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倾晖引暮色
元承锦自昨晚就一直吩咐人盯着云然那边的消息,但是因为知府府的守卫严密,又怕元承钰的人发现,并不能打听到太多消息,他一夜无眠,安慰自己云然并非一般女子定会有办法,但又担心她终究敌不过二哥的阴谋诡计。
直到早上才有人来回禀,二哥的人从知府府带回了一个女人,但并不是云然。元承锦这才放下心头的大石,也大致猜到了一点,应该是云然将丫鬟顶替了自己的位置,昏暗中二哥无法分辨宠幸错了人,这个暗亏二哥是吃定了。
笑容还未停留太久,元承锦又是一脸担忧之色,亲信宋飞略有疑惑:“殿下是担心二殿下有后招?”
“二哥的性子狠辣,必然不会就此罢手,我怕他会下杀手。”元承锦顾虑重重。
宋飞斟酌着说:“二殿下此次是为了拉拢凌自寒,应该不会对云然小姐下杀手。”
“他本来是想娶了云然来拉拢凌自寒,可是她拒绝了,还明着跟二哥杠上,凌自寒回来之前只怕二哥会动手。”元承锦懊恼云然的不懂变通,但忽而轻笑,“也是,她的性子,她的身份,又怎么会虚与委蛇这套。”
“殿下,凌府那边守口如瓶,实在打听不到消息。”
“我们毕竟也是皇室之人,他们怎会轻易相信,除非找云然递个信物……”元承锦衬度几分,“午后我去趟知府府,你安排下。”
宋飞慌忙拦着:“殿下,属下觉得如此不妥,昨日去还能说是叙旧,今日再去只怕二殿下会起疑心,你一向不涉朝政,不附党争,若是此刻惹了疑心,就很难洗清了。”
“难道任由她被二哥…”元承锦语带责怪之意。
“殿下,您平时也不是贪恋女色的性子,为何对这个云然小姐如此费心?是否另有筹谋?”宋飞是自小跟着元承锦的,说话间也是坦诚。
元承锦含笑而语:“她,于我意义不同。”
云然总觉得一日都是晕晕乎乎,像是昨晚迷药的药力残余,整个人都无力慵懒,但晕眩又难受的无法入睡,就让人搬了靠椅在院子中,半坐半躺的昏昏欲睡。直到元承锦来访,云然才强撑起精神。
元承锦见云然小脸苍白,关心不已:“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云然坐直了身子,看向元承锦的眼神颇为哀怨:“药力还没发散完,晕的我难受。”
元承锦倒了杯茶递给云然,看着她喝了:“晨起我听说二哥带了个丫鬟回行宫,我便知你躲过了。”
云然挤出一丝微笑:“那也要谢谢殿下的提醒,不知道殿下今日来所为何事?”
元承锦看了看四周,丫鬟已经被南意遣了出去,凑近了小声说道:“这两日我一直派人去凌府打听关于凌自寒是否回来的消息,但是凌府的下人口风极紧,什么都打听不到,所以今日想找你要信物之类的,至少我们可以知道情况,我也可以看看有没有帮上忙的。”
云然回头看向南意,南意似有顾虑,许久没说话。
“小姐是怀疑我吗?”元承锦看云然和南意皆不说话。
南意恭谨应答:“我们自然不会疑心九殿下,只不过,这次来的仓促并没有带什么,普通物件或者信件又不能完全证明。”
云然知道南意没说真话,凌家虽然自己并没有参与很多,但有时也见过义兄吩咐他们做事,知道义兄有一种特殊的密信联络方式,既然南意不肯说,自然有她的顾虑。元承锦虽说可以信任,但是义兄以后所谋之事毕竟有皇室有关,不宜泄露凌家的联络秘密。但是现在知晓凌自寒的下落才是最重要的,云然细细想了:“殿下,我们现在确实没有能证明的物件,不如,你将南意带出去,她就是最好的信物。”
南意急急反对:“不行,如果我离开了谁来保护你?”
“如果二殿下真的来要我命,就算你在也一样。你出去了反而利大于弊,可以跟义兄筹谋来救我。”
“可是我不放心你。”南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云然更危险。
元承锦见两人争执不下,出言献计:“去凌府打听消息重要,云然小姐的安全也重要,不如这样,南意姑娘也不能平白消失引人怀疑,我派个女侍卫假扮成你保护云然小姐,而你随我出去,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这主意甚好,就这么做吧。”云然颔首答应。
元承锦到一旁去吩咐宋飞安排一切,云然拉住南意的手:“你要万事小心,这里面的情况你都了解,你都一一说与义兄,他一定会有筹谋。”
南意点点头:“你也一定要小心,等我。”
一盏茶的时间,便有几位侍女捧着各色宝盒进来了,分列两侧,元承锦故意大声的说:“小姐嫌这边无聊,本王就送你这些小玩意,还有志异书籍,供你解闷。”
“多谢殿下,南意,你将东西去放好。”
南意应声,唤了这些侍女捧着东西跟着她进房里,云然与元承锦闲聊了几句,那些侍女又鱼贯而出,元承锦见安排妥当,拱手告辞:“本王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看着元承锦带着那些侍女离去,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侍女的衣服低头行走在队伍中,门口的守卫并未察觉有异,云然这才放下心。
走回到房里,房中站着一名女子,她穿着南意的衣服,身形与南意差不多,长相不同,但眉间的英气不相伯仲,她见到云然跪下行礼:“小姐。”
“你叫什么?”云然让她起身。
“奴婢叫黎霜,不过此刻开始叫南意。”
云然自柜中拿出一块方巾递给黎霜:“蒙上,对外就说吃错了什么脸上发了红点。”
黎霜将脸蒙上:“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保护好小姐。”
云然浅笑应答:“首先一点,别自称奴婢,南意从不这么说话。”
“是。”
南意出了府,就急急找地方换上了元承锦准备的老百姓衣服。
元承锦提醒道:“凌府虽没守卫,但有眼线,不要打草惊蛇了。”
南意拱手谢过元承锦:“是,多谢殿下。”说着匆匆往凌府的方向而去。步行一柱香的时间,离凌府还有一条街之时
南意转了方向,自小巷中穿行,左绕右拐确认无人跟踪,才拐出了街道,径直进了醉仙楼。走到账台前,确认身边无人,偷偷伸手到账房面前,露出了手心的牌子,口中却说着:“我朋友说他在雅座等我。”
账房先生会意,不动声色的喊来了小二:“带这位姑娘去莫先生的雅座。”
小二将南意带进了后院,就躬身离开了,南意早已对这里熟门熟路,醉仙楼是凌家的产业,同时也是少爷的联络点。南意进了二楼的厢房,片刻后,一名而立之龄的男子踏入房中,他一身贵气,金线织纹的外袍,头顶发冠上镶嵌一块硕大翠玉,异常耀眼,虽说穿着富贵,但并没有商人气息,反而目光犀利,让人不敢轻易招惹。
“南护卫,你们逃出来了?”
“小姐还在里面,少爷可有消息?”
“少爷已经日夜兼程的赶回来了,按日程算明日到。”
“明日……”南意看向窗外已近日暮的天色,心中只觉不安,“还有一个晚上。”
“凌自寒明日到?”元承钰听完密探禀报,不禁有些惊悸,时间并不多了。他负手在庭中来回踱步,走到跪着的密探身前,冷声吩咐:“今夜你带人偷偷去把云然给我抓回来。”转身又与亲信武鹰说:“你先去知会谢知府一声,就说是采花大盗夜袭知府府,劫走了人。”
“是。”武鹰和跪着的密探双双退下去安排事宜。
元承锦捻指沉思,晚上再给云然一次机会,若是肯就范也就罢了,若是不肯,那就别怪他下杀手了……
第十七章 夜色侵霜凉(一)
自晚膳后,云然一直站在窗前,今日并没有月亮,只有廊前的灯笼放出幽暗的烛光,院中寂静的仿佛能听见叶落的声音,远处的依稀人声迷魅恍惚,仔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
黎霜站在云然身后,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在等着什么,就像是她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白日里宋护卫让自己来保护一个人,作为暗卫,第一条就是不问,只须遵照命令完成任务,自己什么都不该问不能问,只需要保护好眼前的人,这本就是自己做惯的事。
院外一阵脚步声传来,黎霜警觉了几分,走出房门站在廊前静候。有5个黑衣男子自夜色中而来,领头的那一人目光凌厉,并不看黎霜,只看着窗边的云然,声音低沉缓缓说道:“请云然小姐跟我们走一趟。”
虽然他没有说去哪里,但云然心里已知是谁,相信是义兄快回来了他才耐不住要动手了,云然没有开口,冷眼看着这几人,黎霜冷声开口:“夜已深了,小姐不宜出门,你们明日再来吧。”
领头的男子看向黎霜的眼神冰冷狠厉:“小姐可以选择是自己跟我们走,还是我们将你绑了去。不过我几个手下都是粗鲁之人,若是伤了小姐你多担待。”说着,身后的四人往房门走去。
黎霜不得不出手,与那几人缠斗起来,领头的男子并未加入战局,只立于院中冷眼旁观,云然也是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思索着该怎么才能拖延时间躲过今晚。黎霜武功了得,与那四人过招竟还占了上风,眼看他们被打得无力招架,领头的男子见势不好拔剑也加入了战局,他招招致命,皆往要害之处袭击,黎霜没有武器,又是被五人围攻,渐渐不敌,最后终是被他们支付无法动弹。
领头那人收剑回鞘,看着挣扎不得的黎霜,颇为疑惑:“你的招式很是熟悉,你……”说着他伸手要摘下黎霜脸上的面纱。
“放了她,我跟你们走。”云然步出房间厉声喝止,心中认定了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黎霜是九皇子的人。
那人听到云然肯就范,目的已达到,也就顾不上黎霜,挥手示意他们放手。黎霜起身退到云然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姐,你不能去。”
云然侧着身躲开那些人的目光,轻声回道:“不能让他们发现你的身份,会连累九殿下的,你留在这里。”说完,云然走向那几名黑衣男子,“走吧。”
虽说在知府府已住了几日,但从未出过这院子,云然自然是对路径颇为陌生,领头男子走在最前,另四名男子两名走在云然身前,两名走在后面,完全没有逃脱的机会,只能一路跟随着他们行走在这园林中,夜色中看不清园中景致,只觉得小径旁树影婆娑,远处的亭台飞檐融入夜色,徒留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路上鲜有遇到人,偶尔几个仆从也是默默退到路边背转身,谢知府应该是明了一切的,也对,他一个小小知府,必然是听皇子的。
一路行到一侧小门,应该是平时仆从进出的小侧门,门外停着一顶轿子。
“小姐请上轿。”
云然径直上了轿子,刚坐定就感觉到轿子被抬起疾步往前走了,此刻云然心中颇为忐忑,但既然已经到了如今这地步,也惟有见招拆招了。
轿子到了行宫门前并未停下,而是径直抬了进去,一直到正殿才停下,武鹰已听了禀报等在此处,上前掀起轿帘:“小姐,殿下在殿中等你。”
云然整理了下纷乱忐忑的心情,下了轿子随着武鹰往殿中走去,此刻殿中歌舞正酣,元承钰高坐上方整座,正由两名侍女服侍着饮酒,几名身姿曼妙的女子正在殿中翩然起舞,乐声旖旎,颇让人沉醉。
武鹰让云然稍待,进了殿中与元承钰耳语了几句,元承钰这才挥退了侍女和舞姬,众人纷纷退下,云然走入殿中站在正中仰视着元承钰,俯身行礼:“二殿下。”
元承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难得云然小姐会给本王行礼。”
“不知殿下深夜传召是有什么吩咐吗?”云然不卑不亢,也不远与他多纠缠,直接开门见山的问。
元承钰起身走下高台阶梯,到了云然身前5步方停:“今日本王对小姐颇为想念,就派人请了小姐来行宫把酒夜谈。”
“我倒不知,我与殿下何时有了把酒夜谈的交情。”云然嗤笑一声,见元承钰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忙收了不屑的心情,“既然殿下有这兴致,云然自当奉陪。”
元承钰见云然突然变了语气,知她是有顾忌了:“小姐请。”
云然随着元承钰进了内殿,这里没有了大殿的尊卑分明肃然贵气,只有上好檀木所雕的桌椅,桌上已摆好了酒菜,元承钰先行坐下,示意云然入座。
“殿下身份尊贵,云然不敢与殿下同坐。”
“今日无妨。”元承钰难得温柔,但眼中分明是不容抗命的坚决。
“是。”云然缓步入座。
宋飞今日刚好轮到巡防值守,刚看到一顶轿子从府门前而来,径直往正殿去了,颇疑惑不解,但自己是元承锦的护卫,根本没办法接近二皇子的所在之处,也无法探听出什么。只转身往其他处巡防,只一会儿就有人来禀报,黎霜有密信传来。
信中只四个字:金玉满堂。
宋飞思虑再三:“金玉满堂……金玉……钰!”回想起刚才的轿子,心知不好,匆匆赶回元承锦的侧院:“殿下,云然小姐进了行宫。”
“二哥要动手了?”元承锦白日里听南意说了凌自寒明日会到,没想到今晚二哥就要动手了,只怕他也收到了凌自寒回来的消息。
元承锦匆匆更了衣就往正殿走去,宋飞跟在身后忙着劝说:“殿下,你现在去了正殿也没有理由带出云然小姐,反而会引了二殿下疑心迁怒于你。”
元承锦停下了脚步:“可是云然进了二哥的殿中,我若不去,她必然会……”他咽下了下半句,但心中明了,云然要么就答应当二哥的妾侍,要么就只有死。
元承锦思虑许久,抬头看了无月无星的夜空:“今日是月初吗?”
