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送仓
棋盘酣战,夕阳的余光不知不觉,淹没于地平线。
先克再败,犹自不觉爽,御者蹑手蹑脚地靠上去——先克平日待人还算和善,但是若是有人在思索棋局的时候上前打扰,就会触发技能“睡龙之怒”,小则一顿臭骂,大则手指成屈,当头敲一栗子。
“主君,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御者的声音有点低,先克抬起头,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作散。
公子卬也抽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腿脚,作势要归。
“不许走!决战到天明!去取我松脂来。”先克拉着公子卬的衣袖不让走,一手向包裹中探去,不想其中空空如也,随身携带的财物被输得一干二净。
“主君,黄金也没了。”先克摸了几下,也没抓出什么物什,被御者拆穿,脸上羞赧,口中却强硬:“呵!些许一些小钱罢了,我家中还有金银珠宝无算,走走走!足下随我入寒舍,赌金有的是,照明之脂有的是!”
公子卬半推半就上了先家的车。
……
宋都商丘。
公子成今天的日子,相当不好过。他的一个亲信今天被少宰公孙孔叔逮捕入狱。
“说吧,右师的供粮,怎么回事?”
公孙孔叔两眼眯成一条缝隙,但是眼中的精光仿佛能够摄入嫌疑人的神魄,令他战栗不已。
公孙孔叔左右各有一个彪形大汉,手中提着的长鞭却是猩红之色——显然这鞭子之前饱饮人血,都浸透了。
“饶命啊!少宰。”嫌疑人两腿一哆嗦,就跪在地上,头如捣蒜,砰砰作响。
“这都是左右两师的惯例,潜规则,真的不是小人的罪过。”
公子成的亲信吐豆子一般,顺势把知道的情况都抖了出来。
“按照国家的规定,左右两师每月领取粟菽之粮以前,府库要派遣官吏,把粟米、豆菽的粮食样品送到小人这里检验……”
左右二师是上卿,管理着京城卫戍部队的军粮、后勤,即使宋公把他们的领兵权剥离了,但公族们总有空子为自己的家族谋取利益。公子成和他的亲信因而成为负责供粮的府库官员巴结和伺候的对象。他们对粮食质量的态度和评判,对左右两师官兵领取粮食的影响非常之大,公子成的亲信只消得挑剔一句两句,左右两师的兵丁们就能闹翻天。
府库的官员最怕的就是公孙孔叔眼前的这个嫌疑犯,只恐他从中作梗,故而此人虽然无显赫之职,却是府人一介少卿必须巴结、应酬的对象。
“应酬的方式早有成例。”
嫌疑人一边说,公孙孔叔自己一边奋笔疾书。
“首先,按照规定,公子成和成家兵将的月粮是粟米和稻米并放,稻米精贵,粟米次之,豆菽再次。成家自然不愿意要下等粮食,府人自然全给稻米。
其次,公子成在右师安插成家之人在府库工作,他们只是挂一个名字,到时候领取月粮,府人也照单全收。
再次,就是按照成例给公子成本人馈赠礼物。”
“哦?贿赂也贿赂出制度来了?说说吧。”
公孙孔叔挑了挑眉,换了一卷竹简。
“通行送礼的名目唤作三节两寿。三节自不必说,两寿就是公子成及其妇人的生日,每次是玉璧一双,一年五次,尚有表礼、水礼、门包,其值不在三节两寿之下。”
表礼就是作为礼物的高档衣料,有缯布、绢布、锦缎之属;水礼则为酒水、点心之类的礼品。门包是给门童的小费,由他分发给主人的各类仆役,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华丑过世后,他的儿子,华达才继承了府人的爵禄,此君更是无法无天,专门在民间贱价采买坏粮,套换府库的军粮。这些坏粮最后都进了左右两师官兵及其家属的腹中。为了预防左右两师官兵的情绪,自打华达才继任以来,每个放粮的日子,公子成就让低级军官来领取粮食,府人会准备一场宴席,名曰:‘送仓’,华府人作为东道,陪同领粮的军官吃一顿。
每到春秋年节,送仓的筵席还要招来舞姬助兴,名唤:‘舞筵’。
如此上下打点,终不至于露馅。”
公孙孔叔恍然,难怪营中总有人腹中不适,心道:“看来军中的蛀虫也要肃清一番。”于是,他逼迫嫌疑人把宴请的低级军官名单一一书尽。
……
月亮慢慢攀上了柿子树的枝头,仅仅露出了西边的光亮。
先克请出了玉制的棋盘,这奢侈的程度令公子卬瞠目结舌。
先克见撑住了场子,得意之死溢于言表。仆役们奉上了酒水、点心。
“这位……”先克突然顿住了,下了这么久的棋局,还不知道对手的名讳。
公子卬莞尔:“某姓子,氏宋,名作卬,字子瞻。严格说来,定之兄与我祖上颇有交情。”
“哦?”先克顿时起了兴致:“如何说法?”
“卬之君父曾借兵于令尊而助晋国霸业。”
先克以手扶额,恍然大悟:“确有其事。”
先克才想起来,自己的老爹先且居对秦用兵的时候,联合了宋成公的兵马,一路攻城拔寨,两军结下了相当亲密的交情。
“先父常常夸赞宋兵淳朴,勇于阵战,不曾有逃兵之患;先父还说贵军之中,有一名工正,唤作墨希音,墨氏有千机百变之巧,造出的攻城器械使得摧城拔寨容易非常。”
两个人一旦拉上了交情,话匣子一如妓家的牝门,怎么也关不上。
青梅作酒,久之,先克才想起自己本是拉人来下棋的。他拍了拍手,手下就端来一盘子的黄金。
“嘿嘿,克的赌金充沛。公子请。”
公子卬冷不丁摇头道:“卬已经赢取了足够的黄金,卬只缺一件物什,我无而君有,不知道定之兄愿不愿意将之约为赌注。”
先克纳闷道:“莫非子瞻要赌克的女人?亦或是爵禄与封地?
那克可不会以此为注的。”
公子卬微微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玉帛:“无他,进身之阶尔。”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表哥
宋都。
商丘的纺织品店,今日的店面门可罗雀,经营此店的老板忧心忡忡。
在他的背后,是琳琅满目的纺织品,有锦、绢、绸、纱、罗、纨、绮、缟之属,种类繁多,制样精巧。宋国人是殷商后代,宋国的纺织技术也辉煌灿烂,商丘的纺织能手不仅能织细密平纹,而且能织斜纹,能提花;不仅能织单色和复色菱纹,还能绣花。
虽然宋人尚白,喜欢穿白色衣服,使用白色的布料,但是外国商人也常常出现在这家纺织品店,店家采买的纺织材料不仅有娴熟的织造技巧,其练染技术也是炉火纯青的,“练丝”和“练帛”是他们家的拳头产品。
老板旗下合作的染工,代代手艺相传,染布的方法十分考究,为了染成各式各样的色泽,有一染、再染甚至六、七染的,相比于黄河上游的军事强国,秦和晋,宋国的产品那是巧夺天工,其所不能及的。
早在石器时代,中国人就掌握了养蚕和纺织技术。山西夏县的仰韶文化遗址里出土的茧壳就足以佐证,到了新石器时代,长江流域的浙江吴兴遗址中就出土了绢片、丝带、丝线。
青铜时代的殷人在此基础上,发明了铜针、铜钻和陶制纺锤,这家店的老板不知道,后世殷墟出土的这些文物还一度震惊了世界。
商人的缫丝、纺织、缝纫技术在当时的全球独树一帜。有一种说法,纣王的叔父,太师,大贵族箕子和岐山以西的小邦周结下了姻亲,周室因而承袭了商人的刺绣等技术。
纺织的收入渐渐成为了周室的重要财政来源,他们的贵族穿起了锦、国人穿起了“褐”,一种绵羊毛的粗制品,野人光着就好了。周人兴起,商人没落,武王伐纣后,箕子带着一部分殷商的族人向北、向东去谋发展,在朝鲜半岛定居下来。
朝鲜当地的土著因此告别了茹毛饮血的时代,田蚕织作,礼仪教化,从原始的生活方式,大踏步进入了青铜时代。
“店家,可还有锦缎?”
一个熟悉的面孔跨过了门槛,左顾右盼,店面的老板连忙上去相迎。
“客人好久不见,小店新进了美锦、文锦、重锦和纯锦,质地柔软如白羽,光滑如冰镜,致密如掌中之纹,不论是孝敬长辈还是馈赠亲朋,都是上上之选。”
老板殷勤地捧来纺织样品,客人一一抚过,上下细看,称赞道:“这一批货色都是上品,开个价吧。”
老板爽快地说了一个数字,客人一边掏铲币,一边随口问道:“今日你家店里怎么如此冷清啊?”
老板嘴角后拉,头上凝成一个横着的川字,满脸苦笑道:“何止今日,以后都不好过咯。”
“哦?”客人来了八卦之心,彼之清苦,我之谈资,人与人的之间的喜怒是不相通的:“发生什么事情了,快快说来。”
“你没听说么?‘表哥’被少宰公孙孔叔逮捕了。”
“‘表哥’?你是说住在西门华府里的那个府人吗?”
“可不是嘛?‘表哥’氏华,双名达才,家财万贯,乃是本店日常的大主顾,今日表哥蒙难,半数的货品都没了销路,可真真愁死人了。”
……
绸缎商人眼里的财神爷,华达才,此刻正被两个披甲带刃的彪形大汉,死死地按在宋公杵臼的面前。
“呵!‘表哥’。不想华大夫也有如此一个诨号。”杵臼的揶揄幽幽地传入华达才的耳膜,但他此刻被力士按压在地上,动弹不能,没有机会看到杵臼铁青的面色。
“说说吧,你承袭了华丑的府人之位,不过两代下卿,如何积攒了这么多的财富?如何送的出这么多的表礼来?短短几年光阴,你和你父亲又从府库中贪渎了多少?”
硕大的手脚,大腹便便,两个腮帮子因为赘肉,显得鼓鼓的,这个华达才一看就是一派肥猪模样,若非顿顿梁肉,岂能有如此富贵之相?这个华达才,人送外号“表哥”,宋国国人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天天提着表礼,去敲各个显贵之家,贪污贪得如此光明正大,不避讳他人耳目,也是一个奇葩。
“刑不上大夫,君子不可以辱。国君如此待我,是礼士之道吗?”
杵臼的眼睛里凝了起来,双手成拳,捏成一块,关节里的气隙也因为过度用力而嘎嘎作响:“难道损公肥私就是你的士之道吗?”
华达才正要狡辩,侍立一旁的公孙孔叔噎了他一句:“府库的小吏都交代了你贪污左右两师的军资,你最好坦白从宽,把你知道的乖乖都交代一遍,也好为自己图个宽大。”
华达才顿时如丧考妣,膝行乞饶:“乞为庶民而活。”
杵臼默然。
“乞流放他处。”
杵臼对以默然如初。
华达才顿时如丧考妣,看来杵臼是不打算放过他了,下面的问题就是死一人还是死全家的事情了:“既然横竖不得活,我又何必再说。”
杵臼见他不乖乖招供,出言道:“难道你心中没有妻儿之念吗?”
华达才的眼里灰蒙蒙的:“妻妾,玩物尔;至于子嗣,哼,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
鞌城。向府。
“宋国将乱,楚丘可图。”公子盻饱蘸浓墨,在竹简上书就,盖上自己的印信。
向戌一边研墨,一边问道:“祖父,那山戎之人识得诸夏的文字么?”
