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生死不离
他手中仍拿着盖头,半跪在床榻板上,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从此往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了。”
多不吉利的话,但前世新婚之夜他第一句话也这么说的。
夏青蝉只含笑看着他。
这一世江壁川并没有像前世那样说完便拥她上榻,而是站立起身,边来回走动,边笑道:“这一日我不知等了多久……”
又冲到她腿边坐下,仰头含笑瞧着她:“蝉儿,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你。”
说了几句孩子气的傻话,又突地起身来回走动,笑道:“你在蒿州时说,有了我的孩子就不能离开了……”
又走到她身前,弯腰摸了摸她脸,笑道:“试想我蝉儿做了娘亲……”
又说要孩子像她才好这等胡话。
夏青蝉眼花缭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不要孩子吗?
哦,是了,看来大双揣测得对,他不要孩子是因为怕这病遗传,怕她会发现他隐疾,如今她既已知晓,自不必避孕了。
她眼中的江壁川一向沉稳镇定、理智自持,突地狂喜如此,让她颇为不惯。
江壁川似乎并未察觉,仍是絮絮说着各种胡话,夏青蝉婚服沉重,头面也极沉,有些心不在焉,手在被褥上摸索,摸出一个干枣来,也不知是张锦还是淳音放在那里的。
江壁川突地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手,夏青蝉吓了一跳,以为他发现自己没有在听,要不悦。
江壁川却只道:“蝉儿,我会让你每一天都幸福快乐。你喜爱的物事、你的习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夏青蝉突地想起夏宅她旧时闺房的物事,赵昉说都被搬走了,是璧川搬走的吗?那为什么没有给她?
她觉得头面压得她头晕目涨,偏生这时江壁川又紧紧搂住了她,她头贴在他心口,能听见他心跳得很快。
两人倒在被褥上……
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两支龙凤红烛都已燃尽。
夏青蝉见江壁川熟睡时面容无辜,心中后悔昨夜他说话时没有热情回应,轻轻凑上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江壁川睁开眼睛,对她笑了一笑,又睡着了,神情很是温柔平和。
大约是这几日都没有睡好。
按理新妇此时该去厨下煮汤孝敬公婆,但璧川并无父母,夏青蝉便只依偎他身边躺着,心中很是安适。
直到日上三竿,小满进来说今日的宾客已开始陆续来到,江壁川方起身穿戴,笑着去了。
小满满面喜色伺候夏青蝉洗漱,说起陛下赏赐了许多贺礼,好生风光等。
待早饭吃毕,大双进来笑道:“夫人,管事的娘子们都在外面,想要拜见主母,以后也好按夫人吩咐行事。”
夏青蝉只摇头说不必:前世她已察觉江府凡事皆有一套规矩,已然周密,没有什么她可管的;管事们都是人精,也没有什么她管得到的,横竖有事问大双即可。
大双不敢拂逆,出门让众人散了,那其中好些争胜好强、打定主意要通过夫人出头的人,都好生失望。
小满见如此,心中更是开心:夫人不招揽、培植自己的心腹,以后夫人这边便是自己一人独大。
夏青蝉哪里想得到众人心思?
一如前世,只闲闲度日,等待江壁川归来而已。
她前世在江府万事适意,只觉得是理所当然。
这一世新婚那夜璧川提到她喜好、习惯他都记得,这方觉察他虽长时不在身边,她每日饮食起居却无事不在他体贴关照之下。
那梅子果然也没有让她再吃。
侯门深宅,长日漫漫,江壁川不喜她出去,也不喜外人进来,除了张锦与徐淳音偶尔来探望,夏青蝉生活与前世并无二致。
险些被他掐死一事慢慢变得像梦一般,成亲之后,他又恢复一向以来的温柔模样,每夜夫妻耳鬓厮磨、喁喁情话,夏青蝉的恐惧与疑虑也渐渐好像消失了。
她也努力不再想起抄家之事,夫妻这样甜蜜,有时让她觉得若能如此长久相守,再无所愿。
很快除夕草草度过,转眼又到了一年元宵节。
张齐一早便叮嘱过妹妹,元宵人杂,多有不便,不可邀江夫人上街市游逛,张锦这日悻悻来到栝树小院,与夏青蝉一起做了几盏灯,心中挂念着元宵街景,长吁短叹。
小满在一旁笑道:“周娘子这是怎么了?大过节的直叹息。”
张锦道:“去年元宵被人扰了兴致,没好生逛得,今年蝉儿嫁了大官,又不能出去逛了,好生没趣!”
小满抿着嘴笑,不说话了。
夏青蝉笑道:“你去逛吧,回来给我带点好玩的、好吃的,岂不好过咱们两人干坐在这里?”
张锦摇头道:“我一去你更寂寞了,江壁川怎的过节也不早些回房?连周慎今日都在家。”
小满笑道:“陛下今晚在宣德楼看杂耍,与民同乐,枢相自然要陪着的。”
张锦一听是陪着皇帝,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开口。
半晌又道:“既然江枢相不在家,蝉儿你随我出去他也不知道……”
小满知夏青蝉性情宽厚、从不责备下人,赶紧直言笑道:“周娘子饶了我们吧!夫人出去若出点什么事,我死一万次也都罢了,只是连带着几个管事的娘子也被责罚,如何说得过去?”
夏青蝉不欲使下人为难,也笑道:“这里就很好,我不想出去逛。”
又催着张锦自己去,张锦想到周慎在家中闲坐无聊,不如与他夫妻一起去逛,起身去了,走前又道:“那我一会儿过来给你送些新鲜吃食、玩意儿。”
夏青蝉送走张锦,慢慢走回灯下坐下,枕着胳膊靠在桌上。
小满笑道:“夫人,不如我们做几个莲花灯去花园河里放,好不好?”
夏青蝉摇摇头,道:“不去,你出去找她们一起玩吧,我一个人靠在这里歇一歇。”
小满见她不乐,哪里敢自去?只站在地上,将近日听来的新鲜事说起,但她也深居内宅,很少出中门,又有什么新鲜事可说?
以前还有小寒来,说些外面宴席上的笑话,自成亲以来,小寒来时总有一个嬷嬷守着姐妹俩,姐姐不敢再说笑话、新鲜事了。
第167章 元宵月夜
小满说来说去的都是夏青蝉听过了几次的趣事,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搭讪着出去了。
她走到大双院中,年节事多,管事娘子们都极是繁忙,小满见大双院中人来人往不断,倒比栝树小院热闹许多,不禁叹一口气。
外面的使女们见是夫人身边的小满来了,都赶紧迎上来,拉着她进去,又都抢着问候。
大双也赶紧赶来笑问什么事?
小满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灯节,外面热闹,想问问大双娘子能不能备一辆车,我与几个嬷嬷可以陪夫人出去看看?”
大双不敢做主,沉吟片刻,道:“此事还需先回枢相,我立时遣个小厮去告诉他老人家,你先回去吧,一有回话我就亲自过来回夫人。”
小满回房去,见夏青蝉灯下拿了一只玉簪,在锦缎桌布上一道一道划着玩,心中突地觉得夫人很可怜。
她走到夏青蝉身边,笑道:“夫人,婚礼的贺礼咱们还没看遍呢,要不要我拿了钥匙来,咱们随意拣几箱子,猜里面是什么?”
夏青蝉摇摇头道:“横竖不过是些锦缎、珠玉、珍宝、字画,有什么好看的?”
说起珠宝,想起一事来,对小满笑道:“我此前去沙漠,在戈壁上拣了好些玛瑙石子,那才好玩呢!那阵子每日与张锦灯下把玩……可惜被一把火烧没了。”
小满伺候了这一阵子,已知夫人喜欢说起沙漠奇景,见夏青蝉自己提起,正中下怀,立时问夏青蝉可见到过沙丘狐狸?
夏青蝉便又一次对小满说起侯小乙在沙漠中捉到一只狐狸的趣事来。
两人正说笑间,外面使女喜开颜笑进来回道:“夫人,枢相回来了!”
使女话音刚落,江壁川含笑走了进来,身上已换过常服。
夏青蝉起身迎上去,笑道:“不是说你陪陛下在宣德楼么?今年这么快就散了?”
江壁川柔声道:“还没有散。”
又道:“蝉儿,你要不要去看看灯节街景?”
夏青蝉吃了一惊,几乎受宠若惊,忙笑道:“好啊!你当真陪我去?”
小满开心极了:她方才告诉大双,不过是想着夫人能出去逛逛也好,没想到枢相听说竟撇下陛下亲自赶了回来。
她赶紧找出夫人的斗篷,又出去吩咐使女们准备夫人出门的物事,又亲自去寻衣包,正忙乱间,江壁川道:“你们不必忙,不用人跟着。”
只两人上了马车,张豹驾车驶出了江府偏门。
夏青蝉并没有想过要下车闲逛,在车上看热闹就已很开心,一路到了天街,都是卖吃食、卖药、卖杂耍奇巧虫蚁的,又有花灯扎成的动物美人等。
她隔着帘子,大觉有趣,没有注意到江壁川一直握着她的手。
转眼马车驶到一家极大的酒楼前,夏青蝉见里面灯火通明,客人络绎不绝,笑问道:“这里好热闹,里面大约和中隐楼一样?”
江壁川道:“大约稍稍不如,你想进去看看吗?”
夏青蝉见这里来往人客极多,想起爹爹吩咐过不可去人多人杂的地方,但又想到壁川在身边自不必担心的,便笑道:“好啊!”
两人刚下马车,便有店伙笑着迎上来。
夏青蝉耳中听见散座客人们传来的一阵阵笑声,又有歌女们婉转的歌声伴着丝弦传来。
她心中羡慕散座热闹,很想坐在人群中间,好听那些歌女唱曲儿,可是不知璧川对那店伙说了什么,店伙将两人带到了二楼隔间。
夏青蝉心中微微失望,但坐下后,发觉这隔间虽一面临河,另一面窗下却正是散座,仔细聆听,仍能听见众人笑语声。
难怪璧川说比中隐楼不足,原来是没有那样隐蔽安静,但正投了她所好。
店伙不停进来端酒上菜,说话不便,两人只含笑相视默坐。
夏青蝉觉得连空气中都是柔情蜜意,好不容易等到菜上齐,店伙关了门出去,她立即起身走到江壁川身边,依偎他坐了下来。
两人十指紧握,听楼下歌女唱小曲,唱的正是灯火阑珊、元宵定情、地久天长。
夏青蝉抬头对江壁川笑道:“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江壁川不答,只轻轻亲了亲她。
这时楼下却哐啷一声,惊叫四起,好似有人将桌子掀翻,紧接着又有男子恶言责备声传来,又有那唱曲歌女哀求哭泣之声。
夏青蝉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心中害怕,将身体向江壁川靠了靠,听他柔声道:“不必担心,这是那歌女的……家人找来了。”
又道:“张豹应该已下楼去了。”
夏青蝉听那男子污言秽语辱骂那歌女,说她是他的相好,要她给他银子,好去翻本。
这时却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闲闲问道:“谁活得不耐烦了,扰我清兴?”
夏青蝉听着声音熟悉,往窗外一看,正瞧见说话那人从楼上一个隔间窗户跳了下去。
那人幸好并未跌死,因为很快她又听见他带笑问道:“小美人,你给我说说前因后果。”
想来是问那歌女。
夏青蝉摇了摇头,赵昉还是这般,一副浪荡子弟模样,这些事情让随从打发掌柜的去解决,不是更体面?
想来是看上了那歌女?林意歌不是说过他逸闻最多?
