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冲阵
官兵的骑兵在月城内来回腾挪,只有些许的幸运儿得以逃回步兵本阵之后,寻求庇护。
十几年积累的宫闱珍宝,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被杀得只余片甲。
自己的步队就近在咫尺,杵臼不甘的心哪里按捺得住?他挥舞着马鞭,正要下达“全军突击”的命令,被公孙孔叔一把拦下。
“君上!叛军的步队在骑兵大胜的掩护下,稍稍整顿了秩序,已经有了一战之力,我们的骑兵须臾之间被打垮了,再没有任何战力。
若是现在下达全军突击的命令,部队一放出去,以不整之师攻击堂堂之阵,一定是大败。
全军突击令只有在确认敌人成建制溃逃无疑的时候才能发布。”
杵臼脸上抽搐了一下,举头望了望天色,很快就要降下夜幕了,他胸中有一口闷气,仿佛今日不彻底杀败叛军,就郁郁不能平静。
按照春秋的惯例,双方现在差不多要鸣金收兵,要打也是明天再打。杵臼喃喃道:
“留给官兵的时间还有些许,难道不能再打打吗?”
公孙孔叔道:“敌人无粮草、无补给,箭是用一支少一支。我军利在持久而叛军利在速战。
君上若是执意要战,可以列阵而行,时间一到必须收兵。否则天黑再陷入乱战,叛军有守备之利,而我军则无,全军恐有不测之虞。”
……
城楼上的鳞矔之流开始弹冠相庆,扬言要灭杵臼于月城之间。
唯有公子盻面沉如潭中死水。
“你们想把族兵放在这里拼光吗?他还有一个儿子、他的弟弟还没死呢。”
鳞矔才恍然回神。乐氏和荡氏的军队正在星夜驰援,公子卬和杵臼的儿子还尚在人世。之前要政变是因为自以为必胜,月城开战是仰仗地利。
“试探着打打看吧,若是能克尽全功最好,若是啃不动杵臼步队,就不要鱼死网破了。”
没有箭矢,步队刚刚经历了大败,而骑兵的马力也消耗了不少。尽管兴奋不已,但向戍胯下的功臣现在已然疲态毕露,向戍甚至可以用肌肤感受到坐骑体温上的显著变化,可怜的畜生不同于人类,拥有光洁的皮肤和动物界首屈一指的散热能力。
恰如英国军事家,《骑兵论》的作者,弗雷德里克·纳图施·莫得在出版的文章中论述的那样:“在骑兵的军校,有一句至理名言,被我们奉为圭臬:‘一旦骑兵投入到攻击之中,就不能在同一天内,再仰仗这只部队发起第二次攻击。’”
当然,普鲁士骑兵在曹恩道夫会战中,第一次打破了这个传统,但叛军骑兵的训练水平和营养状态、马匹选种显然无法与十八世纪,在工业革命前夕的欧洲军队相媲美。
……
将旗挥舞,杵臼的步队不依不挠地咬了上来。
他们的阵线列成了数条密不透风的横队,公孙孔叔指挥调度得力,他们没有发生任何的混乱,以这种队形迅速接近前方的骑兵纵队。
公子盻给骑兵队的指令是试探性进攻,有隙则乘,无隙则免。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公子盻向另外两大家族的首脑解释道:“战术的要义,就在于不犯错。若是敌方岿然不可胜,我们就不要逆势而动。”
向戍带着家主最深沉的信任与临战的一切指挥权,简明扼要地向身后的战友发布了自己的计划。骑兵的两列纵队由慢步加速到小跑,黄尘滚滚,直冲步队的面门。
公孙孔叔相当冷静地抑制住部下投标枪的欲望,直到叛军骑兵进入到二十米之内,才下令倾泻火力。
前排的标枪手跨立双脚,左半臀的肌肉急速发力,下肢蹬地的力量被牵引向上,直臂奋力驱动,手肘向内侧抬高,逾越双耳,最后由胸大肌主导,把标枪掷向双眼锚定的活靶。
“散!“支配左边纵队的向戍,在标枪手跨立双脚、即将发动远程打击的时候,就疾声下令。