“是。”
“月初他会来。”元承锦看向宋飞,眼中流露出孤注一掷的决然。
“殿下,如此做会陷你于险境的。”宋飞想不到元承锦会为了云然如此不顾后果。
“去吧,做的干净利索点。”元承锦转身往正殿而去,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第十八章 夜色侵霜凉(二)
云然此刻正拿着酒杯有所犹疑,已经喝完杯中酒的元承钰殷殷看着她,让她根本无法拒绝,只得一饮而尽。
“云然。”元承钰重又将杯中斟满了酒,“你对本王为何就如此有敌意呢,做了本王的女人,自然是不亏待与你的。”
云然扬起嘴角:“可是我不喜欢你。”
元承钰闻言一愣,忽而大笑:“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喜欢与不喜欢,婚姻嫁娶又何尝只能为了一句喜欢,两个家族的联姻,两个国家的联姻,都是选择与责任!”
这话落在云然耳中竟然如此的熟悉,在多年以前,就有人跟自己这么说过“婚姻嫁娶何尝只能为了一句喜欢,两个国家的联姻,是你身为公主的选择与责任!”云然不禁苦笑几分,自己又一次陷入了被逼嫁人的情境,当年自己意气风发桀骜不驯,自然是拒婚跟着秦泽一路私奔;如今虽说落魄无为经历酸甜苦辣,却也从没想过要屈服答应。
元承钰见云然缄默不语,只当她是动摇了,起身走到云然身后,捻起一撮头发把玩:“云然,乖乖跟了本王,等以后本王继承大统,许你后宫贵妃之尊,如何?”
云然莞尔一笑:“如果我要做皇后呢?”
“皇后有什么好,做个千娇百媚的贵妃依然能够要风得风要雨的雨。”元承钰此刻心想云然不过是跟其他女子一般念想着富贵地位,不禁多轻视了几分。
“皇后身份尊贵,自然是所有女子心向往之的位置。”
“云然想要,本王都给。”说完元承钰起手将云然横抱了起来,吓得云然花容失色。元承钰抱着云然一路走到殿后的厢房,将云然放在了床榻上,正欲欺身而上,却被云然一个翻滚逃到了床榻角落。
“殿下,我虽非名门闺秀,却也是正经女子,若殿下真心待我,就该遵礼节将我正大光明的迎进王府,而不是欺我力弱轻易要了我。”云然字字铿锵,并没有半分求饶的意思,“我知道殿下已经有了正妃,自然不会奢求正妃之位,我要殿下以侧妃之礼迎我进王府。”
元承钰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只看着云然心中计较着她有几分真几分假:“云然是答应入王府了?”
“是,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父亲已不在世,惟有义兄可做主,等义兄回了伒州殿下可上门提亲。”云然现下自然是为了拖延时间,若是凌自寒回来,这嫁不嫁就不是元承钰说了算。
元承钰自然猜到了她在拖延时间,捻指看着云然:“云然,你很聪明,可是我不信你。”
“殿下,我也并非是在意身子的人,若是今日殿下真的要了我,我无力反抗,但我绝对不会嫁。”云然笑带挑衅之意,“殿下可以选择赌相信我,或许会赢呢。”
“本王不喜欢赌,只喜欢由自己来掌控所有局面。”
“殿下。”房外传来武鹰的声音。
“什么事?”元承钰微显不悦出声询问。
“林广被发现了。”
元承钰骤然惊怒,快步走去打开房门:“谁!”
“九殿下。”
元承钰惊疑不定:“他怎么会…”
有侍卫匆匆而来:“殿下,九殿下求见。”
元承钰捻指思索半刻,转身看了看房内,吩咐道:“守着房门,别让人进出。”说着,大步往正殿走去。
元承锦踏入殿内,只见元承钰坐在高位,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二哥向来仗着嫡出的身份在兄弟之间耀武扬威,对于他这个闲散皇子更加是看不上眼,在父皇面前才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自己对这早已习惯的。
“二哥。”
“九弟这么晚来,所谓何事?”元承钰并不说破,只假作不知。
“二哥,我的侍卫刚才抓到一名形迹可疑之人,他口口声声辩称是你的人。”
“哦?有此事?”元承钰向来觉得这个九弟无野心无能力,跟着在边城学习军务也无甚军功,就是个不通人情的武人,想着就将此事掩过去就好,“既然他辩称是我的人,九弟就将他带来交给我,若真的是我的人,我自会责罚,若不是,我也会处理妥当。”
元承锦又岂会如此简单交出人:“二哥,此人若是普通侍卫,我自然不敢说什么,但,我认出他是镇北王的人。”
元承钰遽然变色,盯着元承锦捻指不语,元承锦只假作不知,继续说道:“我一直被派往各边防学习军务,曾也到过镇北王处,见过此人。只是他如今在行宫出现还辩称是二哥的人,不知内里可有什么隐情?”
“九弟,有些事不可妄加揣测。”元承钰一字一字,颇有威胁之意。
“是,我不敢揣测什么,只是想着此事蹊跷,不如带他回宫交给父皇处置。”
元承钰微眯眼睛看着元承锦,不知道他是真的傻还是故作姿态:“何必如此麻烦,你将他交予为兄,我自会盘问清楚。”
元承锦默然不语,做出一副万分纠结的模样。
“九弟,有话不妨之言。”
“二哥,我向来不涉朝政,也对太子之位无甚兴趣,镇北王与二哥到底有没关系我也不在乎,但今日,我想拿这人同二哥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元承钰觉得自己小看了这个弟弟,虽然表面闲散,但却懂得甚多。
“我在风荷雅集对云然小姐一见钟情,后来又在醉仙楼偶遇相谈甚欢,今日听闻二哥将小姐带来了行宫,不知是否是哪里见罪了二哥,求二哥放她回凌府。”
元承钰虽然之前得了消息说元承锦去过知府府,也见过云然,但没曾想他竟为了个女人如此不避干系:“九弟消息很灵通啊,以前真是小看你了。我只是请云然小姐谈诗论文,并无他意。”
“如此便好,现在夜已深,就由我送云然小姐回府。”
元承钰如何肯放人:“不用劳动九弟,我派人送回就好。”
元承锦也不肯放弃:“二哥,我对云然小姐很是钟情,不如将这护花之责交予我,成全我的一片心。”
“想不到九弟也有这动心的时候,难得难得。”元承钰大笑,“自汨桑拒绝了联姻,你便至今没有娶妻,除了父皇指给你的,就再没见过你对女人用心,如今倒是奇怪了。”
“这不奇怪,只是遇到动心的人罢了。”
“好,来人呐,将小姐带出来。”
云然在房内颇为不安,门前有人把守,根本无法逃离,不知二皇子会不会下杀手,正踌躇间,却来人将自己带到了正殿。殿中二皇子高坐,而九皇子立于堂下,见到九皇子,云然反而轻松了不少。
“二殿下,九殿下。”
云承锦走到云然面前,温柔笑应:“云然,我送你回凌府。”
云然一愣,元承钰愿意放人?抬头看去,元承钰正细看元承锦,仿佛是想看出什么破绽。
“谢过九殿下。”云然虽觉疑惑,却还是恭谨谢过,只要能出去,其他也就不必理会了。
元承钰见元承锦确实有情的样子,心中疑惑稍解,但云然,他还是需要出言敲打:“云然,本王此次邀你入行宫谈诗论文,甚是投契,现在采花大盗一事已平息,就回凌府吧。只是有些诗有些话,不该说的就别开口,以防祸从口出。”
“我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二殿下请放心。”
“如此,甚好。去吧。”
元承锦拱手作揖,带着云然往殿外走去。
元承钰冷声开口:“九弟,那个人…”
“二哥放心,我让宋飞把人带来交给武鹰。”
元承钰再不说话,看着元承锦和云然的身影消逝,心中怒意万分,他不信元承锦会是个沉迷情意的人,看来,这个九弟也并不简单,需要多加防范了。
第十九章 云影故依然
走出行宫大门的那一刻,云然觉得恍若新生,缠结几日的桎梏终是烟消云散,仿佛是为了应景,天上浓云消散,月亮遥挂树梢,倒是多了几分“我欲乘风归去”的心情。
“去准备马车。”元承锦吩咐守卫。
“我想走回去,殿下可愿相陪?”云然拦下了侍卫。
元承锦微扬嘴角:“你有此雅兴,我自然奉陪。”他吩咐了两个侍卫远远跟着,与云然走入了夜色的街道中。
此刻夜已深,街上已无行人,只有偶尔夜归的人匆匆走过,夜风吹来,拂过云然鬓边的碎发,也扬起了裙袂翩跹。元承锦走在云然后一步,看着她的背影百感交集,仿佛在记忆里她留给自己的永远是背影,不论是在宫中,还是在边城战场,自己想要追上她的脚步却只能看着她离开,此时重逢是否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能追上她,抑或是等她回头。
云然蓦然回头正撞上了元承锦的目光,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慌乱,元承锦颇为尴尬的咳嗽几声挪开了眼神,云然有些疑惑,但也没有深究:“今日多谢九殿下相救,不知殿下是怎么让二殿下同意放我的?”
“我与二哥说,我钟情于你,希望他能放了你成全我们。”元承锦掩下了一部分的真相,心中隐约有期待,期待他一直在等待的结果。
云然初听有些讶异,坦然一笑:“二殿下竟相信了你的说辞,信了你钟情于我?殿下你这谎真的有点扯。”
元承锦骤然停住脚步,鼓起所有的勇气说出了自己心底的话:“我这一生钟情的,惟有汨桑三公主。”
云然闻言猝然停下了脚步,心中惊疑不定,脸上掩不住的慌张,难道他认出自己了?可是当年的联姻尚在商议阶段自己就逃走了,两人并没有见过,为何会认出自己?
元承锦见她停在原地,猜她此刻的表情必定精彩,小心翼翼的开口:“云然,你知道三公主在哪吗?”
云然此刻连转身直视元承锦的勇气都没有,生怕脸上的神情出卖了自己,许久才缓缓开口:“殿下说笑了,我怎会知道汨桑三公主在哪。”
元承锦猜到她不肯承认,但心中的执念只想等她认了这身份:“她曾是父皇为我钦定的九皇妃,是我元承锦的妻子,别人或许不知,但我在使者的书信中见过三公主的名字,她叫,乌云然。”
云然闭目良久,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掩去了眼中神伤,回身看着元承锦:“九殿下今日到底想说什么?”
“想等你承认。”元承锦突然换上了无赖的笑容,像足了死缠烂打的小孩子。
云然低头想了许久,终是承认:“是,我是乌云然,汨桑三公主。那又如何?”
元承锦掩不住的笑意:“既然你承认了,那我就要来要债了。”
“要债?我何曾欠你东西?”