公子盻也不着急回答,唤来仆人:“你去备好礼品,请外面那位商贾进来。”
少顷,一个瘦瘦的男人进了门,伏地顿首。
“不必多礼,”公子盻附身搀扶,“你带着给山戎头目的礼品和我的亲笔书信,去游说山戎攻打武氏。”
男人领命而去。公子盻才有闲情逸致,与孙儿仔细分说:“士人不会戎语,可商人会。武氏之兵,公子卬领之,曾破公子御,实在悍勇。如果我们和那人开展起来,有武氏救援,难免腹背受敌。
今若有山戎牵制,宋室可图。”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赠妾
赵府。
赵盾终日茶饭不思,当朝堂之人攻讦他“小妾门”之事,他只能打落牙齿吞进肚,装聋作哑,岔开话题,可气的是老臣派的家伙们紧紧抓住这一点不放,来来回回如同车轱辘一般就这么几句话,让赵盾比吃了什么不洁之物还要难受。
“主上,先大夫在门外求见。”门童一路小跑过来通报。
“哪个先大夫?”赵盾问道。
这个问题相当关键,先氏现在可不是铁板一块,先克是先且居的儿子,先都和先蔑是先克的叔叔,为了争夺朝堂上的将、佐之位,先家内部就出了龃龉。
先克受到先父的蒙荫,即使没有功勋,天然有跻身上0卿的资格;先都和先蔑可没有先且居的血脉,作为弟弟,他们的权力需要依赖自己建立的功勋。
本来狐偃、赵衰死后,六卿的职位空出两个,先都和先蔑兄弟可以仰仗昔日里为晋国立下的汗马功劳,按资排辈拿到两个上卿靠前的位置。但是先克不干了——权力、官禄与其给叔叔,不如给自己,于是联合外人爬到了两个叔叔的脑袋上面去,成为晋国第二权臣。
更过分的是,赵盾出尔反尔,在拥立新君的问题上,一会儿拥立公子雍,一会儿拥立公子夷皋,结果去秦国当使节的先蔑莫名其妙就成了待罪之身,不得不抛弃荣华富贵流亡到秦国避难去了。
先克成了赵盾的坚实盟友,先都、先蔑则成为后者的死敌。
“是中军佐大夫。”门童的回答让赵盾舒了一口气,食指和中指向前一点:“快请。不,我亲自去请。”
赵盾大开中门,手里拿着扫帚,殷勤地把先克接入厅堂。周礼,以衣服拥帚而却行,恐尘埃之及长者,所以为敬也。他拿着一把扫把,表示出对先克极大的恭敬。
先克受人之托,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我两家结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今日朝堂,赵大夫受到非难,先克如周刀剜心,绞痛非常。今偶得一策,可去其害,不知赵大夫可否拨冗一闻?”
赵盾行了一个空手礼,姿态放得相当低:“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先克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玉帛,赵盾接过后飞快地扫了一眼。
“好计策,定之兄今日援手之情,盾他日必有回报。”赵盾又是一个长揖到底。
“此非我计策,另有他人献计。此人有求于赵兄,不知能否得偿一面。”
“是何许人也?其设计若此,必有才智而友好于盾,盾岂会缘悭一面?”
先克展颜一笑:“就这么说定了,待到此间事了,我带此人登门造访,赵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绛都的正殿,高台雄壮,内部装潢华美,雄虹飞梁,棂赫舒光,比之周天子的宫殿还要高大堂皇许多。
殿内主位上,是一介总角小童,清如白水,咸如盐的鼻涕从鼻孔里溜了出来。小童的背后,是如瀑布般下垂的长帘,穆赢端坐在垂帘之后,发如青云,双眸清明,唇齿樱红,曲裾深衣。她是小童的生母,也是这个国家的君夫人、太后。
“中军将,民间现在流言汹汹,箭头直指执政卿,国内如此物议,恐怕有损于朝堂威信。中军将难道又如昨日一般,装聋作哑,企图蒙混过关吗?”
发言的是一位美髯及胸的老臣,衣玄绶红,佩玉鸣环,一副大国上卿的模样。他言辞辛辣,一幅吃定人的架势。
“什么流言?”赵盾脑壳一歪,一脸恍然无知的表情。
“中军将莫要装糊涂,昨日大家都议论过了,就是你靡费万金收购的小妾。”那老臣的八字胡抖了起来。
“既然是流言,就不要轻信好了,流言止于智者。箕大夫你说是也不是?”赵盾摊了摊手。
“哼。怕就怕中军将真如流言所说,损公肥私,贪渎国用,才有了纳美之资。”箕郑父在后半句刻意加重了读音。
“绝无此事。”赵盾摆了摆手。
“中军将敢说家里没有来路不明的美貌小妾吗?东市上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此事。”
“很美吗?盾实在是一个脸盲,不辩妇人之美丑。说实话,盾根本不知道此女漂不漂亮。”
“中军将堂堂上卿之首,饱读诗书,岂能不识得美丑?”箕郑父开始跳脚了。
“须臾分辨不得。书中只教了盾分辨忠奸贤愚,没有教人如何分辨美丑的。”
箕郑父火气有些上来,一口老痰涌上喉头,呛得他连连咳嗽。
“赵大夫不要岔开,好好交代一下这个女子的来历。在座的都是肱骨大臣,一味兜兜转转未免有把众人当作小儿之嫌。”一个冷冷的声音蓦然插入,赵盾循声看去,那人容貌平平,剑眉、高鼻,眼窝深陷,说话时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不是别人,正是恨赵盾入骨的下军佐先都。
“好叫下军佐知道,此女从郑国而来。她臀骨厚重,料想定能生养男丁。得闻将军臾骈膝下无子,于心不忍,故而特地为臾将军准备。
臾将军忠贞为国,沙场建功,焉能使其香火无奉?如今恐怕已经在臾将军府中了。”
赵盾一早就吩咐小妾梳妆打扮一番,载着车马酒水,送到了臾骈家里。臾骈本就闻弦歌知雅意,又见娇娃颦笑撩人,自是喜出望外,为了让赵盾欠下自己好大一个人情,估计逢人就说此艳遇。
先都和箕郑父完全没有料到赵盾来了这么一出弃车保帅的手段,脸上要多拧巴,就有多拧巴。
他们目光喷火,经典地诠释了什么叫:“胜则反攻倒算,败则怀恨在心。”
……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公子卬终于见到了赵盾——靠着进献王莽紧急公关的把戏。
“子瞻果然是宋国的少年英才。现在君夫人视箕郑父之行径,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仅对盾愈加亲近,还对那群老饕愈发疏远。”
赵盾仰头又是一樽青梅酒,公子卬谦虚道:“中军将过誉了。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卬不过一得之愚,当不得中军将如此夸赞。”
赵盾越看他越顺眼:“年轻人不居功自傲,年纪轻轻就懂得谦退,他日必有一番功业。”
先克也放下了酒杯:“赵大夫,公子卬此来,是有谏言之故。”
赵盾点点头,嘱意公子卬。
公子卬于是拿出了原本历史上,郤缺劝谏赵盾归还卫地的言论:“先前卫国对晋国不友好,所以文公取其地,如今已经归顺,能归还它的土地了。背叛了不加讨伐,用什么表示威信?顺服了不加安抚,用什么表示怀柔?既不表示威信又不表示怀柔,用什么表示德行呢?没有德行,用什么主持盟会?中军将作为执政卿,主持诸侯事务而不致力于德行,如何可以服人呢?《夏书》上说:‘以善行告诫,以威严监管,用《九歌》勉励,不要让人学坏。’九功的德行都能歌唱,故而编作《九歌》。九功者,六府三事也。水、火、金、木、土、谷,称为六府;端正德行,发明工具,富裕生民,称为三事。把九功合乎道义地推行于天下,便是有德、礼。没有礼便不会有秩序,叛乱也会因此而发生。要是您的德行没有值得歌颂的,那又有谁肯来归服呢?何不叫那些对我们友好的邻邦赞颂您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婉拒
公子卬旁征博引,说了一套佶屈聱牙的话。放在现在社会,人们都会嗤之以鼻。
武人们沙场用命打下来的土地和城池,凭什么轻飘飘地就送出去了?搁在现代,早就被骂成了卖国贼——你让英国首相把马尔维纳斯群岛吐出来试试?或者把直布罗陀海峡还给西班牙试试?
信不信英国“绅士”用唾沫淹死首倡者?
但是从古人的逻辑上看,却相当受用。
最起码,先克就很信服这一套:“公子卬此言不虚。取威定霸,非晋即楚。卫在晋之南侧,不论救宋,还是伐郑,都是南下的要津。
还地而立德,昭信而结心,是称霸必要的怀柔手段。”
戚地和祕地对卫国,那是腹心要害,但是对于晋国却并没有那么重要。现在晋国最可怕的邻国是西边的秦国,自从文公盖棺后,两国战火连天,今年又打了一场大战,把老实巴交的秦国人给坑残了,赳赳老秦岂是善罢甘休之辈?
赵盾不语。公子卬于是加了一把火:
“晋国之患在西不在南,两线作战虽万乘之国亦疲惫于东西。”
赵盾面上不喜不怒,只是淡淡道:“容我考虑一二。”
……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公子卬把赵府内的事情说与管理等一行手下。
“这不是挺好的吗?总得给人家考虑的时间。”田双腮帮鼓鼓的,塞满了食物,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赵大夫不是说容他考虑吗?兴许过两天就考虑清楚了。”
“瞎说什么呢?政客的辞令怎么可以以字面上的意思度之?”管理鄙夷地瞪了一眼田双:“你有功夫还是少吃点,多看看书,涨涨见识。省得日后坑了太傅。”
管理还不知道,田双已经坑过了一次。
田双很不服气,拍着桌子大叫:“我哪里说错了?你倒是说说看,装什么大尾巴狼?”
管理也不和他一般见识:“在政客的措辞中,正在考虑中的意思是,这东西想都不要想;比这稍微好一点的就是,正在积极考虑中,意思是这东西也就嘴巴上讲讲,并不打算付诸行动。”
田双纳闷道:“那要是真的在思考中,他会怎么说?”
“如果他真的需要考虑,那他就会和他的谋士团探讨这个问题,这里需要的时间可以预见。他就会当场告诉太傅大概回复的时间,以安其心。
现在摆明了拒绝的态度,太傅的筹算落空了。”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公子卬百思不得其解。
管理爱莫能助地说道:“太傅上次不是夸耀结识了赵盾的心腹,顿感如鱼得水吗?此番碰壁,何不寻那水去?”
……
“哟。宋国太傅找小女子有何贵干呀?莫不是见我生得美丽端庄,心儿纯良,见得不人遍尝人间之苦,却来几次三番叨扰。”善儿骑马沿着汾水分流缓缓而行,沿途风光怡人,心中不免开怀:“终日给父亲困于四角高墙之内,总算有机会出来透透气了。”
公子卬殷勤地给善儿牵马,脸上讨好地笑笑:“实在汗颜。果真如善儿妹妹所料,此番终无所获。我冥思苦想,终是抓破了头,也不解其故。
善儿妹妹曾经说过我将会碰壁三次,现在已经是第二次了。求善儿妹妹不吝赐教,我来时已经准备好了故事,一定让你欢喜。”
善儿别过脸去:“这次谁让你准备故事了,可是我开口说了条件?”