随着他抬肘向右上方挥出,两队骑兵左右分开,陡然向步兵阵线的两侧散开。
标枪飞行的速度是30米每秒,用来打击十二千米每小时速度疾驰的战车绰绰有余,但骑兵冲锋的速度远高于此,即使是主张牺牲速度来保持纪律的法国胸甲骑兵兵墙,都能以二十二千米每小时的速度发动集团冲锋。
公孙孔叔显然没有玩过战争雷霆等网络游戏,也没有驾驶飞机对阵于长空的经验。他不懂得教会部下如何计算标枪打击来骑的提前量,假使他本人懂得了飞行时间和来骑速度的乘法,在没有九九乘法表的时代里,他手底下的标枪手也不可能在没有算筹的情况下,搞定这个数学难题。
后队的长矛手和长戈手注意到了标枪统统投了个寂寞,没有斩获丝毫的战果。来骑气势汹汹地包向两翼,他们狰狞嗜血的表情甚至清晰可见。
被保护在阵型中间的弓手迅速反应过来,飞矢先后越过近战兵的头顶,向骑兵纵队抛射。
骑手们迅捷如风,把徒然的箭矢统统落在身后,潇洒自若地绕向阵形的后方。绕后奇袭是公子卬的惯用手法,也是向戍事先和队友制定的战术——一击即走,不得手就不硬来。
“长戈手!”
公孙孔叔大声疾呼,后队纷纷转向,他们把手中的兵刃指向来骑的下盘。
奔腾的甲骑气势汹汹地踹马入阵,戈手不避讳硕大的骑矛,瞳孔紧紧锁定白马的小腿。
一个长戈手眼睁睁地看着骑矛的寒光指向自己:“我死定了、死定了。”
距离越来越近了,他控制自己的眼睛锁定马腿,但余光止不住瞥见骑矛的血槽,步伐如机械般不停驻:“我必死无疑。”在挺戈摏击马腿的一霎那,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但步伐依然前驱……
紧紧闭上眼走了两步,长戈手耳朵里传来马匹的嘶鸣和骑手摔断脖子的惨叫。
他怦怦乱跳的心脏动得几乎要冲破胸腔蹦出来了,眯开眼缝一看,来骑的骑矛钉在了队友的胸膛。口水一下子涌到了舌头底下,仿佛如中药般苦涩,他和身边的人得势开始冲刺,呐喊着把肝胆俱裂的敌骑驱逐出了战线。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末路
“砍马腿!”冲在最前头的长戈手大喝一声。
骑兵队的包抄并没有做到打击的同时性,在右队脱离接触的时候,左队刚和官兵交上手。
甲骑的冲锋不能动摇长戈手的决心,每一个骑手的面前,都有七、八个长戈手豁出性命迎上去夹击。向戍的副手刚刚做出踹阵的姿势,一个官兵就悍不畏死地飞身扑上,副手不得不一矛贯穿此人的下腹。
马匹巨大的能量被长戈手的尸体尽数吸收,向天上飙起的血箭足有三尺之高。副手还没来得及拔出武器,一队长戈手已然攻了上来,战马嘶鸣着试图穿越人墙,冷不丁三四根长戈的前刃从各个角度袭来。
就仿佛是车刀车入零件,马腿从锋刃上快速掠过,战马不受控地飞了起来,胫部的肌肉霎那间被撕开,仿佛被虎兕的獠牙狠狠撕开。
咸腥的液体飞溅到一个长戈手的脸颊上,他条件反射般闭上了眼,青铜的锋刃也抗不住巨大的冲量,被扭曲成不规则的线形,彻底报废。
向戍的副手架不住惯性,从马背上凌空飞起,随即一头扎向厚实的黄土地,扭断的脖颈汩汩地流淌着温热的血浆。
被扎穿下腹的长戈手僵硬地倒在血泊中,瞪大的双眼无声地诉说着生前的忠贞,只手捂住腹部的豁口,夹杂着粪便的肠子一如挤牙膏般断断续续地冒出。
出乎公孙孔叔的意料,向戍的骑兵冲锋宛如蜻蜓点水一般浅尝辄止。
为首的向戍见分毫不能撼动官兵的本阵,摧毁不了后者的余勇,就拉开了口哨,带着部下绕了回去。公孙孔叔瞄了一眼西沉的太阳。
“传令,前队加速进攻。”
