“?”
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茫然地盯着他,然后反应过来,却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啊?你刚和谁?”
虞幸淡然:“明珠。”
许婉:“和明珠干什么?”
虞幸:“睡过。”
许婉:“谁和明珠睡过??”
“……”
虞幸深吸一口气:“我,刚才,和明珠,睡过。”
许婉眼神一下子变得极为呆滞,不过也就几秒时间,她回过神来,眼睛都瞪大了:“你怎么敢动你哥的女人,而且,你是怎么瞒过他的?”
“是方宵主动让我这么做的。”虞幸看了她一眼,“我说了,他和我之间,跟你完全不一样。他会和我分享一切,因为我是他弟弟,我才是对他最重要的人。而且嫂子也很愿意,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帅吧。”
“……你,你们……他!”许婉忽然咬牙切齿,“难怪他暗戳戳地阻止我靠近你,原来是早就想好了让明珠来!”
“明珠哪里有我漂亮,你们兄弟两个的审美还真是一模一样,到底是随了谁啊?”
她震惊到站了起来,在原地来回踱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你哥早就知道你要来我这里,所以才提前把明珠送给了你,来截我的胡!”
虞幸:“……你刚说了截胡对吧。”
许婉一顿,慢半拍看向他。
“截胡。”虞幸品味了一下这个词的意义,“也就是说,你对我说的这些是蓄谋已久,而非临时起意,这样才会有截胡一说。”
许婉:“不,我其实……”
虞幸没理会她,而是眸色愈发深沉,摁了摁额角:“而且,这么做对你们都有‘好处’,所以你和方宵才会争抢这个机会。”
他若有所思:“你们难道……又在利用我?”
“不不,我对你是真心的!”许婉急忙表明立场,但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此时却成了破绽,眼中瞬间的躲闪也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她说完才想起“你们”指的是谁,又添了一句:“你哥对你也是真心的!他真的很想你啊!”
虞幸眼中浮现冰冷,像是开了个怀疑的头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越想越阴暗:“你不是因为愧疚才对我好,他也没有多在乎我,而是我回来了才能让你们得到些什么,你们合起伙来……”
“哎呀!”许婉冷汗都要流出来了,她勾引他没问题,凭本事嘛,方宵也不能说什么,只能使些手段和她争。
可是要是方宵知道她一时失言,导致他好不容易给弟弟种下的信任种子还没发芽就死掉了,那她会很惨!
本来嘛,方幸刚回家,无论怎么灌输思想,怎么扭曲认知,都还很容易被颠覆,他的意识就像小船,左摇右摆,在观念变得根深蒂固之前,小船很容易翻。
以后他们一定会告诉方幸实情,到那时就算知道他们留他是为了维护南水镇的存在,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因为方幸也会一心为南水镇好的。
现在却不行。
要是让方幸意识到这一点……
“真的不是这样的!”许婉见虞幸已经紧张到站起来,默默往门口移动,她眼珠疯狂转动,一把抓住了虞幸的手臂,“你听我说……”
她可能并不知道,每次她一开始快速思考,眼珠子就会不受控制地转来转去。
或许是曾经没人告诉过她——南水镇活人本来就少,她能见到的就更少了,所以她一直没发现眼珠的异样。
此时,那两颗乱转的眼珠子已经失去了规律,变得只有毛豆大小,在大大的眼眶中四处乱窜。
美丽的面容瞬间变得可怕又诡异,还带着无与伦比的恶心感,虞幸直面了这个画面,直播间的观众也错不及防。
[我敲!鬼!]
[啊啊啊我的美女姐姐怎么这样了啊呕我就知道……]
[我错了,刚才我不应该说我对她忍不住,现在我已经是一届正人君子了。]
[更喜欢了捏!]
[逆天]
虞幸倒是不会被这种画面吓到,他面色不变,继续维持发难的情绪:“放手,我最恨别人骗我——”
“我确实对你早有预谋!”许婉大声道。
她的眼珠子悄然归位,恢复了正常,这也意味着她已经想到办法解释:“其实,我……在方德明老了以后,我就发现我还是喜欢年轻帅气的人,而且,方家的基因真的很对我胃口。”
她泫然欲泣,像是为这段撕去遮掩的想法被发现而感到羞耻:“我,我就想,既然我的身体已经换了,那和方德明的儿子结婚也没关系吧?我试过诱惑你哥哥,他,他却喜欢上了明珠……”
“有了明珠,你哥根本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忍了很久了,就想等你回家,和你在一起。”
虞幸适时做出态度松动的表情,嗓子依旧低沉,怒意难辨:“然后呢?”
“然后,你回来了,我没想到你比你哥还要帅,我原本想循序渐进,慢慢让你接受我,但你一站在我面前,我就忍不住了。”
女人抹了把眼泪:“我的心思方宵知道,可他都有明珠了,我以为他会成全我,没想到他偏偏让明珠截我的胡,我不知道是不是明珠故意的,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抢!”
说着说着,她蹲下来捂着脸嚎啕大哭:“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放下尊严想得到你,可是明珠轻轻松松就把你抢走了,她抢走了所有我在乎的人!”
“呜呜呜……现在连你也瞒不过去,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吧……糟糕的一面都让你看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哭得这么惨,看起来特别的真情实感。
虞幸隐晦地勾唇,而后收敛笑意,迟疑地低头盯着她:“你隐瞒的,就是这个?”
许婉只哭,耳朵羞得通红,一副没脸见他的样子。
“……好了,我知道了。”虞幸浑身的冰冷悄然散去,僵硬地按了按许婉的肩膀,“别哭了,没那么丢人,我也不会嘲笑你看不起你。”
“如果只是这种事,我并不在意,只要我跟你说清楚,我不可能和你做什么就好。”
许婉一点点抬起头,泪眼婆娑:“你不觉得我坏吗,早就对你产生了想法,还瞒着你。”
“……对你的道德,我一向没有什么期望。”虞幸抿起嘴,“但是你也不用哭成这样,搞得像我欺负你了一样。”
“你对我的道德没有期望……”许婉脸色一白,哭声止都止不住,“哪有你这样、安慰人的……我只是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是、然后我就被方德明骗了,我也是被骗的那一个啊!呜呜呜……”
虞幸明白,她显然是发现哭很有用,他好像看不得女孩哭,所以刻意用哭声转移他的注意力,直到他忘记刚才的不信任的想法。
“别哭了。”虞幸眉头又皱了起来,“我小时候你怎么没这么容易哭,总是发怒打我?”
“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起来,这事没你想得那么丢脸,反正哥哥和嫂子也没顾什么道德,都做过那些事了。”虞幸闭了闭眼,“我真的很不喜欢女孩子哭……行了,大不了我给你画幅画当赔礼。”
许婉哭声一止。
她通红的眼睛抬起来,鼻音很重:“给我画画?”
带着那么一丝演出来的希冀——毕竟她刚刚才说自己喜欢年轻帅气的方幸,自然不能穿帮。
“是肖像画吗?画我?”
虞幸深深地叹了口气:“对,这样行了吗?”
“好……”许婉破涕为笑,有些怅然,“得不到你的喜欢,能得到你亲手给我画的一幅画,也值了。”
这么说,总是会让男人更加心疼。
虞幸可不心疼,他对这么轻易就上钩的猎物连兴趣都欠奉。
之所以在和许婉拉扯了一会儿后突然发难,当然是早有预谋。
从他进屋看出许婉对他的意思,再到用明珠为借口拒绝她,将她惹急,然后抓住了一个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漏洞的词一通“阴谋论”,虞幸一步步地带动着许婉的情绪,也掌控着他们交流的节奏。
他就是要让许婉哭。
根据他的分析,在遇到目的可能会被拆穿的情况时,许婉这种擅长利用自身表情和语言去表达情绪的人,一定会选择以更夸张的情绪掩盖事实。
这其中最合适也最能快速起效的就是哭泣了。
果不其然,许婉选择了装作嚎啕大哭的样子,这样一来,虞幸做了这么多反应和诱导,也就快成功了。
他只要露出一副“你哭了我就拿你没办法”的样子去面对许婉,许婉势必会以为抓住了他性格中的一个小软肋,趁势追击,利用哭来让他怜惜。
最不济也能使他打消一部分疑虑,转移他的注意力,好不再深思,这样才能保留一部分方宵好不容易才给他建立起来的信任感。
如果情况更好一点,许婉甚至会借此继续进行引诱他的行为,比如用不哭来换虞幸松口答应她。
这时候,虞幸再提出给她画一幅画来赔礼,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许婉只会觉得这是自己急中生智,加上演技精湛而得来的意外之喜,绝不会想到,她那个并不喜欢她,对她充满怨气和恨意的儿子,居然原本就打算给她画肖像画。
——而这,恰好就是虞幸的目的。
谁让系统给他发布了一个这么坑的支线任务呢?
他想给许婉画画,如果直接提出来许婉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可是这么做的话,就不符合他的人设了。
他凭什么要给许婉画画?他给明珠画都不会给许婉画的,在这个谁都心思敏感的阶段,他主动崩人设,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支线任务可以选择一个来做就好,虞幸暂时没打算去选方宵的那个任务,而明珠的任务又要靠后,方德明的任务做了必然产生麻烦,权衡之下,只有许婉的人物有转圜余地。
给许婉画一幅画,再毁掉她的脸,一句话的任务可以分成两个阶段来看。
他今天先把画给画了,之后想毁她的脸,绝对比杀死方德明更简单,因为“死”这个概念,有时候真的很难打破。
他自己就是个例子。
于是,从方宵那里出门,到走进许婉房间,在这条并不算长的路上,虞幸已经将计划做好,并且从进门的第一眼就已经开始实施。
比较意外的是,许婉居然会送给他一箱绘画颜料和工具,这就不用他去明珠那里取他刻意留下的画筒了。
看到那些颜料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主要就是在想,没见过这么巧赶着送死的。
总之,计划的终点和目的,就是现在这样。
虞幸颇有些不情不愿的打开了那个箱子,又找许婉要了张普通的画纸,顶着一副“我明明很讨厌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表情,完美掩饰意图。
许婉眼睛还红红的,撒娇着说:“你不许反悔,你都说了要给我画了。”
虞幸沉默两秒,才艰难道:“……不会反悔。”
他可真是一个被迫才要给许婉画画的可怜人啊,千结,你看到了吗?你不觉得这样的方幸,很好拿捏吗?
他让许婉摆好姿势,下笔构图,心想——来,方幸这么好拿捏,蛇蛇可以放轻松了呢。
画画的时间过得很快。
毕竟不用再面对肢体上的骚扰,而许婉一看他开始画,就自觉保持了自己觉得最好看的动作,说话的频率也不高。
让自己时刻保持美貌,留下来的影像和画面也要是最美的,这种操作几乎已经烙印在了许婉的DNA中。
虞幸得以在很安静的条件下轻松作画。
直到他画了快一半,那些可以扯来扯去扯到任何地方的弹幕才反应了过来。
[等等,他是在做任务吧??]
[这个画面忽然就让我意识到,我和许婉一样被幸牵着鼻子走了。]
[啊?]
[很喜欢直播间里的观众们的一句话:啊?]
感谢大佬的两个盟主!一觉醒来就看到了惊喜!谢谢老板,老板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心想事成,老板开开心心永远不死!(((o(*▽*)o)))
第八十五章 花店老板与幼年怪物
一幅画画完,也不过一个多小时。
箱中颜料被开启不少,小几上难免沾了一些污渍,虞幸却没管只注意着自己的袖口,没让衣服上沾半点颜色。
末了,放下笔:“好了。”
在那边椅子上凹了一个多小时造型的许婉也轻出口气,放松了下来。
她坐得越久,那脸上的各种我见由怜的表情就越是维持不住,到了后来,仅凭毅力让神情保持不变,毫无灵魂可言。
“我看看~”这边一宣布画完,她就站起身,在原地跺了跺脚,然后凑到了虞幸旁边。
一眼望去,许婉愣了愣,随后又被画中的人惊艳。
San能凭借一己之力以比较小众的绘画风格打出名气,首先,他的画技就是极为漂亮的。
画中的女人靠在高背木椅上,深棕色的椅子和女人白色的短裙形成极为刺目的交汇,而那一双交叠的长腿更是在画中展露无遗。
莹润色调与她真人没有什么区别,上半身稍有歪斜,倚靠着,透出一股慵懒,偏偏那张甜美可人的脸上,又透出一股不安世事的天真,头上的珍珠发卡更是点睛之笔,与同款的项链手链交相辉映。
可以说虞幸不仅画得好,还抓住了许婉最动人的那一瞬的姿态,让画上女人散发出的魅力连许婉都很难再复刻。
不过即便是肖像画,虞幸也没有将San这位画家的特点磨灭,美好得恍若梦境的人像之后,是大片深蓝与幽绿,有些隐隐绰绰的浓雾将一切笼罩,平白为这幅肖像画增添了散不去的诡异色彩。
可即便如此,也抹不去画中女人的美丽,反而让画中人显得更为神秘与危险。
“这……画的实在是太好了。”
许婉看着画中的自己,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一时之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本就如此美丽,还是他的好儿子在画画时更改了几笔,把她的美拖到了新的高度上。
“总归是画画,我不会辱没自己的职业。”虞幸抿唇,还是侧身避过了许婉的靠近。
“小幸,你实话告诉我,这幅画上的人,真的和我一模一样吗?”许婉眼神中有着热切,但是很显然,这股热切已经不再是冲着许婉身体来的,这幅画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你这话问的。”虞幸却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要是一模一样,那我画的大概不是画是照片。”
其实很好看出,画中人的整体风格受虞幸笔触的影响,并不是特别写实的那种,他主要画的是大致的形象和神似与气质。
许婉听了,对着画面发了下呆。
同时,心中隐隐发痒。
如果是画出来的她更美,她真的会羡慕画中的自己。为什么她不是真的长成这个样子呢?
虞幸好像知道她眼神发散是在想些什么,无语地提醒到:“你总不可能因为一个动画角色比你好看,就想长成动漫的样子吧,我画的画也一样,它只是一种画风。”
“我只是太喜欢了,所以才愣住。”许婉眼底的眸光闪闪烁烁,然后露出一抹笑容,“真是太谢谢我的小幸了,有小幸给我画的这幅画就算,十个男人都不重要了。”
目的已经达到,虞幸不想跟她多待,于是提出告辞。
好在许婉一心扑在这幅画上,随意摆摆手:“去吧去吧,啊,对了,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跟妈妈说,妈妈有信心也可以在亲情的方面补偿你!”
“……”虞幸嘴唇动了动,好像是想说不必了,但最终还是收了声,只提醒道,“画还没干,你就让它放在那,晾干了再拿起来,然后桌上你自己收拾一下吧,这个箱子……”
“放你这就好。”
“诶?”许婉这才诧异地抬起头来,“你不是说收下了吗,为什么不带走?”
“我准备先去让方宵给我收拾一间单独的空房,毕竟我们都这么大了,再住一间房也不太合适,等到房子收拾出来我再来拿吧。”他又看了看桌上的狼藉,努力地把嫌麻烦的神色收敛起来,轻咳一声,“箱子里的东西,劳烦你一并收拾了。”
“当然,这么点小事我肯定能给你打理好的。”发现儿子在叫自己做事,许婉的开心神色倒完全不用作假。
这才是接纳的开始呀,只有不那么客客气气或者是疏离到见都不见,小幸才能快速融入方府。
虞幸冲她点了点头就要离去,看着虞幸的背影,许婉像是忽然想了起来:“你要去看看你父亲吗?”
虞幸脚步一顿。
“嗯……我知道你讨厌他,我是想说……你不在的这几年,方德明也偶尔会念叨念叨你。”许婉语气忽然黯然,“现在你回家了,他却已经病重到了这个程度。”
虞幸转过头,给她留了个情绪不明的侧脸。
许婉却又笑起来,清纯的打扮掩饰不了她语气中的娇蛮凶狠:“正好该成这个时候,好好的去落井下石一番吧~或者就像你哥哥说的,拿把刀往他身上刺个十来刀的出出气?”
“呵。”虞幸发出一声低笑。
许婉便知道,这番话虞幸是喜欢听的。
似乎哪怕没有像方宵那样从小就接触到血腥的事情,他还是并不介意亲手拿刀捅人。
许婉对于方家,对于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都已经有足够的了解,那种疯狂和冷酷几乎就是这家人基因里携带的特质,平时隐藏得再好,遇到事情的时候也会凸显出来。
虞幸终于关上了门,从许婉的视线中消失。
许婉却十分高兴,毕竟家里有方德明这个吸引仇恨的靶子可真是太好了,小幸心中的气最好都冲着方德明撒去。
……
从房间出来,虞幸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这方府在面积上一般,但相比于住在此处的人来说,有些过于空旷了。
除了方家这几个,加上一个外来的老园丁,居然便空无一人。
他们似乎只保留了宅子,一个下人都没有。
这样的宅邸没有下人打理就会变得非常糟糕,而且也不太方便,虞幸现在想找个人问问方德明住哪里都找不到。
装修又这么破旧,这些年住在方府里的人难道真的在过古代生活吗?这离现代生活的质量也差太远了。
反正他是没见过哪个府上能这么冷清,也毕竟是古代的建筑现代的世界观,每件事都需要所谓的主人家自己做,充分的表达了什么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虞幸甚至开始怀疑起刚才的洗澡水是不是方宵帮他倒的了,转念一想,对方应该有能力凭空创造木桶这样的“电影道具”。
不过许婉那句话倒是给他送了个好机会——他通过许婉的提醒想起了府上还有个曾经虐待他的方德明,于是一时心头火起,打算直接去找点麻烦,但因为不认识路,所以在府上到处乱逛了一会儿。
这理由,很充分。
哪怕他被方宵发现,问起来,他也有足够的动机这么做。
虞幸当下便开启了闲逛模式,哪怕他猜得到方德明的房间一定离许婉的不远,但还是脚步坚定地走出了许婉的院子。
说起来,偌大一个府邸,再往上两辈的家眷估计全被方德明弄死了,现在只剩下几个人在住,大部分的房间都空着,那么还有一些在正常府邸中必不可少的位置呢?
厨房、洗衣房、茅厕、柴房等等……
虞幸思索两秒,有意无意朝着整座府邸在靠后的院子走去。
他有点想去方府的祠堂看看。
根据一些镇民的只言片语,虞幸得知方家小少爷小时候犯了错,不仅有几率喜提挨打大礼包,还有几率获得祠堂一日游。
小少爷跪过的祠堂恐怕比方宵进入祠堂的次数还要多,因为方宵犯了错,方德明会严厉地纠正,但方幸犯了错,方德明只恨不得他消失在眼前,有多远滚多远,黑黢黢的祠堂就是个好去处。
虞幸脑子里还记了些阎理他们之前进入方府得到的情报——虽然在剧情上一点作用没有,但起码能勉强算半张地图。
他就这么走啊走啊,在每一个带了些许药味的房间门口徘徊一会儿,再敲敲门,没有人应的话就换下一间。
很快,他就走到了疑似祠堂的位置。
照理说,方府祖上也是有个将军的,最初的繁华与敬意就源自于方家那位战功赫赫的老祖宗,所以其他地方再简陋,祠堂起码应该是郑重而庄严的。
可是虞幸确实找到了祠堂,但这祠堂的破旧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不知道到底多久没人来过了,祠堂位置偏僻不说,灰尘也很大,已经有许多杂草和青苔在地面与墙壁上蔓延。
周围的廊柱都被虫子啃食,坑坑洼洼的,没一处好地方,甚至到处都是蜘蛛网,越往里蛛网越厚。
府邸中其他地方看不出时间的痕迹,在这里倒是能体现出几分荒凉。
虞幸让自己在这一幕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犹豫地、轻手轻脚地往祠堂里面迈去。
奇怪。
推演中往往越特殊的地方越危险,方府是南水镇最特殊的地方,而眼前的祠堂又是方府中最特殊的地方。
他本以为靠近了祠堂周遭氛围会更加幽冷,谁知一步踏出,反而是浑身一轻。
空气中干燥的风缓缓拂过,有一只小蜘蛛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从他身前的地面经过,虞幸没有脚欠的去踩他,而是仔细地打量周围。
太奇怪了。
这里的空气没有任何被阴冷侵蚀的感觉,温度也正适中,微小的植物肆意生长,肉眼注意不到的各种小虫子都在此活跃。
这似乎是非常接近现实的一种感觉,就好像他忽然从推演副本抽离,来到了现实中一处荒废许久的院子。
正是因为这点才奇怪,方府现在被千结掌控,人呢……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正常,其他地方别说蜘蛛网了,连个小虫子都见不着,恐怕在那种鬼气森森的地方,大部分的虫子都活不下去。
这里却如现实一般正常。
玩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了。
虞幸又往前几步,越发觉得自己的感知没有出错,祠堂附近似乎真的没有被任何气息笼罩,好像已经被完全遗忘了。
祠堂大门紧闭,门前有一个挂锁,松松垮垮地垂在那里,也就是说祠堂并没有被锁上,任何人都随时可以进去。
偏偏这荒废程度就是在告知他,除了小时候经常要跪祠堂的方家小少爷之外,其他人都不怎么来,甚至是不来。
他眸光沉静,伸出一根手指抵开了未上锁的房门,一股灰尘便随着厚重门扉的开启而爆发出来。
虞幸及时偏头一退,等那些灰尘又沉淀下去,才迈向了里间。
以前在最虚弱的那段时间,他被灰尘呛到少不了得咳个惊天动地,而今日灰尘已然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他却仍然保持着躲避的习惯。
还有那么一点点不明显的洁癖作祟。
该说不说,他挺喜欢方宵给他做的这套衣服的,还不想那么快弄脏。
进入祠堂之后,除了微薄的日光,里面就只剩下一抹黑色。
空气中传来木头发霉的味道,并不严重,虞幸耸耸鼻子,又闻到了淡淡的蜡味。
他其实能看清黑暗中的一切,因为这里的暗是真正源自于光影带来的暗,没有参杂任何灵异力量。
但他还是走到蜡味最浓的地方,假装是伸手摸索才摸到了放在台上的烛台,而后又摸了摸,成功拿起了烛台边放着的火柴盒。
不知这盒火柴已经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屋子里的木头都发霉了,想必火柴也早就不能用了。
——对正常人来说。
虞幸从火柴盒中抽出一根,往盒子侧面一滑,“扑哧”一声。
跳动着的明黄光亮就汇聚到了他手中细小的柴上。
用火柴把烛台上的蜡烛点燃,他如法炮制,很快,漆黑的屋子就一点点亮了起来。
虞幸忽然觉得这件事儿干的有点熟悉,好像他之前在关村外的小祠堂里,也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这也算是习惯了,进入祠堂这种建筑中,他总是习惯让空间看起来亮堂堂的,否则就好像会被祠堂中散发的幽冷感包裹。
或许是因为骤然从阴冷空间进入正常空间,身体在不经意间放了松,大脑也感受到了一种安全感,所以,虞幸目光落在面前的烛火上,居然走了神。
他想起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曾经有段时间,他就很害怕那种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周围却好像有很多人在看着他的感觉。
那是在他经历过伶人放火,实验室出逃,兜兜转转,几年后回到家乡时的事。
他自己家中的东西被烧毁了许多,留存下来的有价值的事物全被市内的博物馆拿走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全家除了他没一个活口,而他又失踪,基本上默认整个房子都变成了无主之物。
虞老爷最好的一位旧交,替他们这一家惨死的人收敛了尸骨,骨灰便放在了这位旧交名下一处房产中,还给立了牌位。
虞幸没有勇气去博物馆里参观他家中的旧物,却带着不知名的心情悄悄去看了家人的骨灰。
为了不被发现,他是大晚上去的,非人的敏捷让他的潜入异常轻松,他很快站在了那栋房子里留给虞家人骨灰、牌位、香炉的房间。
那位旧友是虞老爷少年时期的同窗,之后在生意场上也多有照拂,两人确实是为数不多的,很难得的真心朋友。
这房间直接被布置成了一个小祠堂的模样,并不曾亏待骨灰盒中的人半分。
那时候虞幸的夜视能力并不算突出,伶人对他的改造所带来的影响主要是他的大脑、思维和身体强度,五感虽然有所强化,可夜视不是异变方向。
所以虞幸站在房间里,只能看到骨灰盒和灵牌们大致的轮廓,之前不知是谁来祭拜过,香炉中的三只香还剩下一点点尾巴,小小的光点忽明忽暗。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又坐下了,没有困意,于是睁着眼睛盯着那牌位,直到香燃尽,化为一片灰。
黑暗里的最后一点光都没有了。
他和这些阴阳两隔的家人,也有几年没见了。
真是好笑,伶人是针对他来的,家人们全死了,他还活着。
他活着,替家人收尸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他到底有什么用呢?