“不曾。”公子卬有些泄气:“我心心念念想早日了却此间之事,好返回长丘,治理我的封地。善儿妹妹你就行行好,把后面的关节都倾囊相授,好嘛?”
“你着急回长丘,那是你的事情呀,与我何干。我一次性全告诉你,那你能答应我的条件从原本的两次缩减到了一次,吃亏的还是我。公子可是打的好算盘。”善儿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心里思忖道:“他就快走了,我得争取时间。”
“这次甭管多少条件,我都答应你,你看如何?”公子卬拍着胸脯承诺。
善儿回道:“那也行,不过你得先把今天见我父亲的细节原原本本地说上一遍。”
听完公子卬的描述后,善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落脚的地方,有几个手下?”
“三个?你问这个干嘛?”
善儿佯装恼怒道:“问问都不行吗?下面的事情你一个人可办不完,我要看看你手下的人忙不忙得过来。”
“原来如此。”公子卬摸了摸后脑勺。
“这三位能力怎么样,都有家室了吗?”
公子卬一五一十地把管理、医万和田双的婚姻、能力和自己对他们的评价叙述了一番。
“除了管理,其他两个都没结过婚,对吧?”
“善儿妹妹好记性,确实如此。但是问这个有什么深意吗?”
善儿一掌猝不及防地拍在公子卬的脑袋瓜上:“笨。你不知道男人结婚之后,会更加成熟稳重吗?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家里有个牵挂,做事情肯定会有责任心许多。”
“是,是。”公子卬唯唯诺诺。
“言归正传,通过小妾危机的献策,现在家父对你的能力,颇为满意。只是你自己犯浑,说了一堆周礼和国家利害,自然不能触动家父的心意。
对于说客而言,说客的能力很重要,说客的立场和说话的方式也很重要。
你想想,家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公子卬心里很想说:“是一个唯利是图,城府很深,眼光却很短浅的人。”不过公子卬自然不能直言不讳地说出来,支支吾吾不好答话,毕竟对子骂父是很失礼的行为。
善儿看他拧巴的表情,心里就有了答案,赞叹道:“想不到你也有一些识人之能的,只不过碍于我的身份,不能宣之于口罢了。不错,家父的眼光宛如一只夏虫,不见冬日之冰;胸怀如鸡蛋的缝隙,对亲信以外之人,都心怀芥蒂。
他做事的逻辑只顾着光大自己的家族,全然没有大局之念;他能采纳的谏言,大多是浅显的谋术,倘若遇到想不透的,尤其是非亲非故的人提出的,他多半会保守地拒绝。
这就是立场和方式的问题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鹿皮
“对于私心甚于公心的人,空谈国家利益是毫无作用的,你应该谈谈对赵家有什么好处,才可能打动他;对于胸襟短浅、对血亲和亲信以外之人,不能做到用人不疑的,你应该表明立场,表态站到他的阵营,才能博取他的信任。”
善儿的言语极大地启发了公子卬。他恍然觉得赵盾这个人和项羽非常相像。
赵盾未来会弑杀晋灵公,而项羽弑杀义帝楚怀王,都干掉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赵盾对外人多加猜忌,项羽也是从不信任他姓之人,所用皆是项声、项它、项伯等本族之人,连唯一的谋士,亚父范增都见逐于外;两人都杀人如草芥,公子乐、公子雍、数十万秦军都是作证;两人又相当没有信用,赵盾背弃了和士会等臣子的约定,在晋国继任者的问题上反复横跳,项羽和诸侯的约定也先后被撕碎,甚至连刘邦这样的金兰兄弟都被坑了。
偏偏晋国现在是赵盾当家,除了说服他,再没办法归还卫地。该如何博取这样一个人的信任呢?
善儿卖了个官子:“其中要点。等你帮我办完事情再来细说也不迟。
我自从认识你以来,打心眼里爱上了骑马的感觉,风从耳畔掠过,湖光山色如同奔驰一般迎面而来,则是我一十五年青春从未体会过的写意。
但是现在骑的都是你的马匹,这很不好。总是会有一天,你走了,离开了绛城、晋国,我就没办法学习马术了。我听说西边的新田城,西市内有好马兜售,你让管理去买一匹适合女子骑乘的温顺马匹。他有妻子,自然知道什么是适合女子的。
第二个条件嘛,等明天我再告诉你。”
公子卬无不应允。
……
善儿回到家里,祖母叔隗忙贴上来八卦。
“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善儿脸颊微微泛起颜色:“他已经入我毂中而不自知。祖母那边询问父亲的意思,怎么样了?”
“你父亲如是评价公子卬:‘这个小子,洵美且武,文质有谋。倘若他有进一步行动,也不妨顺水推舟,只是不知道公子卬现在心中是什么个态度。’”
善儿听完,脸上绽放出笑颜,一如黎明前的花朵。
……
公子卬回到了落脚之地,急急催促管理向西买马:“不必苛求膘肥体壮之马,只求性格温顺,可供妇人驱使即可。你就权且当作给你自己的妻子买了代步的牲畜。”
“太傅是要送礼嘛?送给谁?”管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公子卬只是催促:“甭管这么多,快去吧。”
“一定是那故弄玄虚的水。”管理啐了一口就动身去新田。
新田其实就是未来晋国的下一任首都,成为首都后,改称“新绛”,直到三家分晋,一直是晋国的末代都城。管理拾掇好干粮就出发,公子卬找到善儿复命。
“你不是说田双有一腔勇武嘛?让他去猎杀鹿麋,准备好两张上好的鹿皮,你也别闲着,去东市购置五匹玄色、纁色的玉帛。”善儿吩咐道。
公子卬纳闷地问道:“准备这些做什么?是有什么用处吗?”
“哎呀,你有所不知。两天后,就是家父三十一岁的诞辰,家父将会燕飨先氏、臾氏等亲信、盟友,届时你带着两方鹿皮和五匹好帛上门,周全礼数,说几句甜甜的嘱咐,把家父哄得开心了。争取到了好印象,后面的事情才好办。
我这是在为你谋划呢。”
善儿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叮嘱公子卬,事情万万不可办岔了——两方五匹。
“也是。我来晋国这么久了,多次造访赵家。除了收取了赵家的馈赠,也没给赵家准备什么礼物,聊表心意。”
“是呀。家父多么吝啬的一个人,却让你来赵家平白赚了不菲的酬金,饮了醇酒,你倒好,每次都两手空空,分毫没有给予赵家,你说家父能把你当自己人吗?”善儿两手叉在腰肢上,说道。
“善儿妹妹说得有理。”公子卬也不疑有他,善儿催他时间紧迫,赶紧回去准备。
……
华达才在公孙孔叔的私门嚷嚷得十分硬气,仿佛油盐不进。
公孙孔叔本以为要费老大功夫,岂料左右一顿毒打,华达才鼻梁骨折,皮肉渗血,哭丧着脸,就把什么都招了,宛如吐豆子一般。
公孙孔叔铁青着脸进宫,去找宋公杵臼汇报:“华达才除了与左右二师勾结,贪收军用,还卷入了一桩大案。”
公孙孔叔的瞳孔正对着杵臼:“很大很大。”
“什么案子?”杵臼扶案起身。
“府库的那一场火,是华达才背着当时的府人,也就是他的父亲,华丑,放的火,目的在于监守自盗。”
揭晓答案的一刻,公孙孔叔彻底震惊了:“怎么可能。彼时,他无官无职,怎么可能做到,他连纵火的卒子都调不动。”
“华达才偷了华丑存在于家宅的钥匙,给同伙打开库房,盗取其中钱财粮昧,然后付之一炬。”公孙孔叔详细陈述了华达才团伙的做案细节。
“先君一十七年的经营啊,一朝之间却因为华家的贪婪,沦为土灰。我们重建军队最大的困难就在于府库的空虚,犯下这样的罪行,华达才即使是千刀万剐,也罪有应得。”
杵臼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还有同伙,那些人是谁?嘉兴审出来了吗?”
公孙孔叔点点头,说出了一个令杵臼难以置信的名字:“是国君的弟弟,公子鲍和他的门人。”
杵臼含怒拍段了桌角:“难怪当初伪君,公子御上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捉拿公子鲍,我道是为何,果然是罪不容诛。”
“国君请早做决断!”公孙孔叔再拜,杵臼只看得到他的后脑勺,显然是对国贼报以刻骨的痛恨。
杵臼的眼睛向内收缩,一字一句地从口中吐出口谕:“孤一人下令,着少宰公孙孔叔捉拿公子鲍、公子成、公孙友,罢免原大司寇华御事,其门人党羽,有涉案者,一概问罪。”
忽然,门外传来异动,一个寺人装扮的黑影一闪而过。
“谁在偷听!”
公孙孔叔和杵臼开门而出时,窃听者已然不见踪影。
第一百一十八章 密议
夏歇而秋迟,暑气尚未消散殆尽。
先秦时代的气候,比之现代要热上好几许。是以河南之地有大象、犀牛之属栖息,故人尽称之为“豫”。王姬吩咐宫中寺人,拾掇打扫后花园赏花亭干净,铺设围屏,挂起锦障,伺候筵席齐整,唤来了一伙舞姬,吹弹歌舞。请得孙儿公子鲍入得宫来,欢喜对酒。宫女、寺人使两边侍奉。
只消见得宝鼎焚香,玉瓶插花,玉器美玩陈列,火枣交梨高堆,琼浆玉液满泛,鱼肝熊蟠烹炮。诚可谓是万钱下箸,百金斟杯,石崇斗富脸上羞,王凯穿越也难压。
传杯弄盏,花簇锦攒。饮酒间,只见公子鲍眼神示意,一个宫女才头发齐眉,生得乖觉,拿着两个盒儿。公子鲍道:“却是一些好物什,献于君祖母,以求欢心。”
王姬命打扇寺人揭开盒儿看,一盒是果馅花椒金饼,一盒是新摘下来鲜玉簪花。王姬满心欢喜,说道:“又叫你费心思。”
一面看花儿,打发两个吃了点心,王姬赏了那小丫头一方小帕儿,赐了一百铲币。酒兴半酣,王姬渐渐昏昏然,面有纁彩,怡怡然有抱头交颈之念,唤寺人速去熏香打铺,欲作那马爬青纱帐,金钏捧定活之事。
忽地一老奴一路大汗狂奔,寻得两人纳头拜倒。王姬惊起,一个激灵消散了全部情意,问道:“有何急事,触热而至?”
老奴眼珠子在左右宫人之间打转,王姬和公子鲍会意,遣散左右,三人入内而谈。
老奴把杵臼的言语命令仔细说来,没有丝毫错漏,王姬听得汗毛倒立,大热天竟然冷汗迭出。
“如之奈何?”王姬慌了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哎。”公子鲍喟然长叹,一副惆怅之色:“为什么代代宋公都这么不开眼,偏要与我为难?公子御停尸迄今不过数十天,仲兄杵臼偏来寻死?何苦来哉?”
王姬眼里流露出不忍之色:“我已经害死了唯一在世的亲儿子,现在难道要连嫡亲的孙子也要弄死吗?”
王姬从怀里掏出了金牛铜饰,这恐怕是公子御留在世间的最后遗物了。
“君祖母怎么还留着这个?”公子鲍一脸不可置信:“当初公子御死了你也没留下半滴泪水,如今缘何又有所怀念?”