催命般的鼓点声又一次作响。既然敌骑也陷入了疲软,公孙孔叔催动步兵迎头撞向了叛军的步队。
向戍才整队完毕,见到官兵和叛军步队再一次撞了个满怀,忧心不已,也不管骑兵纵队的不齐整,拍马回身。
“骚扰两翼,迫使他们减缓追击,掩护步队。”
向戍的骑兵从左翼杀气腾腾地逼近,官兵左翼地近战士兵听到奔腾的马蹄,赶紧驻足作出迎击的姿态。
凶神恶煞的骑手吃了一顿流矢后陡然转向,虚晃一枪从侧方绕开。正面前排的官兵已经和叛军步兵交手上了,但是因为向戍在两侧来回不断地跑动,不得不分心照顾侧翼,谁也不敢保证向戍哪一次冲锋会不会假戏真做,万一有所懈怠,露出破绽,被打穿防线可就得不偿失了。
正面的步兵来回拉锯,叛军这边士气已泄,一次次举头望向天际,企盼太阳快点下班;官兵也左顾右盼,唯恐下一刻骑兵不期而至,故而前头倒下队友后,后排的填补出现了开小差的情况。
……
“不追击了。”凄厉的鸣金在千呼万唤中响起,夜间的凉意渐渐穿透了士兵们没穿内裤的裆部。
叛军脱离了接触,退到了城门的另一边,公孙孔叔也没兴趣和对手继续纠缠下去了。
官兵此时个个精疲力竭,他们挥汗如雨地撕杀了两个多时辰,都口干舌燥,汗透衣甲了。
伤兵们自不必说,战死的官兵也被杵臼下令一一回收。公子盻冷冷地注视着下面,瓮城的内门被打开,国人自发地跑来给杵臼拾掇战场。国人们或是两人一组,或是三人一组,把死者堆砌到一边,把战马集中焚烧,哀嚎阵阵的伤者被当成保护民众的英雄,带入居民区里妥善照料,炊烟袅袅升起,老百姓们箪食壶浆,用热水和热食伺候着庇护着他们的军人。
“明日事,为之奈何?”
公子盻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鳞氏。他们今番没有拿到任何的优势,晚上士兵也不可能如同官兵一样,得到很好的照顾,战力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箭矢也不够用了,还要浪费气力去打劫野人,以免挨饿。叛军上下一度肃然,绝望的气氛如同阴云一般,盘旋不定。
“明日打草谷、退兵。”
公子盻喟然长叹,他唤来心腹之人:“明天,你再北上,找山戎碰碰运气。”
…
自古以来,敌前撤退都是兵家最大的考验。昔日拿破仑从莫斯科撤军,之前法军未尝一败,但俄军借着西伯利亚的寒冬,衔尾直追,大小四十余仗,不曾一败的拿破仑也对此束手无策。数十万大军能活命回到法国的只剩下两万人。
有明一朝,孙传庭面对闯营的追击,逃出生天者亦不过两位之数。
公子盻在劫掠粮草后,一早就踏上了人生中最艰险的旅途,仿佛李世石被阿尔法狗逼上了漫长的治孤之路。
因为没有了强力的骑兵,杵臼的部队慢慢地尾随着公子盻的军队。
宛如附骨之蛆,叛军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紧追不舍的官兵。
商丘的国人自发地为官兵提供追击的粮昧,使得杵臼的士兵能够长时间地保持充盈的体力。
人类是世界上最擅长追击的猎者。即使麋鹿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拉开和人类的距离。但是凭借不依不挠的追踪,麋鹿没有时间觅食,最终总会成为耐力持久的汉子的盘中餐。
叛军亦然。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叛军的行军越来越迟缓。面对如影随形的追击,叛军搭建的临时营地,越来越简陋,寻找水源,伐木取材,这些琐事一次次消耗着叛军士兵的体能。