黑暗中的虞幸开始觉得周围在慢慢变冷,他还要抑制着来自身体内部缓慢崩溃的痛苦,不让自己因为这种痛苦发狂杀人。
越是这样,他越能感受到自己和曾经的不同。
已经回不去了。
最恐怖的就是,才几年过去,他的脑子里还清晰的印着被伶人抓着头发看火光漫天时那悲愤绝望的感受,却已经记不清和家人相处时的丁点快乐。
家人的影子在慢慢淡去,唯独仇恨逐渐清晰。
虞幸知道,他会变成一个很糟糕的怪物。
都是因为他,家人才会死的那么惨,可他却毫无廉耻的,就要把他们的感情忘了。
他的面前是骨灰,是灵牌,背后却好像多出了几个看不见的人,用怨恨的目光凝视着他的后背,他的脊梁。
那些影子会对他指指点点,对他疯狂唾骂,甚至愤怒的让他滚出去,不要玷污了这里。
黑暗中好像多出了无数双眼睛,眼睛们用各种各样的情绪盯着他,有的愤怒,有的平静,有的失望,有的讥讽。
逐渐的,虞幸耳边仿佛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窃窃私语,他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这黑暗可怖,比他一个人蜷缩着度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可怖。
虞幸被自己的幻觉惊出一身冷汗,他狼狈地起身,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出了这间小祠堂,从此再也没来过。
出去之后,他暂时没有离开,而是在这座城市中游荡。
说起来,他和花宿白第一次认识也是在这时候——虽然现在看来这是他单方面的第一次。
所以,回忆起祠堂这件事,他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花宿白。
虞幸还记得,自己那时是个很自闭很阴沉的性格,浑身都是刺,时常陷入自我怀疑,自我唾弃,又对人类有着本能抗拒。
因为脑海中各种暴戾的思维根本压不下去,怪物的狂乱与人类的理性不断拉扯,他不仅对别人凶,对自己也凶。
花宿白是那时候唯一敢接近他的“路人”,一开始他没把这人当回事,谁知道对方却总出现在他面前,每次都只能得到他的冷脸。
可是花宿白好像很闲,不管被他言语攻击多少次,下次来找他仍旧是笑得很温柔,仿佛有着无限的包容。
就算再独来独往,不在乎周围的人和事,但被同一个人天天偶遇也还是让虞幸对花宿白产生了印象,他警惕性很强,猜得到花宿白就是故意的,更没个好脸。
尤其是,他当时真的很讨厌这种平时脸上就挂着笑容,内心却不知在盘算着什么的家伙,这样的表里不一只会让他想起伶人,每每想起,那股恨意都会多加一分。
一天两天是这样,一周两周也是这样,到了第三个月,虞幸依然没有从继续和他偶遇的花宿白那里感受到恶意,而且对方好像真的很闲,明明举止行为和谈吐都极有涵养,可在缠着他这一点上,真的比街上的小泼皮还要死皮赖脸。
他记得花宿白当时笑着说:“难得遇见你这么独特的人,不交个朋友或者多了解了解,就这么放跑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
“你想了解我?”这么久的纠缠终究还是起到了作用,虞幸也忍不住了,第一次接了他的话。
花宿白温文尔雅地点头:“对呀,在茫茫人海中,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你,觉得你很符合我的眼缘,还有你身上那种奇怪的气质……让我觉得很好奇。”
然后他就被虞幸骂了。
虞幸骂得还很脏,主要就是在骂他吃饱了撑的,脑子有坑,自己的日子不过非要天天来打扰他的清静,要是实在闲的没事干,就去自个杀玩。
花宿白一点都没生气,以一种大哥哥看不成熟的小孩的目光看着虞幸,温和的说:“可是我觉得你并不喜欢这样的清静,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
就是这一句话,让尚处于极不稳定状态下的虞幸从此默认了花宿白在身旁叽叽喳喳。
谁知道呢,自觉已不是人类,习惯了独来独往,却偶尔会看着路上的人们发怔的绝望小怪物,居然会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将所有怀疑抛弃以后,心甘情愿接受对方的善意。
就像是受了委屈,在别人的指责谩骂中都扛着没哭的人,忽然被安慰了一下,眼泪就止不住了。
全世界的黑暗都可以靠冷硬的心去抵挡,唯独那一点稀松平常的微光,却能洞穿防线。
之后一段日子,虞幸克制着脾气,克制着让他头脑昏沉的暴虐感,无论怎么冷着脸说话,也没有让自己真正伤到花宿白。
他在相处中得知,花宿白是城里一家花店的老板,然而因为老板的随意经营,花店的开张时间也很随意。
怪不得有这么多时间来找他。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虞幸还是没能等到花宿白跟他吵架,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时候脾气差到让人忍不了,偏偏花宿白全都忍了下来。
虞幸就说:“你是在玩什么感化阴暗者的游戏?觉得以你的温柔和耐心,能让我感受到温暖,变成一个开朗的人?”
他真的是每一句都在夹枪带棒:“还是说你就喜欢这种被当做例外的感觉,别人不敢接近的人,你敢,别人怕的人,你却可以动手动脚,这种特殊能够满足你的虚荣心。”
“亦或者,你有受虐癖,被我骂就会觉得很爽?”
换成别人被他这样直白的侮辱,哪怕是对他那张脸极具好感,都得气的拂袖离去。
可花宿白不,花宿白还笑眯眯的,怀里还抱着刚给虞幸买的……却被拒绝了的一袋葱油饼。
虞幸:“如果不是这样,我真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非要来和我做朋友。”
他就是很害怕,越害怕,说话越狠。
他这样的怪物,连人类都算不上,又怎么敢奢求“朋友”。
他害怕等他真的习惯了花宿白,把花宿白当成了救命的浮木不肯撒手,对方却忽然抛下他。
也怕花宿白真心待他,可他却又伤害到了这个人,害人丢了命,到最后很没良心的连花宿白的名字都记不住。
与其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别抱希望。
正因为虞幸的不安,他才会一边舍不得花宿白给他带来的唯一的温暖,一边想着早点把人骂走拉倒,省得以后再出事。
花宿白却笑了:“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虞幸不明所以,绷着脸看向他。
“你说出这么多种可能,都不给我应答的机会就自己全否定了,你又怎么知道啊,我不是你说的那样?”
“万一,我就是那种妄想感化你的圣母呢?或者是想在你身上得到满足感的虚荣者?再不济……我就是受虐癖呢?啊,你骂人的样子真好看,我好爽。”
都是从自己嘴里出去的词,被花宿白重复一遍,虞幸反而是那个替花宿白觉得冒犯的人:“别说了,闭嘴,别让这些词脏了自己。”
花宿白笑意深深,给了虞幸几秒时间来反应他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你心里都有答案,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却还要激我。”
“是什么让你这么没有安全感呢?如果你现在要跟我说,你是个怪物,有缺陷,你会伤害到你身边的人,和你当朋友没有好果子吃,你不配拥有这样的友情……”
这些都是虞幸零零散散说过的话。
花宿白把葱油饼拿出来,怼到虞幸嘴边:“那我就要跟你说一样的话了——别说了,别让这些词脏了自己。”
虞幸本来可以很轻松的避开他并不喜欢吃的葱油饼,这东西油油的,咬一口嘴唇上要难受半天。
但是这次他没有避开,咬下一口之后,让那些不好的词也跟着一起被嚼碎,吞进了肚子。
越缺乏安全感的人,越容易在某一刻对人产生依赖感,然后就会不顾一切的,愿意将自身所有都奉献给对方。
古代的忠仆大抵是如此。
虞幸真的有想过,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做什么,那干脆就留在花宿白身边,以怪物的力量保护花宿白。
他又不笨,自然看得出花宿白不可能仅仅是一个花店老板,在这动荡的乱世,隐藏身份的人有很多,大抵是各有各的目的。
或许花宿白是为了得到他的助力才对他这么好的,可是没关系,如果这一切都是明晃晃的笼络人心的计谋,那虞幸承认花宿白赢了,他被笼络了,他愿意当一把剑,或者一面盾牌,替花宿白完成所有要做的事情,看对方风光无限地过完这一生。
然后他再恢复一个人流浪的生活,再去想那飘渺又刻骨的仇恨。
……如果花宿白没有忽然用那朵花控制他,让他明白原来花宿白也不是寻常人类的话。
他真的会付出一切。
可是偏偏……偏偏就在得到了他所有的信任之后,花宿白顽劣又残忍地把这些信任摔了个粉碎。
虞幸可以接受花宿白是因为某种目的接近他,可是花宿白非要选择最伤人,也最能让他心寒的那种答案。
温柔的假象被这位花店老板亲手撕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拿真心当回事的乐子人。
因为接了一朵花而被控制之后,花宿白笑嘻嘻的嘴脸让虞幸的眼睛重归黑沉。
“喂,小家伙,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是为了你好。”
“再这么下去,你真的要被我卖了还给我数钱了,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嘛,也确实想跟你交个朋友,但是看到你看我的眼神,我都觉得你有一点可怜。”
“只是对你好一点,你就要成忠犬了,这么容易被收服可不行,你呀还是经验太少,看看我,现在感受到人心险恶了吗?”
只要是真心的,哪怕有目的也没关系。
虞幸冷冷地听着花宿白在他耳边说话,身体因为黑玫瑰的控制而无法挪动,只有眼睛还自由着。
可是,原来他只是在耍他。
比圣母、虚荣、受虐癖更加恶劣的理由。
原来只是在耍他。
那些话都不过是在哄骗他罢了,在他身上看到了乐子,于是骗局结束。
“咦,好凶的目光。讲讲道理,我已经很善良了,所以才会直接打破你对我的美好幻想,而不是在把你骗的特别惨以后再丢掉你,相信我,一定是后者更让人难过。”花宿白说,“我真的真的真的是要跟你做朋友的。”
……
蜡烛的光芒在虞幸眼中跳动,他轻笑了一声。
很久没去回忆这段往事,现在想来,居然半点没忘。
花宿白真的曾有机会驯服他——在他涉世不深,没体会到太多老怪物们的顽劣伎俩,刚好是最缺乏安全感也最迷茫的时候。
他们将不仅仅是朋友,他会低头,会以更低的姿态成为花宿白的拥趸,因为再也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抹强势挤进来的光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但花宿白似乎在察觉了他的心态之后,就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反而将恶劣的那一面无所保留的向他展示。
正是这个选择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巨大的偏移,虞幸重新变回了那个阴冷的刺猬,尖刺甚至比之前更硬,尤其要刺花宿白。
但这回不是因为诅咒带来的负面影响,而是一种接近与恼羞成怒的情绪。
因为那被当做了玩笑的真心,虞幸再也没有犯过蠢,轻易将信任交于他人。
但花宿白还在他身边蹦跶。
那种让他捉摸不透的能力实在太危险了,虞幸不喜欢被人当做猎物玩弄,惹不起干脆就躲,可这个狗皮膏药实在太不要脸了,他每去到一个新的地方,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花宿白找到。
花宿白曾经在他身上成功的用出了两朵花,一朵,控制着他去了博物馆,直面他家人的遗物,要他破除心魔。
另一朵,控制着他在四月四号给自己买了个蛋糕,被迫唱了生日歌,因为是被控制着唱出来的,那个音调奇奇怪怪,花宿白对他那隐含怒气的面瘫脸笑了半宿。
末了,还很不要脸的蹭了他的生日,说:“我不记得我生日是什么时候了,但是你的生日我过得很开心,那以后我也四月四号过生日吧,明年记得买两个蛋糕哦!”
不知道哪一秒是伪装,哪一秒是真心,当时还不懂得分辨的虞幸干脆将花宿白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都当做伪装来看待,这样最安全。
花宿白没有害过他,也真真切切是将他从最深的泥沼拉上来的人,哪怕是控制他,也是在他不够成熟时替他做了最正确的决定,或是留下一点很是珍贵的生日记忆。
关于这一点,他很感谢对方。
可是虞幸有他的骄傲,他讨厌欺骗,讨厌背叛,已经有一个伶人的前车之鉴,花宿白伪装成光来欺骗他这件事同样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之后是很漫长的拉扯。
他的诅咒在体内反反复复,也让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处于极端的割裂中。
花宿白都能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来,告诉他人间还没那么糟糕。
但是对方又在时刻给他挖坑,想要将那对他来说是耻辱也是帮助的黑玫瑰再一次送到他手中。
虞幸认同他是自己的朋友,于情于理,花宿白帮了他太多的忙。
但也是敌人。
是对他有所图谋,等着看他乐子,让他永远不会再相信的敌人。
或许,最开始的目的并不代表着之后相处的目的。
一开始花宿白可能就是觉得他有趣好玩,所以在他身上找了个乐子,后来则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真心想和他做朋友了——不是强制的帮助,不是看心情戏弄的“小家伙”,而是平等相处的朋友。
虞幸每一年都在进步。
他的心智在百年的磋磨中已经完全成熟,没人再能看得透他。
相反,他发现自己好像能看透一点花宿白了。
包括花宿白似乎在为最开始的选择后悔,隐晦地跟他表达歉意,想取得他的原谅,然后让他毫无芥蒂的做好朋友。
这种事。
想都别想。
虞幸从来不会回头再去找寻什么,他给所有人的机会都只有一次,选择是自己做的,也要自己负责任。
因为他很冷酷。
他本质上就是个不通情理的怪物啊,哪来那么多人情世故,能把人类的感情再找回来已经很了不起了,要是再希望他学会“谅解”、“宽容”,未免是强人所难。
不管花宿白怎么想,在他心里,花宿白既是朋友也是敌人,得知了单棱镜会长究竟是谁之后,朋友这个定位,大概是要彻底取消了。
那些帮助他的过往,忽然很像商品卖出去以后的售后服务。
他以为的善意,原来是羞愧啊。
又笑了一声,虞幸才彻底将纷飞的念头收回来。
大概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和花宿白一起进入同一个推演吧,体验比较新奇,所以他才会想到那么久远的事。
点完了烛火,方府的祠堂一片明亮,虞幸这才转身,朝着刚才被他刻意忽略掉的那一排排灵位看去。
这是很正式的宗祠。
在灵位下方的地上放着两三个团蒲,虞幸想,方家的小儿子曾经大概就是在这些团蒲上罚跪的。
他轻轻地走过去,视线扫过灵位上的牌子。
每一个牌子上写的都是方家死去之人的名字,牌子上已经积了许多灰,连上面雕刻的字迹都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而在最上方,只放了一个牌子。
并不显得孤单。
只是放在那里,就有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看到那个牌位的瞬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从虞幸心底涌起。
他似乎从中看见了……凛然杀意,和万丈豪气。
那股气,仿佛足以抵挡千军万马,抵挡一切邪祟,镇守一方。
第八十六章 你真是丰富多彩
方……
虞幸眯起眼睛,试图看清这块牌子上的名字。
可是灰尘实在是太多了。
他思索片刻,一缕诅咒之力从指尖飘出,缓缓朝着牌子拂去。
临近碰到时,却停了下来。
虞幸想把上面的灰吹散,平时这种事只要他心念一动,无形的诅咒气息就能扫清所有。
面对这块灵牌,他却不想如此随意,所以才把这一缕诅咒当刷子,试图精细地刷一刷。
可即便如此,在诅咒靠近牌子时,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排斥。
排斥力并不强,他只要想,这么一块小牌子根本挡不住他的任何动作。
是诅咒之力顺应着他的潜意识,不愿意强行触碰这块灵牌了。
无论虞幸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在听说过方家祖上这位将军的事迹,现在又亲身体会到了这位将军死后的余威后,他都愿意给这块牌子一定的尊重。
黑雾沉回体内,虞幸撇撇嘴:“了不起了不起。”
轻声抱怨着,他还是俯身,在周围的烛火掩映下用手指一点点将牌子上的灰抹了下来。
几下之后,他的指腹已经一片漆黑。
但牌子上雕刻的名字,是逐渐清晰了起来。
【镇西将军】
【方巡生之牌位】
方巡生。
这就是那位将军的名字了。
虞幸望着这三个字,歪了歪头。
这将军当年立下的战功,应当不小。
否则,也不会在这么多年以后,还能以一块牌位之身,从千结分身手底下保住这祠堂的一块地。
没错,虞幸已经想通了。
祠堂之所以荒废,恰恰是因为没有被任何灵异力量笼罩,千结不可能也有“尊敬”这种情绪,它不涉及这一处,只会是进不来,而不是不想进。
小千结的力量强大,不至于拿方将军的牌位没办法,那么,应该还是和方家血脉规则有关。
小千结本体不怕牌位,可是被它控制的方家人,被老祖宗牌位死克,也说得通。
总之,应当有某种规则,让小千结只要还想控制方家人,就不能对方将军牌位做什么坏事。
被控制的那部分方家人,要是感受到方将军的气息……
虞幸余光看到脚下的团蒲,眸光一动:“方幸能走得那么顺利,除了方宵的作用,是不是也承蒙你庇佑呢?”
牌位静悄悄的,自然没有人回答他。
“方家唯一受影响不深的人走了,其他人,在那条蛇的认知扭曲下都不会来,所以,也就没人再祭拜你——”
虞幸说着,又看了看
“你和它们说话,它们也听不懂啊。”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虞幸笃定方家没人回来的情况下,简直是惊悚。
虞幸脸色一肃,猛地转头。
被他推开的祠堂门缝里,映入了一件白色的医用大褂,那张脸只露出半边,平平无奇的容貌,却有着一双让人不敢直视的混沌眼睛。
天光在医生身后,使得他背光而立,似乎生出了一股无法形容的邪异。
也仅仅是一瞬间的印象,虞幸眨了眨眼,医生的脸就重新变得模糊,无法被大脑分析捕捉
但他脸上大约还是带着笑的。
“吱呀——”
医生伸手把门缝推大,就这么毫无阻碍地跨过门槛,迈入祠堂中。
脚步声在空旷静谧的房间里回荡着,哒,哒,每一步都是一样的频率。
瞧医生的样子,似乎十分从容不迫,没受半点影响。
“这牌子只是因为和将军有名义上的联系,才生出了一点护佑之气,不是将军灵,也没有将军魂魄。”
他来到虞幸身旁,并排而立:“无论你说什么,它都无法回应你。”
“……你怎么来了。”虞幸眼中警惕褪去,没好气地把头扭回来,“不是在方德明那儿给人下黑手?”
医生叹息:“我是医生,来到方府都是为了治病救人,请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虞幸嗤笑:“哦?治好了?”
“……没有。”医生很是真诚,“方先生的病已经没救了,我只能,让他多活一段时间。”
从理论上来讲,他为方德明续命,确实是治病救人了。
可从事实来看,给方德明续命,就是给方宵他们更多的时间去折磨方德明。
虞幸懒得玩这种文字游戏,他转身面对医生:“我已经知道你给明珠维持清醒的事了。”
医生悠悠道:“是吗,做好事被你发现了,不用谢我,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虞幸勾唇:“不谢,这是你应该做的。”
“……”
在打嘴炮这种事上,几个医生都比不上虞幸。
让医生陷入沉默,虞幸心情愉悦,接上刚才的话头:“为什么帮她?”
医生也转身,与他面对面。
“‘我’本来只是一个平常的医生,应聘到医院,做着平常的工作。”
“直到虚假的南水镇完全形成,符合了一个独立‘副本’的要求,【祂】的分身就在‘我’身上降临,形成了现在的,我。”
“我既是人类,也是邪神分身,这两种认知在我脑海中融为一体,我明白了我的任务,而离废弃这具身体的那一天,还有很远的距离。”
医生一定又笑了,虞幸直视着他的脸:“所以?”
“所以我不能让自己太过无聊。”医生站得笔直,“某天,我感应到南水镇里出现了第二个和【祂】有关的事物,当然要来看一看。”
“明珠和【祂】有关?”虞幸挑眉,“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缘分吧。”医生不疾不徐地说,“人类,是拥有无限可能的群体,所以不管是哪一个邪神,都和人类脱不开关系。包括镇上的小蛇……它擅长意识和认知领域的能力,而这也是以人类为主体诞生的力量。”
换成外星人,人类可能根本理解不了外星人的身体构造和思维载体,甚至外星人的“身体”并不叫身体,“思维”也并不叫思维。
邪神千结再强,祂也拿没有认知与意识的“存在”毫无办法。
“因为只有人类体系,才会产生神、信仰等概念,那么……”
医生微微抬头,虞幸感觉医生的视线也落到了他身上:“每一个人类,都有可能在不接触任何媒介的情况下,获得邪神们的能力。”
虞幸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不过,仔细一想,确实有人不加入荒诞系统,就天生拥有一些特殊能力。
比如……
在雪山遇到的那位言灵妹子。
她就是从小特殊,却非推演者。
“这种可能性很小,每一个世界,都不一定能找到一个,但你也知道……”医生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口,“千千万万个世界,总有例外。”
“明珠就是意外?”虞幸双臂环胸。
“嗯,她在极度恐惧的瞬间,大脑忽然窥探到了【祂】的一角,而后就被污染了,如果没有我,她会脱离人类范畴,变成一个不可名状生物,将南水镇本该遵循的轨迹打乱。”
医生道:“这样的话,我也要提前被废弃,【祂】就让我这个分身意识,去遏制明珠的污染。”
“她告诉我这一点的时候,还以为是你替她抵挡了千结的认知扭曲。”虞幸听明白了,“原来她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免疫了认知扭曲,你给她治的,是污染。”
医生微笑默认,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记录板,木板最上方有个大抓夹,一叠档案整整齐齐的被抓夹固定住。
他翻了翻,在某一页停下,念道:“明珠的污染是初期,她的污染源来自于大脑的想象,离真正源头很远,没有身体上的接触。因此,只要脱离危险环境,并且不再想象到污染源,污染有机会停止。”
“简单来说,她还有救。”
“……哦,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虞幸语气平静,似乎对此并不关心。
“我以为,你有和她有关的任务要做。”医生收回记录板,冲他微笑。
虞幸不置可否。
他刚才听到明珠是被【祂】的力量污染,确实想到了自己的支线任务。
有一条就是,将明珠带离南水镇。
很显然,关于明珠的这条任务是一个拯救型的任务,如果明珠能在南水镇问题解决之后还活着,那么她就有机会迎来自己崭新的人生。
这是很好的结局——对明珠来说。
可如果明珠已经被污染,并且这种污染没了医生三天一次的遏制就会加重的话,那不过就是从一个地狱跳转到了另一个地狱,想来明珠也不会愿意看着自己逐渐变成怪物。
他刚才都在想,与其给了希望再踏入绝望,不如就让明珠死在南水镇,起码能在身为人类的时候死去,不必经历更多的痛苦。
好在医生最后说,她还有救。
这倒是暴露了医生对系统存在的了解程度,一开始见面,医生将他认成了另一个邪神放在这里的象征,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想必一夜过去,医生已经完全摸清楚了旅行团的身份。
甚至猜到了他的任务。
虞幸是不会让医生在他身上得到太多肯定信息的,他并不回应医生的这个说法,反倒是话锋一转:“换句话说,就算你不是要跟着我,也会常来方府。”
“是的。”医生回答得理所当然,“旅行团不来的时候,这里的时间也在流动,我既然是医院的医生,当然要为镇上的人看病。”
“方宵整了方德明之后,请我来是打算假模假样地做给镇民看的,我身为全镇唯一一个拥有医术的外来者,自从在南水镇定居,所有外来居民的病都要经我之手。”
南水镇是假的没错,可在冰冻重临之前,来来往往的人中大约有五分之一是真实的人。
有些人是来旅游的,有些人是途经港口的,有些人纯粹是徒步爬南水镇周围的山时意外发现这里的。
运气好的过客只把这里当做普通城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还有一部分,要么是和某个镇民产生了感情,决定在这里结婚定居,要么是被方宵看中了某方面的能力,扭曲认知将其留下。
被创造出来的演员证明不会生病,不需要医生,但真人会。
想要蒙蔽这极小部分的真人镇民很容易,适当的做做样子,让那些人感觉不到异样就可以了。
“现在呢,镇上还有外来镇民吗?”虞幸疑惑一瞬。
寒冷降临,恐怕大多数的真实居民都被冻死了吧,他们不像演员镇民,只有一定概率会出bug,肉体凡胎的,怕是经不住这骤降的温度。
千结肯定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放人离开,它明显不想让外界再察觉到更多异常。
况且,昨日就算了,今日全镇恶鬼,真实居民岂不是要吓死?他和美杜莎阎理三人走的那条路线也途经过好几个小区,扩散感知找娃娃的时候,一个活人气息都没感应到。
“现在……”医生拍拍领口上不存在的灰,“早在冰冻开始时,真人都汇集到我的医院里来了,你昨天去看的时候……不是还看见有人想逃跑吗?”
