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向戌
“不可!”刿疾声反对道。
他说什么也不肯把昔日邻里的伙伴遗弃在漆黑的牢房,自己独自一人逃往到邻国去。
这其中有道德感情的约束,也有实际利益的考量。
“如果没有友邻结伴同行,夫以区区独夫之力,即使孤身一人侥幸逃到曹国、卫国的郊隧,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这个年代,依旧是青铜器的时代。卑下的野人能够赖以维生的农具,不过是木制的、石制的以及极少量青铜制造的工具。徒以如此简陋的工具,在人生地不熟的条件下,垦殖百亩周制的荒地,那不得千难万难。
要想散装的小农经济拥有单独存活的机会,唯有等到铁器的普及方有可能。在春秋这个对农户相对不利的当口,野人们须团结在一起,结成一个紧密的小集体,互帮互助,协力开地,才能在陌生的荒地上扎下根基,开辟耕地。
“纵使我等少数人顺利在异国他乡找到水草肥美之地,没有邻里的相互看顾,十有八九会被异乡人所欺侮,若非邻人戮力同心,不知何年何岁得以栖身之所,获取活命之粮。如果人数不足,与其亡逸,去赌那九死一生的希望,诚不如披发入山,渔猎而生,或许还能过得更好。”
公子盻摇摇头:“终不是稳妥安生之计。尔等没有趁手的兵刃,遇到虎兕熊豺之类,十死无生罢了。”公子盻一边叹息,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把周刀,寒光熠熠,一看就知道是刺杀的利器。
“盻也没有别的,如果诸君确有此意,盻这把祖传的周刀,就供足下防身之用了。”
刿接过这把刀,一上手就爱不释手,当下感激道:“公子如此待我等野人,真是至诚君子,我等真不知道如何报答。”
“哼!”突然,从屋子后面冒出一阵孩童发出的冷哼:“无胆鼠辈,焉能受我家宝刀。”
“你是何人?”刿心中仿佛被钢针扎了一下,腾地跳起。
却见屋子后面绕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唇齿皓白,眉目清秀,手里捧着一本竹简,发式是垂髫状,显然是一个不曾进学的娃娃。
公子盻告罪道:“此,我家孙儿,姓子氏向名戌,不曾入大学,未受教化之育,故而不谙世事,言语轻佻,不甚冲撞了诸位,盻在此向诸位赔礼了,还望列位海涵。”
公子盻执礼甚众,几个青状的野人也不好发作,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刿的脸上,不愉快的神情稍稍减退,公子盻就厉声喝骂自己的嫡亲孙子:“呔!你这个乳臭未干的熊孩子胡诌些什么,大人的事情,未进学的小孩子,哪里晓得半分半毫?
快快到我跟前来,诚心与诸位好汉赔礼道歉,否则今天的饭食你是甭想吃了。”
“我偏不!这些人算什么好汉,凭什么要我道歉。我实话实说哪里有错。”向戌把小脸蛋儿往他处一别,两手抱胸,满脸的不服气。
刿一听,登时面色潮红。
公子盻佯怒道:“你居然还自以为有道理起来了,看打!”他作势要打,向戌就开始四处逃窜,口中不住解释道:“祖父前日教我,人在野外遇到虎兕之类的凶兽,抛下同行的旅人,孤身逃跑是无济于事的,天下汹汹,处处皆有猛兽,逃得出一只虎口,焉知他日会不会有第二次险情。
今日把同伴喂了老虎,他日遇到老虎,抵抗的同伴就少了一个。
与其当初抛下同伴,不如趁着人数最多,力量最大的时候,返身与老虎搏斗。胜则喜,败亦无悔。
如今这些野人碰到了宋公的苛政,仿佛是一头老虎,眼见着都要家破人亡,却不思搏斗,心有胆怯;他日渔猎为生,遇到老虎,必定互相出卖,没有回身反顾之勇,必然一一沦为虎豹的盘中餐。
这把周刀是当初宋桓公亲手赐予祖父的,祖父不把它赠予勇猛的士人,却给了将死的懦夫,简直是暴殄天物。这样的人若能成为好汉,那天下就没有好汉了。”
好一阵伶牙俐齿,听得刿羞愧难当,脸上颜色变换,喟然长叹:“不想我空活了二十余个春秋,竟然还不如一个黄口小儿,我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公子盻也不继续表演捉孙子的戏码了,他回头看那野人。
刿自觉羞色难当,拔出周刀,抵住颈部的动脉,欲要自刎。
向戌舌灿莲花,朗声道:“引刀杀了自己,比之引刀向仇敌,哪个更难?”
“引刀向仇敌更难。”
“倘若尔等真为好汉,何不寻那昏君,加戮其身,一则报破家夺食之仇、囹圄受饿之辱,二则为国家清除一害?昔日宋殇公专意征伐,十年九战,农事荒废,百姓饥馑,民不聊生,浮言积于道路。华氏杀之,不曾有罪于国家,反而历代富贵,遗泽后代。诸君何不效仿之?”
刿面色一喜,转眼又怅然道:“宋公有甲士傍身,拱卫左右,如何得手?难矣。”
向戌献言道:“予我周刀,童子教尔。”
刿把刀递上,向戌用手中的竹简,把周到卷入其中,作献宝物状,口中道:“不若藏凶器于竹简,言有高人献书于君,骗取宋公近身来看。”
接着,向戌把竹简缓缓摊开,最后露出了周刀的锋芒:“尔后开竹简,书尽而刀献,拾之而刺,昏君之首级可得也。”
向戌做出突击的动作,刿仿佛看到了昏君死在了他的刀下。
“妙呀!”公子盻趁机帮腔道:“昏君一死,国内汹汹,社稷无主,盻乃桓公之后,公室之表,届时桓族群起拥戴于我,我若为君,必为诸君平反。
如此昏君受戮,国除一害,号草之弊政消匿,牢狱之无辜得返,诸君可为功臣,受嘉奖于国家,勇武之名昭显于青史。
一举而四得,端得好计策。诚不愧是吾家麒麟儿。”
刿挺直了摇杆,仿佛心里起了无尽的气力:“我尝为诸君杀彘,如此壮举,刿愿舍命行险。”
第九十九章 轲
几个野人从向家的地盘出来后,径直往东门走去。
“刿大哥,我有话讲。”平素里寡言少语的小个子突然作声。
“怎么了,轲?”刿诧异道。
“我观那公子盻说话不尽不实,不可全信。”
刿勃然作色:“你小子是不是胆怯了?不敢去了?没卵子的货色。”
轲也不恼火,不温不火地说道:“我不是主张逃跑。我是想,与其刺杀,不如劫持。”
刿道:“那昏君难道不该死吗?”
“非也。一旦刺杀,不论成与不成,你我的性命,和邻里的家小的性命就不是我们说了算了。
如果改用劫持,逼得昏君就范,把昔日里盘剥的号草、使钱一一吐出,逼迫他释放狱中的友人,然后在劫持他的这段时间,要他们提供车马,允许我们的家小、农具离开宋国境内,岂不是更好。
要是选择刺杀的话,谁知道昏君死后,即位的是不是公子盻,他还有那么多的弟弟,成公子还有三人,凭什么轮到他一个桓公子即位。难道你们不觉得公子盻和向家小儿的计划在细节上有解释不通的地方吗?”
刿摸了摸周刀,道:“可是公子盻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还几次帮助我们。这次能从牢狱中脱身,不全靠了他的帮助吗?”
“细节很重要。”轲竖起一根指头:“先前公子盻在追打向家小儿的时候,我观他的眼神,不在自己家孙子的身上,而是有意无意观察我们的神态、反应。我觉得有可能是他在表演一出戏给我们看。
我担心他是在利用我们去刺杀昏君,好让自己从中取利,可能是觊觎君位,也可能是想要重新成为大夫。”
轲一番言论,让刿也动摇了起来。
“如果公子盻能力不足,昏君死后,没能继承君位,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么我们一家老小都要命丧九泉,因为成公子个个都是昏君的弟弟,如果刿兄是国君,你会放过杀掉你弟弟的凶手吗?”
刿将心比心,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假使公子盻排除千难万难,登上大宝,他要是心怀鬼胎,只是借助我们的手来篡位,到时候翻脸不认人怎么办?庇护我们必然要使他在诸侯中声名受损,严重的话,伯主晋国要严惩凶手以正礼法,我们的下场又待怎样?”
轲进一步总结道:“所以轲以为,最好还是劫持了昏君,要他答应我们的条件为宜。只要我们的刀匕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的那些臣属肯定会就范。
我们等他把我的的条件都履行后,再在边境一刀结果了他,大伙一块跑路,岂不是更好?”
轲的谋划深孚众望。
“大家且附耳过来,我们到时候这样……”
……
籍田礼完成后,还有一场长长的宴会,相当于君臣在野外开一场party。
酒肉尽兴,宾主尽欢,杵臼今日的心情出奇地好,上午收拾了长期以来钳制他的三桓,他感觉呼吸的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恭祝君上,重振君威,将来海阔天空,大有可为。”公孙孔叔小小地酌了一口,然后唱起了《诗经》中的商颂。
“嘉兴是在希望我能够如先祖汤一般,成就一番伟业啊。”杵臼感慨于心。
“嘉兴,当饮此白!”杵臼干了一樽,咽喉上下耸动,面上潮红:“借卿吉言。”
两人越聊越尽兴,开始讨论起三桓走后,空出的上卿、亚卿之位有何人选起来。
宴会结束后,一行人的车马开动,从东郊折返都城。
杵臼还不知道,一伙人正埋伏在归途。
……
满朝君臣正沿着大道行进,忽然,从旁处冒出来一个皮肤黝黑的野人,手里捧着一册竹简,恭顺地稽首。
路中央冒出来一个大汉,公孙钟离勒马问道:“何人拦架,难道看不出,这是国君的队伍吗?”
