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张锦寿礼
再醒时,账外透进光亮来,她心中欣喜夫君竟仍躺在身边,忐忑问道:“可会误了你上朝?”
要是今日他能陪着自己就好了。
江壁川摇摇头,夏青蝉疑惑他目中为何有担忧之色,又不似平日那般与自己亲近,极力思索缘由,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两人沉默片刻,江壁川方道:“那日合州城外驿站,我说想让你从此快乐开心,你可还记得?蝉儿,我能理解你忧郁父亲之亡,可是一个夫君能做的事情,比父亲还多,你为什么宁愿不快乐,也不给我一个机会?”
夏青蝉奇道:“什么合州驿站?我又没有不快乐。”
江壁川道:“那你昨日怎的不避开烟火?合州时张豹也说过,帽儿山顶,你故意走向悬崖边。”
夏青蝉如被雷电击中,重生以来种种事情一瞬间涌入脑海。
昨日是怎么回事?受惊了脑子糊涂了么?
她坐起身来,挂起床帐,又高声唤竹香。
幸喜她与他两人衣衫俱全。
她心想此次又是自己孟浪,需得解释,转头对江壁川道:“昨日受了惊吓,这才如此举止无礼,望枢相恕罪。我种种小事,难为枢相挂心。”
还耽误了他上朝。
见他仍微带忧色,她又道:“昨日我只是没来得及避开;那日悬崖上的事我不记得,想来我当时只是看风景,一时不注意罢了。”
又道:“枢相请回吧,使女们看见不便。”
江壁川置若罔闻,只问道:“月底你可愿随我去西州?”
夏青蝉摇头道:“我不去。”
江壁川道:“当日你说过一旦开战便有谢礼给我,你随我去西州就是我要的谢礼。”
夏青蝉摇头道:“开战一事我是被人骗了,你将计就计,谢礼自然也没有的。”
江壁川笑道:“夏之仪的女儿竟然会毁约?”
夏青蝉道:“以前不会,现在会了。你快走吧,我不去,我一见你……心中就……就……”
她不知如何解释,只得亲自去开门唤竹香。
大双含笑迎上来道:“竹香姑娘就来,我去叫她。”
夏青蝉站在门边等着江壁川出去,他一言不发去了。
很快竹香沉着脸赶来,也没理大双,进房后呯地一声将门关上,这方跪下对夏青蝉哭道:“是我疏忽!当日我就该以死相逼,力劝姑娘不可搬进来!如今果然遭贼人玷污!”
夏青蝉拉她起来,笑道:“你仔细看看,并没有你说的事。”
竹香仔细看了看她神色,确实不像受了欺负,但心中仍是有些不信,知姑娘好性子,又当面去床上查验了一番。
这方皱眉回来道:“此次虽是侥幸躲过,下次可不一定,姑娘,咱们还是早日搬出去是正经。你烧伤的地方还疼么?”
夏青蝉摇头道:“不如何疼。”
主仆说了几句,竹香昨日隐约听见大双说姑娘欣然受死的事,心知姑娘面上虽淡淡的,心中却不知如何煎熬。
她怕勾起姑娘烦忧,便也不提起自己被张豹打昏的事,匆匆去打水伺候夏青蝉洗面去了。
夏青蝉静坐房中,突地想起前世自己那般盼望醒来时夫君仍在身边,原来他是可以做到的。
又想到何必介意这种小事,摇摇头卸起钗环来。
竹香回来,伺候夏青蝉洗漱毕,只捡着让夏青蝉开心的话问道:“姑娘,要不要我问问陈掌柜账上攒下多少钱了?也不知宝缘斋沈掌柜找到那蒲甘红宝石做指环没有?张姑娘婚期近了。”
夏青蝉笑道:“沈掌柜找到么,便是张锦与那宝石有缘,找不到么,也无妨,我横竖只尽着账上所有给她添嫁妆罢了。”
又道:“若不是我父女命数不好,把爹爹留给我的红宝石给张锦几件是最方便的。”
毕竟乍然抄家人亡,夏家的东西怕是多少都带了不吉。
竹香奇道:“姑娘也信这无稽之谈?”
夏青蝉笑道:“我本来不信的,可是……”
可是毕竟是张锦,她不愿最好朋友的幸福有一点点不详。
转眼到了张锦生日,竹香捧了礼盒,夏家主仆二人去了张齐的状元赐第。
门童衣饰虽朴素,却浆洗得极整洁,应对也恭敬有礼。
夏青蝉见这宅第白墙青瓦,隐隐有喜气透出,一见便是兴旺人家,心中为张家欣喜。
门童恭敬请她到正堂上,又说主人随后便到。
自上次张齐求亲,夏青蝉本不欲与他私见,但眼下只得坦然前来,幸得过来的‘主人’是张守仁。
夏青蝉许久不见张伯伯,极是欣喜,行过礼后坐在下首闲谈。
张守仁近日已从张齐处得知江壁川有求娶夏青蝉之意,不敢怠慢,今日对她也不敢再似从前那般亲切,多少带了些拘谨恭敬之意。
夏青蝉心中奇怪,却也只想着大约是许久不见罢了。
幸得张锦很快便盛装前来,在父亲前说笑几句后,拉了夏青蝉去自己房中。
竹香这方奉上寿礼。
夏青蝉边看着张锦接过,边笑道:“明日你大喜日子,我热孝在身,不便过来,这既是寿礼,也算是我给你添的嫁妆。”
张锦解开包袱布,打开盒子便叫了一声:“哎呦!使不得!”要将盒子推回竹香手中。
夏青蝉拦住,笑道:“只最上面一件戒指是红宝石的,底下都是金的,你收着无妨。”
又笑道:“你不收着我就恼了。”
张锦无法,想了一想,方又摇头道:“便我收着,我爹爹与哥哥也不许的。”
夏青蝉道:“当着张伯伯,我已送了你寿面、香囊了,这盒子你要是愿意,可以自己偷偷藏着,连周慎也不知。这法子是淳音告诉我的,她总说婚后要有私房钱才行,这就是你的私房钱。”
张锦侧着头想了一想,道:“也罢,你花钱不仔细,这盒子算咱们二人的私房钱,周慎我也不告诉他。”
说罢嘻嘻一笑,与夏青蝉头碰头闲话起来。
夏青蝉本欲多待些时,但张齐好友、同年等家中姐妹不断前来为张锦拜寿,她不便久留,只得先辞去,临行前说好月底张锦离开前定会再见一次。
出了张家大门,她方想起忘了对张锦说被烟火灼伤一事。
第九十二章 淳音亦去
第二日喜得天气晴好,栝树小院清幽,连地上树影都做碧色。
夏青蝉立在园中看鹤舞,想到张家周家办喜事,现在不知如何热闹,心中寂寞,突地也想去一个很热闹的地方。
她转头对竹香道:“你还没有去过寒英阁吧?不知陈七一家怎样了?咱们今日去瞧瞧好了。”
竹香恨不得日日出门,省得姑娘想起烦心事,立时拍手叫好。
须臾间备好马车,大双在院外对竹香低声道:“夏姑娘伤势未好全,也不知连着两日出门可有妨碍?”
竹香只冷冷道:“我家姑娘身子无妨。”
她本不欲理会江府的人,可是姑娘将银钱全数买了首饰给张姑娘,无钱贸房,主仆还得叨扰江家一段时日,不得不低头。
马车刚在寒英阁门前停下,陈掌柜带笑的声音已传来:“东家今日来了!也没遣人先来说,好茶也没有炖上!”
他已几次去江府送过银票,知这江府马车中定是夏东家。
他笑吟吟将主仆二人引进账房坐下,又打趣道:“徐东家如今没精神查账,亏得夏东家查账来了。”
夏青蝉摆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帐下次再查吧。掌柜,陈七他们一家安顿得如何?你上次来,说要给他们贸几间房屋居住,可找到合适的?”
她来只想和人聊聊天,不想查账。
陈掌柜说了一番陈七一家如何在京城贸房安顿下来的事,他见夏青蝉消瘦,兼之神情落寞,故意添油加醋,说得极有趣,逗得众人几番大笑。
他说完见夏青蝉已复柔和单纯神色,方道:“夏东家,我看这陈七为人倒可靠,如今大军出征在即,陛下传令所有商人:凡运大量军粮至西州,皆可按一定比例换得茶叶经营权。我有门路可走,咱们何不让陈七运一批军粮去西州?”
肖六娘本在一旁聆听而已,闻言也点头道:“我听人说拿着这茶筹方能去东南一带茶山收茶,一运到京城便能百倍价格售出,陈掌柜若有门路那是最好的了。”
夏青蝉无可无不可,便笑道:“你们问问徐姑娘,看她怎么说好了。”
众人正说起自婚期定下,已许久不见徐淳音,突地门帘被人掀开,许嬷嬷身后盈盈立着的,不是徐淳音是谁?
夏、徐二人自三月韩府海棠宴后便没再见过,一见面自是又惊又喜,叙过寒温便聊起天来,渐渐声音低下来。
陈掌柜与肖六娘见机,忙禀过运军粮一事,徐淳音满口支持,两人便辞去了。
徐淳音见室中无旁人,问道:“青蝉,你怎的这般不明不白搬入江府?当日若得我与意歌说合,决不至于如此身份不分明。”
竹香皱了皱眉,这是说姑娘连个妾也没挣上?
夏青蝉只简略将苦主上门、避入江府暂居,所居乃是独立院落等事淡淡说了一遍,徐淳音有些待信不信的,夏青蝉也不在意。
徐淳音生平对他人之事不甚关心,木木地听过夏青蝉所述,只叹息一声,想起自己亲事,道:“其实只要夫君疼爱,名分有什么要紧?有些没有名分的人,地位倒比正经夫人高得多。”
竹香不知徐淳音婚事,以为她出言讥讽夏青蝉,正待开言,许嬷嬷已察觉,赶紧笑叹道:“夏姑娘还不知道吧?庾家那歌伎已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子了,九月临盆。”
前世便是这孩子百日宴时,淳音自尽的。
这么快吗?夏青蝉心中担忧,面上只对徐淳音笑着宽慰道:“那些没名分的歌伎舞女,你自不必理会她们。等你过了门,闲了无事来找我就好,不论如何我总在你身边。”
徐淳音笑道:“那自然是极好!只是我月底便去西州,咱们两人又要有好些时不能见面了。”
许嬷嬷凑上来笑道:“夏姑娘想是比我们更清楚的:如今众人都想跟了江枢相去立战功。庾家与江家交好,庾公子自然也谋得禁军中一个文职,成亲之后我们姑娘便随姑爷去西州。”
与张锦一样啊。
夏青蝉一时失语,半晌方道:“大军出征,倒好似要将整个京城都带走似的。”
徐淳音道:“意歌仍在京城啊,”又叹道:“可惜她沾染时疾,已有好些时没出来见人了。”
夏青蝉含糊点点头,此时陈掌柜已换得徐淳音所需银票进来:她此来便是为了携带寒英阁账上私房,婚后好去西州花费的。
许嬷嬷接过银票,徐淳音很快告辞去了。
徐淳音去后,肖六娘又进来陪伴闲话,对夏青蝉说起荷露胭脂,是她入夏以来,每日清晨采得荷叶上露珠配成。
夏青蝉笑赞别致,肖六娘道:“其实擦了与普通胭脂也一样,夏日里借个荷花的意头罢了,露水难收,只制得了两盒,徐东家已带走一盒,这是夏东家的。”
几人闲谈片刻,竹香想起夏青蝉伤势尚未痊愈,劝着她回去了。
晚间夏青蝉早早睡下养伤,竹香仍毫无困意,正欲在院中稍稍走动、舒活筋骨,开门出来,却见月下众使女坐在竹墩、竹榻上乘凉。
众人见她过来,都起身低声笑道:“竹香姑娘来了!想是我们在这里,吵着夏姑娘休息了?下次不敢了。”
说着便都笑着起身要走。
竹香赶紧笑止众人,说清缘由,有人殷勤搬来一张凳子,竹香谢过坐下,也与众人闲聊起来。
众使女已知夏青蝉并非传言中的外室,对夏家主仆是何身份来头皆有些好奇,但忌惮大双厉害,怕多嘴惹祸,只敢拣闲话说起,问竹香怎的做出来胡饼比街市买的松软些?