虞幸脑海中瞬间出现了昨天看见的医院门口的景象,一个女人想偷偷混出医院大门,却被门口的保安抓了回去,沿途带出一路拖拽的血迹。
那女人身上死气很重,虞幸当时关注的是进医院的路线,没有太过在意她,这么说来?!
那是个活人!
“别想啦,你看到的那位已经被门卫打死啦。”医生幽幽道。
“旅行团要来,最不可控的就是那些真人居民,反正那些人现在已经没用了,那条蛇为了不让他们来到你们面前乱说话,就把所有还没被冻死的人都限制在了医院里,谁想逃跑,就会被门卫弄死。”
残忍的话被医生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末了还摇摇头:“我只是一个医生而已,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截止目前,为了不被那条蛇注意,我也只是将它创造出来的护士和其他医生们转化成了我的傀儡。”
“门卫这种被赋予了特说且必要规则的角色,我也不敢动。”
虞幸:“……”
他眉心压低,到底是没说什么。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医院里面还活着的人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那些人若能撑到他毁了“电影”,就是南水镇骗局最有力的目击证人,可要是撑不到,谁也没办法帮助他们。
医生不是好人,他只做自己要做的事,没有是非观念。
虞幸也不是好人,他不能在这时冒着被方家人发现的风险去医院找那些活人,给他们活下去的庇护。
要是他说医生这么做不不太好,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只有一点。
“从你的说法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千结没发现你的特殊呢。”虞幸收敛神色,轻笑一声,“你在它眼里也是外来者,却没有受到寒冷的影响,反倒是时常跑方府来给方德明看病,这怎么都说不过去吧,它虽然不够聪明,但疑心可是非常重的。”
“不错,它知晓我是什么。”医生没有否认,“然而我在这里住着也不挡它的路,相反,我还能给他提供一些医术上的帮助,只要它没发现我已经把医院的医生护士挖空,就会把我看作友方。”
世上怪异那么多,千结也不怕医生这一个。
加上医生多年以来表现都很乖,像是很满意在镇上的生活,千结就把他当做了一个温顺的借住者。
而今天,在方将军的牌位前,医生终于露出獠牙,肆无忌惮:“所以我说,我能帮你。”
他看了看沉默的灵位:“这个祠堂是全镇唯一一处不受任何控制和监视的地方,格外安全,我才会与你说这么多。”
“你要做的事我已经能猜到了,这是与我无关的矛盾,只因为你,我才偏向了你们这边,可你们的旅行进程终究还是不一样了,我的时间也不剩多少。”
医生走近几步,冰冷的手搭在虞幸肩膀上:“现在,我要一个答案。”
“我的孩子,究竟在哪?”
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这个问题。
之前以为旅客们不管要停留多少天,他都有将人留下的能力,所以,他用保护帮助虞幸为条件,想要换取虞幸在离开之前告诉他答案。
现在却不同了,猜到了虞幸之后要做什么,医生便不能等到最后——虚假的南水镇被打破的话,他这个因为南水镇副本才会存在的分身,也将随之废弃。
但时候可就找不到虞幸了。
“抱歉了,我有了新的想法。”医生的手缓缓从虞幸肩膀挪到了虞幸的脖子上,微微收紧,做出一个极具威胁性的动作。
“你现在就要告诉我答案,把答案给我,之后我会帮你完成目标。如果你还想拖延或是拒绝,我就站到你的对立面,帮这条蛇。”
他一根手指就按在虞幸脖颈的血管上,按压下去的时候对血管造成了很大的压力,隐约发胀。
“啊,难不成,还想让【祂】来威胁我?”虞幸动都不动,嘴唇扬起,“就算祂来了,我也只会在他面前崩溃成一滩血肉,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么?”
“可是你现在应该不想被打乱计划吧。”医生喉咙里发出一声很古怪的笑,“要是你忽然死了,逃了,已经被方家所有人特别关注的你,就很难再得到那条蛇的信任,你想去的地方,也就去不了了。”
“不光是你,你们的系统也会着急吧?”
“怎么样?这个威胁……对你是否有效?”医生脑袋一歪,和正常人只是歪歪头表示疑惑不一样,他那一下差点让虞幸以为脑袋就要掉下来了。
【答应他。】
系统女声忽然出现,声调并不急切,但它会在此时出声就已经证明医生的办法奏效了。
让虞幸因为死亡而尸体转移,无疑会让方家以为他跑了,之后无非就是发了疯的寻找,找到他,关住他,不给他任何再次逃离的机会。
真到那种情况,他想让方宵……也是控制着方宵大部分思维的千结主动带他去东区港口,就不太现实了。
虞幸并不着急,他身上还有七日就离去的规则,可系统一定着急,要是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毁掉港口的拍摄设备,系统这次付出的所有精力和代价就打水漂了。
虞幸没说话,垂下眸光,似乎是在衡量利弊。
只有系统知道,他这是在等着谈条件呢。
之前虞幸在医院里和医生的谈话,系统自然也都听见了,关于【祂】的孩子,破镜中只有一位符合要求,串联信息,系统很难不知道医生要找的到底是谁。
虞幸的队友——赵一酒,在它这里拥有的人格面具称为“冷酒”。
要是把线索信息告诉了医生,【祂】就会去找孩子,不管找到以后要做什么,总归对赵一酒不是一件好事。
因此,这个要求会损害到虞幸的利益,系统知道,虞幸的沉默就是在给它出条件的时间。
而且这个时间并不多,抓到它把柄的医生并没有那么好说话。
【答应它,我会给你的队员赵一酒一件保命祭品。】
【这件祭品能加强他的意志力,让他在掌控身体中另一性格时控制力更强,且在进入阴阳城之前,他会受到我的特殊标记,绝不会被【祂】找到。】
【我可以保证。】
虞幸眼尾一弯,声音愉悦:“好。”
这个好字在系统听来是接受了交易,在医生听来也是答应了条件。
医生十分大方地移开了摁在虞幸脖子上的手:“那么,答案呢?”
虞幸稍稍低头,凑到了医生耳边。
他嘴唇微动,几秒后直起身。
医生盯着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进行他们这种不可名状的存在独特的一些思维活动。
【原来你已经想到要怎么跟他说了。】
悄悄话对系统无用,系统听得很清楚,顿时有种被坑的感觉。
【就算我不拿祭品充当条件,你也会给他这样的答案,虞幸,你就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承诺,才故意沉默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虞幸笑道。
他又是用一句话同时回复了系统和医生。
他在医生耳边说的是……
“无需你四处寻找,我会把你的孩子直接带入阴阳城。”
【祂】就想要找到自己的孩子,一直追问孩子的下落,不就是要让失去踪迹的孩子回到祂身边吗?
正因如此,才会产生不确定性,祂有可能会帮孩子完全占据赵一酒的意识,把赵一酒的身体当一个容器带走。
也有可能会把孩子从赵一酒意识中剥离出来,这对已然与之融合的赵一酒来说,无异于直接剥离所有意识,当场死亡。
最好的结果,【祂】并不在乎孩子的形态,只要是祂的孩子就行,然后将赵一酒完完整整地带走。
哪怕是最好的结果,赵一酒也会因此失去推演者的身份,提前进入阴阳城,等推演者们进去的时候,赵一酒早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所以只能化被动为主动。
虞幸承诺直接把孩子给祂带过去。
有了这样的诺言在,赵一酒虽说进了阴阳城依旧会被【祂】发现,但到时候身边的人都有所准备,还有其他六个邪神进行制约,怎么也比其他选项好。
至于系统说的保命祭品和特殊标记,前者是虞幸为赵一酒薅来的羊毛,后者……虞幸一点都不会相信。
万一系统就是没防住【祂】呢?
万一现实世界也有【祂】的分身存在呢?系统在现实世界中的掌控力其实才是最低的,而【祂】可以是任何一个形象,系统要拿什么去防【祂】呢?
更别提祭品有实实在在的数据,标记却全凭系统一张嘴,它还不一定会在利用虞幸拿回南水镇的书后履行交易呢。
这样的安全保障并不够,虞幸压根不能指望系统这个老六。
“需要考虑这么久吗?医生?”虞幸给出的条件可是非常真实的,因此也底气十足,“你们邪神,应该都会一些契约印记什么的吧,你给我身上来个印记,要是我撒谎,或者最终没做到承诺的内容,惩罚你定。”
“好。”医生终于思索完毕。
他看着虞幸,那张脸逐渐清晰。
周围的空气变得阴冷而混沌,虞幸浑身僵硬,只好站立原地,目睹着医生越来越像“普通人”。
这种感觉和上次一样,说明【祂】降临在了这具属于医生的分身上。
但是虞幸体内那种崩解的感觉变弱了,想必【祂】失了一次手,已经学会收敛气息,虞幸下意识扭头看向方将军牌位,涌出一阵浓郁的黑雾阻挡在牌位们前方。
他不希望方将军牌子上的庇佑之气被【祂】的气息冲散。
“你还有余力去管这种小事。”
冰冷的手捏住虞幸下巴,将他扭过去的头掰了回来。
医生的脸完全显现,语气已然有了改变,那双混沌的眼睛配上人类脸上扬起的嘴角,虞幸只看了一眼,就感觉头都要炸开了,耳边传来咔嚓咔嚓的撕裂声。
“又见面了。”祂看到了虞幸脸上崩出的血色裂痕,又将气息收了收,同时咽回了一些想说的话,直奔主题,“如你所说,为了让人类记得遵守诺言,我通常会在他们身上留下一枚印记。”
“那就给你也上个标记,你要是反悔,没有把我的孩子带到阴阳城来,就会时刻看见我的身影,聆听我的声音,永无止境的承受崩解的痛苦,最后变成一团不可逆的污染物。”
【祂】的音调古怪极了,却将每一个字都深深印在了虞幸的脑海中,虞幸忍着身体崩坏的疼痛,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印。”
【祂】一把拉下了虞幸的衣领。
属于医生的手抬起,掌心涌现出无数眼睛和嘴巴,眼睛齐齐眨动,嘴巴开开合合,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呓语。
接着,一些细小的触须从眼珠和嘴巴里冒出来,越伸越长,朝着虞幸的身体钻去。
看得出,【祂】本想把印记印在虞幸胸口。
这里是离人类心脏很近的地方,把印记烙在这里,通常意味着这个印记非常重要,且违背的代价尤为严重。
可触须们刚碰到虞幸的皮肤,就看到了已经占据虞幸胸口正中间位置的千结环蛇门票印记。
“……”祂用医生的脸表达了一下不满,松开虞幸的衣领,又捏住虞幸脸颊迫使他张开嘴。
触须们再次伸长,顶端尖尖的,四周长满小小的圆形吸盘,它们柔软又灵活地钻入虞幸嘴里。
“唔唔。”虞幸不适地皱起了眉头,他感觉到那些异样的东西逐渐塞满口腔,又滑又黏腻,让他想起章鱼。其中几条细细的触须缠在了他舌头上,争先恐后地将他的舌头往外拉扯。
啧。
想把印记放在舌头上的话跟他说一声就是了,他难道不能自己伸舌头吗???
比正常人要更长一些的舌头被拽了出来,虞幸忍着怪异感并没有反抗,然而当【祂】看见舌尖上的红色眼睛纹路时,动作又停下了。
“……”
舌头是人类头颅中唯一个处于内部的,离大脑极近的地方,象征着隐秘,将印记标记在这里,不比在胸口处优先级低。
可是又被占了。
不仅如此,虞幸的感官被那些触须占据,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舌头又开始不听话,挑衅一般反舔了触须一口。
【祂】顶着医生的脸,忽然笑了。
触须们松开虞幸的舌头,从口腔内退出,虞幸本能地偏头干呕了一声,就听见这位邪神降临的医生道:“你身上可真……丰富多彩。”
“唔,抱歉啊,我不是很懂这里面的讲究,不知道原来你们留烙印的时候首选位置都差不多。”虞幸咽下口水,发现祂目光落在自己右手,顺带就道,“那里也不行,鬼沉树占了。”
“真是精彩。”祂保持微笑,“还有吗?”
虞幸察觉到这位邪神的心情似乎已经开始变得微妙,想了想:“没有了。”
真正的【祂】肯定不会这么人性化,但谁让祂现在是降临在了医生身上呢?意识形态极大程度的受了医生本人影响,竟然也拥有了一些人类的情绪。
“那就,这里吧。”【祂】也不好耽误太多时间,再不动作快点,虞幸又得爆炸了。
那些触须这一回终于找到了明确的方向,有几条卷住虞幸衣服下摆,往上一掀,剩下的一拥而上,在他肚脐周围滑了两下。
紧绷的肌肉暴露了虞幸现在有那么一丁点紧张的事实,他还叭叭呢:“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你留烙印这么麻烦,千结的印记我都没感觉的——呃!”
话音未落,那些触须尖尖的顶端猛然刺入皮肤,钻进了他的体内,涌动着往里穿行,虞幸睁大眼睛低头去看,一根根触须各自间隔一点点距离,分别扎入肉里,最中间一根触须从肚脐钻入,带动着【祂】布满了眼睛和嘴巴的手掌往此处贴去。
痛感并不明显,或者说,像是被麻痹了一样,虞幸只觉得到肚子上传来一阵阵麻麻的感觉,本来就只有筷子细的触须似乎在皮肤下又分裂成无数更细的丝线,融入了血管,与血管自然地合为一体。
触须越钻越深,终于牵引着【祂】的手掌和虞幸的腹部无缝相贴,阴冷怪异的感受从心底生起,带起一阵颤栗,周围好像黑了下去,他从地面坠入了无限的深渊。
而深渊之下,则是放大百倍的触须——不,触手们,触手们没有规律地狂乱扭动,数量之多,一望无际。
他以小小的人类身躯被触手们从这里缠到那里,似乎每一根触手都有兴趣来碰碰他,碰完又将他交接给周围的其他同伴,仿佛他是什么很新奇的物品,要给大家都观摩一遍。
远处的天际升起一轮光芒强盛的红色月亮,那轮红月逐渐变大,靠近,直至笼罩在虞幸上空。
然后,红月眨了一下。
眨了一下。
虞幸这才发现,这庞大的占据了半个天空的月亮居然是一只凝视着他的眼睛。
眼球中没有情绪,又或者包含了人类能理解的所有情绪,它注视着他,无需言语,就是最恐怖的警告。
【记住你的诺言】
不知道这句话从哪里出现,反正虞幸感觉自己是“听”到了。
【如果毁约,你将会在无尽的疯狂中永远沉沦】
【■■■■】
触手欢呼。
天空也在欢呼。
虞幸被吵得无法思考,眼前一阵恍惚,影像渐渐重合,那可怕的地狱般的景象慢慢淡去,回归到平平无奇的祠堂内。
他剧烈喘息,才发现自己正死死咬着手背,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脚下是铺天盖地的实体枝条,随着他暴动的情绪一路延伸,也扭曲地纠结在他身体旁边,支撑起了他软绵绵的躯壳。
好在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笼罩在他周围,没有让他身上的任何东西打扰到旁边的灵位和祠堂外的空间,枝条也都聚拢在这个范围里。
“考虑到你的实力和你身上高位格存在的数量,【祂】给你留下的,是最深刻的烙印。”
面目恢复模糊的医生笑着看他。
“看来这种刺激果然不是很好接受的,你已经很厉害了,换作弱一些的人,此刻应该已经是一个疯子了吧?”
虞幸的四肢缓缓地恢复了力气,他将所有枝条都虚化,然后摁回异维度,腿一软半跪在地。
思维很快恢复清明,他长出一口气,掀起衣服看了看。
烙印已经完成。
在他肚脐下方一指的位置,多出一道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的扭曲纹路,就连颜色也很难形容,那纹路仿佛还在流淌一样,直到他身体的力气完全恢复,纹路才安定下来。
“你们的方法确实让人很难接受。”虞幸摁了摁太阳穴,撑着站了起来,胸口仍应深深的呼吸而起伏着,感觉自己刚才洗的澡都白洗了。
【祂】已经离开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医生。
“只是最高规格的烙印会这样,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那只需要‘啪’的一拍,烙印就能完成。”医生似乎很想跟强调这一点。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也不用一直提醒我。”虞幸也是无语,医生只是和他认识了一天,在人类情绪方面好像就有了很大的进步——尤其是在惹人讨厌这方面。
他平复下心情,眯着眼睛问:“我刚才看到了一个场景……”
医生道:“身为给你按上烙印的人,我也看到了,祂是通过我的意识才完成这一步的呀。”
“那才是真正的【祂】吗?”虞幸多多少少是有些震撼的,那影像中的红色月亮,应该就是祂的一只眼睛,是祂真正本体的眼睛。
医生道:“是的,那是位于阴阳城的祂。”
虞幸捂住额头缓了缓。
只是一只眼睛,就比降临在医生身上的【祂】强大无数倍。
那种让人生不起反抗之心的感受,虞幸已经有太久没有经历过了。
站在比他还高的触手丛林里,望着顶上的月亮一样大的眼睛,只能自问人类有多渺小?
如蚍蜉撼树。
如沧海一粟。
将其称为邪神,以神来称呼,还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阴阳城的邪神,真的已经达到这样的程度了吗……他好像一直都小瞧了对方。
如果千结是和【祂】并称的邪神,那么真正的千结,又会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他们在南水镇遇到的这条蛇,和千结,大概也就是天与鸟的区别吧。
虞幸免不得想到了阎理和美杜莎他们之前打的哑谜,说实在的,这两人究竟想做什么,他能猜到一些。
可现在,在真正窥见到了邪神力量的一角之后,他开始对推演者的选择产生了担忧。
他已经很强了,可是还远远不够,其他人亦是如此。
二者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系统如果也是邪神之一,那么等他们去了阴阳城,等待他们的会是完全体的“系统”……
要是真的想要将邪神拉下神坛,或者仅仅是反抗什么,恐怕仅凭他们现在的能力,只能去当一个笑话而已。
就在虞幸不自觉的往这方面想的时候,医生似有所感,笑着转头:“你在想什么?”
第八十七章 他这么拼命,该有报酬
虞幸一顿,立刻将脑中所有的想法都收了起来。
有些事情就连想一想都会被某些特定的存在感知到,明珠的异变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不过他刚才也没有思考得太深,所以医生应该仅仅是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没有窥探到全部才对。
“没什么,就是我在这里耽搁太久,再不出去的话,恐怕会被怀疑。”虞幸这么说,就是要结束这次的交谈了。
“交易内容已经确定,我会在你需要帮忙的时候出手,或者,要我替你做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医生在面容模糊的时候,总是有种文质彬彬的感觉。
他朝着虞幸躬了躬身:“我想你应该不希望我和你同时出现在别人面前,那么,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的身影忽然模糊成了一团奇怪的光影,从那段影像中传出来的呓语声骤然变得嘈杂,如同有成百上千个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好在这样的声音只维持了一瞬间,紧接着就连同那团光影一起,在扭曲的空间里消失了。
祠堂静悄悄,连一根蜡烛都不曾熄灭,烛光平和,来自方将军牌位上的庇佑之气正和以往没有什么差别地笼罩在这里。
虞幸最后看了这牌子一眼,医生说了,牌位上没有将军灵,也没有将军魂魄的残留,可他总觉得,这牌子立在这里,就像是方将军正带着笑容,亲眼目睹着祠堂中的一切。
这应当是错觉。
或者说,只是在听过所有故事之后,残存于心底的一种奇特的感受。
虞幸低笑:“我就先走了,这位将军大人,要是不出意外,咱们也不会再见了。”
说完,黑雾涌起,将被他点燃的蜡烛在一瞬间尽数扑灭。
祠堂又恢复了漆黑一片的样子,仅有打开的房门外透进来一片淡淡的天光。
虞幸抬腿迈出祠堂,转身将门关上,又缓缓走出了祠堂所在的这处偏僻院落。
不出他的所料,仅仅是踏过了一个拐角,他就看见方宵正站在那里,表情晦暗不明。
方宵和他隔着一条细窄的廊道对上视线,隐隐有风吹过。
这位与他容貌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忽然笑了,声音和缓,像是一个脾气非常好的哥哥在很普通的一天,对弟弟问出了很普通的一句话。
“你去了哪里?”
虞幸眨眨眼,缓缓朝前走了过去。看到他举动的方宵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睛,视线不着痕迹地往他身后看去。
他身后当然什么也没有。
“哥怎么到这里来找我了?是有什么急事吗?”虞幸不答反问。
“你从妈那里出来之后在家中闲逛,我是看到了的,想着你或许许久没回来,对家里的布局已经生疏了,随你逛逛也无妨。”方宵看着走到近前来的弟弟,微笑着说,“只是不曾想,你逛着逛着就没了人影。”
“我原先以为,你是去找你那两个朋友玩了,当我过去时才发现,你那两个朋友正跟园丁爷爷学着做木雕,而那里也没有你的身影。”
方宵抬手,按了按虞幸的肩膀:“你是我失而复得的亲人,你应该知道我有多紧张你。忽然发现你不见了,我难道不应该着急吗?”
他说的好听,但言下之意就是——
只要他想,方府中的任何一处都在他的监控之下,偏偏虞幸这么大一个活人却消失了,无论是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这样的情况,太像是逃跑了。
“哥,你在说什么啊。”虞幸眉间涌起一抹惊讶,“如果你猜不到我在哪里,又怎么会在这儿等我呢?”
方宵动作微顿。
是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到处都找不到虞幸之后,他一边暴躁的想着这人还是逃了,一边却走着走着,不自觉的就走到了这里。
随后他才想起,原来方府中还有这样一处偏僻院落,里面似乎是方家的宗祠。
宗祠这个概念,似乎已经在他脑子里消失很久了,就算是习惯了掌控全场,他竟然也将这一处忘得干干净净。
其实走到这里,他就猜到弟弟大概率是进了祠堂,然而弟弟有可能逃跑了的这种想法令他心中不安,他的心情不可避免的陷入低沉。
他要在这里等着,他要在第一时间看到弟弟,确认弟弟的存在,不然,他想他大概会疯的。
方宵却没有意识到,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能产生半点去祠堂里找人的想法。
他只隐隐不安地问:“你怎么会想着到那里面去?”
虞幸表情自然,越过了方宵的身影,一边走一边说:“我逛着逛着就到了这儿,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我经常被方德明那老东西拖到这里罚跪。”
方宵的视线随着虞幸移动,他跟上了虞幸,同时也因为虞幸的话而回想起了从前。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在弟弟特别小的时候,每次犯了错方德明就会骂他,甚至是动手打他,但在方德明特别忙或者和许婉在一起的时候,这老东西甚至连打骂的时间都不肯付出,只不耐烦的挥挥手,就把弟弟赶去祠堂罚跪。
每次跪祠堂,一天一夜都是好的,有一回方德明彻底把弟弟忘了,四天之后才想起来——还是方宵不着痕迹地提醒的。
方德明这才变了脸色,到底也算是亲儿子,他带着方宵和园丁爷爷急匆匆去往祠堂,推开门后就让园丁爷爷进去,把弟弟带了出来。
方宵当时就看着方幸一脸菜色的昏厥在园丁爷爷怀里,那本来就瘦弱的身板更纤细了,整个人就像一张纸,随时都要啊被吹跑似的。
“一到这儿我就想起以前被罚的日子,想起那些不问缘由的苛责。”虞幸脚步不急不缓,语气也并不激动,反而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让跟在他身后,只能看到他小半张侧脸的方宵也不知道他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是怨怼,厌恶,还是怀念?
“说起来,哥,你好像没有被罚跪过吧?”虞幸偏头。
方宵便在此时看到了他唇角淡淡的笑意,顿时一愣,然后反应过来:“我没有被罚跪过祠堂。要是我犯了错,更多的是直接罚跪在他面前,或者……拉来我在港口区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让我砍掉他们的一根手指。”
“方德明说,我不该犯那些低级错误,但我是要继承他家业的人,我做出了错误的决策,让港口的生意蒙受了损失,他总不能按照港口规矩那样对我,所以……”
方宵嘴角勾出一丝嘲弄:“我犯一次错,就要由我亲手惩罚我的亲信。”
“方德明让我看着他们被剁掉手指时的表情,他叫我记住,一个无能的领导者,就是连亲信都护不住,我无能,才会连累到他们。”
方德明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完全是两种教育方式。
虞幸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往事:“那时候你多大?”