“欠我一个妻子啊。”
云然闻言挑眉轻笑,笑得颇为勉强无奈,这九皇子分明是在调戏自己,咬牙切齿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九殿下,你……请回,我自己回去就好。”说完,云然转身疾步逃离。
元承锦大步追上:“我可没说错啊,当初两国联姻,你是我的妻子,但是你逃了,联姻失败,我妻子也没了,自然是欠我一个啊。”
云然不禁翻了个白眼:“殿下你要妻子,选妃令一出多的是女子,我可赔不起你的。”
“可是我只钟情你啊。”
云然放慢了脚步:“殿下莫要说笑,当年我们未曾见过面,哪来的钟情。”
元承锦失神片刻,轻声说道:“自然是见过的。”
云然想了许久,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见过他,两人无言,一路走到了凌府门口,门前的守卫看到云然,往府里去禀报了。
云然看向元承锦:“今日要多谢殿下,但也请殿下记住,汨桑三公主乌云然已经叛国出逃,消失无踪。而我,是凌自寒的义妹,云然。”
元承锦也失了玩笑的心,认真点头:“是,我记着,不会泄露半分。”
管事匆匆自府里出来,见着九皇子在,恭谨行礼:“九殿下。”
元承锦示意他起身,对云然说:“进去吧,早点休息。”
云然颔首,随着管事进了府。
元承锦看着云然的身影凌府的大门后,驻足良久怅然若失,今日她虽然承认了,但是也算拒绝了自己,不知这几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当年又为何出逃。
身后忽闻脚步声,回身只见宋飞快步而来,宋飞走到面前,看了看远处跟随的侍卫,压低了声音禀报:“殿下,二殿下刚才下令撤换了行宫所有的守卫,包括你的殿阁。”
元承锦早已想到了这种结果:“二哥想来多疑,看来是怀疑我了。也罢,我向来闲散,以前怎么过如今也怎么过,你让我们的人尽量忍耐,别露出什么首尾来让二哥借题发挥。”
又一路往行宫走去,元承锦看着天上月,却突然怀念在边城的日子,那时候的月分外的亮,而自己也是最自由的。
云然这几日难得睡得如此安稳,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睁眼就看到南意站在榻边,不由开心多了几分:“南意,我好想你。”
“小姐回来就好,我昨日出来了之后就很担心你的安危,夜里收到管事消息我就马上赶回来了。”南意将云然扶起,为她拿来了衣衫。
“辛苦你啦。”
“少爷也到了,正在园中,让你醒了去找他。”
听到凌自寒回来了,云然更是欣喜了几分,但欣喜之下却有一丝担忧,这几日二殿下的所作所为不知义兄会如何。
云然换了衣衫,匆匆吃了点糕点就往园中去,凌府的园景一如既往,走过花圃假山,见义兄正在湖畔亭中自斟自饮,缓步走入亭中,云然在凌自寒对面坐下,拦住了他拿着酒壶的手:“大白日的就喝酒,义兄该注意身体。”
凌自寒放下酒壶,看着云然:“抱歉,我没想到会害了你。”
云然释然一笑:“我没事啊,义兄不用自责。”
“我总以为他没那么快下手,却没想到我刚走他就……”
“义兄是不是觉得以后得把我藏起来,藏好了让人找不到。”云然笑起来,想让气氛缓和下来。
“我听南意都说了,你性子也太硬了,若是在他面前软几分,也不会这么快就逼他出手,我差点就赶不到,若是你真的被……你让我如何安心。”
“义兄,虚与委蛇本就不是我擅长,我做不来。”
凌自寒失笑:“你的性子如此倔,也是改不了了,只怕,我还真的要把你藏起来。”
两人再不言这些,拣了其他话题说笑了许久,凌自寒才因有事去了书房。南意见云然独坐亭中许久不回,走进亭子想劝说几句,她还没说话,云然抢先开了口:“义兄离开到底是去做了什么?”
南意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言简意赅的说道:“晨起天未亮,二殿下和九殿下离开了伒州。”
“义兄的安排起作用了?”云然诧异。
“是,早几日就已经安排了,只是消息传到伒州耽搁了些时间。”
云然见南意似有些欲言又止:“还有什么吗?”
“我听北阑说,少爷本来安排的没那么快,但是收到小姐你被带走的消息急了,匆忙实施不惜泄露了行藏,只怕,少爷投靠五皇子的消息已经走漏了。”
云然苦笑:“到底是谁害了谁,他说他害了我受难,我又害了他陷于危险。”
“少爷与小姐兄妹义重,哪有什么害不害的。”南意出言安慰。
云然起身牵起南意的手,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走吧,陪我去看看我以前酿下的酒可好了。”
“行,只别发现失败了闹脾气。”两人说笑着走远了。
番外 高山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觏尔新婚,以慰我心。
天宁五十四年,随国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改第二年年号为“昭平”。
昭平元年,新帝大赦天下,各国来贺,随国皇宫大宴三日,招待各国国主。
景行殿。
年方十岁的元承锦跪于青砖地面,虽是暑热天气,元承锦却觉得凉意透骨,不知是青砖寒凉自膝盖传到心间,还是心底的寒意渗遍了每一寸皮肤,他向身前的宫装妇人深深叩拜:“母亲,儿子真的没有。”稚嫩的声音带着哭泣的尾音。
冯淑仪身着蓝紫色宫装,殿中的风吹起她的宽大衣袖,青丝绾髻,除了玉簪无其他发饰,虽素净但美人在骨,脸上的憔悴之色也掩不住仪态万千,她看着跪在脚前的亲生子,忍住心头的不舍怒声斥责:“我是如何教你的,静心忍性,为何
你还是如此冲动?”
元承锦抬头看向冯淑仪,言辞悲切:“可是儿子没有做,他们冤枉我!”
“那又如何?”
元承锦满心的委屈、悲愤在徐淑仪的冷漠下被撕得粉碎,心底的失落淹没了最后的希翼,忍了许久的眼泪涌出眼眶,他顾不上“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话,只喃喃着:“母亲,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做。”
徐淑仪蹲下身,紧捏住元承锦的肩膀,逼迫着他看着自己:“你是我的儿子,所以就算被冤枉了也要忍,被打了也要忍,这就是你的命。”
“为什么同样是皇子,我就要忍忍忍,就要被看不起,被冤枉了也不能辩解!”元承锦心底的愤懑让他失控大喊。
“因为他们的母亲是皇后,是贵妃,是妃子,有你父皇的宠爱,有外戚的依靠。但你的母亲什么都没有,你,一无所有。”徐淑仪一个字一个字的打碎了元承锦所有的渴望,“被冤枉了又如何,委屈了又如何,母亲惟有四个字,静心忍性。”
“要忍到什么时候?”元承锦已是泣不成声。
“忍一辈子。”徐淑仪冷声说道,“你跟母亲一样,这一辈子都逃不出这个身份的束缚,以后会有皇子接替你父皇成为皇帝,而我们依然要忍。”
“为什么我不可以当皇帝?”元承锦冲口而出。
“啪”徐淑仪一掌掴在他脸上,厉声责备:“以后不准再说这种话!”
元承锦被这一记掌掴打得头晕眼花,但他却觉得自己从没有那么清醒过,清晰的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跪正了身子,深深的俯身行礼,声音淡漠而疏离:“母亲,儿子错了,再也不敢了。”
徐淑仪扶起他,为他整理了发冠和衣衫,又恢复了往日的自持:“记住,要静心忍性。”
元承锦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景行殿。徐淑仪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忍了许久的眼泪终究还是模糊了视线。
“娘娘,为何要对九殿下如此,明明你最疼殿下的。”一直在旁侧的侍女上前扶住徐淑仪。
“虽然会让他难过,但我说的也是实话。我这个母亲没有用,什么都帮不了他,惟有忍才能保他一世平安。”徐淑仪望向殿外春意深深,“我这一世永无出宫之日,只盼他哪日能出宫建府,远离这皇宫的是是非非。”
元承锦犹如无魂般漫无目的的走着,脑中只回想着刚才母亲说的每一句话,还有那一记让他清醒的掌掴,自己虽然是九皇子,是平民百姓眼里的天潢贵胄,但却一无所有,除了忍受欺侮,还有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心翼翼。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去哪里,只觉得自己像一个多余的存在,是这个皇宫里不该存在的一样东西。
“咚”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他的头,让他如梦初醒,恍然停住了脚步。
“你再走就要掉进湖里了。”一个清脆稚嫩的童声传来,元承锦循声看去,见身后不远处的树上,坐着一名女童,阳光自她身后耀眼烁目,逆光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见到一身火红的衣衫,裙袂飞扬在空中煞是娇艳。
“你是谁?”元承锦此刻忘记了难过,好奇询问。
“你先帮我下,我下不来了。这里的树可真高,我们大漠的树我都上下自如呢。”她并不回答,顾自说着。
元承锦呆呆的走到树下,女童竟也不怕,见他走近径直跳了下来,反倒唬得元承锦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只觉得满目的红影将自己扑在了地上。
女童自元承锦身上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见元承锦许久未起身,伸手到元承锦眼前:“你没事吧。”
元承锦扶着她小小软软的手起身,这才看清,这名女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圆圆的稚嫩脸上有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笑容明净清澈,穿着一袭红色外族服装,衬得她格外娇俏。宫里只有皇后才能穿正红色,元承锦曾经见过皇后穿过,红色宫服庄重严肃让人不敢直视,但元承锦从不知道还有人能将红色穿的如此明艳美丽。
“你是谁?”元承锦不自主的再次问道。
女童扬起下巴傲然一笑:“我是汨桑三公主。”
番外 高山景行(二)
“我是汨桑三公主。”
汨桑?元承锦想起师傅教过,那是西域大漠的一个小国,与随国一直保持贸易通商关系。
女童好奇反问:“你又是谁?”
相较于她自报身份时的骄矜自傲,元承锦对于自己的身份却是自惭形秽,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个九皇子有什么可骄傲的,嚅嗫着:“我,我是,景行宫的宫人。”
三公主无法理解宫人的含义,歪着脑袋想了许久,元承锦也无从解释起,正在两人相对无言之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和人声,元承锦不明所以的探头想看去,却被三公主拉着钻入了树影花丛中,三公主将食指放在嘴上做出噤声的样子,俏皮的样子像极了正在躲猫猫。
元承锦从枝叶间隙看出去,从小径那头走来的正是二哥元承钰,二哥是父皇的嫡子,向来受尽了宠爱和封赏,相较于大哥,父皇也是最器重二哥,已让他协助处理朝政,此次招待各国的宴席就是交由二哥来主理,他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宫里都说他会是未来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选。
元承钰平日一贯是老成持重、宠辱不惊的模样,此刻却心急火燎的,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几个侍卫匆匆来禀报:“殿下,还未找到。”
元承钰环顾四周抿紧了嘴唇,深叹一口气:“继续去找,要找到为止!”
“是!”侍卫领命而去,刚起身元承钰再度开口:“别闹出大动静,惊动了前殿不只是掉脑袋的事了。”
元承锦颇有些疑惑,什么事情能让二哥如此慌乱满宫城的翻找,听着听着却品出了那么一丝意味来,他慢慢转头看向身边的三公主,只见她看着二哥着急的样子捂嘴偷笑,突然知道了二哥找的是谁。
确实,各国齐聚的欢宴,一名公主不见了可不就是大事嘛!
等元承锦再看向外面,元承钰已经不在了,三公主起身看了看众人离去的方向一脸得逞的得意之色。
“公主,你怎么会跑到这御花园里来?”元承锦好奇得问。
三公主噘嘴仿佛有许多委屈:“宴席上太无聊了,他们大人都我夸你你夸我的,我就溜出来了。”
三公主虽然说得直白,但也确是真话,元承锦能想象宴席上各国国主互相敬酒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禁笑出声。
“这宫里有什么好玩的吗?你能带我去吗?”
“可是……”元承锦望向前殿的方向,似有犹豫。
三公主自然猜到了他在顾虑什么,但她才不怕:“不如这样,你带我去,去完我就马上回前殿。”看元承锦还在犹疑,急忙作出委屈的模样,抬手起誓,“我们汨桑人都信奉大漠之神,我以大漠之神起誓啊,去完了马上回前殿。”
元承锦见她委屈的模样不禁心软了几分,也想着如果自己不看着,怕她乱闯惹出什么祸事,于是点头答应了:“好吧,等会你要乖乖回去。”说完他想着应该带三公主去哪里。宫里何曾有好玩的地方,只不过一进宫殿连着一进宫殿,冰冷的石雕冷漠的人儿,如同一个巨大的富丽堂皇的监狱囚室。想了许久,元承锦惟有想起哪一个地方,于是带着三公主走去。
一路上两人无言,元承锦一路大步流星同时又小心翼翼生怕遇到侍卫,三公主本就人小,渐渐跟不上脚步,只能小跑着拉住了元承锦的手。元承锦被手中的软糯触感蓦然一惊,低下头只看到如花笑靥,红衫翩翩。
“你太快了。”
元承锦红着脸轻应一声,放慢了脚步,但三公主牵住的手却再没放开,这一路行至宫城西面的城楼,这里是宫城里比较偏僻的地方,平时除了洒扫宫人、巡逻守卫的侍卫鲜有人踏足,但这里的城楼却能俯瞰皇城,元承锦平日心情不好了就会来这里躲着,看悠悠云起,恢弘宫城。
带着三公主拾级走上城楼,站在这宫城的高处:“到了。”
触目所及,重重朱门重重殿,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出肃穆庄严的王者之色,在下面看着巍峨的宫殿此刻却变得渺小,一宫一殿绵延至天的尽头,尽显恢弘。
“我不喜欢这里。”三公主举目望去,半晌才轻声开口。
元承锦闻言看向她:“公主说什么?”