王姬凄然道:“若不是御儿堪破你我深情,我岂会弃他;御儿没了,一开始,我也不曾感伤,只是杵臼孙儿登基后,供奉于我的资财仅仅是御儿给的一半不到,是以有所可惜。
不知道杵臼死后,新的国君会是谁?公子盻?抑或是公子卬?所供给养又当如何?”
公子鲍才把悬着的心放下:“君祖母且宽心,公子卬不是派去长丘大战长狄去了,至今没人来报捷,十有八九是难以幸存的;至于公子盻,桓公之后,都三服开外了,焉能即位?我宋鲍乃成公之子,襄公之庶孙,自古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伦常也。
宋公之位舍我其谁?我若为宋公,必削军费以养君祖母。”
王姬满意地点点头:“还是鲍儿达达怜惜。只是可惜了杵臼的卿卿性命。”
公子鲍捉来王姬之手,在脸颊上来回摩挲:“天大地大,爱情最大。天地间的真情,总是要跨越一些凡尘琐碎,才嫩显得伟大。或是年龄的鸿沟、或是性别的趋同、或是伦理的天堑、或是生死的考验。
杵臼和公子御损失的不过是一条性命,咱们要失去的,可是完整的爱情啊!杵臼既然为了拆散我们,心狠手辣,就别怪我们图他的江山如画。”
王姬终于拾得道德的支点,和公子鲍讨论起来。
“君祖母,我门下有游说之士,一双巧舌,能离人骨肉之亲,能弥杀父之仇……”
……
公子鲍的使者很快受命出发,临行前,公子鲍仔细叮嘱:
“一定要说服华族和襄族。襄族本来就是王姬的子嗣,说之不难,华御事这个老狐狸不好说动,没准打算着等我们的人出力后,他在后面摘桃子。你一定要仔细把握好火候。”
“是,臣一定把意思带到。”使者说完就匆匆而去。
当使者来到华府,还没来得及通报,左右两个门卫就把他胳膊架起来,不由分说地往里面拖。
使者双脚离地,口中大呼:“放开我,士可杀不可辱。”
“门外何事喧哗?”
从里屋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使者分辨得出来,这是华御事本人的声音。
“戒严期间,有黔首在门外鬼鬼祟祟。”门卫回答道。
“你才是黔首,你全家都是黔首,我是公子鲍的门客,特为华大夫生死而来。”使者气得想跳脚而不可得,仿佛蒙受了巨大的侮辱。
“让他进来。”短暂的沉默后,里屋传来新的命令。
“诺。”两个门卫同时松手,使者整理了自己的帽子,白了两人一眼,大踏步开门而入。
使者自曝家门后,被允许抬头,一众在场人士不禁令他愕然,鳞氏的少主鳞乾,穆氏的族长、襄氏的族长、向氏的代表、鱼氏的代表和耏氏的族长赫然在列。
“公子鲍有何言语与我?”华御事的眼睛如鹰鹫般渗人,使者把宫中的见闻一一报来,末了还道:“国君欲反,诸位大夫万不可作壁上观,以免为之各个击破,悔之晚矣。”
使者原以为还要磨好久的嘴皮子,岂料华大夫沉声道:“起来吧。看来公子鲍也是自己人。”
华御事吩咐左右给使者加一个座位。
“杵臼手里有左右二师和贰广的武装力量,须臾马虎不得。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我等不如趁其未觉,先剪灭宫外的二师,再对付里面的贰广。”华御事给会议定下一个基调,向氏立即响应:“向氏兵马已然秘密行军至北郭外,除了留守鞌城的300人兵力,余者尽数带到。”
“可有骑兵?”华御事问出了关键性的问题。丹水一战,宋国大夫都见识到了有马镫的起兵对付速度缓慢的战车是何等的摧枯拉朽,纷纷弃车作骑。
“战车业已解马,枪骑二百,尽数披甲。”向氏代表昂然作答。
第一百一十九章 政变
向氏自曝家门后,穆氏、襄氏、华氏、鱼氏、和鳞氏各自都通报了带来的兵力——总共800匹战马,步骑兵总计6000人。
每家都只留了十乘左右的兵力守卫自己的封地。
耏氏没有封地,靠吃门卡的税费过活,因此没有战车。
耏氏的族长有些抱怨道:“都豁出性命造反了,要是打输了,家里留再多的兵马,还不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把人都带过来闹政变呢。”
耏氏家族老老小小都在都城,打输了连跑路的机会都没有,其他家族的人都存了万一输了,留守的士兵还能帮忙把家里的人口和财宝搬到国外去,耏氏算是破釜沉舟了。
“耏大夫,杵臼小儿现在严查贪污,你们家吃卡那要,这些年做的还少吗?迟早要给查出来的。”
鳞乾话音刚落,公族代表纷纷附和。
华御事好容易把声音按下来:“现在我们兵力有八百骑之多,杵臼小儿在都城内只有六百骑,优势在我,关键是武氏、公子卬、乐氏和荡氏的变数,我们不得不考虑。”
听到公子卬和武氏,场内出现了倒吸凉气的声音——当初杵臼就是依靠这两帮杀神才以少打多,干掉公子御的。
“武氏来不了了。”向氏代表发言道:“我家家主公子盻已经联络山戎进攻楚丘,现在双方已经交手,仓促间不可能解决战斗。何况我们还给他们送去了礼品——除了食物,还有马镫。”
“大司马乐豫和司城荡意诸的族兵都还在自己的封地,根本来不了。”耏氏补充道。
“那就只剩下公子卬了,当初轰他去打长狄,现在战况如何?有可能回来支援吗?”华御事问。
公子卬的封地长丘和公子盻的封地鞌城最近,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向氏。
“很难说。”
华御事大踏步向前,逼向向氏代表的近身,后者都可以闻到华御事口里呼出的味道,陡然紧张起来。
“放心,我不会亲你。到底会不会来?会还是不会?”
“虽然长丘的捷报没有传来,但是长狄恐怕已经被肃清,他们的商队通过济水驶往齐鲁的方向去了。路过我们鞌城补给的时候,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公子卬本人向北方的卫国进发去了。”
“那就是不会了。”在场的野心家都长吁一口气,长丘原本的兵力就不多,怕的只是公子卬的战争才能,这会正主不在,华御事再一次总结道:“优势在我。”
穆族和襄族的人后退两步,后背靠在墙上,闭目仰天,深吸了一口气:“哦,天帝啊。”
造反派顿时士气大振,眼神里都抖擞了起来。
“我要商丘今日就戒严,截断所有的城门,把我们的人输送进来;向宫殿的各个大门派兵,接手宫门的控制权,不让宫内的杵臼、公孙孔叔察觉,然后一举端掉左右二师的军营。这些耏氏、襄氏可以办到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华御事伸出双臂:
“诸位大夫们,当穿云箭响彻天际的时候,一齐发难,到时候我们自然就拥有了我们想要的一切。”
……
“君上,大司马求见。”
宫殿的御士跑到杵臼面前顿首。
“宣。”
很快,乐豫气呼呼地就脱掉鞋子,杵臼分明看见他的眼睛瞪大像铜铃,胡须吹得向上飘起。
“臣闻君上欲要效仿晋侯,逐杀群公子,有乎?”
也不等杵臼出声回复,乐豫自己就打断了,唾沫像炮弹一样从塌皮的嘴唇里飙出:
“公族是公室的枝叶,要是去掉它,那么树干树根便没有枝叶遮蔽了。葛藟还能遮蔽它的躯干跟根,故而君子常以它做比喻,何况是国君呢?这便是俗话说的‘树荫遮蔽了却又放肆滥用斧子’,这事儿一定不行。君上要慎重考虑!要是用德行去亲近他们,那么,他们都是左右辅弼大臣,有谁敢怀二心?为何要逐杀他们呢?”
杵臼摇摇头:“你哪里来的假消息?”
乐豫道:“君上休要诓豫,豫都知道了,公子成,公孙友和华府人都被御士逮捕了,豫的人看到了。”
杵臼道:“孤一人不是针对所有公族公室,只是他们个别人犯有确实的罪名。”
……
就在杵臼和乐豫解释的同一时间,耏氏的门官驱散了附近的国人,控制了城门,造反派的部队鱼贯进入了都城。
另一边,襄氏的族长打开了自家的武库:“好了孩子们,见见你们今晚的舞伴吧。”
说着库门被打开,旌旗如林,戈矛如山,襄大夫自己就挑了一把长家伙,脸上露出残忍狰狞的笑:“我喜欢错金的高个子。”
辎车运送着兵马,来到宫殿门口,襄大夫知道现在正是宫门换班交接的时候。
宫门的把手,本来是杵臼的得力心腹,但是王姬和杵臼关系不错,毕竟是奶奶和孙子,所以襄族很多人都担任御士的职位,襄大夫本人也分管一个小队。
怎么说襄族都是王姬子宫里钻出来的子嗣。
御士们正在为车上源源不断跳下全副武装的兵士诧异时,襄大夫掏出一封玉帛:“王姬有懿旨,今天这里我们接手了。”
御士队长上前查看印信,果然是王姬的章没错。
他一边示意手下遵照指令,一边和襄大夫攀谈起来:“也好。我们多了一天的假,为宫室看门太幸苦了。对了,王姬为什么突然今日有这样的旨意?”
猫儿显露出了他的好奇心,襄大夫咧开嘴,他佯装四下探看,然后讳莫如深道:“此事机密,我只让你一人知晓。随我来。”
御士队长跟着他来到一个拐角。
“给你看看这个。”襄大夫背过身,开始在怀里掏起来。
待他回身时,御士队长分明见到一抹狠厉的眼神和明晃晃的周刀。
……
襄大夫从拐角处折返回宫门,族人纷纷拥了上去。
“族长,你怎么了?”
面对关切的声音,襄大夫也不好动摇军心:“这御士队长手里有些东西,死前划伤了我的左手。”
大家纷纷把眼睛聚焦在襄大夫的左腕,那里用白布里里外外裹成了粽子——他们哪里知道,白布里面空空如也,襄大夫的一只手已经没了。
……
“怎么回事?消息走漏了吗?”