正想着,发现璧川在斟酒,原来不知何时他已松开紧握的手。
夏青蝉想起他一向疑心赵昉,便假做没有听出赵昉声音,将一杯酒饮尽,又对他笑赞好酒。
但楼下声响还是不时传来,那要翻本的男子责骂那歌女,说她做什么紧紧盯着这多管闲事的浮浪子弟?想是瞧上了他?
那歌女正分辨,赵昉的声音清晰传来,无比郑重:“她自是瞧上了我,与我管不管闲事倒无关。”
夏青蝉想到赵昉自得模样,忍不住噗嗤一笑。
江壁川站起身来,开门走了出去。
夏青蝉心中惊疑,连忙也跟了上去,张豹正等在楼梯底部,三人从看热闹的人群身后走了出去。
夏青蝉已然猜到江壁川发怒,心中虽好奇,却仍不敢抬头看赵昉在做什么。
走到门外,远远听见那恶汉又叫道:“你瞧!这浮浪子弟又看上了那有钱人家的女人!不然怎的这般眼巴巴、馋涝涝盯着她走远!”
第168章 笼中金雀
夏青蝉心中不安,快步奔到江壁川身边,但他又走了开去。
两人坐上马车,空气中凝固着不安与寒意,连张豹也只是沉着脸赶车。
夏青蝉失了看热闹的兴致,只沉默坐着,到了栝树小院门外,江壁川对她微笑道:“我还有事,今晚不回来了。”
这之后他连着几晚只歇在书房。
院中众使女皆瞧出端倪,但无人敢提起。
夏青蝉实是想不出他为什么又动怒:她连看也没看赵昉。
本想着大约过两、三日就好了,但江壁川好像铁了心要赌气,一直不见人。
她想起从燕州回来时,因他恼怒自己在蒿州私见赵昉,赌气将近一月不理她,两人那般误会,以致自己险些逃出周国。
璧川性子当真让人为难。
这晚她让小满瞧着他什么时候回来,等闻得他在书房安置下来,她端了一壶酒去敲门。
江壁川开了门,并不说话,转身仍去案前坐下看信。
夏青蝉心中叹息一声,想着既已来了,先试一试安抚他,若他还是如此,以后再也不理他就是。
她走进来,关上门,将漆盘端到那案上,笑道:“本不敢打扰你忙公务,但今夜寒冷,怕你着凉,所以热了些酒来给你暖身。”
她走到他身旁站定,倒好一盏酒,正要放下酒壶双手奉上,心中忐忑,又兼衣袖宽大,带翻那酒盏,洒污了桌上信件与江璧川衣衫。
她赶紧拿出手帕为他擦拭,抬头见他含笑看着自己,也不觉笑起来。
江璧川伸手拉她坐在膝上,两人相近,夏青蝉轻声问道:“璧川,我们二人既已成亲,你为什么还是疑心我与赵昉?”
江璧川听而不闻,只含笑道:“酒已快凉了,你再不倒,如何暖身?”
夏青蝉只得先斟酒,又几次想要提起元宵那夜的事,但江璧川总闲闲转开话头。
夏青蝉见他打定主意不提,也只得暂时搁下,这晚与他歇在书房。
第二日开始,江璧川如常回房,只是仍绝口不提疑心、赌气之事。
生活表面上恢复如常,夫妻欢爱如昔。
小满等众使女不知底里,见枢相、夫人和好,皆松了一口气。
转眼正月过去,二月春暖,青草渐绿。
这日徐淳音上门来,说起庾府花园桃花已开了,夏青蝉想到庾府、江府交好,壁川想来不会不让她去,笑说想去看。
徐淳音立时大喜,笑道:“那极好的!我婆婆早已想邀你来家中,可是几次皆被你们府上婉拒,说夫人身体不适,不宜出访见客。我想着你一向最随和的,怎会如此?想是你们府上的规矩,我可不好问起。”
两人又说了一回话,徐淳音突地压低声音,道:“青蝉,意歌也已有身孕了,她都已快四个月了!”
夏青蝉心中一动,脱口问道:“难道是赵昉的孩子?!”
徐淳音微带嗔怪,道:“那是自然!还能有谁?”
又道:“意歌那时不该私逃去西州,如今虽有身孕,荆王府却也只是一乘花轿将她抬过去住着罢了,做不得正妻。”
叹息一声,又道:“赵昉也不知怎的,从不去她房中,亏得荆王妃对她倒是极和善。”
夏青蝉不欲说起赵昉,只淡淡应了几句,徐淳音知西州时林意歌与夏青蝉已闹翻,也不再多说林意歌事,坐了一回就告辞而去。
待徐淳音主仆走远,小满知去庾府赏花一事恐怕不会这般简单,笑道:“夫人既要去庾家做客,我还是赶紧告诉大双娘子一声,她们好准备的。”
夏青蝉不以为意,点了点头。
晚间江壁川回来,缠绵之后,两人枕上私话,他突然笑道:“你今日给外书房出了一个好大难题。”
夏青蝉不解,听他又道:“齐家与庾家家宴只相差两天,原本两家都拒了的,如今你想只去庾家,稍有不便。”
夏青蝉隐约听徐淳音说起过齐家,便问道:“是齐贵妃的外家么?淳音说他家好生权势。”
江壁川只淡淡微笑着说了一声“是”。
夏青蝉想到在镇国公府见过那齐夫人,为人粗鄙无聊,微微皱眉道:“我可不想去齐家。”
江壁川柔声道:“你自不必去。”
又道:“蝉儿,下次你要出去,可以先让使女对外书房说一声,好不致有今日这样的情况,好吗?”
夏青蝉点了点头,又问道:“外书房为什么没有问过我就推了我的请帖?”
江壁川柔声问道:“你不想待在家中?”
空气中陡然升起寒意。
夏青蝉心中觉得哪里隐隐不对,一时想不出,将身体微微远着他一些,道:“我自然喜欢待在家中,但是我已答应了淳音去看桃花。”
江壁川柔声道:“你想看桃花?那也不用特意去庾家。管事们已叫花匠们催开家中桃花林,外书房也已发了帖子,请小庾夫人与周慎娘子后日来赏花。”
夏青蝉踌躇道:“倒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江壁川似乎没有听见,只轻轻搂过她去,笑道:“对了,我听说厨娘去年酿的桃花蜜酒还埋在树下,你明日何不看着使女们挖出来?若好喝,后日刚好待客。”
夏青蝉想了想,道:“桃花性寒,她们两人皆身体不便,不宜饮酒,不过你倒提醒了我,明日我要小满叫进厨娘来,商量做什么好招待她二人。”
江壁川只点了点头,很快呼吸均匀,睡着了。
夏青蝉躺在他怀中,无法入眠。
前世和这一世,他好像都只希望她‘待在家中’。
也许只是怕她觉得赴宴无趣罢了,新婚那夜他不是说过要让她幸福?
她觉得自己想多了,抬起头,看见江壁川无辜睡颜,柔情升起,轻轻亲他一下,自己也很快睡着了。
第二日她唤厨娘、使女众人过来商议,一几一瓶,冷热菜品,何处吃饭、何处饮酒、何处喝茶等都安排得极妥当,还让大双从中门外叫进来一个绝美的歌伎唱曲子。
但张锦、徐淳音过来那日,玩得却不如预想尽兴:凡事太妥当周到了些,倒索然无味了。
从此夏青蝉也不如何在家正式招待张锦与徐淳音,只如以往:她们来时请到房中闲话罢了。
第169章 红宝手镯
转眼二月过去,三月柳绿花红。
张锦已快临盆,来得少了,夏青蝉只每日早上带着小满在江府花园游逛、练琴,下午去马场练马,晚上在房中刺绣、等待夫君归来而已。
这日练马回来,小满笑着迎上来,道:“夫人,宝缘斋沈掌柜又带了好东西来了。”
夏青蝉心想大约是什么时新珠翠之类,只微微点了点头,先去换下骑装,方叫了沈掌柜进来。
果然只是些应时珠翠罢了。
夏青蝉不欲沈掌柜白跑一趟,随意拣了几样。
待江夫人挑完,沈掌柜突地笑吟吟从怀中拿出一个锦袋来,又道:“这两件物事,倒与江夫人有缘似的。”
打开锦袋,拿出两只红宝石手镯来:正是寒英阁被砸之后,夏青蝉卖回宝缘斋那两只。
小满低低惊叹一声,笑道:“好亮的宝石!倒和夫人以前那盒子珠宝差不多,每次拿出来都灼人眼珠子。”
沈掌柜笑道:“可不正是此前夫人不要,将它们退回鄙店的?”
他不欲当着江府下人说是夏青蝉困窘时卖回的,只假说是不要退回的。
又道:“那时夫人退回后,很快便有人上门买走了。谁知前几日,竟被人从蔡河中捞起,辗转几次,又被鄙店购回。夫人若有兴趣,我就放在这里了。”
夏青蝉想了想,道:“你卖多少银子?”
沈掌柜微微一惊,笑着解释道:“鄙店账单一向是端午节送来贵府,但夫人若需要,我今日回店中便让他们送到府上账房。”
夏青蝉如今身份尊贵,与她当面说起银钱,沈掌柜颇觉尴尬,捋着胡子尴尬笑起来。
夏青蝉摇摇头,道:“这两个镯子的账单不必送到他们外面,我来付。”
沈掌柜沉吟片刻,道:“既是夏宅要买,自按旧时价格,夏翰林乃是一万五千两银子买去的。”
夏青蝉想起他说自蔡河被人捞起,几番转手,想来价格也升高了的,但老店生意人讲情面,所以仍是旧价。
刚好前几日陈掌柜送过银票来:夏青蝉自去年十月开始,便不如何用寒英阁账上银子了,而且陈七贩茶,赚了很多钱,她账面与家中都攒下许多银子银票。
她吩咐小满打开柜子,拿了一万五千两银票过来。
沈掌柜去后,她拿着这两只镯子,又喜又叹:一场大火将她所有物事都烧了个干净,谁想到爹爹给的红宝石仍剩下两只镯子?
晚间江壁川回来,两人温存间,他突地皱眉不耐烦道:“你可以摘下这两只镯子吗?我不喜欢它们。是哪里来的?”
他一向话语温存,凡事从不直接说不喜,夏青蝉心中惊异,但也仍坐起身来,先将镯子摘了放到枕下,然后将前事说了一遍。
江壁川听完仍沉着脸,道:“虽是你爹爹给你留的,既被人买走,又几番转手,已不知经了多少人,不该又收下。”
夏青蝉不答。
过了片刻,江壁川又问道:“你既喜欢红宝石,前一阵他们送的、寻得的想是不合你的心意?所以不戴?这缅人的宝石罕见,我会再让人寻去。”
可这两只镯子明明就是她喜欢的、好的红宝石。
夏青蝉心中不快,但难道为了两只镯子争执不成?
便道:“不必寻了,哪里戴的过来这许多?你既不喜欢这两只镯子,我以后不戴就是。”
江壁川只道:“如此极好。”
他伸手从枕下拿出那两只镯子,远远扔到桌上,道:“我明日便让大双亲自退回宝缘斋。”
夏青蝉又惊又气,问道:“这又是何苦?你嫌它们几番转手,我以后不戴便罢,为什么还要退回?这是爹爹给我的物事!”
江壁川只冷冷问道:“你想好了?当真不退?”
夏青蝉满腹疑惑,道:“退与不退,又有什么要紧?两只镯子罢了,原本我与爹爹皆不是在乎外物的人,不然我当初怎会卖了它们?只是璧川,你今日做什么非要和它们过不去?”
