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胡姬竹香
张、夏二人很快过来,张锦见周提刑带着一个女子,心中不悦,沉着脸问道:“这是谁?”
夏青蝉觉得这个姑娘有些面熟,细细看时,见她高鼻深目,眼珠琥珀色,想是胡人。
果然周提刑道:“这便是在龙堂引出夏姑娘那胡女。”
又说:“她四年前被忘忧洞西州的分舵拐来,龙首喜她做事勤谨,留在身边伺候。她父亲的商队早已离开大周,眼下她无处可去,苦苦求了我,要来服侍夏姑娘,今日我带了她来,让夏姑娘自己定夺。”
又道:“她和何惜惜她们不一样的,她就是龙首的侍女而已。”
那胡女走上前来,跪倒在夏青蝉身前,道:“若不是姑娘引来江枢相与周提刑,我今生也难得再见天日。我父亲商队想已离开西州,千里迢迢,如何找寻?实在无立足之处,求姑娘好心收留。”
夏青蝉想到自己逃出那夜也是如此,幸得张家收留,便道:“你快起来,以后在这里安住就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胡姬道:“我们商队那时在西州停留,有个香料行掌柜给我起了周国名竹香,姑娘看可使得?”
夏青蝉笑道:“极好,就叫竹香吧。”
宋娘子闻言,叫来一个仆妇,让她引竹香去安置,两人正在门外说起这新来使女的衣饰被褥等事。
夏青蝉怜惜竹香身世,特意出来吩咐道:“让竹香睡在我明间榻上吧,晚上我一个人住院中怪害怕的。被褥衣饰、动用物事都用好的,别忘了。”
她说完走回厅上,张锦正提起江壁川今晨亲自上门探视,周慎叹道:“江枢相日理万机,其实何用如此,他果然亲民。”
张锦笑道:“你又怎的知道朝中大员亲民不亲民了?”
周慎道:“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娘年纪轻轻守了寡,我长到十八岁,亏得邻居帮忙,托人情做了一个铺军,从小娘就让我要争气,我自从讨得这个差事,那是日夜不停苦干。”
张锦柔声道:“你自然是这样的人。”
周慎又道:“他们有次拿我开玩笑,说我做个铺军也如此巴结,我生气与人争吵,被人听见了当笑话告诉府尹。”
“郭府尹那晚去江府赴宴,在席上又对人做笑话讲了,也不知枢相怎的听在耳里了,后来不就提拔了我?
江枢相他因着升迁迅速,又主持诏狱,有些遭小人忌恨,依我看,他其实为政公正,行事极有法度。”
张锦笑道:“你倒批评上大官了。那江府的宴席,你也去过么?”
周慎笑道:“江府的大门我还没见过呢!不过据说江家的歌伎最是美艳的,郭府尹倒去过两次,但他平日不怎么和我说话。”
张锦怒道:“他没怎么和你说话,你不也记住了歌伎极美艳吗?”
周慎见她恼了,只是笑而不言。
很快宋娘子回来,说晚饭快好了,周慎知闺中女儿独居不便留饭,起身告辞而去。
夏家上下吃过晚饭,天已不早,突然有人敲门。
宋娘子开门一瞧,正是众人都极喜爱的林四姑娘到了,赶紧满面含笑,将她往夏青蝉房中带。
林意歌亦笑问道:“宋娘子,你最近可如愿瞧见江枢相真面了?”
宋娘子不意桐木林家的女儿还记得她姓名,受宠若惊,笑道:“江枢相今日早上亲来探视我们姑娘,不过他没久待,问了一声便走了,茶也没喝。”
到了夏青蝉院中,林意歌对她笑道:“你去忙吧,你们这里我已来得熟了,自己进去就行。”
宋娘子笑着去了。
林意歌走到门前,朱瑾替她轻轻掀起帘子,她见夏青蝉正低头拿着一把小铜熨斗熨衣,冷冷站住看了一会,方笑着进屋道:“青蝉真是美人,便这般家居日常熨衣,我看着心里也爱。”
夏青蝉抬头见是林意歌,叹了一声,方笑道:“宋娘子又把人直接带到我房中!亏得我这里只有你和淳音来。”
林意歌抿嘴笑道:“江枢相今日早上不是才来过么?”说完自己在桌旁坐下。
夏青蝉将熨斗递给竹香,坐到林意歌身旁笑问道:“天下到底有什么事可以瞒过你?”
林意歌笑道:“这事我来前确实不知,是宋娘子说的。”
又打量了竹香半日,赞道:“你哪里找来的新丫头?好白!”
竹香福了一福道谢,知道宋娘子已倒茶去了,自去接着熨衣服。
夏青蝉这阵子相交下来,已多少视林意歌如大姐姐,见了她,不觉撒娇道:“意歌,我昨日差点死了。”
她将近日经历对林意歌细细说了一遍,只略过了与江壁川亲近的部分。
说起龙堂上经历,她犹自心惊。
林意歌道:“我说呢!前段日子听徐府的人说你们得罪了何惜惜,今日我听说何惜惜已死,这不是正赶着来告诉你么?没想到倒与你有关!
幸得外面只说是京兆尹的人捣毁忘忧洞,没人提起你与江枢相。
青蝉,你也是淘气,何惜惜那日上门闹事,你怎的没来告诉我?我爹爹可以遣人去对王衙内说一声的。”
夏青蝉笑道:“我们都以为她气头过了也就罢了。”
林意歌摇摇头,又道:“那周提刑真是鲁莽!险些害了你性命。你下次千万不可如此冒险,有事与我先商量。”
夏青蝉笑着应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敢。”
两人闲话一回,林意歌突地问道:“江枢相昨日救了你一命,如今你们两家不能不往来了吧?”
夏青蝉想了想,道:“我自然感激他救命之恩,可是……反正我还是不想和他往来。”
救命之恩也好,命中注定也好,这一世她不会让他再有机会伤害自己。
林意歌微微一笑,转过话头,问竹香可是胡人?
刚好宋娘子端茶过来,众人闲话家常,不再提昨日之事了。
江家别院,夜深人静。
大双推了推身边张豹,道:“今日枢相穿了那身石青衣裳去隔壁,不知后来怎样?我找宋娘子打听,她平日最是热心的,今日却只支支吾吾,说枢相去问了一声夏姑娘身体如何便走了,她今日仍只在门上与我说话,没有请我进去。”
张豹不欲私下多说枢相家务,只道:“我也不知道。”
第四十七章 淇园密话
大双幽怨道:“夏宅被抄之后,你们审贴身仆人,我可从没胡乱打听过你审出来的结果。今日你道我为什么问起?原是枢相平日穿着上没这么上心,这石青衣裳他吩咐得仔细,可是有什么说法?”
张豹仍不理她,大双笑道:“咱们两人与枢相一起长大的,我为了枢相卖命也愿意的,难道竟不能告诉我一件衣裳有什么说法不成?”
张豹叹道:“这事还得从夏姑娘以前的贴身使女说起,桐儿,你记得吗?你也去套过她话的。”
大双道:“是,夏姑娘平日起居习惯,爱用的、爱吃的、爱闲聊什么都是她告诉我的。怎的?这衣服与她有关?”
张豹叹息一声,将从桐儿嘴中审出的、夏宅主仆那场关于夏青蝉想嫁什么人的夜话告诉了大双。
大双听完喃喃道:“怪道呢!穿上那石青衣衫,枢相可不活生生就是夏姑娘想嫁的人!后来你们把那桐儿怎么样了?”
张豹翻身对墙,不再理她了。
大双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不过……看宋娘子神色,今日这身衣裳没起作用啊。”
张豹对着墙道:“昨日在地道里,我明明看见夏姑娘紧紧搂着枢相哭,枢相却只虚扶着她背心。
唉!我心中着急,昨日枢相若是把夏姑娘带去咱们府中或者这别院……还愁她不是枢相的人?”
大双嗔道:“枢相与夏姑娘的事,咱们这般偷偷闲话已是不敬,你还想做主枢相该如何做了?!”
她知张豹只是一味愚忠,替江壁川担忧,又宽慰道:“你不知,枢相是要夏姑娘全心全意喜欢,怎能趁人之危?若只是要她的人,多少机会不得?”
两人又嘀咕几句,皆睡去了。
淇园。
林意歌起身走到栏杆前看鱼,见环湖林木苍翠,回头对赵昉笑道:“怪道你这茶馆只唤做淇园,也当得一处园林了。”
赵昉本不喜她主动前来,但听她如此说,也只客气笑道:“你难得主动前来,自然带你来最好的雅间,这样的也只有四五间而已。”
林意歌笑道:“多谢你了。我今日来,是因着昨日听说龙首与何惜惜被一个提刑带兵杀了,心中奇怪,所以去了夏家探消息。赵昉,你决想不到我探到的消息有多精彩。”
她细细将何惜惜设计周提刑,夏青蝉亲见龙首被擒,江壁川追踪到龙堂救人等事告诉了赵昉。
赵昉听完,摇头笑叹道:“这夏姑娘不知世情、行事任意,若不是江壁川庇护,真不知下场如何。夏家延绵几百年,何等大族!沦落至此,当真使人心惊。”
林意歌笑道:“她以为江壁川是因为公务才在那里的,我也没说穿。”
赵昉一笑,不再说话,神色间颇有倦意。
林意歌猜他大约因着夏家陷落,感伤身世、担心荆王府下场连夏家也不如,心中不禁升起怜惜。
她想说些话引赵昉高兴,想到赵昉平日最喜奚落江壁川,便道:“这江枢相也奇,他既从那喽啰处审得知何惜惜要设计青蝉,怎不出言提醒青蝉,倒仍让她去见龙首?”
赵昉盯着湖中群鱼,冷冷道:“他胜券在握,不论如何都能保得住她的。再说这夏姑娘,也该得人给她一个教训。”
林意歌不意他会如此作答,笑了一笑,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定是见过那何惜惜的,她果真与青蝉长得很像吗?”
赵昉只道:“不像。”
林意歌等了半日,不见他再说话,方笑道:“你今日怎的如此话少?何惜惜怎的不像青蝉了?你倒说来听听。”
赵昉只道:“你出来这半日,家中不找吗?”
林意歌第一次主动找他,没想到他如此意兴阑珊、浑不似平日说笑模样,只得自己强笑道:“多谢提醒,我家里自然要找,是该走了。”
她满腹失望,缓缓走出了淇园。
赵昉避嫌,并没有亲自送她出来。
寒英阁。
自从玉颜阁被查封之后,寒英阁生意又渐渐好了起来,近日肖六娘忙中抽闲,给两个东家调制了画眉的螺黛粉。
徐淳音与夏青蝉今日亲来试色,都极是喜欢。
趁肖六娘出去装盒子,徐淳音低声道:“青蝉,你多拿几盒,回头好多送些去林府,意歌家中姐妹多,不都分到的话,背后又该有人抱怨她了。”
夏青蝉答应了,又笑道:“你还是不敢去她家?”
徐淳音摇摇头,道:“还是小心些好,再说……”
低声道:“我婚期定在今年七月,最近杂事颇多。”
夏青蝉惊道:“这样快!”心想难怪淳音今日无精打采的。
徐淳音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正要去时,想起一事,道:“对了青蝉,我想你新居花园尚未改造,让我家的老花儿匠去你家看看,你要添什么告诉他就行,种树、栽花、做石头山子他都会的。”
夏青蝉道过谢,又笑道:“难为你还记挂着我花园。”
徐淳音对她笑笑,匆匆去了。
徐家花儿匠第二天果然上门,这之后十来日,夏家上下忙着布置花园,仆妇们皆亲自动手帮着移花栽树,连张锦也每日从白家巷小店回来就去看众人种花、搭亭子。
这日一早,夏青蝉正在房中抚琴,张锦突地匆匆跑来道:“陈掌柜拿着账簿来了!我猜是说布置园子的花费!”
做了个鬼脸,道:“蝉儿你自己应付,我先去躲一躲!”