野人挤出满脸的褶皱,拼出一番笑容,他已经多年没有幸福地笑过了,骤然展颜,有点不适应:“我是隧地的野人,无姓,名刿。昔日有一隐士高人与我言,某年月日,宋君当于此过,有宝书一卷,尽陈治国之妙,献之于君,可得富贵。
如今君上果然路过此地,刿愿献上书籍。”
杵臼先前才与臣属讨论了如何求取贤才,弥补大夫之位的空缺,如今瞌睡了就有人送上来枕头,心里哪里不高兴。
“此,必定是有贤人欲入仕,又不知胸中良策能否受到重用,来此试探于孤一人。”杵臼笑着对边上的公孙孔叔道。
“君上明鉴,以孔叔观之,应是有人见君得名与器,想要自荐的把戏。”
“孤一人与卿所见略同。”杵臼于是吩咐甲士让开道路,请那汉子上来献书一观。
刿于是捧着竹简缓步上前,公孙钟离披甲执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三掌距离之处。
刿走到杵臼乘坐的战车的驷马前,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脊背处冒出了斗大的汗珠,小腿战栗得都有些站不稳了,口中的唾液仿佛是一瞬间干涸的河床,气息从喉结处经过的时候,隐隐有痒痒的感觉。
公孙钟离感觉很蹊跷,杵臼却笑着摆摆手,做出一副亲民的样子。
“郊隧之地的粗犷野人,没有见过孤一人的军阵,所以心惊胆颤,这很正常,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杵臼对自己的兵强马壮十分满意,他觉得是自己威武的贰广吓坏了来人。
公孙孔叔也觉得公孙钟离有些警惕过头了。眼前的小人不过是贤者试探君主雅量的一个工具人,搞得紧张兮兮的,平白无故拉低了印象值,毕竟对国君的评价,全靠这个野人回去与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贤者口述。
况且,杵臼好歹昔日里在学校学习过君子六艺,射箭和技击都是专业培训过的,区区一个手无寸铁的野人还不值得贴身防范。
“君上,愚以为,公孙钟离的兵锐贴得太近了,吓坏了献书之人。希望君上能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够在君上面前完成使命。”
第一百章 劫持
公孙钟离闻言收住脚,刿的腿肚子完全不受控制。
既然刿不能走动了,宋公杵臼于是从战车上下来,袖管从小臂上滑落。
“来,把书简打开,给孤一人观看。”
他的目光落在刿的上肢,刿躬下身,缓缓地展开竹简,书卷展开到了尽头,一把周刀冒了出来,青铜的寒光从隐匿处乍起。
刿登时凶相毕露,仿佛一瞬间从一只战栗不能的受惊小羊羔,陡然一变,化成了狰狞的恶鬼。
肾上腺素急速分泌,身体在危急关头重新受到了神经中枢的控制,刿从来就没有感受到,四肢百骸是如此得敏捷而富有气力。
他骤然跃起,左手如同螃蟹的大钳子,死死地制住杵臼的衣袖,右手抄起周刀,抵住杵臼颈部的大动脉。当寒冷的金属质感触及肌肤,杵臼顿时大惊失色,伸手就要往怀里探去——那里是杵臼怀揣的周刀所在。
公孙钟离等一行甲士,条件反射地抽出周刀,待时而动;公孙孔叔在车上也掏出了步弓,准备搭上箭矢。
乐豫等一帮大臣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登时呆傻在原地,如同一群鹌鹑。
“都别动!”刿暴喝一声:“谁敢乱动,乃公就要了昏君的狗命。”
他目光如火炬,冷冷地看着杵臼,杵臼讪讪地把怀中的手放回原处;刿警惕的眼神又向四下扫射,和公孙孔叔对视,后者投鼠忌器,弯上的弓又耷拉下来,和公孙钟离对一眼,后者不得不把紧张的持械之手垂下。
刿左手一把没收了杵臼防身的家伙,大喝着命令杵臼的卫士放下武器,退出到一箭之地以外。
“计划顺利,二三子速速来帮忙!”
刿仰脖高呼,几个野人闻声即刻从潜藏之地大踏步跑到近前,围绕着刿的四周,以免后者遭人暗算。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有何目的?”杵臼的声音有些艰难,他现在仿佛坠入了一张事先布置好的大网之中。
“住口!你这个昏君,我们出此下策还不是你逼的。你再胡乱发声,我们就与你玉石俱焚。”刿恶狠狠地恐吓道,杵臼只好乖乖地保持缄默。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脑子有点用不过来了。”刿对轲问道。
“劫持昏君到咱们的地盘,然后和他们谈判。”
刿控制着杵臼一步一步往野人聚居的村落走去,公孙钟离等人远远地跟着。
“你们居然还跟着,信不信我们一刀结果了昏君!”刿劫持者走不快,急得冲追击者大吼道。
公孙钟离放慢了脚步,公孙孔叔却不依不饶:“国君一旦离开了我们的视野,焉知你们会不会暗下杀手,国君离开我们的视野,我们不放心,这是我们的底线。”
“我们几个野人性命卑贱,即使换了一国之君,也不亏,你们敢赌吗?”轲强硬地说道。
“按照礼法,国君离开了他们的大臣,那就是弃国,如果你们把国君带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和国君流亡了有什么区别。如果国君流亡了,我们就要拥立新的国君来发号施令,到时候害死国君的罪责就怪不到我们这些做大臣的头上。
允不允许我们跟着,你自己看着办吧。”公孙孔叔不愧是谈判专家,张口就来。
轲想了想,觉得应该触及到了对方的底线,于是答道:“你们跟着也可以,但是距离必须在一箭之地以上。作为我们答应你们追击的条件,你们必须提供马车供我们安置昏君,以免我们走路不小心,刀口划破了昏君的脖子。”
现场的官员就属乐豫最大,他是大司马,又是执政卿,理应发号施令,众臣子都纷纷把目光聚焦到他脸上。
乐豫口里吭吭唧唧,半天摸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老头子饱读诗书,但是今天的题目显然超纲了。
公孙孔叔看他那副鹌鹑一般的模样,心里气打不出一处来,于是扛起大梁,与劫持众谈判了起来。
“可以!来人,准备车马。”
“不可!”公孙钟离忙劝道。
公孙孔叔却宽慰他:“没事的,野人没有上过学校,没有经过御车的训练,他们根本不会驾驶车马,走不快,我们完全可以跟上。
另外劫持犯作案前瑟瑟发抖,显然心里素质不好。现在他们一定紧张得不行,你是经历过大战的,在紧张的状态下,即使是士人,体力的消耗会非常之快,更何况是野人,怕就怕他们走路太紧张,一个踉跄,咱们的国君平白无故就没了,这个风险咱们冒不起。”
于是,公孙孔叔亲自除去自己的外衣,卸下全部的武器,向劫持者展示,以示无害,又从下面人手里接管马车,慢慢操纵着马车接近劫持者们。
“你在那里停下。”当公孙孔叔接近到五米距离的时候,轲要求他止住:“你现在折返回去,我们的人来接管马车。”
“舞阳,你去。”
一个瘦小的野人闻言去检车马车,然后试图把马匹牵过来,但是因为没有熟悉过马匹的性情,死活无法操纵四匹马一同行进。
“再去三个人,一人牵一头。”轲又增派了三个帮手。
远处的公孙孔叔和国君的亲信们商议一阵后,出列说道:“你们的要求我们都一一满足了。我们已经展示了我们的诚意。是时候告诉我们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该怎么样才能把国君归还给我们?说说你们的条件吧?”
“你们等等,我们还需要商议一阵。”轲答话道,事先野人们规划了劫持的过程,但是谈判的条件,内部还没有达成一致。
见诸位大臣有不解之色,身为少宰、国君亲信的公孙孔叔于是希望先通过谈话得到这次危机处理的主导权。
“诸位,自古以来,劫持者了了,近者,如鲁国之曹沫劫持齐桓公。其所求者,无非是财帛、土地。要弄死劫持的罪犯很容易,但是要让人质能够平安返回就千难万难了。
如今我们当以国君的性命安全为第一要义,虽然孔叔不是在场中官衔最高之人,但是一身荣辱咸系于国君。希望诸位能够配合孔叔营救国君,我一定尽心竭力,在保证国君安危的情况下,与歹人周旋,希望各位能暂时屈尊听从我的发号施令,我在此先拜过了!”
第一百零一章 谈判
马车向隧区行进,很快就抵达了野人们的村子,轲警告追击者不可以进村,几个人劫持着宋公往村里走。
“把村子包围了!”公孙孔叔下令道,公孙钟离占领了制高点,贰广的武士们把离开村子的三个出口控制住。
“盯紧点,千万不要让宋公从我们眼皮子底下被偷走。”公孙孔叔嘱咐道。野人手里就只有一辆马车,而且只能牵着走,公孙孔叔相信武士们只要不打瞌睡,人质是跑不掉的。
另一边,村子里见有马车到来,以为又是舆人、隧正前来,盘剥,仿佛耗子遇到了猫,纷纷躲到家里。
“乡亲们,是我,轲,我们回来了。”轲挨家挨户地吆喝,把村民动员出来。
人群围了上来,不少人满脸惊诧和感动。
“轲!我的孩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一把抱住了青年,眼里落下了晶莹的泪水:“孩子,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娘。”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轲最后凝结成三个音:“儿想你。”
刿也见到了自己的妻儿,苦于需要挟持人质,不能紧紧相拥。
“这个人是谁?”刿妻的询问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刿刀下的这个青年肤色白净,一身华服,富贵逼人。
“这个衣冠楚楚的恶棍,就是宋国的大昏君!”刿咬牙切齿地揭露了谜底:“我们就是侥幸劫持了他,作为人质,才有机会见到大家的。”
“昏君!”所有人看向杵臼的眼神陡然间变得猩红,杵臼感觉自己置身于狼窝,这些衣衫褴褛的野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他就是害死妹妹的昏君吗?父亲为什么不杀了他,给妹妹报仇?”一个幼稚的童音从杵臼的身后想起,纯真无邪的音调里吐露出的是杀机毕露的辞藻。
“好孩儿,你还记得你那可怜的妹妹,他被昏君派出的舆人活活打死,只为催逼号草和使费。”舞阳泪眼婆娑,七尺(一米四)的汉子却不争气得嚎啕大哭。
轲赶紧上去宽慰,没有甚么言语,只是轻轻拍抚他的脊背。
“不关孤一人的事啊,孤一人没有害人!”杵臼在赤贫的人群中惊恐万分,语无伦次地分辨道。他不知道公子盻和鳞矔把所有的屎盆子通通扣在他的脑门上,天地间所有的坏账都记在了杵臼的身上。
第一次,杵臼感受到了野人团体的威胁与力量。
“住口!你这个昏君。”刿挟持杵臼的左臂狠狠一夹紧,仿佛门板夹了核桃,杵臼高呼喊疼:“这里每一个人都恨不得生吃你肉,生饮你血,家家有血债,户户有深仇。你再聒噪,信不信乃公卸下你一根指头。”
杵臼抿住嘴,垂下头颅,好让疼痛缓解一些。
“轲,怎么就你们几个回来了,莫非我家男人?“一个邻居绝望地哭泣起来。
“不是的。”轲赶紧否认,和邻里把事情解释清楚,从如何脱身于囹圄,到貌似挟持了一国之君,言无不尽。
“我们现在计划要利用昏君的性命换回狱中乡亲的性命。大家赶紧回家把东西收拾一下,宋国我们是不能待了。”轲催促大家做好搬家的准备。
“轲,难道我们要离开这里的家园了吗?”土地都是村民费劲气力开垦的,骤然离开,有人颇有些不舍。
“我的干了劫持国君这样的大事。自打开天辟地以来,恐怕除了我们也没有第二个敢于这么干了。救出狱中的相亲们以后,昏君和他的爪牙肯定会时候报复。到时候留在都城的隧区,必然被反攻倒算。
况且舆人本来就把我们欺压得家破人亡了,即使没有逮住昏君,我们也是迟早要被盘剥至死。
同样是死,不如大家一起离开,去其他国家谋个活路。”轲视村子为死地,只有把大伙一块迁走,才能脱离险境。
“可是我们没有粮食,离了土地,这一季的收成是吃不上了,重新开荒的话,最快明年夏季才有第一次的收成,我们的存粮被那可憎的舆人盘剥了大半,余粮肯定挨不到那个时候,怕就怕到时候大家都要饿死。”有人反对道。
“不怕,我们把田地按照市价买给昏君的爪牙。”轲提出,开垦好的熟地,白白丢了,岂不可惜,明码标价卖给他人,一百周亩的土地,原本就可以售出1660釿的铲币,换购的粮食足足有55石,顶得上一年之用。
“他们会买吗?”有人质疑道。
“昏君在我们手里,他敢不?”轲指了指远处的刿和杵臼,听着纷纷点头。
“何不干脆多勒索一些?反正昏君在我们手上,他们不出也得出。”脑子机灵点的觉得人质本身也应当价值不菲的赎金,这钱不拿白不拿。既然当初宋国君臣不仁,视他们为猪狗,朝夕剥削,现在难得手里有牌,不狠狠报复,实在难解心头只恨。
“不可。昏君不仁,我等却不能不义。不然,在无所不知的天帝看来,我们和昏君又有甚么区别呢?只有保持虔诚和正义,天帝才会护佑我们。”轲和大多数殷宋遗民一样,保持着朴素的宗教观念,和纯真的道德观,贵族的堕落还没扩散到百姓心中。
“有这么多钱粮,我们也带不动啊。”
轲看看这些瘦弱到皮包骨头的相亲,负重跋涉,根本不是常年营养不良的、虚弱的野人能够实现的行动。
“我们向他们租用马车……”然而有租就有还,轲决定自己当那个还车的人——在大部队离开后,孤身一人归还租车和人质,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轲不忍心让别人来承担。
“最后需要讨论的是,动身去哪个国家?”