江壁川道:“我今日就是要和这两只镯子过不去。”
夏青蝉惊异之下,又气又笑,想了一想,道:“你若一定要退,那让大双明日拿走亦可。我不会为了两只镯子与你争执,但我不高兴你这样。”
江壁川只道:“我一定要退。”
夏青蝉叹息一声,躺下自睡了,不再理他。
第二日大双亲自去宝缘斋退还镯子,侯小乙无事,也跟了去。
回程侯小乙突地问道:“这两只镯子当日还是夏姑娘卖回宝缘斋后,我去买了来交还枢相的,怎的会掉在蔡河?”
大双道:“还能为了什么?自是枢相不愿意夏姑娘佩戴别人买的珠宝,那时故意扔掉的。没想到竟辗转又卖了回来。”
侯小乙心想枢相倒是真奇怪,看见街边新开的酒家,赶紧止住车夫,跳下车喝酒去了。
大双回来,将银票交还夏青蝉,见夫人面色不好,很快便辞了出来。
夏青蝉心中已决定不为身外物争吵,便也没有表露不快,这之后夫妻相处如常,但她心中隐隐责怪夫君对父亲不敬。
但很快清明来到,两人同去青莲寺祭拜,江壁川却恭敬在她父母墓前跪下行礼。
夏青蝉心中实是不解,只得开解自己这大约又是江壁川的什么古怪性子,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镯子之事丢过一边,不再想了。
清明后不久,一日江壁川回来,说起需亲迎狄国来访的使团,明日在城外居住,不能回家。
说完又微带歉意,含笑对她道:“后日一定早些回来。”
夏青蝉并不介意,答应过后,又道:“后日没准张锦的孩儿已出世,上次她说就在这几日。”
第二日夏青蝉因着不必等丈夫回房,很早就歇下了,小满担心夫人一人害怕,在明间窗下长榻睡下。
大约两更时刻,突地有使女轻轻敲响房门,小满起身开门,那使女低声道:“小满姐姐,周家的人上门,说周娘子难产,性命危险呢!周娘子想见咱们夫人,我已回了大双娘子,又立时赶来通知姐姐。”
第170章 周家堂前
小满点了点头,举烛走到夏青蝉卧房,轻轻唤醒她,怕吓着夏青蝉,只低低道:“夫人,周娘子生产稍有不顺,心中害怕,想要见夫人一面。”
夏青蝉本睡得迷迷糊糊,一听张锦生产不顺,立时警醒,起身道:“哎呦,那咱们赶紧去!”
她母亲便是难产而亡,夏青蝉深知生育的可怕。
众使女进来急急助她穿戴,小满贴身跟着登上马车,又有四个嬷嬷坐了另一辆车殿后,又有江府亲兵追随,一行人很快去了周家。
亲兵在外,几个嬷嬷先进去让张守仁、张齐与周慎避开,夏青蝉听得张家父子也在这里,隐隐猜到定不是小满所说的生产不顺这般简单,心中紧张。
果然很快一个嬷嬷回来说道:“胎位不正,接生妇已无法可想,推荐周家去找小手顾大娘,可今夜不巧,顾大娘正在荆王府,说是大世子一个爱妾生产,周虞侯已拿了张翰林的名刺去了荆王府,若是不行,问可不可以拿了我们枢相的名刺去呢!”
夏青蝉急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催着那老嬷嬷回家去外书房要江壁川名帖。
又要去产房看张锦,小满猜周家大约是做了最坏打算,叫夏青蝉来不过是预备着张锦死前两人好见一面,眼下进产房既没必要又不吉,好歹给劝了下来。
还好荆王府产事已毕,产婆顾大娘很快赶了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想着顾大娘定能化险为夷。
夏青蝉在厅中远远看见张守仁满头白发露天站着,原来江府一来六、七个人,将周家小厅与外面吃饭的明间都占了。
她让小满打发那几个嬷嬷回去,好腾出地方给张家父子。
嬷嬷去后,厅上空下来,张家父子却都不见了,大约见江府人少,更躲开了避嫌去。
夏青蝉叹息一声,不敢再多事了,只在厅上等着,让小满去产房外等消息。
很快小满回来,道:“顾大娘说了,没什么大碍,她会将胎位推拿正,大约天明时便可望生产,只是这一夜需周娘子全力配合,不可虚脱了。
顾大娘说若有人形老参,煎汤服下补元气最好,若没有,参须亦可,张状元已去寻参须去了。”
夏青蝉正想怎么不去寻人形老参?又想起大约会很贵,想起张家的人从不银钱上让人相助,叹息一声。
她记起成亲后与小满无聊看礼单时,好像好些单子都有人参这一项,立时打发了小满回家去将最好的都拿了来。
张伯伯与张齐再清高,为了张锦,只要拿来了就会用的吧?
小满走后,厅上寂静,夏青蝉站立地上,不住希望快些天明。
正想着,有人走到她身边道:“青蝉,顾大娘出了名的接生圣手,你不必担心你的朋友。”
竟是赵昉。
夏青蝉惊得退后两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昉笑道:“我武艺高强,想去哪里去不得?”
夏青蝉皱眉道:“又这般私自跑到别人家中!”
赵昉走过来牵住她手,低声道:“不然如何见得到你?我青莲寺也不知去了多少次;元宵那夜在燕子楼,你跟在江璧川身后,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今日我听说你好友的事,想到你也许在这里……”
夏青蝉心烦意乱,抽出手来,道:“赵昉,你不要再这样和我说话,我丈夫不喜欢我见你。”
赵昉冷冷道:“你不要搞错了,若不是林意歌去江府告密,江壁川将你软禁起来,现在做你丈夫的是我。”
夏青蝉摇头道:“我当时是为着他才答应你求亲,不过……唉!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你快些出去吧,我的使女马上要回来了。”
被看见的话,璧川不知又要如何恼怒。
赵昉丝毫不动,只闲闲问道:“青蝉,你心中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不对自己承认?”
夏青蝉惊怒,道:“我才没有喜欢你!我至始至终只喜欢过我的丈夫。当日答应你求亲,也只是为了他好迎娶七公主。”
赵昉盯着她看了半日,问道:“我不信你和我在一起不开心,那时难道你是假装?”
夏青蝉一顿,想起和赵昉相处情形,道:“开心自然是开心,但那和我对他的喜欢不一样。你快走吧!”
赵昉又瞧了她半日,见她实在惊慌害怕,不住望向门外,不忍心使她为难,便笑道:“你不愿意,难道我赵昉还求女人不成?我走了。”
走开几步,突地回头笑道:“喂!那白玉镯子怎样都是你的,你什么时候要私逃,我都奉陪。”
夏青蝉见他笑得爽朗利落,也不觉跟着笑道:“我不逃的。不过多谢了!”
赵昉本已走出,但见她一笑之下满室嫣然,心中实是不忍,几步走回,紧紧搂住了她。
夏青蝉挣扎不出,怒道:“赵昉!你做什么?还不快走开!”
他终于含笑放开,快步去了。
两人皆心中慌乱哀伤,没有注意到小满站在厅外阴影中。
赵昉走后,夏青蝉不知为何,心中酸楚,到一张椅上坐下,见小满进来,方想起人参之事,让她赶紧拿去给张家。
小满很快回来,说已煎上了,然后站在她椅后,主仆二人无言等待天明。
天色微青时,外面远远一人含笑走来,夏青蝉心中突觉得到救赎,赶紧迎上前去,扑入那人怀中。
江壁川低声对她道:“不必担心,我在这里。”
又有张齐父子过来拜见,夏青蝉想起江壁川疑心张齐,自觉躲过一边。
很快江壁川又回来找她,开口前,先瞧了小满一眼,夏青蝉心中奇怪:璧川从不瞧使女们的,但她也没有在意。
江壁川对她道:“张齐说接生妇已说了无大碍,待生产完毕,张家会让人上门通知你。你在这里待了一夜,想来已疲惫,先回去休息。”
夏青蝉不敢拂逆,只得随他先回了栝树小院,江壁川并未回房,只下车换马,仍回城外去了。
夏青蝉发现他走前又瞧了小满一眼,心中奇怪,仔细打量了小满几次。
小满总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并无异样啊。
日出之前,张家的人来说张锦产下一子,母子平安,周娘子请江夫人明日上门。
第171章 反复疑心
下午时,夏青蝉主仆皆听见中门外人说枢相回府,但他并没有回房,想来仍有公务。
小满替夏青蝉换过骑装,送她去马场后,正在房中准备夫人晚上沐浴梳妆各项物事,大双突然亲自走进来,叫道:“小满,枢相叫你,在外书房。”
小满忐忑不安,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赶紧随大双出去。
路上想难道枢相不知怎的,知道了早上那男子?
又想到枢相对夫人深情,维护夫人才是维护自身,打定主意绝不说出早上所见。
江壁川一身正经朝服,站在书房正中。
小满想起陛下赐宴狄国使团,想来枢相问过自己话后尚需入宫。
她行过礼后垂首侍立,江壁川问道:“夫人还好?”
小满回道:“夫人去马场了。自清晨张家的人来,说了周娘子母子平安,夫人便没有如何担心了,虽没有休息,但厨房做了……”
“她本来有担心什么吗?”
小满立即回道:“没有。”
江壁川点点头,又道:“昨晚你回来拿人参,她一人在张家,可有人找过她?”
小满立时摇摇头,道:“没有。”
江壁川道:“张家父子没有找她?”
“张家父子没有。”
江壁川微微一笑,温柔问道:“张家父子没去,那是谁去了?”
小满心中一惊,抬起头来,正与江壁川视线相对,她立时心跳不已,低下面庞。
枢相面容她虽已看惯,但他平日不如何看使女们,这般视线相对还是第一次:他今日好像比平日还要更俊些。
江壁川又问道:“小满,是谁去找了她?”
小满毫无招架之力,跪下回道:“我在厅外站着,听见夫人叫‘赵昉’……”
江壁川自言自语道:“自然是赵昉。”
小满见他神情异样,不敢再说话,只是不住磕头,哀求枢相恕罪。
江壁川走到几案后坐下,又问道:“你看见他们在做什么?”
小满低着头不敢回答。
江壁川柔声道:“小满,你今日做得很对,不必害怕,只管将所见如实说出。”
小满抬头又看了江壁川一眼,见他神态温和,心中一宽,又想到方才几句问答,枢相问自己之前显然已猜到夫人私见外人,眼下自己还不如说了出来,表个忠心。
决心既下,她便清晰回道:“我们刚去时,夫人说厅堂拥挤,遣回了那几个嬷嬷,过不多时,张家说需人参,夫人便让我回来取人参。
我飞快回府找到人参回去,周家大门并没有锁上,我心中担忧,急忙跑回了夫人所在那小厅,远远听见夫人呵斥……”
她想了一想,道:“我听得不是特别分明,依稀是夫人在让那赵昉快走,我赶紧赶了过去,却看见……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男子紧紧搂着夫人……”
江壁川站起身来,对大双道:“我眼下需赶到宫中。这使女我不想再看见她。”
他说完即去了。
夏青蝉练马归来,发现迎上来的是两个平日管衣饰的使女,想来小满大约疲了去歇下了。
因是冬日,沐浴梳妆后天已黑尽,她昨晚没如何休息,已极困倦,却强忍着接着刺绣,好等待江壁川归来。
她边慢慢引线,边心想如何对他说起赵昉今日之事,方不致他恼怒。
要说的话必须今晚说出,否则就像误杀檀儿那件事一样,再也不会有合适的机会了。
江壁川回来时已夜深,夏青蝉迎上前,正要助他换下朝服,没想到当着两个使女的面,他狠狠将她推开了去。
夏青蝉几乎跌倒在地,使女面前不便质问他,她假做无事,走回绣架旁坐下,可双手颤抖,不能假装刺绣。
定是璧川不知怎的,已经知道了赵昉来找她的事。
许久之后,那两个使女方退出,江壁川走到绣架前,冷冷盯着她。
夏青蝉被他看得浑身寒意升起,立起身来,道:“今早在周家……”
江壁川冷冷道:“今早在周家,你遣开众人,与赵昉背人处行那苟且之事。”
什么苟且之事?!