三公主来自外族,年龄又小,自然不知道避讳:“我不喜欢这里,这些房子让我看着害怕,好像会把我关起来出不去。”
说者无意,但元承锦这个听者却有心,公主这无意的一句话却恰好与他的心情契合,这个气势恢宏,无数人为了入主而厮杀抢夺的皇宫,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座囚牢。
“还是我们大漠好。”三公主回眸一笑,“大漠的落日是最美的,漫天红云,很是绚丽,晚上还有满天的星星。”
元承锦看着她身上的红色衣衫,脑中已经浮现出红云绚丽的画面,那,一定很美。
“以后你来汨桑找我啊,我带你去看,一定比这里好玩。”
“等,我出去?”元承锦无意识的重复着。
“恩,说好了,一定要来汨桑找我。”三公主含笑许诺。
元承锦深深点头:“好。”
“三公主,原来你在这,让我好找。”元承钰刚才听人禀报说看到有女童往这里来了,就匆匆赶来,却没想到除了三公主,他的九弟也在。他顾不上元承锦,只走上前俯下身与三公主平视:“公主,你的父王正到处寻你呢,随我回去吧。”
三公主回头朝元承锦作了鬼脸,见元承锦一愣忍不住笑了。
“三公主,请。”几名侍卫上前迎候,三公主这才跟着他们乖乖下了城楼。元承锦看着那一抹红影消失在转角,心头涌上几分失落。
“九弟,你为何跟三公主在一起?”元承钰等侍卫都离开了才转身看着元承锦。
元承锦最怕严格的二哥,同时也是心底的自卑作祟,小声的回道:“偶,偶然遇到的。”
“你应该发现她并非宫中人,为什么没有马上来告知我?”
元承锦无可辩驳,只能低首认错:“我知错了,请二哥责罚。”
元承钰一直都知道这个九弟是个性子变扭的闷葫芦,像极了他的母亲徐淑仪:“这事我不会告诉父皇,你回景行殿思过吧。”说完拂袖而去。
接下来的几日,元承锦再未出过景行殿,直到听说汨桑国国主要回西域才匆匆出殿,上了城楼遥望宫门处只当相送了。
在这宫里,他本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但此刻他却有了这一生想要去实现的目标。
去汨桑,去看大漠日落,去找一个红衣女孩。
番外 高山景行(三)
大漠的落日成了元承锦心中的一个执念。
元承锦抱着这一期望,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长大,在其他皇子的锋芒之下,他几乎可以算是默默无闻,整个皇宫仿佛都遗忘了还有一个九皇子,在这个宫城里,无宠无权的皇子,还不如一个得主子眷顾的宫人。
徐淑仪也并非是争权夺利之人,从不耍手段争宠,母子俩就在这景行宫中紧衣缩食的活着,寂寂无闻,乏人问津。如此困苦,元承锦也从不松懈,日日在殿后的梧桐树下锻炼体魄,用着树枝练习剑术,或是央着藏书阁的小太监偷偷借书给他,从古籍卷轴,到史书游记,抑或兵书谋略,他来者不拒皆有涉猎,日日的坚持却换不到任何离宫的希望,元承锦心中明白,如他这般没落无宠的皇子,唯一的机会,只有到了年纪被指婚,成亲之后才能出宫建府居住。可是皇帝心里何曾有过这个儿子,只怕指婚也是不能了。
本以为今生无望,却在他13岁之时,一道圣旨将他送去了边城。
这一日,常年紧闭的景行宫宫门悄然无声的被打开,“圣旨到,九皇子接旨”传旨太监尖利拔高的声音响彻空荡的殿阁,元承锦几乎都快忘了如何接旨,匆忙与徐淑仪一同跪下,低头出声:“儿臣接旨。”“臣妾接旨。”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特敕封九皇子元承锦为遣封使,即日起前往北城边防代朕巡守,犒赏边地将士,以慰军心。”
元承锦只觉得惊愕万分,自己从未参与朝政,军务也是从未接手,二哥五哥皆是父皇倚重的帮手,为何独独选了自己去北地巡守?元承锦想得出神,都忘记了领旨谢恩,传旨太监催促再三才慌忙双手接旨,口中喊着:“儿臣接旨。”
传旨太监出声提醒:“殿下,请即刻随奴才去御书房,皇上传召。”
有多久没有面圣了,元承锦几乎都快忘记自己父亲的模样,恭声说道:“请公公稍等,我去换身面圣的衣服。”
元承锦并没有正经的皇子朝服,只换了身看着尊贵的衣衫匆匆往御书房而去。
一路走去,元承锦只觉得与记忆中相仿却又因长久未踏足而分外陌生,到了御书房门口只见侍卫太监列于两侧,人人肃穆谨慎,这一份无声的压迫感让元承锦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宫人入内禀报,稍待才掀帘让元承锦入内。
元承锦一步一步入内,连头也不敢抬,走到殿内中央跪地叩首:“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记忆中浑厚低沉的声音传来。
“谢父皇。”元承锦谢恩完毕才起身肃立,一直在殿内的元承钰见元承锦循规蹈矩连头也不敢抬,心中只觉得这个九弟无甚用处,作出平日里温润的模样笑着开口:“九弟甚少来御书房,显得倒拘谨了。”
元承锦这才知道元承钰在,急忙行礼:“二哥也在。”
皇帝并没有与元承锦叙家常的心情:“承锦,这次你代朕巡守需拿出你皇子的身份来,别丢了皇家的脸。”
元承锦知道是自己现在这幅唯唯诺诺的样子让父皇不满了,慌忙请罪:“是,儿臣知错。”
“朕派了周齐带五百惠山军与你同去,你还年幼,一切只听周齐的就好。”
惠山军是驻扎在都城附近惠山之上,只受皇帝调配,算是皇帝的亲卫军,元承锦好奇封赏边地却要出动亲卫军,但终究不好问出口,只能按下心中疑惑:“是,父皇,儿臣定当不负圣命。”
“下去吧。”
元承锦躬身退出御书房,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过头,出了御书房才发现自己连父亲长什么样子都没抬头看,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形象愈加无解。圣旨要紧,元承锦也无心再理会,匆匆回了景行殿整理行装,徐淑仪担忧的眼神让元承锦终有了亲情的体会,俯身拜别:“母亲,儿子要走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徐淑仪心中有无数想嘱咐的话都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嚅嗫了许久只化作一句简单的“一路小心”。
拜别了徐淑仪,元承锦随宫人一路走至宫门,已经马车在宫门前等候,而周齐将军则带了五百将士等候于城外,只待与元承锦汇合。宫门前来送行的惟有元承钰,元承锦上前行礼:“二哥。”
元承钰拍了拍他的肩膀:“父皇政务繁忙,让我来送送你。”他笑容可掬,但笑容中总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的情绪,“九弟,一路小心,一切都听周将军的,别丢了皇家的面子。”
元承锦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却无从猜起,只能恭谨回道:“是,谨遵二哥教诲。”坐上了马车,元承锦自车窗回顾这巍峨宫城,心中百味杂成,分不清是离开的不舍,还是逃离的喜悦,二哥立于宫门前的模样是这宫城留给他的最后记忆。
初达军营,元承锦身着皇子朝服配帝皇色腰带,手持封赏圣旨,入主帐宣旨,但奇怪的是,主将步明庆并未现身,只有副将秦方守带同将士接旨谢恩。
“步明庆呢?为何不来接旨?”周齐立于元承锦身后半步,冷声问道。
帐内众将士皆吞吞吐吐不敢开口,惟有秦方守直言不讳:“步将军去巡视营外。”
周齐冷笑一声:“步将军可真是亲力亲为啊,巡视营外的小事也要主将亲自去。”众人皆不敢接话,“既然主将不在,这圣旨也无法宣读,大家一同等着吧。”
如此,帐内帐外鸦雀无声,元承锦坐于主位但踌躇不安,只觉得这北疆军况似乎暗潮涌动,这次封赏之行只怕没那么简单。
一个时辰之后步明庆才姗姗来迟,入了主帐见众人皆在,也并不跪下谢罪,而是笑呵呵的拱手:“让九殿下久等了,微臣刚在巡视营外,不得空前来。”此话实在无礼,步明庆吊儿郎当的模样,完全没把元承锦这个皇子放在眼里。
“半日前我便派了亲兵入营通报,难道步将军不知道九殿下要来传旨吗?”周齐开口质问。
“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任何事情也不能扰乱军规,若是为了九殿下而乱了巡视之责,延误了军情敌报由谁来担责呢?”步明庆振振有词,却又语带威胁之意。
秦方守见气氛有些不善,拱手开口:“九殿下,周将军,先宣读圣旨吧,误了吉时不好。”
周齐这才缓和脸色向元承锦微点头,元承锦朗声开口:“众将接旨。”账内外众人皆下跪,但惟有步明庆膝盖都不弯一下:“九殿下,微臣前日历膝盖该受了伤,无法弯曲,容臣站立停旨。”
众人皆面面相觑,元承锦也脸色巨变,望向一旁的周齐,见周齐虽然一脸愠怒却并未出声阻拦,便也压下内心的惊异,按照圣旨一字一句朗读,将带来的粮草金银分发给大家。
等一切安排停当,元承锦住在了军营内,而周齐以五百下属不方便为由驻扎在军营外十里处,只派了几名亲兵随侍元承锦。
番外 高山景行(四)
众人离开,主帐内只剩步明庆,他坐于主位一脸若有所思,亲卫陈琼确认帐外无人才开口:“将军,你如此做不怕宫里怪罪吗?毕竟来得是个皇子。”
步明庆嗤笑一声,一脸不屑:“要我给这么个毛头小子下跪叩首,他还嫩着呢。现在北疆靠我镇守,都城也没有可靠的人替换我,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九皇子不用担心,但是那个周齐……”陈琼担忧的说。
“不过是个亲卫军将领,就带了五百人,我还能怕他?”提到周齐,步明庆更是不屑,自己带兵多年,手握重兵,哪会怕小小亲卫军将领,“就派人盯着那五百人,有异动来回我。”
“是。”
接下来的几日,元承锦如同一个傀儡一般,跟着巡视军营内外,但根本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只被夹在周齐与步明庆之间,空余一个皇子的身份代表着皇权。步明庆也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言语中总有奚落之意,他见周齐并没有为自己说话的意思,更是不敢多言,私下曾问他,周齐只说让元承锦忍耐。
在五日后的深夜,元承锦被帐外的厮杀声吵醒,他缩在榻上无所适从,帐外的厮杀声中清晰地听到周齐的嘶声怒吼:“步明庆身为北疆主帅,私通敌国,有谋乱之心,我奉皇上之命平叛,同谋者格杀勿论,归降者可恕。”
映在帐布上的火光纷乱,突然有鲜血喷洒在帐布上,一个人影倚在那里再没有动弹,元承锦第一次觉得死亡与自己那么接近,回想起从接到圣旨到现在,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为什么父皇派遣自己来北疆,为何他和二哥都说让我听周齐的。
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想封赏,而是要诛杀步明庆,自己只是一个掩饰,一个试探的棋子,一个死了也不要紧的皇子。元承锦只觉得浑身冰凉,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不过是将自己送来当个人质,若是赢了,功劳与他无关;若是输了,自己被俘杀了,也是步明庆的一条罪证,可以让朝廷正大光明平叛。