华御事站在左师的军营一箭开外的地方,面色铁青。左师的营垒位于城西,现在正严阵以待地与华御事的联军对峙。
第一百十二章 鏖战
箭塔、战壕、栅栏、牛马墙,左师留给华氏的进攻区间,只剩下正面短短的一小节平坦地,而在这块“通途”的后面,是披甲执标枪的左师官兵。
现在负责左师临战指挥的是公孙钟离,他在高处观摩了密密麻麻的敌阵一会儿,感觉头皮发麻:“耏氏肯定又献门了。”
造反派兵分两路,一路围了左师,四百匹战马四处跑圈,两倍于己的战兵做好了强攻部署。公孙钟离道:“军制和兵种和我方一摸一样,估计战法也八九不离十——都是学公子卬的战术啊。”
大家都对丹水之战研究甚深,同学们一起抄作业,现在临战只能靠着勇气和人数比拼。都是内卷,华御事感觉自己有两倍的兵力,另一边公孙钟离也信心饱满:“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我依托工事,墙高壕深,定要你来撞个头破血流,咯咯你的牙。”
公孙钟离读的的兵法自然不是《孙子兵法》之类的旷世神作,西周初年其实已经出版了《军志》、《军政》等一代的兵法,唐以后这些军事著作都遗憾地散佚了。
后世兵法的军事思想或多或少都承袭了《军志》、《军政》,两书的引文在《左传》、《孙子兵法》和《李靖兵法》都多有论述。
穆大夫矗立于华御事的指挥车上,献言道:“突袭首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左师在国家承平,绝无外患的时间段,居然时时戒备,可见其军事素养绝非常人。
深沟高垒,防事齐全,强攻难有作为,不如留下二百四十骑以及相应的步兵以作监视,余部联合公子盻所率的战力强攻宫殿。宫殿既下,杵臼授首,左师的人自然就没有了作战的理由和勇气。
是所谓擒贼擒王。”
华御事不语。
穆大夫又道:“襄大夫那边不可能封闭宫殿的消息很久。倘若强攻,必然杀声震天,届时贰广从宫门杀出,前后夹击我军,我部必定不战自溃。顿兵坚垒之下,自古兵家大忌,左师须臾不可得手,久之兵泄,必为所乘。望君察之。”
华御事的儿子华元就在父亲的身边,他嘴巴上毛都没长齐,道:“父亲,不如先派小股兵力试探一二,倘若左师反应迟钝则战,左师反击犀利则用穆大夫之策,何如?”
穆大夫气道:“此等而下之之策,万万不可取。临战唯速,用兵唯惜。我等本是各组联军,心思不一,如何能甘愿为前驱?
竖子还不退下,军前议战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是上卿之子。华御事听他言语不逊,反而更偏颇:“我意已决,先派小股力量试探。”
穆大夫更恼:“竖子不足与谋,子姑待之。”他连带着把华御事也骂进去了。
“好你个穆老贼,只带了区区八十骑兵,也敢在我面前造次。左右与我拿了他,速速令穆族子弟打前阵。”
……
“公孙,你要的东西取来了。”一个士卒气喘吁吁地给公孙钟离捧上了几卷布匹。
“善。挂起来。”
一时间,华御事看到前头挂出了标注着“州吁”、“共叔段”的画像,公孙钟离让人指着画像大声叫阵:“华御事谋反,欲要效仿州吁、郑段等人,弑君谋逆,篡位自立,天日昭昭,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左师营内齐齐呐喊,许多人喊着喊着,气血涌上后脑,激动莫名,整个人宛如打了鸡血一般。
“善!士气这就上来了。这些画像当初是太子江准备给公子御的,不想在此打出。”公孙钟离满意地背过手。
华御事果然沉不住气,连致师的军礼都懒得履行,直接派穆族杀上去。
穆族士兵得闻家主被擒,即使答应了,也不会有人替他们表功,故而士无战心,左师几轮箭,就打发得他们四下溃逃,往居民区散去。
“真是豚彘一般的队友。”华御事草草留了人手监视,都是别族的兵马,比之左师尚少了八十骑,自己带队径直扑向宫殿。
公孙钟离见华氏的主力搬走,不假思索就猜到了后者的意图,待主力远走,就在填平火灶,在营内摆开车马军阵。
“宋国兴亡在此一战,诸君随我碾平反逆。”左师的官兵骤然打开营门,骑兵快鞭催马,以菱形方阵,飞跨战壕,径直扑向马速未振的敌军,一时间呐喊震天,金鼓齐鸣,声闻于九霄……
“发生了什么事情?”杵臼的耳朵听到了远处的金鼓声,带着乐豫赶紧从大殿出来。
公孙孔叔持矛贯甲匆匆而来,左手提着襄大夫血淋淋的脑袋:“请恕甲胄在身,不能行礼。公族叛乱在外,贰广已除窃取宫门的反逆,城内东西都有喊杀声,想来左右二师正在酣战。国君要先支援哪边?”
杵臼道:“哪边优势?”
“左师。”
“贰广听令,全军随孤一人支援左师。”
“君上。”乐豫道:“臣这就回封地搬取救兵勤王,君上若胜最好,若败,可突围亳城坚守,亳社宗庙所在,人心可用。”
“大司马以为孤一人将败否?孤一人这就打垮城西之贼,平叛城东。”
“阵战之上无绝对,臣也是有备无患。”
……
“华大夫,后队垮了!”
华御事才走到一半,身后就传来噩耗。
“鱼氏、穆氏、耏氏的兵马都是羸弱的土鸡吗?怎么才走就垮了?一群彘豚般的队友。”华御事愤愤道。
不一会儿,前方哨骑打马回来:“华大夫,杵臼的贰广斩杀了襄氏,正全须全尾地直奔城西而来。”
情势危急,全族覆灭的险境就在眼前,华元迟疑地问道:“父亲还要去打宫殿吗?”
“蠢货!”华御事劈头盖脸对儿子一顿狂喷:“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没脑子的傻子,去送死吗?
全军东向,去找公子盻汇合。造反是他的人先派来说项的,要死大家一块死。”
……
城东。
公子盻面临的右师同样是依高而守,寨栅森森。
“守将何人?”公子盻问左右。
左右对答,公子盻道:“无名之辈,果然庸碌。杵臼用如此人物,如何不误事!城东右师之营,无睢水之引,无水井之用,寨栅自守,可用火攻。”
于是公子盻派人引一军,扼住西方来路,又命人控守营垒近东门之口,旌旗四设,鼓角齐鸣,以夺其声。
“箭矢引松脂,三面纵火。”
“放!”公子盻一声令下,右师顿时陷入一片火海,霎那间哀声阵阵,一股稀稀拉拉的人马从没有火的一面掩鼻而出。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强攻
“战术的精髓,就在于不犯错!”公子盻得意洋洋地对身边的鳞矔、鳞乾父子道。
围攻右师的部队由向氏和鳞氏组成,这也是公子盻坚持的——部队的山头越少,战斗力越强。
“先求不可胜在我,以寻觅敌军可乘之机。右师的选址和防走水的部署上犯下了致命的疏漏,而且地理水文为我所知,焉有不殆之理。”
公子盻平日里小心谨慎,做事情首尾看顾,被桓族大夫嘲笑的紧,今日算是大出风头。
“刚刚说右师的守将叫什么?”公子盻问道,探马已经加入了收割战场的工作,参与这次问答的只有鳞氏父子。
“单名一个‘谡’字,氏甚就不记得了,好像是牛还是马还是羊什么的,反正就是一种动物。”
谈吐间,火势熊熊而壮,飞屑带火纷纷而下,宛如落英散洒。
右师兵将灰头土脸地从寨门狼狈而出,鳞氏的士子门人守在出口一一点杀,竟然无一合之敌。
“愿降!”
“愿降!”
战胜已然成为奢望,右师的官兵即使再忠君也不得不匍匐膝行,摇唇乞活。按照春秋的礼法,打了败仗,投降受俘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自己的主君倘若有钱便可以把他们赎回去,甚至官复原职。
历史上,华元在后来的郑宋战争中吃了败仗,宋文公用兵车百乘,文马百驷以赎之,逃归宋国后华元依然受到国君的礼遇,官拜右师、执政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打败仗固然是丢人的一笔,但对于先秦的士子来说,这不过是工作的一部分。都是打工人,能不搭上性命,交点钱赎身那是再好不过。再说了春秋平均每年打1.3场战役,这么频繁的战争,要底下人各个舍身取义,也忒不厚道了些。
焚军营为土灰,俘败军而扒其甲,夺战马而武备其军,向氏和鳞氏的实力迅速壮大了起来。此刻,忽然扼守西路的士兵来报,华氏那一路惨败,正马不停蹄赶来求救,公孙钟离与杵臼的兵马阴魂不散地在衔尾直追。
公子盻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
“公子,鳞大夫。”
“华大夫。”
两军会师,人马重新整理。
“本部骑兵五百六十人,辅以披甲,弓手,堪堪可以一战。”
杵臼那边,公子盻按六百骑的兵力预估,叛军实力上略处下风。
“我们自封地而来,没有可靠的后勤保障。维今之计,不如退兵。”公子盻道。
政变突袭被打成了逆风局,公子盻对另一路造反的队友那是颇有怨念,说话渐渐不客气起来。
“不可!”鳞矔听得直摇头:“我们的封地分散在济水沿岸的各处,今日退兵,他日必为各个击破,悔之晚矣。
况且从这里到列位的封地,非一日可抵,沿途没有补给,又遭到追击,军士没有粮草,没有补给,军心必溃。
我们是来造反的,不得人心,反观杵臼有国人源源不断的支持,从运粮到沿途的捐输,列位别忘了,乐氏和荡氏还没发力呢。
我们如今已经退无可退,只有在这里,阵斩了杵臼才有生路。
趁着还有伯仲之间的实力,不如控制东边城门据守,然后分出小股部队劫掠都城的国人,以解决粮草的缺口。
杵臼必定分兵去救。去的人少了,我们的人可以流窜作案;去的人多了,他们的主力就危险了。
国都是杵臼的基本盘,把这里劫掠一番,是杵臼万万不能接受的,等杵臼疲于救援,露出破绽,我们就压上主力决战!”
…
“他们是魔鬼吗?为什么对自己的同胞下得去这样的毒手?”
杵臼擒着马鞭指着远处。
鳞氏的骑兵挨家挨户地破开居民区的房门,杀人抢粮。屋里在屠杀,还专门派人在外面放哨。杵臼派人去驱赶,他们就一溜烟拉开距离,然后带着杵臼的骑兵跑圈放风筝。稍微有放弃追击的意思,行凶者又破开了几户居民的家门。
陆续有人从居民区带来粮食补给给叛军,杵臼看得目眦尽裂:“这些都是祖宗之地,祖宗之民啊!”
叛军就在东城门的瓮城和附近的工事据守,杵臼要强攻,被公孙孔叔拉住,要增派人手保护国人,也被拉住:
“乐氏和荡氏的人很快就要到了。君上不要逞一时之勇。
他们抢不到多少粮食的,顶多能够维持军队不崩溃罢了。咱们就这么耗着,等援军一来,他们就完蛋了。”
杵臼挣脱不开左右的阻拦,气急败坏:“那是拿国人的性命来换取时间啊!我明明有能力救援他们的。国都被打烂了,宋国还是宋国吗?
我们回军驻扎在居民区不好吗?这样国人就不会遭到蹂躏了。”
公孙孔叔语气冰冷地说道:“拉开了距离,他们就可以出城劫掠野人,饱掠一番,再扬长而去。说不定还能带着封地投靠曹国,国君做好了和曹国打国战的准备吗?”
杵臼没了声音,曹国虽然弱鸡,但说到底是当初周室分封出来专门监视殷人的存在。
一旦和曹国开战,周天子肯定不会放过他,这与同全天下开战也没什么区别了。
杵臼眼眶有些温热,晶莹的液体打着转,努力不坠落:“打吧,强攻瓮城吧。孤一人做国君,卿等做武人的,每天吃着臣民的供奉,占着尊贵的权位,不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吗?
战吧!为了那些不能作战的人而战!”