她说完便跑了。
夏青蝉刚让竹香将琴收起,陈掌柜已捧着一沓册子,含笑走了进来,又道:“今日好天气,特来与姑娘对一对账簿。”
夏青蝉含笑请他坐下,竹香端茶过来,陈掌柜喝了一口茶,笑道:“姑娘园子布置得怎样了?”
夏青蝉道:“今日花儿匠找来一批苔石,铺成小径,想来应是不俗。”
陈掌柜笑着点点头,缓缓翻开账簿,说道:“姑娘家的园子,自是要雅致些方好,我极是支持的。不过账面嘛……又有些入不敷出了。”
他自顾对着账簿念道:“白鹤一只,一千两银。”
转头对夏青蝉笑道:“却不知姑娘为何买了一只白鹤?”
夏青蝉心想白鹤确实该买一对,便歉道:“我本要买一对的,张锦听说要一千两银子一只,一定劝我只买一只。”
第四十八章 焚琴煮鹤
陈掌柜捻了捻胡子,点点头道:“这就是了。姑娘何不将这一只白鹤卖给那另一只白鹤的主人?如此白鹤仍是一对,姑娘账上也能有些盈余,还能多买点花儿、树儿、石头子儿的。”
夏青蝉想起家中仆妇不懂如何照顾仙鹤,那鹤已是奄奄一息,确是卖给能好好照顾它的人比较好,便点头说好。
又问道:“只是京城人这么多,却上哪里去找那只白鹤的主人?”
陈掌柜笑道:“姑娘不用担心,说来也巧,那白鹤主人昨日找到寒英阁,问我愿不愿意出卖这一只,他愿高价买回。”又道:“我建议姑娘开价一千五百到两千两。”
夏青蝉道:“价格掌柜你做主就好。”
又好奇问道:“不知那另一只白鹤的主人是谁?”
陈掌柜捋了捋胡子,道:“是一个叫晏休的年老隐士,姑娘也许听过。他虽号称归隐,却为…勾栏歌伎写词,一首也卖得上一千两银子。便是他,昨日打发了一个老仆上门问我们可愿出让白鹤。”
夏青蝉点点头,道:“那我们便出让给他吧”。
她记得前世在哪里听过晏休的名字。
陈掌柜见夏青蝉愿意卖出白鹤,松了一口气,正要辞去,夏青蝉却道:“陈掌柜,劳烦你把晏公的地址给我,我明日亲自将白鹤送去。”
陈掌柜摆手笑道:“这点小事,我让店中伙计去做就行,姑娘快别操心。”
夏青蝉摇摇头,说自己可以送去,陈掌柜虽觉奇异,但想到晏休年老,夏青蝉上门无妨,将地址给她后,辞去了。
陈掌柜刚走,张锦便笑嘻嘻地进来,问道:“是不是又被绵里藏针的说浪费了?”
夏青蝉也笑道:“掌柜的劝我把那一只白鹤卖了。”
张锦道:“我就说白鹤买来无用,如今卖了也好,一千两银子,能买多少花树了!”
两人正说着,夏青蝉突地问道:“张锦,你哥哥明年春试准备得如何?”
张锦奇道:“你怎地问起这个来?这种事可说不清,要看命的,不过么……人人都暂我哥哥极有才学的,中个进士,我想总没问题。”
夏青蝉道:“那你可知道他文章是写得花团锦簇呢?还是质朴直白?”
张锦想了想,道:“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我哥哥一向端方朴素,只怕文章也如人一般?”
夏青蝉点点头,与张锦有一搭无一搭闲话,两人又一同去花园看铺苔石小径。
直到夜幕降临,众人都睡下了,她整日来极力压抑的回忆方涌上心头。
前世江府,静夜。
夜明珠柔光下,她在璧川怀中盯着床板壁的石榴纹,听他心跳从剧烈慢慢变缓。
她虽疲乏,但想到一旦睡着,明日醒来时又该是他上朝时候,心中不舍,便道:“多谢你今日让人送了那么些白鹤、白兔、白鹅来,是专给我养着玩的么?”
江壁川笑道:“是我让中门上的人寻了送人的,他们大概趁便多寻了几对,好带回来给你。那人只要白色的。”
她笑道:“是谁这么刁钻?”
“一个翰林学士,算是文坛之首,叫晏休。”
“他是你的好友?”
“……他是去年春试的主考官,当时他已告老归隐,是我一力推荐,皇帝方才起用的。”
“他已经很老了吗?”
“倒也没有。先帝好大喜功,这晏休一向主张简朴实用,不为先帝所喜,无奈归隐。
朝中文章向来尚富丽,如今新帝登基,刚好可以整顿一番,他去年主考,只取了文风质朴的士子,朝中上下闻风而动,如今不仅天下文章,连朝臣奏章都言简意赅许多。”
“你也不喜人言之无物,难怪要送礼给他。”
江壁川应了一声,又笑道:“蝉儿,我只顾自己说话,忘了你不爱听政事。”
夏青蝉笑道:“不,你说吧,我爱听你的声音。”
她突然想起一事,从他身上抬起头,笑道:“你怎的不哄我说是专为我寻的?我又发现不了。”
他低声道:“我不愿骗你。”
可是他明明一直在骗她。
夏青蝉摇摇头,不再想江璧川,只凝神思索如何方能帮助张齐与晏休结交。
张家对她恩情极深,若她能助张齐明年春试高中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她吩咐宋娘子,说要亲自带白鹤出门售卖,让她准备好那鹤。
宋娘子众人与夏家常雇的马车夫都不知该如何搬运白鹤,众人商量许久,几个仆妇现缝了一个大口袋,将白鹤强装进去,塞在马车上。
夏青蝉心中稍觉不妥,可是她也想不出除此如何方能将白鹤带到晏家,便也罢了。
张锦与竹香本欲一起去,但马车上已无余隙,只得作罢。
夏青蝉上了马车,蜷缩躲开白鹤袋子坐着,很快到了昭德坊一条僻静小巷。
车夫停住马车,问了巷口玩闹的几个孩童,又驶到巷子尽头停下,方在外面道:“姑娘,姓晏的人家到了。”
夏青蝉下车,见青砖铺地,眼前一扇清漆木门,墙头透出幽竹,映得墙也绿了。
车夫将布袋从车上拖下,放出白鹤,那白鹤悲鸣扑腾不止。
突然身后有人笑道:“姑娘此举,当真深得焚琴煮鹤真意。”
转头一看,原来是中隐楼中所遇那言语轻薄的贵公子,他怎的也在这里?
夏青蝉见他今日亦一袭红衣,满身光芒闪烁,不知是否用寸锦寸金的朝霞锦制成?
她皱了皱眉,又望见他束发金冠上所镶红宝石璀璨生辉,想来如她今日所戴的一样,是沈掌柜所说那种缅人采得的珍稀宝石。
这公子当真浮华。
她恼他出言讥讽,转身不理,佯做没有认出他来。
谁知那白鹤仍是不住挣扎,车夫怕它飞走,紧紧按住,那白鹤受惊,愈加悲鸣不止。
赵昉大笑不住,夏青蝉微微皱了皱眉头,横了他一眼。
幸得此时木门开了。
一个老仆见地上白鹤,对门内叫道:“鹤童快来!陈掌柜所说卖鹤的姑娘到了!”
那老仆开门时,赵昉本已收住笑意,此时一听卖鹤,又笑出声来。
很快一个清秀童子走出门来,安抚住白鹤,引它进去了。
第四十九章 荆王世子
那老仆见夏青蝉与赵昉相貌出众,又皆着红色,连所佩宝石亦交相辉映,心想:“好一对璧人。”
他面上浮起微笑,道:“两位请随我来。”
又止住赵昉身后小厮:“从人请在门厅稍侯。”
两人随着老仆走进木门,果然满庭幽竹,中间一条小径,走了不久,听到有人奏琴。
琴声静澹高远,夏青蝉不觉立住,赵昉见状也停下脚步,连那老仆亦在一旁耐心等待。
半晌琴音方止,夏青蝉心想自己从小得爹爹亲自教导,自谓琴艺不俗,如今方知人外有人。
她微微叹息一声,赵昉在她身后问道:“再不走不怕卖鹤的钱收不回来?”
夏青蝉皱了皱眉,很快两人随老仆来到花园中。
夏青蝉一眼便看见松树下矮几上放着一尾凤鸣琴,琴前香炉袅袅冒着轻烟,一个须发皆白的清癯老丈坐在蒲团上,精光满目,正打量自己与身边这贵公子。
那老仆上前回到:“老爷,荆王府二世子与寒英阁卖鹤的姑娘来了。”
他说完又搬过两个蒲团放在地上,请赵、夏二人坐下。
夏青蝉心想难怪中隐楼店伙叫这公子世子爷,原来是荆王世子,她重生这几个月来不断听说荆王党消息,好奇心起,不禁抬头看向那公子。
大约是当着长者之故,赵昉面上轻浮神色已收起,他恭谨一拜,道:“晏公方才一曲,当真让赵昉神清心安。”
晏休回拜道:“世子谬赞。这琴谱老朽亲自去取即可,竟劳动世子亲自送来,当真让人不安。”
夏青蝉心想这二世子原来叫赵昉,而且他竟然会好好说话。
赵昉笑道:“家母定要我亲自送来。”
晏休点点头,思索片刻,问道:“西线可还平安?”
赵昉道:“近来雨水充沛,狄国水草丰茂,无有进犯,西线还算安宁。不过,”他嘴角一扬:“便狄国举国来犯我大周,我西军十万将士也抵挡得住。”
晏休笑赞道:“好!老朽也闻得世子有沙场英勇之名,果然虎父无犬子。”
这人看着好似轻浮纨绔,竟亲自上场杀敌?
夏青蝉忍不住又看了赵昉一眼,发现他长得倒也算英气勃勃。
晏休见二人衣饰相仿,又同时到来,联想赵昉平日名声,猜夏青蝉定是他哪个新相好,不好与她直接交言,只问赵昉道:“陈掌柜对我说好了,白鹤乃是两千两银子,银票是送到世子府上,还是寒英阁?”
夏青蝉正待解释,赵昉却已坦然笑道:“送到寒英阁即可。”
晏休点点头,不再开言,面上微露送客之意。
夏青蝉心中恼怒赵昉插话,想到此行目的尚未达成,心中着急,忙道:“晏老丈,我家中还有白兔、白鹅,皆是遍体雪白,今日不便送来,过几日让我表哥送到府上可好?”
这是她想了一夜方想出的让张齐接近晏休的法子。
晏休摇头道:“多谢了。不过我这里一向不放闲人进来。”
若不是遍体纯白的白鹤难求,他才不会让卖鹤的人进门。
夏青蝉心中一沉,不过都到了这里,又怎好随意放弃?
又道:“我表哥常叹如今天下文章皆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艳为胜,他行文清顺质朴,因此在太学不得师长赏识。他常说天下文章他只佩服晏公一人,当真好想亲见晏公一面。”
其实张锦常说张齐文章在士子间极有声望的,想来不至于不得赏识,夏青蝉也不知道张齐是否听闻过晏休之名,只是既然晏休会做春试主考官,替张齐奉承一下也是应当。
赵昉闻言笑道:“那你这表哥与晏公倒是见地相投。晏公一向最是提携小辈的,”转头对夏青蝉道:“你让表哥明日此时将白兔白鹅送来吧。”
果然这次晏休并没有出言反对,夏青蝉心中庆幸,目的已达,她起身告辞,那老仆知她已知路径,便也没有送出来。
刚走到竹林中,便听见赵昉在身后笑道:“今日又帮了姑娘一个大忙,姑娘准备怎生谢我?”
夏青蝉恼道:“你先是出言讥讽,后来晏老丈误会我二人同来,你又顺口应承下来,怎的帮忙了?”
赵昉笑道:“我怎的没有帮忙?晏休那老头子古板,要是知道你一个女子独自上门,才不会让你推荐表哥前来。”
夏青蝉不欲理他,转头走了。
想起现下已是午饭时分,明日此时张齐便需将白兔白鹅送来,她叹一口气,喃喃道:“急促之间,上哪里寻白兔白鹅去?”