但是劫掠来的粮草始终有限,士兵们的伙食从一天两顿,减少到了两天三顿,战马也因为没有及时找到水草丰茂的宝地而逐渐掉膘。
“照这个速度走下去,我们十天都未必到达鞌地。”
公子盻忧心忡忡地说道。
“这么走下去,迟早要断粮。”穷途末路的公子盻期盼着杵臼如同在国都时候的那样,托大一头撞上深沟高垒的营墙,那样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可惜再也没有可以凌虐的国人作为人质了。
有人曾建议公子盻弃军而逃,公子盻道:“这些都是我向氏的族兵啊,一旦他们死在了这里,我拿什么拱卫我的封地,失去了封地,我和黔首又有何分别……”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朵尔辊
叛军的士兵长时间保持高度的紧张,逐渐达到了精神能承受的极限。
每到要下营寨的时候,都是叛军最危险的一刻。杵臼的兵马大摇大摆地黏上来,贴着叛军的营盘驻扎。
官兵虽然没有骑兵,撵的不快,但是作风相当泼辣,一有机会就来挑衅。叛军做不到披着数十斤的甲胄去樵采,官兵的弓手专门挑他们下手,杀人不说,还霸占林间,迫使叛军去更远的地段作业。
叛军的配食愈发缩减,官兵就在饭点大声嚷嚷,飘扬的肉香害的胃酸白白分泌。渐渐的,官兵摸清了叛军饭点的规律,在后者有饭吃的时候骚扰,没饭吃的时候勾引馋虫。
公子盻撤退时,不断交替掩护。先让一半兵丁拔营,在既定地点构筑简易的防御工事,另一半负责断后,时间差不多了后卫才拔营撤退。杵臼就趁着这个时间差,攻击撤退途中且半数于己的叛军后卫。
杵臼步步紧逼,公子盻不停地把后卫丢出,手下的族兵看到受伤就会落入官兵手中,士气不断被消磨。官兵昼夜袭扰,士兵一天天变得更心浮气躁,总是公子盻亲自指挥后卫也无济于事。随着时间的迁延,无休止的袭扰令叛军不胜其扰,懈怠、开小差,连哨兵都松懈警戒。
叛军零星的一些远房族兵料定这么走下去,绝无生还之理,对自己的家主也怨声载道,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向胜利者投降,以求饱腹和宽大。
杵臼满心都是大仇得报的快慰,正在进食间,外面有人来报。
“公子盻的使者?让他进来。”
向氏的使者把姿态放到了最低,低声下气地求和:“我家家主愿意让族人全部投降,不求其他,只为活命,纵使为奴为婢,也不作二话。封地和家财也愿意交给君上处置。只期望君上能允许三位家主可以只身逃亡他国。恳请君上看在大家都是宋戴公血脉的面子上,且开恩饶我们身免吧。”
使者再三行礼,头埋得比屁股还低,活似泰国人陛见他们的国王。
杵臼眼里转悠着戏谑,仿佛猎人逗弄着猎物:“你觉得孤一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吗?叛军已然山穷水尽,不论降与不降,孤一人都能夺其地,俘其军,迟早尽是孤一人的财产、奴仆。你们这不是拿孤一人的财产来贿赂孤吗?孤怎么会这么傻傻地答应呢?
你且回去带话,孤可以宽大华御事、鳞矔、公子盻其中一人,三人之中不论是谁,只要带着其余二人的首级来降,是为将功补过,孤一人必定赐予一条生路。”
使者才出帐门,公孙孔叔就急急而来。
“国君为什么不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呢?兵凶战危,谁也不能保证后面会发生什么。”
杵臼怡怡然道:“君无戏言。孤一人既然已经出言,自然不能收回。况且三犬同牢,投骨必噬。
倘若能令三家自相残杀,卿等坐视而观,岂不快哉?”