夏青蝉赶紧道:“不,不是的,我对他说只喜欢你,让他不可对我言语轻薄……”
江壁川只道:“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夏青蝉急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张锦尚生死未明,我怎会做你说那种事?”
江壁川道:“我怎么知道你如何做得出这样的事?但蒿州时那十多日,回京后那二十余日,你不也每日与他厮混?”
夏青蝉难以置信,急道:“璧川,我知你一向疑心,但你总不至于这般恶意揣测……”
江壁川问道:“那你们做了什么?”
夏青蝉道:“只是闲聊罢了,以前就告诉过你的!”
见江壁川仍冷冷等着,只得在脑中理了理时间,将在蒿州时吃饭、奏琴、喂养雏鸟、击退狄人,在京时去茅屋酒馆喝酒、去夏宅、鹿寨等事又都说了一遍,又将今早两人对话告诉江壁川。
说完又道:“所有我能想起来的,都告诉你了。”
江壁川问起几次相见的细节,夏青蝉冥思苦想,尽量记起回答。
两人说完,天已微明,江璧川直接上朝去了。
当晚他回来,两人仍是欢爱如常,夏青蝉心中爱恋夫君,暗暗希望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哪知她正要睡着时,江壁川却又问起昨日已问过的前事,而且一旦她细微处说得与之前对不上,他又要生疑。
夏青蝉困倦烦恼,想起‘诏狱’,心想璧川这般,当真如同审人犯一般,心中颇觉屈辱。
但她一向性子宽厚,不欲人不快,何况江璧川是她心爱之人,便少不得耐着性子,一点点解释安抚。
她也不敢问起小满。
江璧川因着赵昉去过周家,也不许她去周家探望张锦。
如此过了将近一月。
这夜夏青蝉正要睡着,心中又战栗惊醒,想着一向都是这种时候璧川开始发问。
果然江壁川突地问起星移湖边她与赵昉聊了什么?
夏青蝉疲乏之至,坐起身来,双手掩面,无可奈何道:“璧川,我已忘了这问题你问过多少遍,我也不知回答过多少遍了,我不想再重复一次。
我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你,片刻之前,你还对我那般...那般灼热,为什么现在又疑心起来,审问我?”
第172章 反复疑心2
见江壁川只是冷冷看着她,又绝望问道:“到底你想要听到什么答案才满意?”
江壁川冷笑道:“你是说你一直给我的答案,都是你心中觉得我想听到的答案吗?”
夏青蝉急忙道:“不是的!我一直的答案都是实话,但你好像并不满意,不然也不会如此一直逼问,不是吗?
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这将近一月来,我没有哪一日睡过两个时辰,所有夜晚都用来重复回答你的问题。
璧川,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而已。”
江壁川道:“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欢赵昉。”
夏青蝉道:“没有!不喜欢!这话我已说过不知多少次!”
江璧川冷冷道:“你自是做了什么让人觉得你喜欢他,不然就是如他说的那般,喜欢他而不自知。”
她头晕眼花,下床来在房中来回走着,说道:“我唯一喜欢过的人就是你。璧川,我与赵昉见面的情形,你连最细微的细节也问得明了了,便你当时就在那里,也不过如此。我与他确实没有苟且之事,为什么要被如此惩罚?”
她想起此前侯小乙处处跟踪自己,又道:“我因着爱你,才这般耐着性子,反复解释,不断安抚。但是璧川……你脾气这般古怪,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江壁川问道:“所以你才变心喜欢上赵昉么?”
夏青蝉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叫道:“我没有!我没有!”
又对江壁川怒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一定要反复逼问每一件小事?为什么要侯小乙跟着我?为什么不许我去庾家看桃花?为什么要我退还爹爹给的手镯?
还有旁的千千万万件我想也想不明白的事!
你的这一些古怪性子,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江壁川只冷冷看着她,道:“因为你不被我知道的那一部分,不属于我,属于别人。”
他也坐起身来,面色平静。
夏青蝉被震得退了一步,惊异道:“这又是你什么古怪的想头?!”
江壁川只淡淡道:“蝉儿你不明白吗?我想要你是我的,只是我的。”
夏青蝉头疼欲裂,分辨道:“可是我已经是你的,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你忘了吗?”
江壁川苦笑一声,道:“你果然不明白,只是妻,远远不够。”
夏青蝉心中猜不出到底他要自己如何,但见他面上悲哀,心中怜惜升起,走到床沿坐下,对他柔声道:“璧川,你要我明白的事,我会慢慢想到明白为止。我们不要再争吵了好吗?你也需睡觉才行。”
她钻入被褥躺下,又伸手拉他到自己身边,虽是争执之后,两人仍依偎睡着了。
这之后,江璧川虽不再每夜与她争执,但过得两三日仍是会疑心问起各事。
夏青蝉无法可想,璧川不是她所记得、所爱上那个温和自持的江璧川了。
一日早饭后,她在房中练琴,这曲子许久没练,指法生疏,她便停下,凝神细想爹爹教授时的情景。
房中寂静温暖,能听见炭火燃烧噼啪声,突地有人冷冷问道:“你在想谁?”
夏青蝉一惊,见竟然是江壁川白日来到房中,赶紧起身笑道:“你今日无事?”
江壁川道:“我需在院中书房会见一个要客,大双已去请他过来。你琴怎的突然停住?”
夏青蝉没有多想,笑道:“哦,是这曲子许久没想起来练习,指法有些生疏了,停下来想爹爹当日如何说的。”
江壁川含笑点点头,转身要去。
夏青蝉突地醒悟方才是发生了什么事,笑问道:“难道我以后连思索也不许?”
不过是抚琴暂停想一想,他也要疑心她是想念别的男人?
江壁川对她笑了一笑,道:“蝉儿,我方才只是随口一问。”
夏青蝉因着昨夜被他逼问至天明,恼怒未去,又道:“若是随口,自是问在想什么,可你问我在想谁,就是你……你又疑心我。”
她说完觉得自己也在慢慢变成他那样疑神疑鬼,越发恼怒起来,又道:“张锦的孩儿已满月,我仍是没有见过他;我贴身的使女,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整日连房门也不敢出,如今连抚琴这样小事,也不许我中途停下来?”
使女们见夫妇争吵,知枢相脾气,赶紧都退得远远地,以至于无人注意大双带了高澄从院外走进来。
夏青蝉见江壁川不言,又问道:“你不如告诉我能做的事情都有哪一些?那样反而容易一些。”
江壁川道:“家中你可做的事情很多,也不必一定要抚琴。”
夏青蝉奇道:“抚琴如何又犯了你的忌?哦,是了,琴是我爹爹亲授的,我连喜欢自己的父亲也不可以?你逼着我退回红宝石手镯,也是为此?”
江壁川只淡淡道:“蝉儿,你知我一向敬重你父亲。”
夏青蝉想到连琴也不许练习,不及多想,冷冷道:“你没有,他最好的朋友就是范子野,你就因着爹爹喜欢他,不许我接近他。”
江壁川面无表情,问道:“你想与范子野多些接触?”
夏青蝉如今一听他发问便恐惧,摇摇头道:“你这问题又是设的陷阱,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璧川,你说过想要让我开心,但我如今每一天、每一刻都非常不开心。”
江壁川沉着脸转身出去了。
大双对枢相夫妇争执已有耳闻,见使女们皆远远退开,猜到定是又有不快,正欲将高澄快些带到书房,高澄却止步不行,侧耳倾听。
大双仔细听了听,发现并不能听见两人所说言语,想来无妨,便也任高澄这般站着。
直到房门打开,江壁川面色灰暗,走了出来。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院中两人,径自去了书房。
大双笑着催道:“高内相随我来吧。”
高澄沉吟片刻,问道:“他们两人常这样争吵吗?你们枢相若愿意,极是和气能容人的,那夏之仪的女儿也不像惹是生非的人。”
大双心中虽猜到两人是为着赵昉争执,但一直不敢开口劝江壁川,眼下若得高澄劝说劝说他也好,便笑道:“高内相自己亲自问我们枢相吧,他们争吵的事,我们下人可不敢提。”
说完将高澄带到书房门外,自己去了。
第173章 枢相之谜
两人说过公事,高澄知不可再拖,假做淡淡,笑问道:“方才我进门,好似听见江夫人与你争吵似的?不过江夫人一向娴静温柔,想来是我听错了。”
江壁川冷冷道:“你没听错,我还有事先走……”
高澄截住话头,道:“你一向沉稳,自该明白夫妻若长久这般日夜争执下去,对你有害无益,我看你这一阵子有时神思恍惚,以前从未有过。你晚上可有歇息好?”
江壁川不耐烦道:“我的事不劳你关心。”
高澄顿了一顿,道:“新婚夫妻,有什么可值得不断争执的?难道还是为了赵昉?”
他说完见江壁川面色一灰,竟微微流露出痛楚神色。
高澄心想不妙。
沉吟片刻之后,方说道:“你仍是少年心性,所以会这般强求感情毫无瑕疵,我年轻时,也是这样的。”
江壁川沉默半晌,问道:“后来就好了吗?”
高澄道:“没有,后来我发现我应该早些杀净她身边那些闲人。或者……早些杀了她。”
他慈爱对江壁川道:“你事情繁多,先去吧,我将这茶喝完,自己出去就好。”
见江壁川迟疑,又道:“大双就在外面,再说我又能对夏之仪的女儿做什么?连宫中皇后公主也不需避我的。”
江壁川走后,高澄在书房想了片刻,出了门,走到夏青蝉所居精舍阶前。
使女们含笑拦下,道:“夫人身体不适,不见外客,还望高内相谅解。”
高澄知她们做不得主,回头对大双笑道:“江夫人不必避嫌,我只想找她闲聊几句罢了。”
大双想到高澄一向毫无私心待江壁川好,也许几句话能劝得枢相夫妇和顺,便笑道:“请高内相稍侯,我去通报一声。”
夏青蝉听见是慧音所说过那高澄,心中好奇,换过见客衣衫,出来相见。
明间站立的这人身量高大、面容清秀,一看便可靠聪慧,一点不像阉.人。
夏青蝉已知他对夫君有知遇之恩,不敢怠慢,福了一福,含笑道:“高内相请坐。”
高澄也问过好,道过谢之后坐下了。
他的声音不男不女、尖利怪异,正是前世在书房外说‘夏之仪不得不杀’那声音。
高澄坐了下来,第一次这样与夏青蝉对面相见,见她星眸雪肌、清丽绝俗,心想她也堪与江壁川相配。
他正想如何方能把话题尽快带到赵昉身上,却见夏青蝉满面惊异愤怒,紧紧盯着自己。
半晌之后,夏青蝉径直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高澄笑道:“江夫人想是认错人了,你我二人今日还是首次相见。”
夏青蝉道:“我知道是你杀了我父亲,我听见过你的声音亲口承认杀了我父亲。”
高澄一顿,细细上下打量了她片刻,方道:“我倒没想到夏之仪的女儿会偷听。”
夏青蝉立起身来,走到高澄身前,颤声道:“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这时大双亲自端了茶进来,高澄立时假做轻松,示意夏青蝉坐在自己圆几旁的绣墩上,又对大双笑道:“江夫人与我一见如故,正要好好叙叙,你先出去吧。”
大双不动,笑道:“我在这里,高内相与夫人有事好吩咐,不然使女们都在外面……”
夏青蝉坐在那圆几旁绣墩上,道:“大双出去吧,我想听听高内相说什么。”
大双见夏青蝉开口,不敢拂逆,将两杯茶放在那圆几上,自去了门外站着。
高澄趁夏青蝉紧张看着外面时,从袖中掏出一颗药丸,偷偷放在了她面前茶杯中。
夏青蝉见使女们都远远站在外面,转头对高澄道:“你说。”
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她心中愤怒,虽生性仁厚,仍不知不觉握紧双拳。
高澄缓缓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还请江夫人耐心听我从头说起。
唉……从哪里说起呢?我年轻时受心爱之人所伤,激愤之下自愿入宫,只为博个飞黄腾达,让那人后悔没有嫁我。
我果然一路升迁,但中年之时,方觉人生最大的遗憾是膝下无子,但那时……自是已无法可想了。
江夫人,你大约不难猜到,当我发现少时的一段露水情缘给我留下一子时,心中有多么喜悦吧?”