赵昉追上来笑道:“我家中尽有,都是遍体纯白。”
夏青蝉迟疑问道:“你可愿卖几对给我?”
赵昉摇头道:“家母极是喜爱,定然不愿出卖的。”
夏青蝉心想确实不能夺人所爱,只能去寒英阁找陈掌柜想办法。
哪知赵昉又道:“不过我母亲极是疼我,若是我让她出售,她定然愿意。只是如此我便前后帮姑娘三次了,姑娘准备怎生谢我?”
夏青蝉见他松口,心中高兴,便道:“随你要什么谢礼。”
赵昉道:“咱们先说好价格,白兔白鹅我便宜卖给姑娘,算两千两银子。谢礼么...我想好了再告诉姑娘。姑娘可是答应了?”
夏青蝉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了。银票你明日再让人去寒英阁取可好?白兔白鹅今日是你送到我家,还是我去你家拿?”
赵昉思索片刻,道:“我在城内开有一间茶楼,叫淇园,你车夫定是知道的。你何不在那稍侯?我让人将白兔和白鹅送到那里。”
他说完又对夏青蝉笑道:“咱们彼此不用上门,免得有人疑心你我私下往来。”说完便走开了。
夏青蝉去茶楼坐下不久,果然很快有人上前询问可是寒英阁东家,又送了两对竹笼装着的白兔、白鹅来,皆是玉雪可爱,夏青蝉大喜,小心翼翼带着上车回了夏家。
在前院放下竹笼之后,众仆妇都围着赞叹,只张锦笑叹道:“我猜你又花了上百两银子?陈掌柜又该皱眉头了。”
百两银子?夏青蝉微微吃惊,想到那赵昉当真奸猾,讹了自己一笔。
第五十章 蒲甘红宝
她不敢告诉张锦实花了两千银子,只打岔笑道:“这是送给买白鹤那位老丈的。张锦,明日我送去不便,让你哥哥去可好?”
张锦笑道:“没问题,我马上便去找他。”说着便要出门。
夏青蝉拉住她笑道:“那老丈名字叫晏休。你千万记得告诉你哥哥,晏老丈喜欢文章自然质朴。”
张锦奇道:“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怎么说?”
夏青蝉道:“你就原话告诉他,你哥哥那么聪明,有了这一句提醒,明日应酬想来没问题。”
张锦闻言只得去了,直到掌灯时分方才回来,对夏青蝉道:“我哥哥说他明日无事,一定谨慎送去,让夏姑娘放心。他还说,他知道晏休的,一直想要上门拜访,只是晏休不见外人,他让我多谢你给他这个机会呢。”
夏青蝉闻言松一口气,只是不知道张齐是否只是出于客气才如此说。
过了几日,张锦从家中回到夏家,提起家事时突然笑道:“对了!我哥哥与那白鹤老丈好生投契,认识才几日,已经去拜访过两三次了。”
夏青蝉这方放下心来。
江家别院。
大双最后巡视一遍书房,见各事妥帖,方关上门出来,江壁川虽不是每日都来,但总要凡事周到她方安心。
她正走到院中,门上小厮一路小跑而来,见了她立时立住,道:“枢相来了!”
大双赶紧急步上前,与众人将江壁川迎进书房,然后急急亲自去厨下看着炖茶,片刻之后茶好,她又亲自端了进来。
江壁川在桌前低头不知看什么文书,张豹与侯小乙在地上垂手立着,侯小乙正在说隔壁卖白鹤之事。
她不敢打扰,只将茶轻轻放到江壁川手边,退到一旁站定。
侯小乙正说到:“前天寒英阁那伙计带信来,说有人出价买夏姑娘家中那一只白鹤,昨天大双果然告诉我夏姑娘要带了白鹤出门,我跟着夏姑娘马车一路去,原来便是之前枢相也去过那晏家。”
“我见荆王府的二世子也等在门前,便没有跟得太近,远远看见那二世子笑嘻嘻地不知说了什么,夏姑娘听了面上着恼,转身没有理他。”
“很快晏家让夏姑娘与荆王二世子进门,我绕到后巷爬上墙头,晏家竹子虽然多,还好夏姑娘与二世子都穿的红衣服,所以一眼便能看见,我见他两人站在竹林中不动也不说话,心中好生奇怪,这时耳边隐隐听见有叮叮咚咚的声音,才知道大约他们是在听曲子。”
“后来他两人到了一个老头跟前,那老头好生无礼,只与荆王二世子说话,没有理夏姑娘。后来夏姑娘说了什么,那老头摇头不答应,夏姑娘又解释了一番,那二世子也笑着说了什么,那老头方罢了。”
江壁川抬起头来。
侯小乙又道:“夏姑娘先告辞了出来,那二世子随后也告辞,疾步走了出来,两人在竹林碰见,不知说了什么,二世子先出来上马走了。我跟着夏姑娘,一路到了淇园。”
“我心中着急,这赵昉名声一向大大的不妙,正想不知如何方能及时通知张大哥与枢相,却发现淇园并没有那赵昉人影。夏姑娘独自在一楼散座坐了片刻,荆王府的人拿了几个竹笼过来,夏姑娘带着竹笼回家了。”
“今日晚间,寒英阁的人带信来说,夏姑娘卖白鹤的二千两银子转手便买了荆王府的几只兔子,我才猜到大约竹林中所说的便是此事。”
侯小乙心想这夏姑娘使钱也太过散漫,不过不敢说出,只接着道:“今日一早,元宵节被我奚落那个太学生来了隔壁,不过我见他只在门前等候,很快夏家的人拿了那几个竹笼出来,他拿着竹笼走了。”
“大双让我跟着去看看他拿到哪里,我跟着去,发现又是那晏家,我在墙头一看,那太学生与那老头笑嘻嘻谈得挺高兴,心中无聊,便回来了。”
“夏姑娘她们今日只在花园,我在家左右无事,想起昨日那二世子戴的红宝石也亮得刺眼,与夏姑娘戴的一样...”
张豹与大双怕江壁川听了不悦,都不安地动了动。
侯小乙直肠子,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只接着道:“我便去宝缘斋问人,那伙计一开始死活不说,我将他臭打一顿,他方说出大约是二世子前几年回来,他婶母,也就是当今皇后,送他的红宝石金冠。
我问他怎的知道得这么清楚,他说这红宝石极是珍稀,出处去处都清楚的。我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他不许说出去,便起身走了。”
江璧川听他说完,点点头,站起身来出去了。
三人无声送他去远了方回书房。
大双与张豹想到赵昉与夏青蝉戴一样的红宝石,皆觉不吉,只不做声。
侯小乙心思单纯,笑嘻嘻道:“还好这荆王二世子没勾搭夏姑娘,他和夏姑娘两人穿着红衣服,戴着红宝石,看着可般配得很啊,我们枢相怎的不爱穿大红大绿的衣服?”
大双对张豹笑道:“这南蛮猴子胡说八道,不想活了。”
侯小乙见两人不好好搭话,自顾自去睡了。
淇园。
林意歌拿了一块胡饼掰碎喂鱼,闲闲问道:“上次青蝉来,也是来的这雅间吗?”
赵昉在她身后皱了皱眉,方笑道:“我家去了,不知道。店伙不认识她,应该是领到散座的。”
林意歌笑道:“我听你们府上下人说,你几只兔子便卖了寒英阁二千两银子。你也太黑心了些。”
赵昉笑道:“夏家广有财富,夏姑娘从小锦衣玉食,出手大方得很,两千两银子,她又不放在眼里。”
林意歌只专心喂鱼,过了一会,又低声问道:“夏之仪被杀,你可查出什么没有?”
赵昉摇头道:“什么也查不出,所有牵涉到的人都消失了。我上次只做贴身仆人是一时匆忙间找不到,但后来细细查探之后,伺候夏家父女的奴仆仍全部无迹可寻。”
林意歌微微吃惊,道:“夏之仪不过是一介闲官,何至于如此为他大费周章?想是为财?夏家倒是有钱。”
“不是为财。抄得的财物收归官库,并无人动用。夏家宅第也仍封着,并没有给人。”
第五十一章 状元之仪
两人沉默片刻,林意歌见赵昉态度淡淡的,只得道:“那咱们再慢慢打听好了。”
要走时,又转身问道:“赵昉……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主动来找你?”
赵昉只笑道:“不,再主动一些我更喜欢。”
林意歌面上一红,这方微微放心。
她告辞出来,上了马车,闭上眼将头靠在软壁上,突地让车夫改道去夏家。
夏青蝉带她去看了新园子,林意歌心中有事,只敷衍笑赞了几句,便问道:“陈掌柜如何说?”
夏青蝉笑道:“掌柜说姑娘家花园该漂亮些好,还亲自上门,劝我将那只白鹤卖了好买花儿、树儿。”
林意歌笑道:“这事我听说了的,你卖白鹤得了两千两银子,转头便拿着从赵昉那买了几只兔子。”
夏青蝉笑辩道:“不是几只兔子,是纯白的白兔白鹅!不是寻常常见那种的。”
她说完见林意歌不为所动,低下头来啊,道:“好吧,其实就是我被骗了。意歌,谁想到那荆王府的二世子如此奸诈?陈掌柜听我将两千两这般花了,连叹气都叹不出。”
林意歌笑道:“这二世子从小在西州长大的,每年回京都惹出几莊韵事来,他没有撩拨你吧?有的话你告诉我,别害臊。”
夏青蝉想了想,道:“没有,他言语虽偶有轻薄,但举动尚知避嫌,这些都罢了。主要还是他讹人钱财,非君子所为。”
林意歌笑道:“钱财你下次讨回来便罢,我帮着你讨。既然他知道对你避嫌,那我就不用担心你了。青蝉,赵昉惯会哄女子开心的,你不要上了他的当方好。”
夏青蝉想到赵昉行事轻浮,言语无礼,失笑道:“我怎会上他的当!”
林意歌立时笑道:“也是,他可比不上江枢相长得好。”
夏青蝉点点头,天下男子哪有比得上璧川的?
林意歌暗暗松了一口气,拉着夏青蝉坐在床沿,两人并头闲闲说起闺中私话来。
傍晚时分,林意歌辞去,她坐上马车,能感到双肩放松:赵昉和夏青蝉之间彼此豪无情愫。
可是为什么最近两次见面他都比以前冷淡呢?
她突然想起云静庵中,他说过他最喜欢自己对他冷冷冰冰、不理不睬的样子。
林意歌叹一口气,将头靠在软壁上,疲惫不已。
烟花三月,春试已完,金榜开过。
主考官晏休终于可以接待门生,不用避‘请托录取’之嫌了。
他含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道:“我不许外人上门,这里太清静了些,你高中状元,又蒙陛下厚爱留京任职翰林院,又获赐状元宅第,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不用每日过来这里。”
张齐恭敬道:“晚生有今日,全凭恩师指点教导,晚生只愿长侍恩师身前。”
晏休摇头笑道:“你我二人一向只说乐理,我对你何来指点教导?我虽是主考官,但士子考卷皆糊名誊录,何况我晏休不是那等只提拔自己门生的人。
众考官皆赞你诗文清畅,又学识渊博、见解深邃,你我二人如今同朝为官,你不必再如此拘泥。”
张齐应了一声是,方放松身体,苦笑回道:“就因恩师这里清静,我这是上门避难来了。”
晏休一愣,随即想起榜下捉婿的风俗。
张齐年轻清秀,又尚未定亲,京中富贵人家想是抢破了头争夺他做女婿,他哈哈一笑,道:“也罢,那你在我这里吃过午饭再去吧。”
师生二人吃过饭,清谈片刻后,张齐想起晏休每日午后需小憩,告辞了出来。
他让车夫将马车驶到夏家,心中紧张不安、掌心汗湿。
但此事不可再拖了。
宋娘子等人见他来,满面带笑迎上来贺喜,张齐自得唱名,对此等情况已极有经验,轻松便应付过去,又说求见夏姑娘。
宋娘子见他神情,隐约猜到来意,急忙让小丫头将张齐带到正厅,自己喜气洋洋叫夏青蝉去了。
夏青蝉一向感激张家人,很快便出来相见。
宋娘子已有经验,只直直站在正厅,想着若是这张家状元也如江枢相那般动手动脚,自己可不会顾状元面皮,一定出手警示。
夏青蝉虽已送过贺礼去张家,但这是开榜后两人首次相见,少不得一番贺喜寒暄,然后方静静看着他,等他说出召见缘由。
张齐乍见几月来日思夜想之人,心中突突直跳,想立刻拔足逃走,又舍不得。
他记起近日各家争抢自己做婿的境况,又有了信心,抬起头来朗声道:“此事本该让官媒人来说,但是我怕她们说不清我心中所想。今日过来……”
他突地看着夏青蝉双眼,昂然道:“姑娘若愿下嫁,荣华富贵虽不敢谈,但张齐可保你一生安稳无忧。”
终于说出心中所想,只看她的意思了,他身子微微颤抖,等待她回答。
夏青蝉立时想起前世她的夫君。
璧川没有求亲,他们成亲之前便已有夫妻之实。一夜他突地说起镇守南线的黄将军回京述职,让她去黄家住一阵,然后作为黄将军义女嫁到江家。
她从不违逆他的意思,就这样稀里糊涂做了江夫人。
她看着张齐,眼前这年轻人显得志得意满。
又如何能怪他?他刚打败天下士子,夺得状元之名,正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时候。
璧川和他差不多年纪,也一样是少年得志,怎的璧川眼中从不曾有过这样的自得神采?
