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金匣捐赠仪式
“翦翦,咱们真要去喀什?”额敏县图书馆阅览大厅,赵登峰挠挠头,有些困扰的说。
自从无意中看到那部电影《草原雄鹰》,白翦翦就情绪波动很大,非要怀疑电影演的就是当年赵墨和白见翔分离的场景。赵登峰虽然也觉得那电影挺奇怪的,还是认为没可能这么巧合,普天下,如果连他赵登峰和白翦翦都不了解的西丹往事,谁会演成电影呐?
后来他还是拗不过白翦翦,两人又是打查号台又是上网又是托人又是泡额敏县图书馆,总算搞清楚那电影的来历,原来是本地一个老作家的同名作品改编。这老作家叫章程,早年在内蒙做过知青,后来调到新疆文史博物馆工作,退休后跟着女儿女婿住在喀什。这部《草原雄鹰》是他退休后写的,融入了很多章老对新疆历史的见解,堪称其代表作。
白翦翦搞清楚章程的来历,越发来了干劲,坚持说:“既然这位老作家在内蒙、新疆都生活过,说不定他真的了解西丹古国的历史,我们应该去见他。”
赵登峰觉得这事有点不靠谱,还是直摇头想找理由否决:“可喀什那么大,咱们光知道一个名字,怎么找得到这位老章头?”
白翦翦瞄了他一眼,噗噗一笑:“找当地文联问啊,难道喀什有很多作家不成?这种有正式出版小说,还改编了电影的作家,保不准是个当地名人呢,怎么会找不到。”
这下赵登峰彻底没词儿了。
两人正在低头小声议论,外面有些声音,赵登峰好奇地一看,原来是美女喵喵带着温州作协采风团的作家们过来了。
赵登峰奇道:“这伙人来干啥啊?”就算是采风,采到一个县城图书馆来也挺奇怪的。他本来就是个好奇分子,见状自然而然凑了过去,给喵喵打招呼。
“小喵,你们怎么也跑这里来了?”
喵喵笑着低声说:“哦,有个赠送仪式。温州有位作协成员在一个海外拍卖会买到了一份和咱们额敏县历史有关的新疆文物,打算捐赠过来,放在图书馆展览厅里作为永久纪念。”
赵登峰这才搞清楚,这额敏县地方不大,县图书馆还兼有文史馆的作用,也怪不得捐赠的文物会送到这里。他听说过温州人喜欢经商,就算是作者,也有不少堪称出身富庶之家,会有这个财力回购海外文物也不奇怪。于是随口说:“是什么东西啊?”
喵喵顺手一指人从中的长发女孩:“你直接问小蓝吧,是她家买来捐赠的。”
赵登峰一看,原来小蓝就是之前在古尔汗点将台搭讪过的长发温州女孩,于是笑着招呼了一声。小蓝说:“是个空的黄金匣,不过做工很精美,出自公元十一世纪,铸造方法是西丹帝国鼎盛时期的典型工艺。所以我们觉得挺有意义的,就买回来了。”
赵登峰听得大感有趣,一提到金匣,他不免想起装着赵墨书札的白国公主墓葬,不知道这个金匣又是什么模样呢?
好容易等到赠送仪式结束,喵喵又充当了一把礼仪小姐,揭开金匣上面的红绸,赵登峰一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边的白翦翦也是大惊失色。
——竟然和白国公主墓出土的金匣一模一样!
白翦翦瞪着金匣上的西丹文字,喃喃念了出来:“天佑崇文,百战不殆!”她不禁吸了口寒气。
这,分明是西丹皇帝留给崇文公主的祝语啊!
赵登峰脑门嗡嗡作响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跳起来失声说:“这匣子装过什么东西?在哪里?”他一把抓住了小蓝,激动地有些手抖。
小蓝吓了一跳,尖叫一声,喵喵见义勇为赶紧过来捶打赵登峰,警卫迅速把他拖到一边。白翦翦连忙大叫:“别抓他,他只是有点激动……”
闹腾半天,还是赵登峰自己冷静下来,低声向小蓝道歉:“对不起……我是做中亚历史研究的,看到这东西忍不住情绪失控。”
白翦翦也连忙帮着赔不是,总算把一群作协的安抚下来,赵登峰还不甘心,又问小蓝:“不知道这金匣从哪里搞到的?拿到的时候里面还有东西吗?”
小蓝见他激动的样子,挠头苦笑:“这……是索斯比拍卖行拍下来的啊,听说是一个外国人解放前从喀什一个大阿訇手上半买半骗弄走的。不过我们到手里面就是空的,没啥啊……”眼看赵登峰眼巴巴的十分可怜,于是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一句:“要不我让我爸爸和拍卖行的打听一下,之前的卖主有没有什么说法。有消息我就和你说。”
赵登峰大喜,千恩万谢了一番,给小蓝交换了联络方式,又绕着金匣看了好久,还拍了点照片留念,才被白翦翦逮着,依依不舍地走人。
如此出了图书馆,赵登峰挠头说:“看吧看吧,又是喀什——看来这地方真有古怪。我们以前怎么就没仔细琢磨喀什和西丹古国的关系呢?”
白翦翦也觉得事情挺奇怪,论说赵墨的发迹之地是从小固城到叶密立再到吉尔吉斯斯坦,他在喀什的事迹就记载较少,只是阿拉伯世界的史书声称赵墨用计骗开了喀什噶尔的城门,收服喀纳刺王国。但现在不但有来自新疆喀什的作家描述类似赵墨的故事,更有来自当地的黄金匣印证赵墨在喀什的行迹,一切似乎都在提示赵登峰:需要加大对喀什的重视。
也许,赵墨在喀什留下的事迹远比两人想象的更多……
赵登峰忽然一拍大腿:“得了,咱们别嘀咕啦,赶紧买车票去喀什。保不住那个老章头也知道喀什阿訇的黄金匣呢!”
这话算是提醒了白翦翦,那个章程老人既然写得出一个很接近西丹历史的小说,对赵墨在喀什的遗迹和文物不会没有了解的。这下换了白大小姐着急起来,立刻催着赵登峰回去收拾行李。(
123-推开喀什的门
走在喀什古旧热闹的大街上,听着维族乐器热瓦普凄凉悠扬的弹拨声,看着夕阳下古老昏黄的******风格建筑物,闻到孜然羊肉燥热的香气,赵登峰忽然有点恍惚,觉得自己活像掉进了另一个时空。
他忽然疑心,千年之前的赵墨,在骗到这个城池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顽强的东喀纳刺人,又是为何向这位西丹君王低下了倔强的头颅呢?
这段历史有太多谜题,反倒让他不知所之了。
身边不时有大眼睛头发卷曲的漂亮维族孩子嬉笑跑过,有个小男孩还好奇地奔到赵登峰面前打量他,赵登峰笑着摸了摸小男孩尖巧的脸蛋,掏出巧克力请他吃。孩子羞红了小脸,嘻嘻一笑,摇头不肯,捂着脸儿跑开了。赵登峰还挺热情追上去说:“别怕啊这巧克力挺好吃的!”
小男孩怯生生看他一眼,犹豫着要不要接招,一个卖羊毛地毯的维族老乡笑起来:“买买提,客人请你吃就吃吧。”居然说的是一口清清楚楚的汉语。
买买提看那老乡一眼,点头说:“好的,阿爹。”这才笑嘻嘻接过巧克力,对赵登峰说谢谢。
那维族老乡对赵登峰眯着眼睛笑:“尊贵的客人,你请我儿子吃巧克力,我也请你们喝一杯咱们维族人的酒吧?”
赵登峰欣然同意,和白翦翦一起,席地而坐,品尝着维族老乡端出来的冰镇啤酒,老乡说这叫做达瓦兹,是用蜂蜜特别兑制过的,喝起来果然特别清冽爽口。赵登峰一口气下去一大杯,赞不绝口。
不比白翦翦略有傲气,赵登峰是个豪情四海的性格,见人自来熟。喝了一会,他和老乡已经聊得烂熟了,两人又揽胳膊又拍背的十分近乎,简直就差拍胸脯拜把子。那维族老乡叫做格里木,之前还在当地政府干过几天活儿,后来自己下海做地毯了,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会一些汉语,表达能力挺不错。他还以为赵登峰是来喀什旅游的,一口说可以帮忙联系包车业务。赵登峰连忙解释:“其实我不是来玩儿,我是中亚考古所的,来找喀什一个作家要点历史资料。”
格里木一听,笑着说:“本地大作家?是不是章程啊?这老头可了不得,他的有本啥书是拿了咱们新疆自治区政府奖励的,又才拍了电影,厉害着叻!”
白翦翦一听,想不到这老章的名头这么大,连格里木这样卖地毯的人都听说过,看来要找到章程不是难事儿,顿时高兴起来:“是啊,就是他。格里木大哥,你能带我们找到他么?”
格里木爽快地说:“这位虽然是咱们这里的大名人,以前还经常找咱们聊天,抄写一些民间传说呢。我还真找得着他,带你去没有问题。不过他肯不肯见你们就不好说了,自从章程出名,采访他的人太多了,一般人恐怕见不到。”
虽然格里木说得这么困难,既然已经找到章程老人的住处,赵登峰二人说啥也要去一次了。跟着格里木穿过喀什弯曲幽深的街道,赵登峰颇有漫步在时光之门的错觉,格里木走得很快,街道又狭窄,前面固然不见格里木,后面也不见白翦翦,赵登峰不禁恍惚了一下,看着斑驳的石头墙壁,以及墙头卷曲枯萎的藤蔓,心想:我上辈子来过吗?
他情不自禁推了推那石墙,总觉得可以推开一扇时间的门,门后面就是历史洪流对岸的神秘答案……门前是他赵登峰,门后,是不是雄姿英发的西丹君王赵墨呢?
“你这人,没事拍我家墙壁干啥?”门果然小心翼翼地开了,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探头出来,很仔细地盯着赵登峰问。
赵登峰一怔,不觉哑然失笑,连忙赔不是。
就在这时,格里木和白翦翦找了回来:“你在啰嗦啥呢,老章家到了!”说着对那皱巴巴的老太太笑了笑,拖着赵登峰就走。
“老章,我给你带客人来了,这两位可是考古专家,你见不见啊?”到了一处古旧的宅子面前,格里木一边拍门一边冲着里面吼。
里面沉默了半天,一个老头声音咆哮着说:“好啊!欢迎!”又吼:“大娃,快去给客人开门!”
格里木见两人神色错愕,解释了一句:“老章在****时候保护封建文物,被红卫兵打成半个聋子了,说话不是吼大声,他可听不到。所以他嗓门也大。”
赵登峰点点头,傻傻的还不知道怎么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人探出脑袋,笑微微的说:“两位客,客人请进。”他说话有点漏风,腮帮子肿的挺明显,活像才被人海扁过一顿似的。
这微笑的男人一看到赵白二人,一下子愣住,半天脱口说:“是你们!”\
赵登峰也傻眼了——作家章程家的“大娃”,原来就是在孟布拉克草原图谋赵登峰东西,结果被他痛揍一顿,打掉大牙的导游张健!
他忽然明白过来,章程多半是个笔名,这个老人其实姓张吧。张健既然被他称作大娃,多半是他儿子了。大概这家伙被打坏牙齿,腮帮子肿的太厉害,这段时间也没法做导游了,索性跑回家吃老爹。
张健也已经反应过来,三人相对干笑。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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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圣诞快乐!(
124-雪山·神誓
张健装作不认识赵登峰,干笑着把两人带入了院子。赵登峰本想罗唆两句,被张健一个眼色打住了。
小院里沿着墙壁做了一圈玻璃框子,里面挂满了各种充满民族风格的物品,从乐器、衣服、小帽到炊具,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活像个小型展览馆。赵登峰看得挺有趣,冷不防一眼扫到一块绿色的石头,脱口惊呼了一声。
那是碎邪金,一块斑斑驳驳,明显历尽沧桑的碎邪金。赵登峰不禁发抖了,慢慢走上去,轻轻抚摩上面的字迹。
“天佑崇文……”虽然只有半截,赵登峰也太清楚接下来该是什么话——百战不殆!
他脱口念出这句无比熟悉的祝词,手指簌簌颤抖,忽然有种可怕的预感,这块看上去很不像样的碎邪金,也许才是一切的根本。
听到赵登峰的惊叹,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走了出来,兀鹰一样的眼神惊疑不定地瞪着他。
白翦翦凝视着碎邪金,不觉哽咽了一下,小声说:“是……难道是……”她和赵登峰对看一眼,心里都浮出一个答案:原始神启碑。
布鲁兰大祭司口中不知下落了几百年的原始神启碑,是不是就在这里?可章程是什么人,他怎么会得到这一件摩杰教至高无上的信物呢?
那白发老人正是章程,他明显是被赵登峰的祝词惊到了,还没等赵登峰开口,老人家抢着追问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也知道这句话?”