……
轲终于和公孙孔叔当面锣对面鼓地谈判起来。
“说罢,你们要多少赎金?”公孙孔叔轻蔑地问道,绑架犯无非是贪鄙之辈,若不是国君被劫,他早就手起刀落做掉眼前这个羸弱的“小人”。
“我们不是绑匪。我们不要赎金。我们只是被你们的苛政逼得活不下去的苦命人,我们要的,只有公平和生存。”轲义正言辞地说道,他目光灼灼,驼背的身躯下,隐藏着的是挺拔的人格。
第一百零二章 底层
“苛政?可笑,国君宽以待人,哪里行的了苛政?你去商丘城内打探打探,哪里有国人会说国君擅行苛政?”公孙孔叔作为国君身边的近臣,杵臼是甚么样子的君王难道他还不清楚:“国君一天到晚勤于国政,宫内的宝器都被卖了补贴国用,君上的夫人长期都得不到宠幸,只因为国君五更天出门,戴月而归,不曾有富贵之享用,不曾有美人之亲昵。
这样贤能勤政的君主岂容得你这种悖逆之徒诽谤?”
轲满脸的不信:“苛捐杂税,催促得宛如虎狼,把良民投入大狱,逼迫家属赎人,以敛取财货。这些事情我都深受其害,你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
“废话少说,划下你的道来。怎么样才能放回国君。”公孙孔叔觉得和劫匪聊道德问题,简直不可理喻。
“第一,把先前强征的号草费归还于我们。”
公孙孔叔奇道:“号草不是公平采买的吗?国君专门播出一批号草钱给舆人,向你们按照市价购买号草,哪里来的强征?”
轲气打不出一处来:“你胡说。舆人上门收草,用不公平的大秤杆,放上去一堆号草都不见得杆子升起来。强征的号草是额定的数十倍。凡是缴纳不上的农户都被打得皮青脸肿。还有好些农人孩子被当场打死,斑斑血迹,赫然在台阶之上。
至于说号草钱。我们是一个铲币都没见到。反倒是舆人收了一大笔使费,说是他们为公办差,理所应当要些盘缠。现在村子里都是饱一顿饿一顿,生怕吃多了,挨不过这个冬天。
你们这些肉食者总是说得好听,干的却不是人事,总有一天,天帝会惩罚你们的。”
公孙孔叔见他言之凿凿,声音低了下去:“号草钱,国君是卖了成公留下的玉器才换来的,预备给贰广和两师的战马提供食物。”
公孙孔叔想了想,劫匪都被逼得歇斯底里了,不要巨额赎金却只要索会自己的号草钱,口中喃喃道:“或许是大小司徒和舆人贪污了这笔钱。使费又有多少?”
轲说了一个数,公孙孔叔见数目可以接受,正好三桓今天缴纳了赎刑,手头正巧有一笔经费,于是道:“可以,我们会把使费和号草费给你们。”
“另外,我们还要把全村的土地卖给你们。”
公孙孔叔又纳闷了:“国家要你们的田地做甚么?”
“非是我们强买强卖。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你们以后肯定会清算我们今日的罪行。本来对国君不敬已然是死罪,如今我们甚至拿着凶器威胁于他,试问,如此这般,我们还在宋国有立足之地吗?
另外我们还要从卖田所得的钱财中,采买食物、租用马车,村子里的野人须要载着足以过活的粮昧,运送出境外,这些你们也要允诺。”
公孙孔叔许之。
“最后一个条件,被你们陷害投入大牢的本村村民,一个不落,都要释放。他们本来都是无辜良民,只是因为有人给他们扣上贼名,才含冤入狱。”
“好。那国君你们打算何时释放。”
“等我们的人都离开宋境一天后,我会带着租用的马车和昏君一起交还于你们。”
公孙孔叔补充道:“我们也有条件,不论你们是否搬走,我们都需要一队人马监视劫持国君的人,你们必须保证每隔半个时辰都让我们和国君对话,以确保国君安然无恙。”
…
宋都,向府。
“主上,不好了,国君被劫持了!”打探消息的仆役一五一十地向公子盻汇报。
“如今国都内鸡飞狗跳,那公孙孔叔命人大肆采买车马粮昧,赊着商人的账,说是国君赎回就给现金。”
公子盻扶案而起:“居然是劫持,而不是刺杀。大事不好,事情恐怕就要败露。”
他当即派人联络鳞矔和鱼衍,自己嘱咐家人赶紧收拾东西,北上逃回封地——鞌城。
……
夜幕已然降临,杵臼被五花大绑,从马车内被转移道刿的屋子里。
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简陋的竹屋。房顶是山菠萝的叶子扎成的,墙体和门窗是用刚竹编的,地基来自河边的土壤,承重柱的原材料则是木瓜树的树干。
三更的时候,风呼呼地从刚竹之间的缝隙里头穿过,冻得他蜷缩成一只受惊的刺猬,杵臼现在无比怀念他温暖的宫殿。
他向刿索要一些被褥。
刿拒绝道:“我们野人哪来的被褥?从来都是和衣而睡。”
到了五更天,刿就起来了,家人给他和杵臼准备了早餐。刿匀出一份给杵臼,一份野菜和一碗小米粥,杵臼看到刿的老母发黑的指甲盖和泛着沙砾的粥。
“这不干净。让孤一人的臣子给孤提供吃食。”
刿白了他一眼:“随便你。那你就先饿着,等负责谈判的轲来了再说。”
等到杵臼吃完臣子们提供的早餐,刿的家人看得杵臼吃剩下的碗筷和啃过的骨头。
碗里泛着星星点点的油光,骨头上的肉被杵臼啃得干净。
刿的家人看着骨头和碗,眼里出神,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他们殷切地看着刿,刿知道他们脑子里装着甚么,点了点头。
刿的家人如获至宝,他们把水填入碗里,碗壁上的油星浮起在水的表面,从刿的母亲开始饮了油星,然后再添水,传递给下一个人。
杵臼看他们的吃相,仿佛不是在喝白水,而是天神赐予的甘露。
刿的母亲又把那骨头提来,用石器凿开,一家老小每人分润一些骨髓的滋味。
末了,还把骨头浸入碗中,又是一层油光……
杵臼怔怔地坐在角落,眼神从震惊到恍惚:“孤一人的子民是这样过活的,孤还是称职的国君吗?”
刿家里的女人周身都穿着衣物,而男丁只有下裳而缺上衣——与其说是衣服,不若说是拾掇在一起的布条,没有人穿得起完整的布匹。
当小孩子吃力得把粮食装上车马,然后从车厢上跳下来,杵臼分明看见小孩子的三个宝贝——香肠、贡丸,布条稀疏得,连简单的遮羞都做不到。
第一百零三章 血泊
从宋城的东隧,一路向北而行,舞阳带领着村里的乡亲迁徙。
“今天就到这里了吧,男人都去伐木,搭建临时的住所,女人悬锅熬粥。”舞阳向大伙发号施令,刿和轲把乡亲们都托付给了他。
一整天行军般的迁徙让野人们疲态毕露,即使有租来车马的帮助。
“舞阳,我们现在到哪儿了?”有人询问道。
“看到眼前的大河了吗?”舞阳一指:“这应该就是丹水了。按照轲规划的路线,这里应该位于楚丘的东南方向、孟诸泽的东方。
明日一早,我们就伐木作舟,顺着丹水向东行船,然后在彭城转入泗水水道,一路北驶,就可以抵达鲁国的国都,曲阜。”
“鲁国啊!”那人流露出神往的表情:“我听说当代的鲁公是一个有德行的君主,他任用了柳下禽(史称柳下惠)、臧辰(史称臧文仲)等贤能的臣子。”
“不错。“舞阳点点头:“柳下大夫执掌刑名,讼狱公平;臧大夫废除关卡,我们也能毫无障碍地进入鲁国。
宋国的行商都盛赞臧大夫人品超绝,连国内的残疾人,他都不加歧视,鲁国灾荒的时候,甚至说服鲁公,计划卖宝器于齐国,以换取粮食赈济灾民。
在这样的国家里,一定不会受到像宋国一样的欺侮。只是不知道两位贤人现在还在世否,还当政否,毕竟两位的年纪也不小了。”
“但愿上天保佑。”那人闭目祈祷一阵,然后抄起了石斧:“走吧,天色不早了。伐木去吧。”
秋夏之交的暑气是最熬人的,空气中弥漫着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风,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大蒸炉。
森林就在丹水的北面,河水上架着一座桥梁,森林就在桥梁的左边,右面则是大道。一抬头,一群受惊的鸟儿争先恐后地从枝桠上飞起,天地间响起他们扑腾羽翼的声响。
“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木桥?”野人没有注意鸟儿为什么受惊,只是这么问道。
舞阳凄然道:“我虽然没有见识,但是我祖上可是曾经被动员参加过郜城攻防战的。那一年,还是宋殇公当政,郑庄公假借天子之命,联合鲁公、齐侯进攻宋国。我家也被动员,跟着君子的战车,在郜城攻防拉锯。为了把商丘的粮食运往前线,就有了这座木桥。
哎,说来难受,我们的祖先为了捍卫这个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现在我们却要背弃这个国家,离开这片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
远处的女人们看着汉子们一一过桥、入林,也开始了手中的活计。
忽然,异变横生!
一抹血光从舞阳的咽喉飙出,紧接着是急促的马蹄声,男人的哀嚎此起彼伏地回响。
“有戎狄!”一个野人在被重箭夺取生命前的最后一息,用尽全身的气力,向河岸对面的妻儿报警。
女人们这才看到铜盔铜甲的骑兵鱼贯而来,马蹄踏过木桥,直逼手无寸铁的妇孺而来。
舞阳的儿子吃惊地看着来骑风驰电掣奔来,那人带着青铜的面甲,只露出一双嗜血的眼睛。
骑射手在他母亲八米处勒马,从背后取出不对称的弯弓,搭上箭矢。
“嗖”地一声,母亲手足无措的时候,铜制的双翼箭镞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洞穿了妇人的咽喉。殷红的鲜血,从箭镞翼尾的血槽处喷薄而出,把正在熬煮的小米粥染上一抹残酷的颜色。
“娘!”舞阳的儿子从喉头发出一阵悲鸣,剧烈的恐惧夺取了他身体的控制权,他的小腿止不住地抽搐,最后稳不住身形跪倒在黄土地上。
骑射手注意到了男孩,再次拍马加速,随着一阵破风之声,悲鸣戛然而止,一具年轻的肉体轰然倒在地上,血泊渐渐扩散开去。
一村才逃出狼穴的野人又进入虎口,短短几分钟,杀戮就高效地结束了。
“都说了留几个活口!”为首的戎狄看着满地的狼藉,愤愤然。
“这么多粮食,杀光了又得自己人费力气拉车!你们这些汉子,就不会过过脑子吗?”
……
商丘的东郊,刿的房子内。
轲拉开竹门进去,用低沉的语气道:“刿,算算他们应该到预定的地方了,后面即使昏君出兵去追,应该也追不上了。后面我来和他们周旋,你先去我们预计的那个地方藏身吧。”
刿点点头:“一切顺利,后面就拜托你了。”
刿把周刀递给了轲,拉开了竹门,道:“我们一定会一起走的对吧?”