想起江壁川,她从张齐面上移开了视线。
张齐一开始见她满面温和看着自己,想到她可能会答应做自己爱妻,心花怒放。
等了良久,见她面上渐渐浮起悲伤神色,又转开视线,他猜到大约是没有希望了,心中如有人用大锤猛击,却仍不愿放弃,只怔怔等夏青蝉亲口说出。
宋娘子听完张齐所言,心下虽有些怪他鲁莽,但仍止不住激动快活。
她为照顾家人,不得不贪财,常偷听夏、张二人私语传给大双,已知夏青蝉乃是落难世家小姐。
眼前这一幕简直和说书人说的一样,落难小姐和贫寒出身的新科状元结为夫妻,生生世世永团圆。
不过……怎的姑娘一开始神情平和,最后却变得满面悲戚?宋娘子心中升起不详预感。
第五十二章 枢相之怒3
夏青蝉对张齐一福,道:“多谢张大哥,只是……我已有想嫁的人。”
张齐抹了抹脸,赶紧道了几声“无妨、无妨”。
他走到门前,心中到底难平,问道:“你……你意中人可是那江……”
周慎说过,是江枢相将她从忘忧洞救出的,女子想来总是喜欢英雄救美。
夏青蝉打断他道:“我意中人是谁,不与张大哥相干。”
说完见他失魂落魄,想到张家对自己有恩,心中不忍,柔声道:“张大哥你先歇一歇再去吧。”
张齐又走进厅中,恍惚坐下。
他毕竟为人端方,心思常保澄明,片刻之后便恢复神智,想到夏之仪救了父亲一命,自己却如此唐突夏姑娘,颇觉惭愧。
他见夏青蝉面色平和,并无责怪之意,心中感激,但一时尴尬,不知说什么好。
这一阵他一直想着一事,便冲口说出,道:“其实我这状元来得侥幸,一乃江枢相改简天下文风,对陛下建议由我恩师晏休出任主考官;二乃姑娘你当日让我送白鹅白兔上门,得拜恩师门下,文章多得指点。”
夏青蝉见他拉起家常,悬着的心放下,笑道:“状元之名哪有侥幸?自是你才学过人。”
张齐不好意思,他平日少与女子往来,眼下便也只捡着平日士子间常谈论的话题,议政道:“先帝好大喜功,执政几十年来,国库所余不多,如今亏得施行新政、改革税务,不过短短几月,国库已颇有盈余。”
夏青蝉不意他竟说起国库、税务来,她不懂朝事,只含糊点头。
说起新政,张齐不觉又想起江壁川,心中苦涩。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偏想在她面前提起那人,又道:“江枢相执政谨慎勤恳,只要不专权,天下有望得以生息。”
他苦笑一声,又道:“不过江枢相颇能自持克制,想来不会有专权之事。”
夏青蝉因为爱慕江壁川而拒绝张齐求亲,心中有愧,想要让他觉得好受些,忙道:“江枢相毕竟武将,治理天下,自然还得晏公与张大哥这样的文官方可。”
张齐摇头道:“常理是那样。只是江枢相主持的这新政哪像粗莽武官所行之事?再说他才学不输文官。
别的不说,便是本榜进士的琼林宴,陛下当日因身体欠佳不能参加,江枢相携了陛下御诗前来,他所和之诗,人都赞雄劲如惊涛拍岸,才气不下进士三甲。”
他说到这里,心想夏姑娘毕竟是亲见过江枢相那般人物的,难怪她拒绝自己求亲,愈发垂头丧气。
夏青蝉本欲安慰张齐,谁想竟引得他越发低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两人闲闲话了几句家常,张齐见她似有倦意,起身告辞。
宋大娘心中惋惜,送张齐到大门外,又看他马车去得远了方关门回来。
江家别院。
江璧川已去,大双等三人在书房闲话。
侯小乙道:“我一直担心夏姑娘会给这状元郎哄走了,还好夏姑娘说她心有所属,想来便是枢相了。”言下颇自得。
大双笑戏道:“小乙如今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她说完便只低头沉思,实在想不出缘故,只得抬头问张、侯二人道:“为什么枢相方才让我叫镇国公夫人邀请林意歌与徐淳音赴宴?”
侯小乙也想不出,倒是张豹道:“我猜定是与张齐今日求亲有关?但我也想不出如何有关来,咱们走着看就知道了。”
侯小乙呆呆道:“枢相听了那状元求亲,好像也没如何生气啊!”
大双笑道:“枢相心里想法,看他面色可看不出,也无妨,横竖过一阵子咱们应该便能知道他到底生没生气了。”
夏家。
花园已完工,这日春雨如油,夏青蝉亭中练琴,张锦一旁坐着听。
一曲既完,她对夏青蝉笑道:“这雨打在芭蕉叶上,和着你琴声,当真雅得很,我觉自己好似戏台上的千金小姐,倒不好意思吃这烧饼了。”
夏青蝉笑道:“那我待会再弹,你先请吃烧饼。”
两人正说笑,远远见轻云撑着一把伞,伞下徐淳音正带笑走来。
她先到芭蕉前看了看,方走到亭中坐下,笑道:“这小园子倒也别致。”
又见桌上烧饼,拍手笑道:“这饼也好!”自己拿了一个来吃着。
夏青蝉亲自动手,给她倒了一杯茶。
徐淳音道了谢,又埋怨道:“我最近真是忙死了!谁知成亲这么麻烦!青蝉,你可知送给未来公婆的鞋面要我们亲自绣的?”
张锦也在置办嫁妆,笑道:“我明白的!”
两人低声抱怨了一回,夏青蝉插不上话,只在一旁看雨。
半晌徐淳音方叫道:“啊呦!差点忘了今日为何事前来了!”
她转头对夏青蝉道:“青蝉,我爹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咱们合开了寒英阁,他老人家竟没有生气!
昨日还亲自找了我去,和颜悦色地问咱们寒英阁如何经营的,我对他说了你本是官宦人家女儿,我爹爹说既如此,明日镇国公府海棠宴,让我带你一起去。”
她亲自将绣墩往夏青蝉身边挪了挪,突地皱起眉头,道:“这镇国公家最是势利的!平时不如何与我家来往,这次不知怎的送了请帖来,我心里倒有些紧张呢。”
说完又笑道:“还好意歌也会去,有她在就没那么害怕了。”
夏青蝉想到林意歌体贴稳重,也点点头,又道:“镇国公夫人最是慈爱心善的,她明日若在,咱们什么也不用担心。”
徐淳音惊道:“你怎的说镇国公夫人慈爱?”
因为前世在江府,镇国公府韩夫人便是最常与她来往的女眷。
她有一阵子胃口不好,镇国公夫人亲自下厨,做松子糖粥给她吃,还说天下除了她,再无人吃过这亲制的糖粥。
眼下自然不能如此对淳音解释,夏青蝉只得含糊道:“我恍惚听谁说的。”
徐淳音笑道:“哎呦!听错了!你家想是四品以下官职?镇国公家不与四品以下的人家来往,也难怪你不知实情。这镇国公夫人最是趋炎附势的,青蝉你明日小心些。”
徐淳音想到夏青蝉商女身份上门,心中就大是不安,明日大约青蝉得有点苦头吃了。
也不知爹爹为什么要坚持让自己带她去。
第五十三章 京师牡丹
雨停了,三人走出来看了一回杏花,徐淳音便告辞去了。
回房后,竹香问道:“姑娘明日穿哪套衣裳?我好预备着。”
夏青蝉笑道:“我做客的衣裳,总共也就那套浅红蜀锦的,还有那套新制的鹅黄云锦,明日穿鹅黄那套好了。
首饰倒是容易,戴得出去的横竖只有一套爹爹给的红宝石,倒不用挑拣了。”
竹香答应着自去料理准备了。
张锦见状,笑道:“还好不用天天做客,不然你这两套不够穿的,最近又弄花园,账上无银子做衣服。”
夏青蝉笑道:“下月银子入账,我要去做一套月白银丝的!”
张锦摇头笑道:“做完陈掌柜又该来对账了。”
两人闲聊、针线至晚间方各自歇下。
夏青蝉想到明日林意歌与韩夫人都在,心中轻松,一夜无梦。
转眼到了第二天,徐淳音如除夕那夜,亲自来接,夏青蝉见她穿的轻粉色,笑道:“果然似一朵海棠!”
徐淳音也打量了她几眼,道:“你这红宝石便是宋娘子所说你爹爹留给你的?当真名贵!也得你这样的样貌才配得上。”
两人互相赞了几句,携手上了马车,向镇国公府而去。
这是她第二次来韩府,前世多是韩夫人上江府来,她只在韩夫人生日时来过一次。
下得马车,夏青蝉见门上匾额仍金碧辉煌,门前一对石头狮子也仍是威武。
她尚来不及感慨今昔,一个使女笑着迎上来,请二人去花园。
夏青蝉转头,见镇国公夫人正如前世亲迎自己一般,在迎接不知哪家女眷,她面上都是慈祥笑意。
夏青蝉看见心中升起亲切,想要过去问好,只是被徐淳音催着走,只得随那使女先去花园了。
那使女刚将两人带到海棠苑,便被一个管事的娘子有差事叫走了,夏、徐二人与竹香、轻云站在当地,一时竟无人照应。
幸得不久后奉茶使女捧上茶来,两人接过茶盏,走到一株垂丝海棠下,石凳上坐着闲聊,虽无人搭理,却也颇惬意。
徐淳音见平日常往来的女眷们都尚未到来,低声喃喃道:“不知庾家那几个姑娘什么时候过来。”
轻云低声道:“姑娘那几个未来小姑子都牙尖嘴利的,不来才好呢!”
徐淳音道:“镇国公夫人毕竟是她们亲姑姑,她们来了,咱们面上也有光彩些。”
夏青蝉心想淳音明知庾公子不喜欢她还要嫁过去,难道就是为了面上有光彩些吗?
