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只是想要告诉你
明烬目送着叶知和苏泽进了满庭芳，一回头，就对上一双黑如点漆的大眼睛。
这丫头从前就喜欢这么看人，不过，从前视线相撞的时候都是她闪躲不及，再见面却每每总是明烬先败下阵来。
明烬视线移开后又看了回去，诚恳道：“谢谢你。”
幽华眨了下眼，明白他说的是之前岩哭之渊的事，道：“这本就是幽冥界的责任。而且，墨翳转生以后，很可能不会再记得你了。”
明烬问道：“你这么做，会不会给幽冥界惹麻烦？那座镇魔塔可是长离的仙器。”
幽华抿着嘴角笑了，眼中透出几分略带调皮的狡黠，“若是我说会的话，你会把它还给我吗？”
明烬被揭穿心思，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正色道：“堂堂弱水神女，哪有送了东西还要回去的道理？”
幽华笑了起来，大眼睛眯成两弯半月，嘴角的梨涡仿若点缀的星子一般，令人见了也不由跟着笑起来。
她笑了会儿，正了正神色，道：“长离仙君转世了。”
“哈？”
明烬颇为惊愕，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世？你是说分身转世？”
仙族常常分出一缕神识作为分身，在人界转世，偿还因果，或者借此感悟天道之类。
幽华却摇头，道：“不像，应该是真灵转世。”
明烬问道：“你见过他了？”
幽华点着头，“嗯，就是我刚找到你的那日。他这一世也是七星宗的弟子。”
应该就是摇光真人从天舟城请来的那位大能修士吧。
明烬这般想着，却感觉她似乎有话没说完，转首看着她。
幽华歪了下脑袋，略困惑的模样，道：“我感觉有些奇怪。长离仙君这一世已经八千岁了，修为却只到炼虚后期。”
仙者主动转世，会给下一世的仙途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此一来，真灵转世虽忘却前尘，修炼速度仍旧会比前世更快，甚至连跨几个境界都可能。
长离被誉为三界亿万年来的第一天才，六千岁时便已经修至合体，一万岁便至大乘。
相比起来，八千岁炼虚，的确有些不合理。
明烬摸着下巴，问道：“他为什么会转世呢？”
幽华摇头，“不知，此前从未听过此事。”
她顿了下，又道：“镇魔塔之事，长离应该并未告知仙界中人。不过，他转世是在那两千年之后。这期间仙界也并未有人来过辰元界，想必对此事仍旧毫不知情，长离仙君不会是因此事受罚而转世的。”
明烬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
长离出身七星宗，却并未把守塔之事交给七星宗的弟子，反倒特地找了巩奎这么个毫无背景的散修。
甚至，七星宗和天舟城都对此一无所知。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件事长离是瞒着青域仙帝的。
沉默中，幽华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道：“不是你的错。”
明烬愣了愣。
幽华看着他的眼睛，颇为认真的说道：“即便长离仙君真是顾念着与你的交情才这么做的，巩家堡的事，岩哭之渊的事，还有墨翳、苏泽……所有这些变故与不幸，也都不是你造成的。”
她说完，还斩钉截铁的下了定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明烬“噗”地一声笑了，抬手弹了弹她的脑门，道：“小丫头，我好歹也是堂堂魔君，何至于如此矫情？”
幽华捂着脑门，点了下头，“嗯，我知道。”
——知道你不会，但还是想要告诉你。
“他们出来了。”
明烬感觉自己的心情很是复杂，移开了目光，颇为庆幸的发现——
叶知和苏泽带着华裳姑娘出来了！
叶知毕竟是修仙世家之子，平日里见的清高傲物或者趾高气昂的公子小姐多得是，装起冷面贵公子倒真像那么回事。
满庭芳的嬷嬷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唯唯诺诺的，还颇为殷勤的叫来了一顶轿子。
叶知请华裳姑娘上轿，冰山一般的脸在面对美人的时候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那唯将真心付予一人的痴情公子很是赚了一把姑娘们的眼泪。
明烬不由咋舌，“看不出来啊，这位叶公子还是个天生的演员。”
众目睽睽之下，叶知自不可能将轿子抬到小巷里。
演戏么，总得演全套的。
轿子一直抬到三阳巷才停下，这里也是叶知住的地方，地方略偏僻，不过距离天问书院不算远，很是清净。
叶知打发走了轿夫，一转身，就见自家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明烬端着烛台站在门口，道：“你这地方倒是不错。”
叶知的住处不算很大，但有个独立的院落，还种了棵梨花树，此刻正是花开的时节。满树的梨花绽放，在星月的光辉下，显得格外的清幽。
华裳给众人一一行礼，道：“诸位大恩，妾身感激不尽。”
众人并未避让，受了这一礼，也算是成全了这段恩义。
明烬拍了拍叶知的肩，道：“叶公子，想必你也清楚，天问书院分内外两院，内院招收的都是身具灵根的修士。你来到书院之事，已经传到内院了，令兄若是在，不会不知。”
叶知神色微黯，道：“小生明白。”
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一般外院弟子都不知道有个内院存在，但他因为兄长的关系，是知晓此事的。
也正是太明白，即便至今都没有消息，他也没放弃。他一直告诉自己，或许兄长还不知道自己在找他。
可是，今晚的事已经足够他看清事实了。
明烬笑笑，话锋突然一转，道：“不过，若你想打听他的事，不妨去问问书院门口那个老人家。”
叶知抬眸，略迷茫，“道长是说葛老？”
“叶公子，有句话我老早就想跟你说了。”明烬皱着眉瞪了他一眼，佯怒道：“别左一个‘道长’右一个‘道长’的，我平生最讨厌臭道士。”
叶知眨了眨眼，“啊？”
“啊什么啊？”
明烬抬手拍他脑门，“在下瑾七，记住了？别再让我听到什么‘道长’了。真是……小花，走了。”
晚风轻拂，院中初开的梨花飞舞，清香中隐隐带着几分笑意。
叶知站在梨花树下，仰头望向夜空，挥了挥手，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一路珍重，瑾七兄。”
今晚之事，他虽然参与其中，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瑾七为什么要赎一位青楼女子，不知道他为什么特地来拜托自己帮忙，甚至不清楚这个才见过两次面的道长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为什么呢？
叶知知道自己性格上的弱点，或许是失望了太多次，他其实很难真正去相信什么人，可是，这次竟然什么都没问就帮了忙。
是因为他帮过自己，还是因为被给予了莫名其妙的信任？
叶知不知。
但是，他很清楚的知道，他期待着——
后会有期。
第59章 幻想就是用来破灭的
夜空中漂浮着一艘小白船，却是花瓣的形状。
从外面看，那船很小，如同悬挂于夜空中的一颗星子，但明烬四人身处其中，却并不觉得拥挤。
“书院门口的老者是个修士？”
苏泽从前在天问书院求学或任教的时候，并未见过葛老，因而并不认识他，“他是什么修为？”
明烬道：“元婴大圆满，应该是在体悟世情吧。”
苏泽并没有多意外，他之前并未察觉到葛老是个修士，说明葛老的修为多半在他之上。可是——
葛老在内院的学生欺负叶知时，丝毫没有出面的意思。
儒修跟其他修士最大的不同就是，儒修讲究的是入世，大多数儒修都是以教化凡人来悟道的。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儒修的山门一般都藏于凡人的城市。
从某方面来讲，儒修应该是最重视凡人的修士。
苏泽从前很是以身为天问书院的弟子为荣，所以，葛老的不作为，让他很有些失望。
明烬看出了他的心思，并未说什么——
苏泽虽是个元婴修士，但其实从未真正踏足修仙界，对修仙界并没有足够的认识。而他若是想要继续往前走，就不可能继续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早晚要面对这些事。
这时候，幽华突然转头，问道：“小瑾，我们是进城，还是去军营？”
“……”
明烬望天，这丫头还真是记仇啊。
他行至船头，朝下看了看，问道：“城中东北方是不是有许多修士？”
幽华眼角带笑，点头道：“嗯，修为最高的是元婴中期。”
苏泽听到两人的对话，却是不由一愣，神情难得的惊讶，“我们到了无终城？”
——无终城是黎国境内距离天息山最近的一座城市。
以幽华仙君级的实力，基本上可以无视空间上的距离，从豫章城到无终城，也不过眨眼之间而已。然而，以苏泽元初的修为，却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已经穿行了上千里的距离，实在是很难不震惊。
华裳却是心下一紧，身形一晃，“修士？已经打到无终城了吗？”
——声音中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不是。”苏泽就站在她身边，伸手扶了她一把，解释道：“无终城虽是一座凡人的城市，却有一条仙人街。我们刚刚谈论的就是那里。”
华裳点了点头，但脸色并未好多少。
幽华提议道：“先找家客栈住下，如何？”
明烬点头，“好。”
……
无终城隶属黎国十六州中的平州，也是平州都督府所在之地，黎国北方边军的大后方，军营中有不少将士的家属都住在这座城中，算是一座军城。
这座边城有着与京城截然不同的热闹与繁华。因为是三国交界之地，黎国所有前往北方幽国与燕国的商客都会途经此地，但又因为是军城，出入控制严格，城中戒备森严，故而那热闹中总是带着几分铁血之意。
明烬四人当中，其实只有华裳一人的身份经得起查验，就连明烬都是个黑户。不过，对于修士而言，尤其还有个仙君在，伪造几个身份证明并不是什么难事。
幽华选择的落地点就在一家名为“君安客栈”对面的小巷里，与主街隔了两条街，倒是挺清幽。
苏泽进入客栈的时候，发现华裳没有跟上来，回头，就见她正皱眉仰头看着什么，神情略紧张。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家客栈不算多华贵，门口就只挂了只红灯笼，照亮了门口的一方街道。
苏泽问道：“华裳姑娘，你来过这里？”
“没事。”华裳摇了摇头，垂眸走进了客栈。
苏泽生前是个咬文嚼字的书生，很敏锐的捕捉到她说的是“没事”，而不是“没有”。
在客栈安顿下来，明烬便出门了，说是出去打听情报。
幽华与他同行。
夜未深，街道上仍旧灯火辉煌，行人如织。
明烬跟着街道上的人流，从城南走到城北，偶尔会在某个馄饨摊或者某家小酒馆前停下，却也只看一小会儿便离开。
像个囊中羞涩的旅客。
行至街道尽头，前方灯火寥落，已经没有路了，只剩下一堵城墙。明烬刚站定，眼前就出现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幽华另一只手上也拿着一串，已经咬下了一颗，眼中带着几分惊奇与好奇，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冰糖葫芦啊？真好吃，难怪你一直跟着人家。”
明烬倒是未曾注意，闻言也只笑笑，伸手接过来，问道：“你第一次吃？”
幽华正咬着冰糖葫芦，点头。
明烬想起她似乎是天生仙体，问道：“莫非还是第一次来人间？”
幽华摇摇头，“那倒不是。不过，以前都只是看着而已。”
她这般说着，又咬了颗糖葫芦，抬头看着眼前人来人往，道：“人间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明烬倒是第一次从修士口中听到这种评价，问道：“怎么说？”
幽华道：“人间瞬息万变，每次来都不一样。可是啊，即便是建筑都重建了，街道上的人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些人，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却仍旧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明烬失笑，这丫头，长了一双未经世事的眼睛，说这种老气横秋的话还真是违和。
他并未说什么，跟她并排着站在街边的屋檐下，慢慢的吃着那串糖葫芦——
他小时候倒是垂涎过这古装剧中的经典零食，吃过一次之后就没再吃过了，山楂太酸，糖衣太甜。
这会儿吃起来，竟然觉得味道还不错。
——是灵魂残缺的缘故，连口味都变了？
吃完了糖葫芦，他再次走到那堵墙前，拿着那支木签，在上面画了起来——
没有灵力波动，甚至未曾留痕迹。
初时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待渐渐成形，幽华终于看明白了，张口叫了一声：“喵？”
明烬手指一抖，差点就画岔了，略无奈的瞧了她一眼，“您可是三界上下唯一的神女，好歹顾及下人民大众对于神族的幻想。”
幽华吐了吐舌头，“幻想这种东西，当然是用来打破的。”
明烬微微挑眉，手中的木签转到最初的一点上，问道：“神女殿下可曾听过‘画龙点睛’的故事？”
幽华点头。
明烬退开一步，伸手做请，“请神女殿下给这只猫画上眼睛。”
幽华先是一愣，很快眼中就露出光彩，一脸的跃跃欲试，“如君所愿。”她拿着木签站了过去，略好奇的问道：“会跑出一只真的猫吗？”
明烬不答，“试试看就知道了。”
幽华轻哼了一声，落笔，在眼睛的位置画了两个圈，最后一点落下之时，她愣了愣——
木签与墙壁接触的地方，突然传来一股轻微的灵力波动。
她还不及诧异，手腕就被拉住，耳边的声音略轻柔而低沉：“芝麻开门。”
话音落地，就拉着她直直的朝那堵墙撞了过去——
第60章 活下来便是胜利
厚重的城墙荡出阵阵涟漪，如同泥涡一般陷了进去，很快又恢复如初。
另一边，幽华看着眼前的景象，略惊奇，“这是你的秘密通道吗？”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街道，两边是鳞次栉比的石头屋，晕黄的街灯下摆着各色地摊，远远近近的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这里便是藏龙街，无终城中的那条仙人街。