白翦翦听他说了个“也”字,顿时觉得事情有点谱儿,犹豫了一下,把之前自己两人翻译金匣书的经历挑重点说了,只是其中一些涉及西丹星云秘道、雪山宝藏之类可能惹麻烦的事情却没有提及。章程老人听得眉毛微微抖动,分明十分激动的样子。尤其是白翦翦说起尼玛镇的第一神启碑时,这老人更是苍白了脸色,不住地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张健之前虽然跟着两人跑过一次孟不拉克大草原,也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多事情,一听自家这块不起眼的绿色石头可能还有大来历,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不断琢磨歪主意。
老章似乎看出了儿子的心眼,狠狠瞪着他冷笑了一声,张健向来怕他老爹,顿时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白翦翦好容易说完,口干舌燥地喝了一大口茶水,磨着老章撒娇说:“老人家,我知道的可都说啦,现在轮到您了。”
赵登峰本来还奇怪为何她这么老实啥都讲了,忽然想到白翦翦是故意说了些不要紧的事情,讲得天花乱坠的,借此逗老章的话题,不禁暗骂这丫头实在是腹黑狡猾。
老章犹豫了半天,被早就好奇不已的格里木催促:“老章,你倒是怕什么?”他又蘑菇一会,这才下定决心似的说:“之前我也不知道这块残碑是个啥玩意,这是当初****时候,我被下放到喀什附近劳动,无意中捡到的。我成分不好,是大地主的儿子,从小会的都是琴棋书画那一套,所以****很吃了点苦,要我下乡劳动,我什么都做不好。种地也不行,就一阵乱挖。这玩意,其实只是随便挖到的一块大石头,我用来压屋顶的茅草,后来发现它上面还有花纹,洗刷洗刷还挺好看,就放在屋里了。只是我没想到……自从多了这块石头,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有时候白天也有幻觉。老是打仗啊生离死别什么事儿。梦里断断续续,残破碎片似的,但这么几十年做梦下来,我也在慢慢琢磨出梦里那些事儿的来龙去脉。我也很疑心,这些事会不会都是真的发生过,所以我一直在收集喀什附近的民间传说,后来积攒的资料多了,我就写了《草原雄鹰》,一小半算我梦见的事儿,一小半是我自己猜的,还有一半儿是我根据听到的各种民间传说改编的。不过到了后面,我自己都记不起哪些是梦到的,哪些是我自己编的了。有时候我真怕被人当作神经病,所以不太敢说这些事情。如果说这石头其实是能带给人幻觉的神启碑,那就能说通为何我因为它做了几十年的梦。”
白翦翦不禁有点佩服老章,这人倒不亏是个写小说的,言简意赅,几下子就把事情经过说得清清楚楚,不像自己这么唠叨,比手画脚半天还是讲得不明不白。但老章的话也证明了一件事,他们在电影里面看到的,似乎真的是来自神启碑的幻像。
那一场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是真的发生过吧……
白见翔决然而去,赵墨拼死追击,却最后放弃了留下铁心要离去的女郎,只是在神启碑刻下“天佑崇文,百战不殆”的祝语。终于,他放她远走高飞,各自实现自己的理想去了。
她耳边似乎又飘荡着《神誓》的调子。
“我的神啊,我的去处是故乡。家乡明月美,更胜此处青草香。马蹄踯躅马力伤,我的归路远又长……”
那,是去国怀乡的崇文公主的心声吧。她永远不会放弃故土,永远不肯流浪他乡。即使外面的世界更大更广阔,她却宁可伴随着绝望沦陷的故国一起生一起死。古来的忠臣烈士有两种,一种是守护黎民开拓大业,另一种却是尽忠死节,至死不渝。显然,固执的白见翔选择了做后一种。深爱妻子的赵墨会最终同意她匹马离去,不知道是基于成全妻子的心意,还是为了顺势剪除白国在西丹帝国的最后影响力呢?
也许,兼而有之……爱情与威权,在西丹皇帝心中,本来就是同时存在着的。赵墨,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忠臣或者爱慕者,他更是开疆立国的枭雄,这种心态一点也不意外。
明知道如此,可白翦翦不明白,为何自己想通了这一点,竟然有些说不出的伤心呢?
她忍下没来由的眼泪,双目朦朦胧胧瞪着神启碑,总算没有失态。
那碑石残损得厉害,上面很多伤痕,竟然活像被人一鞭子一鞭子打出来的。明知道很可笑,白翦翦还是有个奇怪的幻觉。她想,那是赵墨。虽然还是同意放手了,可他在思念她的时候,会发狂似的用马鞭狠狠抽在神启碑上。白翦翦甚至能感觉到那一鞭又一鞭的凄厉风声,让坚硬的石碑也变得斑驳如人心了。
这个想象,大概很可笑吧……
身子忽然被人剧烈得摇晃了一下,白翦翦一阵头晕,这才惊觉,自己被赵登峰紧紧抱在怀里,后者正用惊慌失措的眼神看着她,大声说:“翦翦,别吓唬我,你,你刚才怎么了?眼睛都直了,妈的,吓人啊!”
白翦翦回过神来,苦笑起来:“啊,我大概出现幻觉了。难道这个神启碑真的……”
她用力摇摇头,清醒了一些,耳边似乎还是神誓苍凉高亢的歌声。白翦翦心念一动,忽然大声说:“《草原雄鹰》的主题歌,那不是《神誓》吗?”
——当初张健在孟不拉克草原也唱过这歌曲,难道这歌并不是什么北京来的老先生翻译的,而是出自章老的手笔?张健不肯提起父亲,大概是担心老章这几十年的梦境实在有点精神病的嫌疑吧。
张健一听《神誓》,想起孟不拉克草原的事儿,赶紧瞪了白翦翦一眼,示意她别提自己的丑事。白翦翦冲他微微一笑。
老章惊讶地说:“你居然连《神誓》也知道?”
赵登峰赶紧说:“这歌词到底怎么回事啊?是不是也和西丹帝国有什么关系?”
老章沉默一会,摇头说:“这个可说不好。神誓是我在孟不拉克草原采风时候听到的当地民歌,还录音了找国内一些古代语言学的专家请教过,都说这东西历史很悠久了,也许是窝阔台大汗时期或者更早时代传下来的吧。我就是觉得它好听,而且和我梦到的事情有点像,就当作电影的主题歌了。”
这话让赵登峰很有些失望,老章又看他一眼,琢磨着补充了一句:“不过,关于《神誓》有些奇怪的地方。说来也挺有意思。”
“什么?”赵登峰一下子又兴奋了。
“孟不拉克草原居住的,除了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还有蒙古族。论说不是一个传承文化,可他们的祖传民歌都有这个《神誓》,调门一模一样,这不是有些奇怪吗?而且在蒙古族的《神誓》里面,有些发音根本是古代葛逻禄部落特有的,葛逻禄人早已在成吉思汗西征的时代就被逐出孟不拉克,他们的语言为什么会在蒙古民歌出现?也就是说,《神誓》流传的时代,更早于蒙古人来到孟不拉克之前。”
赵登峰一听,忽然想到:西丹帝国在孟不拉克的活跃期,可不正是成吉思汗西征之前的一百年么?因为激动的缘故,他的手抖了一下。
老章又说:“此外,关于神誓的民间传说也挺有意思,而且各个民族都有,还不太一样。维吾尔人说,那是一个异教徒的王在背叛他的皇帝之后,遭遇了众叛亲离的一场大暴动,这个王因此被杀死了,然后就有了这只挽歌。”
白翦翦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倒有些怀疑这是不是赵墨在金匣书中提到过的“背叛”、“想念”和“忍耐”,不过,不管是史料还是金匣书,似乎都没有这场暴动的记载,也许这是其他人的传说被混进去了吧。
她来了兴趣,又问:“那么其他民族的传说又是怎么回事?”
老章说:“蒙古人传得最神,有点像神话了都。”他见白翦翦眼巴巴看着自己,有点得意,文人性格发作,故意卖个关子顿了一顿,这才说:“从喀什出去不到两百公里,有很多大雪山,其中有一座叫做幕士塔格峰,号称万山之首、无数冰川之源。我们喀什当地人关于它有个民间传说。巧合的是,额敏县出去向东几十公里也有座大山,叫做吾尔嘎萨尔山,蒙古人关于它的民间传说,竟然和喀什的幕士塔格峰传说非常相似……”
这下把白翦翦胃口吊的挺高,连忙问:“这可奇怪,到底是什么传说?”
老章见她一脸急巴巴的可怜样,顿时乐了,故意逗她,笑着说:“讲了这么久都该累了吧?我请你们吃顿饭,回头慢慢聊。”
白翦翦固然撅着嘴,赵登峰在一边听得发急,没想到这老头忽然大卖关子,更是郁闷得跳脚,看在白翦翦面上不敢抗议什么,狠狠吞了一下口水。
格里木听了半天,这时候忽然笑起来:“别听老章给你卖关子。喀什的雪山传说还是我给他讲的呢,咱们喀什随便问个老人都知道的,他故意逗你玩。”
白翦翦噗哧一笑:“格里木大叔,那你说说看?”
格里木不愧是卖地毯的生意人,口才哗啦啦的好,见有美女对民间传说这么有兴趣,果然绘声绘色讲了个关于雪山的故事。
“传说,中古时代统治远方的,是一对异教徒的天神,他们曾经路过喀什,慕士塔格雪峰就是神的妻子所变。因为神说天山的另一边才有幸福,带着所有子民迁移,神妻热爱故土,拒绝随行。神把她捆在马背上带走,但神妻还是逃走了,她留恋自己的祖国和土地。于是神一路追到了一片荒漠,神妻的骏马跑不动了,可她看到了故乡方向的日出,于是翻身下马,化做雪山。神十分悲痛,可还是带着子民去了远方,为了纪念他的妻子,在远方的雪山上修建了光照日月的黄金之城。每当幕士塔格峰日出的时候,会闪耀出异常的金光,那是来自远方黄金之城的呼唤,是神的思念所化……幕士塔格峰日落的烟霞,则是神为了妻子祈福,特意升起的彩云。你别说,咱们喀什人有些民间传说还挺浪漫的,比如这个故事。我把它讲给老章听,他都感叹了半天,说民间文学真是个大宝库来着——”
他故意卖弄,绘声绘色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
“嘎?这位小姐,你怎么了?”格里木吃惊地看着白翦翦。
白翦翦有些失神的目光凝视着神启碑,眼中隐约闪动的,竟有些像是泪光。
赵登峰震撼之余,倒是想到另一个问题。连格里木也提到了黄金之城的传说,看来这民间传说的流传范围可不小,怪不得张健会对自己拿到的那个石符如此感兴趣。
从安德烈方到大祭司到张健再到格里木,一切似乎都在隐约证明着,那个神秘的超级金山,或者说黄金之城,西丹帝国的秘密宝藏,历史上真的存在过。(
125-梦·看不见的影子
被章程老人这么一说,赵登峰不禁兴奋了一把。他突发奇想:如果章程老人看到神启碑就会梦到赵墨的一生事迹,自己这个疑似赵墨转世的正主儿,岂不是一梦一个准儿,到时候哪里还需要苦苦翻译什么金匣书札,直接守着神启碑多做几场梦,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虽然觉得这个想法很懒惰无为,赵登峰还是找了个借口留下来。张健倒是很想撵走他,可惜怎么都不行,赵某人脸皮厚起来堪称惊天动地,不是他小小一个张健能够左右的,不幸的缺门牙小导游也只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了。
这天晚上,赵登峰号称要体验一下喀什噶尔的弯月,半夜裹着睡袋睡在神启碑边上。白翦翦不解他在发什么神经,劝了一下无效,自己嘟囔着睡在客房。
到了半夜,气温越来越低,喀什噶尔的秋夜还是冰凉彻骨的。赵登峰裹在睡袋里面一边打哆嗦一边做梦,他其实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无法醒来。也许是魇住了吧,赵登峰心想。
梦中,尽是什么骑着毛驴找阿訇的麻烦啊,还有和一个维吾尔俊俏少年生死缠绵之类的,还有不知道什么朝代城市灭亡时候的冲天烈火,以及化身某国公主从城楼一掠而下的凄恻身影,甚至化身九色鹿躲避贪欲国王的扒皮大刑,一转眼又成了守着金元宝乐呵呵的土老财……
就这么,他忽喜忽悲忽然愤怒忽然爆笑,****鬼畜腹黑耽美都干过了,居然没一刻清净。
忽然眼前一阵黑,依稀是个城门,门前是颤抖匍匐着的大量人手,为首一人一脸大胡子,十分精悍,此刻的表情却是痛苦甚至恐惧的,他白衣伏地,高高举着一个钥匙模样的金属物品,身子因为紧张而绷紧微颤。赵登峰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场面,只是从那白衣大胡子凝重的眼神中感受到他的惶恐,那是一种面临灭顶之灾的眼神,可又充满蝮蛇一般的阴沉杀机。
赵登峰忍不住顺着这人视线的方向看了过去,说也奇怪,活像镜头陡然倒转。他看到了对面。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视角,明明是正视,看到的东西却像眼角余光一样模糊不全,正前方居然还是那个白衣大胡子的画面。白衣客对面那个人,令他无比恐惧和戒备的人,赵登峰却始终看不到。
“这么会这样?”赵登峰十分纳闷,使劲晃动脑袋,可看到的东西还是没什么变化。他的视线活像长焦镜头一样一步步滑进,逼向白衣大胡子。想看到的那个神秘人却始终不见。
极度的震动不安中,赵登峰用力摇动身体,他忽然注意到烈日下的剪影。那是个穿着战甲的男人,明显身材比其他士兵高挑一截,手里似乎握着一种长长的兵器。
虽然只是个影子,传达的压迫力还是惊心动魄的,赵登峰心里咯噔了一下,耳边恍惚有歌声,细听又没有了。他忽然疑心,那是某种神秘的诅咒或者叹息。
风中似乎有人在说:他来了,他来了。拦不住了,怎么办?那声音如此的清晰和幽渺,活像是守护这古老城池的诸神诸魔在呻吟着。因为太遥远不定的缘故,乍一听,倒有些像剧烈板块运动造成的河流、风沙与冰川交织成的自然之声。
那影子一步步走向城门,身后大军的影子整齐有力地压向斑斑驳驳的喀什噶尔。因为是梦,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因此这种气势磅礴的大规模整齐推进越发令人有种恐惧神秘之感。
赵登峰的视线身不由己地随着他的脚步推进。终于,影子在白衣大胡子面前停下,赵登峰心想自己一定紧张得汗水都出来了,可他梦中甚至感觉不到,一切都那么轻飘神秘得可怕。他,是个无能为力的看客。
那白衣大胡子安静地抬起头,把高举在手中的巨大钥匙交给对面的影子男人,然后就这么静静凝视着对方。一只修长的手从他手里接过了钥匙。那个刹那,白衣男人活像面对着烈日无法睁开眼睛的人,忽然间泪流满面,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担当治国的责任,今后……”赵登峰好像听到了这句话,看着男人泛着眼泪的眼睛,心里一紧。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在这个男人的眼睛反光里,应该可以看到那神秘影子的本来面目!