正想着,远远看见林意歌款款走来,身后跟着朱瑾和四个丫头。
夏青蝉与徐淳音心中皆大喜,招呼林意歌在石凳上坐下,三人笑着闲话几句,直到轻云出声提醒:“姑娘,庾家的女眷们来了。”
果然一大群仆妇围绕着一个贵妇人和几个姑娘来了,徐淳音见未来婆婆和姑子们来了,因着避嫌,不便立即迎上去,却也不敢坐着,只含羞站起身来。
庾家对树下三人视而不见,自顾走远了。
朱瑾笑道:“庾家女眷们既来了,韩夫人应该也快出来了,毕竟庾夫人是她亲嫂子。”
林意歌让朱瑾不要多话,又含笑端详了端详夏青蝉,问道:“这便是张锦说的你爹爹给你留的宝石?真好看,赵昉也有一个这种红宝石的金冠。”
朱瑾又笑道:“韩姑娘看见该闹着要买了。”
这回连徐淳音也道:“是,韩玉奴的东西都是天下最好的,最费工的衣料,最珍稀的宝石,她以后要嫁人,估计也得嫁最好的男子……”
正说时,使女们一地跑起来,原来是镇国公夫人与女儿韩玉奴来了。
众女眷皆站起身来,夏青蝉见镇国公夫人仍是前世那般雍容华贵、满面温煦,心中升起暖意。
夏家花园所植的石榴花,还是按前世她教给自己的秘法种下的呢,以后若是有机会,可以邀请她上门观赏。
不过,商户人家怎好邀请命妇上门?想到这里,心中隐隐遗憾。
镇国公韩夫人双眼扫过园中众人,见夏青蝉姿容出众,格外多看了她一眼,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她多看的这一眼充满了蔑视与敌意。
韩夫人对林、徐二人略一点头便走开了,这一副傲慢做派,全不似前世那般亲和热心。
夏青蝉心中惊奇,徐淳音附耳道:“如何?我就说镇国公夫人最是势利的!咱们几人不是荆王党便是商户,今日想是要受她冷落了。”
林意歌也低声提醒道:“青蝉,夏伯伯不喜应酬,你想是对韩家不熟悉?镇国公名叫韩缜,韩夫人娘家姓庾,便是淳音的未来公公庾大学士的亲妹妹,她嫁到韩家之后,生了一儿一女,女儿韩玉奴,最是美貌娇纵的。”
徐淳音听林意歌赞韩玉奴美貌,点头道:“京师人都管她叫国色牡丹,倒是也比得过。”
夏青蝉不欲管韩姑娘闲事,只想怎的京师人成日无事给人起名号?
这时竹香上前提醒道:“姑娘,韩姑娘看了你头面好几眼呢,现下走过来了。”
夏青蝉抬头望去,果见韩玉奴正看着自己。
韩玉奴穿了一身轻粉衣衫,想来也是借西府海棠颜色,长得果然国色天香,只是面上微带傲色。
夏青蝉想起前世听到的关于韩玉奴流言,说她与表哥私通,被逐出家门,心中暗暗惋惜。
片刻间,韩玉奴已走到三人跟前,因着徐家与她母亲庾家联姻,先对徐淳音微笑道:“好久没见着你了,你最近怎的也不出来?”
徐淳音性子直,笑道:“没有人邀请我啊。”
林意歌目带警示,看了徐淳音一眼。
韩玉奴皱了皱眉,不再理徐淳音,转身笑问林意歌道:“林三姑娘,这位姑娘是府上哪位姐妹?恕我忘了。”
林意歌笑道:“我们林家哪有长得这样出色的女孩儿?这是夏姑娘。”
她一向不喜韩玉奴性子跋扈,又恼韩玉奴暗示林家女儿多,故意不说出夏青蝉身份。
韩玉奴既被介绍给夏青蝉了,便也不再理林意歌,直接对夏青蝉道:“夏姑娘,你这红宝石是哪里得的?真好看。除夕何太后赐了几个宝石戒指给我,成色倒不如你的。”
第五十四章 公侯夫人
徐淳音待要说什么,见林意歌死死盯着自己,只得住口。
夏青蝉道:“这是我爹爹生前托宝缘斋搜购而来的。”
韩玉奴既打听得来源,转身便去了,她身边的使女代她道了一声谢。
徐淳音见她走了,方道:“韩玉奴还是这么样!架子好大!我说她如何愿意屈尊与我们说话呢,原来是想要打听青蝉这几件宝石!
你们不知,去年过节,我外祖家让金陵的织户用心单做了几匹锦缎,给我们几个表姐妹做衣服穿,用料设计皆极是精致,她不知怎的听说了,定闹着要,我娘亲自拿了几匹送过来才罢休。”
林意歌见徐淳音渐渐高声起来,连忙宽慰道:“她长得好看,父亲又是权臣,从小被众人拱星捧月惯了,你何必和她一般见识?等你过门,少不得叫你一声表嫂的。”
徐淳音这方气平,三人说起韩玉奴今日衣饰果然昂贵艳丽。
宾客渐渐到来,林、徐二人各自走开,与相熟女眷闲聊。
夏青蝉正看海棠花,突然林意歌快步走来,道:“住你家隔壁那管事的娘子来了。”
果见大双衣饰富丽,带着四个捧盒子的使女们来了。
韩玉奴微笑着款款迎上去。
江府并无女主人,女眷应酬一向由府上管事的娘子们暂理,其中大双权势最重,众人不敢小觑怠慢。
很快韩夫人也来到大双身前,笑道:“枢相近日可好?怎的劳烦娘子亲自送东西来?”语调亲热,满面关切。
大双拜过韩夫人,方笑道:“多谢夫人关心,枢相近来极好的,他今日闻得府上花园设宴招待女眷,遣我来送些新制的糕点。”
她说完脚步不停,接着往前走。
韩夫人心下疑惑大双今日怎如此无礼,又怕别的宾客看出端倪,赶紧含笑跟上。
大双走到夏青蝉身前方止步,对她福了一福,转身揭开江府使女们手上盒盖,韩府的使女们赶紧上前,将盒盖从她手中一一接过。
待盒子都揭开,大双对夏青蝉笑道:“夏姑娘,这些都是我们府上粗制的点心,还请姑娘看看可有合口味的。”
韩夫人察言观色,见大双极是尊敬夏青蝉,虽一时不知这夏姑娘来路,仍走到她身边,亲热笑道:“我借花献佛,也劝夏姑娘用些点心。”
又看了看那几个盒子,赞道:“好精致点心!难为江枢相想得周到。”
夏青蝉见韩夫人突地慈爱满面,惊叹她变脸之快。
她谢过大双与韩夫人,见几个盒子里面都是自己爱吃的,一时不知选哪个,想了片刻,拣了一块松仁糕。
大双见她拿过,示意使女们将盒子递给韩府的下人,由韩府的人拿去招待别的宾客了。
韩玉奴远远冷眼瞧着,倒是韩夫人满面笑容,浑若无事。
夏青蝉尝着松仁糕果然清香,正要叫徐淳音尝尝,可惜她不知去哪了。
林意歌倒在一旁含笑,也吃着一块松仁糕,并不做声。
竹香上前低声提醒道:“姑娘,韩家母女一开始不欲理会咱们,如今少不得要给江枢相面子,姑娘心中想着些应酬的话儿。”
她说完便退开一步,夏青蝉手中突觉温软,一看原来是韩夫人慈爱地牵住了自己的手。
韩夫人不知如何称呼夏青蝉,含笑先问林意歌道:“林四姑娘,这位姑娘可是府上亲戚?”
林意歌起身回道:“夏姑娘乃是寒英阁的东家。”
韩夫人眼中闪过不屑,不过很快又带笑对夏青蝉说道:“好孩子,难为你生得柔弱,竟撑起偌大的家业。”
仍拉着夏青蝉的手,缓缓与她闲话家常起来,态度转变之快,让夏青蝉不安。
韩夫人前世对她好,只是因着她是江夫人吗?
夏青蝉从小丧母,前世极依恋信任韩夫人,总觉她是天下最慈爱的人。
想到此,她胃中作恶,正欲托辞头疼而去,却见意歌对她摇头,示意她不要逃。
夏青蝉心底敬重、甚至些微惧怕林意歌,只得强忍不快,与韩夫人周旋应酬。
亏得此时宫中最受宠的小齐妃外家到来,韩夫人对夏青蝉道了歉,带笑过去迎接新到宾客了。
夏青蝉这方松了一口气。
林意歌走来,将她拉到海棠苑外,找了一个亭子坐下,柔声道:“在这里坐一会,等你面色如常了方回去,你虽强笑,面色太苍白,人也知你心中不喜的。”
她见夏青蝉面上仍有委屈之色,轻声劝道:“青蝉,趋炎附势也是人之常情,你来时人都不知你底细,自然不好结交,待得大双那样优待你,韩府的人自然也不好怠慢你的。毕竟江枢相权倾天下,人人都想要找机会巴结他。”
两人微微一顿,皆想到下雪那日,林家姐妹安排江壁川来梅林中私见一事。
夏青蝉低声道:“我不是小孩子,怎会无故恼人趋炎附势?你梅林那次那样,我也没有恼你。只是韩夫人……唉!原来她不是真的喜欢我。”
林意歌点头同意,但也没有多言,只道:“我看你平日待人最宽厚,今日怎的有些怪责韩夫人似的?想是那韩夫人太老练?”
是的,韩夫人太老练了,前世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她本来面目。
夏青蝉叹息一声,道:“罢了,多说无用。咱们快些回去吧,宴席应该快开了。”
韩夫人自见大双那般对夏青蝉,一面应酬宾客,一面心中暗暗推算这少女来历身份,突地想起在哪里见过夏青蝉:正是除夕那日,在中隐楼廊上与江壁川说话那衣着寒酸的少女!
这少女竟众目睽睽之下勾搭上了江枢相,心机想来极深啊。
这一点一旦想明,韩夫人立时不再掉以轻心,坚邀夏青蝉与自己同桌,还要她坐齐妃母亲与庾夫人中间。
夏青蝉坚辞,几番推脱,又有林意歌相助,最后坐了韩玉奴所在那一桌的上首。
韩夫人见她与林、徐交好,带笑将林意歌与徐淳音也亲自叫过来坐这一桌。
这么一来,这一席虽都是深闺少女,席间却不如何亲热。韩玉奴始终不如何说话,庾家姐妹虽礼遇夏青蝉,却不与徐淳音搭话,林意歌只做出专心吃饭的样子,没怎么抬头。
第五十五章 当众示宠?
饭后韩夫人嘱咐女儿与侄女们带夏姑娘去花园走走,韩玉奴便将众人带到了花园高楼上。
徐淳音眼尖,发现这里看得见男宾们宴饮的长闲轩,便趴在栏杆上细细看了一回,又扯了扯林意歌衣袖,低声道:“你那赵昉!”
夏青蝉定睛细看,果见赵昉又是一身红衣,正与倒酒的歌姬笑谈,头上红宝石熠熠发光。
她眼角瞥到上席坐着一个玄衫男子,猜到是他,连忙转开头不敢细看。
徐淳音却探出身子叫出声来:“那江璧川也来了!上席那人就是他吧?我这里看不太清。”
说完又探出身去。
林意歌笑道:“江枢相与镇国公交好,韩府宴席他自然在的。”
韩玉奴闻言面上微有得色,对林意歌浅浅笑了一笑。
徐淳音听完也就罢了,想到林意歌与赵昉要好,盯着赵昉看了一回。
她心思单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突地张口便对夏青蝉道:“青蝉,那赵昉将卖兔子多收的钱退给你没有?”
众人一时安静下来,庾家七姑娘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道:“春和景明,草长莺飞,绸缎商户的心中却只有银钱!”
徐淳音今日与未来姑子们同席,本想借机亲近,不想一时不慎,倒出言让她们奚落,懊恼不已。
夏青蝉见状心中不忍,想着要陪淳音一起,便坦然道:“没退,我还没机会对他说,退得的银钱正好买块大白石放我花园中。”
庾七姑娘正要张嘴奚落她,被几个表姐妹暗暗拉住,众人见大双亲自送糕点来给夏青蝉,不知她底细,皆不欲生事,假做没有听见夏青蝉与荆王府有银钱往来。
只韩玉奴冷冷笑了一声。
众人各怀心事站了一回,庾七姑娘突地笑道:“徐姑娘,你挤在这里看男子宾客,被人看见只做我们也与你一般,倒让我们不好意思待在这里了。”
徐淳音竖起眉毛,道:“谁特意挤在这里看男子宾客了?这楼刚好可以看见长闲轩而已,何况不是我自己跑来的,是韩姑娘带我上来的。”
庾七姑娘见徐淳音说话不仔细,语意可以被曲解,心中大喜,高声道:“瞧了荆王府世子又瞧江枢相的人难道不是你?你这还怪上韩姑娘了?这难道还是韩姑娘的错不成?”