“十岁左右吧。”方宵淡淡回答。
他十岁的时候,方幸才六岁,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哥哥除了欺负他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
虞幸不免也要感叹一下:“……方德明还真是离谱至极。”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我那么小就开始慢慢接触港口的事务,那几个亲信也大都是半大小子,十七八岁那种。”
“只有他们会觉得我一个小孩挺好玩的,也挺可怜,一来二去混熟了,他们便也知道我的手段。”
“而那些跟着方德明做事多年的人,只会自以为是地捧着我这个少东家,觉得方德明就算是派我过来观摩学习,也不会对我有多狠,所以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的,好吃好喝的供着,实际上什么都不让我做。”
方宵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回忆往昔了,大概是和弟弟聊天,总能让他不自觉的想起少年时代吧。
“于是我让那些瞧不起我的帮派‘老人’一个个倒了霉,那几个半大小子则成了我的亲信……也是我的朋友。”
“方德明用我朋友的手指逼着我不犯错,我当然不敢再犯,每次看到他们手上缺少的部分,我就会想起我的每一个不成熟的决策。”
一个年少有为的继承人,就是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下被逼出来的,与此同时,牺牲的不仅是他自己的心灵,还有旁人的身体。
然而这种少年时代的冲劲与狠劲,都在发现南水镇真相的那一刻破碎了。
方宵曾经在亲手剁下他们手指的时候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央求着方德明不要这样做。
到后来,看着被拉到面前的亲信,他手起刀落,毫不犹豫,但在亲信抱着手惨叫的时候,方宵眼底会伤过一抹隐忍的怨恨——对方德明的。
直到他得知,港口的帮派是假的,是方德明无聊弄出来的,他讨厌的帮派老人也好,新收的那些正年轻的亲信也好,都不过是方德明一句话的事。
【帮众中龙蛇混杂,人员更替也快,但能留下来的都很有能力,够狠,够毒。】
帮派里的所有人都是在这段话中诞生的,然后遵循着最基本的逻辑,成为了南水镇近乎真实的镇民。
方宵只觉得索然无味,友情?朋友?也不存在了,谁要和他那个恶心的爹创造出来的东西做朋友啊,只会显得付出过眼泪的他像个傻逼。
那时候他也二十出头了,陪方德明玩这种无聊的扮演游戏玩腻了,因为不再将心思放在港口事务上,所谓的“错误决策”不减反增,方德明故技重施,然后告诉他,因为他最近的糟糕表现,这一次,一根手指不够,就砍整条手臂吧。
被拉过去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少年,才十六岁,加入帮派后就一直跟在方宵身边,性格十分讨喜,可以说是机灵过头了吧,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处事圆滑。
少年什么事儿都能学得很快,平时对方宵都是哥哥、哥哥的喊着,总是笑嘻嘻的,甚至可以说,方宵十分纵容他,而他也摸得清这种纵容的限度,帮里所有人都知道,这小子很受方宵器重。
方德明自然知道怎样往方宵的软肋上戳,既然器重,那么近日来犯下的这么多错,就拿这个少年来开刀。
不是一根手指,是一条手臂。
少年脸色惨白,恐惧至极,看到方宵拿起刀,他浑身颤抖,强行让自己冷静:“哥,哥哥……您想想办法,救救我吧,您一定有办法的,您救了我,弟弟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为您肝脑涂地!”
“抱歉了。”方宵是很纵容少年,因为少年是唯一一个一来就敢叫他哥哥的人。
这个称呼他很喜欢。
哪怕少年只是虚假的人,也能给他带来一丝愉悦。
然而余光瞥见方德明那盛气凌人又好像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仿佛就等着看他后悔犯了错的内疚模样,再在他动手砍一下少年手臂后不痛不痒地说两句“这就是你表现糟糕的代价”,方宵忽然勾起嘴角。
那是他第一次在方德明面前动手“惩罚自己”时露出笑容。
刀光一闪,落下的不是少年的手臂,而是少年的头颅。
那不断讨饶的嘴巴还张着,少年的头颅滚落到方德明脚下,双眼中是恐惧和哀求——这一刀太快,少年连震惊的表情都还没来得及有。
“我也知道最近我做的不好。”方宵把砍刀往桌上轻轻一放,笑意深深,“一条手臂太轻了,这样的惩罚父亲是不是更加满意呢?”
方德明从他眼中看出了凉薄,自此没再用这种方式惩罚过他——有些眼神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这样的惩罚对方宵再也没有用了。
纵容那叫他哥哥的少年只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高兴,方宵从回忆中抽离,现在他真正的弟弟就在眼前,这才是最让他高兴的事。
他的亲弟弟还在为他打抱不平:“小时候我不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我那时总觉得命运不公平,你每天穿的光鲜亮丽,有一大堆人可以指使,威风凛凛的。”
“现在我懂了,你真的很不容易,哥哥。”虞幸说起自己跪祠堂还在笑,可是评价起方宵语气却低沉了下来。
“你被罚跪祠堂也不容易。”方宵还记得,那次方幸四天没吃没喝,差点命都要没了。
小时候他也没机会和弟弟交流感想,这会儿,他忽然问:“你一个人跪在祠堂里的时候会怕吗?”
方德明是很缺德的。
最开始罚方幸跪祠堂,不让吃饭喝水,也不让点蜡烛,方幸胆小怕黑,跪到天黑就拍门想出来了,方德明让李保姆在门外加了道锁,无论里面的小孩怎么哭喊都不放人出来。
哪怕小孩哭得撕心裂肺,不停的说知道错了,不停的说求求爸爸,那些声音甚至传不到方德明耳中,因为方德明特意吩咐了,别让方幸的事打扰他。
几次之后,方幸似乎不再害怕黑暗了,也知求救和哭喊都是没用的,于是祠堂就变得静悄悄。
方宵像之前一样假装路过,想听听弟弟现在还好吗,却只听到一片风声,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后来每一次,方幸平静地被关进去,平静地被放出来,身上的阴沉愈发浓重,将自己关在保护壳里,视方家的所有人都为敌人,隔绝在了心墙之外。
方宵就看不懂方幸的想法了。
“我不怕啊。”虞幸现在就是方幸,他听着这样的问题,虽然完全没有方幸小时候的记忆,但想到祠堂中方将军的牌位,也就知道答案了。
“最开始可能是有点怕,几次之后就习惯了,后来不仅不怕,反而很喜欢。”
“……喜欢?”方宵挑眉。
“是啊,每次犯了错,我就盼着方德明没空,直接喊我滚去祠堂呢。”虞幸摊了摊手,声音里透着一股狡黠,“虽然会饿肚子,但是也意味着我可以好几天不用和方德明还有许婉相处。”
“而且最开始我怕有人过来检查,跪得认认真真,被放出去的时候站都站不起来,两条腿跟要废了一样。但后来我发现,除了园丁爷爷,其他人好像都不喜欢踏进祠堂,所以我就心安理得地在里面睡觉了。”
方宵:“……”
虞幸转头,还用手比划着跟他形容:“祠堂里面有几个蒲团,把蒲团并一块能当床用,虽然晚上会冷,可是我还是无比的安心,冷就冷点吧,胜在安静。”
没人打扰,更没人打。
“就算园丁爷爷来接我了,看到我在睡觉,他也不会告诉方德明的,园丁爷爷真的很善良。更何况每次我都睡得很饱,一听到门响就能立刻清醒,在门开之前重新跪好。”
虞幸看着方宵,似乎是真的心无芥蒂的与他谈起了小时候那点小聪明,笑容越来越大:“我还会假装双腿动不了,让园丁爷爷搀着我出去,然后就又能得到宅在房间里一天不动的权利,就连吃的都是园丁爷爷拿到我房里,嘿嘿,我从来就没穿帮过。”
说起这种事,虞幸兴致勃勃,好像直到今天他还是很骄傲。
方宵这一下是真的愣了,他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跟着弟弟脸上的笑容一起涌了上来,像是在厚厚的冰面下,有人正一拳一拳地往上砸着,试图将冰打破。
这种闷闷的,甚至让他大脑刺痛的感觉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但是刚才因为弟弟去了祠堂而隐约蔓延在心里的不安却完全消失。
原来弟弟小时候在祠堂的回忆并不算坏,他在祠堂待了这么一会儿,出来以后心情就变好了。
不仅如此,弟弟还愿意将这种心情传递给他,这样兴致勃勃地和他分享情绪的事,从弟弟出生起就没有过。
方宵下意识停在原地,抬手捂上胸口,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证明此刻不是幻觉,他听到的一切都如此鲜活。
虞幸察觉到他没有继续走,莫名地回过头:“哥?”
“没什么。”方宵回神,在虞幸刚走出祠堂时那种浑身压抑着危险感的模样已然消失了,“就是听到你高兴,我也高兴。”
他们已经走回了许婉院子附近,方宵重新迈开步子,笑着说:“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高兴的感觉了。”
“……整天和许婉还有方德明待在家里,能高兴就怪了。”虞幸毫不犹豫地趁机贬低了两人一句,顺势提起,“哥,明天我们就能去瑞雪祭玩了,你肯定能放松放松。”
“不仅有祭典,还有这次旅行团里的活人,对你来说,应该算热闹了吧?”
瑞雪祭……
方宵心中的高兴忽然淡了下去。
他很期待和弟弟一起出行,别说这是他们成年以后第一次一起出门,就算是小时候也很少会有这样的机会。
弟弟是这么期待。
而且希望他能在瑞雪祭上放松地玩。
他的弟弟现在对他这么好,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误会,也没有秘密,要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啊。
可是,要是方幸知道瑞雪祭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让他在祭典上彻底被同化认知,永远也生不出离开的心思……
方宵瞳孔一缩。
他发现他不想看到方幸在得知又被骗了的时候,脸上会有多少失望和愤怒。
而且瑞雪祭这个流程还是他亲手设计的,他将他多年来在抵抗那种信念时被一点点同化扭曲认知的感受抽了出来,放到了瑞雪祭的祭祀中。
到时候祭祀开始,方幸就会在短时间内感受到他这么多年来的全部挣扎和最后的妥协。
方幸的意识也会随之一起走向妥协的结局,然后尘埃落定,接受信仰,成为可以和他一起掌控整个南水镇的人。
但是,只要方幸被“它”承认,获得了掌控南水镇的资格,他就一定会知晓瑞雪祭的真相,接受信仰之后不代表就会接受所有亲情,方宵自己和方德明就是很明确的例子。
到时候,弟弟得知了一切,心中也只会保留对这份信仰的忠诚,而对他这个哄骗、设计、不择手段的哥哥,一定会产生失望与厌恶的!
弟弟现在还在为明天可以一起玩而开心,两相对比,他居然是这么不堪。
方宵的脑袋仿佛被锤子锤了一下,有一股早已弃他而去的理智悄然回归。
他为什么要以辜负兄弟情为代价,帮助那条蛇让弟弟留下呢?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巨蟒自己去做?
是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要的就是弟弟能回方府,能回来陪着他,和他一起掌控南水镇,一起迎接自由的未来。前提是,弟弟还记得他的好!
但是即将在瑞雪祭上来临的一切,无疑都是在打破这个前提。
他怎么会做出这么蠢的决策呢?
方宵的脑子里开始变得一片混沌,他一把捂住了头,刺痛在脑袋里发酵,仿佛有一双蛇瞳从虚空中看向了他。
他疼的蹲了下去,浑身冷汗,根本说不出话来,连弟弟脸色骤变地跑到他旁边问他怎么了都无法回答。
“我……”
方宵双手因为痛苦而揪着短发,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可是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虞幸站在方宵旁边,垂眸看着忽然发作的方宵,惊愕的表情下是一片清冷。
虽然他不会在方宵面前使用任何一点诅咒之力,免得被方宵意识后的小千结发现,但他的感知力还在,能够清楚的感觉到方宵不再像之前那样无懈可击。
有一种很不稳定的意识波动从方宵体内传出,那种暴躁的感觉极具感染性,连虞幸都依稀烦躁起来。
【……他的认知扭曲在动摇。】
系统女音主动道。
在祠堂被虞幸薅了一次羊毛,也暴露了它会主动说话的情况,系统干脆不装了,想出声就出声。
“认知扭曲动摇?”虞幸也有些诧异,人的大脑会本能的排斥外力强加的认知扭曲,方宵就是将这种排斥做到了极致,才拖延了这么多年。
可是当认知扭曲完全成功,就代表着已经无力回天,因为连“反抗”这种意识都已经一并被抹除了。
就类似于,别人告诉方宵,你是因为那条蛇才会有今天这样的想法,那不是你本来想要的。
方宵只会觉得,是吗,还好那条蛇改变了我的想法,不然我一生都要局限于过去,真是要感谢那条蛇啊。
更别提,他还是小千结傀儡,有大半意识受小千结所控,比如把南水镇的故事形式从书转化成电影,再在外来的旅行团到来时,为旅行团设计一系列恐怖又要命的情节。
这些事,方宵必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因为这是千结控制着他做出的决定。
而他平时却压根不会去想,这些事到底是不是他要做的,在他的认知里,已经失去了怀疑这些的能力。
这真的非常无解,人们可以救出被胁迫的人质,却救不出一心要当人质的被洗脑者。
然而现在,系统却说方宵的认知扭曲开始动摇了。
虞幸自己感觉到的,也是来自于方向意识层面的动荡。
所以他并不怀疑系统这句话的正确性,他只是惊讶于方宵是如何做到的,又为什么突然如此。
【因为多了变量。】
【他之前抵挡认知扭曲的时候,你并不在他身边,因此,蛇给他带来的认知扭曲中缺少了你的样本,但实际上你却是最容易改变方宵想法的人。】
虞幸想了想,大概能理解。
别人对方宵说,你的想法已经被蛇控制了,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方宵只会认为别人喜不喜欢关他什么事,他自己就很喜欢现在的想法,反而认为从前的想法十分幼稚,并为蛇能控制他而感到荣幸。
这样,小千结无论如何都能保证方宵不脱控。
可是,当一个足够重要的变量忽然出现,而千结又不曾提前得到应对方法,就会变成……
方幸对方宵说,你的想法已经被蛇控制了,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方宵冷笑,觉得弟弟早晚会懂。
方宵犹豫,“保护弟弟”这个刻在骨子里的想法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对不起弟弟。
方宵惶恐,开始反思,他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很好,但是居然会因此对不起弟弟,难道真的是现在这样有问题吗?
当完美的认知扭曲产生了第一道裂痕,它就不再完美。
虞幸刚才就是故意露出兴致高昂的样子的,他的本意是想表露出去祠堂并不会对方宵的计划产生影响,以抵消方宵对祠堂那边的怀疑。
然后引出明天去瑞雪祭的话题,他是想顺带问问关于祭奠礼服的事的……
谁曾想,居然触动了方宵不知道哪根神经,让他本来十分稳固的认知重新开始摇摆。
“他这样不会出什么问题吧。”虞幸的表情渐渐麻了,在心里跟系统交流,“我跟你说实话,其实我已经把之后的行动都计划好了,他来这一出,有点打乱我的思路。”
【……】
那谁能想到,居然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系统分析了一下。
【首先,方宵自己就对认知扭曲有很强的抗性,也有抵抗的经验。其次,方宵因为少时的经历而对弟弟产生了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再者,那条蛇对于书使用不当,且刚好缺少你的样本。最后,方府还有方将军牌位这种庇佑之物。】
【多个因素相加,满足了一定的条件,使方宵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动摇。】
“道理我都懂,那你能再分析分析,他现在动摇了会有什么结果呢。”虞幸瘫着脸道。
但凡千结不在,方宵这种被完全扭曲都能自己掰回来一点的人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可是千结还掌控着他的大部分意识,他一动摇,千结自然是第一个发现的。
本来对于新傀儡的认知扭曲就还没有完成,结果旧傀儡还先一步出了问题,那么千结还会按照计划以旧傀儡的身体带着新傀儡人选去参加明天的瑞雪祭吗?
这都想远了,他现在甚至还不能确定,方宵动摇的程度如何,千结是否有能力快速压制他产生裂痕的认知,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把方宵的意识控制住。
最需要担心的就是,因为他的原因,方宵脱离了小千结的掌控,小千结是不是会因此对他产生忌惮。
这实在是很影响他的计划。
【只能静待结果。】
系统没有再给出确切答案,它至今的所作所为已经很出格了,不能再做得更过。
这种反应在虞幸意料之中,他闭了闭眼,还是得指望自己。
“哥,你哪里不舒服,需要我做什么吗?”方宵还在痛苦地挣扎,虞幸便也蹲下去,双手稳定住方宵的肩膀,然后摇了摇,“要不我去叫那个医生!”
“弟弟!”方宵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虞幸的袖子。
“我在呢,你要说什么?”虞幸凑近。
“如果我……做了伤害你的事……”方宵艰难地抬头,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红色覆盖,似乎是眼球附近的毛细血管因为高压而爆开了。
两人对视。
伤害弟弟的事。
他们之间从方幸逃出南水镇之后就保持着一种默契,两人都懂,小时候方宵抢方幸的东西、污蔑方幸犯错误,害的方幸被打被骂,这都不是伤害他的事。
因为方宵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弟弟能顺利离开。
真正可以被定义为伤害的事,便是违背了方幸的意愿,对方幸造成不可逆的糟糕结果的事情。
方宵已经开始恍惚,他的视线里仿佛出现了比之前大百倍的幽深蛇瞳,一股又一股熟悉的晕眩感冲击着他的大脑。
但他还是想趁着自己现在清醒的这一刻,把问题问出去。
“如果我……你会……原谅我吗?”
通红的眼睛里除了正在抵御痛苦而显露出的挣扎,还有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
虞幸怔愣片刻。
方宵在提醒他。
方宵是在以这种看似疑问的方式提醒他——再待下去,就会受到伤害。
他可能只有这一句话的时间,没有求救,没有为自己争取任何挣脱泥潭的机会。
而是让他快跑。
他的眼睛里,就只写着两个字——快跑!
虞幸眼底浮现起一丝凉意。
面对“忽然不舒服的哥哥”,他面上的表情淡了淡,然后回答:“不会。”
方宵身体一僵。
“就算是你,如果让我回来就是为了伤害我,那么……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
虞幸伸手,抹去方宵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嘴角的笑意有一点病态:“哥哥,我从一开始觉得你要害我,就不想留在方府。”
“可是你用行动告诉了我,你不会对我不好。”
“我能从你身上感觉到,你还是小时候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会保护我,帮我做到我想做的事。”
“我是这么感觉的,应该没有错吧,哥哥?除非……你现在的演技比小时候更好了,你决定彻底欺骗我,甚至是报复我一个人离开的事。”
“不——”方宵眼前已然一片黑色,耳边也嗡嗡作响,他想告诉弟弟自己不是这样的……起码不是他主动想这样的,可是已经说不出话了。
“现在我都决定留在方府了,因为我也想和你一起生活,你帮我获得了这么多年的自由,我为什么不能给你下半辈子的高兴呢?”虞幸还在继续,语气确实极度平稳和淡漠的。
“可是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对我恶语相向,威胁我,强行留下我,而不是欺骗我的感情。”
“哥哥,如果你骗了我,我绝不原谅你。”虞幸笑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决绝又自私的人,要不然我怎么会任凭你一个人在南水镇受折磨,自己跑去外界我想过的生活呢?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但只要你伤害我,不论你曾经对我多好,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抛弃。”
“所以你快告诉我,你没有骗我对不对?”
方宵就是在此刻突然停止了挣扎。
他缓缓地平复着呼吸,然后面色沉静地抬头,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那双黑沉的眼眸里,似乎有蛇一样阴冷的目光缓缓滑过。
阴冷的目光将虞幸从头打量到尾,而后,方宵露出一个温柔又危险的笑容:“当然,我骗谁都不会骗我的弟弟。而且,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认知的裂痕被千结修复了。
果然,只是一瞬间的动摇,对千结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但虞幸已经在自己刚才的回答中,为之后的新计划递出了一粒种子。
【新计划?】
【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推翻了原有计划,准备好了新计划?】
系统忍不住问。
“嗯哼,本来是不想自找麻烦的,但谁让方宵这么拼命。”虞幸在心中回答,轻笑一声,“被完全扭曲认知的人,基本上是没救了的,对吗?”
“等到我毁掉拍摄设备,那时候最能阻止我的多半就是在我身旁的方宵,千结会先用他的身体作出威胁我的一些动作,不论怎样,方宵的身体、意识,都几乎没有拯救的可能。”
这场推演中,唯一一个有价值被带离的人,是明珠。
除了明珠,方府人都会死,就连老园丁,也会因为死气太重,在失去方府“庇佑”后回归他原本的结局。
“可是现在我打算更改一下这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结果。”虞幸在心中戏谑道,“换个新计划。”
“方宵这人很对我胃口——在给千结找麻烦这方面。”
“这家伙无论如何都不该得到一个那样无聊的结局,这会让我很失望的。”
“我要他活着。”
【这是做不到的事。】
系统总是这样冷静又没有人情味。
“谁说做不到,你应该是通过现有条件计算出来的答案。可是接下来我就要去改变现有条件了。”虞幸眼底的凉意终于掩盖不住更下方的疯狂之色。
他就是一个疯子。
被迫打工很无聊,所以只想快点结束。
可是现在,他在无聊的打工过程中找到了一个让他满意的乐趣,这样的话,哪怕是给自己找点麻烦也无所谓。
因为他乐意。
系统沉默下去。
虞幸把方宵扶起来,让方宵靠着他站好,微笑道:“哥哥没事了就好,有点吓到我了。”
第八十八章 木雕
为了掩饰一下刚才忽然表现出的痛苦,方宵称自己有些头疼,要去休息。
虞幸便扶着“虚弱”的他,挪回了方宵的卧室。
方宵脱了外衣躺在床上,虞幸给人盖上被子,压了压被角,坐在床侧给方宵探了探额头的温度。
“没有发烧什么的……”
方宵睁着眼睛,偏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虞幸挑眉:?
“我从来没被弟弟照顾过。”方宵努力地凝视着这一切,似乎只要他看得足够用力,就能把此时的感受记得更深。
“我这倒也算不上照顾。”虞幸顿了两秒,然后微微皱起眉头,“哥,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因为要控制这么大一个镇子,才导致了头疼。”
“……或许吧。”方宵的黑眸一动,“所以你回来,就能替我分担一半的‘工作’了,不是吗?”
“我……”虞幸呼吸一滞,按道理,他此时应该说,既然决定留下,那无论是分担也好帮忙也好,他都会尽力的。
然而,虞幸只是又给方宵压了压被子——这个动作本不必要。
方宵被子下的手刚想动,就被虞幸按住,因为虞幸没用力,方宵也就任他按,但是表情逐渐变得诡异:“你犹豫了?”
虞幸低头,碎发遮在眉眼前,让他的神色也于阴影中不甚清晰。
方宵眼睛眯起,胳膊用力,似乎马上就要撑起身体。
“哥。”
虞幸低低地声音跟暂停键一样止住了方宵的动式,他抬眼,那张年轻的面容上,因为面无表情而显出了一丝格外阴森和危险的气质。
“你要知道,我对方家,只剩厌恶。”
“如果我留下来,也只可能是因为你了。”
他把手隔着被子放在方宵心口位置,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方幸,San,不是什么傻白甜,也不是什么被吓一次就妥协的……没见识的人。
他可是经历了棺村,还去过墓宫的,独一无二的诡画师。
虞幸分毫不让地与方宵对视,甚至忽然道:“对不起啊哥哥,我也对你隐瞒了一些事,一些……无伤大雅的事。”
方宵瞳孔一缩。
那黑色的眼里,流露出的也不知是属于方宵的茫然,还是属于蛇的阴冷。
“我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弱。”
虞幸嘴角牵起:“你在我耳边用声音扭曲我的认知,我确实抵挡不住。可是等我缓过来,我就知道,你要慢慢地让我改变想法,留在方府。我本可以走的,是因为你,我才装作被你威胁走不了的样子。”
[他为什么忽然自曝?!]
[什么情况,我怎么又看不懂了,之前不是好好的吗,幸干什么自己戳穿自己啊??]
[这不是又让那条蛇对他不信任了吗,蛇蛇听了这话,肯定就知道他现在受到的扭曲影响没有想象中那么深!]