竹香笑道:“说出来也不过如此:和面的时候加些羊奶。”
小满听了一惊,皱眉道:“哎呦!羊奶最腥的。”
竹香笑道:“才不腥呢!羊奶做的奶皮子最好吃,可惜梁州城买不到。”
众人想起竹香乃是胡人,便都含笑不以为意,纷纷说起别事来,直到夜深露重,渐渐凉起来了,方各回房歇下。
第二日一早,王太医又来诊脉,见夏青蝉伤势不如预想中恢复得快,问过这几日起居后,嘱咐她在房中静养几日,暂不要出门。
竹香送王太医到院门外,刚关了门,小满笑盈盈跑过来,高声对她叫道:“竹香姐姐,你快谢我!”
第九十三章 竹香辞去
竹香闻言笑道:“大清早的,我谢你什么?难道你给我们姑娘做了什么好东西?”
小满摇头,嘻嘻笑道:“与夏姑娘无关的,你只想昨晚你说了什么。”
竹香想了片刻,笑道:“难道你是做了胡饼给我?”
小满笑道:“比胡饼好多了!告诉你吧:我今日一早便偷偷跑到花园东边,去找跳舞的惊鸿姐姐,她也是胡人,我问她可知在哪里能买到绝好的奶皮子,她告诉我了。”
说完得意地看着竹香道:“你还不谢我?”
竹香知道江府东边一排院子中住着身价高昂的歌姬舞姬,想来自然也有胡人,便笑着谢过,小满细细说给地址,这方笑嘻嘻去忙了。
竹香回房,仍在夏青蝉床下脚踏上坐着女红,夏青蝉好奇问道:“方才小满闹着要你谢她什么?窗子开着,我隐约听见,没听清。”
她喜欢小满,前世总是让小满给她梳头:小满的姐姐是住在东边院子中的歌伎,歌伎们总知道最新的发髻,小满也总是第一时间学了来。
竹香正怕姑娘躺着无聊,赶紧把整件事详细说了一遍,又着重说了一番奶皮子如何香醇好吃、回味无穷。
夏青蝉笑道:“说得我也想吃了,你现在去买点回来如何?横竖我只是遵医嘱静养,外面有她们,无事的。”
竹香知姑娘一向嫌羊奶腥气重,连掺了羊奶的胡饼也不吃的,怎会要奶皮子?自是借口让自己去买罢了,便笑道:“我不过是随口胡说,姑娘又信了。羊奶性温,吃了不知会不会对烧伤不好,不如等姑娘好些,咱们再一起去买。”
她可不愿将姑娘一人丢下在江府,韩夫人七夕设计杀死姑娘,之后也并无惩罚,听使女们说她只推说是烟花过响,自己一时头晕,还有脸要求亲自上栝树小院道歉,竹香也没问过姑娘,直接婉拒了。
夏青蝉笑道:“你去吧,好不容易有件我想要的物事,你还不巴巴去买了来?再说她们说了,江枢相今日下朝后会去蔡驸马家,不到夜深不会回来的,你不必担心我被占了便宜去。”
他前世说起过,蔡家的夜宴有时陛下也来,所以不得推辞。
这一世林意歌也说过,陛下尚是宁王时便常与蔡驸马来往,亏得这蔡驸马毫无野心,虽是状元出身,却整日只知追欢买醉而已,他与江壁川倒一向交好。
竹香闻得江壁川不在,果然大大放心,经不得夏青蝉几次催促,站起身笑道:“那我去了。姑娘自己当心些,我很快便回来。”
她这一去却去了许久,直到午饭后方回来。
她问过夏青蝉无事,只在房中伺候,轻轻拨弄香炉中热灰,夏青蝉见她双目红肿,奇道:“你可是哭过?什么人欺负你了?”
竹香摇头笑道:“没有,大双让我坐着他们府上的马车出门,谁敢欺负?”
夏青蝉仔细瞧了瞧她,想来是见着小时吃食,触景生情?又奇怪她怎的没买回奶皮子来,但见竹香神情,未便再多言。
竹香整日怔怔,一夜未曾睡着。
第二日换过药,她为夏青蝉轻轻梳顺青丝,叹道:“当真是鬓发如云,姑娘是个十全的美人儿呢。”
夏青蝉对镜笑道:“咱们倒自卖自夸起来了。”
竹香一笑,默默梳了半日,又道:“姑娘,等张姑娘西州回来,你千万不可拖延,立时搬去她家附近居住。有张姑娘、张状元和陈掌柜这几个人看护着,姑娘总不至于吃什么大亏的。”
夏青蝉听这话说得奇怪,道:“你且慢梳头,昨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起这些话来?”
竹香突地跪下,夏青蝉拉她不起,只得由她跪着,听她道:“自得逃出忘忧洞,又遇到周提刑这样的热心人,又得姑娘这般仁厚的主人收留,本该死心塌地、以命相报……”
原来竹香昨日在那卖奶皮子的店铺中偶遇一位西域客商,那客商正与人闲话,说起一位萨宝正在西州寻找女儿。
竹香听着像自己身世,着意问起细节,那人谈兴正高,便又细细说了一番这萨宝与女儿相貌经历等事,竟与竹香父女丝丝相合。
自被人在西州贩走,又被辗转卖到忘忧洞,竹香早已绝了希望,只谓父亲早已率商队远离周国,不想他却仍在西州找寻自己。
她只想立时起身去西州寻父,奶皮子亦忘了买,转身便上了马车,预备回江府便辞行夏青蝉:两人并未签订契约,何况周国并无卖身之说,仆从要辞去,只需赔偿主人约金即可。
回江府一路上,再见到父亲的兴奋渐冷,她突地想起夏青蝉孤身一人在京城,身边并无一个值得托付的心腹,又围有一群心机极深又虎视眈眈的人,比如林意歌、江壁川、韩夫人。
她心中愧疚担忧,是以昨日回来并未立时辞去,但辗转整夜,想到夏青蝉尚有张家与寒英阁可倚靠,又想到父亲年迈,终是决定离开。
夏青蝉听完,替竹香又惊又喜,道:“你自然是要去寻父亲的。”
若有人说爹爹未亡,她无论如何也会找了去的。
竹香心下大慰,道过谢,又道:“倒也不急在一时,等姑娘伤势好了,搬出江府了,我再去。那客商这几日便要上路,我待会便去托他带话,让父亲在西州稍侯。”
夏青蝉想了想,离了竹香自己一人在江府确实不便,便答应下来。
这日正值张锦三朝回门,夏青蝉不顾王太医嘱咐,出门去了张家。
张锦正在厅中看着婆子们将周家带来的赠礼一一分发,见夏青蝉进来,招呼时面上竟微有羞色,片刻之后方恢复如初。
虽只一瞬,却显见得是人妇,不再是闺中少女了。
夏青蝉心中惆怅,她前世不曾有过这种转变:她并不曾回门,也并没有亲友可分发夫家赠礼,也无知心好友可诉说闺房私语。
她前世只有他一人。
在正厅闲谈片刻,张守仁便推说有事先离开了,好让夏、张二人自在说话。
张锦一向对夏青蝉无话不说的,今日却一时无话可说:怎好与闺中少女说起新婚事?
第九十四章 边城西州
夏青蝉见张锦突地拘谨起来,缓缓先说起竹香父亲尚在西州寻她、竹香要辞去一事,又道:“周慎随军出发,你与竹香何不结伴同行?你二人互相照顾,我也放心些。”
张锦低头半日,虽然喜欢竹香,终觉不妥,只道:“我们都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多无聊,徐淳音也快要成婚了,林姑娘倒是……”
竹香叹道:“徐姑娘婚后也要随夫去西州呢,林姑娘近来听说是病了,在家静养不见人。等我们一去,姑娘真是单下来了。”
夏青蝉见那两人担心起来,赶紧笑着打岔道:“难道张伯伯、陈掌柜便算不得人?”
张锦眉头竖起,想了半日,斩钉截铁道:“蝉儿,你随我们去西州!”
夏青蝉摇头笑戏道:“你与周慎新婚,我才不去闹你们。”
张锦红了脸,呸了一声,道:“你又不随我们居住,再说周慎便是你亲姐夫一般的,无妨。”
竹香也附和道:“姑娘一起去吧,等……等月底一起出发。”
她不知夏青蝉上次是忘记提起伤势,以为她是故意隐瞒,所以也刻意不提起。
夏青蝉仍只是摇头而已。
张锦奇道:“你平日最是听人劝的,怎的今日偏不去西州?西州虽边远,有竹香与我,也不至于多艰苦。”
夏青蝉笑着推辞道:“这段日子出了这许多事,我只想安静在京中待一阵子,前些时江枢相也劝我去西州,我对他也说了不去的。”
张锦一抬下巴,道:“那时你以为我与竹香皆会待在京城,自然与此时不同。”
夏青蝉心想这倒也是,本打算待外室流言平息一些后,与张锦、竹香好好逛逛梁州城的。
竹香知道自家姑娘从小幽居,所以最喜欢看热闹,猜出夏青蝉心中所想,笑道:“姑娘,横竖你是自由身,没人管着,咱们三人不如趁此去西州好好逛一逛!我爹爹商队极大的,西境各国皆有知交,姑娘想是还没见过沙漠?到时我让爹爹带咱们一块去。”
张锦拍手笑道:“极好!极好!我要去沙漠吃骆驼肉!”
夏青蝉果然听得心神向往,笑道:“当真?骆驼京中有时能见到,沙漠倒没见过,别说我,连我爹爹也没见过,那我也跟着去好了。”
张锦与竹香见她被说动,皆忍不住笑起来。
张锦又摇头道:“蝉儿心思当真奇怪。”
大约也是从小在夏宅关久了,夏伯伯性子也古怪,才生出这样的脾气。
夏青蝉既愿意跟去西州,当下几人便商议行程,又去知会张齐、周慎:好安排车马随从住宿等事。
竹香担心姑娘伤势,坚持要大军走后方出发,张锦也不勉强,如此说定了日期。
夏家主仆回到江府,竹香问可用将此事告诉大双,夏青蝉想到既是客居在他家,自然该知会主人一声,让竹香去说了一声。
大双从此整理行装时也留心夏家主仆所需,多备一份;竹香在西州住过一阵,也留神提醒大双西境之风俗气候,两人倒比从前亲密些。
夏青蝉自是静养而已,只望伤势在出行前好全,毕竟西州遥远,路上需将近一月。
这日她灯下抄佛经,竹香见了笑道:“姑娘信起菩萨来了?”
夏青蝉笑着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抄经,她近日心思定下来许多,亦未如何想起过江壁川。
竹香并未深究,只凑趣道:“抄经也好,保佑咱们一路到西州平安,说起来,也不过十来日便得出发了。”
说完想起明日正是大军出征,姑娘抄经大约是为了江枢相、范都监、周提刑一行人吧?
她见夏青蝉神情专注,不再多话,低头磨起墨来。
至善堂,高澄与江壁川对饮。
高澄举杯笑道:“明日皇帝亲自送行,文武百官、京中百姓自不必多说,你这大军统领也做得过了。”
他将酒一饮而尽,两人沉默对坐片刻,高澄又沉声道:“你不听我劝阻,执意要开战,又亲自出征……”
见江壁川面露不悦,忙呵呵一笑,圆道:“自然,你是等得没有耐心了,不过这天下……”
江壁川冷冷打断他,道:“我很有耐心。”
高澄一愣,联想江壁川为人,又想确实不算没有耐心,又道:“那是自然,不过……只愿你莫再身涉险地,切记小心谨慎,千万保住性命回来。”
江壁川道:“多谢高内侍关心。夜已深了……”
他站起身来,有送客之意。
高澄也起身,他久在宫中,面上常有谦逊笑容,此时便带着那笑说道:“你嫌此话不吉,不爱听。只是你便不听我劝,也该想想夏之仪的女儿,你若战死沙场,她又如何?”