夏青蝉心中砰砰直跳,觉得自己正接近什么秘密,但又不敢深想。
高澄接着道:“我当年与何宫女要好,入宫后不久,我们一起设计,让她得到先帝宠幸,我入宫第三年,她便产下宁王,封了何贵妃。
那时荆王已二十来岁,征狄时表现英勇,又是长子,气焰正盛,先帝虽想立宁王为太子,却被荆王党们不断发对。
先帝烦恼,将荆王远远发到西州,但也不敢立宁王。
我建议何贵妃枕上哭泣,说怕先帝去后,母子性命不保,让我掌管禁军事务,以后西军有个掣肘,一旦荆王得位,至少宁王不至于身亡。
江夫人,你大约不知,梁州城虽水道方便,但并无天险,只能重兵守城,以兵为险,这就是禁军。
你瞧,那时我就在先帝授意下,开始插手禁军事务,并在朝中扶植宁王党。
我那时只一心望宁王登基,有个半世富贵。
直到我遇到自己的儿子,突地醒悟,先帝十几年为宁王打下的基础,我可以移花接木,全部用到我的儿子身上!”
夏青蝉惊呼一声,站立起身。
此时京中流苏正盛,她裙上流苏挂住圆几,将圆几带得转了一圈,她面前的茶转到了高澄面前。
这圆几乃是玲珑圆几,里面有芯,外面可灵活转动,乃是陈掌柜高价寻来的新鲜物事。
夏青蝉并没有注意到圆几,高澄一直紧紧盯着她,也没有注意到。
夏青蝉一瞬间想通关节,颤抖问道:“他是?他是……?”
高澄点点头,道:“江壁川正是我的儿子。”
夏青蝉眼前一黑,强自稳住身躯,但腿仍发软,坐到了地上,自言自语道:“原来他不告诉我杀父仇人是谁,是因为你是他父亲。”
高澄摇头道:“他不知道我是他父亲。”
夏青蝉茫然低语道:“为什么?”
第174章 命运无常
高澄不知她是抱怨命运,以为她仍在问为什么杀了夏之仪,说道:“你问我为什么杀你父亲?因为我少时爱上一个女人,她成婚那日,我痛不欲生,若我一开始就杀了她全家,怎会陷于那般困境?
我遇到璧川时,他已痴恋你许久,我自不会让儿子如我那般心碎欲裂。
江夫人,我给过你父亲机会,那时璧川已是都指挥使,我背着他让庾铉上你家探口气...
哼!你父亲不知怎的看上了范子野,满脑子一头热,想让你嫁入范家,说决不会将女儿嫁给热心权势的人。
你瞧,除了杀了你父亲,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夏青蝉没有想到世上竟有这般无耻的疯人,想来与他理论无益,只战栗道:“你杀人需得偿命……”
高澄爽快道:“那是自然!你既已发现我的秘密,我出门便去府衙自首。”
他举起茶杯,道:“以茶代酒,恩怨你我之间解决,饮完之后璧川便不再牵涉其中,他本来也不知我杀你父亲是为了他。”
夏青蝉不欲与杀父仇人共饮。
高澄见状,笑道:“我自首之后便会被收入天牢,我当日假传口谕说夏之仪谋反,是诛灭的大罪,你总不想让我供出儿子,父子同诛。”
夏青蝉起身,抬手便将一杯茶饮尽。
高澄也笑着将自己的茶饮尽,却不就走,而是缓缓道:“江夫人,你道我为什么想要杀你?”
夏青蝉只道:“你还不走?”
高澄笑道:“我很快就走。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杀了你……毕竟你是我儿心爱之人。”
夏青蝉听他说得奇异,心中有些害怕,走到窗边,见使女们皆在不远处,方放心又走了回来。
高澄安抚她道:“我说完就走,你不必担心,不要惊动使女们。那年慧音告诉我璧川乃是我亲子,我将他接到身边,越看越爱,知他可当大用,便铁了心,有朝一日一定助他称帝。
哪知第一步便不顺利,宁王不争气,那时先帝动了立荆王之念,亏得我及时毒死先帝,又伪遗诏让宁王继位。”
夏青蝉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高澄又接着道:“宁王继位之后,我暗中给他下药,让他终日头昏目眩、无法处理政事,伪做他是房.事过度,总算万事顺利,只等赵家的人被杀完,我儿便可做大周的皇帝。”
高澄满足地一笑,又道:“这世上再找不到比璧川更好的儿子了!又机敏又刻苦,什么事我都不用吩咐他,提点一句,他自去做好。”
他突地觉得有些头晕,但定是这房中炭盆太足,热气熏的,便不在意,又道:“且说如今一切顺利,他若一直好好听话,不出十年,也许就能称帝,可是你……”
他看向夏青蝉:“我一直以为你父亲才是他的绊脚石,你只是一介女子,从小又有宽厚淡泊之名,他养着你自是无关紧要,但不是的。
为了你开战,还可算是为了肃清西军,杀韩玉奴得罪韩家,也多少遮掩过去了,但前一阵他冒险刺杀赵昉,这样的事情,太危险了!不似他平日为人。”
说完摇了摇头。
夏青蝉道:“他……他想杀了赵昉?!”
高澄根本不理她,只接着道:“这一阵子我发现他神思恍惚,一开始还以为有人给他下药,却原来只是你整日与他争吵所致。”
又道:“你如今又发现了我是你杀父仇人,自然更会让他为难,我便冒着被他杀了泄恨的危险,也需杀了你。”
他慈爱地看着夏青蝉,道:“你总该体谅一个父亲的心情。我杀了你,他也不会放过我,我是为了他牺牲了你我。但璧川值得,不是吗?”
夏青蝉冷冷道:“不管是为了谁,我可都不想被杀掉。”
高澄叹道:“你的茶中我下了毒药,这药千金难求,死时不会受苦,面容也不变,你放心。”
夏青蝉心中想呼救,却吓得叫不出声,这时高澄却突地向后一栽,重重倒在地上。
夏青蝉不及多想,立时过去想扶他起来,在他身边跪下方想起他才说了想杀死自己,收回了手。
高澄直直瞧着前方,道:“那圆几!你的裙子!”
夏青蝉回头一看,原来自己匆忙过来,流苏挂在圆几镂空雕出的一个小角上,圆几台面尚在转动。
夏青蝉尚且不明白,高澄为人本聪明绝顶,不仅想到是方才机缘巧合之下茶杯交换,也已想通自己很快便会毒发身亡。
他镇定下来,坐起身唤大双进来,让她说夫人有事,让江枢相不管在做什么,立时赶回来。
又让她遣人去请慧音师太来。
大双不敢怠慢,亲自去了。
高澄这方摇头笑叹道:“如此收稍,当真让人哭笑不得。”
笑中满含凄凉。
夏青蝉听了不忍,但想到他是杀父仇人,又觉快心。
高澄又对夏青蝉道:“你既已嫁给他,为什么还要整日与他为了赵昉争吵?不觉此事愚蠢么?”
夏青蝉道:“我没有与他争吵,是他与我争吵。”
又奇道:“你都快要死了,管这些事做什么?”
高澄叹道:“你长得比慧音好些,但不如她聪明。”
夏青蝉皱了皱眉头,高澄又道:“他疑心赵昉的事,你就骗他啊,一口咬定和赵昉毫无关系,他会相信的,因为他想要相信,只要你给他机会,他会对你好的。”
夏青蝉不耐烦道:“我与赵昉确实毫无关系,我说了一遍又一遍,他还是不相信。还有,我可不会骗他的。”
高澄叹息一声,不再理会她。
很快他面色变得灰黄,眼珠子直往上升,夏青蝉瞧着害怕,不住让使女们去看枢相可到了。
她紧紧盯住高澄的脸,心中已忘记他是杀父仇人,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希望他不要死了才好。
突地高澄眼中射出光彩来,夏青蝉回头一看,果然是江壁川进了门。
高澄对着江壁川伸出手去,唤了两声:“孩儿!孩儿!”
向后一栽,再无声息。
第175章 父子旧事
江壁川立即走过来,伸手探了一探高澄鼻息,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夏青蝉见他面上有悲戚神色,她想也许璧川早已猜到高澄是父亲,心中疼惜,伸手握住他,两人十指紧握,一时无言。
张豹带人来,搬出了高澄的尸首,好带回他宅中,做成自然死亡的样子。
夏青蝉伴着江壁川无言跪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在身后念佛,方发现是慧音师太来了。
两人起身,邀慧音坐下,慧音问起高澄如何死的,夏青蝉不便说出是自己重生认出他的声音,只将圆几转动,将茶杯替换之事说了。
慧音奇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夏青蝉嗫喏道:“他说璧川为了我做了太多危险的事。”
在慧音面前,不敢提称帝一事。
张豹走了进来,恭敬递上一张纸给江璧川,只说:“搜出来的药方。”
慧音猜到是高澄所藏起来的药方,松了一口气,面上也变得柔和。
她一生被高澄的爱所累,对他大部分时候惧怕多过别的感情,他眼下已死,她身上突地没了枷锁。
张豹又说起高澄后事等事,江壁川点头随他出去了。
慧音沉默半晌,方道:“江枢相凡事不露出来,但高澄对他来说……很是特别,蝉儿你这阵子……”
夏青蝉见她言语奇异,问道:“师太怎的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也知道高澄是他的父亲?”
见慧音惊异看向自己,夏青蝉道:“高澄以为我喝下毒药,告诉我的。师太你是如何知道的?也是高澄告诉你的吗?”
慧音摇摇头,道:“江枢相九岁时第一次发病,她母亲急得来庙中求住持施药,又要点长明灯祈福。佛殿上安静,她告诉了我是怎么回事。
唉!蝉儿,说起来,都是我的错。
我成亲那日,原来高澄在我夫家院外立了一夜,第二日天明,他便去青莲村外那大湖自沉,哪知被一家姓江的渔民救起。江枢相的母亲便是这渔民的女儿,那时才十五岁。
高澄被救起后发了几日高烧,都是她在贴身照料,她一向喜爱高澄俊俏,就那样……唉,就那样委身于他。
没想到烧退之后高澄就消失不见了,人都说他去了梁州城,她又哪里敢去找?