赵登峰心里狂跳,费劲注意他的眼睛,灰褐色的瞳孔中,反映出一个黑甲战将的身影,正在微笑。赵登峰忽然很恐惧,犹如看到了某种不该看的禁忌——
他定定神,还想细看清楚,猛地,白衣大胡子的身影坍缩了,化做白骨轰然倒下,头上血红的铜钱却在烈日下闪闪发光。白骨发抖地高叫:“不——”
“啊!”赵登峰机伶伶一个哆嗦,猛地醒来。
高空阳光灿烂,好一个光线明媚的喀什黎明。这一夜的乱梦,总算过去了。
赵登峰迷迷糊糊睁大眼睛,回想起梦中光景,忽然明白过来,感情自己一会变成了阿凡提,一会儿是李元昊,一会又是阿拉木罕大姑娘,一会儿变成回鹘王女漫游在井上靖的敦煌……可惜被冻醒了,没能看清楚梦中那个沉默着走近喀什大门的神秘影子是谁,也许也是个什么厉害的历史人物吧。
“阿嚏!阿嚏!”赵登峰连续打了几个喷嚏,终于郁闷地承认了事实——记录在神启碑碑里面的,绝对不止一个人的思想,可以说那是千百人的白日梦。
这神秘的石碑,能激发人的脑电波异常,也记录了很多人的脑电波波动,所以里面啥都有。不但有赵墨也有历代各色人等的思想,从少数民族到外国人,从智慧化身的阿凡提到大姑娘小媳妇老农夫。要指望靠着神启碑做梦就能破解赵墨身上的千古之谜,那恐怕是白日梦了。
很可能,章程梦到的不完全是真相,颠三倒四,只是某一段忽然有了灵感,基本上不靠谱,局部细节偏偏是真的……
就是这样半真半假的梦,才让他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草原雄鹰》吧?对于一个小说家那是够了,可对一个历史学者,什么意义也没有。章程的梦,并不是赵墨的一生。那个遥远西丹帝国的呼唤,却越来越清晰了。就算冲着金匣书或者那个超级金山,以后只怕都得再去一次吉尔吉斯斯坦。
可眼前最让他震撼的,还是那个梦中不能看清楚的神秘身影。那会是谁?梦中压抑的感觉,为何让人透不过气来?
赵登峰恍惚了半天,忽然被白翦翦担心的声音惊醒了:“老赵,你怎么啦?眼睛直勾勾的。”
赵登峰定定神,苦笑一下:“还不是神启碑……我梦见我变成阿凡提,嗯,还有个看不清的神秘影子,在喀什城门……”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跳了起来,跑去找章程父子:“张老师,你能带我去看看喀什的古代城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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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古城墙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下跳了起来,跑去找章程父子:“张老师,你能带我去看看喀什的古代城门吗?”
章程楞了一下,脱口说:“你着了魔?”
赵登峰见他神色有点恐惧戒备,心里一动,失声问:“难道,张老师你也梦见过那个率领大军进城的影子人?”
章程悄悄抹一下汗水,嘟嘟囔囔的说:“那个梦有点吓人,是吧?”
赵登峰点点头:“最怪异的是我居然看不到那个影子人的脸,怎么转来转去,只能看到影子,以及他对面的白衣大胡子!”
章程明显惊骇了一下,瞪着赵登峰,半天说不出话,发抖的手指直直指着他,看样子快要噎住了。
张健吓得连忙帮着父亲顺气,骂赵登峰怎么吓到他老爸。
好容易章老镇定下来,还是嘴唇发抖,喝了口水才慢慢说:“原来,那是个白衣大胡子。嗯,白衣倒是没错……”他口气有些恍惚,类似自言自语,但赵登峰已经听出古怪,脱口说:“怎么,难道你没看到那个白衣大胡子?”
章老灰褐色的眼睛盯着赵登峰,整个人有些发抖的说:“我——我只看到他的白衣,看不到他的脸。相反,我倒是看清楚他对面那个人——”
“啊?他什么样子,您说说看!”赵登峰一下子心里狂跳,回想梦中神秘诡异的场景,竟然十分渴盼似的。他牢牢看着章老,现出急切的神色。
章老忽然突兀地微笑了。
这个笑容让赵登峰心里一寒,居然觉得似曾相识……
“他长得……个子很高挑,表情严肃,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挺英俊,样子也特别威风,不过气色不太好,好像在害病。”章老盯着赵登峰仔细细细地看,又有点发抖了,咬着牙半天没说出来。
赵登峰心跳越来越急,他凝视着章老灰褐色的眼睛,活像掉进了某种宿命的漩涡。那双灰色眼睛里照映出的影子——
“不可能吧……”他忽然觉得有点心寒,差点想倒退一步,好歹还是基于面子心理站稳了。
可章老已经慢慢说了下去:“以前我都没看清楚那个人的长相,梦境很模糊。可现在,我越看越觉得,除了表情之外,他长得……像你。而且,那个看不见脸面的白衣男人,本来跪着,猛然——”
赵登峰心里一毛,隐约明白过来,那个人,竟然是赵墨。
“猛然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猛然……”章老灰色的瞳仁因为恐惧微微收缩着,抽搐的手指指着赵登峰,突然干笑一声:“给了他一刀!”
随着这句话,他的胳膊一下子直直捅出来,冲着赵登峰的小肚子来了一下狠的。
“啊!”
“嗷!好痛!”赵登峰和白翦翦的惊呼基本上同时响起,不过一个是吓到的,另一个却是被章老的手劲给揍了一下好的。
章老有些神经质地干笑着说:“吓人是吧?你可不知道,我天天梦见这么给人一刀,我都给吓了几十年了……”他嫌弃似的甩了甩自己的手,皱着眉头直叹气。
赵登峰揉着肚皮呻吟不已,其实刚才章老出手的时候他已经有感觉,不过没估摸到这老头儿手劲这么大,而且还是真的打了他一下狠的。白翦翦看得心疼,连忙掀开他衣服看看肚子,赫然发现已经淤青了一大块,不禁咋舌不已。
章程老人却已经平静下来,连忙给赵登峰道歉:“我每次一想到那个梦就变得颠三倒四,伤到你没有?”
赵登峰苦笑:“您老人家劲儿真不小,幸好我皮子厚,否则,咳咳……感情咱们现在挺友好,千年前可是大大的冤家!这叫啥?”
章老嘿嘿一笑,脸上微红,跟着一句:“这叫世事千年如走马?我也没想到真能看清楚梦里的人……”
他忽然想到一个令人吃惊的问题:章程老人这把岁数还有惊人的爆发力,正当壮年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一条好汉呢。如果梦中所见是真的发生过,那个白衣大胡子的武力相当骇人!赵墨受了他这一刀,恐怕……
白翦翦分明也想到了什么,忽然皱起眉头,急着问:“章老,你还记得梦里后面的事情不?那个影子男人,挨了一刀之后,他受伤了吗?死了吗?”
赵登峰看着她焦急忧伤的样子,不禁苦笑起来,心想就算当时恐怕赵墨夫妻早就恩断义绝天各一方,就算受了重伤,赵墨也未必能得白见翔如此关切,想不到千年后倒是补了回来。
想到这里,顺势手臂一紧,将白翦翦腰身一揽抱在怀中,近乎撒混地慢慢说:“你都不问我痛不痛,倒是问千年前的事情?”他知道这话十分的肉麻当有趣,可不知为何忽然就难受来,不对着白翦翦就十分苦楚煎熬似的。那真是一种要命的痛苦。
见鬼的神启碑,一定又被赵墨的思绪影响了吧?他心里郁闷一叹,却还是牢牢揽着怀中纤细的女子。
白翦翦瞪他一眼,噗嗤一笑,倒是没有反对这个亲密的举动。
章老毕竟是个老头儿了,见这对小年轻肉麻起来不管不顾的,有点尴尬,干咳一声:“每次做梦到这时候我就醒了,所以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受伤没有。嗯,梦境的最后,是血,很多、很多血——”
他的声音又有些发抖,显然被困扰得很厉害。
赵登峰心里一动,说:“章老,你做梦这么多次,都没想到实地去看看吗?也许我们会有新的发现?如果没猜错,梦中的门,就是喀什噶尔的古代城门吧?要不我们马上一起去?”
章老摇摇头:“喀什的旧城门早就坏了不知道多少年了,现在虽然有一段古城墙留下来,和当年喀喇刺王朝时代的城门也不知道隔了多远……”他想了一会,眼看赵登峰一脸猴急,还是犹犹豫豫地说:“实在要看,你们自己去看看那点幸存的老城墙吧。我给你说怎么走就是了。”
喀什老城墙就在旧城不远处,两人到达的时候已经不早了,烈日当空,照的万事万物都白花花的,连翠绿的树叶也反射着绿腊一般的亮光。一切明亮灿烂得刺目,反倒显得古旧的城郭更加灰黄苍凉。
阳光太热烈太豪放,让赵登峰恍惚想起那个梦,梦中也是这样炽白如霜雪的阳光,万事万物都被照得只剩下黑白二色似的。
赵登峰茫然若有所失地看着厚重颓败的黄土城墙高高矗立在前方,耳边似乎又能听到那种嘭嘭嚓嚓的声音,活像河流在切割着大陆,又像冰川流过荒岩,或者那只是千古不息的长风在吟唱,唱那些千百年不曾变过的歌,比如神誓,或者其他。
他们说,他来了,他来了。
赵登峰晕晕忽忽走到城墙面前,发抖的手贴着墙壁粗糙的泥土,看到城墙上斑斑驳驳的痕迹。也许是来自某次致命的撞击,也许是刀剑损伤过,也许是烈火焚烧过,也许是孩子在夕阳下摸迷藏磕碰过。这城墙有太多太古老的历史,他已经无法分辨出赵墨的痕迹。
西丹君王用他的威望和黄金弯月弯刀一起,轰开了这高城古老的门。那一天,刺出致命一刀的白衣大胡子男人,莫非就是东喀喇刺的君王?梦中似乎还激荡着白衣男人的号叫。那一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赵登峰把发热的额头贴在城墙上,心想会不会听到来自中古的遗音呢?
可什么也没有,除了烈日下的微风,什么也没有。他找不到那把打开赵墨神秘命运之门的钥匙。
且慢,钥匙,钥匙……
一个闪电般的思绪令赵登峰猛地一震。
那个梦,那个梦!
梦中,白衣男人跪地向着影子战士奉献的,不就是一把钥匙么?
他猛地想起了青托罗盖九转龙纹印中的锈蚀印迹,巴布扎布取走的钥匙,布鲁兰大祭司送交的礼物,以及……
这毫无关系的一切,猛然用一种奇异的方式连贯到了一起。
赵登峰发抖了,他急促地转头问:“翦翦,钥匙,布鲁兰大祭司送给咱们那个钥匙,拿给我看看?”
白翦翦错愕了一下,赵登峰低声说:“在我今早的梦里,那个白衣男人就是献给了赵墨一把钥匙。我真疑心……”
白翦翦一听,面色微变,失声说:“难道布鲁兰给我们的,就是你梦中的钥匙?”