他说完伸手拍拍江壁川肩头,出门去了。
夜深,大双看着使女们熄灭各处灯烛,又检查过四处门窗,方回到房中,张豹仍在灯下磨一把短剑。
她对张豹笑道:“你只尾随夏姑娘而行,明日并不随我们出发,何苦巴巴的夜深还磨它?不如早些休息,明日再磨罢了。”
又叹道:“夏姑娘当真狠心,今日没提送别一事,也没说要见枢相。”
张豹道:“她不是也去西州么?慢慢来吧。”
两人待得张豹将那短剑磨得锋利了,方熄灯歇下。
周国,西州。
侯小乙喜欢西州,他不喜欢自己的故国南召,瘴气重,又穷苦,他当日虽是国王身边当红的杀手,却也不得多少享受。
他也不喜欢梁州,那里每一样物事都隐隐标了价钱,人与人之间多是虚情假意。
西州因在边境,各国客商常聚于此,民风豁达开明,兼之气候干燥,空气干爽,有种清明之意,虽然起风时会吹来尘土,但侯小乙不介意。
大军陆续到达,带来的不止将士们,也吸引来一大批生意人。
似乎一夜之间,西州城便繁华热闹不下京城,底子却仍是边城的荒凉淳朴,很合侯小乙心意,枢相无事找他时,他便整日在城中游荡。
这日他又到那家胡人开的酒铺中,正喝得有些醉上来,平日里伺候他起居的小厮急急跑过来,老远便高声喊道:“可算找到了!侯爷,赶紧回去吧,枢相找你!”
第九十五章 潜入狄国
侯小乙听得主人唤他,立时起身去了,那小厮跑至铺中,付了酒钱,也追随主人而去。
回到西州江府,正值范普将军来访,在江壁川书房中说话,侯小乙只得先无声站在门外,待范普辞去方进去。
江壁川见他进来,只吩咐道:“小乙,今夜你我二人渡河去狄国。”
侯小乙答了一声“是”,见江壁川并无别话,自回房打点准备去了:周国大军压境,流言说狄国的耶律大将军正带大军前来,此去狄国,自然有风险。
夜色已深,大双亲自拿来一套长随服饰让他换上,又嘱咐若有人询问,只说是淮南一带商人,偷渡去狄国售卖布帛的。
侯小乙换好衣饰,在马车外坐好,很快江壁川走来进了马车,身上已是商人们常穿的绸缎衣衫。
侯小乙心想怪道都说枢相聪明,眼下已是一副富商公子相,周身一团和气,毫无平日枢密使的威严神色了。
马车在夜色中驶到界河边,有人接应,熟练将布帛卸下装到一只小船上。
江、侯主仆渡到对岸,那边亦有人接应将布帛搬出,马车也是现成的,侯小乙发现这些人皆动作熟练,毫无声息,显是常常如此。
接下来几日,江、侯二人便一同在周、狄边界这几个城池做起布匹生意来。
侯小乙一开始还想着也许是要刺探什么消息,随时警戒着,几日下来,他见江壁川一副一心一意做生意的样子,也就开始四处找门路卖布。
几天下来,两人赚了好几千两银子。
这日两人进了蒿州城。
周国被占去的五个州,一向要属蒿州最富,侯小乙假做了几日客商,已装了满脑子的生意经,见满大街店铺林立、人群熙攘,对江壁川奉承道:“公子,今日我们主仆又能大赚了!”
江壁川漫应了一声,竟让赶车的直接到客栈,说要休整一日。
侯小乙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留在房中凝神等待使唤。
果然半夜江壁川过来敲门,唤他跟随出门。
如今备战,蒿州城晚上多有将士拿了灯笼巡城,两人一路小心避开,到得城中心一处大酒楼门前,趁人不备,闪了进去。
侯小乙心想亏得门没有上锁。
进门便有人恭敬迎上来问道:“来人可是江枢相?”
江壁川答复后,那人点燃一张纸折,照亮楼梯带两人上了楼,推门进了一个敞厅。
侯小乙顿觉眼前一亮,原来这敞厅门窗皆糊了黑布,外面看来只是一片漆黑,里面其实灯火通明。
当厅立着几个眉目肃穆的大汉,又有一个少年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那老者颤巍巍走到江壁川身前,跪下道:“罪臣陆明德拜见江枢相!请枢相责罚!”
房中众人闻言也立时跪下。
满地寂静,只听那老者哭道:“当日皆因我昏庸糊涂、自大轻敌,方致蒿州城破,河山被夺!
老朽二十年来苟且偷生,将那有志气的周国人建得一支军队在此,苍天有眼,终于盼到我大周国枢相来此!”
他说完便要撞墙自尽,周围众人无一阻拦。
侯小乙见这老头当真要撞死的样子,心想枢相还没说让不让你死呢!动手扯住了那老头。
江壁川这方亲自上前扶起那老头,含笑道:“陆太守,当日蒿州粮绝,又无援兵,你坚持守城一月,正是我大周英雄。
何况如今又有这许多兄弟追随你,大周今后还多有倚重你处,请保重身体,我此来是有几句话要问清。”
众人识相,皆纷纷退出门去,只侯小乙巍然不动,那老者身边少年也有些欲动不动的。
江壁川笑问那少年道:“你想是陆丰?听说你箭法极精。”
陆太守代孙子谦道:“枢相谬赞了。”
江壁川转头示意侯小乙出去,侯小乙这方走到门外,他平日只管江壁川安危,并不管军务或政事,眼下既见众人对江壁川并无威胁,便只坐在地上闭目凝神而已,并不多想那陆家祖孙来路。
过了许久,那敞厅的门被推开,陆家祖孙恭敬送出江壁川来,侯小乙走到江壁川身后,跟着他仍回客栈去了。
第二日,江、侯主仆仍如常找本城布庄推销布帛。
两人回到客栈时,突地有一个胡商远远招呼道:“夏公子!”江壁川此行伪姓夏,“明日我们去城外猎野雁,你可要同去?却不知你们周国商人可会骑射?”
这胡商也与他们一般,这一阵在狄国边境几州贩卖香料等物,和气生财,有时也一同饮酒闲谈,算是熟识。
侯小乙心想此来狄国不便多生枝节,正欲代主人婉拒,江壁川却笑道:“在下略通骑射,猎野雁听来甚是有趣,若无不便,倒想同去。”
侯小乙心想枢相在家一向每日习练骑射,这一阵没有机会,想来是技痒,便笑嘻嘻退到一旁,听江壁川与那胡商说定了时间。
果然当晚半夜众人便骑马起身,天色微明时,到达了城外湖边。
侯小乙见眼前全是芦苇,并无大雁,已有许多人安静等候在此,本以为是埋伏,却并没有察觉任何杀气、兵气。
胡商示意二人不要出声,众人又等了片刻,人来齐了,前面有人发出一声古怪叫声,突地芦苇荡中飞出无数大雁来。
侯小乙来这里并不为打猎,便只留神冷眼观察众人,见这里西域各国、周、狄两国服饰的人都有,众人皆身着常服,看不出来历,个中有好几个箭法好手。
侯小乙注意到自家主人动作敏捷,最先射中大雁,可惜无人注意,只有一个老者微微冲主仆这边点了点头。
侯小乙见那老头十指皆戴了华丽宝石戒指,头上还戴着一顶狼皮帽,想是沙漠中哪个部落的首领,与周国、狄国无干,便也没在意。
大雁飞远,众人策马追去,打下的大雁皆被一群牧民模样的人抢上来捡走。
到了午饭时分,日头毒辣,众人找了一个地方暂歇,带两人来那胡商早已不见,想是累了先回城中去了。
那老者模样的人下了马,他的从人在旁边一块空地上忙碌一番,很快一顶毡房搭了起来。
第九十六章 猎得狼王
侯小乙眼瞧着那老者缓缓走进毡房,一个随从提着长嘴金壶,一个随从捧着金盆,伺候他净了手。
洗完手,这老者盘腿坐在花毡上,慢慢端起茶碗,开始喝茶。
侯小乙见那花毡乃是波斯一带来的,价值不菲,颇觉这老头过于讲究排场。
枢相大人眼下吃的也只是街市上买来的寻常干粮而已,周国可比别国都富裕。
正想着,突然有几个牧人神色慌张跑了过来。
侯小乙按住袖箭机簧,不动声色挡到江壁川身前。
这些牧人却不是冲他们而来,而是径到那老者毡房外,对守门的随从说了什么。
老者闻声,招呼他们进去,神情专注听起他们的话来。
侯小乙支起耳朵专心倾听,好像说的是这几个牧人发现了狼的踪迹。
沙漠中出现野狼有什么大不了的?
侯小乙立时失了兴致。
很快却见那老者神情郑重走出,上马疾驰而去,他的从人中除了留下拆卸毡房的,也都追随而上。
众猎手迟疑片刻,低声传了一遍野狼之事,有一小半兴致高的听见可以猎狼,立时跟了去;大部分人仍留在绿洲接着打大雁。
江壁川在老者上马时便已翻身上马追去了。
侯小乙见主人一副要打狼的样子,也笑嘻嘻打马追了上去。
这绿洲并不大,很快便已行到沙漠,侯小乙是南召国丛林一带而来,不惯沙漠中行动,渐渐落后于众人。
他一边摸索沙上骑马窍门,一边尽力不跟丢主人,饶是如此,仍越跟越远,落下一大截。
渐渐一路可见狼尸,侯小乙留神看箭头,一大半倒是江壁川在蒿州随意购得的那种短箭,想来都是江壁川所杀。
到了黄昏时分,沙漠渐渐变成戈壁,马蹄踏出血来,侯小乙远远瞧见众人纷纷在一座大山前下了马。
驶得近了些,他才注意到这大山其实是一块充满洞穴的巨大石头,山顶有黑色烟雾冒出。
这山看着近,侯小乙却在夕阳下打马跑了许久方跑到跟前,下马时见江璧川正与那老者站在山脚抬头张望。
他快步跑到主人身后。
众人一路行来,已察觉江壁川箭术精湛,对他起了尊重之意,知侯小乙是江壁川仆人,并不阻拦。
侯小乙见众人皆神色凝重盯着石山上方,便也向众人视线所在看去,除了烟雾,什么也看不见。
他四处张望一番,又瞧见地上许多箭头,心中便已猜到大约这石山中洞穴相通,众人此番在山脚洞穴点火,好使烟雾熏出藏在顶上洞穴中的野狼。
此地只见箭头,并不见野狼尸体,想来前几次围猎都失败了。
那老者神色凝重盯着那烟雾看了半日,转头对江壁川道:“好孩子,自从这狼王咬死我儿子,我已追踪它多年,但我老得比它快,猎它不着,你不必特意将杀死它的机会留给我,下回它出洞,你只管出手。”
说完想到周国人重孝悌,又道:“还是说……你不出手是因着顾忌它怀有身孕?不欲刺死将做母亲的狼?”