徐淳音大急,道:“我才没有怪韩玉奴!我是说我没挤在这里看男人!”
林意歌立时走开,假做没有听见对话。
夏青蝉见这庾七姑娘爱惹事,不欲应对这样的人,便对徐淳音道:“淳音,咱们不在这里了,走吧。”
拉了徐淳音下楼。
两人刚下楼梯,听见庾七姑娘低声笑道:“玉奴,你的江枢相今日也俊得很呢。”
又有人低声笑道:“玉奴吃穿用度一向都是挑天下最好的,郎君么,自然也得是江枢相这样的人。”
夏青蝉闻言惊骇失色,若不是竹香一把拉住,险些跌下楼梯。
韩玉奴前世不是与表哥偷情被当众发现吗?怎会喜欢璧川?
那书房中奇怪声音建议璧川该娶的“权贵嫡出的女儿”,难道就是韩玉奴?
夏青蝉从未想过嫁给别的男子,也从未想过江壁川可能和别的女子有关,连听到他姓名与他人并提,心中都觉惊异。
幸得徐淳音与轻云皆因庾七姑娘的奚落而心绪不宁,并未留心她神色。
夏青蝉对韩家愈发不喜,走到徐淳音身边低声道:“淳音,那庾家七姑娘说话难听,咱们回家去吧。”
徐淳音叹道:“再等等吧!再过四个月我就过门,到时整日和她们相对,难道也逃走不成?”
夏青蝉心想前世淳音婚后自尽,可不就是逃走吗?心中甚觉此话不吉,赶紧道:“不逃不逃,你有我呢。”
徐淳音嘻嘻一笑,道:“再说事情哪有那么严重?”
又低声道:“等我过了门,在庾家上下大施银钱,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歌伎?”
夏青蝉想庾铉乃是状元出身,又是二品大员,他家中女眷大约不是大施银钱就能对付的,不过庾家详情她也不知,不好开口。
胡思乱想间,竹香轻轻走上前来,笑着道:“姑娘们小声些吧,韩姑娘和庾家几个姑娘跟了来了。”
两人转身,果见一群使女仆妇围着韩玉奴与庾家几个姑娘,环佩叮当,走过来了。
夏青蝉与徐淳音对看一眼,心中皆想自己已下了楼,难道她们竟特意追过来再奚落一番?
这时众人皆向她两人身后行礼,又有庾七姑娘嘴快、年纪又小,不需太过避嫌,笑着呼道:“江枢相怎的到这里来了?”
江壁川从两人身后走出,对夏青蝉温柔微笑道:“我来找夏姑娘。”
夏青蝉突觉无数目光射向自己,哪怕在忘忧洞龙堂,也不曾感到过这般恶意。
她喉咙突地发紧,心想江壁川一向谨慎知礼,眼下为什么当众与自己说话?
又想到小时嬷嬷们总说不论如何也不可失了法度,她强自按下心跳与疑惑,福了一福,笑道:“不知江枢相有什么吩咐?”
江壁川含笑看着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娘家中花园新植了石榴花,我席间想起韩夫人有秘法打理,特来提醒姑娘,待会别忘了打听。”
他才不知道她家石榴花的事!何况那石榴已经按韩夫人秘法打理了的。
但众人如何知情?听了这一番话,心中都暗想原来江壁川常去夏姑娘家,而且他赴宴时仍挂念着她家中花园小事,显见她极受宠。
连徐淳音也低声问道:“青蝉你如何瞒着我与江枢相有染?”
林意歌只抿着嘴笑,不说话。
夏青蝉见韩玉奴扬着小脸瞪视自己,又见连淳音也生了疑惑,心中恼怒江壁川让自己人前失态。
她沉下脸来,不屑对不相干的人解释,立时便要拂袖而去,可是韩玉奴等人正站在通向园门的路径正中,无处可逃。
夏青蝉心中着急,正要责骂江壁川,当众揭露他并未来过自家花园,让他人前丢脸一番,林意歌突地不知从哪走来,对江壁川笑道:“亏得枢相提醒,咱们待会便问韩夫人,枢相再不回去,要被他们罚酒了。”
江壁川笑着去了。
第五十六章 外宅流言
夏青蝉见他就这么扬长去了,想到自己无故受这糊涂气,心中不忿,对林意歌抱怨道:“意歌,江家与我家根本毫无来往,你知道的,他这么做却是为何?”
韩玉奴冷冷道:“他自然是怕我们吃了你,让大双来了还不够,又亲自赶来示宠。”
韩玉奴身边使女冷笑一声,道:“姑娘,江枢相一向温文有礼,倒不像会如此行事的人。我看是有人存心在今日海棠宴上出风头,不知吹了什么风,让他特意来给自己长脸的。”
这使女虽假做低声,在场众人却将她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夏青蝉见人冤枉自己,急着分辨,道:“我没有!我才不会理他!”
庾七姑娘见夏青蝉不是那等口尖舌利的,江壁川已走,乐得欺负她讨好韩玉奴,便学舌笑道:“夏姑娘如此急着假撇清,这么做却是为何?”
在场众人都是十几岁的少女,虽顾忌江壁川,也有好几个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夏青蝉满面涨得通红,转头对竹香道:“竹香,这里的人不喜欢咱们,咱们不理她们,回家去吧。”
走了几步,听见韩玉奴声音冷冷传来:“那人既这般有野心,安心要压过众人风头,城府又这样深,支使得男人团团转不说,事后还不承认。这样人物我倒不敢领教,以后有她的地方便不必有我了。”
夏青蝉正待说如此最好,韩夫人突地远远出现在小径尽头,正笑意盈盈地对众人叫道:“我们都以为你们在楼上看风景,没想你们都在这里!夏姑娘,快过来,齐夫人有话要对你说呢!”
宫中最受宠的齐妃本是江府歌伎,当日江壁川见她娇俏,将她送给了宁王,不想她一路专宠,青云直上,如今连母亲也被封为命妇,众人都称齐夫人。
已有仆妇低声告知众夫人江壁川方才一事。
齐夫人绣娘出身,一向自傲女儿与江府有渊源,听得是枢相宠姬,赶紧上前抓住夏青蝉胳膊,让她动不了身,又亲热笑道:“夏姑娘,你明日上我家玩去!咱们花园好大湖,姑娘们都喜欢乘船看鱼!钓上来让厨子现做了鱼丸给你吃!”
夏青蝉挣脱不过,只得道:“我不爱吃鱼丸。”
齐夫人又不停说起别的厨房拿手菜来,夏青蝉见她热心,不好拒绝,耐着性子听她报菜名。
韩夫人见无人注意,冷着脸对女儿狠狠一瞪。
韩玉奴赶紧低头,走到母亲身边侍立,韩夫人低声训道:“她再有风头,连个妾的身份尚未挣到呢!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当面给她没脸?
你如今第一要务,是趁她身份未明,将你二人此后如何相处定下来!”
母女二人低声说了片刻,韩玉奴突然对夏青蝉笑道:“夏姑娘,我有些渴了,你去端一杯茶给我吧。”
夏青蝉正耐性听齐夫人从厨房说到奴仆们如何忘恩负义,听韩玉奴要茶,见奉茶使女果然正站在自己身边,心想受韩姑娘奚落也好过听抱怨使女们偷吃,便顺手端了一杯茶,走过去递给了韩玉奴。
递完方发现林意歌与竹香皆对着她摇头。
韩玉奴接过茶便递给身边使女,又和颜悦色,问起夏青蝉籍贯来,夏青蝉想起张齐嘱咐暂不要泄露身世,只答父亲京师人,母亲姑苏人。
幸得林意歌及时走来,说起枢相问石榴花一事。
韩家母女听得江壁川被提起,收敛起得色,韩夫人拉着夏青蝉的手,低声告诉她秘方乃是使用马溺,又笑道:“若不是夏姑娘与江枢相关系匪浅,我可不会随意说出。”
夏青蝉道:“我与江枢相并无往来。”
韩夫人面色一寒,片刻之后方淡淡一笑:“那是自然,姑娘说是如此,那便是如此罢。”
她转头对身边众仆妇道:“虽已到三月底,到底是有些轻寒,突地觉得身上乏了。”
她对众宾客道过歉便离开了,众人知趣,皆渐渐辞去,徐淳音与庾夫人说过几句话后,终于也愿意离开。
她上了马车便大叫道:“累死我了!”
又拉着夏青蝉让她看自己的脸笑僵了没有。
两人忙了一会,徐淳音突地正色道:“青蝉,江壁川怎的逃席来找你?就为着提醒什么花儿朵儿的事?”
夏青蝉叹道:“我当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我们私下并无什么来往,他当众说了那么一席话,怎能怪别人以为我与他有私情?也奇了,他来时刚好赶上韩玉奴她们都在那里。”
竹香抿嘴笑道:“也可能是韩姑娘她们在楼上看见江枢相走过来,方才下楼的。”
徐淳音不怎么关心别人的事,既然夏青蝉说了并无往来,也就丢过不管,只说道:“韩玉奴当真跋扈!园中一地的使女,她偏使唤你给她端茶过去,你也糊涂,当真端了!”
竹香也笑道:“姑娘当时该唤我端去的。”
夏青蝉笑道:“奉茶的使女刚好站我身旁,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平日来我家,我有时也亲手给你倒茶。”
徐淳音点点头,靠在软垫上快要睡着,很快车到夏家,夏青蝉下车,对张锦略说了几句今日遭遇,她心中已决定不再去韩家,便也没把今日事太过放在心上,早早沐浴睡下了。
过了几日,林意歌上门来了。
她先让朱瑾将宋娘子引到院外说话,待房中只余夏青蝉与竹香,方道:“青蝉,最近流言说江璧川养了一个夏姑娘做外宅,他没有否认。”
夏青蝉皱眉道:“定是那日韩家那些女眷们传出去的。”
想了想又道:“流言毕竟只是流言,过些时日自会平息,咱们不用理会。”
竹香见林意歌不再说话,想起这林姑娘凡事一提之后便不再管的,赶紧道:“姑娘,林姑娘说江枢相没有否认呢,我看一时平息不下来。林姑娘,您说江枢相这样是什么意思啊?”
林意歌笑道:“江枢相的意思我们哪里敢随便猜的?”
喝了一口茶,闲闲道:“你们姑娘不愿理他,想来此事少不得是为了多接近青蝉。”
夏青蝉微微皱眉,道:“我横竖不如何出门,又无应酬,流言与我不相干。他做什么也没用,只让我更恼他罢了。”
第五十七章 争风吃醋
林意歌赶紧笑道:“我也不过是说说罢了。江枢相没有否认,可他也没有承认啊,他可能也和你一样想法,觉得不用管流言。”
夏青蝉点点头,竹香没有做声。
林意歌又笑道:“还有一句闲话,也一并告诉你,你只做笑话听罢,可别着恼。
韩家母女自上次海棠宴,人前皆赞你温顺懂事,又暗示你好生奉承韩玉奴,不过我辗转闻她们府上下人说……”
其实是赵昉打听得的,不过不能告诉青蝉,“韩夫人说你心怀不轨,侍宠操控江璧川,连个妾的身份尚且未挣到,却不要脸地想出风头、要往上爬呢!”
夏青蝉脸色沉下来,蹙眉抱怨道:“我当真不喜欢她们。她们如此说我,想来是因为韩姑娘喜欢江璧川?意歌,那日她们调笑,你也听见了的。大约她是不忿江璧川与我说了两句话。”
夏青蝉一向不屑与人争辩,何况韩家母女此等人品?