明烬笑了下，“其实是个猫洞。”
幽华眨了下眼，“小白？”
明烬点头，“当年我就是在无终城遇到小白的。不过，那会儿人族和妖族正在打仗，她不好随意进去，我便在此处给她开了个猫洞。”
那是三十三万年前，明烬刚来此方世界之时的事。
他在无终城捡到小白的时候，还以为她只是一只普通的黑猫。后来发现她晚上经常偷偷跑出去，才知道她是个妖。
于是，便有了这么个“猫洞”。
明烬走上街道，随意的看着路边的摊子，道：“当年妖族入侵，在城中大肆破坏，藏龙街更是首当其冲。后来人族与妖族握手言和，整座城都重建了一次。没想到，世事变迁，那段城墙还一直保留着。”
幽华“嗯”了一声，左手托着右手肘，食指敲着下巴，略困惑的模样，“当年那场战争，原本只是修士之争，无关凡人。只是修士的力量太过强大，多数时候都会波及到凡俗世界。”
她顿了下，偏头看了眼身边的人，见他神色如常，便继续道：“但当年无终城那一战，因为人族的修士隐藏在凡人的城市，最后妖族来袭之时，导致整座城的凡人无一生还。
“这也是辰元界的妖修唯一一次主动攻击凡人，对吧？
“可是，为什么呢？
“虽然其他世界有不少修士与凡人混居的状态，但在辰元界，除了儒修讲究入世成圣，其他修士都不会干涉凡俗世界，宗门或者仙城都建在凡人不可抵达之地，为什么唯独这里例外？”
明烬沉默了半晌，也不知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还是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回忆。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略久了些，旁边的路人都看不下去了，帮着解答了一番——
“当年的藏龙街并不属于修仙界，住在这里的都是退隐的修士。即便是人族，也少有人知晓此地。”
这声音略耳熟。
明烬回头，笑了，“原来是顾真人，真巧啊，您怎么会在这里？玉笙玉鸣呢？没一起来吗？”
刚刚回话的正是顾衡，七星宗玉衡峰的弟子。
“这里是七星宗的据点。”
顾衡此刻正站在一家名为“石头记”的店铺门口，匾额上方有个斗勺图形，正是七星宗的标识。
不过，顾衡身为玉衡峰的接班人，七星宗年轻一代的优秀弟子，自然不可能镇守在这家偏僻的小店，会出现在这里必然事出有因。
只是，再如何，也不会比明烬这么一个凡人出现在这里更奇怪。
之前在巩家堡，顾衡算是七星宗那一行人当中，对明烬的态度最正常的一位，也就是对他这个凡人最不重视的一位。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尤其是他不仅活着从岩哭之渊回来了，身边还出现一位炼虚期以上的高手，实在是无法让人再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凡人。
幽华见他看过来，翘起嘴角，含笑点了点头，颇为矜持的模样，道：“小女子幽华。”
顾衡拱了拱手，“顾衡。”
又看了眼明烬，道：“师父说玉鸣的心思杂乱，罚他闭关悟剑，玉笙陪他一起进了牵星阵。”
明烬好似完全没听懂一般，正色道：“玉鸣是贪玩了些。”
顾衡倒也没有做责问的意思，毕竟路都是自己选的。他微微侧身，问道：“两位可有兴致入店坐一坐？”
明烬道：“恭敬不如从命。”
石头记是一家卖石头的店铺，不过，它只卖天息石。
天息石是天息山的特产，具有静心宁神的作用，但作用并不是很明显，尤其是结丹期以上的修士，几乎没什么用，所以，价值并不算很高。
不过，用天息石制作的镇纸，对刚入符道的修士很有帮助，能提高画符的成功率。
而七星宗，大概是辰元界符师最多的地方了。
所以，七星宗才会特地在此处设立一处据点。
不过，七星宗成为藏龙街的主人，甚至承包天息山所有天息石的开采事业，也只是近几万的事，主要是，其他几个曾共同开采天息石的宗门如今已经销声匿迹了。
很多时候，活着便是一种胜利。
于生命，于宗门，于传承，皆是如此。
顾衡将两人请到二楼，临窗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杯水，想必他之前就是在此处看到明烬两人的。
顾衡给两人倒水，道：“我不喝茶，招待不周，二位见谅。”
他这般说着，脸上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坐下后便直接问道：“瑾七，你来这里，可是因为天息界之事？”
天息界，是辰元界附属的小世界，也是天息石的产地。
明烬略想了下，道：“实不相瞒。我对天息山之事一无所知，不过是受人之托前来寻人的。”
他将华裳之事简单的陈述了下，问道：“京城的传言是否属实？”
顾衡道：“此事若是处理不当，两国的确很可能会开战。”
明烬微微蹙眉，略有不满，“既然是修士之争，怎么会牵扯到俗世王朝？”
“说来话长。”
顾衡略想了下，道：“此事还是由巩家堡之事引起的。当初巩家邀请各大宗门与世家相助捉拿狐妖，除了之前应邀前往的，其实还请了天池尚家。”
天池尚家位于燕国境内，而且，尚家在凡间的族人，有不少都在燕国王室担任着十分重要的职位。
顾衡继续道：“尚家人到最后都未曾现身，我们原以为是他们拒绝了巩家的邀请。
“可是，就在三天前，七星宗收到了尚家家主的一封信，才知道尚家是应了巩家的邀约的，不过，接受这份任务的那名弟子失踪了。
“那时候巩家堡之事已经传遍了中州大陆，尚家等了几日没见弟子回归，发出的消息也没有任何回应，原以为那名弟子陨落了，调查之后才发现，他是在天息山失踪了。”
明烬挑眉，道：“尚家总不至于怀疑自家弟子的失踪跟黎国的镇北军有关。若真是如此，尚家该自己好好检讨一番才是。”
顾衡摇了摇头，道：“尚家弟子最后去的地方是天息界，那里是七星宗的地盘。”
——所以，尚家怀疑的是七星宗。
明烬不解，“既如此，又跟边军有何干系？”
顾衡道：“最奇怪的就是这点。除了尚家弟子之外，黎国镇北军也有一支小队失踪了，据说也是去了天息界。”
黎国的镇北军虽镇守在天息山，但天息界的入口属于修仙界，并不在他们巡守的范围内。若是没有七星宗的许可，镇北军也没有资格进入其中。
明烬摸着下巴，思忖了下，问道：“天息界出了什么事？”
第61章 最大的慈悲
顾衡并不很清楚天息界到底出了什么事。
事实上，在尚家来信之前，七星宗最早接到的是藏龙街驻地的求援信，说天息界出现异常，请求宗门派人前来探查。
顾衡道：“天息界每个月都会往藏龙街运送一批天息石。因为这个月的天息石迟迟未到，石头记的伙计前往查看，却发现无法进入天息界。”
明烬微微一愣，“通道关闭了？”
顾衡道：“起先我们也是如此认为的。天息界是个小世界，世界的规则很不完整，结丹修士便足以开辟出通界之路。
“石头记的老板便是结丹中期，但他也无法解决此事。所以，这个任务报到宗门，标注的是元婴级的任务。”
明烬看了他一眼。
顾衡便是元婴中期，然而，他却摇头道：“最初来的不是我。”
明烬听出了言外之意，“元婴修士也无法进入其中？”
顾衡点头，道：“这消息传回宗门之时，刚好云缺前辈也在。”他顿了下，解释道：“云缺前辈便是上次在巩家堡，摇光师叔从天舟城请来的前辈，是个炼虚修士。”
明烬偏头看了幽华一眼，见她点头，心中明了，这位云缺前辈，应该就是长离的转世了。
顾衡道：“顾某跟云缺前辈是三天前到这里的。当时我们是一起去天息界查看，发现入界的通道仍旧在，但似乎有一层结界。”
明烬问道：“似乎？”
顾衡略思忖了下，道：“跟结界很像，但又不大像。云缺前辈推测说可能是一种能够隔断空间的法术。”
明烬点了点头，“然后呢？”
顾衡道：“当时尚家的元婴修士也在场，跟之前听说的情况一样，我们都无法进入其中，但云缺前辈尝试之下，却毫无阻碍的进去了。”
他这般说着，微微皱了眉，露出几分担忧，“云缺前辈最后给我传讯，让我在此处等他，若是三日后他没有回来，就说明他可能暂时无法出来了。”
在明烬和幽华到来之前，顾衡便一直坐在此处等待云缺的消息。却是不曾想，没等到期待中的人，倒是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明烬轻敲着下巴，道：“如此看来，对方的修为在长……呃，云缺真人之上，多半还是个大乘修士。”
顾衡点头表示同意。这也是如今七星宗与尚家一致认可的看法，只是，若真是如此，此事只会更加棘手。
天息界实在是太小了，整个世界除了天息石，没什么有价值的资源。而对大乘期的修士而言，这种小世界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以，那位不知名的大能修士，特地封闭天息界，多半只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报仇，或许是某个出身天息界的修士得罪了他，又或许他很久以前在天息界承受了许多苦楚；
另一个可能，就是在渡心劫，因为修炼遇到瓶颈，回头审视内心之后，发现症结与天息界相关。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那位大能前辈直到此刻才前来了解这段因果，定然是因为此事已经影响到他的仙途。
如此这般，他多半不会在乎此番行径会死多少人，而封闭整个天息界，禁止其他修士进入，已经是他最大的慈悲。
所以，真要救人，或许只能请一位大乘修士出马。
顾衡道：“若是云缺前辈今晚仍旧未归，我便会给师门传讯。”
明烬对此不置可否，沉默了许久，道：“顾真人，我打算去天息界看看。”
顾衡本该意外的，但不知为何，竟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好像他内心深处一直就在等着他说出这句话似的。
当真是奇怪。
他看了眼坐在明烬身旁的那位神秘女子，心想，应该是因为她吧？一位连云缺前辈都看不透的修士。
幽华见他看过来，便回看了过去，眨了下眼，似是在询问。
顾衡移开了视线，心中怀疑，这位女子当真就是云缺前辈提到的那位前辈吗？返璞归真？
明烬似是看出了他的困惑，忍着笑，起身道：“如此，我们便告辞了。”
顾衡点了点头，将两人送到门口，最后却突然叫住了他，道：“瑾七，你要找的人不一定在天息界，镇北军营应该有失踪人员的名单，我让人去查一查。
“另外，天息界之事，起因在天池尚家，但两国边军的对峙，却是黎国借机挑起的。相比而言，燕国反倒更希望息事宁人。”
他这话的意思，并不是为燕国或者尚家开脱，而是在告诉明烬，若是他找的人不在天息界，若他只是想阻止战争，直接给黎国皇室施压会更快。
不必去天息界冒险。
明烬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得比之前真诚了许多，道：“顾兄好意，瑾七铭记于心。”
……
离开藏龙街，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街道上半个人影都无，只余几盏寥落的街灯与月辉相伴，很是寂静。
然而，就在明烬两人行至君安客栈门口之时，一声尖叫打破了夜色的宁静——
“啊——啊啊——”
是个女子的声音，似是受到极大的惊恐。
明烬微微一惊，“是华裳姑娘！”
幽华握住他的手，“不会有事的。”
她拉着他往前走了一步，一脚落地，两人已经到了华裳房间的门口。
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桌子上的水壶和果盘翻到了，茶杯滚落在地，桌面上的水渍蔓延着，滴落在地面，红彤彤的山果散了一地。
而华裳，正蹲在床角，抱着脑袋缩成了一团。
苏泽也在，半跪在她身边，轻轻的安慰着她，一遍遍的说着，“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他的安慰似是起到了作用，尖叫声已经停止了，但华裳仍旧止不住的啜泣着，瑟缩着，颤抖着。
明烬走过去，问道：“苏先生，出了什么事？”
苏泽起身，朝他摇了摇头，“我听到声音，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明烬躬身，低声道：“华裳姑娘，你是做噩梦了吗？别担心，我们都在这里，没什么事是不能解决了。”
华裳哽咽着点了头，却仍旧将脑袋埋在臂弯里，没有抬头，散落的长发几乎盖住了她整个身体，显得那般无助，那般脆弱。
明烬伸手，将她的手拉了过来，感觉她并未拒绝，便握着她的手，道：“华裳姑娘，我是瑾七，你信不信我？”
华裳点头。
明烬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华裳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下，沉默了许久，才从哽咽的喉咙中挤出一个字：
“……血。”
第62章 茶，山果，与血
血？
房间里并没有血。
明烬起身，四处看了看，最后将目光落在中间的桌子上——
幽华已经将茶具和果盘都恢复成原状，水渍也都清理了。
他走过去，在桌子旁坐下，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象着这个房间里不久前发生的事——
华裳独自躺在床上睡着了，做了个噩梦，或许是个颇为血腥的噩梦，或许是梦到她在镇北军中的心上人死在了眼前。
她惊醒了，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唇舌干燥。然后，她下了床，坐在桌子旁，给自己倒了杯茶。
明烬仍旧闭着眼睛，身体却按照脑海中的场景开始动作，伸手取了只茶杯，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突然，他的手抖了下，茶水溅了出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桌子上的水渍——
茶叶是陈年的，只放了几片叶子，味道很淡，颜色很浅。但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光线黯淡。
那水渍，看上去很像是血。
他只愣了会儿神，杯中的水就已经溢了出来——
“血”流得到处都是。
他惊得扔掉了手中的茶壶，杯盏翻到在地，“血”蔓延得更快，滴在了他的衣服上。