她也硬性,任凭人如何打骂,也不说出孩子父亲是谁,后来她父母远走避羞,这一节,你是知道的。”
夏青蝉点点头。
慧音又道:“她一直爱着高澄,所以生气他不告而去,一直不许我告诉他真相,直到那年你的生日……”
她叹息一声,又道:“我与慧明都知道每年你生日他都来坐在寺外那大树上,但怜惜他身世,何况他也并没有对你做什么,便都假做不知。
你与夏翰林走时,高澄正好来到,也是机缘凑巧,江枢相也正好那时犯了病,慧明赶紧去照顾他去了。
我也不知道高澄怎么注意到的,他那日进门便问我那犯病的孩子是什么人,我哪里敢告诉他真相?只吞吞吐吐说是村中一个孤儿。
唉,大约是父子天性,高澄心中其实已经猜到,几句便套出我的话来,听得说江枢相乃是他的亲子,他高兴得立即就跑了出去。
我知江枢相性子极强的,怕父子相见反为变成一场悲剧,赶紧也追了出去。
高澄一路没有迟疑,直接奔到了村外湖边一处芦苇丛中,我气喘吁吁追了去,见他父子二人正在说话,江枢相面色如常,便停住了。”
她说到这里看了夏青蝉一眼,道:“他们父子性子高傲,我怕出现反倒不好,便等待在芦苇丛中。
我听见高澄对江枢相说道:‘当日我心爱之人嫁了别人,我激愤之下沉湖,选的正是这个地方。这里湖下有一个大坑,投湖必死。’
这时我听见江枢相道:‘那你怎么没死?’,高澄笑了笑,说:‘那日清晨刚好有渔夫在这里打鱼。你比我聪明,在衣内放了这许多石头,今日便有渔夫,也救不了你的命。’
江枢相又冷哼一声,我听见高澄意思是江枢相要自沉,心中着急,偷偷瞧去,江枢相可不是正在往衣内装石头么!我心中着急,可是又不敢出言相助。
这时高澄突地道:‘夏之仪的女儿没有看见你发病。’
江枢相面色突然变得灰白,仍是不停手将石头塞入怀中,高澄又道:‘我轿子正在你那颗树的方向,夏之仪的女儿抬头是好奇看我,不是看见了你犯病。’
我这才醒悟,原来江枢相以为你看见他犯病,觉得丢丑了,这才要自沉。蝉儿,你还记得去年冬月他犯病后便遣走你?他从小就是这般骄傲。”
夏青蝉想到璧川那时对自己一片痴心,如今却这般每夜疑心争吵,叹息一声,将头靠在慧音肩上。
慧音摸了摸她秀发,又道:“果然江枢相听了这话,怔住片刻,但很快又开始拣石头,道:‘她看没看见,我也都没什么好活的。’
我心中想大约他是想着横竖也娶不到你,正要叹息出去劝解,哪知高澄听了这话,冷哼道:‘我还当是个有气性的,原来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我见他用激将法,不禁暗暗摇头,江枢相可不吃这一套。
果然江枢相根本不理他,怀中装满了石块,他开始往袖中也装上石子。
他将两只袖子装满石子,又细细将袖口收紧,这方对高澄道:‘你走开,我不想在你面前死。’
高澄看着他,道:‘夏家虽是世家,如今也没落了,夏之仪只是个无实权的散官,你随我回梁州,我包你五年内娶到他女儿。’
江枢相只摇摇头,道:‘你这话拿去哄别的乡下小儿吧。快走开。’
高澄道:‘你何不试试?横竖也只是一死,你这样白白死了,夏之仪的女儿过几年出了阁,到老死儿孙满堂,也不知道有人这么苦恋过她。’
我见江枢相听见你会出阁,面色死灰,想着这个激将法倒是有用,便仔细倾听下去。
高澄又道:‘若我没有骗你,你得以娶她回家,岂不是极好?’
第176章 相守度日
“江枢相直直看着高澄,只不说话,高澄拿出腰牌,淳淳道:‘我是何贵妃身边的内侍,宁王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可以帮助你。’
江枢相仍是直直看着他,蝉儿……那一刻我不知怎的,觉得江枢相好像猜出了这人是他的父亲。”
慧音抬头看着夏青蝉,道:“有时候我觉得江枢相好像能看出人心中所想似的。总之……江枢相盯着高澄看了一阵,道:‘好,我随你去梁州。’
唉,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江枢相官运亨通,你家又遭遇大难......”
夏青蝉见慧音神色不对,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师太,你一直知道是高澄害了我父亲吗?”
慧音一愣,道:“他承认是他害了夏翰林?”
夏青蝉点点头,慧音缓缓道:“我并不确定,只是一直隐隐怀疑。高澄他就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有时我觉得……我夫家的火大约就是他放的,我父母应该也是他故意设计他们染上了时疫。
高澄是一个疯子……”
慧音身子一颤,又道:“江枢相乃是他的儿子,所以去年外室流言传出后,我得知他要你搬入江府,并没有反对,你那时若不搬进去,他也会用别的法子逼你搬,不知多少人要受连累。”
夏青蝉道:“师太,璧川可不像高澄那样不讲道理。”
慧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道:“总之……唉,至少江枢相很是喜爱你,蝉儿,我这么些年冷眼瞧着,江枢相没有高澄那么奸恶,你父亲的事情,他实在是不知,这些年他为你受的苦不少,既已成婚,你还是好好与他守着过日子才是。”
夏青蝉点点头。
傍晚时分江壁川回来,夏青蝉因着误杀他父亲,心中有愧,两人目光相对,他径直走到她身前跪下,双手紧紧环住她,将头靠在她腿上。
两人无言,夏青蝉轻轻抚摸他头发,不敢先提起他父子之事,还是江壁川先问道:“你知道他与我的关系?”
夏青蝉道:“知道,他起了杀心之后告诉我的。”
江壁川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这夜欢好之后两人相拥,他没有再问起赵昉。
夏青蝉依偎他身边,听他呼吸均匀,心中思绪万千。
重生以来因着避孕、杀父两事,与他多有嫌隙,原来皆是她误会了他。
她伸手紧紧搂住江壁川,他睡梦中仍回拥,夏青蝉眼眶一酸,心中万般柔情升起。
如此夫妻恩爱,过了一年。
这一年间,江壁川虽时有疑心质问,夏青蝉因着心中疑虑已去,定下心来,只是耐心安抚。
嘉祥三年,端午节。
张锦带了糖粽子来瞧,把儿子也带了来,那孩儿已有一岁,长得圆滚滚的甚是可爱,夏青蝉非常喜爱他。
使女们将他带出去往耍,张锦低声问道:“你肚子怎么还是没有动静?要不要找个太医看看?”
她一向以娘家人自居,觉得该关心夏青蝉子嗣问题。
夏青蝉面色一红,低声笑道:“王太医来瞧过,说是有些寒毒未去,过个一两年就好了,说不必担心。”
应该是那一阵每日吃梅子的寒毒。
两人正闲聊着,徐淳音也挺着大肚子笑吟吟来了,还带了一大箱子新巧绢扇来给夏青蝉送人用。
三人吃了一回粽子,徐淳音突地叹道:“唉!荆王府的运道当真不好!”
张锦抢着道:“我知道!你说的定是荆王府大世子前些时染了风寒而亡的事!”
徐淳音点点头,道:“你们说荆王府倒不倒霉?去年荆王才死,今年嫡长子又身亡。”
夏青蝉听见荆王府,本悬着一颗心,得知赵昉与荆王妃无事,放下心来。
江壁川虽不在场,她却仍觉得不该提起荆王府似的,便岔开话题,道:“我听陈掌柜说,六娘成亲坚持不要大办,掌柜的嫌婚礼冷清呢!”
徐淳音皱眉笑道:“六娘脾气便是如此,还好人不坏。”
张锦道:“她找到知心相守的人,何必在乎婚礼如何?”
夏青蝉点点头,道:“我听说陈掌柜这侄儿极老实,对六娘又体贴,是难得的夫君。”
徐淳音道:“是了!你说起陈掌柜这侄儿,我倒想起来了,陈七贩茶赚来的钱,陈掌柜说放在账上也无用,不如拿去开一个茶馆,我想着,不如我们就让他的侄子去做掌柜算了,青蝉,你看如何?”
夏青蝉道:“你瞧着好就行,我听着很不错。”
三人又说了一回闲话,张、徐两人方辞去。
晚间她在灯下想起高澄说过‘只等赵家的人被杀光’,心绪复杂。
但赵晙是风寒而亡,与璧川无关。
她怔怔出神,没有注意到江壁川已来到房中。
他冷冷问道:“你在想什么?”
夏青蝉回过神来,他已许久不曾如此质问,她一时不惯,顿了顿方道:“没有什么,不过是想起今日听来的一些传闻罢了。”
江壁川坐到她对面,微笑问道:“哦?是什么传闻?”
夏青蝉虽知提起荆王府大约又会引发争执,但他既已问起,撒谎也会被发现的,硬着头皮道:“人说荆王府运气不好,去年死了荆王,前些时长子赵晙也染了风寒死了。”
江壁川缓缓点了点头,却又道:“传闻有误,不是风寒死的,是被人慢慢下毒毒死的。”
夏青蝉心中一跳,想起自己猜测,见江壁川面无怒色,试探道:“璧川……你知道是谁下的毒?”
江壁川微微一笑,道:“蝉儿,你明知是我遣人去的,何必吞吞吐吐?高澄死前已对你说过我需杀死赵家子嗣,你忘了?”
夏青蝉听见他害人,心烦意乱,从绣架前站起身来,走得远些,道:“璧川,杀人这样的大事,你怎么能这般随意的提起?”
江壁川转头看着她,道:“你忘了你当时为着林意歌主战?不说别的,单单西军将士,便陷落了十万人?”
又道:“还是前线兵士的命不算,只有赵昉这样王孙公子的命才算?你如此心神不宁,是担心我会杀了他?”
第177章 寺中祭拜
夏青蝉没想到他今日这么快就将话头转至赵昉,知不可深聊了,便只道:“这和赵昉没有关系。”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江壁川叹息一声,道:“蝉儿,皇权更替,怎能不牵涉人命?”
夏青蝉道:“高澄已死,那药方你已得到,皇权……不用更替也可以的吧?”
枢密使已是极高的官职,再过几年,封侯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
江壁川只置若罔闻,站起身含笑道:“你先来帮我除下这身做客衣裳可好?太沉了。”
夏青蝉连忙过去帮他更衣、沐浴,一夜再无人提起荆王府。
她一向不深想不开心的事,很快便将赵晙之死置之高阁,也不再去想璧川仍想篡位。
栝树小院日子一成不变,除了张锦与徐淳音偶尔来访,基本与世隔绝,如活在深山之中。
还好璧川温柔体贴,每晚耐心与她夜话,他也越来越少提起赵昉来与她争执。
转眼春末夏初,使女们都换上了鲜艳衣饰,这日夏青蝉也换上肖六娘新制的新妆,晚间温暖,开窗赏月。
江璧川这夜回来得早,夏青蝉窗后见他踏月而来,面上浮起微笑,心中暗想人需怪不得我百般容忍他,丰神俊朗温润如玉俊眉星目这些说熟的套话,比不得此时璧川的丝毫。
她开门含笑迎上他去,心中欣喜,因为他在眼前。
两人相拥片刻,江璧川在她耳边笑道:“夜深天凉,下次不可开窗苦等,我总会回来的。”
夏青蝉不好说原是为着赏月,便只支吾道:“已是五月中旬,何况今日格外暖和......”