“嗯。”轲用蚊子般的声音回复道。
刿大踏步走出房门,旋即竹门又被打开,一个黑影冲进来抱住轲,声音哽咽道:“一定要安全汇合啊!”
刿完全没有先前冷静的样子,泪眼婆娑。
“莫要作儿女态,让肉食者看了笑话。”轲勉强地拉开苹果肌,强笑道。
“他们不一定会杀我,杀了我这么一个蝼蚁般的人物,谁来告诉他们,租用的马车放在什么地方?”轲和乡亲们事先约定好把马车藏在丹水之阴的密林中,到时候让宋君自取。
“马车很贵的,他们一定舍不得。杀了我,他们可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刿仍然不放心:“他们或许憎恨你胜过顾惜马车的财产。也有可能他们拿到了马车,但你的脱身之计不奏效。”
“去吧,一切有我。”
……
刿离开良久后,轲才解开了杵臼身缚的绳索。
“你自由了。”
杵臼戒备地离开了竹房,外面的亲信大臣一下子涌了上来,公孙钟离扶刀横立在杵臼背后,公孙孔叔和杵臼分享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来人!”身后一个年迈的声音厉声下令:“上!”
几个全副武装的甲士立即进屋把轲像拎小鸡一样提了出来,轲的周刀在搏斗中给轻易收了去。
“跪下!”
轲的小腿从背后被人一脚踹翻,他一个踉跄,双膝着地。
“乐大夫,下令吧。”几个骑手端坐在坐骑上,眼光紧紧注视着乐豫的右手。
“去!追踪那些叛逆的野人,把他们一个不留,统统刺死!”乐豫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的右手用力向下挥,轲感觉仿佛是巨石撞向他的胸口。
第一百零四章 毒誓
“诺!”骑士们调转缰绳。
“哼,言而无信,无耻至极!”轲的嘴角单侧下意识地向上方一斜,鼻子皱了皱,颊肌微微上提,轻蔑道:“你们最多杀了我,想要追上他们,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贱庶!”公孙钟离胯部一提,强劲有力的右腿一下扫在轲的鼻梁上,把他踢得栽倒在地上,一双鼻孔止不住地冒血。
“住手!”杵臼大声呵斥,他须发缭乱,衣衫不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孤一人是国君,孤一人说话算话,不得下令追击迁走的野人,也不得对他无礼。”
杵臼弯下腰,把趴在地上的轲扶起:“给他弄点吃食,多加一点肉羹。”
轲一个肘击顶开了杵臼的手,小眼睛瞪了杵臼一眼:“昏君,休要在此惺惺作态。要杀就杀,何必作弄于人。”
公孙钟离怒发冲冠,抬手就要给轲两个大耳刮子,杵臼一把制止了他。
“不可,千错万错,都是孤一人的错,他对孤一人的怨恨,也在常理之间。”
公孙孔叔拱手道:“君上即位以来,操劳国务,不曾骄奢淫逸,何来过错?”
乐豫亦皱眉:“此言得之。这些野人以刀兵凌迫君主,天下之恶,无过于此,若不能穷治其罪,何以安社稷,申明礼法?”
杵臼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一甩袖子:“你们随孤一人来看看。”
他大踏步进入野人的屋舍:“这样漏风漏水的竹房,你们住过吗?
我可是住了数日。”
公孙孔叔摇摇头,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乐豫却神色坦然。
“孤一人吃剩了的碗,他们还要把碗壁上的油沫吃干净。”杵臼把黑陶制作的碗拿给他们看。
公孙孔数面有惭色,乐豫却道:“贵庶有别。”
“孤一人啃过的骨头,他们还要敲开吸骨髓。
男人们上半身穿不起衣服,一年到头嘴巴里都没有几滴油水。
不经历这一番磨难,孤一人都不知道孤一人的子民已经快活不下去了。这些都是孤一人的政失。”
杵臼不自觉地抬头,掩饰微微湿润的眼眶,阳光穿越山菠萝的叶子,照射在他的眼膜上居然有些刺痛的感觉:“孤一人一定要查清其中的缘由,到底是谁残害郊隧。”
“君上明见万里。在之前的谈判中,臣发现本地的舆人似有盘剥之举,狱卒也有所勾连。他们在外面鱼肉,恶名都推在君上的身上。”公孙孔叔一握拳:“这些人都是三桓、大司寇华大夫的部下,以臣愚见,应当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看来公族与吏员都不干净了。”杵臼深深地看了乐豫一眼,乐豫心中一颤——他是执政卿,发生这样的黑幕,他很难洗脱责任,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杵臼折返到轲的跟前,亲手替他松绑,闻言道:“你可以走了,不会有人追杀你。”
轲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不发一言。
“不过离开前,你可以跟我讲讲舆人、使费、号草和牢狱的事情吗?孤一人要肃清国政,严惩一批蟊虫。”杵臼诚挚地恳求,热乎乎的餐食被端到轲的身前,后者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开始扒拉着食物。
“那天,舆人来到了这里……”
轲缓缓地开口,把盘剥之苦和牢狱之灾,娓娓道来。
“孤一人一定会严惩这些欺上瞒下的祸害!”杵臼一脸郑重的颜色:“过去,孤一人被蒙蔽得太厉害,我保证,这些残害过你们的官吏,一个都不会逃脱应有的惩戒。孤一人向你保证,向漫天的神人保证!
子姑待之。”
轲没有接下话茬,而是道:“我不会写字。寄放车马的位置,我画在一块木板上了,等我跑过那个土丘,我就告诉你藏在哪里了。你们不许跟着。”
“放他走。”
士卒们放开一条道,轲跑过土丘的另一侧,才放声道:“就埋在竹门的底下。”
轲一溜烟不见了,公孙孔叔掘开土:“公孙钟离,你看就在丹水之桥那一侧的森林里。”
“我这就带人去取来。”马鞭一甩,黄尘飞起。
……
“轲,我等你好久了。“
刿从相约的潜藏点冒出,大力拥抱着姗姗来迟的轲,后者的鼻梁被夸张地包扎了起来。
“你的鼻子怎么了?”
“哎,一言难尽,咱们边走边说。”
……
两个结伴前往丹水的集结点,然而四条腿的马匹已然先他们一步来到丹水之桥。
刿和轲看见骑兵们打马穿梭在一堆尸骸之中。
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他们的鼻腔,黑色的乌鸦降落在陆地上,一边啃食着人类的躯体,一边用粗哑的啼叫吸引同类前来进食。
“趴下。”轲把刿狠狠按下,两个人趴在地上,远远地观察着。
公孙钟离身着甲胄,骑着战马,四处搜寻着幸存者,一个御士拨马近前:“公孙,弟兄们都查看过了,没有一个活口,伤口都是被箭矢贯穿,很深,应该是就近射杀,马蹄的印记从森林的那边一直延申到这里,想来应该是擅长骑射的山戎做下的血案。”
公孙钟离点了点头,和他本人的判断并无二致:“看来戎人抢劫了马车和财务,杀人的箭矢也被一一回收了。没有什么好疑惑的了。
你们把尸体都焚烧了吧,免得产生瘟疫。”
江边冒出几处火光,公孙钟离带人匆匆而去。
刿和轲目眦尽裂,眼眶通红。他们扑向各自家小的余烬嚎啕大哭。
轲和刿没有机会查看家人的创口,等宋兵走后,留给他们的只有没有烧尽的毛发、指甲和部分骨骼。
刿的儿子是村里唯一一个长着十一根脚趾的男孩,凭借这点,他很快找到了自己家人的尸骨。
轲也找到自己昔日的牵挂,两眼垂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们应该已经造舟楫,划桨启航动身去彭城了的啊?为什么!”
轲心如刀绞:“一定是什么细节被我疏漏了,才招致宋兵的追杀,都是我的错啊!”
刿抓起一把家人的骨灰,用破布包起来,用力咬着牙齿发誓道:“娘,孩儿今生今世一定替你复仇!不杀尽昏君和他的爪牙,我誓不为人!”
第一百零五章 赵盾
晋国都城。大学(设立在国都的贵族学堂)。
赵婴齐是晋国执政卿赵盾同父异母的弟弟,年未加冠,已然出落为一代翩翩公子。
当初重耳流亡在翟国之时,翟人首领恰逢讨伐廧咎如归来,带来了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自是不施粉黛,亦然玉色天成,令人垂涎。
翟人以为重耳绝非凡品,有意交好,将二女赐给他日夜享用。
重耳更喜欢年齿幼小的妹妹,季隗。季隗的姐姐,叔隗就赏赐给亦师亦臣的追随者,赵衰。
十余年的颠沛流离之后,重耳得以回到晋国,成为晋国的君主。晋文公把自己的妹妹赵姬又嫁给了赵衰作妻,以示恩宠有加。
赵衰日日与新妇颠鸾倒凤,诞下三个子嗣,赵同、赵括和赵婴齐。他早就把老相好叔隗抛之于脑后了,这个可怜的女人为赵衰诞下了长子赵盾,在翟国日夜翘首以盼。
赵姬才听说了叔隗的存在,就在床榻上与赵衰道:“我听说你在翟国还有一房妇人,一丝血脉。可有此事?”
赵衰忙道:“你若不喜,我派人处理掉她们。”
赵姬的俏眼生出愠色:“天下女子,总有年长色衰的一天,最担忧的,无过于皮肤松弛,青春不驻之后,为床第之人所厌弃。
叔隗年轻时候一定很漂亮,现在你却因为怜爱我而遗弃他们。
夫君如此喜新厌旧,她的今日,恐怕就是我的明天。”
说罢,赵姬开始莺莺地啼哭。
赵衰登时面色惨白,这个美貌的女人不仅仅是自己的妻子,还是国君的妹妹,若是哪天,妻子把自己今日的言语说与国君听,自己的政治前途恐怕到此为止了。
“夫人。”赵衰面上露出哀色:“我这就派人去接她们母子回国。”
当赵盾母子跪倒在嫡母赵姬面前的时候,赵姬亲切地扶起了她们。一番考教,赵姬发现赵盾这个孩子相当聪慧贤能。
于是,她找到赵衰,直言不讳:“赵盾是你的长子,又学识非凡,希望你立他为长子,立他的母亲,叔隗作正室。我愿意伏低作小。”
于是赵盾一跃成为赵家的嫡长子,赵婴齐的哥哥。
就在两年前,赵婴齐失去了他的父亲,不久,哥哥赵盾继承了父亲在晋国的政治遗产,成为这个国家军政两手在握的权臣。
自从哥哥显荣于人前的那一天起,赵婴齐在人前,受到了哥哥相当热切的照顾,尽管之前两人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
赵盾出生的时候,赵婴齐还没有问世;赵盾成为嫡长子的时候,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如今赵盾权势滔天,他才是学堂里的莘莘学子之一。
“赵婴齐,你哥哥又来看你啦!”赵婴齐的同学表现得相当兴奋,手中的竹简都快拿不住了。
“嗯。”赵婴齐简简单单应了一句,接着看书。
“你为什么总是对家人这么冷漠?赵大夫当得好大官,却不忘经常来照顾你。天下哪有你这么做弟弟的?”同学觉得赵婴齐为人也太恃宠而骄了,把家人的亲情当作稀松平常,他自己的亲爹没有人家赵盾操持国政的重担,却常常忙得不顾家,一个做父亲的,对家人的教育还不如人家做兄长的。
“哼。人为棋手,我为黑白之子罢了,汝等且作纹枰而不自知,可叹。可叹。”说罢,赵婴齐又翻起了竹简,也不管他人的眼光。
肥美的羔羊,沁香的酒水,赵家的仆役满载着慰问品,进入了大学。
“赵大夫……”大学的老师正上前迎接,刚欲行礼,却被赵盾阻止了:“今日只有老师与家长,没有大夫与臣民。”
赵盾毫无架子,他拉着老师的手,嘘寒问暖:“老师日日执教,授课滔滔不绝,一定已经累了吧。盾载了美酒,请为老师润润嗓子。”
两杯下肚,赵盾又道:“夫大学之学子,今日为学堂之骨朵,他日必为晋国之栋梁。学生日日学习,一定心神憔悴。盾备了些肉食,以飨莘莘学子。”
仆役们默契地把羊肉分与学室里的孩子。学生们丢下了重重的竹简,哄动着挤上前来,欢天喜地地分食美味。
赵盾还准备了些礼品,小孩子可以得到一些甜食,而德高望重的老师们则收获一些价值不菲的玩意。
“区区一些薄礼,不成敬意。”
老师们一个个眉毛挑得老高,鱼尾纹都拧成一块,纷纷夸赞赵大夫尊师重道,注重教育;赵婴齐打小就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就通。
“这都是诸位老师教得用心,教学方法独树一帜。季弟有你们这样的良师相辅,真的是三生有幸。”
赵盾去学堂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国人们纷纷赞叹赵盾是一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好官。
入夜。赵盾的家里。
“久等多时了,阴阳也去了半日,老狗如何这般才来?”一个美娇娘嗔怪道。赵盾低头见她粉妆一如玉琢,俏脸争如银盆,发髻如蝉,翠鬓笼松,教津唾润肠与他吃,端得是乖巧怜爱惹人亲近。
“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赵盾褪了上衣,调笑道:“教你上炕,就捞食儿吃,好一个馋嘴妇人。”
那美妇也不羞,收了口舌,叉腰道:“好你个赵盾老狗,三十多岁的老头儿不让人吃食。
在外面惺惺作态也罢了,在家里与我佯装,有何意思?”