公孙孔叔摇摇头,叹息而去:“武人奋勇牺牲,不是为了君王一时之快。”
……
楚丘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田间的青苗被马蹄碾死,郊外的屋舍被焚为废墟,悠悠的黄土地上,乌鸦啄食着人体的脏器。有的腐食无衣无褐的野人,有的停驻在死不瞑目的武氏族兵身上。
武功站在城头,眼眶湿润,目送着山戎载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他们屠杀了野人中的老弱、孺子,带走了米缸中积攒的粮食;他们扒去了战殒将士的铜甲,褫夺旌旗与完衣,楚丘城外除了尸骸,武功再也找不到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了。
山戎的骑兵打败了他的族兵,若不是部下拼死突围,恐怕武功自己也要交待在外面。
“到底是谁?资助了山戎马镫?”
自从在公子卬那边习得了先进装备和匹配的战术,武功满心自信。当山戎的骑兵侵扰四野,武氏族人纵马备甲,出城迎战,试图解决戎患于一役,打破经年受围之窘,一举消除卧榻之侧的威胁。
天不遂人,事与愿违。此次来犯的山戎与旧日全然不同,他们骑在马背上,张弓开箭,借着马镫之力,居然可以在高速驱驰中精准射杀。
武功的大军被百骑环绕,运粮的辎兵被尽数消灭。平原之上,山戎控制着不进攻本阵,却让军队须臾动弹不得。
粮食吃光了迟早死路一条,武功组织矛骑兵,纵马驱赶,试图驱赶阴魂不散的山戎。
然而山戎的马种优良,身短而富有耐力,竞速之下,就是比武功的骑兵快;骑矛仅长三米,而山戎的弓矢射程远高于此。
付出了巨大伤亡后,武功败退城中,依托城墙苟延残喘。
有人悲戚,有人欢喜。
朵尔辊是山戎的执牛耳者,只见他端坐在兽皮上,衣原羊之毛皮,深目高鼻,髡头细须,面上满是骁勇之色,项上挂着珠饰,橄榄型、枣核型的琥珀、贝壳、绿松石串成一串。
一把角端牛为材制成的角弓悬挂在身后的木墙上,边上是箭囊,囊肿依稀可见铜制的、骨制的甚至石制的箭镞。
朵尔辊的案上凌乱地摆放着黑褐色的粗陋陶器,内表面素面无纹,打磨不精。
案上还有一顶奇特的头盔,其护头为球状,系由狭窄而呈垂直状的铜片组成,其间以小皮带捆扎,盔下有鱼鳞状的护网,似是为了保护脖颈之用。
一旁的木架上,悬挂着朵尔辊的铠甲,马甲式的,设有下摆和衣肩。
朵尔辊的亲卫持械立于两侧,或持刀、或备矛,武器繁杂不一。
朵尔辊的堂前,跪着向氏的使者。
“宋国国君如今暴露大军于野外,与我家家主对峙。我家家主企盼山戎之主的援助,愿意以侍奉父亲的礼节来侍奉您,愿意率公族向您称臣,倘若杵臼授首,愿意把宋室长丘等一十六个城池,划给山戎以作国土。
唯请您看在我家家主恭顺的份上,发兵救援,若家主能受到您的扶立,成为宋国国君,每年宋国一定上缴布匹、财帛三十万,以作供奉。”
第一百三十章 寿宴
宋国这边,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另一边的晋国却热闹喧嚣。
今天是赵盾第三十一年的生日,从早上五点伊始,各色的官员、贵族纷纷登门拜寿。
韩厥系韩武子韩万玄孙,韩赇伯的曾孙,韩定伯韩简的嫡孙。
韩氏,姬姓,是不折不扣的晋国贵族。韩家的发家崛起,不得不牵涉到著名的曲沃代翼之变。
公元前745年,晋国的国都还在翼城,也就是现在的山西翼城县东。翼都南面是绛山,东面和北面也是群山环绕,西面也有汾水的庇护,在戎狄猖獗的时代,基地就像乌龟壳一样牢不可破。
况且翼都位于临汾盆地的最东边,土地肥沃,粮食充足,只消得派得力之人把西边的汾河天险给守住,那晋国的国都可确保无虞。