她急忙翻找背包,取出布鲁兰大祭司的礼物。
古旧的红铜钥匙在烈日下还是黯淡无光的,铜色甚至红得异常,让人想起血液的颜色,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错觉。
赵登峰轻轻吞了口唾沫,忍住激动,低声说:“如果真有所谓的西丹宝藏,一定距离喀什噶尔不会太远。它,应该是东喀喇刺汗国的宝库吧?”
两人一起把钥匙翻来翻去查看,赵登峰忽然注意到,钥匙面上有一条深深的刀痕。
“是……黄金弯月刀?”
之前他以为那是钥匙故意磨出的印迹。但见过孟布拉克草原那个被劈断的黄金面具之后,赵登峰对黄金弯月刀的刀锋形状有了一些感觉,这时候再看钥匙上面的痕迹,忽然就觉得眼熟了。
莫非,赵墨曾经用弯月刀在这钥匙上狠狠劈了一下?
连黄金面具都被硬生生斩断的凶猛力量,却只是在钥匙上留下一道刀痕,这钥匙的材料,恐怕不止是红铜那么简单了。不知道什么强度的合金,才能抵挡西丹君王的一刀之威?(
127-世界征服之门
我知道她必定会离去,挽留甚至拘禁几次无效之后,我甚至有些盼望她不如快些走了算了。免得这样无穷无尽地彼此折磨。但真的目送白见翔誓无反顾地离开,还是觉得煎熬。
我,堂堂三军之主,叶密立城的征服者,西域各部的天神,这时候也不过是个平常的男人。最后关头,我还是后悔了,不该放她离开,我想追回什么……可惜这次的追击只不过让我在她面前更惨淡可笑。最后,我还是放手了。
“走吧,走吧。别担心,我……只不过最后送你一程,日后,你一个人在中原,要,要……小心。”
我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这番冠冕堂皇的告别言辞,甚至保持着淡淡笑容。
白见翔迷茫的眼中并没有光彩,可她还是对我温柔平静地笑,对这场生离死别,大概,她已经想过太多,所以也麻木了无所谓了。
既然这样,我还是别失态的好,已经十分难堪,最后的时候,还是留一点微薄的尊严吧。
于是,我若无其事地亲吻她的面颊,又给了她足够的水和食物,甚至派给她一队精锐骑兵,就这么微笑着分手了。
她双目失明,走得并不快,很久还可以在天际的尽头看到她纤细的身影在马上微微起伏着。于是目送她离去也变成了一场煎熬无比的酷刑。
我还看得到她,可我终将失去。这个人,心不在这里,她有她的理由,我注定留不下什么了。
走吧,走吧。
我自嘲地想着,可忽然惊骇地发现,白见翔已经消失在茫茫沙漠的远方,那身影太小太小,暮色越来越浓厚,我看不到她了。
原来,再漫长的离别也是离别。这可……真够好笑……
出神良久,我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茫然回头,看到方逸柳打着火把带队赶到。
他飞快下马,大声说:“老赵,呃,主公,你,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没事,我在这里为公主送行而已。”说到送行两个字,忽然触动心血,顿时心头堵着一阵闷痛,说不出话。
方逸柳使劲摇了摇我,问:“真的没事?”
我定定神,咬着牙说:“真没事。”面目好像冰凉麻痹得厉害,头脑发晕,我只好吃力地抓紧了方逸柳的胳膊,勉强没有失态,慢吞吞说:“走。”
他有些担心地仔细再打量了我一下,我只好硬挺着对他笑笑。方逸柳总算放过我,说:“好吧,回去再说。”想想又补一句:“公主志在匡扶危局,那是劝不住的,主公,你别伤心。”
我摇摇头,慢吞吞说:“不伤心,你说得很是。”
他只好讪笑。我们沉默着并骑良久,方逸柳终于开口:“那事情,准备得差不多了。主公的意思,是不是可以……”
所谓那事情,自然是称帝之事。
方逸柳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主动上书恳请我进位。
我微带笑意,并没有回答,方逸柳何等聪明,自然会意,轻轻点头。
我抬头,凝视着前方蔷薇色的深沉天幕,沙漠寥廓空寂,漫天星月的光彩都毫无遮蔽地照我在身上,太璀璨也太苍茫。我想,我已经很清楚我的天命。
送走白见翔后,我因为来回奔波扯动昔日战事留下的旧伤,不得不卧床休养了两个月。
崇文公主大概是我一道足以致命的伤口,明知道早晚那一刀会砍下来,真的砍中之后,我倒好像一个沉疴痊愈的病人,慢慢挺了过来,到后面居然能若无其事了似的。
方逸柳很够朋友,他大概担心我是为白见翔出走之事伤心成病,经常没事就来探望我,略谈几句闲话,并详细禀告近日叶密立城的军情。
我从他口中知道,白见翔已经到达甘肃,她还请到了一个极高明的大夫,视力勉强恢复了几成。于是崇文公主雄心大振,认为天意也要帮她,在甘肃举起大旗召集兵马。也是她号召之力了得,居然也让她凑到了一万人马,于是祭天之后,挥师杀回中原。她的走向一路朝北,我猜测,她心中的目标仍然是小固城,那是我们经略多年的地方,纵然走了这些日子,民心根底还在,带军杀回去不失为优选。白见翔要振兴白国,小固城一定是她能依靠的最后重镇。
可这事情,我已经顾不上了,我更需要关心占领叶密立之后的下一步选择。
叶密立易守难攻,不愧为雄霸西域的名城。我要不是得到葛逻禄人的投靠,也不能轻易拿下此处。这是老天给我的根基,务必好生利用。我的西征之路,第一个绊脚石就是东喀喇刺国,东喀喇刺王易卜拉欣历来和我不善,现在到了清算的时候。
下了决心之后,纵然在病榻之上,我也和方逸柳每天讨论如何进攻东喀喇刺国,反复商议推敲,最后决定借道伊犁河杀入。
慢慢地,我大致养好旧伤。到达叶密立的第二个初夏,我决定从叶密立城南下取道伊犁河流域。大军所到,东喀喇刺的茫茫雪山大漠和草原陷入沸腾般的厮杀。
战事虽然艰苦,我不敢丝毫后退。我太清楚了,比起东喀喇刺人来说,西喀喇刺王马木合更加骁勇善战几倍。不让易卜拉欣低头,我怎么可能征服彪悍的马木合王?
经过几场突击战,我奇兵突出,忽然到达喀什城外,把东喀喇刺的王都团团围住。几乎于此同时,葛逻禄人的骑兵正在东喀喇刺国的东部草原大范围地跑动撕扯,他们甚至煽动了其他部族的叛乱,王国东部的局势陷入极度的混乱中。
就这样,我派人向易卜拉欣送去了劝降书,建议由我代替他治理东喀喇刺国,并且承诺,我会代他处置好葛逻禄人的大叛乱,确保王国恢复安宁,各个部族的人都能安身立命。
易卜拉欣一怒斩杀了使者,但劝降书的内容还是传了出去。各种带着神秘色彩的童谣和神谕在王城的大街小巷流传。每一个曲调都对这个东喀喇刺王是一次打击。我猜测,他的信心就快崩溃了。
不出所料,八日后,喀什城的大门轰然而开。
易卜拉欣一身白衣,手捧着象征东喀喇刺的钥匙,垂头迎接我的到来。我的视线穿过巨大的城门口,看到无数人跪在易卜拉欣国王身后,等待我处置他们的命运。
我去国怀乡多年,终于,我要为国人重建一个理想王朝。
一只脚终于踏上喀什的土地,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起了白见翔。她,是不是已经回到小固城?还能抵挡东关人的强大战力吗?
摇摇头,我按下这一丝迷茫的情绪。
方逸柳的先导部队首先入城,确保易卜拉欣已经清除武备之后,我缓缓举步,走向城门。大军无声无息跟在我身后。
那是世界征服之门,如今,它已经为我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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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禅让
易卜拉欣跪在我面前,双手高高举起,捧着传国宝藏的钥匙,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绝望、阴郁和惶恐。
我对他微笑,稳稳接过钥匙。那是一把异常巨大的精铜器具,大约有一斤多重,上面刻着东喀纳刺人秘制的花纹,看上去倒像个奇特的法器。
易卜拉欣交出法器的那个刹那,他的手在剧烈发抖。我看到他瞳孔中放射着接近火光的锐芒。
情况不对!
忽然想到什么,我牢牢握紧钥匙,下意识地微微跨前一步。也许是野兽面临危险的前兆,让我决定制住易卜拉欣再说。
几乎与此同时,易卜拉欣猛地一弓身,从筒靴里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冲着我的小腹刺来!
“噗!”血花冒出,因为我跨前时候身子一偏,这要命的一剑只捅到我胳膊上,顿时刺穿了桡骨。
我痛得闷哼一声,一咬牙,就着血淋淋的手臂一拳砸下,轰在易卜拉欣的头顶上。就听咔嚓一声闷响,他身子一抽,晕死过去。
我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来不及处理那匕首,镇定地大声下令:“大家别慌,继续进城!”
易卜拉欣的大臣们牢牢看着我,犹如看着一个不死的怪物,神情害怕。大概他们没想到我受伤后还是这么若无其事的样子。之前拼死对抗的勇气忽然土崩瓦解了。
我居然对他们镇定地笑了笑:“易卜拉欣王已经跪伏在我脚下,我愿意既往不咎,也请诸位不要忘记你们开城迎接我的诚意。”
一个白衣壮汉忽然跳了起来,大骂:“赵墨,你这个骗子,神棍,见鬼去——”他猛地一跃而起,冲着我跑来。
当然,他没有机会到达我面前,方逸柳一刀挥出,壮汉轰然倒地。
方逸柳出手向来有分寸,所以这人并没有死,只是被敲断腿骨,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我慢慢走过去,用刀抬起他的脸,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我,迷惑了一会,大概求死的勇气被方逸柳这一刀消去了不少,很勉强的说:“崞勒。”
我维持着这个用刀抬起他面孔的姿势,认真的说:“那好,崞勒,你可以跟在我身边。你以后会看到,我赵墨,到底是骗子神棍,还是带来天山各部繁荣乐业的喀纳刺之王。”
他茫然了一下,呸了一声。我笑问:“不敢?”崞勒怒气冲冲的说:“为何不敢?”于是我点点头:“好!”
转身,我环视左右:“诸位喀纳刺的王公大臣,还有谁想说话?都可以开口。我不会强迫你们和我联盟,给你们机会后悔。”
喀纳刺的诸臣恐惧地看着我手中寒光闪闪的黄金弯月刀,没有人说话。
过了一会,有个老人模样的大臣慢慢跪行到我面前:“我是东喀喇刺的宰相苏德,此后愿意侍奉赵元帅为主人。”这老者慢慢低下头,亲吻了我的黄金弯月刀。
苏德明显是个有领袖力的人,他这么一表态,后面也人也犹犹豫豫跟随着表示效忠了。
我手臂痛得厉害,眼角突突地跳,但还是靠着一股气势挺立不倒,笑着接受众人的跪拜效忠。
“此后,我赵墨就和东喀纳刺国诸位英雄亲如一家了。请相信,我会厚待诸位。凡是我的子民,不管是喀纳刺人,白国人,鞑靼人,还是其他都将得我庇护。”
方逸柳锐利深沉的眼睛凝视我一会,久得让我感觉他似乎看穿了我很多思绪,可他什么也没说。
事后,我曾经问方逸柳,当时看了我半天到底在想什么。方逸柳说:“我在想,如果真的有人开口反对,王上是不是真的不会强迫联盟?”
我笑了:“你说呢?”
方逸柳淡淡一叹:“你向来言出必行,一定是真的不会强迫联盟。但是,事后王上大概会杀死所有不肯结盟的人。”
我大笑起来,不再说什么。
东喀喇刺国就此正式迎我为王,入城仪式成了禅让大礼。我决定七日后登基,建立新的帝国。
一切都还算顺利,我正朝着预定的帝王之路一步步走下去。青托罗盖的祭天誓言,正在变成现实。
白铁绎遗失的荣耀和霸业,我要一点一点打回来,让追随我的白国子民得到安居乐业之地。(
129-思念
进入喀什噶尔的第一天,我软禁了易卜拉欣,对苏德仍然作为高官留用。一路忠心追随我的床古儿、呼尔纳、奇阿等人均得重用。至于方逸柳,他是我至交,与我一起出生入死多年,自然不可轻慢,于是以方逸柳为左军元帅,坚昆为右军元帅,以平衡各部势力。
等一切都安顿停当,已经是黄昏时分。我站在易不拉欣巍峨宫殿的最高处,仔细端详着这个夕阳下的城池。
天际的黑云被残阳渲染成了暗金色,喀什噶尔高高低低的屋檐、远远近近的城邦,乃至于一草一木,都带着灿烂辉煌的金边,这让它显得庄严恢弘,气象万千。不知何处吹来悠悠的长风,带着远方雪山的清冽气息,无数草木在风中摇动,荡碎流金颜色,簌簌的声音好像无数人在一起低声诵读着什么经文。
血色天幕下,这暗金色的伟大城邦忽然让我感到惊心动魄,某种庄严虔诚,而又苍茫千古的感受,奇特地压上心头。
这个繁荣富庶的千年之城,不知道多少英雄做过它的主人,可他们都已经化为虚空与云烟。如今,这个人是我,我将给喀什噶尔带来什么,留下什么?作为整个国家的最后希望,我要给我的族人带来什么,留下什么?