他慌慌张张的起身，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了眼前的果盘——
那是客栈赠送的，山里的野果，不值钱。
红彤彤的。
是血的颜色。
他惊恐的睁大了眼睛，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深处的恐惧，尖叫着躲避——
啊——
明烬张大了嘴，发出无声的呐喊，却听见“啪”地一声，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瑾。”
明烬的眼珠子动了动，映出一双如夜色般的眼眸……幽华握着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目光略带担忧，问道：“我是谁？”
明烬忍不住笑了下，“小花。”
幽华神情颇严肃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放开了他的手腕。
明烬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然后，转首看了眼仍旧蹲在角落里的女子，又看了眼自己弄出来的满地狼藉，道：“华裳姑娘看到水和红色的东西，会联想到血。”
幽华挥了挥手，将茶具和果盘摆在原来的位置，又使了个障眼法，将果子变成了青色。
明烬在房间里四处检查了一番，再没发现任何红色的东西，便道：“华裳姑娘，那些水渍和山果已经清理了，这里已经没有红色的东西了，你抬头看一看。”
华裳顿了下，小心翼翼的抬头，目光从脚下延伸，看向那张桌子，然后，又看向周围。
她看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验证明烬所言是否属实。
好半晌，她终于确定房间里再没有红色，神情也放松了些，看向明烬几人，神情略歉然，“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明烬笑笑，道：“没事。天色不早了，你先早些休息。”
他这般说着，看了幽华一眼，见她点头，便跟苏泽一起出去了。
这里的动静几乎吵醒了整座客栈的的客人。任谁半夜被吵醒，心情都不会很愉快，骂骂咧咧两句，倒是少有人出来管闲事。
客栈的伙计也没上来。
明烬和苏泽的房间就在对面，两人回了房间之后只将门虚掩着，并没有关上。
明烬开了窗，坐在窗台上，看着渐渐西沉的月亮，拿着酒葫芦喝了口酒——
他这番出来，除了这只酒葫芦，什么都没带。
这酒还是从京城带来的，廖记酒馆的酒，已经不剩几口了……顾衡那家伙，不喝茶也不喝酒，当真是无趣极了……
苏泽道：“之前进客栈的时候，华裳姑娘盯着客栈门口的红灯笼看了许久。那时候我就该发现异常的。”
明烬笑笑，道：“一般人也不会往这方面想。”
顿了下，又道：“华裳姑娘从前基本上都是穿红色系的衣服，养的花也都是红色的。可是，之前找我帮忙的时候，穿得却很素淡。我原以为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想来，想必那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
苏泽道：“所以，她在京城的时候就经常做噩梦？可是，满庭芳到处都是红色的。”
明烬道：“这便是问题所在。那时候，华裳姑娘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恐惧。可是，很奇怪……”他皱了皱眉，有种不好的预感，道：“她的病情发展得太快了，而且，她似乎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
天息山之事，传至京城应该也就是最近几日的事，即便是因为经常做噩梦导致血液恐惧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恐惧的对象泛化至所有的液体以及红色的东西，实在有些不寻常。
苏泽抬眼看他，“你是说她原本就……”
明烬道：“满庭芳都是一群可怜的女子，她们很脆弱，却也很坚强，不是那么容易崩溃的。”
他偏头看了眼房门的位置，“希望小花能让她敞开心扉。”
应该很难吧。
苏泽沉默了许久，突然问道：“刚刚那是什么？”
“嗯？”
明烬愣了一下，偏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了然，道：“共情。其实就是同理心，站在对方的角度，承受她所承受的痛苦，代入她的情绪和思维，自然就能找到她所害怕的东西。”
苏泽点了点头，却很清楚，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人是情绪的生物，都会受到旁人的情绪的影响。可是，人也有趋利避害是本能，会本能的拒绝痛苦，习惯对旁人的痛苦视而不见。
他想起之前幽华担忧的神色，问道：“会有副作用吗？”
明烬挑眉笑了，“我不会。”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从窗台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你不睡吗？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苏泽笑笑，“请便。”
……
对面女孩子的房间。
华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告诉自己，那些都不是真的，她只是太担心了，才会做那样的梦。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去想，知道自己应该好好睡一觉。可是，她又很害怕，那些梦境再次缠着她不放。
“睡不着吗？”
幽华睡在外侧，睁着眼睛，并未转头看她，只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还轻轻拍了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华裳睁开眼睛，偏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了她眼中带着笑意，嘴角绽出小巧的梨涡，是她很熟悉的喜悦……那是想起心爱之人的表情……于是，她点了下头。
幽华笑了，道：“我是灵族的，天生仙体。刚刚诞生的时候，仙界为了争夺我起纷争。我当时虽是个仙，却是最弱的仙，无法反抗。
“可是，就在众仙争斗的时候，他出现了，偷偷带着我逃走了。
“我原以为他跟那些仙一样，可是，他却放了我，还跟我说，等日后成了大佬，记得罩着他点儿。”
她说到这里，嘴角仍旧笑着，神色却微微一黯，“可是，等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却在我眼前坠入了断墨渊。
“我听到他们感慨说，仙界亿万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就这么死了，当真可惜。
“我很生气，朝他们大喊，说他不会死。
“他们不敢反驳，却是不信的。不过，我是对的。
“一千年之后，他回来了，还变得更强了，仙界五帝都不是他的对手。”
幽华想起千年后的再次相见，那时候他瞪她的眼神可真凶啊……她笑了起来，道：“后来，他做了触犯仙界利益的事，被仙界五域围攻，被他最好的朋友刺了一剑，身体被镇压在帝丘之下，魂魄被囚禁在业火之海……”
她想起当年的场景，想起他所承受的万般酷刑，眼神不由得幽深起来，嘴角的笑容也越来越浅淡。
华裳不知道什么是天生仙体，也不知道断墨渊帝丘或者业火之海是什么地方，但她听懂了这个故事，回握了下她的手，问道：“后来呢？”
幽华回过神，偏头，看着她眨了下眼，“他又回来了。”
她转头看向屋顶，目光坚定，道：“这次，我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他一个人了。”
华裳沉默许久，双手突然握成了拳头，开口却是平静的——
“我痛恨修士。”
第63章 也算是段佳话
清晨。
明烬正坐在窗台上啃着山果，突然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不由耸了耸鼻子，“馄饨？”
“噗。”
门口传来一声轻笑，幽华端着食盘走进来，将两只碗摆在桌子上，道：“我看到隔壁小孩儿在吃这个，闻着挺香的。”
明烬坐过来，端起碗喝了口汤，问道：“华裳姑娘睡着了？”
幽华点了点头，“刚睡着的。我给她施了个安神术，应该不会再做噩梦了。”
她这般说着，捡了只山果，道：“阿裳从前是个富商之女，家里是开酒楼的。在她十三岁那年，有一群修士在店里决斗，将店里所有人都杀了，包括她的父母。”
明烬挑眉看她，“阿裳？”
幽华道：“阿夕和阿裳，听着就很相配，对吧？”
明烬疑惑，“阿夕？”
幽华道：“就是阿裳在镇北军的那个心上人啊。”
说着，又眨了眨眼，“再说，总不能叫小裳。”
明烬：“……”
那倒也是。
幽华正了正神色，继续道：“阿裳的父母很疼她，给她请了老师教她念书，学习琴棋书画。后来得知她喜欢跳舞，又特地请了京城最好的舞姬教她。
“那次事故发生的时候，阿裳正好跟着自家师父去参加了一次舞蹈比赛，可是等她拿了名次，一路兴奋的跑回家的时候，就只见到满目的血红。”
明烬点着头，“所以，她在那时候就有了血液恐惧症？”
幽华道：“不止。阿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跳舞。”
她见明烬吃完了，将另一碗也推过去，继续道：“最严重的时候，她甚至自杀了好几次。”
明烬倒是没客气，端过来吃了一口，问道：“然后呢？她是怎么好起来的？”
幽华道：“幸好有个人一直陪着她。”
她顿了下，又摇头，“应该说，是两个人。”
明烬倒是有些好奇了，“一个是她在镇北军中的心上人？还有一个呢？”
幽华道：“那个修士。”
明烬略意外，“修士？”
幽华点头，“发生在她家酒楼的那场决斗，其实是针对一个人的伏击。
“据说那人是个难得的天才人物，在那次伏击中被七八个人围攻，金丹都被打碎了，最后虽侥幸活了下来，却也再无缘仙途，几乎成了个废人。
“阿裳原本是找他报仇的，结果却见到他脏兮兮的躺在街头，形似乞儿。阿裳当时并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见到他这模样只觉得更加悲愤，刺了他一刀。
“但那人没死，反倒因此振作了起来，反过来去帮助阿裳。他知道阿裳不想见他，便找了个朋友来陪着她，帮她克服恐惧。”
那个修士的朋友，后来就成了阿裳的心上人。
明烬点着头，“倒也是一段佳话。”
——如果故事的开头不是那么惨烈的话……
他端着碗，喝下最后一口汤，起身道：“苏先生，这几日麻烦你照顾华裳姑娘了。小花，我们走。”
苏泽点头，“放心。”
幽华却拉住了他的衣袖，“等等，有客人来了。”
没一会儿，脚步声靠近，敲门声响起——
“客官，有位姓顾的客人求见。”
是店小二的声音。
至于所谓姓顾的客人，自然就是顾衡了。
明烬并未告知他自己的住处，不过，以七星宗在无终城的地位，想要查到这点儿事，也是轻而易举。
明烬开了门，给小二哥道了谢，顺带请他帮忙把碗筷带下去，然后，请客人进屋，道：“顾兄，进来坐。”
几人不算太熟，也都不是热情的人，见了面点个头，便说起了正事。
顾衡递给他一个小卷轴，道：“这是镇北军失踪将士的名单。我已经给师门传了讯。七星宗不会置自家弟子于不顾，宗主定会设法请来大乘前辈相助，你要不要再等几日？”
明烬摇了摇头，道：“云缺真人能进去却无法出来，说明那位大乘修士很可能还在那里。天息界是个小世界，别说大乘修士，就是化神之战都可能让整个世界崩溃，到时候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即便真的能够请来大乘修士，也不能硬碰硬，而讲情理是更加行不通的。所以，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亲自进去看看。
而如今，天息界几乎相当于是那位大乘修士的领地，擅自进入其中，是一件很冒险的事。
考虑到这点，七星宗多半是请不来人的。
明烬淡淡一笑，偏头看了幽华一眼，道：“而且，若是连我们都无法解决此事，你就是请个仙帝来都没用。”
顾衡：“……”
仙帝，可是仙界最强的存在，是他无法想象的境界。他觉得明烬就是随口一说，但看两人的泰然的神色，莫非并不是大能修士，而是已经飞升的仙人？
顾衡正出神，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轻呼——
“咦？”
明烬打开那份卷轴看了一眼，然而，看到第一个名字就愣住了，“洛夕？”
顾衡也是看过这份名单的，听言倒是没多惊讶，解释道：“之前我们在巩家堡见到的那位‘洛夕’，应该是殷华教的杀手假扮的。”
这件事，明烬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
他突然想起件事，偏头看向幽华，“小花，华裳姑娘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
幽华显然跟他想到了同一件事，愣了下，摇头道：“阿裳只叫他‘阿夕’……那个，不会这么巧吧？”
明烬问道：“阿夕的那个修士朋友呢？叫什么名字？”
幽华摇了摇头，道：“阿裳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每次提到他，都只用‘那个人’或者‘他’之类的字眼代替。想必还是无法原谅他吧，毕竟是灭门之仇呢。”
华裳患有血液恐惧症，会本能的避免回忆当年的场景。幽华虽不懂心理学，却也知道，华裳昨晚肯说那么多已经是非常难得，并不好再多问什么。
“有什么问题吗？”
她见明烬面色略古怪，凑过去看了那份名单一眼，也不由讶然——
“叶念一？”
这份名单的第一个名字是洛夕，而第二个名字，正是叶念一。
从昨晚叶知的遭遇来看，叶念一应该是天问书院内院的弟子，也就是说，他是个修士。
辰元界的修士素来不参与凡间皇权的争斗，不过，儒修讲究入世，参政参军不算奇怪，只要不使用法术，注意不要结下太多因果便无碍。
然而，明烬刚刚听了华裳的故事，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测。