见他月光下格外俊美,看之不足,又笑道:“不如我们在外面坐一会再进房?”
江壁川没有反对,她牵他去树下石桌旁坐下,使女们见夜深,怕夫人着凉,忙热了酒来。
江璧川也笑说石凳太凉,拉了她坐到自己膝上。
夫妻依偎低语,柔情蜜意,夏青蝉见他心情很好的样子,趁机道:“璧川,过几日我爹爹寿辰,我想去青莲寺祭拜,张锦前几日已说过她会与我一起去。”
这一阵城中有时疫,她怕他推脱不许她去,这几日一直在找好的机会提起。
说完果然见江壁川脸色微微一沉,松了一只手拿起酒杯,不再搂她,幸得他饮完便微笑道:“自然该去的。”
又道:“最近有时疫,大双凡事想得周到些,让她带着几个仆妇陪你一起去。”
说完仍双手揽住她腰身。
夏青蝉见他神态又恢复温和,试探道:“慧音师太好静,我与张锦独自去就好,我与她以前也是那样两人同去的。”
又将脸枕在他肩上,柔声道:“我只去一下,很快就会赶回家来等着你,好不好?”
江壁川并没有说‘不好’。
第二日一早夏青蝉叫过使女来吩咐下去说自己独自去青莲寺,祭拜一事便如此定了下来。
转眼到了那日,她一早送出夫君后,下厨做了两道爹爹爱吃的素菜,装在爹爹喜爱的龙泉窑盘中,亲自提着盒子上了马车。
到了周家,车夫正要扣门,却原来张锦早已虚掩着门等待,此时见江府马车来到,立时打开门,笑着出来了。
夏青蝉见她身旁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包袱,奇道:“这是什么?”
张锦正等着她问,立即自得笑道:“是我让周慎托了人,请歪槐树巷的老头糊的各色祭品,蝉儿你不知道,这老头儿好生手巧,房子、衣裳、锅碗瓢盆,无不栩栩如生。”
夏青蝉想起爹爹生前最喜街巷奇人奇事,赞道:“好主意!亏你想得着!”
两人上了马车,须臾便到了青莲村那石板路前小亭旁。
江家车夫已得大双吩咐,恭敬请出夫人之后便立在亭外等候。
夏、张二人一面闲聊,一面缓缓走上石板路去。
到了爹爹墓前,夏青蝉摆上那两盘素馔,心中默默祝颂而已。
她正要起身离开,找慧音师太闲聊,却见张锦已去慧明那里借得火石,匆匆跑了回来。
张锦在夏之仪墓前跪下,一边喃喃祝夏伯伯生辰愉快,一边又对他说随意买了些寿礼,不知他可会喜欢?将那包袱打开,一样一样掏了出来。
夏青蝉见那纸糊的房屋、车马、衣饰等,无一不是栩栩如生,更兼设计精巧,并不俗丽,不觉看住了,又不停赞张锦想得周到。
爹爹一定会很喜欢的,深巷中一个无名的老丈亲自给他糊的寿礼。
张锦掏到最后,又掏出一大串粽子来,道:“端午虽已过了,但也还不算晚。这些粽子也有豆沙的,也有烧肉的,都好吃!”
待得吃食也都烧尽,张锦又说了一大段希望夏伯伯保佑青蝉夫妻和谐、早生贵子等话。
夏青蝉心中感激,虽知父亲大约会嫌张锦啰嗦,但也含笑听着,颇觉遇到张锦三生有幸。
好不容易张锦祭拜完毕,两人方起身,都说要去寻慧音师太讨茶喝。
走到那一条窄巷之中,张锦突地扯了扯夏青蝉袖子,低声道:“青蝉,前面那个俊俏的公子,像不像那西军的赵昉?”
张锦只在西州城门内远远看见过赵昉一眼,眼下虽看着这人眼熟,但不敢确定。
夏青蝉顺着张锦视线看去,可不正是赵昉笑吟吟瞧着她?
她心中怒他上次抱住自己被小满看见,害得璧川与她争执良久,板起脸装作不认识,又对张锦道:“咱们快些走,别理他。”
张锦奇道:“你在西州时与他去拜见荆王妃,我那时还让你避些嫌疑呢!怎的今日连招呼也不打?”
夏青蝉不想说出璧川疑心重,只道:“那时尚未成亲,如今我已嫁人,自然不一样。”
张锦笑道:“那有什么?我也与男子说话的,只要不逾礼,便周慎那样的暴脾气,也从不生气的。”
这窄巷极短,两人说完这几句话,已走到赵昉身前。
第178章 巧解疑虑
赵昉刚好听见张锦的话,拱了拱手,对夏青蝉笑道:“原来江枢相生气我与你说话?他气量也太窄了些。”
当着张锦,夏青蝉只得回拜,又道:“没有的事,外子气度天下谁人不知?世子爷说笑了。”
她与张锦正要走开,远远却有个老婆子声唤起来,大声抱怨老寒腿犯了,张锦听见,高声应道:“老寒腿?!我知道如何治疗!”
她对夏青蝉匆匆道:“我母亲那时有老寒腿,我常助她用烧酒推拿,极是有效的,这老婆子叫得可怜,蝉儿,你自去慧音师太房里等着,我去看看。”
说完跑了,夏青蝉拉也拉不住。
赵昉笑道:“周娘子好心肠,你阻她做什么?江枢相既不介意你我二人,你何苦这么怕与我独处?”
夏青蝉怒目而视,突地想到青莲寺一向人烟稀少,今日怎的来了个老婆子?问赵昉道:“那老婆子是你带来的?”
赵昉仍是笑吟吟瞧着她,走近了几步,深深看着她道:“是我带来的,我知你父亲诞辰快到,江府难近,便让人守着周家,见周娘子卖祭奠物事,想来会与你一起……”
他嘴角一扬,又道:“所以我特意带了一个老婆子来缠住她。”
夏青蝉叹息一声,道:“你带谁也没用,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我需走了。”
说完要走,赵昉却抓住她胳膊,恳切道:“青蝉,江壁川杀了我哥哥,下一个就是我了,梁州城我已无法安住,咱们两人那时那般要好,你难道不心疼我?”
夏青蝉听他说起生死大事,不便就走,立住想了想,方道:“我自是不希望你死,但我若帮你求情,他恐怕更要……恐怕是没用的,不过……”
她试着睁开赵昉的手,却挣不开,只得又叹息一声,道:“你之前不是说过想要逃出周国吗?”
赵昉仍是紧紧抓住她,道:“我今日来找你就是为此,我已都安排妥当了,你眼下就随我出梁州城,我母亲会在蒿州与我们汇合,然后三人一同去燕州。”
他指了指窄巷一边墙上,又道:“我从小最好的两个朋友也与我一起去,他们两家皆为诏狱所破,不想在江壁川治下苟活。”
夏青蝉抬头一看,果然墙头探出两颗笑嘻嘻的脑袋来,心想果然是赵昉的朋友,没个正形。
她正欲拒绝,赵昉又道:“青蝉,狄国风俗淳朴,我们有母亲、好友相伴,也不会孤单;你父亲与狄国太子乃是忘年好友,自会照拂你我,你去狄国,不是好过在周国如金丝雀一般被养着?”
夏青蝉急道:“我与外子夫妻恩爱,不知你在说什么。”
赵昉叹道:“青蝉,你与我才是最合适的,你难道还没有发现吗?我们二人易趣相投,在一起那般开心快乐……”
夏青蝉正色道:“我唯一心爱之人就是江壁川。”
赵昉叹道:“那又如何?去了狄国几年不见,你自然会将他淡忘。所以我说我们合适,你不像林意歌,你不会偏执地去爱上一个人,我也一样的,我们可以一辈子开心作伴。”
赵昉知时间紧急,正想要不要将她击晕,直接带出梁州城再说,突地听见一个声音冷冷道:“你花言巧语说得我同意你独来青莲寺,原来是为了私会情人。”
赵昉听见江壁川声音,冷哼一声,见夏青蝉吓得面色惨白,又忍不住笑道:“你不是说江枢相不介意?我在这里,你又有什么好怕他的?”
夏青蝉心想璧川不知有多生气呢,鼓起勇气回头看了看他。
奇怪,他面上悲哀的神色大大多过了愤怒。
她心中正想这又是他的什么古怪性子犯了?却见墙头黑影一闪,有人跳入这窄巷向江壁川冲了过去。
夏青蝉想起那是赵昉被诏狱所陷的好友,这是要找璧川算账去了,赶紧叫道:“璧川你小心些,这人家中乃是……”
江壁川双眼仍是在她身上,并没有看那人,也没有闪避。
亏得一个铁门般壮汉不知从哪里扑了出来,推了那刺客一把,但那人虽被推得站立不稳,却仍记挂着家仇,倒下时狠狠将手中匕首扔向了江壁川。
扔完匕首,那刺客鲤鱼打挺,蹦起身来便逃了。
张豹见江壁川伤势不打紧,赶紧追了上去,墙头上另一个人怕好友一人敌不过张豹,也尾随去了。
夏青蝉大为惊慌,要赶过去江壁川身边时,胳膊却仍被赵昉紧紧拉住。
赵昉见江壁川仍是面如死灰、魂不守舍,有危险亦不知闪避,心中大喜,想到:江壁川竟痴恋青蝉至此?疑她与人有私,连命亦不要了!难道是上天助我为帝?青蝉当真是我的福将!
夏青蝉见那匕首伤在璧川肩膀,虽无性命之忧,心中仍疼惜夫君,怒得满面通红,推赵昉道:“还不快放开我?!”
赵昉笑着放开她,她赶紧跑至江壁川身边,赵昉亦跟了来。
她见江壁川仍是怔怔盯着自己,心中发憷,正要解释时,瞥见赵昉从靴中拿出了那把金匕首。
电光火石般,她突地记起十万西军因璧川而亡,荆王、赵晙皆是璧川所杀。
赵昉是要刺死璧川报仇。
她不及多想,拔出江壁川肩头那匕首,反手狠狠刺向了赵昉。
比想象中的容易,想来这匕首是上好的精铁制成?
夏青蝉定了定神,突见江壁川正含笑看着她,他面上恢复沉静,已无悲色怒色。
第179章 巧解疑虑2
夏青蝉见他如常,心中大喜,对他也笑了笑,便要解开他衣衫查看伤口。
这时身边突地有人吃痛不过、闷哼出声,她转头一看,赵昉捂着肚子,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这方想起自己情急之下刺了赵昉,赶紧连声致歉,又高声唤师太们过来。
慧明正在离墓地不远的厨房中,闻讯赶来,吓了一跳,亏得寺中常有人来寻医问药,赶紧去拿了金疮药,找了慧音师太一起赶来。
慧音师太与慧明皆以为是江、赵两人斗殴互伤,因着伤势不重,两人又皆权贵,都不便开言训斥。
慧音亲自为两人包好伤口,又道:“山中医药有限,只猎户们常用的一味伤药而已,枢相与世子爷回府后换上好的金疮药为好。”
江壁川与赵昉皆起身道谢,慧音合掌还礼,推说还有别事,与慧明皆去了。
这时张豹赶了回来,夏青蝉见他衣摆有血迹,微微一颤,难道赵昉的两个朋友皆已遭难?