于是翻身上爬。
赵盾笑。
窗外蝉声阵阵,。
一番恩泽,妇人犹自不过瘾。
赵盾直到起而不能,方才并头交颈而睡。
然而赵盾并不知道,就在距离他不远处,一个黑影一掠而过。
那黑影飞檐走壁,遁出赵家,前往主家而去。
“嘿嘿,赵盾,好一个道德君子,端得一番圣贤模样,大家还不是一路货色,这不,原形毕露了不是?翌日教你好看!”
第一百零六章 歌谣
“太傅,怎么还没出来?”田双在马车上催得紧。公子卬没有什么古代人的架子,田双和他相处久了,逐渐没大没小起来了:“再不起来,太阳就要晒屁股啦。”
“我进去看看。”管理从踩着车轼翻下来,进到屋里去,只见公子卬还在手忙脚乱地敷粉。
“催什么催啊。真是的。”公子卬抱怨道,要让一个现代人五点钟就出门真的是难为他了。
管理跨过门槛:“太傅,你怎么敷上了?”
公子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还好意思说,你今天怎么没帮我敷粉?我又不怎么会化妆。”
管理摊了摊手:“我没帮你敷粉,意思是今天就不用敷粉了——晋国又不是卫国,人家很务实的好吧?”
“哎呀!”公子卬草草去了粉,登上马车:“出发,今天要说服赵盾,归还卫国城邑。”
公子卬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既是打气,又让睡意消散。
……
赵盾的车马已经出门早朝。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见前者驱车离开后,悄咪咪向赵宅摸去。为首的人嘱咐道:“火不用放太大,箕大夫的意思是,把那个美艳的妇人熏出来,让国人见识见识道貌岸然的赵盾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就可以了。”
……
赵盾的家宅之前,公子卬的面前站着赵家的门童。
“我家家主业已上早朝去了,几位贵人是哪里人,寻找我家主人有何要事?”门童彬彬有礼地问道。
公子卬正要作答,被管理拦下:“我家主君系宋国的太傅,宋公的嫡亲弟弟。今日登门造访是为公事而来。敢问赵大夫何时有暇,到时我等再来叨扰?”
门童躬身歉然道:“我家家主为国是而去,归期不曾有约。家中男子咸在别处,主人问政于朝堂,少主有学于庠序,只余下女眷在内,不便招待几位远人,实在抱歉。
几位若是情势不着急,可以留下住址,待我家主人回来,一定上门相请。”
管理回头看了看公子卬,后者点点头:“也好。就依此办。”
公子卬取来玉帛,饱蘸浓墨,龙飞凤舞地留下帖子,盖上宋国太傅的大印,递与门童。
门童正小心翼翼地收好,突然门里传出来慌乱的喊声:“起火了,起火了!”
门童唰地脸色煞白,告了声罪,匆匆入门。
赵府的浓烟越来越大,隔着老远,国人们都能看到。
赵家住在东门,临近东市,做买卖的、逛街的都被吸引了过来。赵府的门前围拢了一票看热闹的国人,不少人手里还捧着早上刚买的瓜,杵在那里指指点点。
“快救女眷!”府内的仆役高呼着四处狂奔,门外的人都能清晰地听出他们语气中的慌乱。
“哎呀,看情形不太妙啊,赵盾大人虽然是一国执宰,平日里却节俭非常,家里的男仆不过门童、车夫和打杂的三人而已,这火看起来不大,但是三个人恐怕也灭不掉。”围观的人饶有兴致地闲聊着。
“可不是嘛,早上我看车夫跟着他上朝去了,家里恐怕少了男人顾不过来这火势。”
公子卬见浓烟越来越大,而外面的国人见同胞罹难,却丝毫没有救援的意思,心里不禁对晋人的道德水平看低了一分。他询问管理道:“咱们要不要进去帮忙?”
管理摇摇头道:“太傅若是此刻入内救火,即使救成了,也将成为赵家的仇寇,而非恩人,如此,此番访晋,大事休矣。”
公子卬震惊道:“奇哉,火中援手,怎么就结仇了呢?”
管理解释道:“周礼,妇人之义,傅母不至,不可下堂,越义求生,不如守义而死。
女人即使被火烧死,也不可以触犯礼法,逾越禁忌。太傅,你是男子,入内救人,即使把人救出来,也会坏了闺第门风,赵家为了脸面也要致你于死地,咱们大老远从宋国经过卫国,抵达晋国何苦来哉?
不正是为了赚些钱粮,好让长丘的子民度过饥荒,请太傅思之,慎之。”
公子卬右手握成拳,杵在鼻子下,思索道:“要是为了拯救他人于危难,却要极大地损害自己和子民的利益。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他突然想起了彭宇,摇头道:“非是我麻木不仁,实在是,哎……要怪就怪王浩的翅膀煽到了两千六百年前吧?”
见公子卬罢手,管理宽慰道:“周公以来,道德礼法如此,你我也毫无办法,除非里屋有女眷明言求助,否则咱们只能袖手。”
赵家的女眷一个接着一个被接到门外,先是赵家的主母,再出来了一个绝美的小妾,不是别人,正是昨夜与赵盾承欢的女子。
小妾的出现在人群中炸开了锅,几个托趁机放声唱起了事先编排好的歌谣:
“二八娇妾,四八丑郎。苍然老臣,唇泽新欢。
鸳鸯襟被,并头交颈。不唤达达,却道爹爹。
皮肉好画,筋骨难描。人面姣姣,兽心漆漆。
朝堂敝衣,雩台陋屣。百镒万铲,求乎牝门。”
围观的群众闻言指指点点:“没想到啊,没想到,赵大夫浓眉大眼的居然是这样的人。”
“哎呀,不曾想以为晋国出了贤臣,没想到赵大夫的钱都用来买美娇娘了。这么绝色的女子,靡费恐怕不在小。赵大夫哪来这么多钱?”
“哎。权贵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你说钱哪来的?”说话之人留了一个你我都懂的眼神。
火势越来越大,门里传来了火焰的噼啪声和房梁砸落的巨响。
门童从里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满头大汗地对赵家主母,叔隗私语。
出身戎狄的叔隗闻言面色骇然,她急急跺脚道:“怎么就没办法了?外面这么多男子,怎么就人手不够了?里面的是老妇的嫡亲孙女,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礼法?
外面这么多人,你点几个帮忙救人。我看那几个君子就很魁梧有力。”
言辞间,叔隗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条曲线,恰恰指向了马车前的公子卬。
第一百零七章 礼法
体面的服饰,魁梧的身材,壮硕的肌肉,以及骏美的马匹。
叔隗再看看公子卬的身后,两个猛士,一看筋骨和脸上的横肉,显然是见识过刀剑,较量过生死的部下。
叔隗对门童道:“这伙人一看就孔武有力,你速速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帮助我家孙女脱离火海。若成,必有答谢。”
门童连忙摆手:“主母,不可啊!人死事小,失礼事大。赵家的门风不能因为区区一个息女,就败坏了啊。”
叔隗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若推脱不去,老妇待儿子回来,就把你处死!”
门童大骇,三步并作两步向公子卬拱手道:“这位宋国公子请了。敝家息女困于火海之中,性命有累卵之危,敝家主母请公子施以援手,异日必有重谢!”
公子卬回头对管理道:“先前是闯入他人之门救人不可,如今人家求救,这下总可以救人了吧?”
管理点点头。
公子卬于是上前向叔隗垂手:“在下是宋国的太傅,姓子氏宋,单名一个卬,见过夫人。”
叔隗着急道:“公子见谅,老妇家中男丁在外,骤然火起,嫡亲孙女困于火海,虽然暂时无虞,但是前梁倒塌,有火横于二进,拦住了我家孙女的生路,倘若再耽搁些时间,恐怕性命不保,还望公子施以援手,我家儿子乃晋室执政,待得归来,老妇必有重酬于公子。”
公子卬原本就打算救人,现下听得有钱好拿,眼珠子顿时成了铲币的模样:“人命攸关,夫人肯信赖于区区,卬定当全力施为。”
说罢,公子卬催促门童引路,入得门内。
到了二进之处,只见得一条火墙隔开了内外,火墙窜得并不是很高,甚至远远不及马腹,寻常人裹着一条湿润的被褥,估计就可以冲出来了,然而公子卬见到一边的水井就在二进之外,一个男仆打扮的老汉正在费劲地拉动桔槔,努力把水井里面的水打出来。
一个头戴及笄,模样周正的女子被火墙隔在二进之内,身上的布衣、布群都是容易可燃的物什,贸贸然冲出来,定然化为灰烬。
那女子脸色被炽热环境烘得红扑扑的,惹人怜爱,神色却慌张无比。
她见门童带人施救,忙不迭大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女子声调不自觉得拔高了起来,但是眼里却没有吓出泪珠,手中挥舞不停,催促着救兵赶紧行动。
这时,打水的老仆人匆匆提来一桶井水,哗地泼向火墙。火墙稍稍矮了下去一些,随即又窜了起来,和泼水前的高度一般无二。
“再去打水丫!快!”女人的眼神先是充满希冀,但是火苗再次雄起的时候,她的瞳孔又晃动了起来。
老仆人苦笑着,摊了摊手:“小主人,这井里的水都见底了。再也没有更多的水了。”
女子不由得气极:“去附近邻居家里打丫!”
门童也跺起脚来:“小主人,我们去求过了,箕家、士家、梁家和蒯家都是咱们家的死对头。他们都不愿意让我们进去借水!”