就在这时候，顾衡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认识叶念一？”
明烬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道：“之前委托我救去巩家堡救狐妖的，就是叶念一的弟弟。他如今也进了天问书院，一直在打听他兄长的事。不过他是外院的学生，完全听不到自家兄长的消息。”
“在下跟他倒是有过一面之缘。”
顾衡略沉默了下，道：“修仙界每一百年会举办一场金丹修士之间的斗法大会，称为金台之会。上次金台之会，天问书院的叶念一是第一名，这也会是近十万年来儒修第一次夺冠。只是，后来听说他出了意外，金丹碎裂，再无仙缘。”
明烬微微蹙眉，摸着下巴沉吟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开口，道：“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华裳姑娘。”
幽华和苏泽都点头，表示明白。
明烬起身，拱了拱手，道：“顾兄，我们这就走了，你请自便，招待不周，等我回来再请你喝酒。”
第64章 又错过一场仙缘
天息界的入口处有七星宗的弟子守着，是个筑基期的小修士。
说是“小修士”，其实是个已经快一百岁的小老头。
或许是因为性情懒散，或许是因为知道入口处有结界，当明烬和幽华突然出现之时，那小老头只偏头瞧了一眼，并未多加阻止。
然而，当明烬和幽华齐齐消失在结界入口之时，他不由张大了嘴巴，“结界消失了？”
他试探着伸手，手指刚碰到结界就被反弹了出去——
嘶，真疼啊……
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
小老头正惊愕，一转头，就见不远处的山头站着个青衣剑客，可不就是宗门弟子都敬仰的顾真人么？！
小老头想起自己的职责，让两个陌生修士进了天息界，不知道真人会不会责罚……他心下正忐忑，稍一晃神，那道青影就不知所踪了……
唉……
小老头轻轻叹了口气，本以为好不容易有个结识元婴真人的机会，说不定还能冲一冲结个丹，结果，顾真人倒的确是每日都来，但估计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吧。
在结界的另一边，明烬刚走出结界，就不由打了个喷嚏——
“阿嚏——”
一阵寒风吹过，他紧了紧衣领，开口就呵出一团白气，“怎么这么冷？”
幽华伸手，似是在感知着什么，道：“这地方有些奇怪。”
两人此刻正站在一座大山之巅。
这座山不高，却绵延了数公里，山体呈灰黑色，几乎寸草不生，正是一处天息石的矿山。
这座矿山是东西走向的，山北是一片广袤的低山丘陵，一眼望不到尽头。山南却很是热闹，山脚有一群身穿褐色战袍、面色黝黑的男子正推着车或者挑着坦，运送着一块块黑色的石头；不远处有个穿着相同的男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骂骂咧咧喝着酒，应该是个小头领。
——这是一支负责开采天息石的军队。
的确挺奇怪的……
明烬摸着下巴，盯着山下的这群人看了许久，终于抬步往山下走去。
不过，他才刚走到半山腰，就被发现了，那头领腾地一下站起来——
“喂！你们两个！干什么？干什么？”
他边喊边往这边闯，伸着手指一抖一抖的，厉声喝道：“你们怎么进来的？皇族重地，岂容尔等随意进出？来人，给大爷我绑了！”
离得最近的两个小兵放下手中的活走了过来，却是没敢直接上前抓人，其中一人提醒道：“伍头儿，他们好像是突然出现的，会不会是仙人？”
这位伍头儿一巴掌拍过去，怒道：“哪里来那么多仙人？！你看他那一身破烂衣裳，拿只破碗就能讨米去了，仙什么人？”
明烬：“……”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呃，虽然略旧了些，打了几个补丁，可至少还算干净整洁啊……比起从前当街乞讨的时候好多了。
幽华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嘿！你……”
伍头儿感觉自己受到了嘲弄，正想教训这大胆刁民一番，转眼看过去，却是愣了一瞬，揉了揉眼，不怀好意的笑起来，“嘿嘿，还是个美人啊。”
这般说着，撸了撸袖子，抬手拍开身边两位小兵，“都别动，伍爷亲自来教训教训……”
他边说边走，也不知是不是喝醉了，刚走了两步，两只脚就跟打了结似的，“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谁？！”
伍头儿大怒，抬起脑袋喝道：“谁他妈暗算老子？！是不是你小子？我看就是你小子！来人，把这小子……”
他原本想爬起来，却突然发现，身体怎么都动不了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明烬看向幽华，就见这丫头正背着手望天，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眼神却是飘着的，道：“他自己摔倒的。”
明烬忍笑，这丫头还真是不会说谎啊。
那边伍头儿挣扎了会儿，再次抬眼，就见原本站在半山腰的两人已经到了近前……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点儿酒意瞬间消散，脸色惨白惨白的，露出一脸惊恐的表情。
明烬蹲下来，露出一个自觉颇为温和的笑容，道：“别怕，我就问你几个问题。”顿了下，便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军队？”
他话音刚落，幽华便解了他的禁言术。
“……饶命，仙君饶命，仙君饶命！”
伍头儿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了，连连告饶，以头磕地，“小的有眼无珠，还望仙君恕罪！仙君高抬贵手，饶小的命……”
好吧，又被禁言了。
身后一群小兵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他们并不知道自家伍头儿正在经历什么，只看到他把自己绊倒了之后就爬不起来了，然后……怎么突然认定眼前的两人是仙人呢？
明烬伸手，抵在他额头上，略无奈道：“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不许再磕头，明白不？听懂了就眨眨眼。”
伍头儿连连眨眼。
明烬满意点头，“这就对了。说说吧，你们是从属哪里的军队？这矿场又是谁的？”
“小、小的……伍杰。”
伍杰的声音微微发抖，喉头动了动，道：“是石国京师北军的百夫长，是替皇家卖命的。这矿场，自然也是皇家的产业。”
明烬微微皱眉，“石国？”
伍杰点头，“是。石国是天息界最强盛的国家。”
明烬摸着下巴，略略困惑。
据他所知，至少三十三万年前，各大宗门联合开采天息石的时候，是派弟子前来亲自开采的。
难道七星宗改变了策略，将采矿之事委托给了天息界的皇室？毕竟如今已经没有了竞争对手，倒也不是不可能。
明烬略想了下，问道：“这几日是不是还有修士来过？”
天息界因为世界规则所限，修士只能修炼至筑基期。所以，此界中人对修士知之甚少，将从上界下来的修士统称为“仙人”。
不过，即便如此，凡人看到此界修士的机会不多，看到“仙人”的机会更难得。而之前那两个小兵看到他们就联想到“仙人”，必然是有原因的。
果然，伍杰点了头，道：“仙君神机妙算。”
然而，下一句，他却继续道：“就在今早，我们发现山上躺了十几二十人，大多都穿了铠甲，但并不是石国的军队。起初我们还以为是敌国的探子，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上界下来的。”
明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问道：“他们可是穿着黑色的战甲？”
伍杰连连点头，“对对对！”
明烬却是愈发的困惑了，听这描述，伍杰他们见到的应该是洛夕带的那支镇北军，可是，他们不是半个月前就进来了吗？怎么会晕倒在这里？
明烬问道：“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伍杰道：“不瞒仙君，他们想见石国最厉害的修士，石国最厉害的修士自然是皇帝陛下，监军大人便带他们去了皇宫。”
他顿了下，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那群军人当中有个穿红衣服的，说了句什么回不去，被人断了后路之类的。小的推测，他们应该是被人追杀，走投无路才逃进来的。”
他说完了，半晌没听到动静，小心翼翼的抬头……呃……眼前空荡荡的，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哪有什么仙君？
伍杰微微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轻松了不少，连忙爬了起来，四处张望着，“仙君？”
又哪里还能寻得到仙迹呢？
伍杰垂头丧气，叹息一声，又错过了一场仙缘……
第65章 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人间三千界，大多数世界的修士与凡人是有明显的分界线的。
修士很少会插手凡间纷争，一来，修士干扰凡间秩序极易沾染因果，于仙途不利；二来，凡间的权势或财富对修士实在缺乏吸引力。
不过，在很多小世界，修士只能修炼至筑基期，大多数甚至终身都无法筑基，与凡间武者其实差不了太多。
如此一来，修士与凡人的界限不明显，就会有不少由修士建立的国家。
石国的国都名为固京城，距离天息石矿山约莫二十公里，规模比不上黎国的豫章城，却也跟无终城差不多大了。
明烬和幽华原本打算直接去石国皇宫，但是，在到达固京城的时候，幽华发现北城门口有一道熟悉的气息，便停了下来。
“好像是长离仙君。”
两人落在附近的屋顶上，下方正是固京城最热闹的天水街。
此刻，街道上围了一圈人，不过，大多数人都只远远的看着，并不敢靠的太近。在圈子的中央，站了两方人马——
其中一方只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身白衣胜雪，容颜俊美，风度翩翩，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幅画，正是长离仙君的转世，云缺真人。
而另一方却是乌压压的一群人，站在最前面也是个颇为抢眼的年轻男子。
他穿了一身红衣，还是那种如朝阳般略带金色的红，一双狭长的凤目好似要飞扬起来……这般模样，若是他此刻生出一双翅膀飞上云霄，也一点违和之感都无。
明烬甚至有些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仙界哪只凤凰转世来的。
在这只凤凰身后，还有张略熟悉的脸——
面色黝黑而沧桑，眼神锋利而坚毅，身穿玄色战袍，牵着一匹黑色的战马，正是巩家那位出走的表少爷，洛夕。
站在他身旁的青衣文士牵着匹枣红色的战马，想必就是叶知的兄长，叶念一。
在这两人身后，便是一支轻骑，一共二十骑。
明烬和幽华到的时候，刚好听见云缺道了一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好好商谈一番？”
那只红凤凰听言，不知为何突然笑了，“阁下是七星宗玉衡峰的弟子？如此甚好，在下此行本就是去找贵派的顾衡顾道友比剑，不如阁下代劳一番？”
他话说得客气，却并未给人拒绝的机会，话音落地之时，一把剑已经握在了手中，抬手便朝他心口刺了过去。
云缺身体后撤，倒飞而起，避开了锋芒。然而，红凤凰却是紧追不舍，嘴角还勾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意，“就你这样还敢冒充七星宗的弟子？看剑！”
他手腕微动，绯红的衣衫无风自动，周身剑气环绕，然而，就他一道剑气将发未发之时，底下传来一个声音——
“尚少爷，这里可都是一群凡人。”
开口的是叶念一，语调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
红凤凰手上微顿，身形微微一滞，咬了咬牙，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这家伙到底哪边的？”
叶念一毫不犹豫道：“在下一介腐儒，自然是站在老百姓这边的。”
红凤凰磨了磨牙，最终却也只冷哼了一声，转身，手中的剑一指，“我们换个地儿比划比划。”
云缺知道，这位尚家少爷如此挑衅，更多的是因为不信任他。如此，他也只能应战了。
两人一前一后，飞跃屋檐，往城外而去。
“诶！”
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朝那光芒消失的方向追了两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怎么就打起来了？”
这人正是之前伍杰提到的那位监军大人，他原本很想积极的调和双方的矛盾，可惜一直都插不上话，也没人理他。
洛夕让属下都下了马，靠在道路一边等待着，然后，往街边的墙上一靠，问道：“念一，你怎么看？”
叶念一微微皱了眉，道：“刚刚他说，他叫云缺，是不是？”
洛夕点头，“你认识？”
叶念一笑了下，道：“久仰大名而已。大概是八千年前，七星宗的确有个叫云缺的弟子，五百岁便至化神，曾与传说中的那位长离仙君相提并论。”
他稍顿了下，“那位云缺前辈在修仙界很有名，七星宗不可能有跟他同名的弟子。按理来说，他若是想冒充七星宗的弟子，不该挑这么个容易暴露的对象。可是，若他说的是实话，那么，他的修为至少也是炼虚，甚至很可能已经合体。”
他说着，神色愈发的严肃起来，“如此，我们遇到的麻烦或许是无法想象的。”
洛夕眉头紧皱，沉吟一会儿，猛地摇了摇头，似乎想将某个不祥的想法甩开，坚定道：“这不可能。即便是仙君下凡，也不可能随意操控时间。”
他刚说完，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操控时间？”
两人都惊了一惊，周围的小兵也都立马警惕。