“军队要是没了,那就什么都完了啊!”公孙孔叔还要再劝,杵臼却执拗地摇头:“若是战胜,则百姓无虞,若孤一人战死了,叛军也没有继续劫掠的必要了。”
“慈不掌兵啊,君上。”公孙孔叔的苦劝依然没有改变杵臼的心意。
“孤一人是国君!听孤的命令!”杵臼斩钉截铁。
强攻令很快就下达,杵臼的意志成了军队的意志,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强攻瓮城、冒着城墙上的箭矢和数量相当的对手殊死一搏必将损失惨重。
杵臼和部下一样,跨上战马,备好骑枪,落下了面甲。
第一百二十二章 礼崩
铜的密度远远大于铁,铜甲铜盔的重量穿在古代人身上行军,也是颇为耗费体力的活计。中国古代的兵书很早就注意到了行军打仗的时候,士兵的体力,以及战马的马力需要合理规划,才能保持军队的战斗力。宋公的军队从追击状态切换到强攻模式,士兵们两两一组,为战友披挂。
大战将兴,叛军和宋公的军队都用旗语和金鼓急切地召唤着还在居民区周旋的骑兵——一如普鲁士军事学家卡尔·冯·克劳塞维茨所言:战争的根本原则在于,必须在决定性的地点投入最大数量的兵力。
双方都在紧锣密鼓地披甲、布阵,紧张的氛围一度令人口中无唾,军队里相当一部分新兵的胫部肌肉多多少少有些不受控制的疲软抑或是战栗。
备战的时间大约是十五分钟。作为君王,杵臼的铠甲不需要自己动手,公孙孔叔亲手为他服侍。
“将不因怒而兴兵,孤一人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很蠢?”杵臼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公孙孔叔带着面甲,杵臼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只能从面甲的两个窟窿里看到臣子宛如缝隙一般的小眼睛。
“从战术上来说,是的。”
“但是孤一人不只是军队的领袖,更是国家的领袖。孤不能仅仅考虑军队。足食、足兵、足信,为政之始要。倘若逼不得已,从中权衡利弊,论次先后,孤以为信为本,食次之,兵为末。出此下策,卿等勉为其难。”
公孙孔叔默然不做声,他觉得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没有再辩论下去的必要,以免动乱军心。原本与叛军相与对峙,虽然国人罹难,但叛军能劫掠到多少资财呢,不过是徒然垂死作恶罢了。时间是宋公的朋友,乐氏和荡氏的大军迟早会来,胜利的天平原本是属于自己阵营的。
“孤一人知道你怎么想的。然则方今的世道,卑鄙者凶顽自若,怡怡然聚敛富强,高尚者处处掣肘,黯然负重前行。昔日的天下,守礼法而重道德,信义之念著于四野;而今礼崩乐坏,无德之人横行,不义之举得利,而厚重君子多为所乘,道德伦理竟然沦为守义之士的枷锁。
鲁国有隐公之不辜,卫国有急子、寿子之同舟。
新台有泚,河水渳渳。嬿婉之求,籧篨不鲜。”
聊着聊着,杵臼就唱起了诗经中的《新台》。字面上的意思是新台的建筑,明亮辉煌,黄河浩浩荡荡向东奔流,十五岁的姑娘本来想嫁给如意郎君,却为形容如蛤蟆般的丑汉强纳。
杵臼说的就是卫宣公的典故。当初卫宣公即位,强据了他父亲的老婆,夷姜,生下太子急子,太子行冠礼后,卫宣公向齐国下聘礼、提亲,为太子迎娶齐国的美女宣姜作为儿媳妇。
齐国人送亲入卫,即将与太子完婚的时候,卫宣公见儿媳妇面容姣好,于是管不住裤裆,再次发动技能——禽兽,在为举办婚姻而准备的新台上,当众把穿戴齐整的新郎兼太子,急子赶下台去,自己穿上红袍迎娶了儿媳妇。
卫国人于是创作了《新台》这首诗来吐槽卫宣公。
宣姜完婚后,给卫宣公诞下公子寿和公子朔。公子寿成长为谦谦君子,品德昭著,和太子哥哥、兼母亲宣姜本该嫁的丈夫,急子关系甚好。弟弟公子朔却卑鄙无耻,满腹坏水,觊觎大位,于是鼓动母亲宣姜,在卫宣公面前诬陷太子,声称太子自从被国君强抢了媳妇后心生愤懑,有所异心,将要取国君而代之。
卫宣公也觉得自己干了对不起太子的事情,留着太子的人头也太过危险,下定决心干掉他。
公元前701年,卫宣公明面上派遣太子急子去齐国出差,背地里却在半路埋伏杀手以刺杀其人。事有不密,为公子寿获悉,劝谏哥哥急子出逃国外。急子是个孝子,婉拒道:“父亲要儿子死,儿子不得不死。不能忤逆父亲的意思,这是孝。”
公子寿乃以饯行为名,强行灌醉哥哥,窃取哥哥的旌节,代兄出使齐国。刺客见旌节,伏杀公子寿,自以为完成任务。
急子酒醒后,马上意识到了公子寿代兄赴死的计谋,动身去追,可惜为时已晚,在江岸边眼睁睁看着杀手处理弟弟的尸体。急子万念俱灰,心神崩溃,大呼:“彼等所杀非人,我方为太子。”
杀手于是划桨而来,把急子剁成肉酱,兄弟同舟殉义,未成年人渣公子朔因此在卫宣公百年之后成为了卫公。
鲁隐公的典故则与之类似。鲁惠公的原配早逝,无子,按照周礼的制度,国君迎娶夫人的时候,会有八个陪嫁的同姓女子,是为媵。媵多为夫人的堂姊妹,有时候堂姊妹凑不齐人数,也可以找异性女子充数,只要颜值高,新郎这边都不会不满。
鲁惠公死了夫人,就在媵人中遴选美貌者为继室,诞下公子息姑,是为太子。太子成年,鲁惠公为他向宋国提亲,迎娶仲子作为儿媳妇。
宋国人送亲入鲁,即将与太子完婚的时候,鲁惠公见儿媳妇花容月貌,于是裤裆控制脑袋,欲望战胜理智,在成亲的新台上,把衣红待婚的儿子轰下台,自己强纳了儿媳。
仲子为鲁惠公诞下儿子,公子允,鲁惠公觉得对不起公子息姑,怕儿子有情绪,就把公子息姑废为庶子,把嗷嗷待哺的公子允立为太子。太子允七岁时,鲁惠公死,遗嘱上要立太子允为继承人。
但是按照周礼,国君一生只能有一个夫人,嫡子庶子不能胡改。鲁惠公不仅违背了周礼,还罔顾人伦强娶儿媳的行为,为尊崇礼节的鲁国国人所不容,于是大家一合计就把鲁惠公的遗嘱抛诸脑后,立公子息姑为国君。
公子息姑是个孝子,想成全父亲的遗愿,于是和诸大夫约法,由他暂时担任国君,代行国政,待太子允成年后,将大位奉还。
公子息姑上位没有举办即位的典礼,第二年太子允的母亲仲子死了,息姑用国君夫人的规格安葬了仲子,而他自己的母亲声子去世的时候,只用了媵人的待遇,以示自己终将会把大位奉还给弟弟允。
息姑治理国家以道德,鲁国于是大治。太子允还有几天就要成年的时候,鲁国上卿羽父对息姑说:“百姓很爱戴您,您就别做代理国君了吧,干脆直接做正式的鲁公,我可以帮您宰了太子允。”
息姑拒绝道:“先君的遗愿本就是让太子允即位,不过是当年弟弟允年幼,孤一人才代行国是。再过几天允就年满双十了,孤已经在菟裘这个地方修好了居所,几天后孤奉还大政就去那里终老。”
羽父回家后,越想越怕,担心息姑把自己说过的话转述给即将即位的新国君,太子允听,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跑到太子允那边去诬告:“你的哥哥打算霸占君位,计划刺杀你,希望你考虑一下,我可以替你宰了他,完事之后希望你能用我担任太宰的官职。”
太子允同意了。十一月,息姑外出祭祀,在社圃斋戒,暂住在寪大夫的家中,羽父收买刺客暗杀了息姑,拥立太子允,是为鲁桓公。鲁人怀念息姑,谥之为鲁隐公。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临阵
鲁隐公和公子寿的故事,公孙孔叔自然也听过,听杵臼这么多,不免有些动容。
眼前这个国君是他一手拥立的,一个曾经痴迷于围棋的闲散公子,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上下操劳,秉持仁德之念,为百姓除贪,为国事忧心,已经好久没有下棋,好久没有和妻女享乐了。
他曾为了大局隐忍公族的跋扈,如今又为了国人的生死而赴险,即使心思不成熟,智谋不足以制人,但不得不承认,杵臼已经在成长中蜕变,有了社稷之心,生民之念。
在这东周乱世,杵臼的人格是何等的熠熠生光。
“公有乃祖之风。”公孙孔叔不得不承认,杵臼假使有了强大的力量,网罗足够的智谋之士,一定会让宋国大治。“可惜孔叔才疏学浅,没有管仲那样的理政之术,没有太公望(姜子牙)那样的沙场之能。智谋和力量不足以匡正这崩坏的世道,不足以剪灭乱臣贼子。”
“不!”杵臼的坚毅的眼神从面甲中透出:“孤不相信乱臣贼子一直会得志,孤不相信正人君子一定会败北。孤要向这崩坏的世道挑战,纵使有一百名君子陨落,那就把孤算作第一百零一名。孤不相信黎明是黑暗的,孤不相信深渊是无尽的,孤不相信道德是虚妄的,孤不相信好人没有好报。如果铜镜注定要破碎,那就让残渣刺破孤的咽喉。如果大河注定要决堤,那就让苦水倒灌进孤的肠胃。”
东南风渐起,旌旗猎猎作响。
“看着吧,让这漫天的狂岚陪审,让这古老的都城判决,孤与乱臣贼子们,谁能活到最后。正道之昌,无不以宝血作祭,以头颅作牺,哪有人随随便便就能匡正国家?假使正义唾手可得,未免也廉价了吧?如果孤胜了,攘除奸邪,势在必行;一旦兵败,国君死社稷,也不枉白活一场。”
公孙孔叔再拜道:“国君的胸襟,我今日才有所了解。但是兵凶战危,倘若国君战陨,我等又将何去何从?”
“不知道子瞻现在身在何处。”杵臼的目光投降北方的天空:“孤一人素来知道你对他受人拥立颇有微词。不过今日之后,孤一人或是阴间一鬼,或是国君如故,谁又知道呢?人之将死,鸟之将亡。孤不妨把心里话与你分说。
当初太子江身遭不测,是卿等拥立孤为国君,只是因为孤是先君的次子,遵循长幼有序罢了。然则子瞻是孤的弟弟,先君的子嗣,加之成年加冠,也有即位的资格。受人拥立,不算是他的过错。况且孤即位后,他也没有僭越之举,反而为了国家抵抗长狄,若再是猜忌于他,孤以为很不妥当。
况且子瞻自溷厕得救以来,战无不胜,文采昭彰,贤能为人称道。孤以为子瞻在下,可为治世能臣,在上,可为乱世之君。孤若今取不测,嘉兴当立之为新君,以讨不臣,再遂孤志。”
公孙孔叔把头埋得更低了:“容臣不能答应,公尚有太子在,何必寻他?”