侯小乙心想这狼王还是母的?了不得,想来个头极大?心中好奇心起,支起耳朵,却听得江壁川冷冷道:“母亲不母亲的倒是无妨……”
风声一响,众人齐声惊呼,远处一团黑影掉下,砸地地面灰雾升起。
侯小乙仔细看时,发现掉下来的是一只银白色毛发、腹部突出的大狼。
那老者从人立时围了过去。
江壁川这方转身对老者道:“我从不理会孝悌之说。我母亲已死,她生前也只是一个自私又无·耻的贱·人罢了。”
那老者一笑,低声道:“我母亲也是。”这才哈哈大笑起来,与江壁川同去看射下来的狼王。
侯小乙也跟上去,见那狼被射穿了眼睛,别的地方并无伤口。
方才出手的人虽多,这狼身上的箭却既短又小,正是江壁川所用那种。
那老者仔细看了看,对江壁川笑道:“孩子,你倒心细,留下一张整毛皮。”
众人自是交口称赞不提,回到戈壁边缘,道不同需分路而行,那老者让从人提来一袋金子答谢,江壁川含笑婉拒,也不要那狼尸。
那老者笑了笑,摘下一只青金石戒指,说道:“我在沙漠中还算有许多朋友,这戒指众人皆知是我的。好孩子,你拿去吧,我看你也未必是布商,难保没有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江壁川淡淡谢过,收下临别赠礼,那老者一行渐渐去得远了。
此时已是日落之后,月亮慢慢升起,戈壁上许多石子闪闪发光。
侯小乙心中奇怪,捡了一些起来细看,方发现是玛瑙石,成色普通,不如何值钱的,便都仍了回去。
江壁川住马在月下看这些石子看了许久,心中不知在想什么,侯小乙无言候着。
第二日布料售罄,江、侯二人启程回周,主仆回到西州,夏青蝉一行仍未抵达。
侯小乙在西州城中又闲逛了几日,这晚回房时,被大双叫住,吩咐道:“明日张豹便到西州了,改换你去盯着夏姑娘。”
侯小乙笑嘻嘻道:“我不去,枢相没吩咐我。”
大双瞪他一眼。
果然侯小乙这方假做想起来,笑道:“是了!我忘了你两口儿需团聚。不过张大哥得买两坛好葡萄酒谢我。”
大双笑道:“那是自然!”
她聊起侯小乙狄国之行,侯小乙自不敢说出陆太守等事,只打哈哈笑道:“我们枢相不做大官,做个布商也做得过的,这一趟赚了好些银子!”
大双笑道:“那是自然,枢相有什么做不好的事?其实这枢密使有什么好做?处处受制。想当日我们跟着他贩盐,日子过得多自在!可惜夏姑娘不能嫁给盐贩子。”
侯小乙嘴紧,又是江府核心的成员之一,大双张豹在他面前并不隐瞒江壁川往事。
侯小乙神往了一番贩盐生活,最后皱眉叹道:“盐贩子抓住了要砍头的,夏姑娘确实不像盐贩子老婆的样子。”
两人随意说了一回,各自散开了。
西州城外官道,疾驰的马车中。
夏青蝉本以为路途漫长,想着大约九月方能到西州,不意张锦思念丈夫,竹香也盼着早日见到父亲,一行人早起晚眠,连中秋那日也是一路疾行,这般赶路,八月便抵西州城外。
第九十七章 初来西州
昨夜那车夫说起明日便到西州,今日一路上,张锦开心说个不停,竹香倒是安静下来。
夏青蝉知竹香离开父亲后经历极苦,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想到去了西州两人便需分开,心中很是不舍。
马车驶到城门外,因备战,富家女眷虽不搜身,但也得下车亲自走入城门。
夏青蝉从未出过京城,下车乍见西州天高地广,心中升起壮远之意,暗暗思忖此来果然是对了。
进城人多,她看了一眼景致便低下头来,眼角瞥见一个青年将领站在守门军士身后,正在凝神查看进城众人。
那将领好生眼熟,夏青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待得上了马车,她忍不住又张望了那将领一眼。
那人见她认不出自己,得意地笑了笑,夏青蝉认出那神情,失声叫道:“是赵昉!”
难怪要穿名贵的红衫,原来穿普通服色便泯然众人。
不似江璧川长得好,穿什么都能让人一眼看见。
张锦闻言,问道:“便是那西军的少将?”伸头打量了一番,坐回来对夏青蝉笑道:“你除夕那日丰乐楼见他,回来对我说是个纨绔子弟,我瞧着倒觉得看着挺英气的。”
人多起来,竹香伸手放下车帘,马车驶进城去了。
张齐虽任职翰林院,按品级却只是七品,俸禄不高,兼之平日为人端方,不接受友人馈赠,手中钱财不多;周家更是一向清寒,夏、张二人此次便也只在离城墙不远处租下相邻的两个院子居住。
夏青蝉见院墙乃是黄土夯成,心中便先新鲜起来,待进了房中,见睡的是炕,此前从未见过的,大喜起来,啧啧称奇。
竹香见状,笑叹道:“姑娘就是这样!看新鲜倒比正经事重要些!”
张家、周家已雇下一个每日送柴的老头与一个烧火煮饭的妇人,这妇人此时正笑吟吟提了供洗漱的开水来。
竹香忙接过水来,亲自服侍夏青蝉洗浴,待夏青蝉睡下后,她又开始忙碌诸般琐事,待得闲洗浴,已是夜深。
她如常在夏青蝉房中一张凉榻上躺下,想到也许明日便能见到父亲,如何能睡着?轻轻叹了一声。
夏青蝉帐中声音传来:“竹香,明日我陪你去可好?”
竹香忙笑道:“不用了,这一路辛苦,姑娘烧伤才好了不久,明日还是好好歇歇吧。西州好些胡人掌柜认识我爹爹,姑娘不必担心我。”
夏青蝉嗯了一声,房中安静下来,两人心中皆伤感。
竹香翻了一个身,又道:“姑娘,我总要等你找到合适的使女了再去的。”
夏青蝉笑止道:“不必,你路上也听张锦说了,当日我在白家巷她家旧宅居住,那时一个使女也没有的,我可以照顾自己。”
竹香想起夏青蝉将账上余钱全换了首饰赠给张锦,又叮嘱她陈七不久便会运粮前来,若要银钱,记得找陈七让寒英阁汇银到西州票号,凡百琐事叮嘱许久,夏青蝉皆答应着,直到三更主仆方各自睡去。
第二日一早竹香便出去了,直到傍晚时分,张锦正在这边院中与夏青蝉下棋,木门被推开,竹香双眼红肿走了进来。
张锦沉不住气,先惊异问道:“是不是你爹爹的事有变?”
原来上月竹香在奶皮子店所遇见那胡商,他是过年前见到竹香父亲的,谁知他一走,竹香的父亲便离开了西州。
竹香见夏、张二人露出悲戚神色,连忙道:“无妨的,我爹爹此去只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他说了要回西州来的,爹爹一向说话算话,我在这里等他就是。再说我到西州的消息很快会通过商队们传到爹爹耳中的。”
夏青蝉这方放下心来,竹香去厨下烧水炖茶,夏、张二人仍是下棋。
半晌茶端过来,张锦边喝边叹道:“咱们这样悠闲,他们不知如何忙碌呢!”
竹香知她又思念丈夫,在旁打趣道:“周虞侯再忙待会也要回来的。”
张锦摇头噘嘴道:“他今日不回来!我已与蝉儿说好了,晚上在你们这里住。”
又皱眉道:“他昨晚说起西州局势,很是复杂呢。虽大家都是大周人,但江枢相的禁军与荆王的西军却颇有对峙之势,范普将军带来的南线军队又是另一股子势力。”
又压低声音道:“说是江枢相与荆王互不同意对狄作战的策略。蝉儿,江枢相乃是大军统领,这荆王不听他的话,也是坏,对吧?”
张锦因着周慎在禁军中,江壁川又收留夏青蝉在江府居住,兼之张齐佩服江壁川,虽未见过江壁川,对他印象却很好。
竹香闻言,也凑过来道:“依我看,周国人自然该一起打狄国人,什么策略之类,有什么好同不同意的?”
张锦拍手道:“我也这么说呢!真是不懂他们。周慎还说,江枢相最近极是忙碌的,前一阵才去了一个矿山看矿,大约要做铠甲?前几日方回西州的。”
江壁川与侯小乙去狄国,对外只说是去了矿山。
三人又说了几句,因着那雇来烧水的妇人厨艺不精,竹香与夏青蝉会做的菜又有限,张锦只得亲自下厨做饭,余下众人都去帮忙,很快将军中大事忘了。
接下来几日,周慎每日在军中操练,不得回家,张锦便每日来夏青蝉院中作伴。
夏青蝉有好友整日陪伴,长久以来第一次不觉得孤单,心中对西州又多生了几分好感。
夏、张二人早已说好要去城外看沙漠,哪知自到了西州,张锦便水土不服,整日觉得昏昏欲睡,又恶心呕吐,她担心周慎知道着急,并不请郎中,也不告诉人,只自己吃些平肝养胃的丸药,在家静养。
这日一早起来,张锦又止不住反胃,夏青蝉在隔壁房中听见,叹了一声,对竹香道:“今日可顾不得张锦反对了。竹香,你立时去请个郎中来看看她到底如何吧。”
竹香应了一声起身,想了想,又抿嘴笑道:“姑娘别担心,我瞧周家娘子这些症状也未必是病了。”
竹香很快请来住这附近的一位郎中,那郎中诊脉后起身道喜,张锦错愕羞涩,一时手足无措,还是竹香反应过来,拿了一两银子,打发那郎中出了门,又打发家中那帮佣的妇人急急去找周慎回来。
第九十八章 拓跋素素
待郎中出去,夏青蝉方走出来,笑着说恭喜恭喜,喜得贵子等话。
张锦仍是含羞,半晌方自己低声道:“怎么这么快就有了……”
两人对面噗嗤一笑。
夏青蝉想到前世那般想要一个孩子而不得,心中很是羡慕,先扶张锦坐下,嘱咐道:“别累着肚子。”
又去厨房洗了一盘子白梨,又亲自在橱柜找出了一盘子奶糕,都端到张锦房中,想到不知多吃好还是少吃好,迟疑道:“你如今算是两个人了,是不是得多吃些?”
张锦摇头道:“不知道,那郎中没说,但我整日胃里难受,吃不下啊!”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张锦方叹道:“那还是吃点吧。”
夏青蝉正监督着张锦吃完一只梨,突地哐当一声,有物事跳进了门。
两人一惊,定睛细看时,原来是周慎急急赶来,被门槛绊倒了。
张锦心疼丈夫,赶紧起身要过去查看,周慎却一跃而起,道:“你坐着!快别过来!”
他扶妻子坐下,又低声对她说着什么,张锦又笑着打他。
夏青蝉见周慎夫妻二人满面喜色私语,不欲打扰,轻轻退了出去。
接下来几日,周慎带人在西州城外筑高塔,无法回家,幸有夏青蝉主仆照顾张锦,凡事妥帖。
竹香还托人从大食国商队中买来极软的羊毛,几人给张锦腹中孩儿织小衫。
陈七这阵也带了军粮抵西州,夏青蝉担心张锦母子需用银两,让竹香找陈七支了五百两银票出来。
这日几人正一边喝茶,一边谈笑着裁剪小儿鞋面,突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声问道:“可有个夏姑娘在此居住?”
竹香边与张锦说着:“这来的不知是谁?”边走出去,认出是徐淳音身边那许嬷嬷,赶紧请了进来。
许嬷嬷与张锦一向交好,又一同开着白家巷小店,寒暄之后得知张锦有喜,坐下说了半日孕期如何保养等语,张锦与夏青蝉、竹香皆凝神听着。
许嬷嬷说完了话儿,喝了半日茶,这方想起来此目的,一拍手笑道:“瞧我这记性!我们夫人在西州开了一家茶楼,我今日来是专为请夏姑娘、周娘子赏脸去瞧瞧的。”
夏青蝉笑道:“还是淳音有兴头,我们自然要去的。她近来怎样?”