“啊，抱歉。”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落地，正是在屋顶光明正大的偷听了许久的明烬和幽华两人。明烬拱了拱手，道：“在下瑾七，住在豫章城外的白水观。”
幽华也跟着点了点头，道：“小女子幽华。”
洛夕偏头跟叶念一对视了一眼，见他摇头，心中略困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点了头，“客气。”
明烬也不介意，笑笑，道：“在下经常在豫章城街头摆个算命摊，耍耍嘴皮子混口饭吃。前日有个叫‘华裳’的姑娘来请我帮忙，不知二位可认识？”
他不说巩家堡，也不说叶知，单说华裳，也是知道华裳在他们心中的分量或许比家族更重，想尽快取得他们的信任。
这两人听到华裳的名字，的确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洛夕，瞬间变了脸色。
只是……
“华裳？！你把她怎么样了？”
洛夕说着，上前就想抓明烬的衣领，不过，刚伸出手就感觉手腕被什么打中了，轻嘶了一声。
幽华往前走了半步，与此同时，洛夕像是被什么压迫着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不动手就不会说话吗？”幽华微微侧身，隐隐将明烬挡在身后，道：“阿裳还说你是个温柔又耐心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完，只缓慢的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撇过头去，轻哼了一声，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模样。
洛夕：“……”
他这会儿没什么理智，没听懂这话背后的含义，倒是很清楚她那个眼神在说：“就你这模样，哪里配得上阿裳？”
他甚至完全没发现自己此刻无法动弹，只能咬牙握拳瞪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抗着，一口气憋在胸口，脸都憋红了，看着倒像是一副气急了又不好动手，只能极力忍耐着的模样。
当真是颇为憋屈。
那边的小兵虽没看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自家老大似乎吃了亏，都纷纷亮出武器，将两人围了起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幸好叶念一及时出面，伸手拍了拍自家兄弟的肩，又用眼神示意众人退后，然后，抬眼看向对面两人，道：“抱歉，他只是担心华裳出事。不知华裳她现在如何？”
幽华明显还没消气，淡淡回了一句：“不好。”
“你！”
洛夕顿时急了，眼看着又要动手，就听见一声轻笑——
“华裳姑娘是在下的顾客。”
明烬伸手，轻轻拍了拍幽华的脑袋，略无奈道：“他可是华裳姑娘放在心里时时念着的人，若是他听到华裳姑娘有事还能保持淡定，华裳姑娘不是太可怜了吗？”
幽华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撇过视线，鼓了鼓腮帮子，“我知道了。”
明烬笑笑，转而看向对面两人，道：“不如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那位监军大人耳朵一动，大着胆子靠近了些，赔着笑脸，“诸位仙君若是不介意，小的知道附近有个清静之地……”
第66章 难怪这么冷
天水街有家酒楼，名为朝阳楼。
那位监军大人在三楼要了个包间，供明烬四人谈话用；又在一楼摆了酒宴招待诸位军爷。
这人看着四十来岁的模样，长得颇为端正，额头很宽，看着就很精明的模样。他跟洛夕等人说话时，嘴角总是带着三分笑，转身吩咐酒楼的伙计时却换了一张脸，倒不至于趾高气昂，只是眼神和语气都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感觉。
轻骑队的军官也不知是不喜欢他，还是军纪严明，一个个直愣愣的站在店里，连眼神都不给他一个。
洛夕走上楼梯之时，回头，嘱咐了一声，“别喝酒。”
——这意思就是说，可以吃些东西。毕竟之前又是绑架又是逃命的，还是要补充些体力的。
轻骑队集体碰了碰脚后跟，一立正，高喊一声：“是！”
震得酒楼都颤了三颤。
叶念一略无奈，再叮嘱一句，“别扰民。”
且说几人上了楼，在包间坐定，终于心平气和的交换了各自的信息。
明烬将华裳之事简单说了下，也并未隐瞒她的血液恐惧症复发一事，道：“如今苏先生在照顾她，每晚都会给她弹奏安神曲，让她不会再做噩梦。”
他说着，看了幽华一眼，道：“我们离开的时候，幽华给她施了一种障眼法，会让她将红色看成其他的颜色。不过，想必二位也清楚，这些手段都只是治标不治本。”
洛夕和叶念一很清楚血液恐惧症会给华裳带来多大的伤害与痛苦，从前有他们陪着，她尚且因此自杀了好几次，如今她一个人，要如何面对？
洛夕握紧了拳头，却仍旧无法阻止身体的战栗。叶念一倒是稍微冷静些，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颇重，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离开这里。”
洛夕微微垂眸，缓缓点头，“嗯，我知道。”
明烬问道：“我刚刚听两位提到‘操控时间’，不知是何意？”
叶念一略思忖了下，道：“事情是这样的。我跟洛夕在巡防之时，被神秘人劫持，刚好尚乘升路过，救了我们。”
他顿了下，介绍道：“尚乘升就是刚刚跟我们在一起的那位红衣男子。他是天池尚家的弟子，刚结婴不久，我曾与他在金台之会交过手。”
明烬摸着下巴，在心中默默算了下时间，推测那位神秘人很可能是殷华教派来的。紫萱要冒充洛夕，就算不杀他，也必然会让他失踪一段时间。
叶念一继续道：“我们被追杀的时候走投无路，刚好逃至天息界附近，原想来七星宗的地盘避一避，却是不料，刚刚靠近天息界入口，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卷了进来。
“我们原以为是七星宗的修士出手相助。可是，进入天息界之后，我们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发现被困在了此界，无法离开。”
明烬解释道：“有人在天息界与辰元界之间的通道设了结界。”
叶念一点头，神情却带着几分困惑，“那位云缺前辈也是这般说的。只是……”
他顿了下，看向对面两人的眼睛，神情略严肃，道：“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被追杀是昨晚的事，进入辰元界应该是在今日凌晨，寅时前后。”
明烬问道：“你刚刚不是说进来之后就晕过去了？如何确定时间的？”
叶念一摇头，“尚乘升只是晃了晃神，并未晕倒。况且……”他顿了下，伸手从腰间摸出一个金属链，“你看这个。”
那金属链上挂着一个圆盘，是普通金属制成的，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表盘，三根指针，而中间有几个代表日期的数字。
这，是一只怀表。
明烬怔了一怔，耳边听着那轻微的滴滴声，神情微微恍然，仿若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什么？’
‘好像挺有趣的，归我了。’
‘别那么小气啊，就当是我送你秋水剑的回礼了。’
——那声音似远似近，不可追寻。
“这是什么？”
明烬听见幽华的声音，回过神来，笑了笑，“怀表，是一种计时的工具。”
说着，给她介绍了下使用的方法。幽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精密的仪器，睁着大眼睛一脸好奇，听得颇为认真，拿着那只怀表研究了许久，惊叹道：“凡人的智慧有时候当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明烬笑笑，想起地球上种种足以令修士震惊的科技，心中竟有种隐秘的自豪。只是，那自豪也只维持了一瞬，很快就被一种更大的失落与无奈所淹没。
叶念一听到他这番介绍，倒是颇为诧异了一番，很有些对他刮目相看的意思，道：“瑾七道长果然见多识广。”
明烬将怀表取过来，还给他，道：“我可不是道长，叫我瑾七就成。”
这只怀表没有问题，上面的时间是二月十一，而如今，已经是三月初了。
除非是那位最早清醒的尚家少爷闲得无聊恶作剧，否则，只能说明，要么就是他们穿越了时间，要么就是，有人消除了他们的记忆，给了他们一种时间仍旧停留在进入此界的那一日的错觉。
这世上的确有逆转时间的法术，只是，那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即便是从前还是魔君的明烬，也是不敢轻易尝试的。
所以，明烬更加偏向于第二种可能。
叶念一却道：“我们的确想过这种可能，可是，你们可知，这里，如今是几月几日？”
明烬摇头。
叶念一道：“十二月十二日。”
洛夕终于缓过神来，补充道：“天息界的历法跟辰元界是同步的。”
明烬眨了下眼，点了点头，“难怪这么冷。”
洛夕和叶念一听到他这般无所谓的评价，对视了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却是云缺和尚乘升回来了。
尚乘升脸色不大好看，进来就径自喝了三杯水，明显刚刚的比试结果不尽如意。
“我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尚乘升原本是非常敬仰那位传说中的云缺前辈的，若是换个时候，或许连跟他说句话都觉得荣幸，只是，想起刚刚输给他，心中仍旧有些不大爽利，态度反倒正常了许多。
云缺见到明烬和幽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见过礼之后，问道：“瑾七，你们见过顾衡了吗？”
明烬点头，“他现在应该已经给七星宗传讯了。”见他脸色不大对，问道：“怎么了？”
云缺看了他一眼，道：“我进入此界，还不过一个时辰。”
明烬：“……”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偏头看了幽华一眼。
幽华忍不住笑了下，道：“放心，我们绝对是今日才进来的。”
得到幽华肯定的回答，明烬略略松了口气。
幽华却是难得露出几分担忧，敛了敛神色，道：“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想验证一件事。”
明烬刚一点头，幽华就从房间里消失了。
其他几人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那只红凤凰，张了张嘴，问道：“那姑娘是什么境界的？她的修为没有被压制吗？”
第67章 送你一只风车
之前尚乘升和云缺动手的时候，明烬就发现了，他们使出的实力都只在筑基后期，连最后离开都是使的御风诀……他原本以为是因为在小世界，又是凡人的城市，两人有所顾忌，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尚乘升道：“我的修为被压制到了筑基后期，最多只能发挥假金丹的实力。”
他说着，皱着眉动了动胳膊，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当真是颇为难受，连打架都觉得不得劲儿。
云缺也点了点头。
他这般说着，眼中却闪过一丝异色，只一瞬间，很快就隐没。
明烬虽然是第一次见云缺，但对长离却是十分了解的，见他神色就知道他有话没说完，问道：“云缺真人？”
云缺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下，道：“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里有些眼熟。”顿了下，又道：“我也不确定，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来天息界，可能只是错觉。”
他这话说完，房间里似有微风吹过，却是幽华回来了。
明烬问道：“如何？”
幽华摇了摇头，道：“我走进结界之后，很快又回到了原地。”顿了下，又道：“要打碎结界强行出去倒也不是问题，不过，那时候这世界可能就崩溃了。”
她的修为并没有被压制，却也无法走出结界。这说明，对方的修为在幽华之下，但手中很可能有一件空间类的法宝，说不定还是件仙器。
明烬摸着下巴皱了皱眉，正思忖着，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是洛夕手下的那支骑兵队跟什么起了冲突。
尚乘升道：“是那个监军，他把石国的皇帝请来了。”
明烬想了想，道：“天息界的皇权掌握在修士手中，他们对此界之事应当是最了解的。不如进宫去看看？”
尚乘升一扬眉，“我们本就是如此打算的。”
而此刻，楼下，一楼已经没有人了，连掌柜和伙计都躲到了后厨，战战兢兢的不敢出来。
轻骑队都在外面，手持长刀围在了酒楼门口，正与一支身穿黄金铠甲的军队对峙。
对方大概有五百人，还是一支修士之军，修为在练气五层到练气九层不等。那暗金的铠甲与银色的长枪反射着太阳的光线，带着股压抑而肃穆的气氛，一触即发。
街道上的百姓早就望风而逃，有个卖风车的摊主跑得太着急，落了红色的风车在地上，被踩扁了一扇叶子，在寒风中打着旋。
之前那位监军大人站在黄金甲前面，笑嘻嘻的拱手作揖，道：“都是误会，误会！陛下只是听闻有高人来访，想请诸位的将军入宫喝杯酒，以示石国对诸位的欢迎。”
他话音刚落，酒楼之中就传来一声轻笑——
“是吗？”
洛夕跨过门槛，目光扫过，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而冰冷，嘴角却带着一丝笑，“干什么呢？都放下武器，别吓着百姓，不知道还以为本将军是来攻城夺位的。”
轻骑队的长刀入鞘，分立两侧，立正站好。
洛夕从中走过，站到最前面，道：“贵国的皇帝陛下呢？不出来见一面吗？”
那监军讪讪的不敢接话，回头看了一眼。