不世英雄的伟业,也许,我作为叛王白震岳之子,在有了自觉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暗自憧憬着。如今我就要达到目标,开疆西域,裂土立国。但我很少想过,在登上帝位后,到底要做什么。
立国只是一个开始,而不是最终。为了这一切,我已经付出太多代价,所以不能容一点出错……
“代价”这个字眼让我忽然想到了很多东西,顿时心头一闷,之前刻意压抑的种种感受,忽然山呼海啸地涌上心头。
故国,家乡,妻子,亡儿,一切恩怨情仇……
手臂上的伤口虽然已经被仔细包扎过了,还是有一阵没一阵地锐痛。胸口闷得出不过气,眼前黑沉沉的,看不太清楚,大约是日落的光线太苍茫吧。
阳光的最后余晖还是温暖轻柔的,让我想起她柔和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我要怎么才能再见到她?或者她还在我身边吧,这阳光,那么像那么像……
我大概晕迷了一小会。直到被寒风冻出一个哆嗦,猛地醒来,眯缝着眼睛,看着夕阳慢慢沉落在高天的尽头。
太多事情让我心里煎熬,战事中大概不会去想,这时候却十分难堪。也许,这时候我需要喝酒,这是我征服喀纳刺人的第一步,我该多高兴啊……
身后传来脚步,我有些迷糊地笑了笑:“见翔,你看这喀什是我们的了——”
那人赶紧咳嗽一声:“启禀元帅,是我,方逸柳。”
我清醒一些,于是故作若无其事地说:“方逸柳,这喀什是我大军所有了,我们喝酒庆祝吧。”
他笑了笑,把一个东西送到我鼻子下面,酒香四溢,居然是一坛已经开封的好酒。
方逸柳神神秘秘地眨眼睛:“就知道元帅想喝酒,这可是正宗的中原陈酿,三十年的上好杏花村老酒。能在喀什找到这么个酒铺子可不容易。可惜就是坛子小了点,要珍惜着喝。”说着,他居然还咽了一下口水。
我盯了他半天,不觉笑了一下:“你还真明白我。”
他嘿嘿一笑:“不明白岂能待到现在。元帅身边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我一怔,觉得这评价堪称刻薄,本想反驳,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又觉得有点泄气了。也许他是对的,方逸柳实在太清楚我了。
方逸柳见我不吭声,慢慢又加一句:“所以元帅也不用如此思念崇文公主了。其实,是你自己故意要放走她,因为……她已经无用了。不但无用,还十分碍事。不放走,难道……要杀掉么?”
我犹如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厉声说:“方逸柳!”
他笑笑:“元帅要为这事责怪我,就不是英雄所为。”
我看了他半天,只好说:“喝酒喝酒。”顺手抓过酒坛子,自己先灌了一大口。
方逸柳一笑奉陪,于是我们就这么你一下我一下,很快解决了那坛杏花村。我有些迷糊了,借着酒劲儿说:“方逸柳,白见翔,你们所有人,所有人都不信我会是个大,大英雄。我真的是,我要救民于水火,我,我顶天立地——”
方逸柳瞪着眼睛说:“等你摆平了西喀纳刺,再,再挥师东征——灭了薛延陀,我,我就信你厉害。赵墨,你敢不敢赌啊?”
我打了个酒嗝:“走着瞧。”
然后我睡着了。(
130-天佑崇文,百战不殆
这一夜,我睡得出乎意料地踏实。
梦中我似乎又见到了她,其实这些年的风波摧折本来就是一个梦吧。白国一直好好的,白铁绎是我的好大哥好君上,母亲还活着,也没有那么多的长吁短叹,我和她一直也在一起。她是美丽的公主,我是暗恋她的少年,每天她会到我住的地方来看望我,温柔的眼中带着遥远和孤独的神色。我不明白她的心思,可我恋慕她,她也总是对我那么温存周到。
可每一天她呆的时间都很短,我多想让她多留一会啊,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晚上故意踢掉被子,第二天果然着凉了,先是喷嚏不已,很快开始发烧。她果然又来看我了,守在我身边,温柔地说:“墨儿,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知道她会来,也知道她会这样守护我整整一夜,心里别提多快活了,小心地抓紧了她的手,我闷声笑了,不敢说穿那点小小的诡计。
“姐姐,姐姐。”我高兴地嘟囔着,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又改口喊了一声:“见翔……”
她说:“赵郎——”女童的清脆嗓音已经变成了少女的柔情脉脉。我恍惚了一下,忽然发现原来我们都大了,她是我的妻子,那么温柔的妻子。
我死死握着她的手,低声问:“你,不会再走了?”
她温柔地答:“我喜欢你啊,赵郎,我为何要走呢……”
我无声微笑,欢喜得心口几乎要炸开。我甚至不用细想为何她忽然会同意留下了,只觉得理所当然就是这样。她一直喜欢我,我本来就知道的。我那么迷恋她,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太欢喜又太伤心,出神半天,我才紧紧把她搂在怀里,低声说:“再不走了,永远不走了。”
她柔顺地答:“是,再不走了,永远不走了。”
听了这句话,我跌入绵绵密密的甜蜜梦境,心满意足,再也不想其他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梦,整个人犹如被巨大的蒸汽云团包围着,甜蜜而又恍惚,充实而又平静,迷迷糊糊不知光阴流逝,时而如瞬间时而如千年……
清晨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痛,我揉揉双目,坐了起来。
眼前陌生的场景令我恍惚了好一阵子,慢慢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喀什噶尔的王宫里,很快就将是我的登基大典。
梦中的场景犹如薄薄云烟,在心中一掠而过。我皱皱眉头,心想实在奇怪,我很少做这么软弱的梦,简直就是白日做梦异想天开似的,怎么到了喀什的第一夜就如此奇怪?
为首的侍女见我出神,恭恭敬敬地问:“王上有什么吩咐吗?”这侍女是方逸柳特意挑选过的,长得虽然高鼻深目,倒是说得一口不错的中原官话。
我越想越觉得那个梦很奇怪,随口说:“没什么,做了个好梦,正在想……”
侍女嘻嘻一笑:“有个好梦吗?看来王上对神启碑的力量感应很强呢。”
“神启碑?”我沉吟着念诵了一次,追问:“那是什么?”
侍女连忙解释:“就是我们喀喇刺人的传国神碑。这石碑不知道传下来多少年了,据说可以给历代君王带来天神的启示,能力越强的人对它的感应越厉害,十分灵异,所以一直供奉在宫中。”
原来如此。我梦见白见翔,难道也是天神对我的启示吗?
其实,我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否则也不会下令摩杰自创一个摩杰教,借以统驭民心了。但这块石碑能让我睡得如此安稳,也是个不错的发现。或者真有什么特别之处吧?
我并不想每天都梦见白见翔,那会让我软弱。可我也恐惧永远遗失她的音容,如果梦中还能再会,其实我……
我沉吟一会,吩咐侍女带我去看那神启碑。
神启碑所在的地方其实就是我寝殿的隔壁,大约易卜拉欣十分迷信神启碑的效果,渴望时时刻刻得到天神眷顾,所以有这样的专门安排。
但狂热供奉神启碑的易卜拉欣已经成了我的阶下囚,可见任何天神也无法庇护一个穷途末路的王朝,我能倚靠的,唯有自己而已。
虽然这么想着,我还是大步踏入了供奉神启碑的恢弘殿堂。
宏伟的石殿中,用薰香的膏油点燃着两排长明的石灯,中间是一块墨绿色的巨大石碑。空气中似乎有看不见的某种东西在流动着,轻烟软絮一般,脉脉地让我想起之前流失的万千回忆。
有连天烽火,有万里劫灰,有巍峨宫阙,有无限江山,也有她宜喜宜嗔的春风面。
她一身藕色宫装,踮着脚尖,第一次亲吻了我的嘴唇,虽然只是飞快地一碰,已经令我心动。
她在小固城简陋的民居中端着粗茶淡饭静静待我醒来,微微一笑,喜悦无限。
她苦涩的说:“这天下之病,不是一天两天,纵是才人未必能挽回。”可她又说:“尽人事听天命,墨儿,愿意和我同生共死吗?”
她死死搂着我,却猛然松开,退一步,再退一步,又退一步,终于说:“驸马,是你去西征。我……我要留下来,为陛下留守小固城。”
她双目无神,气息奄奄躺在我怀中,漫天滚石,天崩地裂,可她却活像只看到了我,全心全息对我微笑。
她的温柔忽然化为凌厉的利剑,一字字逼问,你说皇兄是你君上,白国是你故乡,你对皇兄又还有几分忠心可言?
她的身影就在前方就在雪山,我隔她那么近,呼唤着她,她听到了却没有回头,我知道她要离开。
她的身影在茫茫长草中若隐若现,挺立战马之上,用镇定的声音说:“三军听令,赵元帅以我为先行,镇守小固城,日后赵元帅也将归来合兵。我等重回小固城,自当勤王事主,力抗东关,宁可自身粉身碎骨,也要为我白国父母兄弟博一活命。诸位以为如何?”
“喀嚓!“一声闷响惊破了我的幻觉。我的手被碎裂的油灯烧的一阵痛,顿时清醒过来。原来我刚才在极度的痛苦失态中推倒了一盏石灯。
之前的场景太真实太清晰,她最后的话更是清楚得犹如就在耳边。我不禁怀疑,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她就是这么说的,她就在小固城备战!
“宁可自身粉身碎骨,也要为我白国父母兄弟博一活命?”我反复想着这句话,不禁长叹一声,暗道:“可为何要合族粉身碎骨呢?能带着大家活命,延续白国生息,那不是更好么?”
但这番道理,我和她争执了无数次也无定论,这时候远隔千山万水更是鞭长莫及了。我不愿意带着数万军民为白国殉葬,可历朝历代总有这样亡国之际的忠臣烈士,只是,我怎么会希望那里面有我的妻子?
沉默半响,大概我的反应让众人十分恐惧,侍女们吓得纷纷跪下磕头。
我回过神来,长叹一声,说:“取笔墨来。”
沾满浓墨,我在神启碑上题下一行大字:“天佑崇文,百战不殆。”
“把这行字刻上去。”我涩声下令,抛下毛笔,摇摇晃晃离开石殿。
高天上阳光灿烂,照得满地明亮如雪。我对着东方竭力凝目,希望能看到一点点小固城的影子。
那自然是妄想,我满眼所及,不过是茫茫雪山,大漠和点缀其间的绿洲。山河迢迢,隔绝了我的来时路。
摇摇头,我握紧了手中的黄金弯月刀,转身看着西方。
那是西喀喇刺的所在,有着强大的马木合王对我满怀敌意,在更遥远的地方,还有远远支持着马木合的桑托儿苏丹。只要我略微软弱下来,这些环伺着的强敌随时会把我的族人打得灰飞烟灭。白国要在这里安身立命,还需要更多的努力。
向西,一直向西,那是我宿命的征程。(
131-七日赌局
正在沉思,方逸柳匆匆而来。他脸上神色,似乎是惊喜也似乎是忧虑,十分古怪。
我问,什么事?
方逸柳沉吟一下,笑笑说:“一件好事一件坏事,先看好事吧。”说着递给我一封信。
这信封磨损很厉害,上面封印的火漆居然盖着崇文公主印!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如鼓,脱口道:“她的信?”定定神,拆开一看,里面果然是白见翔清丽流和的笔迹。
白见翔这一去快要一年了,这是第一次派人送来书信。她说得很简单,只是讲了她已经恢复目力,回到小固城,组织了三万大军对抗东关。白铁绎在镇州力撑大局已久,十分艰难,幸好有了白见翔在小固城牵制东关兵力,镇州的压力减少了很多。目前局势还算稳定,要我安心开辟西疆,不必挂念。
通篇都是国事,没什么夫妻私情言语,独独到了最后,她流畅的笔锋忽然变得有些凝重,那是一行简单的叮咛和问候。“西域酷寒干热,天时交替频繁,望君善自珍摄。妾远在万里之外,亦当焚香静待君子归来之日。”
我看着这封信,想象着她凝思半响,字斟句酌写下最后祝语的心情,不禁微微一笑。之前梦醒时候的痛苦窒闷之感淡淡消去,某种难言的温暖在心脏中流淌。
我有些心醉神迷地看着这封信,出神良久,这才说:“坏事呢,又是什么?”
方逸柳嘿嘿一笑:“坏事啊?也是一封信,西喀喇刺的马木合王听说元帅拿下了易卜拉欣,即将登基称帝,立刻给我军下了战书,又在边境杀了不少我军战士,还押送了一些俘虏不远万里给东关人示好结盟。”
我双眉一立,接过来一看,嘿嘿一笑。这马木合王也算体贴,所谓战书唯恐我看不懂,居然是以喀喇刺语和汉字双语写成,信中不外乎是大骂了我一顿。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找了个腐儒,有些段子还骈四骊六的,居然写的洋洋洒洒十分工整对仗,还颇有点古风。
最后倒还骂得堪称精彩,说我“王莽谦恭未纂时”云云,又是什么****国贼,倾覆白国,毒暴四海,他马木合王要仗义起大军灭此朝食。
方逸柳一言不发盯着我看信的表情,等我看完,他还是眼巴巴看着我,意思是问我怎么办?