许嬷嬷笑容微微一僵,道:“我们做下人的,一时也说不清,庾家姑爷在禁军虽只是文职,平日好像也忙,不如何见面。夏姑娘下次见了夫人,亲自问她吧。”
许嬷嬷说完稍坐了片刻,便去了。
张锦既知是怀孕而不是病了,心中大石放下,又凡事兴头起来,第二日一早就吵着要和夏青蝉去徐淳音那茶楼逛。
竹香出门雇来马车,西州城小,依着许嬷嬷所给地址,很快就来到了那茶楼。
三人下车一看,两层楼门窗皆是新置,前面新漆的朱红排叉,又挂着大红绸花,夏青蝉忍不住笑戏道:“淳音好大排场。”
突地想起赵昉的淇园来,倒是淇园清幽。
楼下散座人已不少,那店伙见她们衣饰昂贵,将三人带进二楼一个包厢,张锦见包厢也大半有了客人,笑道:“庾少奶奶不愧是黄家的外孙女儿,这茶楼生意看来极兴隆的。”
三人叫了几色茶水点心,正说要不要去叫淳音来聚聚,门一开,正是徐淳音闻讯亲自过来了。
她面上并没有张锦那般又羞又喜的新嫁娘神情,夏青蝉以前喜爱的脸蛋鼓鼓、好似女童的稚嫩神色,也都已然消失不见。
她成亲也不过一月有余而已,倒憔悴这许多,众人想起庾公子与歌伎的传言,心有揣揣,一时皆无言。
半日夏青蝉方笑道:“淳音长大了,看着懂事了好多。”
她发现徐淳音连眼神也比以前深幽。
徐淳音打量了夏青蝉几眼,也笑道:“青蝉,自我去年十月第一次见你,不到一年时间,你也懂事了不少。”
两人相对苦笑一声。
徐淳音走到夏青蝉身边坐下,道:“西州气闷,我开个茶馆,如此不用在家中待着。”
张锦笑道:“你怎说西州气闷?这里风大,我倒觉得比京城爽快些呢!”
几人闲话些时,徐淳音瞧了瞧日头,喃喃道‘差不多是时间了’,走到窗前张望,问道:“对了!你们还没见过拓跋姑娘吧?她今日也过来,应该就快到了。”
夏青蝉奇道:“这又是谁?”
徐淳音笑道:“你与江府关系匪浅,怎的不知拓跋家?拓跋将军是西军官阶最高的番将,西军上下除了荆王父子,就属拓跋将军最有威信的……”
她话未说完,指着窗外远处笑道:“这不就是她!”
夏、张二人起身走到窗前,远远看见一个戎装少女骑马疾驰而来,转眼便到茶楼窗下。
她感到楼上目光,抬头向众人一笑。
这少女大方明朗,身上透着一股利落的妩媚,夏青蝉与张锦皆赞道:“也得西州才出这般明艳的美人。”
徐淳音笑道:“她为人极爽利的,你们一定喜欢她。”探头招呼拓跋素素赶紧上楼。
不一时拓跋素素进房,徐淳音介绍她与众人相识,夏青蝉在窗前站着,正好看见店伙牵走拓跋素素骑来的马,便赞道:“拓跋姑娘,你这马儿长得真惹人疼,全身白,只四蹄乌黑,像穿着皮靴。”
拓跋素素道:“是我爹爹四处搜寻了来的。夏姑娘也骑马?”
西州民风豪爽,街市上偶有年轻女子骑马。
夏青蝉遗憾地摇摇头,张锦也叹息一声,道:“我也想像拓跋姑娘似的,哪里都能骑了马去。”
拓跋素素笑道:“那我教你们好了,很容易的。”
徐淳音先摇头道:“我可不去,晒黑了如何是好?素素,可不是人人都似你白。”
拓跋将军是番人,白面深目,拓跋素素母亲虽是周人,肤色却与父亲一般,极是白皙。
张锦道:“不知有身子的人……”
许嬷嬷插嘴笑道:“周家娘子,你身体不便,不能骑马。”
徐淳音闻言,面色好像沉了一沉,但很快又强笑道:“张锦这么快就有喜了?恭喜啊!”
拓跋素素不欲说这些养孩子之类的事,转头问夏青蝉道:“她们都不去,你呢?西军原本的马场极大,军中将领可随意使用,不过他们都早上去,下午长时无人,咱们可以下午去练马。”
夏青蝉今日一见,极喜爱拓跋素素,又想到会骑马的话,可不是哪里都能去了?赶紧答应下来。
第九十九章 父女往事
拓跋素素与夏青蝉约好之后又回了桌上,众人吃了些点心,又闲聊些时,徐淳音突地笑道:“咱们已坐了这么半日了,那范子野怎的还没追来?”
拓跋素素也忍不住笑起来。
夏青蝉奇道:“你们说的是合州治水的范都监?哦,他自然也在西州的。”
范普将军带了范家南路的军队来了的。
徐淳音大笑道:“他整日怕上战场,连素素亦不如,也不知素素你看上他哪里?”
拓跋素素笑着替范子野分辨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他人极聪明的。”
徐淳音低声道:“这些都罢了,我之前还听不知谁说起过,说他好男风,没想到只是京城没有他看得上眼的姑娘罢了。”
又问夏青蝉:“青蝉,你可听过这个流言?”
夏青蝉笑答:“听过。”
想起合州下药一事,范子野当日说自己好男风,想来是撒谎,为了不激化当日矛盾吧?
江壁川知道吗?哦,他自然什么都知道的。
又有马蹄声传来,徐淳音去窗边张望,回头拍着手笑道:“可不是范子野来找素素了?”
范子野抬头见到众人,也笑着挥了挥手。
拓跋素素从小军中长大,并不避见男子,见情郎前来,施施然出门与他相见去了。
夏、张二人与徐淳音闲聊,因着张锦在,徐淳音并不多说婚后琐事,张锦午后困倦上来,夏、张便辞去了。
从此每日午后拓跋素素便带夏青蝉去马场骑马,竹香寻到妥当人,替夏青蝉买得了一匹性格温驯的马儿。
夏青蝉每日咬牙苦练,连拓跋素素也常笑说看不出她来。
夏青蝉也没有解释,其实是母亲生她时难产而亡,爹爹因着悲痛,她五岁时他仍因着悲痛,避而不见。
夏青蝉始终记得那个春日午后。
嬷嬷们以为她午眠睡着,自去外面偷懒睡了,她听见窗后花园有好听的声音,轻手轻脚下了床,循声而去。
花园中有个面容清秀的男子在奏琴,这男子她以前远远见过,嬷嬷们说过是爹爹,她虽不知爹爹是什么,但也隐约猜到这人与自己关系非常,便走过去讨好他道:“这声音真好听。”
爹爹抬头,打量她片刻,问道:“你可要学?”
她赶紧点头,从此爹爹每日唤她过去授琴。
可惜她天资平常,爹爹常摇头叹气,又说资质平平的人,只剩下勤练一道。
爹爹悟性极高,和璧川一样,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夏青蝉比不上他们,只能学什么时,多努力一些罢了。
如今学习骑马,她便也按从小的习惯忍痛苦练。
这日拓跋素素见夏青蝉已能纵马随意跑动,叮嘱她多跑几圈之后,便自去旁边练习射靶了。
夏青蝉在马场跑了几圈,远远对着一排草垛勒定了马儿:拓跋素素可以骑马跨过这排草垛,她一直非常羡慕。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她想大约是军中哪个将领来了,正要避嫌走开,那人却纵马前来,用力拍了一下她的马!
马儿吃惊,向那草垛冲去,急促之间,夏青蝉瞥见赵昉与自己并骑,她惊慌失措,连骂也骂不出,只失声叫了一声。
耳边朦胧听赵昉道:“腹部用力,坐稳,相信你的马,可以跨过去的。”
风声呼啸,果然跨过去了,比想象中的容易。
夏青蝉又惊又喜,立时打马又试了几次,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拓跋素素听见方才那一声叫喊,跑过来时正赶上夏青蝉跨过草垛,急忙出言警示:“夏姑娘当心跌倒!马背上跌下来可不是玩的!”
赵昉笑道:“这有什么好当心的?我六岁时父亲便是这般教会我跨栏的,我看她骑得已极熟练,这才帮她一把的。”
拓跋素素父亲也在西军,她自小与赵昉相熟,见夏青蝉不介意,懒与赵昉理论,便只道:“跌了人可不与我相干。”仍射靶去了。
夏青蝉骑回赵昉身边,见他今日仍是戎装,她心情好,便对他笑道:“这样的装束倒比大红金丝云锦适合你些。”
赵昉笑道:“西州也比京城适合你些。”又道:“对了,你敢不敢骑马上山?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夏青蝉惊喜笑道:“好啊!我来西州这许久,也没如何逛过。”
沙漠也一直没去成,骆驼也没看见过几次。
两人对拓跋素素说了一声,并肩打马去了。
夏青蝉一向是乘马车来马场,马儿自买得便寄养在此地马厩,此是第一次在街面骑马。
她心中忐忑,赵昉与她并行,街市上人不少,一路常有人叫“世子爷”,赵昉似是已惯了,一路答应着笑嘻嘻行过。
慢慢走到城外,两人一路闲聊走上了一座小山,赵昉问得她学骑马不过十余日,大赞她聪明。
夏青蝉心中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谦虚道不过是勤练罢了。
赵昉笑问道:“腿不疼吗?”
夏青蝉双腿这一阵已在马肚子两侧磨得青紫,但她并没有告诉人,也强忍着没有说难受。
张锦、竹香没想过这事;拓跋素素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不知骑马对新学的人来说这般难,也没想到。
竟是赵昉猜到了。
她只笑道:“也还能忍受。”
迟疑片刻,对赵昉说了如何五岁方才第一次与父亲说话,父亲如何说自己资质平平,教导自己凡事苦练等语。
这些事她前世一直很想对江壁川说起,但是他那样忙,又那样不喜她提起夏宅的旧时生活。
对张锦倒是说过,张锦却只说好似张齐狠命读书一般。
其实不是的,张锦得张伯伯疼爱,不能理解夏青蝉那时努力是为讨好父亲。
今日不知为何,觉得赵昉可以理解她。
果然赵昉凝神听完,只道:“我小时父亲总说我轻浮,不如哥哥,我偏更要做出轻浮样子来。其实我在战场不顾性命厮杀,也只为博他欢心。你与你父亲至少亲近,我与我父亲……”
水声隆隆,赵昉住口不再言往事,只笑道:“快到了!”
两人策马沿山路向上,柳暗花明,转过一条瀑布来,含着水汽的凉风吹到身上,夏日中极是相宜。
第100章 城外瀑布
赵昉回头对夏青蝉笑道:“当日你在丰乐楼中看那假瀑布,我便猜到你没有见过真的瀑布,如何?真的总胜过假的。”
夏青蝉仰头看了半日,笑道:“果然是,果然像天上银河掉下来了。”
赵昉指着前面道:“那瀑布前方有块天然生成的巨石,站到上面可以摸到瀑布,我每次来都爬上去的,你要不要上去?”
夏青蝉见那石上虽有落脚处可攀爬,但看着滑溜溜的,正迟疑间,赵昉笑道:“不难的,我六岁便来过,你若上不去,我可以帮你。”
夏青蝉点点头,两人下马,向那石头走过去。
赵昉先攀上去,夏青蝉今日着窄袖骑装,也比平日方便敏捷,有爬不上去的地方,赵昉便伸手拉她。
他的手非常温暖,指腹也如江壁川,有苦练骑射留下的旧伤。
爬到大石上,赵昉示意她先去接水喝,面上有通情达理的神色,好像是将什么要紧的物事先让给了她一般。
夏青蝉心中觉得赵昉小孩样儿,笑着将手伸进瀑布边缘,水冲得手掌很疼,吓了她一跳。
冰凉的水,骑了这么久的马,喝起来有些甜味。
她小时候孤单,一直祈盼有一个一起玩的伙伴,桐儿虽好,毕竟是使女,她觉得赵昉就是那个她童年一直想找到的小伙伴,虽然来晚了十年。
水声轰隆,无法交谈,喝完水只安静坐在大石上看落日。
赵昉转过头来看她,晚霞给她浑身镀了一层金红色,他突然笑道:“你长得很好看。”
隔着水声,夏青蝉仍听见了,正自心中有些不安,赵昉又笑道:“难怪江壁川喜欢你。”
自从那次烧伤之后她便再没见过江壁川,说了那么多次不再相见,想来他终于听了进去。
赵昉见夏青蝉听了江壁川姓名便神情恍惚,有些索然无味,起身示意回去。
两人攀下大石,上马折回,赵昉送她至院门外方离开。
竹香开门见是夏青蝉,忙上来迎接,又牵过她马儿拴在院中一棵树上,记起夏青蝉说过这军官是赵昉,特意打量了他好几眼,赵昉冲她一笑去了。
周慎今日仍在城外筑塔,晚间灯下,夏青蝉一边帮着张锦裁剪小衣小帽,一边告诉了一遍今日之事,又说起赵昉好像小时候一直盼望的玩伴。
张锦笑道:“我难道不是那个玩伴?还需要这荆王府的世子?”