“啪”地一声，不知是谁拍了下掌，那黄金甲手中的长枪向上，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辆辇车被推了出来，车上坐着个身穿黑色绣金袍的中年男子，是个筑基中期的修士，眉毛略浓，颧骨略突出，看人的时候眼神略显肆无忌惮，颇具侵略性。
这位石国的皇帝，原本听说有上界的修士前来，心中颇为期待，可在看到洛夕之后，发现他不过一个练气大圆满的修士，不免失望，心中也多了几分轻视。
明烬站在最后面，见状扯了扯前面那只凤凰的衣袖，低声道：“尚公子，这位皇帝陛下好像看不起你。”
尚乘升会意，撇了撇嘴，冷哼了一声，释放一丝威压，朝对面压了过去——
“噗通、噗通……”
对面的黄金甲顿时站立不稳，手中的武器纷纷落地，一个接一个的跪倒在地，有几个甚至直接匍匐在地，连头都抬不起来。
坐在辇车上的皇帝倒是没跪下，却是十分的不好受，脸上冷汗连连，握住扶手的手用力，几乎要将那木头给捏碎了。
“这……”
洛夕瞪大了眼睛，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上前扶起那位监军，一边道：“贵国国君亲自相迎，本将军已是颇为不安，哪敢受诸位如此大礼？快快请起！陛下，您看，没有您的命令他们大概都不敢起来。”
尚乘升的时机把握的刚刚好，适时的收回了威压。
那皇帝陛下感觉浑身一松，连连喘了好半晌的大气，这才恢复了过来。
他起身，躬身行了个大礼，道：“在下秦贺，石国第八代国君，恭迎诸位仙君。不知仙君降临，多有怠慢，还未仙君勿怪。”
洛夕笑笑，扶着他起来，道：“什么仙君不仙君的，在下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小将军而已。陛下不是设了接风宴吗？正好我们还没吃饭，不如边吃边谈？”
秦贺点头应是，“那是自然，仙……将军请。”
如此这般，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开往石国皇宫。
洛夕和叶念一骑着马，带着轻骑队走在前面，明烬几人走在后面。而那位叫秦贺的皇帝陛下，也不坐辇车了，在前面给洛夕牵马，态度恭敬而谦卑。
叶念一看得皱了皱眉，道：“陛下一国之君，不必如此。”
秦贺道：“什么国君？不过俗物而已，不值一提。”
他毕竟是站在天息界顶端的人，对修仙界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并未将眼界局限在小小的天息界，若是有机会去往上界，这小小的一国之君，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叶念一知道他的想法，也知道这是很正常的观念，不过个人选择而已，无可厚非，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轻骑队后面，幽华不知何时将那只风车捡了起来，吹了口气，那原本瘪下去的叶子鼓了起来，恢复了原状，哗啦啦的转动起来。
她将风车递给明烬，道：“幸好修士对凡间的权势没什么兴趣。”
明烬看了眼那风车，又转头，跟她对视了一眼，感觉这状态有些不对劲。
他未开口，倒是前面的尚乘升回了头，皱着眉似是有些不高兴，问道：“怎么说？”
幽华眨了眨眼，道：“那凡人多可怜啊。”
她说了这么一句，也没解释，见明烬没接那只风车，转头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明烬心道，这话从何说起？
他摇头道：“没有的事？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幽华垂眸，道：“那个洛夕凶你的时候，我打了他一下，你不是不高兴吗？我知道他是着急华裳，可是，他也不该问都不问就随便迁怒于你。”
明烬愣了一下，感觉心中微微触动，却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伸手接过了那只风车，道：“我没生气。”
幽华抬头，眼神微亮，“真的？”
明烬暗自叹息，伸手按在她的脑袋上，似是无法正视那目光一般，将她的脑袋转了过去，道：“嗯。”
第68章 迁怒是件很容易的事
虽然秦贺说要给仙君接风，但宫宴是件很复杂的事，大多时候都要提前三五日准备，尤其是招待贵客，怠慢了反倒不美。
所以，宴会是晚饭的事。
秦贺先将众人带到了宫城西南方的长明宫，请诸位仙君在此小憩一番，又道：“寒舍简陋，准备仓促，还望仙君多多包涵。”
皇宫里没有留客的先例，这地方的确是才收拾出来的，位置略偏僻了些，可算是冷宫的范围了，但对于修士而言，这种清幽的环境却是刚刚好。
秦贺很懂修士的心理，只将人带到门口就告辞了，也没留下什么侍卫或者婢女什么的，只道：“在下已经传旨，宫中所有人都会听从诸位仙君的差遣。仙君一路劳累，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其实也用不着传旨，他们这一路走来，穿过了大半个宫城，宫里的侍卫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皇帝陛下迎客之时如此恭敬，哪里还敢怠慢他们？
秦贺离开之后，众人进了屋。
长明宫有前后两重殿宇，虽是临时布置的，东西却很齐整，前殿的客厅里还放了几碟点心。
众人转了一圈，又回到客厅，面面相觑一阵，尚乘升耸了耸肩，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叶念一道：“刚刚在路上，我问过石皇了，他也说今日是十二月十二日。”
尚乘升想起之前在大街上扯着人问今日是几月几日的时候，旁人一脸看白痴的表情，问了一句，“他没觉得你有病吗？”
叶念一略鄙夷的瞧了他一眼，“谁那么没脑子会直接问？”
尚乘升：“……”
咬了咬牙，生气吧，又实在是有些好奇，问道：“不然还能怎么问？”
叶念一没搭理他，继续道：“石皇是整个石国修为最高的修士，他并未觉察到异常，想必旁人就更加不会有所察觉。”
尚乘升撇了撇嘴，道：“那是自然，本公子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这里呆了半个月。”
他说着，不由烦躁起来，皱眉道：“我们找不到对手在哪里，甚至连自己是怎么中招的，到底中了什么招数都不清楚，根本就无从下手。”
叶念一看了他一眼，“对方很可能是个大乘修士，就算知道他在哪里，你觉得你能有胜算吗？”
尚乘升也是气急了，脱口便道：“你个金丹碎裂的废物有什么资格……”
“尚乘升！”
他话还未说话，洛夕便拍案而起，怒目而视，瞪了他半晌，道：“你之前救了我们，我很感激。因为这件事把你卷进来，我跟你道歉。不过，你要是再敢说这种话，就算是得罪整个尚家，我也不会放过你。”
尚乘升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这时候心情太糟糕，他本身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何曾被一个炼气修士这般威胁过？
他气得笑了，微微挑眉，“你倒是说说，你个炼气修士怎么不放过我？就凭你手下那点儿兵？本公子吹口气就能把整个镇北军踏平了。”
“你……”
洛夕刚开了口，叶念一就拉了他一下，朝他摇了摇头，又看了眼尚乘升，道：“你们都冷静点儿。”
尚乘升撇开头，洛夕深吸了口气——
两人都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而为何会如此，他们也清楚。只是，正因为清楚，找回理智之后才更加的无法面对，或者说，无地自容。
叶念一道：“我们得先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着，转首看向另外三人，问道：“我想确认一件事，真正逆转时间或者让时间停驻是不可能的，对吗？”
云缺摇头，“我在青临界从未听闻过。”
他说完了，就抬眼看向明烬和幽华。
明烬正吃着点心，感觉到他的视线，只抬眸眨了下眼，一脸无辜的模样，像是在说：区区一介凡人，哪里知道那许多？
倒是幽华开了口，道：“至少大乘修士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叶念一点着头，道：“也就是说，对方并没有真正让这个世界的时间停留在十二月十二日，只是用某种手段造成了时间停留的假象，如此一来，一定会留下破绽。”
洛夕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我让弟兄们去跟宫里的侍卫打听打听，看看这段时间天息界是否发生了什么异常情况。”
他说这话的时候压着嗓子，声音显得比平常更低沉，也更克制，说完就转身就出门了。
叶念一转头，又道：“尚公子，能否请你出城一趟？看看是否整个天息界是如此。”
尚乘升沉默着点头，转身正想离开的时候，云缺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尚公子稍等。”
云缺朝他拱了拱手，道：“不介意的话，我跟你同行如何？”
尚乘升无声的回了礼，转身，一个飞跃就跑远了。
云缺朝众人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此刻，院子里就城下叶念一、明烬和幽华了。
叶念一虽看不出这两人的底细，但从云缺和尚乘升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这两人不一般。他略斟酌了下，问道：“瑾七兄可有何想法？”
明烬笑笑，“想法吗？好不容易进一趟皇宫，当然要好好逛逛。”
这般说着，拿着风车便出了门。
幽华也跟了过去，离开前还拍了拍叶念一的肩，笑眯眯道：“你很不错。”
叶念一：“……”
略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这位前辈还有几分孩子气。
他知道她是在说之前尚乘升和洛夕情绪失控的事。
强者在面对自己无法掌控的形势时，有时候会比常人更加容易崩溃，可是，他们不允许自己如此脆弱，只能用愤怒来发泄所有的情绪。
若是换了从前，若是他的金丹还在，若他仍旧是所谓的儒修的希望，他应该也会如此。
如今的他，只是再没什么好失去了而已。
……
明烬出了门，走了没多久，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问道：“什么东西烧焦了？”
幽华看向旁边的一条甬道，“这边。”
这条甬道很是冷清，落了一地的枯叶也无人打扫，偶尔还能看到一滩水渍，像是藏在繁华城邦里的一处贫民窟。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宫殿，名为长阳宫。那匾额上的金字也早已黯淡无光，宫门上的朱漆斑驳，甚至还有钝器击打的痕迹。
一股略浓重的黑烟从院中升起，伴随的，是一阵略古怪的笑声，还有时不时的叫骂声——
“……废物……画些没用的东西……都是废物……”
“……烧掉……废物……都烧掉……”
“……嚯嚯嚯……废物……”
——是个女子的声音，那笑声中似是带着哭，好像骂人也骂得十分的委屈。
第69章 天才与废物
这座长阳宫位于宫城的西南角，后院跟长明宫的后院应该是挨着的，位置颇为偏僻，周围的环境又如此凄凉，再联系那女子似哭似笑的声音，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冷宫。
一个被抛弃的女子吗？
明烬偏头看了幽华一眼，伸手往那烟雾的方向指了指。幽华会意，带着他轻轻一跃，再落地时，两人已经站在了院中的屋檐之上了。
这座宫殿的格局跟长明宫大致相同，前庭种了几棵果树，此刻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女子就站在一棵梨树下，面前摆着一个火盆，火焰与黑烟突突的往上窜着，将树枝都给烧焦熏黑了。
而令人在意的是，那火盆中烧得并不是寻常的木柴，而是一个个方形的木板，上面色彩斑斓的似是涂了什么东西。女子身边也正堆叠着几个相同的方木板，不过是面朝下放着的，看不见正面是什么。
“你在烧什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将女子吓了一跳，那奇怪的笑声止住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然后，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你们是什么人？”
女子穿了一身灰布衣衫，披散着头发，长得很是瘦削，脸色苍白，眼中带着血丝，红红的，却不见憔悴或疲惫，更多的是一种愤怒与狠厉。
明烬将手上的风车插在背后，含笑拱了拱手，道：“在下瑾七。”
他顿了下，看了眼她手中的那差点就入了火坑的木板，原本到嘴边的话突然一转，道：“姑娘没听说吗？今日宫里来了几位仙君。”
女子眼中出现一丝茫然，“仙君？”
明烬点头，“我们是辰元界七星宗的弟子，奉命前来此界寻找有天赋的孩子，带回师门传道授业。”
他话音落地，院中平地风起，席卷着火焰或灰烬飞升天空——
“啪。”
幽华嘴角含笑，抬手打了个响指，骤然间，那团黑云如焰火般炸裂，继而散落，令人惊叹的是，落下的却并不是劫灰，而是片片飞舞的白色花瓣。
花雨中，枯木似逢春，整座庭院都重新焕发了生机。白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冒出青翠的小草，开出一朵朵如珍珠似的小花。
女子仰头看着这如同神迹的一幕，眼神渐渐茫然，似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明烬和幽华落地，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
“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明烬开口，让她的视线转移过来，伸手指了指她手中的木板，问道：“画得真好，能不能给我看看？”
女子怔了会儿，突然大笑起来，“嚯嚯嚯……”
明烬那句话似是触到了她内心深处的伤痛，只见她低着头，伸手摸了摸那幅画，眼中甚至带着几分爱恋，“上一个夸她的人，把我们母女扔到这里，五年了……画得好有什么用？一个最劣等的五灵根，废物、都是废物！”