那么派谁屏护国都呢?晋昭侯于是把自己最能打的叔叔,姬成师,封在了曲沃,也就是现在的山西曲沃,是为曲沃桓叔。这个地方控扼汾水之阴,翼都锁钥,曲沃桓叔扮演了晋都看门人的角色,戎狄以及邻近关系不好的诸侯,比如说位于现在山西闻喜县的董国和山西绛县的倗国,只能望汾水而兴叹。
晋昭侯的策略看似高明,但是兴一利而处百害。在把翼城经营得如同铁桶的时候,晋国宗室也把自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地缘囚徒。
把唯一的入口交给了曲沃桓叔,既根绝了外族之扰,又放弃了开辟畿地的雄心。外无敌国之患,内无法家弼士,国恒亡,讲的就是晋国公室。
晋昭侯青眼有加的曲沃一脉在短短几十年里,不仅守住了国门,还向南扩张,挑翻了运城盆地的各路诸侯,把原本与晋国同等体量的董国、倗国收入囊中,一路打到中条山脉才肯罢休。
统一了运城盆地后,曲沃人就把基地搬到了闻喜县境内,新基地名字还是曲沃。而曲沃桓叔生了一个小儿子,姬万,就被他封在了韩原,是为韩万。
运城盆地的耕地本就比临汾盆地要大,况且翼城的宗室一支龟缩在临汾盆地的东边一角,没能西出汾水发展,因此曲沃小宗的土地、人口、兵力远远凌驾于翼城的大宗。
翼城的晋侯可以欣赏六佾之舞,曲沃一脉却只能观赏四佾之女,曲沃小宗顿时不乐意了,既然都是唐叔虞的子嗣,凭什么你可以看四十八个小姐姐跳舞,我只能看三十二个,我也要看生女孩四十八系列。
曲沃桓叔之孙,曲沃武公随着兵马日益强大,野心也不可抑制地增长起来。韩万的孙子,韩厥的爷爷,韩简天天在曲沃武公耳畔撩拨,把权力的欲望勾了出来,曲沃武公于是起了弑君之念——不装了,摊牌了,伏低做小非我志,有德有力者当其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解一下。
在韩简的协助下,曲沃武公灭了晋侯缗,吞并了国都,把公室中掠夺来的珍宝玩物送去哄新上任的周天子,周釐王。周釐王一个高兴就封曲沃武公为晋侯,曲沃武公顺利地完成了合法篡位的项目。
作为项目经理的韩简自然受到了老大的器重,历经晋武公、晋献公、晋惠公三朝都享受尊荣。
不过到了晋文公时代,韩氏因为站队晋惠公,涉嫌参与迫害在外流亡的晋文公,遭到文公驴友团的疏远,政治失势,家道中落。年幼的韩厥很早就品尝到了坎坷的人生,总角之年,慈父见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举仕无望。
韩厥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转投赵家为门客。韩厥的父亲生前和赵盾老爹交情不错,赵盾也乐得收一个聪明勇敢的家臣。不过一个昔日上卿之家沦落为他人陪臣,也够唏嘘的了。
天还没亮,韩厥就捧着寿礼迈过了赵家的门槛。
“玉石一双,表礼、水礼八色。”
奴仆把韩厥的礼单递送给赵盾,赵盾捻着胡须:“韩氏不愧是有礼之家。”
这份寿礼堪称标准,玉器、绸缎、美酒的品质和数量都深谙官场之道。
晋国君臣的贪鄙在诸侯之间,那是出了大名的,毕竟人家曲沃一脉的领头羊,曲沃武公就是靠着贿赂周天子得来的诸侯之位。自武公以降,公子公孙,大夫权门都上行下效,贪出风格,贪出水平,贪出制度。
领导出差,下面人奉上“程仪”;请托大夫办事,要给“使费”;送红包给朝廷,那叫“部费”;冬天有炭敬,夏天有冰敬、瓜敬,临行送别敬,给领导的门客要送跟敬;就连向领导的门僮都要掏门包,领导的奴仆也要用杂费哄着——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不是?
这一代的普通人家之所以难以出头,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对官员贪污规则的一无所知,谁让你是农民的儿子?