“本来人高的火焰,现在就只剩半身了,快想想办法丫。”女人一脸愁容。
“公子请与我掘些土来,埋了这火!”那门童递来一把石器,他的手里也多出一把,他一脸歉容地对女子道:“请小主人稍稍忍耐,我们这就去掘土。”
公子卬毕竟是在战场上挖过土方,设计过战壕的人,他疾声反对道:“石器掘土,根本来不及。”
女子一听这陌生的男声,更是绝望。
“不过还是有办法的!”公子卬的话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卬去骑马过来,火势不及马腹,跃马即过,卬可以进去把你小主人抱出来。”
也不等他人回答,公子卬快速回到门口:“快,把拉车的绳子除掉,把马镫安装上去。”
田双闻言双手施展起来,公子卬也默契地配合。
管理劝道:“不可啊!太傅。太傅可是要跃马将女子抱出?”
管理听到了他之前的言语,劝谏道:“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是未出闺阁的待字女子。”
叔隗着急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迂腐,人命关天,哪里还管这些?”
管理阻止道:“不可!人固有一死,但礼不可废。”
公子卬斜斜地看了一眼火情,灵机一动:“那让马自己进去,让赵家小主人自己跃马出来不就可以绕过男女的身体接触了嘛!”
“好计,好计!”叔隗接茬道。
管理还是不同意:“哪里有女子戎马的道理?理是没有听说过的。女子受火,就应该让傅母(保姆)抱出堂的。”
公子卬反驳道:“你说的傅母抱堂是姬姓的礼仪。赵家姓嬴,我家姓子,都是殷商之余,家里都没有傅母一说,况且殷人之史还记载妇好持斧钺而阵战。你看殷人女子连打仗都可以,骑马怎么就不行了?”
管理哑口无言,公子卬胜利般地翻身上马。
“驾!”白马快如闪现,在万众瞩目中冲入门墙。
“去吧,小白马!”公子卬到二进后,滚鞍下马,一拍马臀,马儿一跃跳过了火墙。
“快快上马!”公子卬在这边大声疾呼,仆人、门童却不知趣地劝谏:“小主人,女子不能骑马啊!”
那女子忍不住破口大骂:“再要聒噪,我就弄死你们两个贱奴。”
女人哪里见过马鞍,抱着马臀往上爬,却被白马一蹄子撂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公子卬一拍脑门:“不要触碰马臀,马身两侧有圆环,是为马镫,探脚入内可也。”
女人照他的指示,费劲地爬上了马背。
“抓稳了缰绳!”公子卬提醒道,但那女子不得要领,胡乱牵着绳子,公子卬见她这样肯定要摔下来,又道:“抱紧马颈!”
“抱紧了。”
“吁!”公子卬一个口哨,灵性的白马得到主人的命令,一个助跑飞跃了火墙,从门外冲去。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和喝彩,却见那马儿发狂似的,丝毫不减速,继续向外狂奔,一路绝尘向城外飞驰。
第一百零八章 提弥明
“马疯了!”叔隗着急地大喊:“老妇的孙女啊!”
公子卬一边解开另一匹马拉车的缰绳,一边宽慰道:“不会有事的。卬这就去制住马匹。”
他左脚踩踏在马镫上,右脚稳稳地固定好,一夹马腹,大喊一声:“驾!”
白马灵性地绝尘而去,留下一地的烟尘隔绝了叔隗的视线。
……
晋国都城外的河水边。
与其说是河水,唤作小溪更为贴切,潺潺的水流从汾河分流而来,绕到了都城,绛的南边。
公子卬一路追踪马蹄的痕迹,才看见赵家的闺女在水边细细地用溪水清洗马匹腹部的杂毛。
公子卬长吁一口气,滚鞍下马,然后缓缓拔出周刀。
早晨的阳光经过刀面的反射,不经意间照到了女子的眼睛。
她一个激灵,大声喝问:“你要干什么!”
公子卬左手摊平,做出一个放心的手势:“赵家息女请安心,我不是针对你。这匹马犯了失心疯,就应该处理掉,免得日后妨主。”
女人背靠着马身,双臂大张,辩驳道:“马儿没有疯,你可不要胡来。”
“可是若是不疯,怎么就不听我的哨声,驮着你乱窜呢?”公子卬越走越近。
女人警戒着看着公子卬的眼睛:“我知道为什么,你把刀放下。”
见公子卬收刀,女人才放心他没有歹意。她把马腹指给他看:“你看,马儿应该是在救我出火海的时候,不慎被火苗燎到了,所以才跑这么长的路。”
公子卬近前去瞧,果见烧红的皮肤和火焰燎过的毛发痕迹,不由得释然:“那就好,省下不少钱。毕竟一匹马很贵的。”
“你很缺钱吗?”女人用手捋着马毛,手法温柔如梳。
“确实挺缺的。我不远万里从宋国来到这里,也是想弄点钱,好干事业。”公子卬直言不讳,反正很快就要游说女人的父亲了,左右无所谓。
“你不会是想让家父给你弄钱吧?”女人笑道。
“是,也不是。令尊是晋国的执政,我试图说服令尊归还土地于卫国,如此卫君就会给我黄金,作为酬劳。”公子卬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他的目的:“你是令尊嫡亲的女儿,不知道能不能帮我说项一二,毕竟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
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公子卬才发现女子皮肤白皙,先前在火焰的场景里没有看得出来。
“你救援之前,祖母应该许下了酬金了吧。你一个宋人,这样一货两卖,似乎有违殷商的诚信之道吧?”
公子卬面色一赧。
“况且,我一介女子,你觉得家父会听一介妇人之言吗?殊不知,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公子卬顿时惊异起来,谋及妇人,宜其死也的典故,讲的是郑国祭仲的典故。祭仲是郑国的上卿,他的女婿雍纠接受郑国国君的命令去郊地谋杀祭仲。好死不死,雍纠把这件事情让他的老婆,祭仲的女儿,雍姬知道了。
雍姬左右为难,问母亲:“父亲和丈夫谁重要。”母亲对曰:“人尽可夫,父亲只有一个,怎么能比?”雍姬于是出卖丈夫,向父亲告密,祭仲杀雍纠,陈其尸首于积水之池。郑君吐槽道:“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想不到你一介女子,见识不凡。”公子卬抚掌称赞道。
“哼!从我手中阅过的书卷,浩如星斗。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凭什么男人可以看书女人却不能有见识?”女人把下巴高傲地一抬,露出颀长的脖颈。她牵着马儿上了岸,翻身上马。
“女人当然可以看书,女人甚至能顶半边天呢。男女平等嘛!”
“是嘛?那礼法为什么要说不能谋及妇人。”女人撇撇嘴。
“哎,时代的局限性。男女平等还是需要时间来实现的。”
“多久?”
“两千六百年吧。”
马蹄作响,女人也不会控制马匹,任它到处乱溜达。公子卬忙拍马跟上:“赵家息女,你跑错方向了,那里不是回家的道路!”
“我当然知道。”女人促狭道:“我凭什么要乖乖和你回去?”
“这。”公子卬一时语塞。“你若不回去,家里人会担心你的。”
“回去干什么,再等两千六百年嘛?你们这些男人,晚上压着女人的头发,白天压着女人的想法。呸。”
“压头发?这都什么跟什么丫?”
“哈!原来你连妻室都没有。难怪你这么跟着我,我告诉你,山鸡哪能配凤凰。”女人狡黠地说道。
“我只是担心你不会下马。跑远了不认得路,到时候饿在山野之中。”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呀,根本不懂得说客之道。你不可能说服家父的。”
公子卬觉得很好笑,历史上郤缺说服赵盾的说辞他可是知道的,照一画葫芦不就得了,有什么困难的。
“你懂什么。”公子卬信心满满。
“这样吧,我算算你应该会被家父婉拒三次。谅你抓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的关节。到时候你来找我,我来指点你。
不过每次,你都要按照我的要求为我做一件事情作为交换。你看怎么样?”
公子卬一个加速,越过女子一个马身,控制住了女人胯下的白马,牵着缰绳往回走。饶是女人再夹马腹,马儿也不听使唤。
“你呀,要当着我的面翘家,还嫩着点。这点微末本事,还想让我求着你,真是又普通又自信。”
女人拿马儿没办法,任公子卬控制马匹往家里回去,口中气恼:“有你求我的时候!”
……
赵盾下班后。绛城。
赵家毕竟家大业大,早上烧了一套房子,晚上就搞到另一套,虽说这年头房地产也不值钱。
“明公。”提弥明是赵盾的贴身谋臣,这个位置本来是一个叫做臾骈的家伙。
“白天有人在我家纵火……”赵盾手指轻点在案上,把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于谋臣听:“幸好宋国的一个公子出手相救,没人伤亡。”
赵盾告诉提弥明,他派人给了公子卬一份不菲的酬金,以为答谢,话锋一转,点出自己的忧虑:“我悄悄纳的那个小妾也因为火灾被国人知晓。他们编排了歌谣,我苦心经营的贤者形象现在岌岌可危,先生有何可以教我?”
第一百零九章 仇隙
绛城的客栈。
考究的木料,精美的陶器,美酒陈列于后,店家躬身于前招待。
这里是绛城中,距离赵盾家最近的客栈,也是这个国家最有档次的客栈。
公子卬、管理、医万和田双一起扒拉着食物。
田双眼睛在隔壁的餐位飘来飘去,对着公子卬抱怨起来:“太傅,你看隔壁的伙食,有酒有肉,再看看咱们的。就不能给我们这些卖命的部下吃些好的嘛?毕竟都到了繁华的绛都了,不尝点当地美食,回去都不好意思说来过晋国了。”
管理狠狠瞪了他一眼:“为人君者,在国内可以奢靡,出门在外就不可以胡乱花钱。在国内吃熊掌,吃珍馐,钱是给自己的子民赚去了;跑到国外胡吃海塞,白白把公家辛苦攒的钱,给外国人赚取了。多亏啊?”
荡虺帮腔道:“此言得之。在国内酒肆吃食,商家赚了公家的钱,还是要把一部分利润纳税,公家等于说是有折扣,百姓获得收入,一举而两得。田双,我看咱们还是先忍忍吧。”
管理道:“不过晋国的住宿费用好昂贵,太傅还是早早地去登门拜访赵大夫为上。这里浪费的金钱和时间,未免超出了预算。每多盘桓一日,长丘的粮食就少数户七日之粟。”
公子卬点点头:“事情还是越快办理越好。总不能等着赵大夫来寻我,一国执政日理万机,万一把我们忘在脑后,可就不美了。”
……
高墙,木门,门上还有一只狰狞的凶兽作为门首。
公子卬扣响赵家新家的大门。
吱呀,大门打开,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
门童见到公子卬有些热情:“公子,是你呀!”
公子卬拱拱手:“劳驾通报一声。公子卬求见。”
门童道:“巧了,今日我家主人正好在家,我这就去通报,请公子稍歇。”
……
赵家厅堂,赵盾的眉头凝成一个川字,背着手,在堂内来回踱步。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提弥明在近处冥思苦想,神情也是踌躇。
“请恕下臣驽钝,还需要些时间思索对策。”
赵盾一甩衣袖,恨恨道:“天下哪有这么多的巧合?昨日之火,起得莫名奇妙,国人的言论现在汹汹于市,都说盾是伪君子,道德败坏,今日君夫人还敲打了盾,话里话外都是针刺,再迁延几日,盾恐怕就要成为第一个因为道德问题被罢黜的中军将了。”
他停下烦躁的步伐,直勾勾地盯着提弥明道:“传唱歌谣的那些坏胚子,你查出来背后是谁了嘛?”
提弥明苦笑着摇头道:“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也不是什么大夫的姻亲抑或是谋臣。”
赵盾脸上愈加阴郁:“这肯定是有人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这些浪荡子一定是事先打点好的,以他们的文艺,如何编织的出歌谣?