夏青蝉笑道:“你本来是,认识了周慎以后便不是了。”
竹香本在一旁默默熨衣,闻言笑道:“玩伴还是周家娘子好,毕竟姑娘可不是小时候了,与那赵昉一起出去,怕人闲话。”
夏青蝉含笑应了一声。
第二日她本想骑马去马场,竹香笑止说使不得,那拓跋姑娘是将军的女儿,跋扈些无妨,姑娘不好那样,仍雇了马车过去,马儿让那砍柴老头儿牵了去。
拓跋素素见她来了,笑道:“昨日你们去哪里逛了?都说赵昉带着一个美貌少女招摇过市,我爹爹听见还以为是我。”
夏青蝉提起瀑布一事,拓跋素素笑道:“原来去了那里!我小时候也和赵昉去过,水声太大,石头又滑,没什么有趣。赵昉倒是最喜欢去那里,他有些古怪。”
两人说了一回,拓跋素素自去射靶,夏青蝉一人来回在马场练习跨过草垛,午后漫长,并无人来,她慢慢只觉天地寂静,世上好似只剩自己一人。
练箭场传来说话声,她停下马,想着也许是范子野来找素素。
好久不见范子野了,如今他有了素素,也许不用再怕江壁川,可以与自己聊聊父亲旧事。
她下马走了过去。
原来是他。
也是,这里原是大军马场。
拓跋素素正在说战场上准头不如平日,夏青蝉沿那两人视线看向箭靶,每一箭都在红心。
拓跋姑娘原来箭术也极精啊。
她听见江壁川对拓跋素素道:“放缓心跳就好。”
又听见拓跋素素笑起来道:“枢相,战场上不拔腿而逃已经不错了,如何放缓心跳?”
江壁川也笑了笑。
原来他对谁都是这样温柔啊。
夏青蝉虽知拓跋素素与范子野之事,可是拓跋姑娘那般美貌,他对她又这样和气……
她心中莫名升起不安,不知不觉向两人走去。
拓跋素素不知江、夏二人相识,见她走来,忙笑道:“夏姑娘,这便是江枢相,咱们这一向用着他下辖的马场呢。”
夏青蝉含笑先谢过,又道:“在京城时也一向蒙枢相照拂,多谢了。”
拓跋素素笑道:“原来你们在京城时便认识的,难怪大双那般忙不迭地同意照看你那马儿。”
她看出两人神情有异,无心打探生事,说完便立时走开,仍射靶去了。
夏青蝉觉得空气凝固,搭讪着正要走开,江壁川微笑道:“你昨日与赵昉去看瀑布?”
夏青蝉心想西州城小,赵昉又是从小这里长大的,大家都认识他,一举一动被人注意,今日人人见她都问起,笑道:“是,拓跋姑娘方才也提起。”
江壁川仔细看了她些时,又问她烧伤伤势,又问起在西州可居住习惯,没有再提瀑布一事。
这时拓跋素素过来,说爹爹今日还等她回去,问夏青蝉要不要一起离开,夏青蝉如释重负,借机辞去了。
这日傍晚,侯小乙正守在夏青蝉院外,远远看见张豹过来,心中已猜到大约江壁川唤自己有事,张豹来了果然说枢相找他。
侯小乙回到主人书房,江壁川只简单说起自己今夜要去狄国,侯小乙应了一声,见江壁川低头思索,以为无事,正要退出去收拾行礼、准备出发,江壁川却笑道:“这次你不用去。”
又问道:“上次高内侍给你那药丸还剩几丸?”
江府不带名字只称药丸的药只有一种:是高澄不知哪里找来的无色无味、立时见效的毒药。
侯小乙遗憾地回道:“只剩一丸了。”
诏狱前后用了不少,太可惜了,制造这丸药的人极有杀人天分。
江壁川点点头,道:“一丸足够了。这次我若在狄国身亡,你便将那丸药给大双,帮她设法让夏姑娘服下。”
侯小乙心中稍稍惊异,但见江壁川再无别话,便只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第101章 开战在即
侯小乙出了书房,想到夏青蝉处现有张豹守着,明日再去换他不迟,便去那胡商酒铺喝点酒。
大双这时却不知从哪里出来,挡住他道:“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她拉着侯小乙到了平日少有人去的小书房,问道:“枢相怎的要杀夏姑娘?”
侯小乙笑道:“枢相说他自己死了才让咱们杀夏姑娘,他还没死呢!”
大双啐了他一口,又赶着问道:“我觉得是为着赵昉吃醋了,应该不是真的要杀夏姑娘,所以想问清楚了好找机会劝劝枢相。瀑布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侯小乙道:“就是骑马去看瀑布啊,我回枢相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吗?”
难道枢相就为这点小事让人给他殉葬?
他见大双仍是愁眉苦脸,又接着道:“按理这事需怪不得夏姑娘,我若是像她那样整日在家,也闲出个鸟来!谁让我去看什么新鲜我都去!”
大双呸道:“你们南蛮子不知礼俗,你看周国谁家大姑娘跟着男子单独出去的?夏姑娘若是嫌无聊,可以让枢相陪她嘛。唉,可惜自从那王太医说夏姑娘心思郁结,要远离让她烦忧的人事,枢相便一直远着她。”
侯小乙奇道:“你说这是周国风俗,倒也有理。不过那日我回枢相这事,你怎的在一旁说夏之仪不理世俗礼仪,夏姑娘如此也无妨?”
大双笑叹道:“还不是我因为枢相听了你的话面色不好,说出来宽慰他的。你也是,当日元宵夜知道冲散张齐,那日怎的没有出来搅局?”
侯小乙笑道:“冲散张齐乃是因为那张齐对夏姑娘显然有意。赵昉对夏姑娘并无什么痴心妄想,他都没如何看夏姑娘,我想难得夏姑娘高兴...”
大双笑骂道:“还说夏姑娘高兴呢?那日就是你说夏姑娘难得高兴,枢相才面色一变的。”
侯小乙急着去酒铺,道了一声‘我懒得解释’,扬长去了。
又过了几日,夏青蝉正与张锦灯下晚餐,周家那边院子的仆妇过来说周慎回了。
张锦立时便要过去,夏青蝉按住她道:“你们那边又没做饭,不如让周提刑来这里吃。”
张锦笑道:“如今是周虞侯了。”
夏青蝉笑道:“我一向搞不清官职。”
家中嬷嬷使女们说起的官职都是话本上的宰相、太尉之类,可是大周并没有宰相,也没有太尉。
竹香去请了周慎过来,此时夏青蝉已用毕晚饭,只在一旁椅上坐着。
周慎一开始有些拘谨,但见到妻子的快乐很快就淹没了别的感受,旁若无人地与张锦滔滔不绝起来。
几日不见,夫妻各自有许多话要说。
张锦说了一遍近来的吃食,早晚呕吐,又说起做了几件小衣服,说完问周慎外面情形。
周慎道:“壕沟挖好了,高塔也筑好了,真正上场厮杀应该不久了。”
说完他面色一灰,想到腹中孩子,从前的信心一时消失无踪。
张锦伸手握住丈夫的手,柔声道:“有江枢相,又有荆王与范将军,大周的军队总无事的,我横竖与孩儿就在这里等你。”
周慎听完,想了想,又眉飞色舞起来,道:“也是,锦妹,我大周军队极是齐整的……”
张锦对夏青蝉眨眨眼,抿嘴一笑,夏青蝉想起张锦说过若要周慎说话,夸大周即可,也忍不住笑起来。
周慎没有留意两人,仍滔滔不绝道:“江枢相么,他是陛下指定的统领,大事都是他做主,他麾下亲兵都是骑兵,和他一样,骑射极精湛的。
荆王父子的西军,大都是铠甲兵,与狄国人交战极有经验的。
范家父子麾下锁子甲队,征讨过南召国,也极英勇的……”
张锦托着腮看着周慎笑迷迷道:“还有一个周虞侯么,整日盼着上战场将狄国人打得落花流水,把五个州早日收复回大周国。”
周慎有些不好意思,笑了起来。
夏青蝉在见张锦夫妻相视而笑,突地流下泪来,赶紧擦干。
西州城备战气氛一日重似一日,拓跋素素忙碌,夏青蝉开始每日独自去马场练习,幸得从来无人打扰。
有时她在马车上掀起车帘,街上行人都有些焦急神色,陈七上次过来,说起虽街市秩序如常,但战事在即,世人都有些心神不宁,叮嘱两人门户紧闭,不要随意出门。
夏青蝉有时想起林意歌所说战场刀剑无情,也会心惊。
但璧川不会死的。
她一日去马场,拓跋素素与范子野也在,范子野果然不再刻意避免与她交谈。
夏青蝉说起战事不知几时开始,悬心不安。
拓跋素素说周国粮草充足,军纪严整,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周国战马比狄国的瘦小,又不惯沙漠行走,这一阵正在搜购战马。
范子野只笑嘻嘻听着,这时突道:“再说你们西军想保持实力,只想让江枢相的禁军与我家带来的军队去做当头炮……”
他话尚未说完,啪的一声,拓跋素素已重重给了他一掌。
夏青蝉眼睁睁看着范子野半张脸肿了起来。
范子野却没有生气,只笑嘻嘻道:“素素,你下次生气,劳烦你打我身上,这样打到脸上,我父亲问起来还得撒谎,不然怕他不给我娶一个刁蛮妻子。”
夏青蝉松一口气:原来他两人平日就是这样,拓跋素素从小就上战场的,大约性子是鲁莽些。
拓跋素素哼了一声,转头对夏青蝉道:“夏姑娘,自从先帝与狄国签订合约,西军已镇守西境二十年,内中不乏周国腹地举家迁移而来的人,这些人背井离乡只为守着国土,这人竟如此侮辱我们!说西军想要保存实力!”