这一夜如此漫长,厮杀声持续了整晚,天微亮周齐才掀帘入内,拱手回道:“殿下受惊了,臣已平叛,步明庆及其党羽皆已伏诛。”他自怀中拿出一份密旨,呈给元承锦,“殿下,这是皇上的密旨,等会众将齐集你可以宣读。”说完,他退出了军帐。
元承锦缓缓打开密旨,上面写着秦方守首告有功,多年驻守北疆足以担大任,令承继主帅之职,敕封“镇北王”。
元承锦紧咬下唇,只觉得内心寒意凉薄,他们将自己送入这危险之地是从没在意过他的生死吗,呵,皇家亲情,何其凉薄。
一个月后回到皇宫,马车缓缓驶入宫门,元承锦只觉得恍若隔世,看透了很多事也明白了自己该做的,他再也不想回到景行殿,做他们手中的随时召唤的棋子。
御书房。
“父皇,儿臣此次在北疆经历颇多,自认身为皇子需要多为父皇分忧,儿臣愿远赴边地学习军务,承担起皇子的责任。”
在一旁的元承钰颇为诧异,边地苦寒,历朝鲜有皇子自请从军,更何况远离宫城也是皇子大忌,皆因如此与朝政,包括每个人都在意的太子之位都更加遥远。
皇帝许久未开口,元承锦心中却是十拿九稳,经过此次北疆平叛,相信皇帝确实会想安排自己信任的人在边城镇守。果然,皇帝思索了之后同意了。
三日后,元承锦再次踏上了前往北疆的路途,这次他没有养尊处优乘坐马车,而是骑马上路,他再一次回顾这丰饶的奉仙城:“以后天高地远,我元承锦要走自己的路。”
自此后数年,元承锦在军中与将士同吃同住,无所怨言,起初只是打杂跟随,静静听着学着,时间久了竟也能独当一面,升任副将。
几年之后元承锦被派往西城边塞,是他心心念念的西域大漠。
这么多年,他已经鲜少会想起过去的事,记忆已经模糊到只剩一抹红色衣衫,唯一清晰的只有在城楼上的许诺。但是虽然身在西城,身为皇子根本无法出城前往汨桑,只能日日在边塞城墙之上望向汨桑的方向,想着那个红衣女孩此刻在干什么,是否还记得在随国宫城的相遇。
18岁,他见到了大漠落日,也是在这一年,他得到消息,汨桑国危。
据探子来报,汨桑国主病危,但唯一王子懦弱无能不堪大任,而昆拔一直对汨桑虎视眈眈。
对于汨桑危矣的消息,随国并没有相救的意思,只是在静候渔翁得利的时机。
而后传来汨桑二公主受命辅政,三公主护国出征的消息。
“这汨桑是没人了么,竟然要两个公主担大任,简直荒唐!”西域镇守主帅李昌佑听到探子回禀只觉得啼笑皆非。帐中将领也纷纷附和,嘲笑汨桑无人,女子当道。
元承锦沉默不语,心中却想着记忆里那个穿着红衣的女童,竟然长大要带兵出征,按照年岁她应该也有十五六岁吧。
“昆拔王明日会攻打汨桑,我们需要有人前往汨桑探知战况,等汨桑被攻陷,需要混入汨桑城内,趁昆拔人得意忘形之时与我们里应外合灭昆拔大军,入主汨桑。”李昌佑早有计划在心,“此次任务危险重重,可有人毛遂自荐。”
“我愿奉命前往。”李昌佑话音未落,元承锦便上前一步说道。
“不愧是殿下,勇气可嘉,殿下可带十数人前往。”
元承锦拱手应是,心中却记挂着要见的那个人,虽然众人都觉得汨桑必输,但是元承锦内心却觉得不一定,当年那么傲气的女孩,又怎么会柔弱任人欺凌。但若汨桑真的输了,他也定要护她周全,就当只为了当年的一面之缘。
在日夜兼程潜伏等待了数十日,元承锦终于见到了她。
彼时两军对阵,汨桑军阵中的一抹明艳红衣,骑于马上身姿飒爽,随士兵一起冲入敌军阵中浴血奋战,挥剑之时目空一切,一身红衣掩住了沾染的血色,最后跨马执弓,一箭射落了正欲骑马逃离的敌军将领。
汨桑将士的欢呼响彻大漠,此刻正是日落时分,霞光万丈绚丽漫天,而元承锦眼中,惟有那一袭红衣。
在元承锦被召回都城之时,汨桑三公主之名已经成为一个传奇。
回到都城,元承锦连景行宫都来不及回,就匆匆前往御书房向皇帝面禀西域军务,在御书房前碰见了元承钰:“二哥,多年未见,一切可好?”
“有劳九弟记挂,为兄一切都好。”元承钰参与朝政多年,早已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对任何人都是笑意盈盈,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九弟已经弱冠之年,还没有娶亲,这次定要让父皇给你指一门婚事,就不用回边城吃苦了。皇子总要留在都城的。”这几年元承锦在军中颇受拥戴,元承钰只怕这个弟弟会威胁自己的地位。
元承锦笑言:“我对成婚尚无心思,多谢二哥关心。”
元承钰捻指端详元承锦许久,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先进去吧,父皇还在等你。”
元承锦颔首行礼,再不回顾。
两日后,皇帝传召,元承锦踏入御书房,见元承钰也在。
“承锦,你也大了,到现在连个妾侍也没有,这次朕倒想为你安排一门婚事。”皇帝难得语带笑意。
元承锦自知指婚是必须会有的,根本无法拒绝,只得叩首:“谢父皇,不知父皇安排的是哪家小姐?”
“父皇您看,九弟都开心的耐不住了。”元承钰笑言。
“朕想这几日派人前往汨桑提亲,为你娶汨桑三公主。”
闻言,向来循规蹈矩的元承锦竟然抬头直视皇帝,眼中满是惊讶之色。
元承钰见到元承锦惊讶的模样,只觉得计谋得逞,自己游说许久才让父皇答应这门婚事,只要元承锦娶了汨桑三公主,他便再也威胁不到自己,因为太子妃、一国之母都不可能由外族女子来做。
在元承钰眼中,这一门婚事是他对付元承锦的方式,但在元承锦眼中,却是真心欢喜,记忆中红衣娇俏的女童,战场上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将,他第一次如此真心的接旨,深深叩拜:“谢父皇赐婚。”
前往汨桑提亲的使团出发上路,而元承锦在奉仙城建府自住,他日日在府里想着她会喜欢什么,会想要什么,特意让人买了红布裁衣,又准备了各式汨桑饰物来装饰房间,盼着她来,盼着娶她,盼着相守一生,可是几月的等待,等来的却是“三公主叛国外逃”的消息。
元承锦站在那一日与她立约的城楼之上,看着景致依然却再无身边人。
“说好了,一定要来汨桑找我。”
“我依约而来,可是你已不在……”
第二十章 寂寂离亭掩(一)
云然回凌府的前一日,巴蜀之地暴乱,随国多地民情激愤,消息传至都城奉仙陛下震怒,朝野震动,地方官员成奏上报,皆因一月前巴蜀地动,受灾严重,户部派遣官员放粮赈灾,却被揭发有人将灾粮调换成了霉腐的大米,而真正的赈灾米粮被送到各处商户高价出售,获利皆进了当地官员及户部的口袋,此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众说纷纭,先是一小部分灾民激愤闹事,在官衙前聚众讨要说法,当地衙役和赈粮士兵奉命驱赶,过程中发生了冲突导致多名灾民伤亡,此事引发众怒,巴蜀灾民愤而闯官衙,爆发更大冲突。
此事传至巴蜀周边各州,百姓议论纷纷,传言颇多。
民心不安,朝局亦不稳,皇上下令严查,涉事官员革职关押候审,而这天威一怒也直指二皇子元承钰,此次巴蜀地动的灾粮赈济是交由元承钰督办,赈济出现贪腐,元承钰督办不力又远在伒州有渎职之嫌,皇上下令禁足府中,直到查明真相再行发落。
而巴蜀之地的乱局,五皇子元承铭上奏自请,愿亲自赴巴蜀安抚民心,赈济灾情,皇上应允,命他即刻出发。
此消息传至伒州已经是半月以后,彼时云然和凌自寒正在湖畔亭中对弈正酣,棋盘上黑白两色痴缠已久,难分胜负,听北阑禀报,云然正欲下子的手一缓,抬头看向凌自寒,见他泰然自若,一副了然一切的模样,不禁赞道:“义兄好大的手笔啊。”
凌自寒目光不离棋局,语气淡然:“其实之前就有得到户部贪腐的消息,只是让人盯着缓缓查着,但他既然在这里明着威胁于我,我也只能亲自去了以求一击即中,本打算利用官员贪腐罪证引灾民向朝廷情愿,却没曾想那些蠢人竟然出兵驱赶镇压,造成这更严重的后果,这也算是他们自作自受了。”
“为何不直接将贪腐证据交予皇上?”云然不解。
“如果直接呈上罪证,以元承钰一直以来的得宠,皇上不一定相信,就算是信了派人去查,从都城赶至巴蜀多日路程,元承钰完全有机会毁灭证据。”凌自寒意味深长的看着云然,“你记着,为君者,最怕的就是民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云然听着只觉得索然无味,心头很是气闷,起手将棋盘上的黑白子统统搅乱:“不来了,什么为君为政的,麻烦的很。”
凌自寒宠溺的看着云然;“你啊,就是知道要输了耍赖。”
被拆穿了的云然继续嘴硬:“现在棋局已毁,谁说我要输了。累了累了,我先回房了,义兄自便。”说着转身小步溜了。
凌自寒看着一溜小跑的云然,无奈的摇了摇头,忽而严肃了下来问道:“她回来了之后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查问过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北阑垂首禀报:“那晚只有小姐一人在行宫,我派人去打听过,只说行宫那晚撤换了所有的守卫,却没人知道原因。不过……”
凌自寒将棋盘上的黑白子一粒一粒放回棋盒:“别万什么欲言又止的装深沉,说吧。”
“听管事说,那晚送小姐回来的是九皇子,两人是走回来的。”
凌自寒动作一滞,片刻后又恢复如常:“派人暗地里再细细打听,若是真的有人对云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威胁她,我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人。”
“少爷,为什么不直接问小姐?”
“她那个性子,不想说的谁也撬不开她的嘴,罢了。”凌自寒对于云然的倔劲了然于心。
“是,我会继续派人去打听。”
云然回到了倾云阁,挥退了仆从独自靠在榻上歇息,自半月前行宫回来,南意便被义兄调派去任务,再也没见过,少了南意在,云然只觉得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了,更是无聊。
数日前,秦蓁过府来探望,心急火燎的问云然有没事,说她当日听说云然进了知府府,觉得情况有异,想要去知府府找云然,却被侍卫拦在了府外,她再三要求,结果知府找来了秦老爷,秦蓁被带回府教训了一通,罚抄写女戒女则,时至今日才被放了出来,就紧赶着来看云然了。
云然听着只觉得心下感动,毕竟与秦蓁相识之日尚浅,但秦蓁待自己是真心一片,并无半分虚假,云然心中也暗自许了诺言,以后定要对秦蓁倾心以待。秦蓁见云然没事,也是放心了,两人叙叙说着体己话,聊着聊着,又聊到了秦蓁对凌自寒的感情。云然真切的记得那日与秦蓁的对话。
“其实我义兄……暂时并无娶妻成家的心思,所以……”云然怕说出凌自寒对秦蓁无意会伤了她的心,只能隐晦的说。
秦蓁或许是明白的,只淡然的笑着:“我明白,云然,别劝我放弃,让我有一个等他的机会,至少让我这一生有一个期望,纯粹为了自己的期望。”
云然不禁心中哀叹,又一个为了情的傻子。
秦蓁的深情,也让云然响起了元承锦那晚的话,对于他说的钟情自己,云然是断然不信的,而他说的见过自己,也是半信半疑,多日来云然一直回想当年的事情,但完全想不起何时何地遇见过元承锦,更遑论让他钟情。但是他确实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云然对于自己的身份还是颇多避讳,虽说想着被识破了也不会怎么样,但毕竟是牵扯汨桑,生怕以后会有变故,但元承锦答应自己不会泄露,只能暂时相信他,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十一章 寂寂离亭掩(二)
“小姐。”门外侍女打断了云然的思绪。
“什么事?”