这把火也很蹊跷——到底是谁干的?”
赵盾执政以来,树敌太多了。
“可能是狐家留在绛城的暗子,为狐射姑回国暗中铺路;也可能是老臣派对咱们少壮派的不满。上军将箕郑父、下军佐先都以及在野的襄公朝老臣士縠、梁益耳、蒯得都很有嫌疑。”
话说去年春蒐,晋襄公在夷地阅兵。老臣派的梁益耳、士榖、蒯得、先都、箕郑父都自诩资历高、曾经在阵战之上,为晋国立下大功,满以为能得到晋襄公的垂青。结果少壮派的先克(先且居之子)强势发言,要求晋襄公优先考虑狐(偃)、赵(衰)之功,这才有了狐(射姑)、赵(盾)、先克的三家少壮派,无尺寸之功,地位却能凌驾于老臣派之上的局面。
不久,晋襄公的授业恩师阳处父从周天子那里出差回来,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阳处父当年在狐偃门下求官,狐偃三年都不曾把阳处父推荐给国君,只把阳处父当一般家大夫差遣;三年后阳处父不忿,老子来晋国是为了当大官的,不是为你狐家打工的,于是改换门庭,投奔了赵家。赵衰短短三天就把阳处父推荐给了晋文公,做了好大官。
现在耳根子软的晋襄公很听阳处父的进言,于是阳处父怀着私心劝说国君:“狐射姑这个人虽然饱读诗书,很有才学,但是为人刚愎自用,不如赵衰之子赵盾贤能,让狐射姑这个人统帅晋国的三军恐怕对国家不利,不如让赵盾来挑这份担子。”
一边可以给昔日不厚道的老上司狐家添堵,一边可以为恩公报恩,阳处父算是彻底站边赵家了。
毕竟是老爹青睐的重臣,自己德高望重的老师,晋襄公当即下令把赵盾的职位从中军佐提拔为中军将,狐射姑从中军将被撸下来,做中军佐,昔日的佐官爬到了自己的头上来,对自己发号施令。
狐射姑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他贿赂内朝的寺人,知道是阳处父说他坏话,晋襄公八月一死,狐射姑九月就派出刺客续鞠居暗杀了阳处父。
十月,赵盾安葬好晋襄公后,以中军佐兼执政卿的身份彻查此案,续鞠居伏诛,狐射姑深知纸是包不住火的,抛弃家小,逃到赤狄的部落去。
提弥明给赵盾支招,派遣臾骈把狐射姑的家小和财产护送到赤狄那里去,以示宽仁。
臾骈何许人也?当初晋襄公春蒐阅兵的时候,狐射姑曾经当众羞辱过臾骈。现在狐射姑全族的性命落在了臾骈手里,臾骈的部下纷纷请命,要把狐家男女老幼在荒郊野岭屠戮殆尽,一雪前耻。
然而臾骈毕竟是日后晋国的第一谋士,一军将佐,智谋是提弥明和赵盾都远远不可及的。臾骈一眼就看穿了赵盾借刀杀人的毒计,于是阻止手下,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论:“不可以。《前志》这本书上说过,无论和人有恩还是有怨,都和他的子孙没有关系。祸不及家小,这是忠恕之道。
况且从赵大夫让我护送狐射姑一家来看,他显然对狐家十分尊重。如今我若是利用赵大夫的信任去报自己的私仇,恐怕不是君子之道。
利用别人的重新去发泄私愤,不勇;为了泄愤,把仇恨拉到自己脸上,不智;为了私事妨碍公事,不忠。
不勇、不智、不忠的事情做了出来,别人会怎么看我?以后我还怎么发展?”
于是狐射姑一家没有被冒犯一根毫毛,被臾骈护送到了晋国边境。
第一百一十章 善儿
赵盾和提弥明正在苦苦盘点仇家,思考对策的时候,门童来到堂前:“启禀主君,门外宋国的太傅,公子卬求见。”
赵盾正忧愁满腹,不禁迁怒道:“不见。你去打发他走。”
提弥明忙提醒道:“明公,这个公子救了咱们家的女眷,太夫人还许过重酬。”
赵盾脸色更加阴沉了:“母亲也太不晓得事理了,女儿死了就死了,要是坏了门风该怎么在士大夫中间立足。这个宋卬也是个无礼狂徒,你去给点钱,囫囵打发了。”
门童回到门口,一脸歉然对公子卬道:“公子还是回去罢。”
公子卬问其原由,门童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不发一词。
公子卬回到落脚之地,一筹莫展,不知其中关节。
管理抱怨道:“公子就不该去救那场火。搞得现在都见不到人,还怎么说服赵盾。长丘的百姓可都嗷嗷待哺呢。”
公子卬生气道:“你想不出办法,总归有人有办法。犯不着在这里说这般的话。”
说罢,公子卬独自离开了客栈,把一众人丢在身后。
“太傅你去哪里?”身后传来了一阵高呼。
公子卬头也不回:“去找能解决问题的谋士。”
……
赵府。
叔隗正在孙女的闺房中,祖孙对坐,老妪正在捻着绣针,以均匀的针距从右到左进行反复的入针、出针,然后一起将针线抽出,轻快的绣针仿佛是灵动的游龙,在绣布上来回穿梭,没有丝丝凝滞。
在过渡的边缘绣区平绣之后,叔隗改用锁绣针法绣制主体的图案,一双褶皱苍老的巧手在纹样的根端起针,绣线几经兜转,神奇地落针成了一个闭环;少顷,第二针又在圆环地中央起针,随即将第一个闭环拉紧。
“祖母的针法真好!”一边的孙女捧着一本旧书,翻过一页,瞥见祖母的绣样并列等长,针针扣套,不由得夸赞道:“孙儿总是学不会祖母精湛的手艺。”
商朝、周朝的刺绣独步世界,聪明的中国先人此时已经发明了华夏独有的锁绣技术,辅以平绣法,绣出的刺绣不仅绣线细而柔软,并附有深浅不一的晕色。
华夏华夏,代表服章之美的‘华’字由此而来。
就在叔隗的右手边,盛放着几份绣好的成品,灰白色绢的衿里,红棕绣绢的里缘,纹样有龙、有凤,有老虎,兼以幼鸟小兽、花草藤蔓穿凿期间;龙凤之冠写实而栩栩,龙鳞凤翼则与草木融合一处,龙如行走人间的旅客,挺胸立腹,凤如二八佳人,秀体舒展,虎有朱红、玄色的条纹相绕,细腰瘦尾,身形矫健。绣法弯曲、缠绕、交错,手法兼顾写实与抽象,穿插蟠叠,如画卷般细长清晰,辅以留白点缀期间,一种飘逸、神奇的古老美感扑面而来。
“小嘴儿忒甜,和吃了蜜一样。”祖母轻轻把右手食指点在了孙女的鼻子上:“你祖母本来是赤狄部落的人,不会这般手艺,自从来了晋国,才学会刺绣的手艺。祖母平日里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女工,这一张张的成品绣成,就仿佛孕育了新的孩子一般。
人呐,在世上总得有些念想,有些喜好。祖母别的不喜欢,就喜欢这个。”
祖母的言语温润,眼睛也眯成了一根线:“过去在部落久了,说话大声嚷嚷,现在喜欢上了刺绣,心境也平和了,说话也温柔了。”
孙女嘴巴嘟了起来:“孙儿一做女工,就心烦意乱,只会戳着自己,疼。”
叔隗不禁莞尔:“善儿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擅长。你也有你的长处呀,你读的书比你父亲多那么多,你说的道理,想的办法,都比你父亲要深邃、要可靠得多,你注定不是一心扑在女红上的命。”
“又有这么用处呢?父亲总是不采纳孙儿的谏言,总是用礼法来压孙儿。”
“孙儿不用气馁,桥到船头自然直。你父亲不支持你,祖母支持你呀。这不,你父亲让你做的女红,祖母统统帮你绣好。孙女的手,是用来翻书的,不是用来给针戳的。
欸。对了,上次的那个宋国公子的事情你有几分眉目了?”
说起公子卬,祖孙都来了兴致。孙女道:“近了。如果孙女料得不错的话,今天父亲就会拒绝他,他很快就要来求见孙儿了。”
“和祖母说说,这个公子,怎么样?”叔隗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孙女小脸微微泛起红晕:“长得怪可人的,身材也魁梧,骑上马来,威武得和先家的大夫一样。最重要的是,他跟我说,女子也可以有一番作为,他对孙儿的见识赞不绝口呢。”
叔隗老脸笑出了褶子:“可曾婚配?”
对曰:“不曾。孙儿曾用夜里压着头发的言语试探他,他不仅未婚,连婢女、妾室都不曾有过。是个不折不扣的雏儿,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
“好一块不曾打磨的璞玉。”叔隗道:“孙儿可知,男人有三宝,玉琮、玉珠和玉藻,可含可坐亦可翘。”
“祖母也不知羞。”孙女背过身去,脸上红扑扑的。
“害。你们这些华夏之人,总是这么拧巴,身体喜欢,口头却要矜持。孙儿到时候就知道了,要好好把握,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孙儿已经筹划好了,就等到鱼儿上钩,届时鸟翔天际,鱼入大海,再也不受羁绊了。”
笃笃笃,闺门有人敲,一个苍老的男声道:“太夫人、小主人,有帖。”
……
绛城外,汾水的支流。
女人一身男子的打扮,骑上了高头大马,公子卬在下面为她牵绳。
“怎么样?现在你会骑马了,你提出的条件我给你实现了,该兑现承诺了吧?”
公子卬急吼吼地催促道。所谓急病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求见赵盾不成后,他想起了赵盾女儿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这样吧,我算算你应该会被家父婉拒三次。谅你抓破脑袋也想不出其中的关节。到时候你来找我,我来指点你。”
那日一面,公子卬初步判断,这个年轻的女人对自己父亲的秉性十分了解,且聪慧非凡,读过不少书,因此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把她约了出来。
“这不算。按照约定,你得真正教会我骑马,我才告诉你其中的缘由。我不要这样别人牵着马慢慢溜达,我要和你一样像风一样驰骋。”
公子卬满头黑线:“善儿妹妹,除非你接受过君子六艺中御术的训练,否则短时间内学不会骑快马的,那可要几个月的功夫。”
公子卬已经知道了女人的名讳和年纪,此刻他心中火急火燎的,盼望着善儿早点支个招。
第一百一十一章 喜好
“真的?,你没有骗我?”善儿一双小眼睛凝视着公子卬。
“骗人是小狗。”公子卬拿出浑身解数,哄好了这个小女孩,才能解决赵盾的问题。
善儿两手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突然道:“怎么说,你也只是完成了一半的任务,剩下一半,给你换一个条件吧。
有了,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我最喜欢听故事了。你要是让我听得欢喜,就算过关。”
公子卬放缓了马匹踱步的速度,眼睛不经意地注意着自己的鞋尖。
“一个十五虚岁的女孩子,会喜欢什么样子的故事呢?”公子卬一拍脑门:“是了,女孩子都喜欢幻想。况且善儿这么喜欢突破礼法,女扮男装骑马出来溜达,给她讲这个准没错。”
“在极西之地,有草原辽阔无垠,唤作堪萨斯大草原,有息女结庐于兹,唤作多萝西。某日,天降大岚,莫说是人,多萝西连同屋舍被一道卷入九重天际。
狂岚的巨响,昏暗的天色,天旋地转的草庐,多萝西昏厥而去。及神志初醒,方才惊觉陡然间闯入了一陌生国度。
一老妪哆哆嗦嗦进言:‘女巫祝在上……’”
公子卬声情并茂地讲起了绿野仙踪的故事,善儿屏气凝神地听着,脸上不喜不悲,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共情的征兆。
“多萝西脚入银靴,跺脚两次,就神奇地回到了自己的旧宅……”
公子卬讲得口干舌燥,善儿却吧唧吧唧嘴巴,道:“你这个故事,不行。那多萝西发觉自己的鞋子有了无穷法力,为什么还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呢?