说着生气,又一掌向范子野击去,这次倒记得打在身上了。
范子野笑道:“是我错了!西军自然极英勇的,江枢相与荆王的神机妙算,咱们猜不透,下次再不说了。”
范子野在京中冷眼瞧过诏狱,知宁王江壁川党与荆王党结怨极深,如今荆王自然想要保持实力,不论是为了以后有所依仗,还是为了举事……
不过他也不愿多想,眼下与素素相守就好。
第102章 购得战马
过了几日,城中一个胡商亲自来夏青蝉院中报信,说竹香的父亲已到了离西州不远的一个小国境内,正在设法赶来与她团聚。
如今周、狄两大国开战在即,商队过境都要慢些,但眼下至少是有了切实的盼头了。
众人都极为竹香高兴,张锦不顾恶心,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庆祝。
过了几日,那胡商又上门找到竹香,在厨房说了许久方去。
午饭后张锦困倦去歇下了,夏青蝉在房中切西州甜瓜:张锦醒来可以吃。
西州这里院中仆役不足,很多事得亲自动手。
她切完甜瓜摆好,抬头正巧看见竹香偷偷拭泪,问她时,竹香只低声说父亲行程延迟了,不知何时方能团聚。
原来竹香的父亲多年前于戈壁深处一个部落有恩,今年晚春时节,那部落派人来告诉他,说戈壁上有一大群野马经过,看起来像是纯血马。
西州乃是多国交界之处,马匹一向是最抢手的货源之一,西域诸国虽也产好马,纯血马却极是少见,连游牧的狄国亦少有的。
纯血马如此珍贵,竹香父亲虽心系女儿,但闻讯后考虑再三,还是带着商队去了戈壁深处。
那胡商说萨宝已找到这批马驯服,但如今由于周、狄战事一触即发,两国皆在寻找战马,竹香父亲怀璧其罪,一时不敢贸然现,只等着商讨出一个稳妥的法子来再说。
夏青蝉想起范子野说江壁川正四处搜购战马,便道:“不如我让拓跋姑娘去告诉江枢相一声,战马卖给周国好了,江枢相做事,价格自是公正的,如此你父亲也不用躲着不出来。”
竹香想了想,道:“姑娘是周国人,我理当帮着周国。只是我爹爹一向生意为重,我的话在他面前算不上什么……姑娘,这事你先暂时别告诉了人去。”
正说着,床那边传来张锦侧身的声音,两人立时住了口。
夏之仪一向不太关心国事,对他来说,日常生活的诗意比为国忧患重要得多。
夏青蝉受父亲影响,也一向不把国事放在心上,在江府居住两年,江壁川虽处权力中心,她也只在栝树小院中隐居而已,眼下既见竹香不欲告诉人,想着也只能慢慢劝解她。
那晚刚好周慎回来,灯下只主仆二人,夏青蝉又劝竹香带信给父亲,让他联络江壁川,但竹香忌惮父亲严厉,仍是不愿,只说等父亲来了当面再求情。
竹香在忘忧洞中见过很多无恶不作的周人,出了忘忧洞后虽遇到夏青蝉,但她对周人并无好感,并不愿为了帮助周国增添父亲麻烦。
第二日,夏青蝉与张锦去徐淳音的茶楼闲坐,回来时却不见了竹香,两人前后找了一回,夏青蝉心中焦急,正要去几个竹香熟识的胡商处找寻,张锦却伸手挡住了她。
夏青蝉心中奇怪:张锦平日最是热心的,与竹香也要好。
张锦道:“蝉儿,昨日你与竹香闲话,我当时并未睡着,都听见了,我想竹香大约是私逃找她父亲去了,你想,那胡商昨日来,应该就是来约定时间的。”
夏青蝉摇摇头,道:“竹香跟了我也有一阵了,知道我脾气的,只要她说要走,我定会好好送她去的,何必私逃?”
张锦叹道:“利益当前,人心自然就变了。她大约想着江枢相对你有恩,如今周国需要战马,她想是怕你以后逼她找父亲说情。”
夏青蝉听完,缓缓点了点头,但仍有些不敢相信。
张锦又叹道:“我当时不该装睡,该起来求着她帮忙的。周慎说这批战马要是让狄国买了去,咱们可就遭了。”
夏青蝉正要问周慎如何知道,又想自然是张锦告诉他的。
如今也无法可想,两人自己动手做了晚饭,吃完在灯下女红。
两人自此后几日心中皆忐忑,害怕听见狄国买到这批好马。
亏得几日后周慎回来,说起江枢相亲自出面,买得一批纯血马回来,不仅眼下战场可用,将来也可配种,改善周国本国的马匹。
夏青蝉这方放下心来,不那么自责了。
她这日去马场,范子野与拓跋素素也在,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面上神色沉重,见了她便噤声,不似平日有说有笑。
夏青蝉想着大约是在说什么军机大事,便没有打扰,自己骑马去了。
夜深众人都睡下了,夏青蝉想起今日范子野与拓跋素素神情,不知为何,反复不成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枕上突地听见有人轻轻敲了几下院门。
她坐起身来,凝神细听,一片寂静。
是她听错了。
但这样一闹,让她睡意全消,想到小时念过的出征诗,想来西州月色比京城荒凉,便披衣起身,走到院中。
院门又有人轻轻敲响。
难道是周慎晚归来接妻子?她打开了门。
是江壁川在门外。
两人对望,一时无话,半晌她方侧身示意他进门,又将门在他身后关上。
江壁川低声道:“今夜寅时,周国会兵分四路攻进翼州。”
夏青蝉知道翼州是只与西州一河之隔的失地之一。
她点了点头,江壁川又道:“拓跋英会率他的部属先攻打耶律雄光亲自镇守的西门,不过除非有人相助,拓跋一部应该会全军覆灭。”
夏青蝉立时想到下午时拓跋素素与范子野面上神情,难怪如此。
她不知攻城总要有炮灰先上,问他道:“既然知道会全军覆灭,为什么还要拓跋将军去?”
是因为拓跋将军是番人吗?
江壁川笑了笑,只道:“总需有人先去的。我明日攻下南门,便会带人疾驰去西门相助,他也未必会有事。”
夏青蝉放下心来,笑道:“那就好,不然拓跋姑娘不知多伤心。”
有璧川在,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
她看着他,爹爹不信鬼神,不许她跪拜神像,她也不相信那些塑成的神像,她相信的,是眼前这样天神一般的人。
江壁川柔声道:“蝉儿,你没想过我这一支军队也许也会全军覆灭吗?”
夏青蝉突地记起,他们前世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第103章 月下道别
前世,江府。
一入秋,夜晚便格外的凉了起来,夏青蝉倚着熏炉,已是困得昏沉,但睡去的话,今日便见不着他了。
大双换了热茶过来,见状低声笑道:“夫人也是太惯着枢相了些。”
夏青蝉也忍不住笑了。
大双从小跟着璧川,平日最是卫护他的,今日这般发话,可见确实是看不过眼了。
喝过茶,夏青蝉起身,走到绣架前接着做一件他冬日家常穿的长衫。
大双正待收起茶具,听见江璧川脚步声传来,她心中也欣喜起来:夫人等了整日,人总算到了。
夏青蝉一直在凝神听着外面响动,知他回来,欢喜起身,迎到他身前。
江壁川进门便笑道:“今日天凉。”揽过她去,仔细看了看,又笑问道:“什么事这般高兴?”
大双正端着盘往外走,闻言笑道:“还不是终于等到枢相回来了?”
夏青蝉一向待下人宽厚,众人不如何怕她,大双在江府也不完全算下人,这种时候随意插话并不会被责备。
房中三人皆一笑,大双带上门出去了。
夏青蝉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喃喃道:“天神一样的人……”
她倚在他胸前,一路缓缓沿他身体溜下,直到跪在他身前。
江壁川轻轻叹息,低声道:“蝉儿,若有一天你发现……”
说了一半却止住:她解开了他腰带。
西州月色下。
若有一天她发现什么?发现他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吗?
夏青蝉如醍醐灌顶,前世自己虽恨不得五体投地拜他为神,可是璧川当然不是神。
他也会死。
四更大军便会出发,他很可能去了就不再回来。
恐惧像一团黑雾一般,浓墨重彩地将她笼罩起来,夏青蝉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一直知道父亲会先自己而亡,父亲之死虽意外,但那时有璧川;重生之后她虽打定主意不再见他,但世人口中说他,她知道世上仍是有他这人。
在失去他的这种恐惧面前,别的事情突然都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江壁川轻轻扶住她双臂,柔声道:“你脸色发青……”
又笑道:“我也未必会死。不过战事难测,想着今晚还是来道别为是。”
夏青蝉强自镇定,抬头笑道:“只愿枢相小心保重,千万保住性命回来。”
又颤声道:“我总归在这里等着就是。”
她觉得她的命没有他的重要,被他这样一吓,也不去想从前的事的,只愿他平安归来。
江壁川一笑,好像并不如何惊讶,只低声问道:“不用‘不再私见’了?”
夏青蝉摇头道:“不用。”
江壁川笑着拥她入怀,夏青蝉靠在他胸前。
他当然一直知道自己爱他,所以能耐心等待。
前世他对自己的欺骗和辜负正要涌上心头,被她硬生生压下去了。
两人相拥片刻,江壁川又低声道:“战时婚事不便,待得回京……”
门上又传来敲门声,张豹在外道:“枢相,时候不早了。”
夏青蝉这才发现他如赵昉与拓跋素素平日一般,身着戎装,想来原本就打算直接从这里去战场。
她急忙退后一步,笑着道别。
夏青蝉倚在门边,看着他与张豹上马走远,又看着他几次回头,直待看不见人影方闭了门。
她站在门后,前世被璧川欺骗的阴影又升了起来,她不安地转动手指上金环,将那阴影又强压了下去。
她不想再去想这件事,再想的话,也许又会变成爹爹刚死时她的样子:行尸走肉、一心寻死。
她回到房中,躺下逼自己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张锦正立在井边看新来的使女择菜,木门被推开:是徐淳音带着轻云与许嬷嬷来了。
自从那次在草市门外夏家花园一同聊起婚事,每次见面徐淳音总要与张锦说些家务琐事,这次却只哑着嗓子问道:“张锦,青蝉可在家中?”
张锦见她双目红肿,显是哭过,心中一惊,赶紧道:“在的!就在她房中。”
她亲自领着庾家主仆三人过去,夏青蝉今早起得晚,此时仍在梳妆。
徐淳音见到她便哭道:“青蝉,意歌急病死了!”
张锦在门边听了心中大惊,呆呆立住了。
夏青蝉也惊道:“什么!哪里来的消息?”
徐淳音哭道:“七月初便听说她着了些暑气,需要静养,我本想着养一阵便好了的,早知如此,该多去看看她!”
说完又哭起来,许嬷嬷见状,对张、夏二人叹道:“谁想得到林四姑娘这般命苦?今日京城家中遣人来西州看我们夫人,说起林姑娘前阵染了时气,调理不当,慢慢变成痨症,中秋节前不久便一命呜呼了!”
她说完也抹起眼泪来,林意歌从小时便常在徐府往来,对下人又慷慨,许嬷嬷一向很喜欢她。
夏青蝉身子一软,跌坐在妆台前的方凳上。
林意歌虽利用‘杀父仇人’为饵骗了她,但绝交之前那一段时间,她是真心将林意歌作为姐姐来尊重与喜爱的。
徐淳音本欲过去劝解,却见到张锦先走了过去。
她转念想到张锦与自己几乎同时嫁人,如今张锦已有了身孕,自己却仍是处子之身,娘家又忌惮庾家权势,只假做无甚不妥。
徐淳音越想越是悲从中来,借着林意歌逝去的由头,走到夏青蝉卧床上痛哭起来。
夏青蝉知徐淳音心中最重林意歌的,起身走过去轻声安慰。
张锦在一旁见徐淳音哭得如此伤心,拉了许嬷嬷和轻云去自己房中喝茶,让徐、夏二人说知心话。
夏青蝉待徐淳音抽泣稍止,柔声劝道:“淳音,死生有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徐淳音拿出手帕来压了压两颊,道:“以前总想着,至少还有意歌这么一个姐姐般的人提点照顾,如今……庾家这样的情况,我也只有我自己了。”
夏青蝉道:“你还有我啊。”
徐淳音叹了一声,并不说话。
两人并肩坐在床沿,夏青蝉低声问道:“淳音,你方才说庾家这样的情况,是说的什么情况?”
徐淳音只是低头不开口,半日方问道:“青蝉,那你与江壁川到底怎么回事?”
夏青蝉想了想,说道:“我与他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但我已对他说过在这里等他回来。”
第104章 平安归来
徐淳音见夏青蝉总算松口,松一口气,笑道:“你之前还一直不认,说与他没有来往。其实我早已猜到,若他只是顾念与你父亲旧友情分,去合州治水何必带着你?”
夏青蝉心想自己与璧川情事复杂,说了淳音也未必明白,便只胡乱点了点头。
徐淳音倒满面欣慰,说道:“你跟着江枢相,自然不会吃亏,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了。”
既然夏青蝉已先说出秘密,徐淳音便也道:“青蝉,实不瞒你,成亲将近两月,我仍是处子之身。”
她说完见夏青蝉并没有露出惊异神色,以为她不相信自己,苦笑道:“也难怪你不信,但庾郎他除了那歌伎,从没有过别的女人,檀儿不许他那样做。”
又对夏青蝉惨然笑道:“她只叫檀儿,连姓亦没有的!不知哪里来的低贱女子!”