我喀嚓喀嚓几下子把信撕成碎片,简单的说:“七日后我要在喀什噶尔登基,如果派你做主将去打马木合,你有没有把握打下西喀喇刺,抓他来参加登基大典?”
方逸柳吓了一跳,失声说:“你,你发梦发昏头了?”
我慢慢的说:“我认真的。老方啊,老方,我都信得过你,难道你还信不过自己?”
事后我向方逸柳证明了,我的确没有开玩笑。
马木合王抓我军将士给东关人示好,这件事让我痛下了把西喀喇刺灭国的决心。之前犹豫着不想用的招数,也终于用了出来。我先派和西喀喇刺接壤的东喀喇刺大军全线向西喀喇刺发动进攻,再派和西喀喇刺人有世仇的葛逻禄人作为奇兵部队,包抄到巴拉沙衮王城的后方切入,配合方逸柳、呼尔纳作战。又让葛逻禄部落之王奇阿分别给附近的高昌王、回鹘王写信,要求联兵攻打西喀喇刺。高昌、回鹘平时多受喀喇刺欺压,纵然害怕西喀喇刺,他们更害怕我,又得我许诺合兵攻打后可给予种种财宝土地的好处,于是都下了决心。
短短五日内,我向西喀喇刺巴拉沙衮王城连发七道大军。巴拉沙衮陷入重重包围。
七日后,正是我预定的登基之日。
我和坚昆忙着处理流水价传来的战报,不知不觉之中,竟是一夜不眠,东方却已大白了。
坚昆一直在王宫中看着我彻夜调兵遣将,一看外面已经天亮,我却丝毫没有更衣穿戴的意思,有些着急了,说:“元帅,登基的吉时要到了,你还不换衣服?还有啊,方将军他们是不是来不及赶回来,这可有点可惜——”
我笑着说:“大哥有所不知,方逸柳手下有个怒马营,马力绝好。呼尔纳他们大军大概会慢慢回来,方逸柳却多半会抓到马木合王,八百里加急送过来,正好赶得上这场登基大典。”
坚昆瞪着我,还有些不信。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大哥和我赌什么?”
坚昆大概死活不信方逸柳真能七日拿下巴拉沙衮还这么快返回,想了一下说:“那就真赌了,我输了,就把我半年的军饷送给元帅,缺的钱我自己填。元帅输了,就多给我半年军饷犒劳将士。”
我听得笑了起来:“好,赌了。”
一个时辰后,我换了皇帝服色,正在对着镜子端详衣冠,外面侍卫匆匆来报:“启禀元帅,方将军的人擒了马木合王候在宫外等待发落!”
坚昆目瞪口呆,我大笑起来:“带到正殿,要他参加我的登基大典!”
坚昆好一阵才回过神,忍不住说:“神,真的神了!这可不是摩杰教的神,简直神得……神得……”他磕磕巴巴了半天,对我竖起大拇指,表示对输出去半年军饷心悦诚服。
他想了想还是有些好奇,找来方逸柳的使者问:“都说那马木合王枭雄无比,到底是如何活捉到的?”
使者呸了一声:“那王八蛋重伤了呼尔纳将军,还砍伤了奇阿和方将军,连回鹘王也挨了他一刀……不过还是被活逮了!”(
132-开国
坚昆吃惊之余,不禁手痒,长吁短叹:“可惜这次怎么就不是我出战,倒想会会这家伙。”我知道他被激发了好胜心,不觉又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对西域强国用出雷霆手段,此战之威大概足以令其他国家掂量一二,暂时不会有人敢来找我军的麻烦。
不过,之前我一直有所顾虑的问题,随着大胜马木合,也慢慢凸现出来。
为了快速在西域扩展,战胜各路强敌,我对各族兵马多是怀柔笼络之策,如拜坚昆为兄长,呼尔纳为弟,以奇阿为妹夫,其实都是巩固人心之策。这一路西征过来,慢慢地我军已经不止是白国人的军队,更有王吉刺、洪吉刺、白鞑靼、葛逻禄、喀喇刺、高昌、回鹘等二十多个部族。这些人昔日国别宗族各自不同,患难之际在一起抗敌还可所向一心,横扫东西喀喇刺王国之后,我军已经能够立足西域,处境略微安稳。我的军民是否相处友好,那可是我需要计较的头等大事。
我之前不想笼络高昌、回鹘等国太过,也不想过于依仗葛逻禄人的兵力,正是有此顾虑。但为了对付西喀喇刺人与东关联兵的威胁,不能不以雷霆之势一举剪除马木合势力。此后如何处置各部关系,却要大费思量了。
我虽然有此顾虑,在此大胜马木合之际,还是颇有踌躇满志之感。人生功业,正当如此。
戴上珠玉冠冕,着黄龙袍,腰间仍然悬着黄金弯月刀,此刻心情却迥然不同之前。整个新帝国的重任,让我觉得沉甸甸地,却又精神焕发。
世界就在我面前,世界必将在我脚下。
我一步步走向宫殿的最高处,群臣对我山呼万岁。人群中,我特别注意到了身着罪囚服装的一个中年汉子,猜想那就是马木合王,于是示意带上上前。
马木合王是个精悍的壮汉,此刻却颇为憔悴颓败,双臂被反缚着。侍卫喝令他跪下,他犹犹豫豫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琢磨到底是下跪还是硬挺。
会这么犹豫的人,自然是怕死的,只要怕死就可以合作。
我微笑着走下阶梯,亲自解开了他的束缚。
“马木合王是名震西域的英雄,朕素来仰慕。朕早就说过,只要马木合王愿意归顺王化,朕愿意厚待。此言至今有效。但愿马木合王知朕心意,共创大业。不知道国王以为如何?”
马木合王冷笑一声:“我要是不肯呢?”
我说:“那么朕可以用国王之礼为君风光大葬,允许西喀喇刺国民拜祭纪念,也算朕识英雄重英雄的一番诚意。”
马木合王脸色微白,想了一会,有些勉强地说:“我是西喀喇刺之王,不能为人臣下,但求一死。”
我听出这话颇有转机,微微一笑:“马木合老哥,只要你承认我赵墨是西域各部的共主,其他一切如前,我会派人作为西喀喇刺总督,你仍然作为汗王统治西喀喇刺,定期纳贡即可。”
马木合王沉默良久,缓缓点头,对我跪下:“参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听他说这一套倒是流利得很,不禁有些吃惊,想起之前那个骈四骊六的战书,问起是何人所写,马木合脸一红,呐呐承认了,原来竟然是他自己的大作。这马木合王少年时候仰慕中土衣冠文物,在中原求学盘桓过,说起来还有些文才。我意外得到这么一个学贯胡汉的人物,倒是颇为惊喜。
就这样,我在一片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中,登基称帝,国号西丹,记为康国元年。
因为国人兼有白国、王吉刺、喀喇刺、回鹘、高昌、白鞑靼等各大部族,我决定以立国的喀喇刺文字为根基,糅合白国衣冠,制定本国文字和职官制度。各部各自尊崇自己风俗习惯,平等相待,各不相扰。国民愿意信奉摩杰教、景教、****、佛教,各凭自愿,互不争执。并以方逸柳为兵马都元帅,兼西喀喇刺总督,以坚昆为北枢密使,兼东喀喇刺总督,以奇阿为北枢密使;以呼尔纳、摩杰为招讨使和招讨副使,对易卜拉欣、马木合降封为汗王,各受总督节制;对高昌、回鹘等主动归顺的属国厚有赏赐,并派监国以示管辖。所有属国均需按期纳贡。
这一番忙乱足足持续了几个月,等国事草定,已经是康国二年的春天。
那是一个初春的傍晚,我得到了一份来自遥远东方的意外礼物。(
133-有子雪生
我接见了来自西域几国的使者,本有些疲倦,正支着青玉案揉额头,内侍来报,白国小固城有来使求见。
我吃了一惊,缓缓坐正,吩咐传入。小固城?那是白见翔镇守之地,她一去年余不通音讯,这时候忽然来使,倒是……什么缘故?
这使者一进来,我不禁暗自吃惊。此人满面胡须,风霜憔悴,却不改英武昂然之气,竟然是我昔日一起镇守泰州的同僚王飙。我们本是过命的交情,只是后来我决心西征开国,他却要留下效忠白铁绎,青托罗盖大会避而不见,从此分道扬镳。想不到这次竟然是他亲自从小固城赶来见我。
一方大将万里出行,难道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
我的疑惑一闪而过,急忙下座应接他:“王兄!”王飙对我微微一笑,还没开口,背后忽然传出一声小儿嘻笑。
我心下一震,某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难道……这念头太荒谬也太疯狂,令我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定定神,我勉强说:“王兄,你这是……”
王飙呵呵一笑,小心翼翼解下背上之物,却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孩儿,看上去不够一岁,他被王飙惊醒好梦,手舞足蹈十分烦恼的样子,瞧着甚是可爱。
王飙把那孩儿对着我轻轻抱过来,笑呵呵地说:“好教赵兄弟欢喜,你看这是甚麽——”
我跨前一步,盯着小孩儿粉团似的面孔,心跳猛然疯狂似的加急。这张脸太熟悉了,不用看镜子,我也知道,他长得极像我幼时模样。
“是……公主为我生下的孩子?”我吞了口唾沫,声音还是发干,双手哆嗦着。我怕抖得太厉害抱不稳当,一时竟不敢接过孩子。
不用他回答,我也知道一定是的。想不到,白见翔这匆匆一别,竟然是带着我的孩儿一起离去的。怪不得会是王飙亲自不远万里送来,这个孩子,是我西丹帝国唯一的继承者,干系巨大,白见翔自然不能容丝毫出错。
原来那时候她已经身怀六甲,还双目失明,可还是不顾一切走了……
王飙喜滋滋点头,我却活像听不太清楚似的,耳朵嗡嗡作响,极度的欢喜和痛苦令我有些不能自持。
木了半天,我才听到王飙在说甚麽。
“公主说,孩子的名字要父亲取,所以小公子至今只有乳名,他是公主大雪天在甘凉道上生下来的,叫雪生。如今这孩子总算见到了爹,真是可喜可贺,赵兄弟可要好生给他取个响亮的大名啊。”
我默默点头,一声不吭抱过雪生,亲了亲小孩儿发红的脸蛋。
这孩儿本来还眉开眼笑,被我胡子一戳,忽然哇哇大哭起来。我手忙脚乱一阵胡哄,眼看雪生哭得越发厉害了,正在没做手脚处,还是王飙帮我哄得小孩儿睡了过去。
王飙笑道:“看你,还不够三十岁,留这么部大胡子做甚么,搞得小孩儿一见到你就哭。”
我微微一笑:“立国未久,军务繁忙,顾不上门面了。”
王飙本来还喜滋滋地,听着这句“立国未久”,脸色顿时微微一沉,顿时不做声了。
我原知道他是忠于白铁绎的死硬性子,听到我说甚么立国开疆的言语,心里一定不好受。我和他虽然是故友,这时候我是西丹君王,他是故国大臣,倒显得有些尴尬了。见他沉吟,料想一定还是想劝说我回心转意。
果然王飙道:“赵兄弟,我这次来可不光是为你送来儿子。”
我心想果然如此,于是点点头:“王兄是为崇文公主做说客吗?”
王飙沉吟道:“公主很是思念于你,在军中也每每以赵兄弟的事迹激励士气。就连小固城的主帅还是以你的名义,公主自己只做副帅。她总是说,小固城能力抗东关至今,只因赵兄弟威名尚在,把一切功劳系于你名下,你仍然是白国万民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就在陛下面前,公主也为你诸多美言,劝得陛下赦免了你一切罪名,如今你仍然当着白国太师之职。赵兄弟啊赵兄弟,这番君王之恩,故国之情,夫妻之义,难道你无动于衷吗?”
我一声不吭听着,心里煎熬得很。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怎么可能还回去做白国太师……白见翔啊白见翔,你既然无情过了,又何必多情。若要多情,当初为何不肯为我留在叶密立?
我太清楚,她心中,最重要的永远不是我,是白国。
我出神良久,淡淡一叹:“王兄,公主是不是还有甚么书信要给我?”白见翔也该清楚,王飙的口才不可能令我回头。不知道她在信中又说了些什么?
王飙见我神色淡然,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忽然笑道:“看来我毕竟高看了你。做西丹皇帝,自然胜过做岌岌可危的白国大臣,是吧?”
我心中刺痛,但无心自辨,只说:“她的信呢?”