[等一下,不对,他说他没有抵挡住方宵在他耳边那几句强制的认知篡改,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爱凑热闹的弹幕一阵轰然,他们看着屏幕中主动把气质从无害转变为阴冷的虞幸,发出各种震惊的声音。
方宵也被这话惊住,立马就要翻身坐起,他根本没有“虚弱”,浑身肌肉紧绷时,行动又快又狠。
被子被掀起,隐约间,仿佛有蛇嘶鸣而过,方宵的眼睛转化为蛇瞳,有力的大手直接朝虞幸脖子袭来。
弟弟的言行出乎意料,“方宵”的第一反应,是先将人制服。
“啪!”
虞幸比他更快,仅用一只手就拦下了方宵,抓着方宵的手腕,使其根本再难进半寸。
这明显的对比,让不久前虞幸难以挣脱方宵禁锢的那一幕变得无比荒谬。
“信了吗?”虞幸还在笑,但是隐约流露出一点哀伤。
他俯身,抱住了僵硬方宵:“其实啊……我是自愿留下来的。”
叹息般的气音包含了很多复杂的情绪,他抚着方宵的脊背:“因为哥哥一个人太孤独了。”
“可是,我现在还不确定,你是不是在利用我呢……”
方宵喉结一滚,好似也感受到了虞幸身上的危险。
他甚至不明白,怎么只是一瞬间,他们的角色好像就颠倒了。
“要是你利用我,我会很生气,也会很难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做那个开开心心的弟弟。”
虞幸松开方宵,冷着脸盯住他。
“最好别让我知道……”
“一旦我知道你别有用心,我就要惩罚你了。”
方宵想解释。
可他还没开口,脑海里的蛇影就蜿蜒滑动,他听到自己开口,说的却是完全不受控制的话:“怎么惩罚?”
虞幸不想让自己的表情吓到“哥哥”,揉了揉脸,又露出和之前如出一辙的笑脸,可语气中的凉意让方宵的后背都开始发麻:“当然是,接管方府。”
“反正都是从方德明那老东西手里抢来的权利,你能抢他的,我也能抢你的,想必你故事中的那条巨蟒并不会介意。”
脑中蛇尾缓缓盘结,方宵呼吸急促。
“既然你非要惹我,要和我回忆我们的兄弟情,那,能不能结束,就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了。”虞幸眨眼,“等我接管了这里的一切,就把你困在我身旁,但凡你想理我远一点,就要被镇上那些‘角色’送回来。”
“被困了这么久了,你也不在乎自由,对吧?”
“啊,对了,你还在乎嫂子,那就让嫂子来限制你的距离,每天跟着我还是跟着她,你可以自己选,我对你好不好?”
虞幸脸上浮起红晕,仿佛被病态与偏执占据了理智:“当然了,这是你哄骗我的惩罚,如果你没有要对我不好,我就还是你的乖弟弟。”
“……”方宵陷入了很长久的沉默。
弹幕也被沉默了。
良久,才有几条缓缓划过。
[反客为主?]
[这是在做什么……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有别的想法了。]
[他是因为刚才方宵忽然异常,发觉了什么吗?]
[这种东西不是说接管就接管的吧,想接管方府,不就是要接管南水镇的控制权?不就是主动欢迎那条蛇控制他的意识?]
[但按照人设来讲,方幸知道的没有身为推演者的幸这么多,所以他才会说出接管方府的话,反而能证明他对蛇的阴谋并不知情呢……]
虞幸等着方宵的回答。
沉默太久,他像是了然了:“你真的有害我的心思?”
“不,我从不想害你!”方宵只能憋出这么一句,然而,他明白,瑞雪祭就是针对弟弟设计的,这不叫害他,还有什么叫害他?
“那我们,明天一起去玩。”虞幸摸了摸方宵的头顶,“明早,我在旅店等你,记得来接我哦?”
“你要走了吗?”方宵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他也知道,现在这情况,的确不适合继续谈下去。
他们都需要冷静下来,思考一下现在这个局势对彼此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也是。
这样的方幸,才是他少时那个沉默寡言又被虐待的弟弟最有可能长成的样子,有城府,会伪装,只有自身实力给足了底气,他才敢这么回到南水镇来。
“虽然天色还早,但是我不想打扰哥哥休息了。”虞幸轻拍被子,弯起眉眼,“毕竟哥哥不是不舒服么?”
“……好,那我们明天见。”方宵欲言又止,话到嘴边,脑袋却空空如也,忘记了自己想说的到底是什么,最后他只能应了一声。
虞幸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这一次他没有为自己乖乖躺下的方宵压被子。
这也更是暴露出,横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秘密,让他们的感情像泡泡一样,一碰就要碎了。
虞幸没忘记带上他落在这儿的旅行包,他打开门,就在要迈出去的那一刻,床上的方宵突然问:
“你不去看看方德明?”
这语气极度平静,一听就知道,又是那条蛇借方宵之口问出的问题。
“方德明。”虞幸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被他咀嚼吞咽。
他的轻笑有些冰冷:“我本想回来亲自折磨他,结果你和许婉已经先一步动手。”
“对我而言,这样可不够,我还没享受到折磨他的快乐呢。”
“不过没关系的哥哥,今天我就不去找他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说完,门被关上。
虞幸依旧没有放出任何与诅咒之力相关的气息,而是散出感知力,看了看方向,径直去往了美杜莎和阎理所在的位置。
既然要走,当然要带着朋友一起。
走出院落,他开始听见身后有巨物滑动的摩擦声。
阴冷气息正在向他接近,毫不避讳,甚至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还没走几步,那声音如影随形,已经贴在了他背后。
他脚步顿了顿,狐疑地往后看去。
半透明的巨型蛇尾,就这么在他身后游曳。
粗壮蛇尾几乎需要三人合抱才能环住一圈,上面的鳞片泛着幽幽冷光,蛇尾向上延伸着,在尽头连接着一个女性人类的上半身。
这人类身体也宛若巨人,同样虚无透明,紧实的小腹收窄,再往上的隐私部位被长长的头发遮住,一双光滑的手臂正随意搭在身侧,最上方,是一张阴冷又美丽的脸。
人身蛇尾的女性从体积上来看有三四个虞幸那么大,难怪速度这么快,那女性身体在虞幸头顶低低地俯着,极具压迫感。
一双没有感情的冰冷蛇瞳,就这么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虞幸的视线穿过它的身躯,落在后面的地面,左右观察了一下,因为“没看到”什么特殊的东西,因而狐疑之色更浓。
“有人在盯着我……?”他直接装成睁眼瞎,扭回头去,脚步却没有变快。
他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跟在他身后的巨大蛇女却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蛇女悄然从他肩侧滑过,带起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冷风,摇曳两下,堵在了虞幸身前。
尖锐的指甲连接着一根根傀儡线一样的东西,从蛇女的手中延伸向四面八方的虚空里,蛇女那不似人类的面庞露出凶戾,缓缓咧开一个笑容,两颗锋利毒牙在骤然变大的巨口里闪着寒光。
虞幸面色动都不动,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直接从做出攻击姿态的蛇女身上穿了过去,连脚步都未曾有半分犹豫。
他的伪装很成功。
没有人能从他的表现里看到任何蛇女的影子,他宛若一个无知无觉的人,明明感受到了与往常有区别的阴冷,也产生了疑虑,可就是看不到蛇女的存在。
虞幸走出方宵的院子,蛇女虚影没有再跟上来,而是停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身影消失在拐角出。
[啊啊啊那个就是蛇蛇吗?它进化出人身了!]
[我可以!好美的蛇女!]
[都是蛇,比起美杜莎差了不是一丁点儿呢……]
[美杜莎是美,可是我喜欢的就是这个蛇女那种非人的感觉啊?有问题?]
[幸装作看不到她哈哈哈,这演技去演盲人肯定行]
[有人注意到吗?刚才蛇女张嘴恐吓他的时候,嘴里好像没有舌头……]
虞幸自然看得比弹幕清楚。
蛇女身上的威势很强,那种浓烈的鬼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但她张嘴时,口中除了毒牙空空如也,又平添几分诡异。
她和美杜莎记忆里的蛇女应该是同一条,虽然美杜莎看见的那个要稍微小一点点,但这虚幻身影的大小应该是蛇女自己可以随意变化的。
啧,这么说起来……
蛇女,也就是故事中的巨蟒,拥有着千结力量的蛇,其实在美杜莎踏入方府的那一刻就已经认出她了吧。
虞幸直到这时才想起这么个纰漏来,美杜莎有多强?强到能从蛇女身上撕下一块肉。
尽管记忆中的蛇女应该并非完全体,只是在被镇民召唤后分出去了一个分身,但对于美杜莎,她肯定记忆犹新,且恨之入骨。
但是从他进方府以来,美杜莎也跟着伪装成普通人,蛇女明明知道,却并不戳穿,一定是在观察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还好美杜莎一直没来联系他,不然他所谓的伪装,不到刚刚自曝的时候,就会被蛇女知晓得一清二楚。
难怪。
蛇需要方家小儿子,他是必需品,所以即使他身边的两个朋友中的女人十分蹊跷,蛇也放人进来了。
他和方宵前半段的拉扯让蛇逐渐安心,恐怕那时蛇想的是——方幸虽然好拿捏,但他的两个朋友十分难办,所以要将方幸和他的朋友分开。
也正因有了这种心理预期,在虞幸自爆没有那么弱的时候,正被蛇控制着的方宵反应有点应激了。
即使他要暂时离开,蛇都要故意化出虚影,来试探虞幸的实力有没有达到能看见她的程度。
此时试探结束,蛇女应该已经对“方幸”的“真实实力”有了新的判断。
【你的新计划到底是什么?】
这样做难道就能让方宵活下来?
虞幸的行为很大胆,系统又忍不住了,这毕竟事关它要拿到的东西,虽然它不能阻止虞幸的任何行为,但总归是想问清楚的。
“很简单。”
虞幸走向阎理两人的方向,在心中回答:“方宵的身体难以维持南水镇运转,小千……蛇女要找我做新傀儡,应该会逐渐把南水镇控制权分给我,随着她对我的控制力加深,控制权也会越来越偏向我,直到完成控制权的交接。”
这是一切如蛇女计划进行时,蛇女会做出的选择。
到那时,方宵就会和方德明一样成为弃子——最多加上要和明珠生下孩子的任务。
这对方宵来说,能保命,可这样的日子本就不可能存在,系统送虞幸来,就是为了打破现状。
“我把自己演成一个喜欢哥哥、很听哥哥话的弟弟,后续的流程也不过是由方霄带着我前往港口,给我看那套拍摄设备,告诉我掌控这个小世界的原理,然后我图穷匕见,打算毁掉拍摄设备,方宵被千结征用身体,和我战斗。”
“我想替你毁了设备,势必先毁掉方宵的身体,他会死在我手里。”
“那么想让他活下来——只需要在我看到设备时,确保方宵不在场。”
只要方宵不在场,蛇女就算要阻止虞幸,也不会波及到方宵,她更不会主动去毁坏这勉强还能用一用的方家躯壳。
【他不在场,谁带着你去港口?】
虞幸眼中弥漫起笑意。
“若我一无所知,蛇女便随时都要担心我认知恢复,所以才需要一个方宵,时时刻刻巩固我的认知扭曲程度。”
“可如果我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因为方宵才自愿留下,甚至有从方宵手中夺权,接管方府的野心呢?”
“而我表现出来的城府和偏执,同样会是我的枷锁,是我贪婪的起源。这样的我,有能力,也有弱点,却又比方宵更加冷酷。”
虞幸走过院中铺设的石子路,闲庭信步。
“方宵的弱点就是我,这让他在面对我的时候,甚至会动摇自身认知,蛇女一定对他的表现很不满意。”
“相反,我呢?我很自大,情况尚未弄清楚,就敢自称接管方府,控制方宵。我有病,我最大的弱点是精神不正常,但这对于千结的力量体系并无阻碍,反而给出了一个扭曲认知的极佳起点。”
“最重要的是,方宵会为了我做出一切牺牲,可我,却自私自利,做惯了被奉献的那一方。我只会接受方宵的好,一旦和方宵产生分歧,我才是更强硬的那一个。”
系统顿了两秒,恍然大悟。
【这就是你的目的,你不想做方宵的替代品,你要做的,是方德明的替代品。】
是的,这就是他前后两种表现能带来的区别。
在虞幸原本的计划中,他和方宵一样,是抗拒,是无奈,是被动,蛇女并不会介意这一点,她只需要一个新傀儡,有了方幸,她就能等到方宵和明珠有孩子,甚至能等到方幸和……和不知道哪个女人有孩子。
新的计划中,虞幸要做方德明那样的人。
他要让蛇女看出他本身的恶与贪婪,假装被哥哥强行留下,实际上不过是想让哥哥多一点愧疚。即使不曾了解所谓信念,光凭掌控一个小世界,他就已经动心。那么,对于他,蛇女就可以从强迫,变成合作——
只要蛇女不是傻的,这两个月南水镇小世界出现崩溃征兆,她就应该已经想到了主动和被动的区别。
虞幸要是也因为某种原因,和方德明一样主动接受蛇女,那么她将得到一个完全无需担心逃离,且可以使用很久很久的新傀儡。
这种“合作”只是暂时的,虞幸只要不是特别强大,就逃不过蛇女潜移默化的扭曲,到时候,再多的野心也只能成为蛇女的玩物。
【你想让蛇放弃中间的环节,舍弃方宵直接选择你。】
系统已经跟上了他的思路。
【而你同时表现出了对方宵这个哥哥的控制欲,所以,只要蛇女上钩,你再提出你要完整的方宵,她就不会再当着你的面控制方宵做事。】
蛇女不会真的放弃对方宵的控制,不然以方宵那性格,脱控的第一时间就要扛着弟弟逃跑。
她一定会假装放下方宵,实际上仍然维持方宵的认知扭曲。
但只需要一个“不当面”,就够了。
“到时候,她大可以直接待在‘主动接纳她的我’的意识里,指引我去港口接触拍摄设备,得到南水镇明面上的控制权。”虞幸在心中笑道,“等她发现我要毁掉设备,她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强行对我进行短时间的认知篡改,阻止我的行动,其他事情之后再议,要么,以她的真身和我战斗。”
无论是哪个选择,虞幸都不怕。
由蛇女亲自进行认知篡改一定非常强,难以抵抗,但虞幸未必没有反制手段。
真身战斗,那就更好了,虞幸最喜欢以命搏命,他的命就是拿来用的。
至于方宵,还留在方府里呢,这么远,等蛇女控制方宵赶来,黄花菜都凉了。
【这的确是能让方宵活下来的方法,但,你如何确定事情的每一步都按照你的想法发展?】
“那不就……看我本事了么。”
虞幸活动了一下手指,碎发掩住眼中兴味。
没有哪种计划的成功概率是100%。
是把蛇女从头到尾耍上一遭,还是中途就被发现,那就看他和蛇女,哪个更懂“人心”。
他不觉得他会输给一条蛇。
蛇女跟在他身后试探他的实力,就是他已然成功将蛇女引入坑中的证据。
蛇女显然已经在考虑是否要放弃方宵直接和他合作,只有这样,才需要如此明显且急切地试探他。
至于风险变大,导致系统有些担心……那关他什么事,他又不是系统儿子,能帮忙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
系统不想说话了,不过它好歹得到了虞幸的思路,不那么没底,干脆给虞幸发了一个白眼表情,装死去了。
虞幸挑眉,在心里呼叫了系统好几声,系统都不回答他,大约是眼不见心不烦,关注其它推演者的动向去了。
直到这时,虞幸才露出一个得逞的眼神,他伸了个懒腰,一脚踏入前院。
“这个地方我好像刻坏了!”
“没关系……你可以把这个凹陷设计成其它东西。”
远远的,他就听见美杜莎和老园丁聊得热火朝天的声音。
你一言我一语,都是美杜莎向老园丁讨教雕刻技巧的对话。
直到看见人,才发现阎理也在。
三人各坐在一张椅子上,占据了桌子的一处,园丁正在雕刻他原本就在雕的老树根,美杜莎和阎理则各自捧着一个小臂大的木头。
阎理闷声不坑,两条大长腿放不下便只能有些委屈的曲着,他只盯着木雕看,眼中全是认真,和美杜莎一会儿都不停的嘴产生了鲜明对比。
刻刀摆得到处都是,木头屑刷刷往下落,还好他们两个都穿上了老园丁找出来的围裙,不然现在身上估计已经不能看了。
“你们玩得好像很开心。”
虞幸走过去,几人齐刷刷向他看来。
阎理见他居然换了身衣服,还大大方方的背着包出现,仿佛随时可以迈出方府大门,而不需要他们拼死拼活跑出去,有那么一瞬间表现出了诧异。
“小幸……”老园丁见他这样,也十分意外,“你这是?”
“哟,园丁爷爷。”虞幸大大咧咧过去,本想直接一屁股坐在桌上,看着这满足的木屑,终究还是没能下得去腿。
“我待得差不多了,准备叫我朋友一起回去了。”
“回去?”老园丁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刻刀,震惊地站了起来,“小宵竟然放——小宵竟然舍得让你走?”
显然,因为方宵才是方府的掌权者,所以老园丁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然后才是许婉:“许夫人呢?她也不留你吗?”
“诶?就要走了吗?”见过虞幸和方宵一眼的美杜莎倒是对这个结果不太意外,她当时看虞幸能把方宵哄成那样,就知道这家伙很有手段。
她举着自己才刻了一小半的木雕:“我还没弄完呢。”
阎理瞥她一眼,默不作声。
虞幸笑笑,先回答老园丁:“我就是回旅行团待一阵子,明天跟我哥约好了一起去看瑞雪祭的,等瑞雪祭结束了,我就回方家生活。”
“反正也要回来了,他们就算舍不得,也不至于连这点时间都不给我。”
老园丁愣住了。
回过神来之后,他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意料之中的哀伤来。
“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虞幸佯装不解:“什么?走到哪一步?”
“没什么。”老园丁摇摇头,又坐了回去。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逃走的小少爷,长大后又一次踏入了这个只进不出的牢笼。
而且,就这么半天的时间,就已经……被改变了想法。
他不自觉地向天上看了看。
那就曾经出现在他眼中的巨蛇,真的就这么恐怖吗,小宵没能逃出去,小幸也躲不开。
哎……
或许,方家就是命该如此。
“你真决定要留在这儿了?”美杜莎知道这不会是虞幸真正的选择,但做做样子还是要的,她眉目间出现一次挣扎,迟疑地问,“我好像记得……你之前跟我们说,你家里人对你很差……是说过的吧?”
“说过啊。”虞幸并不否认,他低下头,忽而勾唇,“但是今天我过得很开心。”
“我父亲,他得到了他应有的结局,另一个让我极度讨厌的人,李保姆,她死了。”
老园丁浑身一震。
那个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他人的“眼睛”,死了?
虞幸再抬头,脸上的笑容特别灿烂,几乎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纯真:“我哥替我杀了她,就死在我面前,她的眼睛被砸的稀巴烂,头也稀巴烂,特别节气。怎么样,方宵是不是对我很好?”
阎理手指动了动,放下手中木雕,点点头:“既然你已经做好决定,我不会干涉你。我去拿我和她的旅行包,拿到就走,你在这等我一下。”
“好。”
这两人的背包还放在客房里,阎理离开后,虞幸坐在了他的位置上,在老园丁复杂的眼神中欣赏起两人的木雕作品。
“噗,你雕的这个有点抽象。”他首先是看到了美杜莎手里的半成品人像,说是半成品,着实有些抬举了。
“我才第一次做这个,已经很不容易了好么?”美杜莎将鬓边一缕垂下去的发丝别到耳后,没好气地嗔道,“你以为谁都那么擅长做手工么?”
虞幸又瞥了一眼,只能看出这人像是个男性,那张脸坑坑洼洼的先不提,反正身材也比较凌乱,毫无辨识度:“所以,你雕的是谁?”
“蓝无。”美杜莎轻笑,“不过确实做的很丑,我就不把它带走了,就连当小礼物送都送不出去呢。”
啊,蓝无啊。
虞幸又看了看阎理留在桌上这个。
阎理可能不是第一次做木雕,他雕出来的女人和美杜莎十分神似,问都不用问。
不过,阎理的木雕十分粗糙,在细节方面差的很多,而且也同样是半成品,还有一大半完全没有雕琢。
啧。
难怪刚才阎理一脸冷淡,看都不想看美杜莎的作品一眼,应该是问了同样的问题,然后被答案爆杀了。
“呵。”虞幸被自己想象的画面逗笑,见旁边还有已经打磨好的木头,便随手捞上来一个,拿起刻刀果断又利落地雕刻起来。
他的动作实在过于随性,就和拿着画笔随意涂鸦两下的小孩一样,因此,老园丁和美杜莎都以为他只是没事可做,趁着等阎理回来的这段时间稍微玩一玩。
然而,一个人像轮廓很快被弄好,然后是上半身、腿脚,衣服的细节和裸露在衣服外的肌肉的纹理走向都飞速成型,虞幸下刀似乎不需要思考,而在别人手里怎么都不听话的小小刻刀与他而言,也跟身体零件一样如臂指挥。
“诶?”
美杜莎越看越迷惑,她把自己手里的丑东西放到桌上,紧盯着虞幸手里每一秒都不一样的木雕,着实受到了一丝震撼。
“你学过这个?”
老园丁也震撼,他内心的悲伤还没有褪去,就看到如此离谱的事情,一时之间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嘴巴缓缓张大。
“我怎么可能学过呢?”虞幸分心回答美杜莎的问题时,手上功夫都没有慢下来一点,几乎是随手一拿就能拿到他要更换的刻刀型号和其他工具,“只是一点爱好,我还挺喜欢雕东西的。”
是啊,在这个世界,方幸没学过雕刻,只学过画画。
不过展露出和雕刻有关的技能也不是第一次了,虞幸没记错的话,他在墓宫底下时,看到一个墓室外出现了明显像是由他雕刻而成的石雕,那个石雕还碎掉了。
“你雕的这个……”美杜莎凑过来看了一会儿。
这过分精细的木雕雕刻的也是一个男人,穿着现代的短袖,下半身好像是宽松的工装裤,男人露出来的小臂肌肉分明,一只手拽起短袖的下摆擦拭腮边的汗,于是深刻又紧致的腹肌就暴露无遗。
“好灵动。”美杜莎不由自主地惊叹了一声,这可不是她在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
就算是她在现世见到的工艺品木雕也很少能有把人雕刻的这么栩栩如生的,那片薄薄的掀起的衣摆,与胸前衣服之间细微的空隙都被虞幸凿了出来。
木雕上当然没有真的将这个人脸上的汗雕刻出来,可是动作如此真实,使人自然而然就能理解并想象到作品的意思。
接着是头的部分,肩颈线条凌厉,那张脸也棱角分明,只是还没有五官,微长的头发似乎十分蓬松柔软。
美杜莎正等着看虞幸给木雕雕出脸来,结果虞幸就不管这张脸了,转而去雕另外一只手。
木雕人垂落在身侧的那条手臂也逐渐与木头分离,手指屈起,像是握着什么东西。
虞幸把留出来的那一小截木块雕成了一把小小的匕首。
雕完,放下刻刀。
“呼。”
虞幸吹走上面多余的碎屑,将连着木雕小人双脚的那截木头削平,把仓促完成的作品放在桌上。
是很仓促,灵动虽灵动,可所有的地方都只有线条,没有任何细节加工,而且也没有打磨,看起来并不圆润,摸上去也很刺手。
可是对比着阎理和美杜莎忙活了半天的成果,已然有一种人类进化没带他们的感觉。
“啧啧啧,宽肩窄腰大长腿,你是按照我跟你说的帅哥标准雕的么?”美杜莎心服口服,调侃了一句,“不会是你自己吧?”
她打量了虞幸一眼:“不对,这个小家伙的肌肉比你明显很多,那就是你认识的人。”
虞幸摸了摸下巴,其实他摸到刻刀的时候真的只是随手而为,已经雕出轮廓了才反应过来,他怎么下意识雕了……
“牛的。”美杜莎夸赞连连,唯有一点,“脸呢?为什么不弄五官?”
“不行啊,再雕五官就要侵犯某人肖像权了,但是只要我不雕这张脸,别人就没有证据。”虞幸挑眉。
他也不多想了,接受良好,可能就是从潜意识里挑了个身材最好的当模板了吧,他们艺术生不管是画画还是雕刻,总会倾向于找符合自己审美的躯壳当做模特。
下一秒,阎理回来了。
阎王爷背着一个包,拎着一个包,一回来就看见美杜莎毫无形象地蹲在虞幸旁边,离的特别近。
他脚步一顿,走进了以后同样有些好奇地看向桌上。
“……?”