她说完，高手双手，将那木板朝地上摔去——
“当心！”
明烬惊呼了一声，不过，那木板并未摔到地上，在最后一刻突然飞了起来，立在了他面前。
幽华朝他挑眉一笑，似是在说：本姑娘在，怎么会让它落到地上呢？
明烬含笑致谢，伸手取过那块画板，仔细打量起来——
这幅画画的是夜空。
天空的背景是黑色的，月亮是红色的，而那些星星的排列组合，似是将整个夜空都割裂成了斑驳的碎片。
明烬的祖父是个很有名的文学家，于艺术方面也颇有造诣。不过，他未曾继承到祖父的鉴赏力，常常是用作家的身份来看一幅画，就像是看一本小说、听一个故事、观察一个人。
而他在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仿若看到了一个在黑暗中挣扎的孩子，她伤痕累累，心中却装着一整个世界，她在那个自己搭建的王国里用力的奔跑、呐喊……呼救。
——她在呼救。
明烬暗自叹了口气，道：“劣等灵根又如何？这般天赋与造化之能，便是仙帝也不可及。”
他说着，抬头，颇为认真的问道：“这幅画是令爱所作？她在哪里？”
女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颇为用力，“你没有骗我？你真的要带她去上界？”
明烬点头，反问道：“我骗你做什么？”
女子松开他，后退了两步，缓缓笑了，那笑声渐渐放大，突然很是放肆，如同嘶吼一般的笑着，似是带着股报复性的快感——
“我就知道……我荀蕙的女儿，怎么可能比旁人差呢……”
“哈哈哈……皇帝算什么？我女儿可是要当仙君的……”
“哈哈哈……让你们都欺负我们母女……”
“我早说了，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会后悔的……会后悔的……”
她喊了几句，那情绪没一会儿又低落下去，像是带着哭声，显出几分无以名状的悲伤来。
半晌，她似是发泄得足够了，转眼看向明烬，拢着鬓角的头发，仿若借由这个动作找回了从前那个万人尊崇的贵女。
她微微蹲身行礼，道：“小女在沁阳殿听学。仙君且等着，妾身去寻她回来。”
明烬道：“不必，我跟你一起去。”
……
石国皇宫以玄天门为界，北边是外朝之地，南边是内宫所在。
沁阳殿就坐落在玄天门东侧，是皇子皇孙的学堂。跟豫章城的天问书院类似，这里也分内外两院，外院教授寻常文武艺，内院传授修行之法。
只是，与天问书院不同的是，这里的内院占据了大半个沁阳殿，并不隐蔽。反倒是挤在偏殿的外院，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般，甚至还在另一边开了个小门，真正的大门反倒永远紧闭着。
而此刻，在庭院中央的石子路上，跪着个身穿灰袍的小姑娘。
她脊背挺得很直，身量却颇为瘦小，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女，看着却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一身略宽大的衣衫显得颇为单薄，鼻尖冻得红彤彤的，嘴唇也都干裂了。
她正仰头看着天空中的那轮太阳。
虽是寒冬，日头也已偏西，这般直视却仍旧略刺目了些。她却毫不在乎，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被那耀眼的光明给蛊惑了一般。
快申时了。
她在心中默念着——
三、二，一。
当！
“当、当、当……”
放课的钟声响起，与她心中的钟声重合。
平日里学堂是酉时放课，今日特地早了一个时辰，是因为晚上有宫宴。
听说是有上界的仙君来访，他们作为还未入朝的皇子皇孙，没有资格入席，不过，要在宴会上斗法，名为助兴，实则是在争抢去所谓上界的资格。
不管怎么说，这对他们这群皇子皇孙，对整个秦氏皇族，甚至整个天息界来说，都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皇子皇孙们从学堂里涌出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兴奋的光彩，跃跃欲试的，仿若下一刻就能一步登天。
然而，跪在石子地上的小姑娘看着这一切，眼神却颇为冷静，甚至还在考虑，等会儿是不是该逃跑。
可是，要跑去哪里呢？
她还未想明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破空之声——
咻。
第70章 三界第一画师
小姑娘正在出神，似是完全没注意到飞速逼近的危险，然而，就在那颗石子快要砸到她的额头时，她却突然一低头——
躲开了。
鸡蛋大的石头落地，砸在石子路的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仿若嘲笑。
“竟然躲开了？”
走廊下站着一群学生，当中那位身穿宝蓝色长袍的少年异常显眼。他看着庭院中央那道瘦弱的身影，挑着眉笑了，“不错，很不错，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君清公主。”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带着几分讥讽之意，周围的学生轰然大笑起来。
少年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捡起一块差不多的石头，一下一下的抛着，道：“君清姐姐，我们来玩躲沙包的游戏如何？看你能躲开几个。”
周围的学生会意，都纷纷捡了颗石头，附和道：“这游戏有趣！君清姐姐这么厉害，肯定能全躲开！”
秦君清，也就是小姑娘的名字，她听到这话并没有露出一丝惧意，神情很是平静，看向自家兄弟的眼神甚至带着几分怜悯。
少年被她那略不屑的眼神给彻底激怒了，做了个弓步，握着石头的手往后甩了甩，扯着嘴角道：“君清姐姐，夫子可没说你能起来，你的膝盖可千万不能离地啊。”
他说完，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下将手中的石头扔了出去，其他人也都纷纷扔出了手中的石头——
四面八方的石头砸了过来。
若是被砸中了，会是什么感觉呢？
秦君清想起天息石的矿山崩塌时落下的山石，心想，应该不会比那时候更疼吧。
眼看着石头飞至近前，小姑娘下意识的低头，闭上了眼睛，然而，她等了半晌，却并未等来意料之中的疼痛——
周围的笑声都消失了，风也停了，安静得仿若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秦君清略困惑，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抬头一看，也不由愣住了——
一颗石头就在她的眼前，悬在空中，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一动不动。
而在她周围，还有很多这样的石子，近一点的理她几乎只半寸，远些的也不足一尺，将她包围在中央，竟显出如同众星拱月一般的姿态。
站在走廊的皇子公主们像是石化了，脸上露出惊骇之色，目光却齐齐的落在秦君清的后方，也就是沁阳殿门庭的方向。
秦君清回头，就见门口站着三个人，最前面的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是她的母亲荀蕙。
“母亲？”
“君清！”
荀蕙惊呼一声，朝自家女儿跑了过去——
“咚、咚、咚……”
环绕的石子纷纷落地，如同开启了什么开关一般，寒风吹过，众人感觉终于能够呼吸了。
荀蕙跑到自家女儿身边，拉着她站起来，上下打量着她，一脸的紧张，“你怎么跪在地上？快起来！小心点儿……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秦君清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站得略艰难，只是，她此刻顾不上肉体上的伤痛，只盯着自家母亲看，神情困惑而茫然，仿若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听到过这种话，很多年不曾见到母亲如此关切的神情了。
荀蕙拉着她的手，“怎么了？不认识母亲了？以前是母亲不好，不过你放心，以后母亲一定好好补偿你，你……会怪母亲吗？”
秦君清摇了下头，眼底却仍旧是震惊的，问道：“母亲，您怎么会来这里？”
荀蕙笑了，道：“是仙君想见你。”她说着，回头看了一眼，道：“仙君说要收你当弟子呢。别怕，谁欺负你了就跟仙君说，仙君会帮你报仇的。”
秦君清眨了下眼，略自嘲的笑笑，她就知道，自家母亲不会无缘无故对自己这么好。不过，她也知道，这并不是母亲的错，她也只是个苦命的女人。
她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两个陌生人——
一男一女。
男子穿一身破旧的白道袍，女子一身黑色长裙，两人的衣着相差很大，但站在一起却并不觉得违和。
秦君清感觉，他们跟天息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跟她见过的所有修士都不一样，可是，到底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
所以，之前传说的从上界来的仙君，就是他们？
好像不大一样……
“石皇对子女的教育当真是严格，玩游戏都如此认真。”明烬目光扫过站在廊下的那些皇子公主，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在下算是见识了。”
在他身后，还站着个带刀侍卫，原本是奉命去长明宫请仙君赴宴的队伍中的一员，却不曾想半路就遇到了一个，身边还跟着一个不该出现的人……于是，这位侍卫便跟到这里来了。
那侍卫在路上就听说这位仙君看上了那位被陛下冷落了多年的君清公主，结果一来就看到这一幕，一身冷汗哗哗的往下冒，这会儿都不敢接话，只好赔着笑，道：“仙君，时间不早了，您的朋友见不到您，该着急了。”
明烬并未打算为难任何人，笑了笑，道：“小花，我们走吧。”
一阵风过，侍卫只眨了下眼，眼前的两人就不见了，而庭院中，那对母女也没了踪迹。
“郭大人留步！”
这时候，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一个留着长须的褐袍男子急匆匆的跑了出来，却是今日的授课教习，彭岩彭先生，也是他罚秦君清在庭院跪了一下午的。
刚刚他听说仙君要收秦君清作弟子，吓得都不敢出来。
彭岩给那侍卫行了礼，“郭大人，是真的吗？”
那郭大人点头，看他的眼神略带怜悯，拍了拍他的肩，叹息一声，“彭先生，你自求多福吧。”
彭岩骤然变了脸色，“砰”地一声，直接跪了下去……
……
且说另一边。
明烬和幽华并未直接去宴会的场所，而是先回了一趟长明宫。
宫殿里空无一人。
明烬将茶壶递给幽华，又取了杯子出来，一边道：“你叫君清？”
幽华将茶水热了热，倒了两杯，递给那对母女。
秦君清盯着她看了会儿，伸手接过茶杯，点了点头，“对，君清是我的名字。你们又是何人？找我有何事？”
明烬道：“我叫瑾七，我看了你画的画。”
秦君清抬头看他，眼神略诧异，“画？”
明烬点头，“嗯，那幅星月夜的画。”
秦君清眨了下眼，似乎不大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若是她没弄错的话，这人是说，因为看了她的画，所以很想见见她，甚至想收她为徒？
这可能吗？
她听说，凡间的确有不少画师，可是，在修仙界，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
秦君清本能的否认了这个观点，然而，开口之时，她却听见自己在说：“真的吗？你看懂了那些画？”
明烬笑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懂，不过，我很喜欢你的画，真的画得很棒，我在修仙界第一次见到如此令人惊叹的艺术品。”
秦君清低下头，握着茶杯怔愣良久，小声道：“谢谢。”
明烬摇了摇头，道：“我想带你去辰元界，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秦君清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连她的母亲都着急了，明烬倒是反过来安慰她，“不着急，让她慢慢想。”
然而，秦君清的肩膀突然抖了一下，猝不及防的，一滴泪落下来，滴在了茶杯里。
明烬怔了下，略求助的看向幽华：他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了，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幽华却更是不知所措，略笨拙的帮她擦眼泪，“哎，你别哭啊。”
秦君清摇了摇头，抬头看他们，脸上仍旧带着泪痕，嘴角却扬了起来，“谢谢你们。可是……太迟了。如果你们早些来就好了，现在，我已经走不了了。”
她眼神渐渐飘忽起来，“是啊，走不了的，怎么可能走得掉呢？”
她说完，突然起身，跑了出去——
速度极快，都快跑出残影来了。
不过，若是要追，幽华总是能追上的。
但追上之后呢？
明烬和幽华收回目光，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茫然——
秦君清明显是想跟他们走的。
可是，她说“走不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71章 记忆不可靠的时候
宴会的地点在玄渊殿。
明烬和幽华到的时候，殿中已经坐满了人。
石皇秦贺自是坐在主座，下方按文武官职分坐两侧，洛夕和叶念一坐在左首的桌案，而在他们下手，空了两张桌子——
云缺和尚乘升还未归来。
“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一番见礼之后，明烬和幽华坐在了左侧的第二张桌子，然后，石皇举杯祝酒，说几句场面话，宴会也就正式开始了。
宫宴的酒菜还是颇为不错的，令明烬惊喜的是，主食竟然准备了饺子。他盛了半碗，正吃着，就听见旁边传来叶念一的声音——