杵臼加重语气说道:“国赖长君,社稷之福。况且子瞻的才能远在孤一人之上。今日苟得子瞻帅军,叛军焉能逞凶?概膝行垂首,受缚乞活罢了。”
……
“杵臼犯了一个错误。但是这个错误并不大。”公子盻眺望敌阵。
商丘东门的瓮城没有后世朱元璋修得这么变态,足足有三个。商丘的瓮城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场地,在矩形的城墙顶端,各设置了四个城楼,弓箭手有机会藏身于城楼之上,发矢投石。东门设有双重的城门,但这是用来防范城外之敌的,对城内作战基本无用。
瓮城修有两门,也是防外不防内。城墙的功效也本是设计来抵御外敌的,城内的兵丁大可沿着阶梯攀上城墙。因此如果杵臼从城内攻来,大可冒着城楼上的流矢,沿着土阶仰攻。
“我们的优势不是很大,止城楼而已,若是城楼被一鼓而下,胜负全在五五之数了。”
公子盻说服华氏向城楼上尽可能地增派弓手,并派甲士步下长矛阵于土阶上据敌,以防止射手被近身输出。
瓮城也叫月城,中央四四方方的场地布置了全部的骑兵,可以从内门快速通过。
公子盻让标枪手和步队在内城的一侧列阵,两侧部署好防御之用的寨栏,这样一旦交手,骑兵就有了加速腾挪的空间。
此外,瓮城设有五星池,可做防火之用,城楼上还有猪尿泡和兽皮制成的水囊,存水以备敌军箭矢附火。
“该你出招了,杵臼。”公子盻在外城的城楼上俯视全局:“就等你开团了。”
……
丈二的将旗迎风招展,在狂风中作声不绝。
杵臼这边在公孙孔叔和公孙钟离的辅佐下业已布置妥当。部队的第一排布置着清一色的标枪手,身披胸甲、头带盔甲,这些都是青铜铸造的铠甲,手臂上因为需要尽可能地减负以增强投掷的威力,标枪手门都配备了较轻的皮甲,而为了视野不受限,他们都没有配备相应的面甲。
标枪手的后面是如林的长矛队,他们的甲胄上闪耀着金属的流光,手中的长矛用上好的泡桐制成,矛长三米,三尺长的青铜矛头,带着两尺长的套管。泡桐是宋国本地的韧性木材,寻常青铜刀剑须臾不能砍断。沉重的甲胄,冰冷的面甲,作为步队的中坚,长矛手是军队的中坚,宋公指望着他们顶住远程的输出和骑兵的冲击,为后面的射手提供远程打击的契机。
长毛队的两翼,是杵臼打造的最精锐的骑兵队,受公子卬丹水之战的启发,战马都披挂具甲。战马的三个核心要害都用青铜的具装保护,脑部覆有面甲、大动脉护有鸡颈,心肺挡以当胸,余部还有皮制的马身甲。骑兵队的武器清一色是硕大的骑矛,护具则仅有胸铠、面甲与头盔——也是学公子卬的先进经验。
杵臼把戈手部署在射手的后边,冲作预备队之用。矛手阵线若出现缺口,戈手负责迅速补防;叛军骑兵若是绕后,戈手必须出列砍马腿,拿性命换马,以补防御的疏漏。
第一百二十四章 诅咒
“今天的风好喧嚣啊。”公子盻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敌人的本阵,眼角被吹得有些干涩:“必须在天黑之前破阵,我们是没有后方补给的。杵臼则不然。”
先秦时代,夜幕稍微一降,双方就得收兵了。如果不是清一色的精锐部队,双方都会有大批战友是夜盲症的患者。夜间行军尚且容易崩溃,若是夜战那就是鱼死网破了。
谁先打火把,谁就是活靶,打了火把不一定能维持得住本阵秩序,还容易便宜对手,给对方的箭矢开视野。黑暗里的厮杀是真正的混战,大家伙聚在一起,不分敌我乱砍一气,被自己人误伤的概率远高于战殁于敌手。
当初公子荡的族兵就是在黑夜中自相踩踏,然后公子御派人稍稍恐吓、骚扰一番就全军崩溃,自相残杀。春秋夜战的胜负手,与战术水平、单兵素质、士气高低毫不相关,只和双方指挥官的人品有关。
华御事露出残忍的笑:“未必,城门外有的是野人。今时今日他们恐怕还没得到消息,应该都呆在原地,掠杀他们,我们也有不少的给养。”
公子盻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粮食可以补给,箭矢可以吗?我们本来是准备政变的,每个弓手的箭壶里只有三十枚箭矢,用一支少一支。还是越早打赢越好。”
“注意了,他们派人来致师了。”鳞矔指着远处打马而来的公孙钟离道。
“还是老一套。没意思。”公孙钟离还是念叨着‘乱臣贼子’的陈词滥调。
“乃约与戮力,立盟加书,昭告神明。有渝此盟者,创祸先乱,违贰不协,慆慢天命,明神上帝是讨是督,山川百神是纠是殛,俾坠其师,泯灭其家。于尔大神,其明鉴之!”
公孙钟离话锋一转,援引了当初华氏与公子江、公子杵臼、公子卬三兄弟盟誓的内容。
“华氏有违故盟,必坠其师,必遭天殛!”公孙钟离狠狠地诅咒着违背誓言的华氏——当初大家发誓要匡扶宋国,现在你当着漫天的神明违反约定,上天一定会让你军队崩溃,一定会降天谴来制裁你。
“杵臼小儿真以为天帝神明是他家的臣子吗?说降天谴就降天谴?可笑。”华御事不屑道。
公子盻也派人上前针锋相对。
“公族乃国之柱石,国君居然妄行迫害,诸大夫贬黜的贬黜、受刑的受刑。我等鞠躬尽瘁,国君何故造反?既然君不君,那就休怪臣不臣。多说无益,放马过来罢!”
……
杵臼亲自击鼙(指挥鼓)发令,展开接敌运动,所有鼓人均按照杵臼的命令,齐击大鼓三通,凡333下,军官作旗,公孙孔叔“振铎”(摇动木把铜铃),马、徒皆行,在有节奏的鼓、躅(小铜钟)等军乐声中,战线稳固向前推进。
“放箭!”城楼上的叛军军官也发号施令,箭矢纷纷而下,试图用箭矢干扰士气。
这种胡乱的射击没有对官军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亡。战线逼入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公孙孔叔“搪铎”(执木把下端,以指按铃而摇,声闷哑),整顿人马,把歪歪斜斜的战线拉平。
阵型重归于整后,第二次击鼓三通。古代没有队列的训练,也没有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等军训的口令,全靠这种办法维持战线的严整。
三次击鼓三通后,就到了车驰徒走的程序了,全军作冲锋准备。在鼓人急促不断的重槌击鼓助威下,弓手开始一边行进,一边向城楼上的叛军还以颜色。
“将旗前进。”公孙孔叔说完就一夹马腹,掌旗兵连忙扛着大旗跟进。作为预备队的戈手紧随其上。
依托城楼的工事,叛军射手对官军射手,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交换比一度可观。
中军步入弓箭的射程后,鼓声依然如心跳般规则、有力。七八个士兵在城楼的射击中倒下。
行进至五十米,第三波箭雨袭来,后队的戈手纷纷闷声倒下。
戈手队的士气有些动摇,公孙孔叔大喝道:“稳住!前进如故,后退者斩。”
瓮城城楼的楼梯在外门两侧,这么设计是为了尽快地把兵力输送到能够打击城外之敌的一侧。官军对内门城楼上的打击只能硬吃,等到肃清外门的城楼,才能迂回找内门的射手算账。
“四箭、五箭……”公孙孔叔喃喃地计数,按照《军政》上的记述,弓手发出九轮箭矢后,上肢就会力竭。“再熬住四轮,步队就可以加速冲锋了。”
忽然,北风卷地,空中的箭矢纷纷偏离了原先的轨道,被吹翻在侧。商丘地处平原,这股莫名的风势越来越大,引动两军的骚乱。
“快看!”
只见内门上,木制的城楼被大风吹得嘎吱作响,然后不可抑制地向一侧歪斜。
“啊!”
随着一阵阵惨叫,内门的城楼倒塌,部署在上面的弓手们一个个踉跄,如同下饺子一般,从高处坠下,折断脖颈,一命呜呼。
“哪来的妖风!”华御事看得直跺脚,天降的意外令他悚然而惊——“俾坠其师”的诅咒难道应验了吗?
“司城荡氏该被吊死!这城楼修的是什么残次工程?”鳞矔恨恨地一拳打在城垛上。
公子盻喃喃道:“我听说修城楼的木材是府人华达才负责供应的。”
“这彘犬不如的东西,城防工事的钱他也敢贪得?活该被杵臼弄死!”鳞矔狠狠啐了一口。
官兵士气大振,没有了内门上方的箭矢,军队快速通过内门,归根到底白刃战才是最有驱逐力的作战模式,在冷兵器时代,也只有白刃战才能迅分出生死。
“白刃冲锋!”公孙孔叔下令道。
将旗向前轻轻地倾斜,叛军的前排士兵的面孔已然清晰可见,鼓声再次作响,官兵踩着鼓点前进。
长矛兵和弓箭手冒着前、右、左三侧飞来的箭矢奋进,官兵的弓手再也无暇顾及来自三面的威胁,径直往敌人矛兵无甲的部位招呼。长矛兵也在残酷的对刺中,一个接着一个战殒,后排的戈手呐喊着跻身到战线需要的位置。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失误
向甲无疑在面对人生中最艰苦的一次阵战。
官兵清一色装备着圆弧的面甲,面部的肌肉隐匿于金属的寒光,但是向甲还是感受到面甲背后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这是一个招募自都城的官兵,一个家人在叛军具装骑兵威胁之下、不知安危如何的官兵。
长矛的锋芒直指胸口,向甲退了两步才堪堪避开刃口突袭的轨迹,死里逃生后的他爆发出挑衅般的粗犷之声。
向甲身边的几个叛军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向甲的余光瞥见同族的战友被瞬间捅成马蜂窝。弓箭在射入铠甲之后,仅凭借一股冲击力,向甲胄的深处进发,在冲量被金属的塑性变形卸下后,徒然被挡在了人体之外。
长矛则不然,强劲的力道从泡桐矛杆的另一端,如同泉眼一般,源源不断地涌来。矛头触入青铜的胸甲,在斜向的力道下,快速滑移到甲胄的衔接处,持续的动能驱动着矛头扎入其中,在克服青铜的极限强度之后,矛头也急剧扭曲,埋入温热的人体,涓涓的血水从矛头开血槽的位置喷薄而出。
凭借精湛的步法,向甲赢得了反击的契机。官兵那根立功的长矛因为破甲而扭曲变形,在他的主人收矛,重新组织下一次战术攻击之前,向甲蹬地运力,抢先一步把矛头埋入那个官兵的躯干。
官军倒下一个矛手,就补上一个,滚滚而来的连续突刺,如同惊涛拍岸,不知疲倦。向甲不禁骇然,军队的前排甲士如向甲本人,就是部队中最得力的存在,一方给予雷霆一击后,补上来的后排士卒会因为内心的动摇而动作绵软迟滞。
今天则不然,仿佛杵臼的憎恨附身到了每一个官兵,昂然的杀意仿佛要到战争的巨兽彻底吞噬掉一方才肯罢休。
几个叛军异想天开地试图从矛阵的下盘突袭,三米长的矛杆调转不易,身手敏捷的几人躲开头顶的突刺后,纷纷压低重心,阵战了刺歪方向的官兵。但是后排的官兵迅速补上,新的兵刃如同野兽的獠牙,轻易地攒刺这些侥幸者的脖颈。
肾上腺素的爆炸,热血的沸腾,让向甲的出招异乎寻常地迅捷勇武。蓦的,一抹锋利的矛头从阴冷的角度刁钻地袭来,向甲条件反射地用矛杆击打在来矛的杆身,荡开后,向甲的矛头急吼吼地捅向那个暗算自己的官兵,后者仰头丧命。
向甲的矛刃很快变了形——青铜的强度太过于逊色,在和人体骨骼几番较量后,不可逆转地扭曲变形,失去了高速屠杀的效用。
一瞬间如同万年的光阴,向甲没来得及为打穿矛阵而欢欣鼓舞的时候,一柄长戈当头而来。向甲忙用杆身架住木制的戈身,戈刃无情地啄开向甲的头盔,在他的颅骨上打了一个大洞。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甲才注意到,自己的四周已经没有战友了,勇武的他已然成为众矢之的。视线模糊,身体发冷,向甲感受到一双坚定的屐履踏在他倒塌的躯干上,径直奔向他身后而去,奔向那些因丧胆而溃散的族人而去。
……
“君上,我军打垮了叛军的步队。”公孙孔叔再也压抑不住狂喜的语气。
杵臼也抽出武器:“骑兵出击,撕开他们的防线!”