是不是多了个什么东西。
他无言地望着刚才还没有的崭新木雕,端详片刻:“这是,幸雕的?”
和美杜莎不同,阎理对虞幸的各种技能,都有一定的了解。
因为他们队里有个堪称资料bug的存在啊。
衍明的古书早就把虞幸那些特长给卖得清清楚楚,未亡调查组研究虞幸的时候,就已经看见过“绘画”、“雕刻”、“伪音”、“开锁”等一系列或大或小,或正常或诡异的关键词。
其实古书上其他人的资料没有这么奇葩。
只是因为虞幸这一页,没有显示虞幸的过去,也没有对虞幸核心能力的介绍,说明这些信息位格高,古书暂时无法自动收录。
也不知道古书是不是抽了风,为了不让那一页显得特别空旷,就硬是往里填了一些在未亡调查组成员看来过于离谱的东西。
连某些年虞幸自己写剧本卖钱赚了上百万的事情都有。
还记得当时看到这些,队里的吕肖荣整个人都不好了,这胖子也是挺惨的,因为饿鬼体质的影响,他最爱的美食已经离他远去,而偏偏他还是个赚不到钱的,不管在现实里投资什么东西,最后都只有赔掉这一种可能。
胖子总是在队内别墅中哀嚎他的经历,怎么也没想到,研究个破镜的队长还能破防。
想到这里,阎理也升出一丝笑意。
呜呼哀哉
今天先不更啦,我好困好困好困好困(இωஇ)承诺了五月日万三十天,还好有个31号……
不过我想要的连续爆更小牌牌是拿不到了,有一丝悲伤。
然后,如果有章节打不开,那就是因为某些问题有期徒刑了,我正在改文,争取早日获释……
第八十九章 红叶神树
方府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又缓缓关上。
全须全尾,看起来半点伤都没受的三个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了出来。
外界天色还没黑下去,推算一下时间的话,此时应该是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
“其实你家里也没你说的那么可怕。”美杜莎一边往来路走,一边笑道,“可能是因为你年少时期的阴霾,导致伱的记忆自动把整个家都妖魔化了吧。”
阎理跟在她身旁没有说话,虞幸也随意“嗯”了一声,带着些许奇怪的笑意:“可能是吧,这个家的确比我想象中……弱势了不少。”
“你那木雕真不带走吗?”
“不带,反正过不了一天我还要回来,以后有的是时间玩雕刻。”
他们就这么一言一语随意闲聊,慢慢走远了,有虞幸的带领,这一次没有鬼打墙这种事发生,他们顺利跨过了那条分隔了雪色的边界线,寒风忽起。
不过三人都没表现出对这寒冷的不适,他们顺着路走,一路上,竟也没见到任何一只恶鬼镇民,不知道那些游荡的镇民都到哪里去了。
直到走出三十多分钟,那股跟随在他们身后的窥视感才悄然消失。
“……”三人同时停下脚步。
“现在没有人在监视我们了。”阎理平淡开口,语气笃定。
“真是麻烦,我被那条蛇重点关注许久了,就算是坐在那不动,它也要盯着我。”美杜莎美眸眯起,十分不耐,“我只能将计就计,时不时做点什么来吸引它的注意,让阎理分神去探查方府了。”
虞幸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因为美杜莎和阎理一直待在一块儿,只有他们两方之间,需要交换情报。
“说说吧,虞幸,你发现了多少东西?”阎理投来一眼,“能这么从容地走出来……莫非,你已经知道方府的秘密,并且有了应对方法了?”
此前他们说好,这次去往方府,不论发现了什么,只要是和剧情有关的,都要共享。
虽说是虞幸带着他们进去的,他们共享情报是理所应当,但虞幸当时也主动答应了这个提议,算作合作的诚意。
现在这地方,也算是个不错的交谈位置,旁边就是一家工厂,用感知探查后,他们能确定工厂建筑里没有镇民,也没有恶鬼。
虞幸抬眼看了看天边,然后打开了工厂未反锁的窗户:“进去说。”
接下来,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把方府和南水镇的故事讲完,包括书和电影的概念,只隐去了系统在其中的作用,淡化了他身为方家小儿子的重要性。
饶是两位经验丰富的老牌顶尖推演者,在听完这极其复杂还夹杂着家庭伦理的故事后,都默默消化了片刻。
“也就是说,这个镇子是虚假的,实际掌控者是一条蛇,可是镇子如今失控了,还有七天就会毁灭,所以,我们主线任务就是在镇子毁灭之前,完成存活七天的任务,提前脱离副本。”
美杜莎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聪明如她,自然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比如蛇在控制方宵的过程中发现镇子失控,所以要找方家小儿子继续做傀儡,偏偏虞幸就来了,这是不是太巧合了点?
不过事情涉及到系统,她心中微凛,很有默契地把这个问题咽了下去,没有多问半句,而是忽然想到:
“南水镇是‘电影’场景,我们身为电影中的角色,一言一行岂不是都会被那条蛇注意到?”
倒不是惊慌,而是疑惑。
如果是这样,他们都不可能站在这里交流这么久,还有虞幸就是方家小儿子的事,也不至于要他主动前往方府才会被发现。
“是有这种顾虑,不过刚才蛇女的视线有多明显,两位也能感觉到。”虞幸何尝没思考过这件事,“要是它真的能随时感知每一个场景,也用不着亲自在方府对我们行注目礼。”
“我更倾向于,它的控制力更多放在了镇民角色上,它平时任镇民为它做事,并不给出关注,只有镇民呼唤它,它才会前往镇民身边解决问题。”
“就算它想主动观察某个对象,比如我——也需要有镇民或者别的创造角色在场,借那些东西的眼睛来观察。”
这就是电影比书差的地方。
对镇民的控制力强则强矣,却因为镇民趋于同化,没有自身独特的行为逻辑,因此无法创造能自行发展的故事。
蛇这一手,虽然解了短期问题,却舍本逐末,断了“南水镇小世界”的未来。
“那就好。”美杜莎红唇撇了撇,“这样我就可以放心骂那条死蛇了,它抓伤我的事,还没和它算账呢!”
虞幸轻笑:“方府那条比你之前看见的强大很多,凭你一人,恐怕不太好找它算账。”
美杜莎虚着眼,涂了蔻丹的指甲在腰间伤口处轻轻拂过:“哼,那又如何,我能拔下它一条舌头,就能再砍断它的尾巴。”
阎理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只能通过只言片语猜出美杜莎腰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余光瞥了虞幸一眼。
他不知道的事,虞幸却知道得这么清楚,一想就明白,这些事肯定包含在了美杜莎传输给虞幸的记忆里。
一提到传输记忆,他就想到之前被迫“幻想”的那个场景。
顿时,额角青筋就开始突突直跳。
还是先转移话题吧。
“你想毁掉拍摄设备提前结束副本,所以假装想跟方宵夺权,暂时稳住了蛇女,还邀请了方宵参加明天的瑞雪祭……”阎理靠在墙壁上,抬眼道,“可之后又要怎么办?”
他也感觉到了任务重点过分集中在虞幸身上,可是表情一点儿不变,从善如流地讨论起虞幸的计划问题。
“如果我进展顺利,方宵明天是不会来的。”虞幸勾唇,“大概率,我也会参加到一半直接失踪。”
“……如果是你的话,主线不做确实也没事,能惩罚你的规则不是系统定的,而且南水镇定的,只要那条蛇给你开了后门,你什么错都能犯。”阎理先是点了点头,又道,“我们也发现了一点东西,不过于你而言,应该不重要了。”
他和美杜莎表面上除了在客房昏睡,就是一直和老园丁在一起。
老园丁以教木雕的名义对他们实行监视之实,可他们并不因此束手束脚,只有暗中一道极其危险的目光时不时从美杜莎身上扫过这一点有些麻烦。
美杜莎认识这视线背后的气息,知道是和她打了一架的蛇女因为仇视才会对她格外注意,于是她每隔一段时间就放出一条小蛇虚影,驱使虚影向方府各个方向探查,而那道气息总会被这小蛇吸引,不等小蛇游出去多远就把小蛇击杀。
阎理,则趁着美杜莎吸引了注意力,一边继续手上的雕刻活,一边分出意识分神,将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些院落和房间挨个调查了一遍,甚至连每个房间的柜子都没放过。
——他最近主攻阵法,不代表其他能力就会落下,不然怎么是全能型推演者呢。
那些空荡的院子看起来荒废已久,似乎很长时间都没人住过,然而房间内陈设并不空,更像是在很久以前,住在这儿的人一夜之间消失,连带房间也都无人问津。
“我在那些房间里找到了几本日记,还有方家人在镇机关走动,争取不拆方府的记录。”以防万一,阎理没把那些东西带出来,而是将内容都记在了脑子里。
“结合你听到的故事,我能确定那些是方德明拿到书之前的事,所以原本住在那些房间的方家人,应该都在后来因为信念不和,被方德明清算了。”
或者说是被蛇女清算了。
“另外,我还在许婉房间逛了一圈。”阎理道。
虞幸这才有些惊讶:“什么时候?”
“在你去许婉房间之前。”阎理顿了顿,“她并非一直待在房间里,我感应到她出门,去了一趟方府仓库。”
“当时我本没打算这么冒进,但是仓库离她房间有点远,只要我小心点,蛇女的感知也对我无效,所以我没放弃这个机会,直接进去搜了。”
“当时我看完整个屋子都没见过你说的颜料盒礼物,那么她去仓库应该就是给你取礼物去了。”
他就趁机溜了进去。
因为是意识体,他翻箱倒柜的动作很轻,翻完每个地方都会还原成原样,因此,回来的许婉也没注意到整个房间都被人动过。
在许婉房间的收获,要比其他不重要的炮灰方家人房间多。
他在许婉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一本相册,里面都是许婉以自己真正的相貌做明星时拍的照片。
有些照片已经泛黄,却并不损伤照片中女人的明艳和开朗。
“她还有当明星的梦想。”阎理道,“她的柜子里藏了很多自己的电影周边,几十年前的看电影周边少,她不惜自己出钱找南水镇外的商人制作,还要求别人将之分发到镇外。”
看来受了腰伤的她并不甘心。
她热爱演员这份事业,即便是嫁给了方德明,也依然想给自己制造一场红遍大江南北的错觉,欺骗自己没有过气。
“所以把南水镇更改电影这事,多半有她的参与。”美杜莎对女人的心思最为敏感了,她笑了笑,“真是个可悲的女人,因为曾经的辉煌全部随着换身体成为了‘别人’的,现在的她,比从前更加一无所有。”
那个耀眼的电影明星是许婉。
现在这个女人,在镇民面前,却是一个连方德明都不会在公共场合叫她名字的存在,她得到了年轻美貌,却丢失了演员的头衔,对她来说,难以接受。
“她可能是和蛇女达成了什么交易,否则,许婉身上没有方家血脉,蛇女更不会为了而确定要改电影而让许婉做顾问,才给她这么高的地位。”
不然,书大可以改成话剧、游戏、漫画等等,为什么一定要是电影呢?
“她连身躯都是蛇女亲自给她重做的,前前后后花了好几年,为了这副躯壳,死了多少无辜女人?”美杜莎冷哼一声,“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在镇民家中的时候,那恶心的老太婆想让我当个电影明星了。”
“因为如果我被同化了,‘自愿’留在镇上,也就和他们一样,成为了真正的电影角色,说不准……许婉会试图再一次重新塑造躯壳,而且这回都不用那么麻烦,直接用我的身体就是。”
美杜莎这话说的,乍一听十分倨傲。
可却没有任何人能反驳她,毕竟她只要站在这儿,就已经比许婉费尽心思东拼西凑才凑出来的这幅皮相更加引人注目。
论容貌,一个女人能长成这副模样,运气到底得有多好,能继承父母最恰到好处的基因,而且之后还不长残。
若是平常,美杜莎其实很少提及自己的长相,因为她现在的实力已经足够覆盖长相为她带来的一切,只因许婉这只鬼物太特殊,才会有此一比。
而且说到这,在场三人都想到了一件事。
“她潜意识中还想做明星,若是拥有了你的身体……”虞幸沉吟,“许婉不是方家血脉,尽管她在方府中经受过蛇女的认知扭曲,但独特的方家血脉限制对她却不起作用,所以,她其实可以离开南水镇。”
她的意识是禁锢的,身体却是自由的。
“莫非她其实有重新去南水镇外做明星的打算。”阎理眼神冷冽,“这么特殊的人,蛇女既然留下她,就一定是要她有用。如果蛇女就是把许婉当做自己的躯壳储备,等南水镇稳定下来,重新回到明星身份,再利用荧幕给更多人制造远程认知侵蚀,那整个世界都会埋下覆灭的种子。”
[啊?这都谈到这个世界的灭世事件线了?]
[虽然大佬们讲的很有道理,但若是这一回就能把事情解决,不就没之后的灾难了嘛。]
[一条蛇当了明星,就会有这么大的后果?]
虞幸认为会。
他也思考了一下,蛇女正在试图偷取系统的创造权柄,她要这权柄,现在也只是掌握了一个没什么活人的镇子罢了。
如果只是为了这种小目标,蛇女根本不需要花费这么大力气。
除非她所图的是更大的东西,比如,以南水镇为实验,以许婉为媒介,在后续逐渐控制全世界的人,知道这个世界彻底被她掌握。
自然,此事极难做到,毕竟这个世界也很大,能被系统选中当做推演副本的都有不少,小千结或许已经是位格最高的鬼物之一,可一定有比她更擅长战斗的。
不管能不能做到,这大概是蛇女的一个梦想。
“总之,明天的事有变动,先回百宝街,把你们的人都找齐了,一同商议。”阎理最后拍板定论。
这里,虞幸有张羽,再搭个花宿白,美杜莎有蓝无,只有阎理,算是完全一个人来的,孤家寡人。
他说的商议也仅仅是让其他确定为盟友的人知道明天要面对什么,还有合理安排积分,以及先做个预警,免得有突发情况反而拖后腿。
而且,也不知道福牌活动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
此时没人看得到他们,阎理看情报交易完毕,便着手准备起回程的阵法。
来时他的传送阵位置稍微产生了偏差,回去就不至于失误了,只会更快更准。
不多时,工厂内一阵微光逸散,里面三人皆失去了踪影。
……
百宝街。
镇上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也只有这一处街道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说起来这百宝街要论特殊,也能在南水镇上排到第三名。
前两名分别是方府和东区港口。
百宝街上的商铺各个古怪,连带着商铺老板们,也和外界镇民有很大差别。
尤其是得知了南水镇的世界观真相之后,再回过头来看,更能发现端倪。
成衣铺的红衣女老板从天亮睡到了天黑,不管街上如何喧闹,仿佛都与她毫无关系,她就那么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哪怕偶尔有一两人进店看衣,也不招呼一声。
天光逐渐黯淡,那盏位于柜台上的油灯忽地自行亮起,在晦暗光影中形成一抹幽芒。
女老板这才舍得睁开眼睛,缓缓从躺椅上坐起来,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她瞅了一会儿,却也没多大兴趣,街上走的都是没有灵魂的空壳,也只有偶尔经过她店门口、脚步匆匆的旅客才有点意思。
但今日人也太少了,还远不如昨晚热闹呢。
这些人,也会被一个不留的杀死?
女老板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想。
以她感知到的时间来看,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每回从她店门口经过的都拿着福牌或者玩偶,前者赶着去神树挂牌,后者则满大街找玩偶商人,准备在规定的游戏提交时间到来之前确保商人位置,免得又生事端。
只是,拿玩偶的未免也回来得太少了。
女老板数了数,她发现选择做福牌的人从外归来得更多,还有几个结伴而行,可至今抱着玩偶在街上到处晃的,也就那个用双刀的小子了,似乎是……叫獴刀吧?
哦,也不尽然,更早些时候,天还亮着,她在睡梦中还感应到了三只玩偶经过,随意瞄了一眼,正是这次旅行团中明显最有威慑力的三人,只是这三人拿到玩偶回来后就失去了踪影,也不打算趁着多余的时间多和商户们打打交道。
女老板一时间都差点忘了他们回来过。
反观其他旅客,就算是已经将今日游戏的重点物品全部找齐,也仍旧在百宝街各处乱窜,找各种商户搭讪,拐着弯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只要商户提出来,旅客们不管是觉得为难还是轻松,都必然会答应下来。
她还听到两个旅客路过时嘴里嘀咕什么:“5000分还是太难了,明天要怎么过啊……”
“嘘,”其中一人感知敏锐,发现女老板在看他们,立刻告诉同伴噤声,别被她听到了。
女老板:“……”她已经听到不少了。
呵,真当她会好奇呢,反正不过是要死的玩物,她多看两眼,只是觉得新鲜罢了。
再说,其他人问来问去,偏偏没有一个人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恐怕是觉得昨晚已经在成衣铺待了许久,她这里必然没有更多秘密可以挖掘?
没意思。
女老板重新躺下,继续着她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哪知刚躺几分钟,古怪就被人敲响。
“嘿~”柜台前站着的男人也是一身红衣,风隆服的宽袍大袖在此人身上不显得繁重繁琐,反而格外显轻盈飘逸。
乍一看,这男人和她的成衣铺简直是天然合适,就跟个人形衣架子似的,替她宣传着衣服。
女老板对这个人印象很深。
正是这个人,在她的注视下从一碎布片转换成了健健康康的活人,然后还解决了违规进入后院的那个旅客。
他昨夜小声与她说,会帮她杀掉违规的人,代价是,违规这事她再也不能和导游提半个字。
今天早上,那背着剪刀的高个子,果然没出现。
女老板收敛了脸上被打扰的烦躁,从躺椅上坐起来:“你怎么又来了?”
这时,她才发现,眼前这人虽然穿着最端方的祭典礼服,动作却极为随意,一手搭在柜台上,脸上笑意天然透着股亲近意味,好似那大婚当日还在拈花惹草的风流纨绔。
他背后多出了一个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大布袋,里面装的鼓鼓囊囊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徒步收废品去了呢。
花宿白道:“有个忙想让老板帮上一帮,不知道老板可愿意?”
女老板诧异地看着他:“别人都问有没有需要他们帮忙的地方,你倒好,上来就让我帮你的忙?”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嘛。”花宿白笑吟吟地,从柜台前转至铺子内,“我想了半天,这条街上,最能信任的店主就是你啦,所以我才要把这么这么重要的事交由你做。”
信任?
这词听得女老板嘴角一抽,什么时候她竟然能担得上外来者一声信任了,这人是不是脑子坏了?
不过甭管脑子坏没坏,他实力却是真的太强,女老板也不敢拒绝得太直接,只好问:“什么事?要是太麻烦,就别指望我了。”
“应当不算麻烦。”花宿白把背了一路的大布袋子放下,鼓囊囊的大包裹仿佛随时都会把袋子撑裂。
“喏,就这个,我带着它多有不便,所以想把它寄存在老板这里,明日再来取。”他双手合十,“拜托老板啦?”
女老板越看越觉得古怪,冷冷问:“里面装的什么?”
花宿白一顿,然后像是才想起来一样,当着女老板的面打开了袋子口的系绳。
哗啦啦……
瞬间,里面的东西不受控制地弹出不少,有的落在铺子内的地上,有的刚好弹到躺椅上,还有一只极富技巧地砸到了女老板的脸。
花宿白:“哦呼。”
女老板:“……”
她恼火地拿起从脸上滑落到身上的东西一瞧。
是个玩偶。
黑发、幽蓝眼睛,身穿讲究小衣服的……游戏目标玩偶。
再看地上,从布袋子里漏出来的东西或躺或趴,竟然全都是玩偶,一模一样的玩偶。
观这数量,没有袋子里装的九十也有八十个了。
“你居然把玩偶全拿来了?!”她震惊。
花宿白默默把玩偶都捡起来,动作轻柔,重新投回袋子里,把绳子系好,只剩下女老板拿在手里这一只。
他露出明显是真的很开心的笑容,挑了挑眉:“这可是我一天的收获,我问过向导,她说,在今天的游戏里找到的玩偶都能归旅客自己。”
从女老板手里拿回那最后一只,花宿白戳了戳玩偶的脸:“我就用这只去交差吧,然后带着它去旅店睡觉~”
女老板:“……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少女心,要娃娃陪着你睡觉。”
“主要是它很有趣。”花宿白又戳了玩偶一下,玩偶一动不动,但那股神似虞幸的感觉还是让花宿白爱不释手。
“剩下来这八十六个,就寄存在老板这里,可以么?”
女老板本来还以为他装了一袋子危险物品——虽然她也不太能想到什么才是危险物品,可大约是直觉吧,总感觉面前这人浑身都是危险,不会干循规蹈矩的事。
没想到是一袋玩偶。
这东西……别说放她这一晚上,就是放一年,也触及不到她的违规规则,换句话说,帮忙完全没问题。
可是,就这么答应,总也显得她太没用了,往日那些外来者,那些旅客,哪个不是怕她怕得要死?
不过这人更离奇,真论能力,她怕是才是要死的那一个,她有不答应的资格吗?
女老板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在花宿白期待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只道:“我有个条件。”
“你说?”花宿白歪头。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跟我说实话,我就帮你,不回答我,我就假装答应你,半夜把你的玩偶都扔到街上去弄脏。”
不痛不痒的威胁,也算是女老板示弱了,谁知好像戳到了花宿白的痛点,他脸色大变:“那怎么行,小玩偶可听不得这话!”
女老板:“……”莫不是非得脑子有病,才能在南水镇活下来?
花宿白清清嗓子:“你问,我必定知无不言,只求老板对我的小玩偶们好一点。”
有那么一刻,女老板都后悔跟他提出要问问题了,他真的靠谱吗?
终究是好奇打败了迟疑,她谨慎地开口:“我想知道,你们这个旅行团,为什么如此特殊?”
好像各个都有自己的本事。
从前那些外来者,可没一个是这样的。
“你们是不是除了旅游还有别的目的?”
“你们究竟有几成把握?”
一共就这三个问题,女老板问完,也面色发沉,显然紧张了起来。
“啊,居然是这种问题。”花宿白眼睛微微睁大了点,凑近到女老板面前,仔细端详她片刻。
那目光,就像在研究什么稀有品种。
女老板对凑近的俊脸心无波澜,只眉头一皱:“你回不回答?”
“嗯……可以回答,只不过,你真的想听答案?”花宿白退回去一点,玩笑似的感叹,“书中角色,果真各个都有特色,不像现在,千篇一律,行尸走肉。”
女老板猛得盯住他:“你知道?”
“不才,昨日已经看穿小把戏,不过是尚觉有趣,还有熟人的热闹可看,这才留了下来。”花宿白要是手里有把扇子,这会儿恐怕已经摇起扇子装作风雅了。
只可惜他什么行头都没有,所以扯这文邹邹的词只平添了几分喜感。
然而女老板看他的眼神已经变了,和他直播间暴涨的弹幕一样震惊。
[等等,他怎么知道书和电影的事?]
[他不是没去方府吗,从哪儿拿的情报?!]
[他说他昨天就看穿了……真的假的啊,怎么做到的?不仅能看出南水镇本质,甚至精确到书和电影?!]
[啊?什么书和电影,花大佬在说什么,你们又在说什么?]
前面讨论着的都是看过虞幸或者阎理、美杜莎直播间的人,后面懵逼的则是从头到尾都赖在花宿白直播间没动的人。
看后者这反应,就知道今天花宿白根本没碰到能解析世界观的事件和人物!
当下,弹幕开始交流,试图让花宿白直播间本土观众也了解了解这个副本的本质。
就在弹幕一片热闹时,花宿白又笑道:“正因知道南水镇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才认为老板是可信的人啊。”
“……为何?”女老板忍不住问。
“这是第四个问题咯~”花宿白先是贫了一句,不管女老板看起来有多严肃,他永远是这副不以为意的从容模样,“我猜南水镇有过两个时期,百宝街的商户们,就是在第一个时期被创造出来的人吧?”
[这个!这个指的就是书的时期,是方德明写出来的世界里的人!]
“那些镇民是第二个时期的角色,已经丧失自我,‘进化’为掌控者的工具。”
[这个这个!这就是电影时期,人物全都变成了傀儡空壳!]
“你们和镇上的镇民不同,只有你们还保留着独立的逻辑和思维,且人数很少,地位特殊。”
花宿白道:“是不是南水镇从书转变为电影时,你们这些书时期的角色都被毁掉了?因为你们不够听话?”
“那么多人中,只有吸收了一定鬼气,在世界形态变动时化为鬼物的人残存了下来,掌控这一切的家伙暂时毁不掉你们,也舍不得浪费你们,于是就把你们都放进了百宝街,让你们只能在这条街上活着,不允许你们坏他的好事。”
[啊?还有这事?]