用法力统治那里的黎明百姓,她不香嘛?怎么会有人留恋自己在草原上的破草庐子,而抛弃手中的权势?简直是蠢笨如驴。不好听不好听,这个不算。”
公子卬白了她一眼:“哪有女孩子醉心权势的?难不成你要听权谋谲诈的故事嘛?小小年纪不学好。”
善儿反而乐呵呵的:“对,就是要阴谋谲诈的故事,最好要坏人用坏招残害好人,这样的故事才有意思。”
“端得粉皮嫩肉的小妹妹,竟然爱听阴谋谲诈,奸人相欺的段儿,真是令人费解。”公子卬吐槽一声,搜肠刮肚地开始琢磨起前世看到过的经典权谋。
他拉着缰绳抓耳挠腮了一番,突然灵机一动:“有了。”
善儿急急催促,公子卬摇头晃脑起来:“且说中原有一地广人众之国,唤作宋……呃,唤作汴国,该国之右师,其众有八十万甲兵,其右师之主官,氏林,单名一个冲。”
“是周平王之子的后嗣吗?”善儿扑哧着水灵灵的眼睛。
公子卬思忖道:“林姓的起源,有一支正是周平王之子,姬林开,其后世子孙恰恰是以林为氏的。这妮子这都知道,脑子里装着多少典籍?”
“应该是的。且说那林冲武艺非凡,六艺娴熟,偏偏还有一房妻室,美若天人。时汴国上卿名唤高俅,权倾朝野,其子因此横行霸道,辱别家妻女,夺人财宝之事,罄一邑之竹帛,也难书尽。高家浪子偶见林家妻室,米粟不思,寤寐相求,高俅见儿子两靥恹恹,乃与左右设计而夺林妻。
所谓文人爱卷,武人嗜刀,高俅阴令手下鬻刀于东市,口中自语:‘偌大一个汴国,没一个识得宝器。’林冲过,甚奇,取刀借阅,但见清光夺目,冷气侵人,吹毛断发,好不犀利。刀身有鱼纹罗布,端的是五百年难得之神物。
林冲重金求刀,时时品鉴,喜不自矜。翌日,上卿高俅遣人与林冲言:“得闻右师购得宝刀,上卿奇之,欲以家传宝刀比看。”
林冲不识得来人,不解其中关节。来人引林入内,告曰:‘上卿专候于内堂。’林冲乃受诓,来人引七弯八拐,少顷,林冲不知身处何地。
来人诈称告禀上卿,抽身而去,留林冲一人持刀于檐前。
久之,高俅携众兵将而来,呼曰:‘林冲手执利刃,潜入我堂,欲专行刺,构乱于国,左右拿下。’林冲百口莫辩,右师入罪凿凿,家破人亡,妻室不复所有。”
“好!彩!”善儿在坐骑上拍掌而赞:“公子说的好故事,善儿喜欢!这高俅之谋,不下于先轸,公子端得好本事,写得好故事。”
公子卬心里微微有些不适,这是一个正常观众的反应吗?忒的也太热烈了吧?
“这故事不是我编的,我可没这个本事。一个氏施的人写的。”
善儿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岔开话去:“既然答应你的事情,我也不会忘记。说说家父的事情吧。我先前不是说,你不懂得说客之道吗?以你的见识,你以为说服一个人,需要哪些要素?”
公子卬道:“自然是说客的说辞。”
善儿笑笑道:“诚然,好的说辞足以打动从谏如流的人,那听众倘若不是这样的人呢?”
公子卬百思不得其解,躬身道:“谨受教。”
善儿耐心地引导他:“郑伯有言于宋公,宋公会采纳吗?”
“不会。郑宋世仇,宋公会怀疑郑人的居心。”
“善,此说客之立场也。”
善儿再问:“不识字之野人,有军政之言于宋公,宋公会采纳吗?”
“不会,宋公会质疑野人的能力,进而质疑谋略的可靠性。”
“善,此说客之能力也。”
善儿又问:“宋公初登大宝,有谋臣谏曰,宜立遗嘱以防不测,宋公会采纳吗?”
对曰:“岂能如此?”
“善,此说客之时机也。如今公子异国而来,与家父从无交情,缘何要听你言?公子为人之能,无从证明,何以令人相信公子的谋略是周密而智慧的?家父如今因小妾门,一筹莫展,名声受累,卿位不保,何来兴致谈论卫国之事?”
“庸碌之主,才因人而废言……”公子卬才一开口,善儿立马质问道:“公子以为,家父难道是虚怀若谷、明辨忠奸之人吗?”
“这……”公子卬第一次在古代见到子女这么赤裸裸鄙夷自己父亲的,这在礼法上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不过公子卬转念一想——赵盾自从执掌国政以来,先是违背诺言迎接公子雍为君,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公子乐,后因为妇人的眼泪,突然改主意立公子夷皋,出尔反尔发兵偷袭秦军,阵斩公子雍,还把国内的各个大贵族得罪了个遍,既损人又不利己,怎么看都和聪明这两个字搭不上边。
况且未来他还控制不好年幼的国君,到头来还要背上骂名弑君,和楚国的争霸也以败北收场。
公子卬犹如醍醐灌顶,顿时神情肃然:“谨受教,但问其策。”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先克
善儿眼儿弯弯,道:“公子且附耳过来。”于是檀口轻启,巧舌翻飞,公子卬听得那是一个喜不自矜,抓耳挠腮。
“好,好!逡于高墙之内,当真是埋没你的才华了!”
……
宋都,宫殿。
“都查清楚了。”公孙孔叔一脸的黑线快步趋入,手里抱着一摞竹简。
“呈上来,孤一人看看。”
宋公杵臼把案牍捧着,脸上的阴郁愈加深沉,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孤一人变卖私产所得的号草钱,居然都被两个司徒这么贪污光了?真是气煞孤一人也。”
“还没完,关于刿、轲等野人入狱的情弊在这一册。”
公孙孔叔又呈上一卷案宗。
自古以来,贪污都是欺上不瞒下的,大小司徒贪污的,要分润一些给舆人;大小司寇吃的肉,多少有汤汁留与狱卒尝尝鲜。公孙孔叔逮捕几个使劲拷打,软骨头的底层爪牙就纷纷招供。
“孤一人的民心,倒是给他们这些蟊虫,卖了一个好价格。”宋公杵臼冷哼一声,鼻子出气。
杵臼背着手,在大殿转了两圈,蓦然转身,一只手点着公孙孔叔道:“嘉兴,孤一人怀疑,诸大夫之间,打着孤一人的旗号,搜刮民脂民膏的勾当不止于此。孤一人给你授权,全权负责盘查贪渎之事。”
“诺。”公孙孔叔领命而去。
“等等。”杵臼大喊。
公孙孔叔止住脚步,回头见杵臼面色凝重道:“记住,要彻查,上不封顶!下不设限。”
……
先克是先且居的儿子,先轸的嫡亲孙子,如今官拜中军佐,位在上卿,是赵盾信赖无比的政治盟友。
昔日,晋文公四年(前633年),晋文公于城濮之战前作三军,每军各设一名将、佐,地位从高到低分别为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是为三军六卿制。
在晋国的朝堂,赵盾第一,先克第二,下面是一波对二者心怀不满的老臣派。
当初晋襄公夷地阅兵,就是先克和赵盾联盟,说服晋襄公把权力分给狐、先、赵三家,从而把老臣派骑在胯下。
今天朝堂的风向对赵--先联盟相当不友好,话里话外都是攻击赵盾的言辞,把赵盾从道德水平到执政能力,批驳得体无完肤。
先克令御者驾车回家,途径市集,但见一张大号的白布上,龙飞凤舞地书写着两行大字:“琢磨弈道三两月,纵横纹枰十七路。遍访河内求一败,群雄束手不亦悲?”
白布底下,是一个少年摆下的棋摊。
“好大的口气!”先克的眼神情不自禁被这块布下的狂徒吸引:“停车!今天我就要会会这个‘求一败’。”
先克走到近前,入得座位,见摆棋摊的少年斜眼看人,心道:“如此桀骜,必为狂者,料想有奇技在胸,有才可恃。”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公子卬。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公子卬大声道。
“放肆!”先克的御者见此人如此无理,怒道:“我家主君的名讳岂是你一个贱庶可以入耳的?”
公子卬也不恼,背过身去,拉着长长的调子,道:“噫!那尔等可以去也。我宋卬不战无名之辈,胜之不武。”
御者还要再辨,却为先克所阻:“某氏先,单名一个克,字定之。足下大言煌煌,何不以纹枰见真章?”
公子卬指着棋盘边上的空壶,道:“倘胜无所取,败无所失,无所尽兴。故设赌金。定之兄果有较量之心,可投金于内,兄若胜,某以十倍偿之;若败,壶中黄金,尽为我有。”
公子卬轻佻地拱了拱手。
先克气极而笑:“十倍而偿,足下好大的口气。克也不须若此,一比一偿还足以。今日且教我会上一会。”
于是两人入定,猜先、落子。
先克上下不过十来目,竟然就被公子卬的白子追头堵尾,踉踉跄跄地走上了漫长的治孤之路。
先克行棋越走越慢,抖大的汗珠涔涔落下;纹枰的那头,公子卬的面上越发舒展自如,落子之余,还有空暇欣赏先克紧张兮兮的窘态。
公子卬不由得心道:“果真如那善儿妹妹所言,这先克确实是又菜又爱玩,甚至连棋向宽处行的道理都不懂。”
那先克哪里晓得对手心中这样作践他,自打父亲先且居死后,他的人生顺风顺水,官运亨通,扶摇直上,举国上下,除了赵盾,就没有人敢触碰他的虎须。
先克又是个酷爱下棋的臭棋篓子,每日不对弈几把,手心痒痒的如同摸了山药。他家里的仆役都会下围棋——在他有棋瘾的时候,倘若没有合适的对手,他就随便拉一个下人,囫囵教了规则,就强要与之下棋。
先克的嗜好,在整个绛城无人不知,许多小贵族求他办事,也会故意输给他一子半目,给他解解馋,好托先克帮忙办事。
下人没本事下得过先克,士人们也故意输给先克,一来二去,先克就自以为棋艺精湛,人莫能敌。岂料今日开局就经营惨淡,那公子卬见先克行棋贪婪,为了圈地高效,就处处留下断点。
公子卬顺势一一攻击先克的断点,在先克仓猝补防之机,把自己的棋子走得厚重无比,而先克的棋子如同无根之木,几十子的大龙愣是做不上一个眼,还傻不愣登地往白棋的厚墙上贴,一面引战,一面被围困。
“终是败了,可恶啊!”先克的黑子走得密密麻麻,难免饮恨,脑子里不断盘桓着几处局部:“这里真的可惜,就差一口气就能反杀了;那处也是功败垂成。”
嗟叹间,一只手伸出来,把壶中的黄金掂了掂,轻笑一声,收入衣袖:“黄金二釿,聊且笑纳,慢走不送。”
先克有些沮丧,俄而又振奋起来,吩咐手下取来包裹,从中拿出三釿黄金,以手击案,大呼:“君子让头局,岂能如此作罢,三局两胜!这是新的赌金!”
半个时辰后。
“五局三胜,这是黄金六釿。”
再半个时辰。
“七局四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