夏青蝉奇道:“此事关乎庾家香火,难道庾翰林与夫人竟坐视不理?”
徐淳音摇头道:“他们说庾郎还年纪轻不懂事,过两年就好了。唉,庾郎三岁便会作诗,京师都知他是神童,我公婆从小对他寄予厚望,百依百顺,哪里会管他房中事?何况那檀儿又有了身孕,大约就是这几日临盆。”
夏青蝉正待宽慰,却不知如何说起。
想了半日,只道:“淳音,既如此,你也不必生闷气,今后无事便来这里找我,咱们两人常常作伴,只当没有嫁人就好了。”
想起前世徐淳音自尽,又叮嘱道:“千万不可冲动做傻事,不管发生什么伤心事,万万先来找我商量。”
徐淳音苦笑一声答应了,又道了谢。
夏青蝉唤使女进来倒茶,两人闲聊了半日,快到日落徐淳音方去,幸得庾郎不如何理会她行踪。
夏青蝉正待告诉张锦昨夜与江壁川说定等他之事,那新来使女却烧糊了午饭,众人手忙脚乱地帮忙,良久方开出一桌能吃的饭来。
饭后张锦在院中晒太阳,夏青蝉见她疲惫欲睡,正要催她去休息,有人敲门,那新使女,名叫小桃的,慢腾腾去开了门。
张锦心想大约是许嬷嬷回来拿什么落下的物事,闲闲向门外望去,却立时坐直:那里站着一个男子,着禁军高级将领服色,面容俊美、神威凛凛。
她呆呆盯着那男子,耳边却传来夏青蝉一身惊呼,她眼睁睁瞧着蝉儿喜笑颜开奔到那男子身前,一把抱住了他,那男子也含笑将蝉儿拥在怀中,面上竟微带羞色。
蝉儿长得虽美,平日总心事重重的,这一刻笑得这般快乐,平添十分丽色,将这小院都点亮了。
这男子是谁?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张锦站起身来,走到两人身前,将夏青蝉拉回自己身边,道:“蝉儿快进来,怕邻里看见闲话。这谁啊?”
夏青蝉这方含羞笑道:“我本来要告诉你的,淳音来,又烧糊了饭……这是江壁川。”
又对江壁川笑道:“这是张锦,周虞侯的妻子。”
江壁川对张锦微笑道:“周娘子有礼,周虞侯好臂力。”
张锦本待客气两句,转头见夏青蝉笑迷迷盯着江璧川,又还牵着他手,急道:“蝉儿你再这般,我要告诉爹爹去了!”
夏青蝉这方记起这世自己仍是未嫁身份,又当着旁人,松开手来,延江壁川进门,又让目瞪口呆的小桃去倒茶。
张锦也这方记起江枢相身份,赶紧行礼。
江壁川仍是平日和气模样,走进院中。
夏青蝉见他安全回来,也没多想便将他带进了自己闺房中。
张锦脑中仍浑噩,没来得及反对,待反应过来,赶紧也追了过去。
三人坐下,那新来使女搬上茶壶茶具,转身便去了。
这使女本是砍柴老头的外孙女,父母双亡,从小随外祖父住在山中,如今突地来到西州,只觉此地太过繁华,处处不适,很是想家,夏青蝉与张锦怜惜她年纪小,也不多加苛责。
张锦坐定,方问夏青蝉道:“蝉儿,你忘了对我说的是什么话?”
江壁川慢慢为两人斟茶,夏、张皆未在意。
夏青蝉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自家破以来,江枢相看在我父亲情面,一向多有照拂,你知道的。”
张锦点点头。
夏青蝉有些迟疑起来,若是说出昨夜月下私约,张锦会生气吗?
她支支吾吾道:“昨晚我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周虞侯回来,开门却原来是他,他说他们要去翼州城...”
张锦跳起身来叫道:“昨夜大军攻城去了?!”
江璧川道:“翼州城已破,周国除了拓拔将军一部,并无太多损伤,拓拔父女亦无恙。我出城路上见到周虞侯,他也正疾驰往西州方向来。”
他话音刚落,院门便被敲得山响,周慎在外大叫:“锦妹!翼州城被大周收复了!可惜那耶律仁荣臭狗头跑掉了!”
张锦不知周慎是否受伤,对江璧川匆匆告了辞,起身去了。
很快夫妻皆过来拜见江枢相,周慎一反平日多话,只拘束站着,房中一时氛围肃穆,幸得江璧川很快托有事,告辞去了。
张锦见周慎不住对自己使眼色,知他第一次上场厮杀,不知多少话儿要说,夏青蝉也会意,催着夫妻二人回去了。
她想着璧川方才大约是见周慎窘迫,特意避开,大约很快还会过来,便等在门后。
果然很快有人敲门,她亲自开了门:果然是他。
小桃在厨下垂泪,并未注意外面动静。
夏青蝉牵着他走到房中,心中欢喜,觉得有许多话想要说。
她想如前世那般坐在他膝上依偎闲谈,但想到这一世自己仍是闺中少女,行事不可孟浪,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
茶已凉了,她正要去换,江壁川伸手一拉,她依旧时习惯,顺势坐上他膝头。
本想着不要孟浪的。
还好他只闲闲问起琐事,问那使女可是新换的?是西州人么?
夏青蝉笑着说起砍柴老丈与他这外孙女之事,说这老丈年轻时可砍死猛兽,又说山上云雾变换莫测,那使女相信是因为住着神仙。
第105章 檀儿其人
夏青蝉从未对人说过,但自抄家后,除了第一年她一心寻死,后来她有时也会觉得想要呕吐或是哭泣,当然生活中也有很多安宁的时刻,但并不是太多。
帽儿山她走到悬崖边是真的故意走过去的;七夕烟火也是真的故意没有躲开。
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并不知道什么能让她快乐,但江壁川虽有事瞒着她,至少他将凡事照顾妥当,性情温和,也能察觉她的心情。
而且她觉得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她今天看见他平安回来,也是真的很快乐。
她坐在他膝头,头靠在他肩上,房中安静下来,听得见璧川呼吸。
她牵他进门时便已知道会发生什么,璧川抱她走向卧床,她并没有惊讶。
躺下时突然想到张锦总闯进门来,对他轻声道:“门没有闩。”
床帐自己落了下来,不用再理会门关没关了。
但过了不久,门还是被推开,有人闯了进来。
夏青蝉听见徐淳音走到桌前坐下呜咽,还好没听见许嬷嬷与轻云声音。
她见壁川现出怒色,心中有些不惯:前世他很少露出不悦。
不过前世在栝树小院,从未有人打扰过他们。
她起身将衣襟掩上,幸得裙子尚未褪下,走到徐淳音身旁挡住她视线,示意壁川先走,他沉着脸去了。
徐淳音边哭边说个不停,夏青蝉叹息着听,果然是檀儿今日生下了儿子。
不一时张锦也过来,两人劝解多时,许嬷嬷与轻云也找了来,原来徐淳音是闻讯私自跑了出门的。
许嬷嬷好说歹说,规劝徐淳音做出正妻模样,回去恭喜夫主、慰劳檀儿、打赏下人。
徐淳音不听,只对夏青蝉道:“青蝉你瞧着,如今少不得要正式纳她做妾,有了儿子,今后她更要猖狂了,以前是把拦着庾郎不近我身子,以后不知如何呢!”
许嬷嬷道:“快别说这样的话!好姑娘,快回去吧,我已找得头面、锦缎在房中,等你老人家回去看过了,好送去给檀儿做贺,新生的哥儿也单有重礼。”
许嬷嬷一急,用起了徐淳音小时候自己劝她的语气。
轻云也叹道:“夫人既知少不得抬举她做妾,不如今日亲自提出来,也算在姑爷面前做个人情。”
夏青蝉身子微微一颤:难怪淳音自尽,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对徐淳音道:“淳音,不如你以后和我一起住,不再回那庾家去...”
许嬷嬷斥了一声,想起夏青蝉攀附上江璧川,不便得罪,又笑道:“夏姑娘如今也跟了人了的,江枢相那般谨慎,怎的夏姑娘说话还是孩子一样?我们夫人与姑娘最是要好,姑娘劝着她好好回去,夫人怕还听些。”
两人又劝了半日,徐淳音最后长叹一声,跟着她们回去了。
张锦默坐半日,方道:“徐姑娘嫁得不好。”
又道:“蝉儿,我听许嬷嬷意思,好像你连江府的妾也不如似的。可惜咱们远在西州,又值开战...”
夏青蝉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必理会。”
张锦摇头叹道:“我知你心中想着两人倾心便好,名分有什么要紧?但蝉儿,你不知世人坏的可也不少呢!说话难听。”
夏青蝉不欲多说,前世也是先有了私情方成亲的,她从没要璧川给过名分。
突地想起张锦如何在此,问道:“周慎呢?”
张锦叹道:“回来说了几句话儿便急急去了,说是偷着回来的,遇到江枢相好生泄气,怕被责罚呢!”
又笑道:“咱们两人比淳音运气好些,西州与翼州相距也不近,江枢相与周慎都赶着回来见咱们一面。”
庾郎因是文职,常驻后方西州。
她又跳起来道:“我去写信告诉哥哥江枢相上门找你的事,爹爹也能放心了。蝉儿,这桩婚事,想来夏伯伯也极是同意的,江枢相人长得好,脾气又好,又是大官。”
夏青蝉含笑问道:“你觉得我爹爹会同意吗?”
又道:“可惜爹爹生前没对我提过他,只提过范子野。”
张锦笑道:“你要嫁得更好,也难了。”起身拿纸墨去了,自己拿比唤使女拿要快些。
夏青蝉这方有机会去整理床铺,挂帐子时发现帐勾跌落在地,难怪方才帐子自己垂了下来。
很快西州城市面便传开了,都说江枢相势如破竹,攻入翼州南门,又疾驰救援西门的拓拔将军。
说书人绘声绘色,说江枢相“有勇有某,处事冷静,思虑深远”,与众人并肩作战,深受喜爱。
夏青蝉并没有机会听到这些故事,张锦呕吐更严重了,而徐淳音心情也一日坏似一日。
这日徐淳音又来做客,说起檀儿身世。
原来那檀儿本是济慈院中的孤儿,因着生得灵动,八岁便被人牙子拐走,教给一些基本的歌舞后,加价卖入庾府。
她小时畏缩,歌舞亦平常,众人都说她老实,哪知养到十七岁,被她不知怎的勾搭上了庾公子。
庾公子那年才十四岁,自两人相好,对檀儿百依百顺。
庾府上下倒都说檀儿不忘本,这檀儿也自明身份低微,对人仁厚,嫉妒她的人虽多,却也一路有惊无险。
庾铉夫妇想着儿子年轻,恋上一个歌女算不得什么,也不如何理论。
谁知这檀儿只是看着老实本分,其实野心极大,她本就比庾郎大三岁,人前看着是主仆,人后若庾郎惹了她不开心,她便掐得他大腿青紫,人发现时,庾郎总是自己应承下来,说是摔的。
庾府的歌女都幼年时便开始服避孕丸,檀儿虽停了药,但身体已难受孕,多方调理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颇觉一生有靠,近来渐渐面有得色,猖狂起来。
徐淳音与许嬷嬷等徐府的人,与黄府一些老成些的下人虽瞧出端倪,谁敢生事说出?
夏青蝉仔细听完,想了半日觉得不对,淳音既已知这檀儿如此心黑,前世又怎会绝望自尽呢?
她直接问道:“淳音,这檀儿如此坏,你不会为了她做什么伤害自己的傻事吧?”
徐淳音恨恨道:“若是个好人,与庾郎倾心爱恋,那也罢了,这般一个无·耻之人,我怎么会为了她损伤自己的利益?自然要与她争斗到庾郎回心转意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