“有人来给小姐送礼,少爷让您去前厅。”
送礼?这个时候会有人给自己送礼,莫非是……元承锦?云然经历过秦泽的事情,再也不想被牵扯进什么感情中去,现在对于这类桃花艳遇只觉得厌烦无比,气冲冲得推开门,想着若真的是元承锦,自己定当断了他所有的想入非非。
一路走到了前厅,只见凌自寒坐在主座上,而厅上站着一个男子,长得贼眉鼠眼看着就讨厌,这人见到云然走进厅里,立刻一脸谄媚的作揖:“这位就是云然小姐吧,我是知府大人的亲随,今日奉了我大人的命令给小姐送些礼物。”
云然闻言皱眉,侧头看了看厅外放着的红色大木箱,心中了然,定是谢知府收到了都城的消息,知道元承钰被禁足,靠山倒了,生怕凌自寒会对付他这才来送的礼。
那人继续说道:“之前采花大盗为祸伒州,知府大人担心小姐安全才邀请入府暂住,府中伺候多有怠慢,望小姐多包涵。”
云然轻笑一声,想不到这谢知府倒很会见风使舵,不过是个鹰犬爪牙也懒得与他计较:“礼物就不用了,带句话给知府大人,之前在知府府中的事我也不想计较,只是,以后再有采花大盗,知府大人可要谨慎行事了。”
“是是是是,小人定当把话带到。”这人连连作揖,“只是这礼物……”他偷偷觑着凌自寒的反应。
一直在旁没开口的凌自寒端着茶杯轻叩杯盖,冷声开口:“抬回去吧,知府大人身为朝廷官员,怎好给我这个老百姓送礼,我心领了。不过……”他一个抬眼凌厉之色尽显,“我凌自寒的人不是说带走就可以轻易带走的,那日闯我凌府带走人的是谁?”
这人吓得笑意僵在脸上:“凌少爷息怒,知府大人定当严惩此人,请凌少爷放心。”
凌自寒冷哼道:“送客。”
那人躬身退出,出去差点被门槛绊倒,一身狼狈样。
“他倒反应很快,这么快就来请罪。”云然看着凌自寒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润无害。
“他若是连这点世故都没有,也就当不上这伒州知府了。不过这次也让他知道,我凌自寒也不是想动就能动的,官家也不能。”
云然不禁调侃道:“行行行,凌少爷岂是能让人随意动的,玉皇大帝也动不得。”
凌自寒也懒得与云然计较:“尽胡说,虽你是外族,但也别拿神佛开玩笑。”
云然不在意的笑了笑:“我还是回房休息了,再有谁送礼也别来喊我。”说着往外走去。
“云然。”凌自寒出声唤道。
云然停步回身,凌自寒轻声说道:“三日后我要回奉仙,你跟我一起去吧。”
云然只觉得恍然,很久以前也是一句“我要去伒州,你跟我一起去吧。”,自己就跟着他从锦官城来了伒州,如今又是同样的一句话,自己又要跟着他走吗?奉仙……云然听到这个名字就本能的抗拒:“我,不想去。”
凌自寒起身走近,柔声说着:“现在的情况,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跟着我,我才可以护你周全。”
云然想说自己可以保护自己,想说自己可以独自离开,可是嚅嗫了许久终究还是开口:“好吧。”
云然知道,自己现在的能力根本保护不了自己,而离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淮南秦府已非她归处,而汨桑,更是有家难归,这偌大天下,除了凌府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罢了,罢了,就去吧,是劫是缘终究逃不过。
后来听说,那日带兵来凌府的知府近卫列青被杖责一百,几乎去了一条命。
在离开伒州的前一日,云然去了一趟秦府。
这是认识秦蓁以来第一次来秦府拜访,站在高门大宅前等待仆从禀报,云然仰头看着门楣上的匾额只觉得恍惚,仿佛是站在了锦官城的秦府门前。
“小姐,请随奴才来。”禀报回来的仆从打断了云然的思绪,云然整理了心情,随着仆从一路走进了秦府。
顺着长廊穿过了府中的园林,一路看去这园林虽然并不华贵,也没有什么奇花异草,但是却颇有江南园林的趣致,花木繁复,山石雅致,池波古典,倒是与秦蓁的诗画气质颇为符合,她就是如同烟雨中走来的江南少女的模样。长廊尽头走过石桥就是秦蓁的园子,秦蓁正立于石桥上,嫣然浅笑,迎上前来牵住云然的手:“你第一次来我家,真实贵客,快进来。”
云然随着秦蓁走入园子,园中不大却五内俱全,园中长廊连接高台的赏景亭,廊边是莲花正盛的池塘,长廊那头是秦蓁的房间,走入房内,房中素净雅致,桌上摆着古琴,左侧书房靠墙的书架摆满了各类书籍,书桌上是一副似刚完成的桃花满春图,上题一首《桃夭》;右侧是卧房,靠窗放着绣架,横陈一副未绣完的百花图。
云然见着这些平日里自己最头疼的物件,不禁感叹随国的女子真的多才多艺,汨桑女子从不曾要求学这些。
秦蓁拉着云然坐下,丫鬟端上了各色糕点,云然挑了几样尝了尝。
“云然,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云然咽下嘴里的糕点:“秦蓁,我和义兄明日要离开伒州了。”
秦蓁一愣,脸色瞬间苍白:“他……你们去哪?还回来吗?”
“去奉仙,义兄有事需要回去,等办完事应该会回来小住吧。”云然说得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只当是安慰秦蓁了。
秦蓁扭着手中的帕子,许久才释然一笑:“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一日,没事,不用担心我。你们一路顺风,愿以后有缘再相逢。”
云然心中不舍,毕竟秦蓁是自己在随国不多好友中的一个,难得如此投契,同时也怜她对义兄深情一片:“等义兄忙好了,我一定拉着他再来伒州。”
“本就是我一人痴心,怨不得任何人,我等,就是了。”
云然知道是劝不住这个傻姑娘的,也就转了话题与秦蓁聊起其他,两人依依惜别,直到快晚膳了云然才回府。
回到府中,凌自寒正着人在整理明日出发的行李,云然看着凌自寒长身玉立的背影,想着秦蓁的一往情深,只不知二人今生是否还会有缘,能成全秦蓁的情意。偏偏自己还是知道凌自寒的心事的,却无从跟秦蓁解释,只盼哪一日凌自寒能放过自己。
“怎么了,傻站着?”凌自寒见云然回来了就站着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事啊,只是有点舍不得这里。”云然很是惆怅。
“傻瓜。”凌自寒笑道,“奉仙才是你该记挂的,那才是你最熟悉的地方啊。”
“是啊,很熟悉。”云然想起当年在奉仙的凌府居住的日子,只觉得甚是怀念。
“早点睡吧,明日要赶一日的路。”
“好。”云然转身往倾云阁走去,多年之后重回奉仙凌府,可是此次回去,只怕凌自寒离太子之争的乱局会更近一步。
或粉身碎骨,或扬名立万,再无路可退。
第二十二章 奉仙忆倾云
奉仙城,随国帝都,帝皇宫城所在,曾几度荒凉,几度纷乱,却终究还是繁盛熙攘。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店肆林立,辘辘而来的华贵车马,为生计匆匆的布衣百姓,喧嚣的市集叫卖,不知从哪个酒肆茶坊传来的婉转吟唱,远处隐约可见宫城的金黄琉璃瓦,这一切都熟悉而又模糊,云然犹记得自己曾两次入这奉仙城,一次是以汨桑公主之身随父王来恭贺新皇登基,一次是以未晞之名与义兄来奉仙城游玩,如今再入奉仙,心绪戚戚。
马车一路行至凌府门前,云然下车仰视着朱门大宅,突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世上现在能让云然觉得如家一般的地方,除了汨桑,便只有这里了。
门前已站满了迎候的仆从,当先一名老者垂手而立,看着云然眼中皆是慈爱之色,口中只喃喃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殷伯。”云然乍见故人心中欢喜,走上几步笑声唤着。
殷伯是凌府的管事,是看着凌自寒长大的,说是管事不如说是这凌府的长辈功臣,他一生未娶,待凌自寒如亲孙一般,而当年云然住进凌府,他也是百般照顾,对这个伶俐娇俏的丫头很是疼爱,如今多年过去,殷伯早已两鬓斑白,唯一不变的是如长辈的和善。
“回来就好。”殷伯仔细端详着云然,眼中满是心疼,“丫头受苦了,有殷伯在,不会再让人欺负了你。”
云然知道殷伯应该是都知道了,听了这暖心的话只觉得内心某处柔软的地方被戳中,强忍住眼中的湿润抱住殷伯,靠在他的肩头哑声说道:“殷伯,我没事了,以前的丫头回来了。”
“好好好,回来就好。”殷伯轻拍云然,甚是开心。
凌自寒看着这老少相逢的场面,忍不住笑了:“先进府吧,这让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凌府怎么了。”
云然放开殷伯,看着忍俊不禁看热闹的凌自寒,难得做出一副小女儿情态:“你分明是嫉妒,嫉妒殷伯比较喜欢我。”
“我嫉妒你?”凌自寒回家也觉得自在,陪着云然笑闹,“殷伯是看着我长大的,自然是喜欢我更多了。”
“殷伯,你说,你是不是更喜欢我?”云然拉着殷伯撒娇道。
殷伯被他们弄得忍不住笑了:“你们两个啊,这么大了还这么孩子气。”
“对啊,这么大了还撒娇。”凌自寒摆出兄长的威严,对云然说。
“你也别说丫头,你这么大了也没成个家。”殷伯护着云然,开始絮叨起凌自寒。
云然忍住笑意,帮腔道:“对啊对啊,都不成个家。”
看来殷伯平时也没少拿这个事絮叨他,凌自寒一副无奈的样子:“好饿啊,府里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快端上来。”说着逃也似的进府而去。
“每次说到这个就又溜了。”殷伯无奈笑言,“丫头,倾云阁一直保持着原样,都替你守着呢。”云然点点头,扶着殷伯一同进了府。
府中似乎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云然来之前总觉得记忆很模糊,都记不清凌府里的庭院景致,可真的走进府中,却发现自己记的清晰,这条小径通往侧院,那边是长廊,穿过正厅走过石桥是藏书楼,东苑是凌自寒的院子,西苑走过莲池便是倾云阁,每一个角落每一处亭台,都深藏在云然脑中,清晰无比。
轻车熟路走到倾云阁,虽然在各处的凌府别院都有倾云阁,但是唯有这奉仙凌府的倾云阁才是云然最初的住处,自己定的名字,凌自寒写的匾额,院中皆是自己布置的,有自己中意买来的饰物,也有凌自寒搜罗来的奇珍,还有……秦泽送的各式异宝。
走入阁中,两层的楼阁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廊前的凉亭花意锦簇,飞檐亭柱上缠结着鸢萝花蔓,红色花朵明艳绚烂,耀红了这满园景色。踏入房中,一切旧物如常,每一样都与记忆中无二致,梳妆台上放着的是自己那时候长戴的花式,衣箱里满满是红色的衣衫,一如鸢萝的艳丽。
这里都是回忆的味道,当初随凌自寒来奉仙游玩,住在这倾云阁,秦泽就住了旁边的听阑轩,还有她,住在清秋小筑,四人一同喝酒畅谈,一同笑闹游艺,如今,一人芳踪已渺无处寻,一人离心负情难回头,唯独剩下自己与义兄。
凌自寒有些放心不下云然,特意绕了来倾云阁,果然见云然郁色闷闷,知道她是想起了过往,唤人拿来了酒:“我带你回来,不是要看你难过的。”
云然浅笑:“这里的一切都没变。”
凌自寒在走入亭中,坐下将酒杯斟满,示意让云然坐下:“来,喝一杯。”
云然坐下端起酒杯:“记忆中的人皆离散无踪,惟有你我了。”将酒杯递上敬凌自寒,“义兄,愿你我无离散离心之日。”
凌自寒拿起酒杯回敬:“为兄愿护你一生康乐。”
两人一饮而尽,云然终有一句话未说出口。
义兄,我愿自己能护你一生安康,就算是在危机重重的太子之争中,我也定要你平安。
第二十三章 相逢应不识(一)
回奉仙的这几日云然并不空闲,将倾云阁中那些与过去有关的物件统统收了起来,虽然不想见到却也舍不得丢弃,只让人都搬去了库房。殷伯见倾云阁变得这么素净,怕委屈了云然,又着急忙慌的开了库房让云然拣选喜欢的,云然选的少了他还生气,一老一少就这么来回折腾。
凌自寒也难得天天都在府中,见着倾云阁热闹日日来闲坐,也不帮忙就偶尔调侃几句:“每到一处你就折腾倾云阁,要不你画个样式,我让这各地的别院都统一改了,省的你到一处折腾一处。”
云然看着这日日在自己院中的“闲人”,甚是无奈:“这位凌大少爷,你回了奉仙不忙你的事,日日在我这里看热闹,如此闲吗?”