韩厥好歹是官N代,在赵家厮混了这么久,赵盾那点品行不是门儿清?在国人面前,那叫一个青天大老爷,但是韩厥的礼单那是从不推辞。
不过韩厥在来的路上,碰到了公子卬,好家伙,车里载着两张鹿皮和五匹玉帛,这根本不像是来送寿礼的。
韩厥多少听说过这个年轻人,他深深看了后者一眼。
……
韩厥总算见到了赵盾本人,说了几句吉祥贴耳的话,逗得赵盾眉开眼笑。
“今天客人多,贤之还请进入偏堂就坐。”
贤之是韩厥的字,赵盾的称谓透露出如同对子侄般的友善。仆人把韩厥引入偏堂,提弥明上前热情接待了他。韩厥早就知道提弥明是赵盾最信任的门人,两个人攀谈甚欢,进而手谈起来。
时间慢慢推移,偏堂渐渐来人观棋,先克、臾骈……这些赵盾交心的部下和盟友都一一出现在了观棋的行列。
赵盾家的庖厨也开始忙活了起来。可奇怪的是,赵盾让厨子在后院的空地上临时搭建起炉灶,挪来厨具釜炊,外面用帷幕那么一圈,正堂的人压根就看不出里面有师傅在烧菜。
而赵家原本的厨房里面,只有零星的面孔在忙活。
酒席一上来,赵盾就来和韩厥等人推杯换盏,且看那案上,斗蜜龙缠列狮仙,肉锭拖炉摆凤侣,荤有猪羊鸡鸭鱼鹅般般肉,素有蔬肴笋芽姜蒜豆之属。软滑黄粱饭,清新茭白糊,色色粉汤香花椒,般般添换美甘饴。权贵举盏祝寿礼,按名依份慢传壶。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叔服
“太傅,凭什么早上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早早入内了,咱们还没见到正主啊?我们好歹是一国卿士。”田双牢骚满腹,双手抱着胸,下巴不满地向上扬起。
门童向公子卬告了一声罪:“今日客人繁多,家主迎来送往,实在是无暇。”
门童叫人收了礼,引公子卬到正堂等待。
赵盾虽然不在,但寿宴如期开始,正堂的菜品一端上来,宾客都傻了眼。
春秋时候大家吃饭都是分餐制,不似后世围了一个大圆桌十几个人一起夹筷子。赵盾给每个人提供的伙食是四个菜——苹果切片、烧韭菜、烧青菜和烧青菜,在小米粥的边上,还附赠了一碗葱花豆子汤。
“岂有此理。”田双道:“我等备了厚礼来祝寿,正主不见人影不说,招待的酒食居然如此糊弄。”
公子卬忙捂住他的嘴巴:“你小子,殊不知祸从口出,真后悔带你过来了。嘴巴都不把个门的,我迟早有一天要栽在你这张破嘴上。”
其他宾客也是诧然,却听那赵家门人道:“苹果上了街,药店打烊歇。韭菜青又青,长治天下平。两碗青菜倍儿香,两袖清风作卿相。小葱豆子青又白,廉洁自清白。
我家主人主宰一国之政,志在正纲要而倡廉洁,适逢国家多难,君少而西秦在侧,大夫当从简而尚朴,我家主人愿为晋国之表率,以后凡宴席,皆以四菜一汤为用,诸君勉为其难。”
田双悄悄说:“这算什么事情?抠门就抠门,还要抠出一番道理来。”
正堂的宾客却纷纷大声称赞道:“赵大夫果有圣人之风啊,真乃我辈之楷模。”
“从廉从简,从我做起。”
“我怎么说这普通的菜肴,让赵家的厨子做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原来是有道德文章作添料。”
“幸而听得赵大夫教会,我当铭记终生。”
田双撇撇嘴:“哼,一群阿谀奉承之徒。”
公子卬瞪了他一眼:“你且闭嘴吧。”
这时,赵家的老奴仆来到公子卬近前,问道:“客人可是公子卬么?”
公子卬记得他,之前失火的时候打水的就是这个老仆人:“正是区区,你我曾有缘一面,如何忘却?”