他没有意识到今天的士气为何如此高昂,他看了看天色,火烧云悠悠地徘徊在天际:“打垮他们!在天黑之前,克尽全功!”
战马排成两排纵队,急不可耐地向露出后背的叛军展开无情的追击,铁蹄踏碎了叛军步队最后的理智,他们的耳畔再也听不进军官严厉的呵斥声。
失去建制的步兵无心恋战,一股脑地向后退,再也没有一线的叛军愿意付出性命为后排争取时间;每个人都掉头奔向瓮城的外门,步队的混乱如同瘟疫一般传给全军,叛军士兵抛下武器,如洪流般从中央卷过,没有瞅一眼丝毫不损的叛军骑兵。
队友、兵器、旌旗被无情的抛下,溃逃的士兵已然躲不过官兵的追击。杵臼的骑兵呐喊着追亡逐北,由公孙钟离带队收割着牛羊般的叛军,一如在城西大战的时候。
“完了!什么都完了。”鳞矔万念俱灰。
外城上的华氏已经张开颌骨却哑然不能言语,大脑仿佛失去了能量供应而讷讷然。
“放箭!把所有的箭矢统统发射!”公子盻决然下令,弓手们再也不顾惜箭矢的昂贵,漫天的箭矢射向杀得兴奋的骑兵追猎者。公孙钟离的副手瞬间被箭矢覆盖,铠甲弹开了所有来犯的箭支,但更多的箭矢奔向目标更大的马身。
尽管战马的重要脏器都被青铜护具保护,但是马身的皮甲被居高临下的箭头射成刺猬,马腿也负伤出血,公孙钟离副手的坐骑渐渐不支而减速跪倒。
公孙钟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的情况,漫天的流矢没有给予他和坐骑任何损失,一次成功的冲锋也令其他没有受窘的部下兴奋异常。
欧洲军事家德·罗加曾经曰过:“骑兵无法长期保持出发时的秩序。马匹之间会互相刺激越跑越快,最好的骑手,会发现他们的位置远超同侪,破坏了战斗的纪律。”
作为公子卬的模仿者,公孙钟离并没有学习到冲锋之后如何维持骑兵队伍的秩序,也不会管理骑兵力量的运用。在公子卬打开了这个位面的马镫骑兵的墨盒后,宋人还没有来得及琢磨其中的战术细节。
公孙钟离带队在战场的一侧休整,马匹因为拖着人员和沉重的胸甲冲锋,而耗尽了绝大部分气力。他拙劣地效仿着公子卬,令马队重新排成纵队,先前跌落下马的部下也晃晃悠悠地向本阵归来。
“机会!”公子盻迅速捕捉到了战机。公孙钟离的马队因为马匹正在粗重地喘气,重整秩序显得十分缓慢,公子盻打着旗语,命令叛军的骑兵缓缓地绕过溃兵和遍地的尸骸,小步向公孙钟离的正面集结。
放假了,有时间打磨文字了
作者终于放假了,总算有更多时间来琢磨以前的章节。
书友们之前提出了许多情节和考据上的建议。笔者也很注意收集,这是作者的处女座,当然是希望精雕细琢,仔细打磨的。
因为第一次写书,水平有限,之前肯定有很多槽点和毒点。我趁着假期好好修缮一番。
当然注意到评论区已经相当多,我会逐一翻看,工作量相当大。因为作者助手app的设定,读者在评论区的讨论只会弹出第一发的提醒,后续的讨论作者就看不到了。因此,我肯定会遗漏一些诚恳的评论。读者们若发现我有些评论没有及时回复,可以在本章提出意见。
笔者在此先行谢过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骑战
严阵以待,缓缓踱步的叛军骑兵如同海上的礁石。
逆潮而动的他们分开了滚滚的人流,溃兵纷份从骑兵纵队边上绕过去,不少溃兵望着将旗就停下了凌乱的脚步,吵吵嚷嚷地试图重新集结为成建制的力量。
“我在做什么?再逃家族和士子的身份就没了。”
溃兵中的军官更是感到羞愧,他们饶了个圈子就纷纷走上来,不管有没有武器都站在骑兵纵队的身后喘气、修整。
士兵们大声地呐喊着,寻找自己的军官。春秋五家为一伍,十家为一什,凭借着伍长和什长的指挥,军队的基本单元才能够建立,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一系列的军阵和战术动作。
战争无非是打群架,即使吵吵嚷嚷,士兵们只有找到自己的队伍,才能发挥出相匹配的实力——尤其是没有军衔系统的先秦,尤其是同伍同什都是邻里亲戚的先秦。
骑兵的力量在于打击的快速性和集群性,在局部的战场发挥出多打一的优势。为了实现这一战术的目的,公元十一、十二世纪,旧大陆的东西方文明,不约而同地在大陆的东西两端发明了骑墙冲锋和铁索连接的铁浮图战术。
公子卬在丹水之战,把骑兵的列队冲锋提前一千七百多年带到了人间,只不过当初是为了对抗公子御,对武氏的族兵仅仅进行了简单的骑枪训练,骑兵阵型只能采用最简单、最容易上手的纵队冲锋,要想解锁更为强大的楔形队形和横队阵型,无疑需要数月之功。
1804年,曾经与拿破仑皇帝兵刃相指的英军威灵顿公爵就吐槽过:组建和训练骑兵非常困难和乏味,这需要许多经验和耐心。
威灵顿公爵言辞中指代的训练,不仅仅包括列队冲锋和骑术训练,更为艰难的,就在于冲锋之后的快速集结,而这恰恰是公孙钟离所疏漏的。
如今的官军骑兵队形散慢,稀稀拉拉地在公孙钟离三番五次的喝令中试图重整旗鼓。
在踱步至对手八十米的距离后,外门城墙上的旗语催动着叛军的甲骑提振马速,每秒六十米的战马奔腾着向着休整状态的公孙钟离发动了雷霆般的反冲锋。
“冲锋!“叛军骑矛的寒光凛凛,已然照在自己的脸颊,公孙钟离被迫仓促应战。
官兵的战马没来得及拉扯至最高,甚至有的马快,有的马慢,形成的战线犬牙交错,参差不齐。
向戍是叛军骑兵中一马当先的领头羊。狂风贯耳,眼角生寒,八十米的距离不过一二秒的时间。向戍咆哮着,从马背上弓身而起,舒展着臂膀,把骑矛全力向马前探出。
向戍面对的官兵距离越来越近,那个官兵的眼神坚定,做出了如出一辙的战术动作,丝毫没有避让的姿态,他断定眼前这个来敌一定会迎头撞向自己,对方咯吱窝里擒着笔挺挺的武器,只要双方都维持现在的姿势不变,向戍和他至少会有一方被钉死在长矛之下。
“来罢,玉石俱焚吧。”两侧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向戍心里这样想着,屐履催命般地踢击马腹,仿佛嫌弃鲜血和死亡来得不够迅猛。
向戍的眼睛寸步不离眼前的敌人,对面的官兵猩红的双眼也不曾从自己的首级上挪开。
但预料之中的同归于尽并没有如期而至。
“怎么回事……”不等向戍明白过来,官兵的战马在电光石火之间,骤然转向。
马匹的智力在动物界相当之高,但比之人类有所不及。在两骑相冲的瞬间,牲畜们可没有直挺挺地撞向对面同类的勇气和决心,总有一方的马匹会在双方接触以前转向,抑或是崩溃。
谁的骑兵队形更为严整,谁就能迫使敌骑因转向而陷入混乱,毕竟人与人之间有着不死不休的仇恨,而马匹和对面的同类可没有血海深仇。
前头的敌骑转身而过,原本指向自己的矛刃偏离了预先的轨道。向戍紧绷的神经、咬紧的牙关如同冰雪顷刻间消融。在分生死的最后一霎那,他的脑海里已然不存一物,战术、骑术……各种念头陡然间消散如云,他机械般地把骑矛送了出去,肌肉的记忆辅佐着他用矛头在敌骑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几乎所有的官兵战马都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失控,公孙钟离的部下统统扑了个空,他们的战马以各自不同的角度偏离了行进的方向,有的平行于敌军行进,被接踵而至的矛头扎成刺猬,发出绝望的、垂死的惨叫;有的垂直于这个方向,任凭骑手如何驱赶都无法抑制坐骑脱离战场。
官兵的坐骑或死或逃,不少马匹溜出了数十米,如同繁星点缀银河一般,随机分布在瓮城的各个角落。
死里逃生的向戍胸中饱含着再战的勇气,他带领着两条纵队径直向分散的敌手紧追不舍。
官兵骑手此刻恰如苹果,而向戍的队伍宛如绵长的贪吃蛇,他们放弃了冲锋时候的速度,改用快步的速度,一一扫过零星的、落单的敌骑。
时不时有官兵的骑手被纵队撵上,在眨眼间被七八根骑矛饱和打击,坠落马下,被无数的马掌踩踏。而丧失驭手的惊马则如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窜,它们有的冲撞向官兵的步队阵列,有的不经意间阻挡了溃逃的官兵骑手。
向戍的瞳孔捕获了一个倒霉的猎物,他刚刚被空鞍的马匹拦住了去路,在危机时刻,仓促地勒定马身,紧急刹住。他的坐骑丧失了机动性,而他本人的铜盔在先前的战斗中被击落。
这是再理想不过的猎物了,尽管他体格夸张、虎背熊腰,壮硕的大臂粗过常人的大腿,精湛的马术能从乱军之中夺下一条生路。
骑兵失去了速度,和丧失了半条命没有甚区别。猎物正操控着缰绳,焦急地催促着坐骑提速,时不时扭头瞥向向戍的目光中饱含着躁动和惶恐。这个官兵骑手的眼珠子里,如同镜面一般,映射着两队叛军纵马奔来,无数支锋利的矛头在他们的腋下起起伏伏。
向戍视之如阴间一鬼,无论官兵骑手如何辗转腾挪,成队的兵刃一一向他身上招呼。尽管费尽心机闪烁躲避,这个落单的骑手终是避不过第十次的刺击,被狼狈地刺穿小肠,血色的浆液夹杂着黄色,飞溅在木色的马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