凌自寒笑得无辜:“我确实很闲啊,如今这府里最热闹的便是你这里了,有你在,殷伯都不往我那里跑了。”
云然挥退了仆从,走进亭子坐下:“拿你得感谢我,帮你挡了殷伯,不然天天催你成家。”接过凌自寒递来的茶杯,轻抿一口:“义兄这几日这么闲,是因为五殿下还没回来吧。”
凌自寒正色道:“昨日收到消息,巴蜀之乱已平,殿下不日就会回奉仙,陛下对此事的处置也很快会有定论了。”
云然心中一直有个疑惑:“这次巴蜀之乱虽说二殿下有责,但也非主责,以陛下对他的宠爱,只怕并不会重则吧。”
“这几日禁足应该就算是罚了,之后也只会斥责几句而已,这本就在我意料之中,他在朝中根深蒂固,一次两次根本无法撼动。巴蜀之乱一是为了解你我伒州之困,二,有时候民心所向也是一种依傍。”凌自寒转而看着云然,“我本不想让你牵扯进来,你也不该听这些。”
云然点头应承:“恩,我本就不喜欢这些朝政纷争的,只不过担忧你安危罢了。”
“我何时要让你担忧了,我既然决定了自然有万全准备,不会有事的。”凌自寒多年从商,自然是有这底气自傲。
云然放下了心头的担忧,只笑侃凌自寒自负的模样,转而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二皇子受责,他不知如何了,抬眼问凌自寒:“义兄,二殿下受责,九殿下呢?”
凌自寒动作一滞,之前让人去查九皇子的目的,但一直没有什么线索,此刻云然这么问,倒很是意外:“他一向不涉朝政,此次去伒州也确实是为了公事,所以并没有被牵连。”见到云然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似乎与九皇子关系匪浅,还是决定问了,“你,为何会问起他?”
云然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凌自寒:“他认出了我,知道我的身份了。”
虽然之前听南意说起怀疑九皇子认出了云然,但如今听云然说,还是觉得惊骇:“他为何会认出你?你们以前见过?”
云然茫然摇头:“我不记得有见过他,但他说以前见过我。”
“他虽不涉朝政,但在军中也有些威望,不得不防。”凌自寒皱眉沉吟,他了解二皇子五皇子所求,但是对这状若无欲无求的九皇子却觉得始终看不清,“他还有说什么吗?”
我钟情于你。
云然想起九皇子那晚说这话时的神情,似真似假让自己分辨不清他的目的,终究还是瞒下了:“并没有说什么。”
凌自寒看着失神的云然,知道她有隐瞒,略有担忧:“阿然,别再爱上不该爱的人。”
云然嗤笑一声:“义兄在乱想什么,我早就心死了,没这情爱的心思了。”
“你可不能因为秦泽就动了看破红尘的念头啊,世上良人多得是,等为兄帮你去寻一个。”凌自寒颇为认真。
云然连连告饶:“别别别,我知道良人多得是,眼前不就一个么,只等哪一日我为你寻一个嫂子回来。”
这话正被来寻凌自寒的殷伯听到了,忙附和:“对对对,丫头这话就对了,少爷就该赶快找个夫人,成家生个小少爷。”
凌自寒扶额无奈,云然笑得前仰后合,怕被这催婚波及,急忙开口:“对对对,殷伯说得对,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了。”说着就匆匆回房,留凌自寒独自应对殷伯的唠叨。
第二日,凌自寒应邀去参加贵家公子的聚会,云然想着来了奉仙经还没出过门,不如也出去走走,因着是帝都,富家小姐出游也是常事,只有高官贵族女才会忌讳抛头露面,云然就带了个丫鬟出府往市集去了。
奉仙城一如几年前的繁华,不同于伒州的市井之气,这里的摊贩路人,皆隐含贵傲之色,但对行人路客却十分谦和,毕竟是帝都,可能某一个穿着普通的人却有着不敢招惹的身份。云然刚入市集,便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云然。”
回首见是元承锦,心中竟有一丝慌乱,疏离的行礼:“九殿下。”
元承锦自听说凌自寒来了奉仙,便让人在凌府门前盯着,等了数日终于等到云然出门,这才匆匆赶来“偶遇”:“如此巧遇,可是缘分使然?”
云然自然不相信会如此巧合,觉得元承锦这招数甚是拙劣,只作出无辜的模样奚落道:“是啊,好巧啊,只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元承锦一直在军中,甚少与女子接触,在这方面确实不识套路,笨拙的很,见被识破尴尬一笑:“在这奉仙城,我也算是东道主,领你到处去逛逛。”
云然也不想太拒人于千里,浅笑应承:“那就有劳殿下了。”
两人一路慢行,云然一心看着摊贩售卖的各色东西,元承锦走在她身旁也是沉默无言,只有在云然驻足看某一样物品时,他才开口细细说几句。随国各地盛产的商品云然有些也是熟识的,但也不反驳,只由着他细细介绍。
走至小摊前云然不禁驻足良久,摊主是一个西域打扮的女子,面前摆着许多西域的饰品物件,在奉仙城偶有外族人千里迢迢来售卖赚钱,虽然不多但也不算稀奇,云然看到其中一些汨桑的饰物只觉得惆怅,元承锦见状问道:“喜欢吗?买下来吧。”
云然在元承锦面前也不用隐瞒:“恩,自然是喜欢的。”说着唤了身后的丫鬟付钱,那西域女子见来了生意,很是欢喜,自身旁的篓筐里拿了一些物件向云然推荐,云然刚想开口拒绝,突然看到她递来的一块玉牌,如坠深渊一般苍白了脸色,震惊的看向那西域女子,只见她目光明锐,不似普通商贩,只朝云然微点了头,复又恢复了无害的模样。
元承锦看摊上的商品也并没有稀奇之物,抬头却见云然神色惊惶:“云然,怎么了?”
云然恍然回神,掩饰住心底的震惊:“没,没事,我只是有点累了。”
元承锦不解,但还是回望了四周说道:“前面有茶楼,去坐坐休息下。”
云然点点头,心绪纷乱只跟着元承锦的脚步往前走,走了几步悄悄回头看去,那个西域女子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目光深邃沉静,云然低头沉吟,跟着元承锦进了茶楼。
第二十四章 相逢应不识(二)
坐在二楼雅座,茶香氤氲,屏风那一侧有琴师拨弦轻弹,琴音袅袅,一室静雅,但云然此刻的心却如琴师弹拨的琴弦,脑中全是刚才西域女子递来的玉牌,那并非是什么稀奇之物,只是一块成色一般不起眼的玉牌,让云然震惊的是玉牌上的雕刻的符号,在旁人看来那只是个怪异的涂鸦,但惟有云然知道那是什么。
当年云然反攻昆拔,曾派遣暗卫潜入昆拔王帐探听,为了方便传递情报,也为了防止他人识破走漏风声,于是自创了联络暗号,在昆拔被灭后这暗号便被弃用了,惟有军中几个亲信才会使用,绝不会轻易刻在玉牌上,而刚才那个西域女子,并非是普通人,一定是汨桑有人来找寻自己了。
那个符号,是示警的意思。
莫非汨桑出事了?
想到此处,云然再也坐不住了,抬眼正撞上元承锦细究的目光,慌忙扯了个谎:“我想再去买些汨桑的物件,刚才也没仔细看。”
自刚才摊贩处就看出云然神色有异,进了茶楼她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元承锦想着莫非是想家了,正不知从何安慰起,见她要去也起身:“我陪你去。”
云然忙出声阻拦:“不用劳烦殿下了,我去去就回,殿下在此稍候,”说完,匆匆带着丫鬟下楼而去。
元承锦看着云然匆忙消失的身影,心中不由哀叹,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把她留在身边,是不是只是痴梦一场。
云然往那小摊处走去,西域女子见云然走来,不等她走近,径直起身往后街走去,云然也不动声色的跟上去,看着她走进无人的小巷子,云然吩咐身后的丫鬟在巷口看着,自己疾步追进了巷子。
走过转角,那西域女子正站在不远处等她,云然走近正要出声询问,那女子以汨桑之礼半跪在地:“三公主。”
云然刚才难掩急躁,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凝视此人片刻,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故人,冷声问道:“你是谁?”
“禀三公主,我是王上暗卫,奉密令特来寻找三公主。”
姐姐的密令?
在汨桑,王族暗卫是以护卫为职,甚少离开任务,除非是特别紧急的状况,云然当年也唯有潜伏昆拔才用过一次暗卫,此次姐姐下密令任用暗卫,必定是出事了,云然不由心急了三分,扶起她急问::“王上怎么了?为何要找我?”
暗卫回禀道:“王上她……确实不好了。”一句话让云然犹坠冰窖,经历过战场杀伐却第一次止不住的颤抖,姐姐,姐姐怎么会…
“三公主,此地不宜多言,你跟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那里自有人回你话。”
云然咬牙忍住心头的疑问和慌乱:“带路。”
暗卫将身上宽大的汨桑斗袍递给云然:“未免引起注意,请公主穿戴。”
云然披上斗袍随着暗卫走出巷子,走近守在巷口的丫鬟低声吩咐:“你回茶楼告诉九殿下,我有事先离开了,让他不必再等。之后你先回府,迟些我自会回去。”
凌府的丫鬟皆不是普通下人,知道主人有吩咐不得轻易过问,她虽有犹疑,但还是应了:“是,小姐定要注意安全。”
云然略微点头跟着暗卫而去,而这丫鬟亦往茶楼走去。
元承锦等了许久却见只有丫鬟回来,云然不知去向:“你家小姐呢?”
“殿下,府中有急事小姐先回去了,特遣奴婢前来请罪,还请殿下见谅。”
元承锦闻言,微露失望之色:“既是府上急事,自然该回去,无事。”
“谢殿下,奴婢告退。”
桌上茶凉人已走,元承锦终是不死心,唤来宋飞:“去问问守着凌府的人,云然可有回去。”
“是。”
云然跟着暗卫一路行至城南,一眼望去皆是旧屋寒瓦,早就听凌自寒说过,奉仙虽然贵为帝都,也有贫富之悬殊,城南便是贫民困苦之地,但自己从未来过此处,也从未想过会如此萧条,路边经过的人皆是面黄肌瘦旧衫褴褛,很难想象他们也是这随国帝都的百姓。
“派粮啦!”一声高呼,路边所有的人都朝着声音来处疾奔,争抢着唯恐落后。
“今日是城东李府有喜事,李老爷特意派粮,共贺欢喜。”
那些贫民哪会管是谁家有喜,只一心等着派粮,嘴里敷衍的念着:“恭贺李老爷。”
云然驻足看了会,才回身继续与暗卫缓步往里走去,绕过那些破落院子,最终才走至一处荒院,木门紧闭,草木荒芜,暗卫上前敲门,一慢三快,片刻后才有人开门,暗卫与他耳语几句,这才迎了云然进入。
走入院中,才发现这里并非是住人之处,不过是一处荒废的庭院,草木青黄,石桌石椅布歪倒在地,唯有院中独立一人,背对着无从分辨是谁。
云然心中着急想知道姐姐如何了,见这人故作神秘自然颇不耐:“你是谁?”
那人缓缓转身,沉声唤道:“阿然。”
云然看着她的面容,仿若失去了所有的思考和说话的能力,呆立在那里如石像一般,心中满满说不清是惊愕还是喜悦抑或是害怕,她一路上想过千遍万遍会是谁,但从未想到会是她。直到眼泪迷蒙了双眼云然才清明了几分,无措的张口想唤她,嚅嗫几次才出声:“阿姆。”
汨桑信奉大漠之神,除乌云氏一族王位承袭,另有一名圣巫,祭祀漠神,占卜天象,预言吉凶,位同副王,与王上共理国事,甚至有些朝代,圣巫权势凌驾于王族。现在出现在云然面前的便是汨桑现任圣巫——兰昭,西域兰氏是大族,不仅在汨桑,她在整个西域举足轻重。
兰昭对于云然的意义也是不同,云然的母后聪慧果毅,自嫁入王族就一直协助王上处理国事,云然和姐姐几乎算是兰昭一手带大的,王后病逝后,云然更是将对母亲的依恋都给了兰昭,阿姆在汨桑语中是类似母亲的叫法,姐妹俩就一直唤兰昭为阿姆。
兰昭一直将两姐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姐妹俩虽然一母同胞生的相似,但性子却截然不同,安儿是姐姐,自小恬静懂事,像极了王后的性子,甚少要人担心;但阿然好动爱闹,性子桀傲,虽然曾经战功赫赫,但也最让人忧心。
“十年了,过来让阿姆好好看看。”兰昭身为圣巫,但在云然面前只是个母亲。
云然一步步走近,眼泪如断了线一般滴滴滑落,走到兰昭面前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兰昭拉过云然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颊,哑声道:“我的阿然长大了,真好。”
云然双膝跪地,仰头看着兰昭:“阿姆,对不起。”她从来不是个会去说后悔的人,时至今日她也没有后悔当初自己逃婚的选择,但是对兰昭,对姐姐,对父王她有愧疚,愧疚自己的任意妄为,愧疚因为自己的自私弃了他们。
兰昭知道她的性子,无奈的叹道:“你只说对不起,却不曾后悔是吗?傻阿然啊,为了那样一个男人………”
“阿姆,我自己选的路,错了也就自己担了,只是对不起你们。”
兰昭扶起云然,擦去她脸上的眼泪:“你自己选的路,也不用对的起谁。阿姆见你平安就好。”
云然这才平复了心绪,突然想起姐姐的事:“阿姆,你怎么突然来寻我,是姐姐出事了吗?”