王飙冷笑一会,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我,看我的眼神变得颇为不屑。
白见翔说的很简单,小固城几次打退东关宗冕和纽录王女的轮番进攻,眼下形势尚可支撑。白铁绎在镇州也还算安好。但军中没有得意大将,恐不能长久,所以请王飙把孩子带到西域。万一小固城有殉国之日,也好留下小孩儿性命。
她也说,风闻薛延陀今年秋天即将对小固城御驾亲征,白国生死在此一局。如果我记着故国情意,有心共赴国难,不妨把孩儿托付给方逸柳,自己回国共抗东关大军。
这封信令我的手几乎无法拿稳,木了良久,我沉重地坐在虎皮交椅上。我很清楚知道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要我回去,信上的言语不过是手段之一,但还是感到很难忍受。
这些话纵然是手段,可也是事实。白见翔如此心高气傲的女子,要不是白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不会说出这样绝望的话。如果可以独力承担,她只怕死也不会对我这么个“负心人”开口求救。
终于,我的帝王霸业和故国危亡成了无法两全的一个局,我必须选择。(
134-东征
我活像一尊石像,一直坐在椅子上,王飙的耐性也真是好,一直不作声,等着我的决定。
纵然我不顾一切回去,白铁绎也不会信任我。等待我的只怕是一场杀身之祸。
更何况,我若回师,各怀疑心的各部领袖会不会趁机作乱?才建立的西丹帝国会不会分崩离析?我带回去的白国军民会不会死于国难,再无幸类?此事非同小可。今日之西丹,并非白国人一族之西丹,更有漠北草原、天山南北各部的一份。我的任何决定,都要对得起所有的人。
可我若不回去,难道要我坐视祖国沉沦铁蹄、亲族死于非命?我就算能做西域霸主,又有何面目傲视天下英雄?方逸柳等西征大将又将如何看待我这个不顾故国的主帅?跟随我跋涉万里的白国军民又将如何看待我这个避战东关的君王?群情汹涌之下,我自己又将如何觍颜求活?
各种激烈的念头在我心中委决不下,平生所有的壮志与失意,刹那间都如洪流一般汹涌而过。
我辈英雄豪杰处世,不求封妻萌子,只求庇护天下,可这个大英雄何其之难为……
不知过了多久,雪生的啼哭惊破了我的思绪,我慢慢站起来,这才觉得双脚发麻。
王飙铁石般的脸微微一动,沉声道:“那么,阁下意欲如何?”
“立即召集各部领袖,商议如何协助白国防御东关王薛延陀。王将军,你放心,白国是我父母之邦,赵墨不是忘本之人,更不会袖手旁观。”
王飙憔悴的脸上闪耀着惊喜,他忽然对我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我为白国多谢阁下!”说着狠狠一个头磕下去。
我大吃一惊,连忙把他扶住,一叹道:“王兄,你这是要折杀我么?”这才发现他一手都是汗水,显然之前对能不能说服我毫无信心。
王飙眼中泪光闪烁,这铁打一般的汉子,此刻竟然心绪难平,半天说:“我这三拜不为自己,是为白国。请阁下务必受我大礼!”
王飙是武人,纵有心计也是十分简单直爽的,这三个头磕下去,他大概是急于坐实我不能再退后。我清楚他的心思,为让他安心,只好由得他狠狠叩头三下。王飙磕得一额头都是血,脸上却是笑逐颜开。
小小的雪生自顾坐在一边玩耍,这时候似乎也被我们的言语惊动了,揉揉眼睛,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王飙,忽然格格一笑。
我有些意外,这孩子竟然丝毫也不怕血,难道是个天生的战将胚子?
待到群臣齐聚,我让王飙把白国发生的事情缓缓说了,便问众人:“白国是朕与诸君的故国,如今有大难,朕有心带兵营救。诸君以为如何?”
我心里清楚,如果不先把这一层意思说出来,群臣定会争执不下。来自中原、漠北、西域的不同部族,对于白国的感情实在是天差地别。如杨铁晟等人一定主张死战,坚昆和东关宗冕有灭族大仇,早就巴不得杀回去,那也不必说了。但奇阿、摩杰等人对白国实在无甚情意,要他们为白国拼命,只怕未必诚心。东西喀喇刺之王易卜拉欣、马木合之辈,貌恭而不心服。
今天处置得当,那就是救国存亡的壮举。稍有差错,不免此处根基不保。乱局之中,我并无绝对制胜的把握……
果然,这话一说,群臣哗然。坚昆第一个挺身而出,概然道:“白国昔日对我青托罗盖诸部有生息大德,东关则是我世仇,我们昔日青托罗盖出走的时候就发过誓要打回去的,我洪吉刺部的儿郎,都盼着早日杀回家乡。如今薛延陀要灭白国,国家危机之际,正是我等报效之日。陛下,你要打回白国,我坚昆愿第一个带兵出战!”
这番话一说,杨铁晟立刻越众而出,对坚昆一拜,颤声道:“坚昆大人此言,句句犹如出自铁晟肺腑。陛下,我杨铁晟心中,无时无刻不思念故乡。我,我本道陛下安心西域,忘怀了故国。天可怜见,原来陛下心中一直记着白国……我……我……总之,此番出兵,我愿做前锋!”
他语无伦次说完这番话,口气竟然有些哽咽。想是他一想到可以回到白国,竟是情难自禁。
杨铁晟这一哭,小固城旧部纷纷跪下,词气慷慨激烈,一个个争着请战。我看得心有所感:如果我接到白见翔求援,不是立刻决定回兵相救,只怕大失群臣之心。这一步纵然艰难,也是势在必行。
一片群情沸腾之中,我冷眼注意观察西域诸臣的表情。马木合和易卜拉欣固然是沉吟不语,就连奇阿也神态凝重。我知道自己猜测得不错,故意问:“奇阿将军,你是寡人妹夫,更是政务奇才。此次朕御驾出征,朕有心以你为监国留守喀什,不知你意下如何?”
奇阿一怔,伏地禀道:“臣若是野心勃勃之辈,自当欣然同意。可陛下对臣恩深义重,不以臣部族卑弱,许以婚姻,委以重任,臣不能愧对陛下。今日纵然逆拂圣意也要直谏。”
这话说的十分犀利大胆,我心头一跳,喝道:“卿有何意见,但说无妨。”
奇阿又是一礼谢恩,这才不慌不忙道:“陛下若出倾国之兵御驾亲征,只怕……喀什不稳。东西喀喇刺尚有不服王化的顽劣之辈,一旦我军重兵离开喀什,他们只怕早晚造反。高昌、回鹘等国,其实也是首鼠两端。更有西方的塞柱儿突厥之王桑托儿苏丹,早就对我西丹帝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一旦西丹后方不稳,陛下腹背受敌,谈何回救白国?更怕这些人与东关薛延陀形成东西响应、南北贯穿之局,届时陛下纵然盖世英雄,恐怕也回天无力。奇阿若有心裂土分封,自然可以从中取事。若一心尽忠陛下,恐百死不足以平乱!此中凶险,还请陛下三思!”
他这番话词气凌厉之极,更兼声若雷霆,一字字在朝堂上炸响,就连最慷慨激烈的小固城旧部也听得面目变色。
这番话的道理,我心里也想过无数次,却难得他说得如此清楚凌厉,不禁听得暗暗点头。奇阿会如此劝谏,可算忠心难得。只是,连身为西域部族之王的奇阿都如此开口了,方逸柳为什么还一言不发?
正在想着,方逸柳却已微笑着走了出来:“奇阿将军此言甚是。不过,陛下出身白国,若不能救亡,不但折损陛下人望,更恐东关人趁机西征,届时难免一战。我们一路向西,躲避东关数年,如今立国喀什,也算羽翼丰满,如果再一昧避战,只怕……不但冷了壮士豪杰之心,天下人更以为陛下恐惧东关薛延陀,只敢西征回避!”
这话一说,我不禁双拳一紧,霍然看向方逸柳。
奇阿闻言面色一变,喝道:“方将军,你要做误国第一妄臣吗?”
方逸柳被奇阿痛骂,仍然笑容悠闲,倒是被我看得微微低头。我这才问:“那么,方卿的意思呢?”
方逸柳满面笑容道:“所以,微臣愿代陛下出征,此去三军用命,务求痛击东关人。陛下身为天子,不宜轻易出征,还请坐镇喀什,稳定大局为上。”
我和他是多年搭档,他无疑是最明白我的人,这番话说得更是合情合理,十分妥帖。群臣一听,纷纷点头,都说方将军说得甚是。奇阿松了口气,脸上微现笑容。我见他如此真心为我西丹国着急,也觉得欣慰。
方逸柳见状,一拜道:“既然大家都说好,还请陛下下旨,微臣必当全力死战。”
我摇摇头,沉声道:“方将军,我是要下旨,却不是要你出征。我将要亲征,你和奇阿一起,为我镇守喀什。”
这个决定令方逸柳十分震撼,他忍不住踉跄了一下,失声说:“陛下,大丈夫处世,儿女情长只在其次,大局为重。”
我脸上一热,知道他所谓儿女情长说的是我不能割舍危险中的白见翔。可他不明白,此次亲征白国,也是我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我在青托罗盖祭天发过的誓言,那是要算数的。
还没来得及对方逸柳说什么,摩杰忽然闯上来,大叫道:“陛下不可!”这位昔日的西域名医,早就成为我的心腹,我对他信之重之,想不到这时候连他也阻拦我。
摩杰见我并无特别反应,一下子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陛下,你别忘记,你是身负天命的人,是天神的使者,是我摩杰教的创教神明,西域各部,得你维护,不受西边强国欺负,无不把你敬若天神。你,你若抛下我们去了白国,好教我数万教众无依无靠,如何活下去?”
他说得急了,顿时声泪俱下,十分激切。我连忙安抚,并示意内侍扶持他坐到一边,心下吃惊:摩杰这样子,竟是发自内心把我当作神明了。他明明知道那是我们为了征服西域造出来的神话啊,倒是什么时候开始,连摩杰自己也相信了这神明之说?也许,他们对天神的信奉,其实是对乱世活命的渴盼吧。
杨铁晟本来就有些看不惯摩杰装神弄鬼,闻言冷冷道:“难道西域人的命是命,我白国人的命就不是命?陛下这次是营救故国,是英雄之举,你不但不竭力辅佐,还如此妄言。扰乱军心,那就是杀剐的大罪!”
这话说得十分不妥,只怕西域各部听了都要多心。我心里暗叫不好,却见奇阿一下子挺身而起,喝道:“无论西域人,白国人,都是陛下子民。杨将军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杨铁晟涨红了脸,他本来口才就不好,被奇阿一逼,更是磕磕巴巴。
就在不可开交,连呼尔纳也站了出来,迟迟疑疑地说:“纵然是白国人,陛下这一路西征,沿途白国将士战死者不下三万,大伙儿好容易在西域立国,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一杀回去,只怕……又是流离颠沛……陛下,你当年就不能狠心废了白铁绎自立,现在回去,还不是要听他的?他向来就是瞎指挥,咱们将士拼死拼活,难道就是去为这昏君送死的?陛下,三思啊!”
当一个人的生死承担着数十万人的希望……我,该当如何?
我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有远方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激烈,那是白国,是故乡的呻吟。也是她的血与泪。我的故乡,我的妻子……
我渴望建立霸业,虎视天下,可我最初的梦想,不过是做个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杰。如今故国正在血与沙之中做最绝望的挣扎颤抖,我,如何能远离?
心里一阵刀割似的痛苦,我艰难地站直身体,缓缓道:“诸位,不要争了。你们都是为了西丹强盛,我也明白。但此番若对白国见死不救,我赵墨,有何面目对天下称雄?”
也许这样很傻,也许我甚至错过了称雄西域的好时机,反倒把自己带入险境……那就最后做一次傻子吧。人生一世,若是全然无情全然算计,活得又有何趣味?
当下颁旨,令赵雪生见过群臣,并册立太子,以方逸柳为太子少保,加一等勇国公,统摄五万大军,留守喀什,并以奇阿为方逸柳副手,共商朝政大局。我自带七万兵马回征白国,以坚昆为副帅,呼尔纳、杨铁晟为左右前锋,三日后祭天出发。(
135-天威
我原本就料想这次东征绝不顺利,但没想到如此不顺。
尽管有充分的粮草准备,天威还是令我的军队遭遇重大挫折。大军穿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时候,遇到了大漠上最可怕的黑风暴。我不断发号施令约束士兵,大军全力开动,躲避风沙。可就是这样,仍然不时有人被狂风卷飞刮倒。天威咆哮之际,每个人都在颤抖,我拼命呼喝约束士兵,可我的声音在这无穷无尽的狂风中显得那么渺小可笑……
风力越来越大,到后来整个天地间都充满着愤怒巨人咆哮一般的轰响,纵然是大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多少人在发抖,不知道多少人在哭泣,更有人绝望地号叫:“陛下,陛下,你是神啊,快停止这风暴吧!”
被众人惊恐迷惘的目光死死看着,我觉得一身的血都涌上脸,苦涩和迷茫令我几乎不能自持。我,哪里是什么天神?那是个凝聚人心的谎话,可偏偏每个人都信了。我做了他们的神,可谁是我的神明?