“听说你看上了石国的一位公主？”
明烬闻言抬头，略无奈道：“叶先生，您好歹是个读书人。”
他说着，将剩下的半颗水饺吃完，颇为满意的点头，“啧，冬天果然就是要吃饺子。”
叶念一淡淡道：“我跟石皇说，在辰元界，十二寓意着圆满与完美，十二月十二日也是团圆的日子，家人会聚在一起吃饺子。”
明烬微微挑眉，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又道：“叶先生亲点的饺子，那可得多吃点儿。”
叶念一见他如此轻松的神态，竟似真的只是来吃饭的一般，心情颇为复杂。他喝了口水，继续着之前的话题，问道：“那个女孩有何特别之处？”
明烬笑了笑，“特别倒是特别，不过，不是你说的那种特别。”他顿了下，喝了口酒，问道：“你们那边呢？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叶念一摇头，“什么都没有。”
他顿了下，皱着眉头，道：“我们进来了半个月，记忆一直停留在刚进入此界的那日。而此界中人，记忆一直停留在十二月十二日，已经两个多月了。
“我无法想象大乘修士的能力，可是，只要时间并未真的倒流，这个世界的生命在这段时间应该也在继续生长才是。
“因为气候异常，植物的生长或许会停滞，成年人甚至孩童的变化也不会很明显。可是，这宫里有尚在妊娠期的妃子，膳房里养了不少畜禽，每日都会有所消耗……这些有生命的东西，若是突然发生了变化，应该很容易就能觉察到异常。”
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每日给妃子诊脉的御医没有觉得胎儿突然长大了，膳房里的伙计也从未发现少了某种食材。
明烬放下碗筷，笑了笑，问道：“叶先生，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呢？”
叶念一不解，道：“自然是轻骑队，他们跟宫里的侍卫、内监、宫女，打听来的。”
明烬点了点头，“那么，这座宫城里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叶念一道：“他们亲身经历……”
他说到这里，似是明白了什么，神情突然一愣，眼神不自觉的颤抖了下。
明烬倒了杯酒，道：“他们记得的，并不等于是他们经历过的。”这般说着，朝他举了举杯，笑笑，“叶先生，别那么紧张，放轻松，事情总能解决的。”
叶念一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放松的，但他意识到现在场合不对，深吸了口气，也总算是镇定下来。
明烬仰头饮尽杯中酒，道：“举世皆醉，你又能相信什么呢？”
他说着，放下酒杯，起身拍了拍他的胳膊，笑笑，拿着酒壶，转身就出去了。
幽华对这书生的印象不错，见他一脸茫然的模样，想了想，道：“等今晚过去，自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说完，起身追了出去。
……
明烬刚出了殿门，就见迎面一队人，却是一群身穿玄青色的少年少女，几张面孔略眼熟，正是之前在沁阳殿欺负秦君清的皇子皇孙们。
“见过仙君。”
领众皇子皇孙过来的，就是之前那位郭侍卫。他在这里见到明烬，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赶紧上前打了个招呼。
明烬笑了，上前揽过他的肩，道：“小郭啊，正好，陪我转转。”
郭侍卫自是不能拒绝的。
玄渊殿位于外朝的最南边，穿过一座庭院便是玄天门了。庭院中央有座荷花池，中央架了座石拱桥，明烬转了一圈，在桥头坐下，喝了口酒，略随意的问道：“郭侍卫在宫里呆了多久了？”
郭侍卫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道：“回仙君，小的十三岁入宫当差，如今已经二十三年了。”
明烬点点头，“二十三年……这么说，你是看着君清公主长大的了？”
郭侍卫连连摇头，战战兢兢道：“小的不过一个下人，仙君折煞小的了。”
明烬笑笑，将手中的酒壶扔给他，道：“别这么紧张啊。我请你喝酒，你给我讲讲君清公主的事，如何？”
郭侍卫问道：“仙君想知道什么？”
明烬道：“我听说皇帝从前挺喜欢她们母女的，为何会把她们关进冷宫呢？”
郭侍卫略想了想，道：“君清公主天资聪颖，两岁便能识字，三岁就能背诗，不过，她在画画上的天赋才是最引人注目的，九岁时凭借一幅《飞升图》令所有的宫廷画师甘拜下风。
“那时候，君清公主几乎将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比了下去，陛下也非常喜欢她，甚至还在私下里说君清公主为成为石国第一位女皇。
“只是，待君清公主渐渐成年，事情便有些不对劲了。
“君清公主，她，迟迟无法引气入体。”
石国毕竟是修士统治的国度，再如何聪慧，再如何有能力，若是不能踏上仙途，别说当什么皇帝，此生都无法进入真正上流的圈层。
秦君清的状况稍微好点儿，在她十五岁的时候，终于引气入体，可以开始修炼了。可是，她在测灵根的时候，却测出了最劣等的五灵根。
石皇的子孙有数百个子孙，拥有灵根的只是极少数。若是换了旁人，这件事或许不算什么，不管怎么说也还是皇子，大不了当个富贵闲人。
但对秦君清不一样。
她从前站得位置太高了。
一旦跌落，就是粉身碎骨。
从前有多少人嫉妒她、羡慕她，如今就会有多少人嘲笑她、欺负她，甚至陷害她。
郭侍卫说完了，略犹豫了下，小心翼翼的看了明烬一眼，道：“仙君，宫里头人事纷杂，是非恩怨素来最难说清。”
明烬道：“你想说，那些皇子欺负自家姐姐，也是因为她从前也这般欺负过他们？”
郭侍卫摸了摸鼻子，声音低了下去，“那倒没有。只是，宫里生存不易，君清公主当年年纪小，有时候童言无忌，让许多人受了苦却不自知。”
他顿了下，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行礼，“小的胡言乱语，还望仙君勿怪。”
明烬笑笑，“无妨，你回去吧。”
第72章 又是一次红粉骷髅
郭侍卫刚离开，幽华就出现了。
她在明烬身边坐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小郭以为你想给君清公主报仇呢。他把你看成跟他们一样的人，咱不理他。”
明烬下意识的躲了躲，却是没能躲开，听到这番话不由好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想替君清公主报仇？”
幽华道：“我就是知道啊。”
明烬道：“你这是在耍赖。”
幽华眯着眼睛笑，一副“我就是耍赖了你能怎么办呢”的表情，又道：“小瑾即便真的想报仇，应该也会直接揍石皇一顿吧。”
明烬摸着下巴，认真点头，“这主意不错，要不就今晚？”
幽华眼睛一亮，“好呀。”
明烬：“……”
——他就那么一说……
他喝了口酒，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秦君清只是个炼气二层的修士，为什么我会重视她。”
幽华支着下巴，偏头，看着他的侧脸，“是挺奇怪。”
她又回转头来，看向不远处灯火辉煌的宫殿，宫殿上的繁星点点，继续道：“我看不懂那幅画，不过，你说很厉害，应该就是真的厉害吧。”
她笑了下，“你的眼光从来都很好的。”
明烬从她最后一句话中听出点儿别有深意，问道：“哦？你从哪儿看出我眼光很好的？”
幽华朝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转头继续看夜空。
明烬看着她眼中的星空，亮晶晶的，想起前世小学生作文经常见到的一个比喻：会眨眼的星星。
他轻笑了一声，心想，或许是喝醉了吧。
冬夜的风略冷，明烬喝完了酒，正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幽华突然拉了他一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声道：“有人。”
这般说着，拉着他躲到旁边的一棵大树后面。
不一会儿，脚步声从石拱桥的另一头传来——
“……陛下正在招待贵客，妾身这时候去求见，会惹陛下不快吧。”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听这话的意思，应该是宫里的嫔妃。
“娘娘，我是绝不会害您的。仙人就在玄渊殿，错过了这个机会，您才真是死定了。娘娘若是担忧，就说是来献礼的，把我送给那位仙人。到时陛下不仅不会责怪娘娘，说不定还会直接封你一个贵妃。”
这是个男孩子的声音，略稚***声奶气的，不过，那语调却是一本正经，像个装老成的小屁孩。
“咯咯咯……”
那妃子娇笑几声，带着几分娇羞，“妾身怎么舍得？哎哟，要死的，你摸哪里呢？这大庭广众的……”
“……”
脚步声渐远，往玄渊殿的方向去了。
明烬微微皱眉，感觉有些奇怪，探出脑袋瞧了瞧——
刚刚走过去的是一位身穿绛紫色长袍的女子，梳着流云髻，体态婀娜，从背影看是位颇为丰润性感的女子。
只是……
“一个人？”
明烬确定刚刚听到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男一女，可是，刚刚的脚步声却是一个人的，他看到的也只有一个人的背影……这……当真是比见鬼了还见鬼了！
幽华笑道：“是一颗天息石。”
明烬微微挑眉，略诧异，“灵族的？”
幽华点头，“应该是刚化灵不久，只筑基初期的修为。”
明烬若有所思的点头，“这小石头挺有趣，走，过去看看。”
然而，就在两人刚刚走到玄渊殿门口的时候，北方的天空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血红色的，如同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几乎是同时，宫城中响起一声急促的钟声——
“当——！”
“当——！”
“当——！”
“……”
几乎是一瞬间，整座宫城的氛围突然凝重起来。
明烬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守在门口的正是郭侍卫。他看向北方的天空，神情肃然，“是兽潮。”
明烬怔了怔，“……兽潮？”
郭侍卫点头，解释道：“固京城北方，越过天息石矿山，是一片广袤的森林，那里是妖族的领地。每年冬天，森林里资源匮乏之时，它们便会翻越矿山，劫掠人族的村庄或城市。”
他话音刚落，又一道光亮划过夜空，却是朝宫城的方向飞速逼近，然而，那身影刚飞到宫城上方，突然摇晃了一下，直直的往下坠落！
明烬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脱口叫了一声：“小花！”
幽华抬手打了个响指，那身影自原地消失，下一瞬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是个看着三四十来岁的男子，筑基初期的修为，穿着褐色的战袍，黑色的铠甲，是石国边军的装束。只是，他此刻浑身是伤，战甲残破不堪，捂着腹部的手指缝间流出鲜红的血液。
“章将军！”
郭侍卫见到这人，惊呼一声，上前蹲下，伸手想要扶他，却不知从何下手，“您……这是怎么了？”
那位章将军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眼神却仍自颤抖着。他伸手握住他的手，用力的握紧，似是借由这个动作汲取力量一般，道：“……护国军……没了……陛下……告诉陛下，有结丹妖兽……快逃！”
那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说完，他浑身的劲儿都松懈下来，眼睛仍旧瞪得圆圆的，却已经没了神采。
“章将军！章将军！”
郭侍卫咬了咬牙，忍下所有的悲痛，起身，正准备进殿禀报此事，一转身，就见自家陛下正站在殿门口，连忙行礼，“陛下！”
石皇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然后，转身，面向洛夕和叶念一二人，躬身，长揖到底，“请仙君出手相助。”
洛夕连忙上前扶他起来，“石皇说的哪里话？我们本就是保家卫国的军人，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百姓枉死？”
石皇再躬身，“谢仙君大恩。”
刚刚章将军的话，在场的都听得很清楚，今晚的兽潮中有金丹级的妖兽，连护国军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全军覆没了，若非有仙君在此，恐怕他这个石皇也无法安定军心。
石皇起身，站在丹墀之上，看向底下身披黄金甲的战士，道：“兽潮将至，儿郎们，可愿随本君上阵杀敌？”
众将士手中的长枪顿地，齐声应喝：“杀！杀！杀！”
石皇缓缓点头，道：“好！陈将军，你率领南军左卫，镇守东城门！”
在石皇身后，一位筑基初期的中年男子出列，站到丹墀之下，“臣领旨。”
石皇继续现场点将，众位将领一个接一个出列，接令而去……最后，石皇朝明烬与幽华两人看了一眼，又朝洛夕二人拱了拱手，道：“诸位仙君，固京城有座护国大阵，需帝王之血才能开启。在下需前往开启阵法，在阵法开启前，北门的防卫，还望仙君多多相助。”
洛夕一抱拳，“石皇放心，本将军，定不辱命。”
洛夕离开之时，从明烬身旁路过，问道：“瑾七兄要一起吗？”
明烬正仰头望着北方的天空，闻言眨了下眼，然后，露出一个浅淡至极的笑容，点了点头，“好。”
守城门的，守宫门的，疏散百姓的，后勤的……所有人都离去之后，宫殿门口只剩下一个身穿绛紫色长袍的女子。
“娘娘，快去北城门口！”一块黑色的石头从她胸口蹦了出来，催促道。
女子却有些犹豫，“兽潮来了，护国军败了，城门口很快就会成为前线，如今最安全的是陛下那里。”
那石头道：“这次的敌人太强大，只有跟紧仙君才有一线生机。”
女子在原地徘徊一阵，心想，仙君若是真那般厉害，自会击退兽潮，而若是仙君只能自保，莫非还会怜惜她不成？仙君见多识广，与其求仙君垂怜，还不如赌一赌陛下对她的那点儿旧情……
这般想着，她咬了咬牙，提着裙子往内廷的方向跑去……黑色的小石子在她胸口蹦了蹦，微微叹息，唉，又是一次红粉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