兰昭原本平和的面容突然苍白失色:“安儿她,快不行了。”
第二十五章 相逢应不识(三)
“怎么可能呢!我一直留心着汨桑的消息,姐姐怎么可能会出事!”云然不信,凌自寒一直帮她留心汨桑,却没有收到一点风声。
“安儿是汨桑国主,若是她垂危的消息传出,必定会陷汨桑于灭国之危,所以我瞒下了消息,只说她操劳过度,需静养一段时日。”
云然不解:“灭国之危?昆拔已灭,还有什么能威胁汨桑?”
“昆拔已灭,但十年已过,西域的龟兹大宛月氏纷纷崛起,对汨桑皆是虎视眈眈,而随国这几年也动起了心思,对汨桑内政颇多干预,外有敌国觊觎,内有贼人祸乱朝廷,一如当年的情境,甚至比那时更险。”兰昭身为圣巫看着汨桑一日日落入危机之中,却无能为力,甚是痛惜。
“内有贼人……”云然咀嚼着这句话,似乎有点无法相信汨桑朝内会有人作祟。
“阿然,这次来找你是实在没办法了,我要你回汨桑帮我。”
云然看着兰昭,不知是这十年的光阴,还是汨桑乱局让她憔悴了许多,鬓边甚至有了白发,她提出什么云然都不会拒绝,但是要回朝参政,云然犹豫了:“为什么是我?我离开汨桑十年,还是背了叛国之名离开的,如何能回朝助你?”
“只有你能帮你姐姐了!”兰昭斩钉截铁。
“论起帮助,还有大哥啊,他是大皇子,可以名正言顺的帮助姐姐。”云然想起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虽说他是妾室所生,可也是大皇子,就算庸碌无为,有兰昭协助,必然可以度过危机。
兰昭欲言又止,似是不忍告诉云然,禁不住云然再三催促只得开口:“安儿出事……就是大皇子所为。”
云然几欲站不稳,无措的看着兰昭:“大哥?怎么会是大哥做的?”明明记忆里是如此谦和的人。
“安儿继位的时候,虽有众臣举荐拥戴,但也有多名朝臣不满女子为王,认为大皇子才是天命所归,其中反对最激烈的就是国相。”
大皇子的母妃,是国相康古泰的妹妹,他自然是希望大皇子坐上王位的。曾经被云然遗忘在记忆深处的这些人这些关系,都一一被重新展露,撕破云然自以为的平静,露出最狰狞的真相。
兰昭继续说道:“当年安儿刚继位,碍于民心所向声势所指,国相并未闹到明面上,但暗地里联合那些支持大皇子的朝臣,延阻安儿所颁布的政令,而近几年更是明着与安儿做对,几次三番不遵圣命妄论牝鸡司晨之语。安儿之前念及他辅佐你们父王的功劳,不与他多计较,但如今也是忍不得了,欲反击夺他相位,但还没来得及动手,半个月前突然中毒昏厥。”
云然沉默不语,自己当年私逃只因为觉得汨桑解困,万事皆和才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人生,可现在才知道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汨桑何曾平和,姐姐又何曾心安。
“当年你为了躲避联姻私逃随国,国相以你叛国出逃的罪名质疑女子执政,更说要派暗卫捉你回来问罪,安儿虽然气你,但终是掩下了所有非议,护你平安这十年。”兰昭一字一句似敲打在云然的心头,沉重而又疼痛,“阿然,你逃了十年了,但是你公主的身份逃不了,对于汨桑的责任也逃不了。”
“姐姐,她怎么样了?”
“她中毒之后一直处于昏厥中,我担心走漏消息不敢用宫中御医,让巫医盯着,说是暂时没有生命之忧,只不知什么时候会醒。”
云然终是下了决心:“阿姆,你们在西城外等,我回去准备下,即刻随你回汨桑,一切,等看过姐姐的情况再定。”
元承锦自听到回禀说云然并没有回府,便在凌府前徘徊等待,一是担忧她平安,二是………为了一个想听却又不敢知道的答案。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云然走来,不同于刚才的心事重重,云然此刻神情冷峻,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云然。”元承锦喊住她,踱步走近。
云然看着他走近,心中只想着兰昭说的那些话,惦记着姐姐的安慰,完全没有与元承锦说什么的心情,只想着快点出城与兰昭汇合:“殿下如没有什么急事,我就先回府了。”
元承锦见她如此,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没什么,只是看你突然离开,担忧你的安全。”
云然心中烦躁,想着自己马上要回汨桑了,索性说清楚:“请殿下别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我担不起。若你只是想利用我来拉拢义兄,完全不必,二殿下就是前车之鉴;若…你说的是真的,也请不必,当年联姻未成,我与殿下只是陌路人。”一番话说的极为狠辣,是真话,也是为了断了元承锦的念头。
元承锦没有恼怒,目光深邃不安:“当年,你是不愿意嫁我才逃了?”终是问出口了,心中最隐秘之处的疑问。
“当年不论是跟谁联姻,我都不会愿意,我不是逃,而是嫁了我爱的人,与他一同生活了这数年时光。”云然掩下了揭开心底伤口的疼痛,“殿下问清楚了,也可以死心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元承锦只觉得心中好像突然空了一块,自己困惑多年的疑问如今终有答案,却没有一丝的喜悦,曾经想过许多答案,却惟独没有想过是因为她心有所属另嫁他人。哀叹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元承锦回头看着云然走入凌府,身影再不可见,这才大步离去。
殷伯听说云然回来了,匆匆赶来:“丫头,你又乱跑了!以后不准一个人,再怎么也要带个人在身边。”
云然无心与殷伯说笑:“殷伯,义兄呢?”
殷伯见云然如此严肃,也正色道:“在书房呢,你怎么了?”
“没事。”怕殷伯担心,云然挤出一个微笑,又急着往书房去了。
走入书房,凌自寒正在书桌前写着什么,抬头见是云然,继续埋首挥笔:“听说你刚才跟着一个外族女子跑了,发生了什么吗?”
“我要回汨桑了。”
凌自寒闻言一惊,将笔搁下细问:“汨桑出事了?”
云然自然是相信凌自寒的,将兰昭来找她的事都和盘托出,后又说:“我要回去,一是为了照顾姐姐,二,若真的是朝中危急,我也必会担起王族之责。”
凌自寒忖度许久,神情隐忧:“回去照顾你姐姐是常事,但是若要参政,你可想过此事的危险。”
“那是我的家,我乌云氏的国家,阿姆说的对,我逃不了。”
凌自寒走近,轻拍云然的肩膀:“既然你决定了,我自然义不容辞助你,边城有一间客栈,名西关,是我凌家的产业,你只需派人送信给掌柜,我自会助你。”
云然心下感激,自己的亲大哥为了权势不惜下毒,反而是无血缘的义兄如此不计回报的相助:“多谢义兄。”
“照顾好自己,去吧。”
云然颔首,回倾云阁收拾了几件衣物,走至府门前,见殷伯牵着马在等自己。
“丫头,听少爷说你要回家探望亲人?”殷伯并不知道云然的身份,凌自寒自然也没明说。
“嗯,很久没回家,想回去看看。”
“回家也好,但也要记着我们,记得来看看殷伯。”殷伯见云然来了没多久就要走,很是不舍。
云然抱了抱殷伯,殷伯对自己的疼爱总会让云然想起父王:“等家里的事都处理完,我一定回来看你。”
云然跨马而上,看着这里的朱门飞檐,感慨万千,十年了,自己终究还是要变回乌云然,沉默些许,策马而去,再不留恋。
第二十六章 旧时明月路
自随国西疆出关,一路往西便是汨桑之国。数百年前,一支游牧民族迁徙至此,见此地江水涛涛,草茂树密,便在此地建城定居,繁衍生息,由于此江名为汨桑江,从此族民自称是受汨桑恩赐之人,建国汨桑,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在西域众国之中也占了一席之地。
云然回到这汨桑王城已经三日了,三日前到达王城,兰昭将云然安置于一处不起眼的民居中,说是她先入宫安排,让云然等她消息,而这一等就是三日。
自从重新穿上汨桑服饰,踏入这汨桑国界,云然就只觉得心绪不宁,一颗不安的心无处安放,日日用斗篷遮住自己的脸庞,虽然应该没人会认出她的身份,但是有一张与王上相同的脸也足以引起怀疑。云然这几日常常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父王,想起母后,想起自己在宫中的童年,想起在大漠上的浴血奋战,遥远的就如同前世一般,但是眼前熟悉的一景一物都在提醒她已经回到了这段记忆里。
一直以来的不安,在等待了三日兰昭依然了无音讯后彻底摧垮了她,云然害怕自己回来的太晚了,害怕姐姐已经遇害,抑或是大哥他们已经动手囚禁了兰昭,可是她想了无数办法,都想不出任何方法可以进入宫城,此刻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长相。
就在云然已经计划硬闯国相府劫持康古泰的时候,宫中终于来人了。来人身着宫女服侍,但举手投足间沉稳镇定,绝非一般下人,她进了屋子就俯身下拜:“三公主,圣巫吩咐奴婢带你进宫。”
云然听她声音分外熟悉,疑惑问道:“你是?”
她抬头看向云然,微笑道:“三公主,是奴婢。”
“莎依!是你!”莎依是自小服侍姐姐的贴身丫鬟,在姐姐继位后也升任随侍女官,协助处理政务,云然与她最是熟悉,此刻见到很是惊喜。
莎依知道圣巫将三公主带回来了,也是欢喜:“三公主终于回来了,王上总是想念你,如果她见到你该有多开心。”
“姐姐现在怎么样了?醒了吗?”云然着急的询问姐姐情况。
“王上还是昏迷不醒,巫医用了各种办法也是无计可施。”莎依脸露担忧之色。
云然知道巫医其实不算是真正的医师,更多的是做法驱邪,这样对于姐姐的病情必然是无甚用处,可是按照兰昭说的,宫中御医根本没办法信任,她扶起莎依:“我先跟你进宫,一定会有办法救姐姐的。”
“公主,你先换身衣服,等会奴婢带你进去,你只需戴着面纱跟着奴婢就好。”莎依唤人进来,呈上衣衫。
云然看去是一套圣巫密使的白色衣衫,按照汨桑习俗,圣巫会有两名密使,只听从圣巫一人命令,连王族也无权直接干涉过问。密使的身份如此特殊,扮作密使入宫反而更惹眼,云然疑惑不解,也不敢轻易去拿这衣服。
莎依看云然不动,接过衣衫示意仆从下去,这才开口解释:“公主,如今宫中形势严峻,王上一直不上朝,国相把持朝政,借由“护卫懈怠”之名撤换了宫门护卫,对于王上的人严查为难,若不是圣巫在,只怕宫内全部都要被换成国相的人了。公主要进宫,惟有扮成圣巫密使才不会被他们为难。”
没有想到宫中情况已经如此危殆,大皇子和国相控制了宫城禁卫,只怕随时会起兵篡位,云然向来对于争权夺利很是厌恶,同是乌云氏后人,她也不在意姐姐和大哥谁继位,但如果危及到姐姐性命,她绝不会袖手旁观。
云然换上了密使的衣服,盘了发髻戴上面纱,莎依端详再三确认没有任何不妥:“公主等会一定要低头,你的眼睛与王上太像,怕宫中人起疑。”
“好。”云然颔首,跟着莎依往宫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