[这样就能说通成衣铺女老板等商户为什么有自己的想法了!]
“不仅如此,逐渐清楚你们能力的掌控者决定让你们物尽其用,比如这次制造死亡给旅客们,帮他收下外来者的性命……”
[原来如此!相当于精英怪!]
[神踏马精英怪,真绝了]
“我之所以信任你,是因为你是书时期的镇民,你的认知只属于你自己,虽然鬼物化明显,可你有什么想法都是你自己的,不会因为某个念头忽然翻脸。”
花宿白摊手:“诚然,这条街上的商户都能做到这一点,可只有你给了我一种感觉,一种你不想配合掌控者,所以才消极怠工埋头睡觉的感觉。”
女老板听完这些已经说不出话来。
因为面前这人句句都对!
一个外人,真能在短短两天……不,一天之内,获取这么多情报?有些情报甚至无从获取,只能靠猜。
“你的表情让我更确定了。”花宿白绕了个圈子,又把话绕了回来:“所以你问我的这三个问题,是想确认这次的旅客到底有多大能耐,能不能把你带离南水镇,或者直接结束南水镇的异像,因为你觉得这一次再不行,以后的也都没什么希望了。”
女老板久久不语。
花宿白好似不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一脸无辜地眨眨眼:“现在……还需要我回答问题吗?”
“不用了。”她的声音果断又沙哑,“我会替你看着这一大袋子玩偶,你放心去吧。”
“不会半夜把它们扔到街上弄脏吧?”
女老板:“……不会。”
“那真是太好了。”
把辛辛苦苦收集来的虞幸周边交给了女老板看管,花宿白目的达成,脚步一转就要溜。
女老板也没叫住他,就这么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百宝街更深处。
随后想起一件事。
拿回玩偶的游客这么少,该不会是因为这家伙一个人把玩偶都搜刮完了吧?
就那么零星几个漏网之鱼,其它游客找起来,难度岂止是翻倍。
他还真是不顾别人死活。
……
百宝街尽头,没有商铺,只铺设了一条窄窄的小石子路,两侧是绵延的鲜花。
石子路不过十来米,花海更是在低处摇曳,那座被称为神树的树木根本没有遮挡,就这么静静矗立在那里。
“神树”不大,起码没有参天大树的巍峨,它只有两个成年人那么高,底盘粗壮,像裙摆一样倾扎入土,根须也不完全埋在地下,而是肉眼可见地蔓延出一米多的距离。
树干扭曲,几乎成了螺旋状,但总体笔直向上,到了冠部,又骤然开出无数分叉,宛如在半空中游曳的蛇群。
若说这树干和树枝已经让人觉得诡异不适,连满地粉色花海都盖不住它散发出的侵略性,那么这隆冬中依旧挂了满树的血红树叶就是将这股诡异毫不避讳地宣扬到极致。
每一片叶子的颜色都那么浓稠,风一吹便哗哗作响,像是“神树”浑身血液正在流动。
这树很不详。
最低的那一部分枝干上,除了血红树叶,还稀稀拉拉的挂着几块褪了色的老旧祈福牌,木牌上的流苏低垂,也不知为何做那么长,活像从树上流下来的汩汩血瀑。
“队长,你盯着神树看好久了,它是不是问题很大?”
排除掉神树和花海范围,离神树最近的就是一个露天茶摊。
此时天已黑,茶摊摊主点亮了许多盏油灯,让自家地盘亮得像白日。
已经有好几个完成了祈福牌游戏的推演者选择在茶摊暂坐,远远观察这棵神树,等待八点到来。
——已经回百宝街有一阵子的虞幸也在,占了一个四角方桌,同桌而坐的分别是张羽和蓝无,还有一座空着。
美杜莎不在,蓝无又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被托付给了虞幸,一回生二回熟的,这甩手掌柜行为是越来越熟练了。
虞幸也不介意,甩手掌柜谁当谁爽,他不也让张羽跟了两次薛守云吗?现在薛守云接到了一个百宝街内部的支线任务,正在镇上的纸鸢铺努力赚积分,不然,空出的这个座位应该是她坐的。
一开始虞幸不能相信美杜莎和阎理是因为团队不同,现在合作了一次,倒是能确定起码在这个副本里他们会是绑死的盟友,所以照顾一下蓝无也就相当于照顾自己人了。
此时,蓝无正趴在桌上发呆。
而张羽看自家队长什么都不说,就撑着下巴歪头盯着神树看,压力逐渐起来了,故而才有这样一问。
虞幸眼睛微微眯起,也不知听没听到,反正是没回答。
“队长,队长,你理理我,不然我要开始害怕了。”张羽小声嘀咕,还大着胆子戳了戳虞幸胳膊。
这下虞幸终于回头看他,也证实了他刚才看树看得出神,压根没听张羽说了什么:“怎么了?”
张羽压低声音紧张兮兮:“我是说,队长盯着神树看这么久,是不是看出它很危险?”
虞幸:“哦,那倒不是。”
张羽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虞幸道:“对我来说不危险,对你们这些要挂牌子的人来说,够呛。”
“?”
这话把蓝无也惊醒了,白发青年揉了揉眼睛,坐直身体:“虞幸队长看出什么了?”
“诅咒。”虞幸也没藏着掖着,他嘴角微勾,“你们挂了牌子,就要接受许愿的反噬,会被诅咒。”
“啊?严重吗?要命吗?是队长你能解除的级别吗?”
没理会张羽倒豆子一样的发问,虞幸只轻笑了一声:“有趣,它偷的居然不止一家。”
书,是系统同源的力量。
眼前“神树”既拥有诅咒能力,又形似群蛇,看起来也是个混合产物。
这南水镇的蛇女,肯定能学会种杂交水稻吧。
晚了一个多小时!但是这个算5.25的更新,26号照常更新哈。
最近这状态,我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姨妈要来做客了,每次来之前的几天最烦人,来了以后反而好很多ヽ(‘⌒メ)ノ
第九十章 你们脑子也坏啦?
说起这祈福牌的制作流程,还的确是比找玩偶要轻松许多。
几处材料地点都已经直接告知了“旅客”们,他们只需要躲过路上的恶鬼镇民,到达指定位置后,和那几个地点中早早等着他们的“手工师傅”学习制作。
那些地点中都不会有恶鬼镇民,他们只需要通过一些不致命的考验——比如放自己的血浸透木牌,把木牌染成红色,又比如在做挂绳流苏时需要和一个镜中女鬼交谈,取得她的一缕长发,用她的长发做编织材料。
用墨水书写祈福内容更是简单,只需要把字写好看点就行,不过只有真实的心愿才能在血色木牌上留下墨迹,否则,再浓的墨水浇上去都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等三个地方都去过,祈福牌也就做完了,只需要等到晚上八点去神树上挂牌子,余下的时间都可以自行安排。
是以选了祈福牌的人都早早回到百宝街,找各种商户打探消息,试着从商户手里接到支线任务获取积分。
然而夜幕降临,越是临近八点,这些人心中也越是不安。
推演者的第六感可是很少出错的,他们的游戏完成得这么轻易——这个“轻易”是相比于第一天——恐怕到了挂福牌的时候就会暴露隐藏的危险了。
张羽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当他在百宝街看见虞幸的身影,立刻就飞奔上前,像小孩儿找到家长了一样跟虞幸详细说了今天的经历,包括那种越晚越不安的感觉。
所以虞幸才和他一起,提前坐到了茶摊上观察神树。
而后,白天还在众多推演者的围观中毫无异样的神树,到了夜幕下就悄然变成了如此邪异的模样。
树上混杂了蛇女的扭曲能量的诅咒之力就这么围绕着神树周围,旁人看不出,虞幸却一眼就能辨明。
这树同时拥有诅咒和扭曲的力量,很是不纯粹,就连他体内的黑雾都生不起将之吞噬的兴趣。
对鬼沉树诅咒来说,另一颗树不过就是自己的养分或者是还未连接的肢体,要是遇上,不是吞噬就是同化,别说黑雾会翻涌,就连黑纹都会忍不住从皮肤下浮现。
可眼前的神树,就像是一盘被淋上了腐烂脓液的美味佳肴,无论本身有多能引起食欲,在脓液淋上来的瞬间,就已经是只能让人恶心的废物了。
“队长……所以我们到底会经历什么诅咒啊。”张羽心慌慌。
这股心慌并不是他个人胆小,而是随着时间流逝自然而然升起的,就好像某种冥冥中的规律正在他们要挂祈福牌之前给予他们警告。
虞幸忽而叹了口气。
蓝无也心中一紧:“怎、怎么了?”
虞幸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的认知终究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影响了。”
同桌这两个小辈昨晚都睡在旅店,没经历过镇民家中的认知扭曲,对今日的祈福牌游戏也就不够敏锐。
不然,张羽也不会在最开始跟他汇报经历的时候,用简单、轻易来形容这个游戏了。
虽然虞幸提到了他们被影响,可听这语气,似乎不是很严重,张羽悄悄呼了口气:“队长,我应该没有被影响太多吧?”
他自己甚至都没感觉哪里和以前不同呢。
“你的话,总归是不少,都傻成这样了。”虞幸斜他一眼,又把张羽的心看得咯噔一声。
考虑到蛇女的认知扭曲对张羽……以及蓝无来说都是无法抵挡的存在,虞幸也就不为难他们自己想了,转而道:
“你们的祈福牌呢?”
两人纷纷从口袋里掏出做好的牌子放到桌上,不过都是正面朝下,把有墨迹的那一面压在了底下。
虞幸眼神扫过,张羽解释道:“写心愿那一关虽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手工师傅给我们加了一条规则。”
“在祈福牌挂到神树上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们写下的心愿,否则就会受到反噬,与愿望背道而驰。”
所以他们信任虞幸,说拿出来就拿出来,可还是不敢让虞幸看祈福牌的正面。
虞幸垂眸,意味不明地笑了:“这样啊。”
他伸手把蓝无那块拿了起来,确实没有去看隐藏起来的心愿,而是用拇指在牌背上摩挲了会儿,又拨弄了两下流苏。
滑滑的柔韧触感从他指尖划过,他放下牌子,神色平淡:“要不是认知扭曲,你们真觉得用女鬼头发和你们的血做材料制出来的东西能用?”
“血是许多诅咒的最佳媒介,女鬼属阴,头发同样为阴物。换做其他推演副本,你们绝不会贡献出自己的血,更不会让女鬼头发和自己的血产生羁绊。”
这就相当于明知鬼物要杀你,你还把凶器痛痛快快送到鬼物手上。
他话音不重,可舌尖血色一闪而过,顿时如同一根尖锐长针,将笼罩在张羽和蓝无认知外的气球扎破。
脑子里似乎响起砰的一声。
张羽瞳孔一缩,这才如梦初醒,脑中清冽,再看祈福牌,他只觉得背后冷汗直冒。
是啊,他怎么会意识不到这样做不妥呢?
就算制作祈福牌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他也没有能混淆视听,用其他血代替自己的血的本事,但他怎么也不该在做过这些事后还毫无察觉,认为做祈福牌很“简单”!
“当时……是手工师傅一直在我耳边说话。”蓝无晃了晃脑袋,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仔细回忆,引来了虞幸的注视。
“当时,每去一个地方,都会遇到不同的手工师傅,教我们用血浸透木牌的是个中年人,编织挂绳和流苏的是一个女人,书写墨字心愿的是个老人。”
“他们都只一对一教学,有人在房间里学习时,其他人只能等在屋外,听不见屋里的任何声音。”
蓝无摁了摁太阳穴:“我进去的时候,不管是哪个手工师傅,离我都很近,我本来也是提防着他们的,不知怎么渐渐都完全没有防备意识了,任凭他们几乎就在我耳边教我怎么做。”
“再然后,不管他们怎么说,你都觉得顺理成章,不是大事?”虞幸歪头。
“……嗯。”蓝无点点头,“其实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提不起反抗的兴趣,好像有个声音在说,不对就不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羽面上闪过一丝屈辱:“我感觉我就像推理里被反派几句话就催眠,然后成为主角团队的定时炸弹的那种傻子。”
蓝无:“……”谢谢你,那我也是傻子了呢。
“再说说那镜中女鬼,我之前听你们说,手工师傅那有一面镜子,你们必须和镜中女鬼讨要到她的一缕头发,才能开始做挂绳流苏。”虞幸点点桌面,“而女鬼脾气古怪,总是莫名就生气、高兴、难过,但总会是个好说话的,磨一段时间总会把头发给你们。”
“现在你们告诉我,她图什么?”
蓝无哑然。
“一个女鬼,连攻击都没有,就算生气也只是不想给头发,呵,那还真是大善鬼。”虞幸嘲了两句,“还有个更离谱的因素,张羽。”
被点名的人一哆嗦。
“你来说,女鬼最不对劲的一点,是什么?”
张羽迅速回忆了一下和女鬼交流的全部内容。
女鬼在镜子里也只够露出一个头和一截脖子而已,面容被那一整头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覆盖,在下巴处编成了麻花辫,发尾向后搭在了肩上,这才能露出脖颈。
那女鬼问他从何处来,他只说从远方。
女鬼问他所求何事,他诚实回答求她一缕头发。
女鬼又问他有什么心愿,他说了许多不重要的小心愿,比如下次要和冉冉一起包饺子;要买到一整套渊上的典藏版书籍;要在今年撺掇冉冉穿一次女仆装……
然后女鬼又是生气又是难过,说她为什么死了还要听人谈及恩爱,还质问他,难道他就没有一点更重要的、更大的心愿?
张羽最后的回答是,更大的心愿,是
和冉冉结婚。
女鬼彻底无语,连那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带来的诡异感都仿佛溃散了不少,然后她语气不耐,只说,“头发给你了,快滚,跟你多一句都嫌讨厌。”
在和女鬼交流时,周围都变得白茫茫一片,原本所在的屋子存在感完全褪去,意识里只剩下这面镜子和屁股下面坐着的木椅。
女鬼让他滚后,一切恢复原样,手工师傅就站在镜子旁,而镜子前方,多出一缕长长的头发,镜中只剩他自己的身影。
“我知道了。”张羽灵光一闪,“最不对劲的一点就是女鬼的存在本身!”
蓝无惊讶,而张羽接着道:
“从我们进入南水镇开始,遇到的鬼物要么是镇民怪物,要么是陶瓷小二那种奇怪的东西,要么是旧事残影里的影子,要么是莫名和我们性命相连的祭典礼服和血肉鬼影什么的。”
“从来没有过无实体女鬼!”
“更别说还是以镜子为媒介的镜中鬼,她的存在太突兀了,跟什么都不挨着。”张羽说完,犹豫地看向虞幸,“队长我……我答对了吗?”
虞幸笑道:“行,脑子还剩下了点。”
“女鬼问题先放一边,来看写心愿这个环节。”
“在已知你们提供了血,并且与女鬼头发这种阴物产生了联系的情况下,你们又要写下真实心愿。”
“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被诅咒。”张羽干巴巴地抄了虞幸早就公布的答案。
虞幸失笑,行吧,这小孩还挺会钻空子。
他勾唇:“……首先,祈福牌从头到尾都是你们亲手做的,这代表着,你们是‘自愿’献上鲜血,来向神树求得愿望实现。”
“这个举动不是简单的祈福,而是和自我献祭差不多了,愿望越难实现,你需要献祭的东西就越多,只要你们挂上福牌,诅咒就会生效。”
“再加上这认知扭曲的力量……”
“我想,到了晚上你们独处的时候,神树会欺骗你们的认知,让你们的大脑认为愿望已经实现,给你们凭空添加一段记忆。”
“你们当然会觉得不对劲,事实上,想要找到一段硬塞进来的记忆的漏洞也很简单,或许这个谎言只需要花费你们半个小时就能拆穿。”
“可在这拆穿前的半小时内,你们的意识是默认愿望达成的,神树可以在这个期间利用诅咒的规则,吸收你们的生命做它的养分。”
“吸干一个人,用不了半小时。”
无论是张羽还是蓝无,亦或者是隔壁桌不知什么时候也竖起耳朵在听的神婆等人,都被这最后一句话弄得毛骨悚然。
若真是这样,其实选择祈福牌的真正的考验,就是推演者能否以最快速度意识到愿望实现的记忆是假,只要大脑想起“愿望未曾实现”,就能阻止神树以拿取报酬的名义吸收他们的生命力。
可这也不容易。
而且,吸干是吸干,就算没有被神树直接吸死,也会在耽误的时间里被多多少少拿走一部分生命力,到时候还能不能站起来,还能不能保持清醒不昏迷,都是很难说的事了。
“你怎么能猜得这么具体?”当下,隔壁桌的神婆也忍不住了,沙哑的声音在夜幕中又添了一笔诡异。
虞幸早知道隔壁桌那几个在偷听,他既然还是直说了,就是不介意其他跟着获得一点利益。
“具体?那当然是因为太了解了啊。”虞幸咧开嘴角,朝隔壁桌露出一个瘆人的笑。
若说千结的力量他接触没几次,只觉得棘手和麻烦,那诅咒之力可是跟了他百年,从一开始靠自己胡乱摸索,到成为推演者后逐渐了解更多,现在,他已经把诅咒之力的作用摸透了。
许愿、诅咒,这种事鬼沉树做得到。
但鬼沉树不会帮人实现愿望,它只要诱骗了人接近,就会毫不讲道理的用诅咒吞噬一切。
至于愿望,只是一个借口。
如今这棵神树就这么点大,看得出蛇女也培育不好它,还往里加了千结的能力,搞出来的成品,诅咒的能耐自然达不到那么霸道,但利用认知钻空子的方法却变得可行起来。
他若是这棵树,也会选择这个生长方向,才不至于让自己变成一无是处的废品。
“那我们怎么办?”
那边,几人踌躇一番,有个声音这么问了。
虞幸诧异道:“你们脑子也都坏了?”
众人:“……”
可能是有点,感觉脑袋空空的。
“解决方法就两种,一种是对抗认知扭曲,一种是对抗诅咒。”虞幸挑着眉,“南水镇是认知扭曲的主场,你们没把握在能接受后果的时间里阻止神树,那当然就要从诅咒入手了。”
相比于认知扭曲,推演者对诅咒的了解可就深多了。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要是卡洛斯在这里,肯定能毫无顾忌地挂祈福牌,诅咒降临时,他那么多个替死纸人,多扔点出来,神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认知扭曲是通过祈福牌上的鲜血定位到每个人的,可神树的认知扭曲运行基础来自诅咒,小纸人可能转移不了认知扭曲,但只要它们能转移诅咒,认知扭曲自然会跟着一起失效。
神树毕竟只是蛇女种下的东西,估计是在哪儿偷了根鬼沉树比较核心的树枝,往土里一种,再用人做肥料施点肥就长成了这样,年份也太小,其实对上这群平均实力极强的推演者,它根本不算什么。
哪个推演者还没点伤害转移的东西了?
虞幸顿了顿。
哦,除了张羽。
就连蓝无带着的那枚美杜莎送他的护身符,说不定都能硬抗诅咒的吞噬作用,换言之,在南水镇,最恐怖的是认知方面的伤害,诅咒就是个弟弟。
只要脑子清醒,别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全变成了傻懒子,神树就不足为惧。
哦,除了张羽。
不过这也是虞幸开口说得清清楚楚之后的难度,如果在场没人了解鬼沉树,自然无法确定这棵神树会用什么手段害人,很难提前应对,而认知扭曲的特点就是悄无声息。
等人已经沉浸在愿望实现的美梦中,恐怕已经想不到应对诅咒的事了。
隔壁桌坐的是神婆、顾行和魇。
魇选的是找人偶,挂福牌跟她没关系,而且她暂时不太敢跟虞幸说话,所以一直原地装死。
而神婆和顾行都对虞幸表示了感谢。
只有张羽,人都麻了。
但他也不慌,这种情况下,他的队长是不会抛下他的,于是眼巴巴看着虞幸:“队长,我怎么办。”
虞幸眼里闪过一抹戏谑,刚想开口说话——
张羽忙道:“因为认知被影响,就任由着自己放弃思考,我已经知道错了。”
“别人没了脑子还有自保能力,还有战斗能力,还能活下去。我只有脑子,却还能这么大意,而且我的特质更容易抵抗认知扭曲,却没发挥出来,如果没有队长我就死翘翘了,我应该记住这个教训。”
“这回有了经验,下次一定注意!命是我自己的,既然我选择了没有战斗能力的这条路,就该更谨慎!”
这光速自省让旁边的几人都愣了。
张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怂得肉眼可见,试图以此搞笑姿态让虞幸心情愉悦点。
经过他的观察,他已经看出来虞幸比较吃示弱这套了!
虞幸的性格就是很强势的,还喜欢在无关紧要的方面戏弄人找乐子,对他的话,一般在想让他认识到失误点在哪时,会狠狠“羞辱”他一顿让他长记性。
如果想跳过被羞辱的阶段直接得到帮助,那不如积极认错,主动抢白。
坏了,家里小区停电了,手机电量还剩18%,先更五千,后面写到关机等来电了再继续,不知道啥时候来电,剩下五千要么凌晨发要么明天上午发。
咕咕哒!
啥时候发都是26号的字数,不影响后面几天的万字,咕咕哒!
第九十一章 小姐姐
虞幸:“……”哦?你小子。
他把原本想说的话憋了回去,毕竟虽然张羽的意思很容易看出来,但起码张羽确实说出了自己没做好的地方。
算了,就放过他这一次。
“手伸过来。”虞幸对张羽招了招。
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的张羽松了口气,听话地把手伸到桌上。
他掌心横着一道已经不再流血的血口,看情况,这口子切得还挺深。
因为他的体质只是比普通人好那么一点点,所以这么深的伤口却没用纱布包裹,就这么任由其暴露在空气里,还恢复得这么快,本身就是不太正常的事。
“给木牌浸血的时候切的?”虞幸拽过这只手,盯着看了一会儿。
“对,手工师傅切的。”张羽想想就一阵恶寒,“他切那么深!疼死了都!”
“但好得很快不是吗?”虞幸挑眉,伸手在血口上一抹。
一股淡淡鬼气从伤口里流了出来,本已止血的伤口顿时崩裂,一股股鲜血不要钱似的重新喷涌而出,张羽倒吸一口凉气:“嘶——”
“这是鬼物刻意放在我伤口里的?它是想标记我吗?!”
虞幸用手接住了张羽流出来的血,很奇异,那血在他手中就不继续流动了,而是在黑雾裹挟下团成了一个血球。
他道:“别大惊小怪,很多推演里,尤其是和献祭、祭祀有关的部分,常常需要提前取血,都是放足了血后一下就不流血了,原理跟这个差不多吧。”
所以不是针对我?张羽又疼又好奇:“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虞幸看他一眼,嘴角上扬:“可能是怕被选中的人还没完成献祭的流程就失血过多死了吧。”
眼看血球够大了,他也学着用诅咒之力将张羽的血口封住,想了想,还在血口处留下一道黑纹。
“好疼,队长你这技术不太行啊,别人是无痛的,你这个……嘶……”张羽瞳孔地震,那道黑色纹路实在太阴冷了,让他整个伤口都像是在被恶灵啃咬一样。
“忍忍,等伱适应了——这东西以后能当武器用。”虞幸拍了下他的头,放开了他。
张羽立刻把手收回,对着掌心呼呼吹,吹了两下反应过来,眼睛都瞪大了:“武器?意思是你给我留了个我能控制的攻击手段?!”
虞幸略一点头:“算是吧,遇见鬼物攻击,可以用你这只手接,但我更推荐你学学怎么跑路。”
黑纹是最纯正浓郁的诅咒之力,当然了,张羽控制不了这种力量,但诅咒之力只要在这,寻常鬼物都得掂量掂量。
这道黑纹也就是相当于一个护身符了,有外来鬼物碰上它,要么被诅咒之力伤到,要么被诅咒之力吞噬,所谓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这“护身符”怎么也能算个攻守兼备。
因为虞幸对于张羽的羸弱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系统总给张羽融合出极端体系的祭品,张羽想有点保命能力,要么买道具,要么,就只能靠他这个级别的人留点东西下来。
没管张羽骤然高兴的情绪,虞幸看着手中血团,抬手就用这些血往自己手背上画了个图案,诅咒之力随着图案涌动,等到定型,虞幸很明显感受到了桌上祈福牌的存在感。
那祈福牌上不断散发出的恶意与阴冷,在他面前犹如干冰升腾似的明显。
“队长?”张羽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声音小了点,“你把针对我的诅咒引到自己身上去啦?”