是以她抱怨完又道:“罢了!咱们不理她们就是,说点开心的事好了。”
转身让竹香去取南方运来的金杏子给林姑娘吃。
林意歌止住竹香道:“我不爱吃酸甜的东西,不用去取。”
又对夏青蝉道:“你老实让竹香丫头在这里听着我说,我看她做事倒细致,她心里有数,平日也好看着你些。你忘了此前你稀里糊涂得罪忘忧洞一事?青蝉,你凡事多上上心吧。”
竹香谦道:“我哪里懂什么?咱们姑娘多亏得林姑娘照顾。”
夏青蝉笑道:“你们说的我不爱听,宋娘子说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无事不用人提点照顾。”
林意歌摇头笑道:“想得太开了些。”回头见竹香只是低着头思索,问道:“竹香在想什么?”
竹香笑道:“我心想韩姑娘长得真是娇花软玉一般,比我们姑娘也不差多少。上次林姑娘说江府与镇国公府交好,这韩姑娘又倾心江枢相,难怪上次给我们姑娘下马威,让给端茶。”
夏青蝉面上有些委屈,道:“可惜我当时没看出来是示威。”又叹一口气,问道:“意歌,那韩姑娘当真喜欢他?”
林意歌摇头道:“我看未必,对韩玉奴来说,江枢相不过是一件让人羡慕的物事罢了,就如一件上好的衣料,或者一块上好的玉石一般,她想要江夫人这个头衔,不过因为人人都想要而已。”
璧川前世是非常温柔体贴的夫君呢,这韩姑娘只是贪图那‘江夫人’身份?
夏青蝉不悦道:“听起来这韩姑娘最喜欢的是她自己。”
璧川性子那样孤傲,这样的人做了他妻子,能疼惜守护他吗?
但也不关她的事了。
她不欲再提江壁川的事情,邀林意歌去花园,四月初夏,枝上已结了小小梅子,朱瑾也来了,笑道:“牡丹花也快开了。”
夏青蝉想到韩玉奴国色天香,会不会真的会如愿嫁给他?突地心中悲戚,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她梳妆才毕,竹香正将镜子收起,突地房门砰一声响,宋娘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喜得笑喊道:“姑娘,镇国公家的韩姑娘来了!还带来一大群仆妇,抬着两大盆石榴花!那花瓣,又大又红!每片边上都有一条白边,美人似的,了不得!”
夏青蝉正站起身,韩玉奴已走了进来。
她今日刻意装扮过,一进门,满屋人皆觉眼前光鲜夺目,宋娘子心想以前听人说镇国公的姑娘是绝色,果然如此,比自家姑娘还艳丽些似的。
韩玉奴盯住夏青蝉,皮笑肉不笑道:“夏姑娘既如此看重石榴花,我母亲便将她珍爱的送了两盆过来。”
夏青蝉道过谢,她虽不喜韩家母女,但见韩玉奴毫无去意,总要有待客之仪,暗暗叹一口气,请韩玉奴坐下,又让竹香去倒茶。
韩玉奴知道江壁川新政若想顺利,少不得韩家帮助,何况他升迁虽速,却无家世背景,需镇国公府名声锦上添花;何况京城闺秀,再无一人出身、容貌胜过自己,这江夫人只要自己愿意,是做得稳的。
只待新政稍歇,他的公务稍轻松些,爹爹与娘暗示一下,他定会上门提亲。
她今日上门送花,已是大给夏青蝉脸面,若不是母亲反复劝说,自己才不愿意来笼络一个外宅,谁知夏青蝉只淡淡坐着,没有任何奉承之意,她心中渐渐火起。
韩玉奴打量四周,说道:“你这里地方也不大,他平日过来凡事都方便吗?”
夏青蝉听她提起江壁川,心中没好气,道:“敢问韩姑娘说的是谁?”
韩玉奴冷笑一声,道:“这里只你我二人,你何必假撇清?有人当面问了他可是养了你做外宅,他没有否认。”
夏青蝉心想我便是外宅,又与你何干?
便皱了皱眉,道:“姑娘若说的是江枢相,我与他平日并无往来。姑娘上门若为这事,那当真是上错门了。”
韩玉奴眼中不屑如此之深,眼珠几乎变成深碧色,冷冷笑道:“那日在我家花园,他对你那般亲热,难道是我们都看错了听错了?若不是你教唆,他平日那等繁忙,怎会巴巴来女眷中间说什么石榴花!”
夏青蝉叹息一声,此事她也想不明白,不知不觉脱口而出道:“我实在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难不成是为了让韩玉奴上门欺负自己?
韩玉奴冷笑一声,道:“蠢妇!你撒谎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如何自圆其说?你连江府大门在哪还不知道呢,也敢如此放肆猖狂?”
夏青蝉听她骂自己,也恼起来,冷冷道:“韩姑娘不是也没进江府的门么?又做什么管江府的事情?”
她说完后悔,想着这话听着倒像自己争风吃醋一般,赶紧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韩玉奴闻言笑道:“江府的事我管不管与你无关。我告诉你,就算得男人宠,没有家世后台撑腰,日子也不会那么好过的,你等着瞧。”
说完扬长走了,一群仆妇雄赳赳也仰着头跟了去。
夏青蝉哭笑不得,又想到此事始终是江壁川所起,不知他什么心思?难道是因为她时冷时热,果然将他得罪了?这才借韩家母女给她点苦头吃?
只是这也太睚眦必报了些,不似他前世为人。
第五十八章 全福姐弟
宋娘子与竹香端了茶和点心过来,见客人已去,宋娘子惋惜道:“这画儿上美人一般的姑娘怎的不多坐一会就去了?”又笑道:“张姑娘回来,知道没见成京师这朵牡丹花儿,该吵着闹了。”
傍晚时分张锦回来,宋娘子等人对她说起韩玉奴怎的生得美,又富贵,果然听得她跌脚惋惜,直到稍后夏青蝉悄声将自己与韩玉奴之间详情说出,张锦方恨恨骂起韩家母女来,也不再闹着要见京中牡丹了。
很快晚饭摆上来,张锦见有自己喜欢的烧肉糜,这方开心起来。
两人正吃饭间,宋娘子过来道:“打扰姑娘们吃饭了,只是门前来了一对儿姐弟,面黄肌瘦、又无父母,可怜巴巴的站着不走,我们都不忍心撵他们。那小丫头要找江枢相,我让他们去隔壁,她又只是摇头,又说是要找夏家。”
张锦一向心软,立时跳起身道:“谁家孩子这么可怜!我去带进来问问父母去哪了。宋娘子,劳烦你再拿两碗饭来,哦,我今天带过来那炊饼,你们反正都不吃,也都拿了来吧,待会给他们带了回去,可怜见的。”
她站起身就去了。
竹香心中觉得不妥当,待张锦一出门便对夏青蝉道:“姑娘,他们来夏家找江枢相,想是听得了那无稽流言?要不要我去止住张姑娘?省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夏青蝉心中不觉是大事,只道:“不妨事,只是两个孩子罢了。再说谁止得住张姑娘?”
张锦片刻之后便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过来,宋娘子打得一盆热水在门外,给两人洗了手、脸,竹香靠着门打量了打量,笑道:“倒是长得挺清秀的!”
夏青蝉已吃完饭,一边在使女端来的盆中洗手,一边见那两个孩子看着机灵,便笑问道:“你们两人叫什么名字?”
那大些的女孩儿,瓜子脸眼神灵动的,脆生生回道:“江家的娘娘,我们姓李,我便叫做全福,我弟弟叫做东华。”
宋娘子笑斥道:“这是夏姑娘!江家乃是我们隔壁邻居。”
张锦见那两个孩子被宋娘子训得害怕,赶紧示意宋娘子软和些,又见那小男孩躲在姐姐身后,柔声问他道:“你叫东华?梁州城有东华门你可知道?”
东华点点头,不敢回话。
全福已有十岁,胆子大些,替弟弟回道:“爹爹听人说京城中进士的都在东华门外唱名,这才管他叫东华的,原本今年该送他读书去的,以后好中进士呢!”
夏青蝉闻言甚觉有趣,笑道:“果然好名。”
想来爹娘皆极是疼爱这叫东华的孩子,寄予了很多期望呢。
众人正要招呼姐弟两人吃饭,全福只是摇头,一把拉着弟弟跪下,对夏青蝉道:“夏娘娘……”
竹香纠正道:“夏姑娘。”
全福也不理众人拉她起来,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夏姑娘,我家本在淮南路卫州城外,我爹爹一生辛劳,挣得了几亩田地,一家四口,日子好不红火。谁知有恶霸不忿我爹爹上进,强占了我家田地,爹爹报官,官大人倒帮着那恶霸将我爹爹打了一顿撵出来了。
我爹爹生性气硬,将家中粗细全部售卖,接连找人打官司,哪知官司没打赢不说,一家四口倒落得贫病交加。爹爹与娘染了时疫,一病死了。
写状子的老爷爷告诉我,梁州城中有一位江枢相,他主持诏狱,专管坏官,让我去京城找江枢相告状。我们姐弟一路乞讨来到京城,哪知江府门外有亲兵护卫,根本进不去。
我姐弟正在春明坊哭泣不止,又有人来撵我们走开,这时亏得一个老婆婆走来,说江府门禁森严,一般人哪里进得去?江枢相那般位高权重,一般人哪里见得着?你们姐弟去见他的相好吧……”
宋娘子本来一边听着一边擦眼泪,听到这一句,斥了一声:“呸!小丫头胡说八道,我们夏姑娘还是未出阁的闺女呢!”
全福从小伶俐,立即改口道:“那婆婆说我姐弟可以来见夏姑娘,让她替我们给江枢相求情,将我家那几亩地要回来。
夏姑娘,好姑娘,我弟弟读书、娶亲全靠这几亩地了!若得姑娘相帮,全福愿做牛做马报答姑娘恩情!”
她说完又咚咚咚磕起头来,东华见状,也赶紧咚咚磕头,宋娘子与张锦急忙招呼众人上前,将两个孩子使劲拉起来。
竹香精细,听完便问道:“全福,那婆婆长得什么样子?穿的什么衣服?”
这当口张锦见东华盯着炊饼不住咽口水,递了一大块炊饼给他,东华掰下一大半塞给姐姐,自己几口把手中剩的吃了。
全福捏着炊饼,想了想,说道:“那婆婆长得慈祥精明,穿的衣服是黄黄的淡树皮色,绣着些弯弯曲曲的黑线,好像天上云一样。”
竹香笑道:“倒也巧,韩家的嬷嬷们都穿沉香色衣服,绣的黑丝线祥云纹。”
众人一愣,宋娘子眼泪水也忘了擦。
夏青蝉想了一想,问竹香道:“你是说韩家指点这两个孩子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竹香摇了摇头,道:“横竖没安好心!姑娘赶紧打发他们出去了吧!”
张锦已知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也道:“那想嫁江枢相的韩姑娘……她要你等着瞧的便是这件事?”
夏青蝉摇摇头,在姐弟两人面前不欲多说,嘱咐众人喂饱两个孩子肚子,便起身欲去。
全福往前一跃,死死抓住了她的裙摆,哭道:“姑娘不愿帮助,全福也只能死了罢了!”
姐弟两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夏青蝉没想到十来岁的小丫头力气竟这样大,紧紧抓住腰带,方不致裙子被扯了下来。
竹香费了好大功夫,狠狠将全福拖开,又低声对夏青蝉道:“姑娘,这个小姑娘带着弟弟一路乞讨而来,我看她眼神狡诈,谈吐伶俐,不是个省油的灯。
姑娘眼下需好好对她说清无法帮忙,让她死心方好,不然这般纠缠,姑娘面皮又薄不会拒绝,如何得了?”
夏青蝉叹了一口气,坐下耐心道:“全福,诏狱已结束好几个月,江枢相已不管这些事了,即便他管,我与他私下并无交往,也无法帮你。你该去找……”
她也不知地方朝官品级,顺口道:“找你们淮南路的巡抚。”
第五十九章 苦主来袭
全福一路历经艰辛而来,决心甚坚,怎会因为几句话而放弃?只定定盯住夏青蝉,盯得眼珠发酸也不移开。
夏青蝉被她看得寒意升起,又见两人又瘦又冷、可怜兮兮,只得叹道:“罢了!你们先吃饭,在这里睡一觉,明日再说吧。”
全福拿起东华塞给她的炊饼,恶狠狠的吃了起来,仍是紧紧盯着夏青蝉。
姐弟两将一桌子饭菜兼炊饼吃光,张锦带着他们去洗浴换衣,然后安排他们在门房睡了。
张锦忙完,又与宋娘子说了一回话,方走到夏青蝉房中问道:“蝉儿,你准备怎么办?”