风沙更狂,猛地,黑风下压,随着一道惨叫破空而去,不远处有战士和骏马一起被卷上天空,轰然直冲天空。那惨叫摇曳而去,很快模糊在一片毁天灭地的混沌之中。
这是天威,盖世英雄也不能抵挡的天威。
恐惧的士兵顿时有些失控,刚才那哭嚎的士兵声音更加惨烈:“陛下,你骗了我们,你不是神!我们都要死了!要死了!”
在那个刹那,我忽然觉得有些怀疑:我,真的是神明所钟吗?为何向来所向无敌,独有一东行就如此苍天震怒?我舍弃一切万里归国,为何天也不容我?
天意,人心?人心,天意?何处是我的去处?
这个软弱的思绪很快被我压了下去。我恶狠狠地想,天算什么?我就是天!沙漠算什么,我能从这大沙漠过来,自然也能回去!
愤怒激狂之下,我霍然拔出黄金弯月刀,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划出一道金色霹雳,猛地一下子砍飞了那胆怯兵士的人头:“全都安静!”
这一下子令激狂的士兵微微一静,我趁机大喝:“坚昆,呼尔纳,立刻列队!”
两人一路摸爬着勉强奔到我身边:“陛下请吩咐!”
狂风灌嘴,我死命忍住咳嗽,厉声道:“你们分别调动左军、右军,就地停驻,所有军队战马紧紧挨在一起,抱团站立。”说到这里,正好一个士兵被狂风刮得飞了出来,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脚,硬生生将他拖回,风势太狂,我自己也站立不住,连忙腾出另一手死死拽住坚昆的胳膊,勉强稳了下来。
那士兵砰的一下滚落地面,颤声道谢,我示意他镇定,又接着大吼道:“快!要每个偏将军每数三百声清点一次人手,外圈将士轮换抵御风沙,务必确保最多人活下来!”
坚昆、呼尔纳轰然领命,跌跌撞撞下去指挥军队了。我和众士兵死死抱在一起,眼看风势越来越狂,七万大军在这毁天灭地的狂风沙面前,竟是蝼蚁一般渺小。整个军队抱得犹如铁铸,可在狂风中纵然是钢铁也几乎千疮百孔!
狂风犹如永无止境的地狱试炼,我们不知道在风沙中挺立了多久,我们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无星无月,天地漆黑一片,将士们的体力活像流沙一点点消失,酷刑却活像永不结束。
坚昆一边咳嗽一边大吼,镇压威吓每一个人不得动摇。可还是不断有人吓得恐惧崩溃,才一哭出来就被坚昆一刀枭首。这是危急存亡的最后关头,人命危浅,每个人都在指望着我,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老天!你要灭我吗?你要灭白国?你要我做不得忠臣烈士?你要百万军民都死成劫灰?你要天下苍生都涂炭?你要我妻子亲故身首不全?
我的激愤恐惧和狂怒犹如烈火一般猎猎燃烧起来。
黄金弯月刀猛地出鞘,我怒指黑沉沉的长空:“老天,你不能保佑白国,你这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善的老天,留你何用!”
随着怒吼,我运尽平生之力猛地挥刀,黄金弯月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电光,随风直上云霄!
伴随我的咆哮,陡然一声雷电轰隆隆击落!刹那间,天地皆白。
雪一样的电光中,每个人都是须发惨白,犹如瞬息间已是千年劫灰。太恐惧,连最刚强的坚昆都忍不住发抖了。
焦裂一般疯狂的雷声过后,风声渐渐弱了下去。
坚昆愣了半天,忽然爆发出一声欢呼。
“陛下,你真的是神,沙漠也要听你号令!”他颤抖着跪下,对着我不住磕头。
我筋疲力倦地苦笑。尽管并不这么想,我也并没有否认他的话。与其让将士们恐惧天威阻挠,我宁可做了这个天神也罢。我是神吗?可我心中已经无法无天了。
一夜之间,我丧了万余人马。平明时分,我下令埋葬死者,继续向东进发。
军队开出数里,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蓝天下黄沙起伏绵延,十分安详宁静,沙漠中特有的黄遏鸟在风中轻声嘀咕着。
谁能想到,这些毫不起眼的平静沙丘之下,埋葬着一万白国好儿郎?我甚至无法分辨哪里是将士们埋骨的地方。可怜他们来时壮怀激烈,都憧憬着回到家乡建功立业,却这么无声无息死在一场异域风沙之中。
不知何时,坚昆带头为死去的战士们唱起了送别的歌谣。
“我的神啊,我的去处是故乡。
家乡明月美,更胜此处青草香。
马蹄踯躅马力伤,我的归路远又长。
苍鹰击翅向长天,鲤鱼欢跃在波浪,
我的神啊,我的灵魂只能在故土守望;
雪山日出雪野彷徨,旅人流浪天涯渺茫。
愿得故乡的白雪,将我身躯永远埋葬。”
歌声苍凉凄厉,直冲云霄,六万战士闻歌唏嘘。我想握紧腰间的黄金弯月刀,这才惊觉它已经在挥刀斩天之际不知去向。也罢,没有黄金弯月刀,我还有我自己。我就是刀。
三军之气不可动,我对坚昆说:“送别之后,我们还要走,换个歌来唱吧。”
于是我带头唱起。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众将泪雨滂沱,高声应和:“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这一去,还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不知道。纵然天不让我救白国,我也要归去,也要救!(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136-两千火马
然而,此去的一连串战事,却远比我预计的更加惨烈和艰难。
我们横穿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过程中,因为风沙和饥饿,不断损失兵力和牲畜,到达沙漠腹地的时候,我已经折损了一半人手,却偏生遇到了东关人的伏兵。望着天际呈弯月形包抄而来的绵长军队,我眉头皱紧了。
为首处的大旗,正是东关宗冕的标志。这个阴魂不散的死敌,果然又得到我的消息,趁势截杀。
想不到东关宗冕的势力已经达到这浩瀚沙漠的边缘,整个漫长的西行大通道是不是已经沦入东关之手?白见翔的小固城和西域的联系已经被切断了,她在远方可还好?
我转头看着王飙,低声问:“你来的时候,宗冕打到哪里了?怎么现在已经横扫了甘凉,远及西域边缘?”
王飙擦了一下额头冷汗,说:“当时还在甘肃恶战,想不到……看来镇守甘肃的郭刚老将军多半已经殉国了。不过元帅放心,公主镇守小固城非同小可,兵革坚利,一时半会宗冕攻不破的。”
坚昆凝神看了一会,厉声插口道:“陛下,还不阻截就拦不住了。”坚昆是马上大将,经验丰富,说得十分精当。东关马力强劲,务必留出至少一里的交战带,否则我们的军队禁不起东关骑兵冲击。只是,我们是疲兵迎战,宗冕却是守候已久,就算仓促中布置好防线,恐怕我们也不是东关人对手。
我再是心焦,这时候也顾不上多想白见翔之事,凝视着前方冲天而起的滚滚沙尘,估摸宗冕的兵力不在我之下,马速快过我军,逸以待劳更有优势,于是摇头说:“这样挡不住。”说到这里,猛然觉得额头上的汗水竟然一直滴到睫毛上,这才知道果然焦急过度。
坚昆急问:“那怎么办?”他一着急,坐骑是跟了他多年的名驹,也感染主人的情绪,不安地人立而起,在原地团团打转。坚昆赶紧约束骏马,咒骂一声:“这畜生真个不真气。”
我灵机一动,猛地大声说:“有了!人不要命,人人害怕。马不要命,马能不害怕么?”
坚昆一怔,我却站了起来,赶紧吩咐:“前锋营出两千战马,全部浇上油。快!”
坚昆呆了呆说:“两千战马浇上油?我们以后吃什么?”
“吃什么以后再说!”我厉声道:“前锋营抽调死士,等宗冕的人马到了五十丈外,我们的人立刻出击,把战马点燃朝前赶!其余人等分为两翼,退到侧面,待宗冕军队一乱,立刻包抄合围!”
坚昆这才明白我的意思,恍然大悟:“古来有火牛阵,陛下想用火马阵?”
王飙听了双目一亮,立刻抢先出头道:“既然如此,我请元帅保护白国,便由我身先士卒,带军第一个对抗东关!请元帅示下!”
这样赶着通体是油的战马冲击宗冕数万人大军,几乎是必死的事情,王飙这么一说,令我颇为感触,略一沉吟同意了他。
坚昆大吼着布置我的安排去了。我站在沙丘上注视着局势动态,心中如波澜起伏。王飙看了我一会,眼中闪闪发亮,竟是很欢喜的样子。我一时间百感交集,沉吟着说:“王大哥,你……”
王飙忽然笑了笑:“其实我也觉得,白国只怕早晚不是东关对手。可,那不能败落在我们手上。赵元帅,好兄弟,你肯回来救亡,我我可真欢喜——”
他声音哽了哽,似乎想起了泰州一起守城的时候,忽然用力握紧我的手,扬眉一笑:“白国就靠你了,千万拜托!”
我再是被战事训练得心如铁石,这时候也有些动情了,低声说:“放心。”王飙呵呵笑着,慢慢放手,冲下去和坚昆一起布置协防。
所幸我带军还算训练有素,这命令虽然下得古怪,不一会就准备好了两千战马。眼看宗冕的军队越来越近,王飙第一个跳了上去,对两千死士挥手大喝:“弟兄们,冲!”
两千儿郎一声应答,纷纷上马。人人都知道这一去必死无疑,却无一人露出怯色。王飙高举战刀,当先唱起“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众将士纷纷应答,歌声响彻沙漠,滚滚扬尘之中,火光陡然暴起,刹那间,两千人马陷入一片血红色的火海!
这火海疯狂着,涌动着,带着一死无前的狂烈和杀气,飞速冲向前方。
火光如铁流如血泉,疯狂地涌动曼延着,王飙的歌声在风中已经有些颤抖,却还是那么嘹亮。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
很快,两军交接,烈火如万点飞星一般在宗冕大军中散开,火与血,血与杀,杀与劫,人的呐喊与马的悲嘶,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犹如毁灭的末世。
隔了太远,我看不出宗冕脸上的表情,但我甚至可以想象他脸上的震骇!
东关前军陷入一片混乱,后军仓促之下马速不减,一个个接着冲上去,人马蹈籍,顿时乱成一团。战局如麻,王飙的歌声已经微不可闻,但我还是听清了他在唱什么。
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双拳用力握紧,我猛然起身,挥刀下令:“坚昆,呼尔纳,两军出击!”
东关乱军陡然再遇夹击,顿时抵挡不住。宗冕还有心列队冲击,奈何中间战场被烈火疯马冲击得一片乱七八糟,人马重叠,完全施展不开,东关骑兵天下无双的速度到了这里也毫无作用了。再被我军从外围一层一层砍瓜切菜似的剿杀进来,内外冲突,越发形势紧逼,哭喊号叫之声不绝于耳。连天上的彤云似乎也变成了血红色。
宗冕眼看大势不好,当机立断,带着余部缓缓退去。他也真个是大将之才,虽败不乱,退兵之际依然约束得军纪严整。我看了也觉得佩服。就这么追击了十余里,怕有埋伏,就此收兵。
清理战场已毕,坚昆上前报喜:“恭喜陛下,这一战,我们只折损了三千战士,却痛斩东关宗冕万余人马。呵呵,陛下用兵如此之威,只怕要吓得宗冕再不敢对陛下之锋芒!”
我点点头,却没有多少欢喜的心情,想了一会,问:“找到王飙的尸体了吗?”
坚昆本来也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闻言默默一叹,摇摇头。旁边杨铁晟哽咽着解释:“所有的死士……都烧得焦黑一团……分辨不出了。王将军为报国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我不做声,凝目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注意到那些零落期间的焦黑尸体。我不知道哪一个是王飙,可那也没有分别,不辞万死能报国,他们都是一样的好儿郎。
耳边似乎还响着王飙的歌声,他临死还说,白国拜托给我了。所以,他可以放心地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我握紧拳头,慢慢说:“大军休息五个时辰,然后继续行军。我们要尽快赶出沙漠,才能救白国之急。”
七日后,我们终于走出了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再横穿茫茫的大戈壁,逐渐走向中原。在大漠的尽头,白骨红血滩的咽喉要害之地,又一支军队拦在我们的面前。
我看清了远方招展的军旗,只觉心中犹如焦雷打过,一时间恍如隔世。
那是白国的军旗!终于,我再次见到了它!
我已经是西域的皇帝,可我心里,如何能忘记这旗帜,我曾经身为它的军人,战斗了那么久。那里曾经有我的一切——
谢天谢地,白铁绎的余威还能到达白骨红血滩,看来一切还没有想象的那么坏。白国还有救!
也许是阳光太刺目,刹那间,我觉得眼眶热得可怕,令我眼前水光模糊,看不清东西。
我的白国,我的故乡。
静默了一会,我笑了笑,勉强镇定下来,沉声对坚昆道:“派人去对前方守将致意,就说西丹皇帝赵墨,驰援故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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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回应很少,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和读者聊天的,不知道大家怎么不爱吭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