“嗯哼。”虞幸面色不变,似乎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你是我的好队长,我永远爱我的队长,呜呜。”张羽感动得眼泪汪汪。
蓝无在一旁看完全程,心情复杂。
这番举动让他想起昨夜虞幸为他分担了一大半针线穿身的疼痛的事。
他算是发现了,破镜这位队长,很擅长让自己去承受别人的痛苦,又表现出对痛苦习以为常的高度忍耐力,这分明就是自虐侵向。
除了引向自己,还有很多种选择,商户、镇民,乃至今天的玩偶娃娃,只要是个人形,皆可承受诅咒转移的事啊!
不过他到底是没吭声。
虞幸这么做,应该是有自己的道理,他一个外人也不该过问。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静静地等待。
张羽有了大腿抱,其他人也在提醒下做好了准备,心慌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很多。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推演者来到茶摊,选祈福牌游戏的有十一人,如今一瞧,倒是全都在。
后来的人也在顾行那边三言两语的提示下云里雾里明白了个大概,薛守云亦是如此,她刚准备在虞幸这桌坐下,身边忽然袭来一阵冷风,紧接着,在她下意识躲闪时,红衣男人已经占了她要坐的座位。
“嗨~不好意思啊,我喜欢这个位置。”花宿白和表情微妙的薛守云打了个招呼,就转头对虞幸笑,“我说呢,我都碰到美杜莎和阎理了,却没碰到你,后来一想,你不在玩偶商人那边守着,肯定就是来陪你们破镜的小新人守着神树这边了~”
虞幸:“多大了还抢别人位置,和小学生一样。”
花宿白顿时有点失落:“这位置是给薛小姐准备的?”
他瞥了眼还在桌旁没来得及走的薛守云,戏瘾上来了,宽袍大袖捂住脸嘤嘤哭泣,尖着嗓子道:“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旁人当坐得,只我坐不得,原是我不配了。”
虞幸:“……”
众人:“……”
“幸哥哥若是嫌弃妹妹了,应早些告诉妹妹才是,何必在此惹我不痛快,哼~”他拖出一个娇媚柔弱的尾音,袖子稍稍撤开,露出一只眼睛看着薛守云,“即使如此,薛小姐便坐吧,幸哥哥这同桌的椅子,从此便只交由你了,妹妹这就走,给薛小姐让位——”
“停停停。”薛守云头一回看男人自称“妹妹”,那林黛玉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头都大了,“您坐着吧,没人跟你抢。”
天可怜见,她就是一时间想看个热闹才没挪步,可不是非要坐那儿!
薛守云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啧啧两声坐去了隔壁桌的空位,顾行正憋着笑欢迎她落座呢。
刺激走一个,花宿白又用那只眼睛哀怨地看向虞幸:“幸哥哥~薛小姐不要的位子,妹妹可还坐得?今日因你腻了我,去别人府中拜访也不曾带我同去,难道妹妹现在就连一张座位,都……”
张羽和蓝无也快要笑死了。
俗话说得好,只要自己不是乐子的主角,那谁的乐子都好看。
虞幸忍无可忍,眼皮一抬:“哟,倒是不知花公公何时自宫的?如今倒也肯装嫩,叫我一个比你小上许多的人‘哥哥’了,花公公真是辛苦,为了生活忍辱负重到这种地步。”
花宿白:“……”
他放下袖子,整理仪态,正襟危坐:“没有自宫,东西还在,功能健全。”
“噗——”隔壁的顾行到底没忍住,就连魇都露出了一点笑意,用手巧妙地遮住。
虞幸嗤了声:“既然嫌弃你要直接告诉你,那我就直说了,你坐最远的那桌去吧。”
“为什么呀。”花宿白委屈死了,可面上还是恢复了平和,只疑惑地盯着虞幸。
他刚才装模作样说的话有几句也是真的,虞幸去方府就很强硬地不带他,他在这个副本明明已经很安分了。
“阿幸,我最近哪里又惹你不快了么?”花宿白有些苦恼,从袖子里取出玩偶娃娃抱在怀里,“私下反省许久,我仍没找到答案,不如直接告诉我?”
“哎,这人情冷漠的世道,连玩偶都比某人温暖。”
虞幸放在桌下的手指紧了紧。
最近是没什么,可谁让他知道了花宿白和伶人的事呢?
白日又机缘巧合回想起了从前,导致他暂时想不到到底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花宿白。
挑明?
直播推演,不合适。
和颜悦色?
那是在恶心他自己。
可彻底敌对,想想似乎又不至于,而且对上花宿白的眼神,他也是真的不忍心。
不忍心让曾经的唯一一个“朋友”消失。
虞幸只能压下心中所想,面色平静地转移话题:“怎么,这会儿又不叫哥哥了?”
花宿白眸光黯了黯,也注意到他没有正面回答,捏了手中玩偶小人的肚子,才又浮起一个笑脸:“这不是平时想让你叫我声哥哥根本不可能吗,我这是先叫给你听听,你觉得不妥,咱俩就换过来,怎么样?”
“不可能。”虞幸断然拒绝。
花宿白伏低身体,悄声道:“你今天都叫第一次见面的人哥哥叫了好多回了,人家方宵年龄还没你大呢,怎么我就不行。”
虞幸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唔,美杜莎小姐告诉我的呀。”花宿白立刻举手投降,“我可没跟踪你啊,也没有听墙角,也没有在你和别人假装那什么的时候……”
“她这也会告诉你?”虞幸及时打断他的话,眼中写满怀疑。
他们交流情报的时候,关于明珠的处境他只提了一嘴,美杜莎就算是找花宿白交换什么信息,也不至于挑这种事说吧?
蓝无和张羽:那什么是什么?说完啊?
隔壁桌:讲那么小声干什么?说啥呢?啥情报?
花宿白轻咳一声:“真的是美杜莎小姐告诉我的,不信的话,你可以问她。”
“哦,还有,我今天收集了八十几个玩偶,真没空跟踪你啦。”
“夺少?!”张羽扭头,“八十多个?!”
他没选找玩偶都知道,玩偶分布的地方很阴间,还需要直面玩偶附近的恶鬼镇民,找一个都要花费一定时间,八十多个?怎么做到的!
而且,如果他观察得没错,有个堕落线大佬选了找玩偶,然后从始至终都没在百宝街见过了……
可能,人还在镇上,至今未归?
全镇只剩下零星几个玩偶,要是运气不好,真的有可能直接失败的啊。
虞幸复杂地叹了口气。
他思虑再三,终究还是没提让花宿白坐远点的事,而是向花宿白招招手:“过来,有话跟你说。”
花宿白立刻起身绕过蓝无的座位,笑吟吟把耳朵凑过去:“什么?”
虞幸眨眨眼,用手遮住可能会被窥探到唇形的方向,悄声嘱咐了一些事。
说完,花宿白直起身,若有所思地拢了拢袖子。
“好,交给我。”
不等其他人露出好奇神色,比如虞幸明明上一秒还嫌弃他怎么下一秒又单独说话,八点就到了。
“咔咔咔……”
隐晦的根脉穿透泥土的声音从神树那边传来,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可以交任务了。”神婆手里捏着自己的祈福牌,随着她的动作,身上铃铛晃动出空灵声响。
暂时没有人上前。
“不是说,神树旁边会有个小姐姐等我们挂好祈福牌就给我们住宿资格吗?”张羽看了看,嘀咕道,“也没见到人啊。”
话音刚落,那枝条抽动的声音便骤然增大,在神树主干旁边,一抹浓黑液体翻涌着从地里冒出,越来越高,堆砌成一个人形。
强烈的恶意和不详从那道人形中传出,其中的邪恶气息使直视它的人双眼刺痛,蓝无下意识闭了眼,却发现眼角流下一股温热,伸手一摸,已是流出一行细细的血泪。
虞幸瞳仁化为幽蓝,直视着那东西,只见血色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周围的粉色花海也在顷刻间染上同样的浓郁色泽,黑色液体摇摇晃晃,像极了没有支撑的长条人形果冻。
忽而,“果冻”最上方被落下的树叶扎破了。
色彩从里面绽开,黑色液体下落,融化在养着神树的泥土之中,最终露出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灰色的宽松衣服,论形制,有点像现实中的跆拳道服,她赤着脚踩在泥土上,周身的恶意与邪恶逐渐收敛,归于平静。
只是那脖子上,本该属于脸的位置,被一条粗壮的麻花辫占据了,辫子乌黑油亮,从前往后搭在肩上,一直垂落到地面,隐入神树根系中。
“是她,那个镜中女鬼!”顾行最先低喝出声,这个形象,凡是和她交流过的人,就绝不会忘。
花宿白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干净餐巾纸递给蓝无,让他擦了擦血泪,好在黑色液体消失后,再去看这个女人已经不会刺激到眼睛了。
那位麻花辫就这么静静站在她出现的地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勉强能辨认出,她的脸似乎正是面向茶摊的方向,她正在看着他们。
“这就是你们口中‘好说话’的女鬼呢。”虞幸勾起嘴角,从容地把胳膊肘搭在桌上,偏头,“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她送你们的头发,原本就是为了把你们的血牌和神树绑在一起。”
女鬼,就是从神树下长出来的!
他刚刚没有和张羽讨论为什么南水镇会出现镜中女鬼这种东西,也是这个原因。
因为虞幸听了过程就猜到,女鬼不依附南水镇,不依附身体,身为无实体鬼物,她和诅咒这一类关系最大,那明显就是神树的伴生物了。
“送你们的东西,现在就要你们还给她。去吧?挂牌子。”花宿白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戳戳张羽。
“我先吗?”张羽浑身紧绷。
“你怕什么,你的诅咒都转移到你队长身上了。”花宿白暴露了自己其实观察了茶摊这边一段时间的事实,不过现在也没人有心思理会他。
“诅咒是有队长帮我了,可是这个女鬼……”张羽吞了口唾沫,“她从镜子里出来了。”
在镜子里的时候那么好说话,可不代表出了镜子还能和之前一样。
“挂了牌子之后不是要找‘小姐姐’拿住宿资格吗。”虞幸轻笑,“这不就是小姐姐?”
众人:?
好像……
好像是这样的。
“上午”
我高估了我自己,姨妈果然是一生之敌,一来脑子就是晕晕乎乎想不出东西还只想瘫在床上。
明天我还想和同学出去玩,呜呜,我已经二十七天没出门了,人都要白了()
咕咕哒咕咕哒我道歉,日万三十天的事好像五月内做不完了……我欠的这几天能顺延到六月吗(被打)
说下六月安排
不出所料地没能在五月完结(不出意外是出意外了),那么我寄希望于六月完结,六月大概率又要一直日万了==
五月份这波日万真的太伤了,属于是一停下来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除了思考什么都行,一休息就爬不起来ಠ_ರೃ
干脆休息到六月开始好了(被打)
所以六月是这样的,不出意外会从1号开始继续日万,持续到完结,中途有几天我要去看房子、签合同和搬家[是租房,终于要一个人住了],除了搬家相关事宜,有事我会请假,请假日虽然不能日万但会保持四千更新。
完毕。
感谢大家五月份的支持!
第九十二章 你想变成我的人偶吗?
在所有人殷切的注视下,张羽踏上了花海中间的小路。
两侧花朵从粉红化为血色,小路尽头是诡谲邪异的枝桠,使得这条路就跟黄泉路一样阴间。
他捏着祈福牌的手心渗出一点汗,和他发热的手心相比,木牌依然冰冷,一如树边的麻花辫女鬼周围的森森寒气。
没事的……要诅咒我拿生命力,她就不会现在攻击我……而且队长都把诅咒接过去了。
张羽的脑子在这种情况下终于清明起来,他想起这是在直播,顿时把胸一挺,大步走过去。
“又见面了!”张羽来到麻花辫女鬼面前大声嚷嚷。
女鬼:?
弹幕:?
这小子怎么一下子这么勇了?
女鬼沉默半晌,幽幽抬起手,一言不发地指向神树枝干。
看那意思,是在提醒他先去挂牌子再来哔哔。
张羽脚步一转,强迫自己无视那阴冷如丝的气息,走到神树下。
“嘶嘶嘶……”
他微微抬头,看向盘根交错的树冠。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见了许多蛇游动磨擦的声响,仿佛有无数条蛇正在他头顶呼吸着。
但仔细一看,那些树干只是长相诡异,没有变成真正的蛇。
张羽咽了口唾沫,抬手露出自己的祈福牌。
某根枝干似乎晃动了一下。
他没注意,而是拎着祈福牌的绳子,小心翼翼地把牌子挂到了靠下方的树枝上。
重量落下,细细的树枝往下一坠,红叶婆娑,张羽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坐在茶摊上的蓝无却敏锐发现,虞幸手上的血印一下子深沉了下去,弥漫起不详的暗芒。
可惜,即便如此,虞幸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微微垂了垂目光,在血印上一扫而过,随后若无其事撑着下巴,竟然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花宿白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
风隆服的红色大衣摆把他的腿遮得严严实实,一直垂到地面,隐隐的,却有和神树如出一辙的轻微声响从衣下扎根。
张羽挂完了祈福牌,有些担心的望了眼队长,看到队长神色自若,这才松了口气,再次来到女鬼面前。
他盯着女鬼惨白赤着的双脚,以及脚边深埋入土中的麻花辫尾,一边观察一边问:“我的房间号是?”
女鬼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从那浓密的黑发之后传来了闷闷的女声,冷幽幽的:“……祝你和爱的人长长久久。”
那语调空灵古怪,甚至带着一丝恶毒的笑意,完全听不出是祝福,反而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羽打了个寒颤,心想,还好他就算脑子被扭曲了,也没在木牌上写下冉冉的名字。
当时手工师傅让他写现在最大的愿望,他写的是——希望能和爱人幸福地在一起,最好能快点结婚。
他不会写永远在一起这种话,在推演世界,“永远”很难保证不会变成一种悲伤的诅咒。
女鬼祝福了他之后,递给了他一张写着房间号的纸条。
就这样,挂祈福牌的游戏环节便结束了,看起来真的是轻松又简单。
等张羽豪发无损地回来,其他选了这个项目的人都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虞幸。
或者说,他们都在观察虞幸手上本该属于张羽的血印。
黑漆漆的雾从血印上易散出来,虞幸勾了勾嘴角:“想看正大光明看就是了,干嘛一个个的都像是被拎着脖子的鸡一样。”
顾行:“……”他还算是要形象的,默默收回目光,在心理分析起这种诅咒到底有多大的伤害,比如虞幸现在有没有被祈福牌的认知扭曲影响。
毕竟幸等级太高,或许对幸来说不痛不痒的东西,放在他身上,就会使他的大脑做出错误判断,一步错步步错,沦落到无法挽回的深渊。
神婆又开始神神叨叨。
在这样的氛围中,蓝无便第二个过去了。
这里的花宿白和虞幸都会照看着他点,他身上还有美杜莎给的护身符,没什么好犹豫的。
相同的流程,等他回来,面色也如常。
“我暂时没感觉到什么异常。”蓝无白色的发丝随着他的摇头而晃动,他好心地主动分享感受,“可能诅咒会到晚上再突然袭击吧。”
如此这般,剩下的人便也不犹豫了。
虞幸没打算看完所有人的流程,让他选择待在这里的,一个是对神树的兴趣,另一个就是张羽和蓝无的安危,现在该看的都看了,他默默起身伸了个懒腰。
“走了,我还要去交任务。”
他还没把布偶交给玩偶商人呢。
“队长,我跟你一起。”张羽彻底跟屁虫化,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虞幸身边。
没办法,安全感是真的足。
“我也想一起。”蓝无也不提找美杜莎了,反正今晚去住旅店,就是和虞幸这几个人绑定在一起,没必要分开。
花宿白施施然站了起来,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于是四个人一同从这条路上折返,来到了前些时候确认的玩偶商人的位置,其他选了找玩偶游戏的人可能已经交过了任任务,总之,一身黑袍的玩偶商人面前冷冷清清,身旁的小推车上倒是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人偶玩具。
“一个玩偶,一个房号。”玩偶商人的声音很冷漠,拢在黑袍中的身体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塑,露出来的那张脸也一样面瘫。
他长着一副路人甲的模样,是放在人群中绝不会被注意到的那种。
花宿白依依不舍地交出了藏在袖子里的虞幸牌人偶,就好像这八十几个人偶中的一个也极其珍贵。
虞幸顶着他离谱的目光,眼角抽了抽,也把玩偶递给商人。
就在这时,他发现面瘫脸的玩偶商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像是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玩偶的样子,又看了看他。
“……哦。”商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单音节,手指动了动,“这不是巧了吗。”
虞幸知道玩偶商人肯定是发现了这玩偶就是照着他本人做出来的,也跟着扯扯嘴角:“……谁说不是呢。”
“真人就在这里,还要玩偶做什么。”商人没什么情绪地嘀咕了一声,问道:“你愿意做我的玩偶吗?”
虞幸:“哦?”
他在推演副本里遇见过的突兀问话已经够多了,此刻心平气和,甚至和玩偶伤人交谈起来:“做你的玩偶有什么好处吗?”
“我可以带你的灵魂离开这里。”商人举起玩偶,“我周游世界,接各种定制人偶,你的玩偶也是我做的,但它缺少了灵魂。”
面瘫脸道:“如果你愿意从此以后住在这个人偶里,就不用再被困在方家了。”
显然,这个玩偶商人的身份居然不是方德明或者方宵创造出来的NPC,而是一个被请来定制了人偶,并且负责这一游戏环节的外界“人”。
而且商人显然对这个世界的剧情有着一定的了解。
他甚至一眼就看出来,虞幸就是方家一直在找的小儿子,并且这次被骗回来之后,就再难离开。
可惜,虞幸并不需要以卖掉灵魂为代价来逃离,他早已有了自己的计划。
因此他只是笑道:“方家人知道你这么没有职业道德吗?”
玩偶商人放下玩偶,理所当然:“我不需要道德。”
第九十三章 我想过幸福的生活
玩偶商人是个没有道德,但很有礼貌的面瘫。
在被拒绝之后,商人什么都没说,按照约定给了虞幸今晚的旅店房间号,没再纠缠,继续留在原地等待。
他的小推车上已经放了好几个虞幸牌人偶,虞幸数了数,发现已经快要到截止时间了,但还是有两个人没能提交玩偶。
看来,有些人完不成今天的游戏,要睡大街了。
他眸光一闪,默不作声地瞥了眼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花宿白。
虞幸一时间不能确定,对方收集了八十多个玩偶,究竟是因为某种精神病脑回路和收集癖,还是为了坑到别人睡大街,试出被居民捡走做明日祭品的后果。
“看我干什么?走吧。”花宿白拢着袖子笑,光看这张十分具有欺骗性的脸,任谁都不会想到这幅皮囊下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四人回到了旅店。
这一路上十分平稳,没发生任何意外。
再次推开旅店的门,有了昨晚的旅店任务做底子,几人这次再看到阴森森坐在大厅的老店主,只剩下满心遗憾。
店主年轻时给出了善意,老了却孤独至此。
旅店光线依旧昏暗,对他们而言,却已经不再恐怖。
张羽上前敲敲柜台,等到老店主的目光从故事书中移过来后,声音都忍不住轻柔很多:“老人家,住店。”
老人浑浊的目光凝视了他们片刻,似乎认了出来:“还是你们啊。”
一回生二回熟,老人收了他们的纸条,在烛光下凑近辨认半晌,扔给他们几个房间钥匙。
他们走向后面的走廊,经过拐角,顿时有了今天活人很多的感觉。
拿到房间的推演者三三两两聚集在房间里,大部分都没关门,讨论着旅店的安全性。
虞幸来到自己新分配的房间,用钥匙开门,才发现里面的布局和昨晚已经完全不同。
根据他的印象,这间房间应该是昨晚“药师两兄弟”的房间,那时房中割裂感很强,一边是艰难环境中最为优渥的生活生活条件,一边是带着终年不散的药味和绝望感的床。
可是现在,这房间就和初始的、没人住过的房间一样,一切清零了,只剩床和书桌等最简单的摆设。
空荡中,床上放着的纸张就份外显眼。
虞幸拿起那张昨夜没有出现过的纸,低头扫了一眼。
【旅店入住规则】
【一、夜里必须穿着红色衣服入睡。】
【二、十点之后必须上床睡觉,不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睁开眼睛。】
【三、如果夜里听到有人说话,无论是什么内容,都不要听信,你只需要睡觉。】
【四、九点以后不要串门。】
【五、等到钟鸣七声,请睁开眼睛迎接瑞雪祭的到来!欢庆吧!】
一共五条规则,除了第五条,前四条都像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虞幸轻笑一声。
要是这里是一个规则类怪谈的副本,或者【书】的力量十分强大,那纸上的内容还可以听一听。
可他已经了解世界观,且提前分析了神树的诅咒内容,再看这几条规则,只觉得意图太好懂。
第一条,是在让推演者们穿着自己做的祭典礼服入睡,要是不确定这么做的危害想要避开陷阱,就只能用血把衣服染成红色,不管是谁的血,都有利于制造混乱。
二三四条,在于分割推演者,阻断推演者交流途径,给神树的诅咒创造机会。
如果是个并不知道神树诅咒的人,听从了这些规则,恐怕队友想把他从认知扭曲的梦境里叫醒,他都会认为是鬼物的诡计吧。
有虞幸的提前提醒,想必不会有什么人中招了。
虞幸把纸随手折起,扔到了桌上,九点很快到来,在他人房间里讨论规则的推演者纷纷卡着最后一分钟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各自做着准备。
虞幸也关了门,这才好好看了眼手背上的血印。
这是张羽的血。
血里的诅咒越发闹腾,表现出一种临近降临的兴奋。
一股阴冷的感觉覆盖着那处皮肤,是对普通人来说会瑟瑟发抖的温度。
虞幸只是活动了一下手指,经络随之凸出又平息,他坐到床上,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木牌的存在。
自从转移了张羽的诅咒,和那块木牌的联系自然也转到了他身上,他当即清楚了张羽在木牌上写下的愿望,并且对神树可能创造出的虚假记忆有了一定的预判。
早点来吧,神树。
早点来,他就能早点解决,早点睡觉,然后迎来明天的终局。
这么想着,虞幸干干脆脆地换上了祭典礼服——这是他唯一打算遵守的规则,因为和明日祭典有关,可能还牵连到了其他奇奇怪怪的规定。
换了衣服,他躺下,闭眼,入睡,一气呵成,达成了比规则还早一小时睡觉的成就。
……
半夜,虞幸是被手背上的阴冷感刺激醒的。
他暂时没有睁眼,知道诅咒来了。
他有什么愿望被实现了吗?
必须立刻在记忆中找出虚假的部分,否则,神树就要来找他收“代价”了。
当然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没必要死磕认知扭曲,只要用自己的诅咒之力直接镇压神树的盗版诅咒,一切迎刃而解。
可虞幸只是想给无聊的夜找个乐子而已。
而且千结这种认知能力,进了阴阳城也总得面对,就当锻炼一下吧。
一段段记忆迅速从虞幸脑海中被过滤,着重注意了感情方面。
嗯……他对某些人确实存在好感,但是每一次相处的记忆都能对得上,应该没有被扭曲。
他单身。
他没有结婚对象。
他没有必须负责的小孩子和孩子妈妈。
嗯……
这么说来,记忆里他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幸福,队友们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剧本被买走拍成电影,他的画千金难买,他的雕塑充满灵动,他的生命自由如飞鸟。
等等。
那么他的仇恨呢?
虞幸太阳穴一跳,沉溺不到五秒,就找到了矛盾点。
不对。
他不是一个幸福的人。
他只有控制着自己才能不伤害队友,他的剧本是为了实现接近调查目标的目的,他的画阴暗又怪诞,他的雕塑在每一个危险和悲伤的记忆里碎裂。
他的生命被“永生”祝福着。
挣扎如囚徒。
虚假记忆破绽百出,虞幸在黑夜中睁开眼睛。
阴影中,仿佛有蛇影一下子窜出去,隐匿起来。
原来,认知扭曲最喜欢彻彻底底改变一个人,也会在目标有所防备后,另寻一个刁钻的角度去避开目标大脑的防御。
懂了。
虞幸长知识了。
目的已经达到,那“代价”还没来得及向他收取,就从“愿望”的破灭中直接失效。
隐匿的影子打算离去,那悄无声息的黑色既像蛇,又像一根扭曲的麻花辫。
虞幸悠然转动眼珠,黑纹乍现。
带着笑意的声音幽幽响起:“来了就别走了啊,小麻花辫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