夏青蝉刚卸过晚妆,正拿着把小象牙梳子梳一头青丝,闻言皱了皱眉,道:“那小姑娘盯得我害怕,我想明日给他们一点银子,让他们回家乡再买几亩地好了。”
张锦点头道:“这样也好,毕竟都遇见了,哪能不帮?可惜江枢相家搬走了,宋娘子去过几次都无人,不然咱们倒可以让他们去隔壁大双那里求求情的。”
隔壁搬走了吗?
夏青蝉心中一酸,险些将那象牙梳子跌落在地,亏得张锦手快接住了。
第二日宋娘子拿了二百两银票去劝全福姐弟起身,全福却换了嘴脸,说感激夏青蝉接济,不愿离开,要留在这里伺候夏姑娘。
宋娘子众人都心软,没有怀疑此话,赶着来回夏青蝉,只竹香听了道:“那小丫头若想留在这里慢慢等机会,可是没有的!我们不与江府来往的!”
夏青蝉听得头疼,只想快点了结此事,便道:“那留他们住几天,他们自然就知道我们与江枢相确无来往,到时自然自愿就去了。”
反正就两个小孩子,养着也没什么。
这日起全福姐弟便在夏家住下了,对夏家众人来说,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全福有眼色、嘴又甜,夏家仆妇年纪皆不小,都喜欢带着她做事。
只是众人都注意到一件奇事:自从那日这两个孩子上门,慢慢开始有冤案苦主在门前聚集起来了。
没过几日,张锦便吓得不敢出门起来,对夏青蝉抱怨道:“原来这才是韩家耍的心眼!想来天下要找江枢相求情的极多,见不着他的人,知道了还有你这么一个门路,可不都上门来了?
若是忘忧洞那样的大恶人,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带着周慎和仆妇们打走便是。
问题如今上门的这些苦主,要么失了亲人,要么失了财,要么被人打断了腿脚,哎呦,哪里忍心又去欺负他们!罢了,我还是躲着不出门吧!”
夏家众人都只得闭门不出,任人如何打门哭嚎也不理。
宋娘子安排四个粗壮仆妇,每日结伴出门采买日用。
这四人回来时总带来一些悲惨故事,众仆妇一开始还听一听哭一场,最后连宋娘子也摇头拒绝听,说太惨了,听完晚上睡不着。
夏青蝉自然更是一点不敢听。
一日这四人出门不久却急急叫着跑回来,都嚷着:“大家今日能出门了!”
原来是禁军的张豹副将带了江府的亲兵来守着,将那些人隔得远远的。
张锦大喜,立时去白家巷小店查账去了,又去哥哥新宅看望父亲。
晚上她回来,对夏青蝉说道:“我今日去找了周慎商量此事,哪知他说江府的人不出面还好些,如今张副将来守着,倒坐实了咱们和江枢相有交情。
我哥哥也说实在不行咱们搬去他新居避一避也好。蝉儿,你还没去过我哥哥新居呢,比咱们这里还大!不如今日就搬过去好了!”
夏青蝉摇摇头,张齐求亲一事她与宋娘子都没有对张锦提起过。
反正张豹在门外守着,这事他既然知道了,想来很快便会无事的。
她虽心碎不欲与他来往,不知为何,心中却仍信任他可以予以庇护。
过了几日,她正在花园剪新柳枝插瓶,突然听到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可以帮忙的对不对?”
夏青蝉吓了一跳,回头发现全福又是那样诡异的紧紧盯着她。
她四处张望,仆妇们都不在面前,全福见状,说道:“你总躲着我,但是今日我特意选了无人的时候才过来找你的。
夏姑娘,我在门里听外面的人说话,那挡人的张副将,他就是江枢相随时带在身边的心腹。
你明明与江府有关系,可以帮忙,为什么不帮?
我与弟弟也不是让你仗势做坏事、欺负人,我们只想要回我家的地!我父母都为了那地而死,我也没有要人偿命,只想要回那地而已!这难道有错吗?”
夏青蝉叹息一声,想着这两孩子父母已亡,确实难以生存,便道:“全福,你既然只要地,怎的我给你银子让你回去你不回?”
全福大声吼道:“我爹爹辛苦一辈子挣下来的地,凭什么要让人白白占了?我要的是明明白白地归还我家的地!”
夏青蝉被她叫得头疼,心想这小姑娘性子怎的如此强?无奈摇了摇头,道:“那你要的便不止是地,你想要的是公道。这世上哪里有公道可言?”
前世她不也如全福一般么?以为江壁川能帮她讨回公道,多可笑。
她见全福丝毫听不进去公道之说,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式劝说道:“你这样伶俐,难道没有听过’枢密主兵’?这些事不归江枢相管的。”
全福摇头道:“我只听过‘官官相护’。天下谁不知江枢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说话作数的。”
夏青蝉不喜与人当面争辩,何况全福只是一个孩子,便只说:“全福,世人并非非帮你不可的。”
她转身快步走开了,全福在她身后仍狠狠盯着她。
夏青蝉回房将此事告诉了张锦,又说:“全福这般固执,让我心中怪害怕的,还是把这事快些解决了好。”
张锦迟疑片刻,道:“隔壁虽搬走,但大双一向和气,我们若上江府找她,也能见得着,不如我明日去江府试一试,帮李家求求情?”
竹香赶紧摆手道:“不行的张姑娘!这头一开,咱们姑娘可永无宁日了!千万不可!”
夏青蝉心中不欲与江府有往来,也赶紧说不可不可。
第六十章 青莲禅寺2
三人商量半晌,下定决心。
夏青蝉唤进宋娘子来,让她明日出去雇人送姐弟回乡,又单给二百两银子供他们买地,此事就是如此解决,没有转圜。
宋娘子摇着头去了,找到姐弟两人,将明日安排说了一遍,又道:“我们姑娘说了,此事再无转圜,你们好生歇一晚,明日一早就起身,我这就去替你们雇个和善的长随。”
东华怯怯道了谢,全福没有吭声。
张锦去后,竹香为夏青蝉卸妆,边摘下金钗一根根仔细排好,边道:“姑娘,我想了这半日,觉得周提刑说得极对,苦主一事,若得张状元或周提刑出面,甚至陈掌柜,要解决都容易。
反而是如今江府出面,把事情变难了。
张副将若为那些人伸冤,或是赶走他们,也都罢了,他如今就这么干守着,让周提刑他们插不了手,倒将咱们搁在一个上不得、下不得的处境了。”
夏青蝉想起前世大双总说张豹忠厚,这一世怎会这样陷害自己似的?
她今日下午被全福一吓,已极困倦,只想快些歇下,便道:“罢了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人已遭遇不幸,我也不忍心用强将他们撵走。暂时先这样吧,苦主们过一阵发现无望,自然就都散了。”
竹香不再说话,只轻轻梳着夏青蝉头发。
寂静安宁间,外面突然传来仆妇们尖叫声,竹香猜着大约是苦主们闯了进来,急道:“姑娘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怎么了,姑娘,你可千万不要出门啊!”
夏青蝉想起上次何惜惜来闹一事,赶紧点点头,待竹香出去便将门紧紧闭上。
等了一回,隐隐听见东华大哭声,她心中终是不忍,虽明知可能有危险,仍开门向杂乱声传来的前厅走去。
前面厅上,众人围了一圈,正乱着不知做什么。
竹香注意到她来了,见她神色担忧,迎上来先笑着安抚道:“姑娘,不妨事的,全福上吊,亏得宋娘子听见响动,及时救了下来。已遣人去请郎中了,仆妇大娘们在这里看着,我陪姑娘回房去吧。”
众人这方都注意到姑娘来了,便都安静下来等姑娘示下,只东华仍是啜泣。
夏青蝉对竹香摇摇头,道:“我毕竟是此间主人,还是在这里等着郎中来了再走吧。你们让开,我看看她怎样了。”
众人赶紧让开来,夏青蝉见全福正躺在张锦臂弯,双目紧闭,脖子上青紫一条痕迹,张锦因街上婆子说过掐人中可以续命,正紧紧掐着她人中。
夏青蝉想起全福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新近失去双亲,心中后悔下午对她说出那般无情的话,害这小小孩童险些丧命。
她正自愧疚,这时出去请郎中的仆妇回来了,夏青蝉避到屏风后,待郎中诊断、施针离去,她方出来,见全福果然脸色红润些了。
厅外去请郎中那仆妇正低声告诉众人,说外面等着的人不知怎的知道了此事,都在说江枢相这外宅好生狠心,逼个孩童上吊呢。
竹香喝止住了那仆妇。
全福姐弟被张锦带去歇下,竹香将夏青蝉劝到房中,安置她躺下了。
夏青蝉一夜未眠,想起小时随爹爹生活,那时才无忧无虑呢。
前世书房窃听之前,她也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
想到此,深觉人心复杂,叹息一声,难怪爹爹不愿与人相交。
她虽不信鬼神之说,此时心中却无比思念父亲,想去他墓前说话。
第二天一早,她起床匆匆梳洗后便欲出门,张锦与竹香大惊,待闻得是要去青莲寺,又都要一起去。
夏青蝉只想与爹爹私语几句,摇头拒绝了。
两个仆妇雇来马车,大门一开,苦主们远远看见一个美貌少女走了出来,皆猜到这便是那外宅,都大喜过望,一起喊冤涌了过来。
夏青蝉忙转开头,不敢看那些人,又怕他们上前,亏得张豹亲自带着兵卒挡住了。
夏青蝉见状方匆匆低头上了马车,又紧紧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估摸着车驶得远了,才将双手放下。
到了城外,她心跳方放缓下来。
那老车夫是夏家雇熟了的,上次送夏、张二人来青莲寺的也是他,他已知路径,直接将马车停在了山下石板路径前。
夏青蝉下车,走上那小路,一路清幽无人,她很快走到了寺门前,看见爹爹亲笔所写寺名,心中安宁许多,站住看了一回,这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慧音正在厨房外小菜园中劳作,慧明等人都出去捡柴火了:青莲寺周围都是树林,寺中为节省,一向自己捡柴。
夏青蝉知青莲寺众人平日皆辛苦劳作,不欲惊扰她们,只轻轻走到后园爹爹墓旁坐下,将头靠在碑沿。
昨夜她本想了许多话要对父亲倾诉,一来这里却已觉心中安定,不再有话抱怨。
她整夜未眠,此时倦意袭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朦胧间,她梦见自己被江壁川抱住,这拥抱温暖而真实,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气息、江府专用来为他熏衣的乌木香。
她梦中亦知是梦,提醒自己前世被负,不可沉沦他带来的虚假温暖,挣扎着逼自己醒来,睁开双眼,果然仍是孤身,方才是靠着墓碑睡着了。
双脚被冻僵了一般,她动了动,发现身上披着一件长衫,一抬头,果然看见他站在身前。
两人目光相对,他含笑解释道:“是我唐突。但虽至四月,山中仍寒冷,你又坐在地上,怕你着了风寒。”
她站起身来道谢,又将他的衣服递还,乌木的香味仍隐隐笼罩着她,难怪梦中他拥抱感觉如此真实。
在夏之仪墓前,两人中间好像隔着千万里,一时无话。
山风吹来,夏青蝉又觉寒冷,江壁川柔声道:“这样下去当真要着凉了,还是快去慧音师太房中暖暖吧。”
两人并肩从墓边走开,江壁川低声问她道:“张豹说住在你家中那孩童昨夜自尽,你还好吗?”
夏青蝉道:“我无事。那孩子叫全福,才十岁,还好及时救了下来……”
她突地想起此事缘由,心中恼怒起来,责备道:“此事说来还是因枢相而起……那日在韩家,不知枢相为什么当众莫名对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