这时耳中仓啷一声,张豹将短剑从鞘中拔出,虎视眈眈看着赵昉,问道:“世子爷活得不耐烦了,要刺杀枢相大人?”
赵昉一笑,没有回答,仍是施施然立着。
夏青蝉见江壁川自她刺赵昉之后便神色温和,包扎时还几次握住她手,安慰她不疼,想来并不介意今日之事,便大着胆子,对张豹道:“赵副将,劳烦你不要在我面前打打杀杀的,二世子爷之事,下次再说好不好?”
说完看着江璧川。
赵昉已说了都安排妥当,今日便要出梁州,这一关过去他至少性命无虞。
江壁川不置可否,只对张豹道:“你去寻了周娘子来,说夫人要回府。”
又对夏青蝉道:“你扶我回去。”
夏青蝉赶紧伸手扶住他,两人向窄巷出口走去,她并不敢回头看赵昉,但心知他伤势无妨,又会去狄国过着逍遥日子,并不愧疚。
到慧音师太房中,果然张豹已叫了张锦来,张锦拜过江壁川,夏青蝉说起该回梁州城了,张锦面上露出犹豫之色,低声对夏青蝉道:“慧明师太的馍馍还没蒸好,我说了要带几个回去给我婆婆的。”
可是璧川需换药。
张锦见夏青蝉面上犹豫,又道:“你先回去,我一会在青莲村中叫个小轿回城也一样的。”
又吐舌道:“我也不好为了几个馍馍耽误江枢相的时间,他赶着来接你,已是够体贴的了。”
她说完便行礼禀明江壁川此事,又暗暗推夏青蝉快回去。
夫妻二人出了青莲寺,一路张豹跟随,夏青蝉不便说话,到得车厢中只有二人,她方低声道:“今日我实不知赵昉也在那里……”
江壁川截断她的话,道:“但我今日受伤,辗转确是因你而起。”
夏青蝉一惊,璧川一向极是温和客气的,从不摆明了责怪旁人,何况此事辗转是因诏狱而起。
但也罢了,只要璧川不疑心她与赵昉就好,忙连声道歉。
江壁川笑道:“既是因你而起,你需得补偿。”
伸出没有受伤那手,将她拉了过去。
夏青蝉过了片刻才明白他用意,又羞又惊,道:“张豹在外面!”
江壁川只笑道:“他听不见。”
张豹驾马在梁州城跑了几圈,摘下耳中布条,听见车厢中已无声息,这方回了栝树小院。
江、夏二人进门,使女们迎了上来。
夏青蝉想起江壁川肩膀在车厢中动到,此时已渗出血来,再说慧音也吩咐过回家需换药,连忙让使女们快些去请王太医过来。
江壁川笑道:“不必去请太医,她们换药比太医熟。”
果然几个使女拿来药箱,片刻之间便已为他包扎完毕,夏青蝉没想到使女们还有这般本事,赞道:“当真不错!”
大双与几个领头的管事娘子听得枢相受伤,早已赶了来栝树小院,有个专管与各府女眷书信往来的胡娘子听得夫人如此说,忙凑趣道:“夫人说得极是!栝树小院的伺候的姑娘们哪一个不是拔尖的?有精于女红厨艺,也有善武的,这几个换药的姑娘,大约都善武。”
栝树小院有习武的使女?蒿州顾大娘那样的?
夏青蝉闻言一惊,忍住没有露出来,笑着对胡娘子点了点头。
待得众人散去,夏青蝉在江壁川身前坐下,抬头柔声问道:“是不是还是很疼?”
江壁川含笑摇摇头。
夏青蝉将头靠在他腿上,笑道:“我竟从不知道栝树小院使女有习武的。”
江壁川微微笑道:“今日在寺中你也看见了,想要我死的人很多,这里是你我夫妻住所,自该小心。”
夏青蝉嗯了一声,她身体困倦,迷迷糊糊正要睡着,突地听到江壁川道:“蝉儿,你此前说高澄已死,我不必再考虑夺位,但我已是骑虎难下之势,不能不做。你能明白吗?”
夏青蝉含糊应了一声,只道:“我明白了,璧川,我不会阻止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在青莲寺中着了惊吓,回路马车上又一路劳累,眼睛已快要睁不开,但仍说完那句话道:“……希望你也这样对我,不要阻止我去做我想做的事。”
说完便沉沉睡着了。
这之后几日,他没有提起过赵昉,也不再动不动沉下脸来,夏青蝉见他如此随和,心中不解,本欲问他,又担心他恼羞成怒。
这日她正在花园中看牡丹花,远远瞧见大双笑吟吟带着慧音师太过来,夏青蝉正想有人陪自己说说话,心中喜欢,快步迎了过去。
正午阳光有些刺目,她牵着慧音的手,走到亭中坐下,使女们倒了冰饮上来。
慧音双眼四周瞧了瞧,笑道:“你出生那年我去过你家,那日也是差不多的天气,我心想这花园怎的仙境一样?眼下这枢相府的花园,倒比夏宅的还好似的。”
夏青蝉笑道:“那师太每日来好不好?张锦事多,小庾夫人有了身孕之后不愿走动,我一人在家冷清清的。”
慧音笑道:“那谁照顾寺中那小菜园?全寺四五口人,春夏秋日菜蔬,冬日腌菜,全是那菜园子功劳。”
第180章 榴花开过
夏青蝉一听有理,只得罢了,又想璧川这几日心情好,不知能不能说服他让自己去周家、庾家拜访?
想到璧川态度,不觉喃喃道:“好奇怪啊……”
慧音温柔瞧着她,问道:“蝉儿,可是有什么事让你担心?”
夏青蝉忙笑道:“没有没有,是好事。”
她将那日在青莲寺中的事对慧音说了一遍。
说完又道:“师太还记得上次他差点伤我性命的事?”
慧音皱着眉点点头,夏青蝉道:“我也一直记恨着,那日在寺中他瞧见赵昉抓住我胳膊,我心中当真害怕,想着不知他会如何生气。哪知这几日来,他比平日还要和气,还总是笑眯眯的,当真奇怪得紧。”
慧音师太道:“江枢相待人一向和气,我瞧他也总是温和的。”
夏青蝉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形容不出,反正他脾气比以前可好多了。”
前世那般恩爱,他最多也只是面色温柔、体贴周到而已,不像这几日这般……安心。
慧音师太低头想了一想,微笑道:“大约是此前一直疑心你爱恋那荆王府世子,那日你为他伤了那世子,他知你心意,所以心中不再别扭了?”
夏青蝉摇头笑道:“也不是吧?他一向知我心意的。”
慧音师太道:“江枢相此前虽知你爱慕他,但大约还是有些疑心二世子的,他从小就想事情就细致。”
又道:“蝉儿,如今你夫妻既已无嫌隙,那我以后也不用担心了。高澄对我说出提亲之意后,我察觉他有异之前,非常温驯和气的,想来江枢相也是那般。”
啊……原来如此,温驯……就是这个感觉。
前世虽无赵昉,但她不知他隐疾,也不知杀父真相,他一直担心她一朝知晓会离开。
这一世她虽得知隐疾与高澄密辛,但他却疑心赵昉。
如今他总算再无挂碍了?璧川若一直这么温驯下去,倒也很好呢。
慧音四处看了看,笑问道:“蝉儿,这牡丹花儿可是你让花匠特意种的?结得真好。”
慧音没有如何见过牡丹花。
夏青蝉见问,忙笑道:“没有,想来有专管花木的花儿匠或是管事?我也不知道,我不如何操持家中。”
又对慧音说了上次不知栝树小院中有会武的使女,慧音笑道:“你在那院中住得不久,不知道也不奇怪。”
可是她前世已经在那院中住过两年了。
慧音想了想,又笑道:“夏翰林也是这样,家中大小事一概不知的,夏夫人常说他是住在云端。”
夏青蝉拍手笑道:“原来爹爹与我一样!”
两人说了一回,慧音此来本是为了打听江壁川伤势,听见他已无碍,挂念寺中杂事尚多,很快辞去了。
天气和暖,月亮升起时,夏青蝉坐在尚有余温的台阶上等待夫君归来。
院门开,江壁川走了进来,她笑着朝他飞奔过去。
两人整日未见,在院中相拥无言,使女们在一旁侍立,心中皆想枢相与夫人少年夫妻,当真恩爱得紧。
夜深两人私话,江壁川突道:“赵昉已带着林意歌与荆王妃逃去了燕州。”
夏青蝉立时警觉起来:难道这一阵子的随和都是璧川装出来的,就为了这时提起赵昉与她狠狠争执?
谁知他只轻描淡写道:“我不会杀他,除非他对我有什么威胁。”
夏青蝉见他面色平和,不似以前提起赵昉便脸色发青,心中方信慧音师太所言。
太好了。
她警觉全去,只轻松笑道:“这样也好,狄国人心淳朴,荆王妃一定喜欢那里的。”
江壁川问道:“你又如何知道狄国人心淳朴?”
夏青蝉又紧张起来,但见他只是一笑便闭上眼睛要睡着的样子,难道是璧川竟会故意吓唬她?
夏青蝉松了一口气,也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江壁川已去,使女打开窗户,带着下雨混合青草的香味飘了进来,夏青蝉突然觉得又困了起来。
接下来几天她皆觉得身体困倦,使女们要去请王太医,皆被她拦下:她不想喝药。
晚间江壁川回来,她虽打起精神,有时也被他看出困倦,夏青蝉只推说是天气渐暖之故。
又过了几日,使女们担心夫人当真是沾染时气,害怕耽误病情遭枢相责罚,反复劝说,夏青蝉被聒噪不过,虽觉得只是没有休息好罢了,但也同意请王太医来。
王太医凝神诊断之后,面上浮起笑容,立起身来,拱手道:“恭喜夫人。”
夏青蝉不敢相信,盯住王太医喃喃问道:“当真是……?”
王太医笑道:“胎像甚稳,不用服药安胎,夫人这一阵子注意好好休息即可,我会隔几天来诊一次脉。”
又问使女们道:“枢相他老人家可在家中?我亲自去报喜。”
使女们正要答话,夏青蝉忙止住道:“不必!我想亲自告诉他。”
众人皆知夫人性情任意,也都只笑着称如此极好,王太医辞去了。
夏青蝉先让人去中门打听江壁川可在家中,又坐在镜前,重整妆容。
很快去的使女回来,说枢相确实在大书房,又有些迟疑的回道:“今日外面好像有什么大事似的。”
夏青蝉问道:“是很忙吗?”
要是很忙,那还不如晚间再好好说。
那使女想了想,道:“回夫人:中门外他们每一日都很忙的,不过平日再忙,枢相不喜人露出忙相来,他们做事的看着都是闲闲的样子。今日我瞧着众人都有些紧张。”
房中使女正在替夏青蝉簪上步摇,闻言笑道:“他们再紧张也不打紧的,夫人从不打扰枢相公务,今日难得有好消息,咱们都随夫人直接去大书房,枢相一见夫人,只会欣喜的。”
夏青蝉心中想要早些告诉夫君,再说江壁川从不为打扰公务责备她的,见妆容已毕,便起身笑道:“那你们两人随我去大书房找他吧。”
那先去探听消息的使女为人细心些,听完笑道:“极好,夫人再稍等片刻,我先叫两个小丫头去前面开路,不然怕有不相干的人见着夫人了。”
别说是夫人,便连栝树小院的使女们,平日也不出中门的。
不过……今日有好消息,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