老奴仆一拍脑袋:“公子容禀,小老儿今昏聩之年,识人健忘。因老夫人相召,特地请公子入内相见。”
老仆人引公子卬七弯八拐,别过朱阁,才是内室,赵盾老娘,叔隗已经在此久候。
叔隗再见这公子卬,贴近了仔细端详。上一次有火情,老夫人没有什么心情打量公子卬,今番单独见面,自是每一个汗毛都恨不得瞅了清白。
“妙极,妙极。”叔隗笑容舒展,抚掌道:“果然是卓然风骨,一表人才。”
公子卬谦虚道:“长者谬赞了。不知长者见召,是何吩咐?”
叔隗对曰:“我家犬子,今时今日,权势滔天,登门作谄者不可胜计,车马碌碌,门庭若市。
倘若一一招待,不免费心费力,故而设正堂打发彼辈。
公子与我家有恩有谊,万不可与之比拟。
闻公子今日登门祝寿,不知备了何等礼物?”
“鹿皮一双,玉帛五色。”
叔隗满意地点点头:“公子少歇,老妇命人知会犬子一声。此刻犬子正在偏堂招待故旧。”
老仆人抽身去通报后,叔隗请公子卬吃盏:“公子青春几何啊?”
“三月初初加了冠,双十年华。”
“公子家里几口人丫?”
“君父与嫡母作别人世,长兄罹难,唯兄弟四人而已。”
“那公子现居何职?”
“忝为太傅,宣文讲礼。”
叔隗又把公子卬的封地、财产、俸禄,问了个明明白白,越是询问,眉眼越是弯弯。
田双心里纳闷:“好个奇怪的妇人。我家主公与你何相干,问东问西好不晓事。”
……
赵盾正饮酒间,先克带来了一个华服士人。
“定之,有贤人相召,何不引荐给在座的各位?”赵盾招呼先克道。
“诸位,这位是周室的内史官,叔服。”
内史者,掌管策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凡四方之事书则读之。简单说就是周天子的笔杆子,顺带着兼任周室的文史教授。
“莫不是为鲁国公孙敖算命的叔服?”赵盾久闻其名,未见其人。
“然也,叔服相人之术,冠绝海内。所相之人,其准无比。人皆谓之神算子。”先克大力褒扬。
老神棍叔服显得很谦逊:“不过他人抬爱,担不得此大名。”
赵盾赶紧差人奉上玉石一双,请求叔服给自己算算。
“下颌丰满,终生得志于晋国。”
赵盾又把儿子带来,请叔服面相:“此赵朔,盾膝下一儿一女,请内史摸骨。”
叔服见后者瘦骨嶙峋,唇色发白,一副半只脚踏入地府的样子,问道:“令郎青春几何?可有子嗣?”
赵盾道:“弱冠初年,儿媳腹中已有骨血。”
叔服笑道:“光门楣者,必令郎之子也。”
赵盾又把善儿带来,也要面相。善儿对叔服说了些恭维的话。
叔服看善儿食指与中指之间都磨出了茧子,说话前先观察自己,料是阅卷笔耕、体察入微、话前三思之人,于是道:“令爱聪慧积福,必姻缘有幸,中军将当有贤婿,功业有成。”
赵盾眉开眼笑,又奉上加倍的仪礼:“借内史吉言。”
叔服收了好处,只是客气:“命数皆由天定,我不过借花而献罢了。”
叔服拱了拱手:“我本赴晋国公干,明日将动身返回王畿,以复天子。恕我告退,以消酒力。”
叔服离开赵家后,仆人问道:“主上何知赵大夫之孙当光大门楣?”
叔服道:“赵氏独子行将就木,若孙子不孝,赵氏灭门,自没人指摘于我;若赵孙贤能,赵氏若兴,必我之神算。”
仆人又问:“赵大夫之婿,不知何人,主上又何以言之凿凿,料定必有功业?”
叔服道:“此女手中有茧,必定胸有墨水,见识非凡;谈吐间,察言观色,必通人情世故。不论何男子得此女,必得一贤内助,有此女辅佐,何事不成?事成业就,人必称其贤能,而不言其背后之女子也。”
第一百三十二章 择婿
叔服走后,先克调笑道:“诚如其言,中军将当有佳婿。令爱青春及笄,择婿正当其时,不知中军将可有意中人?”
古来婚姻,父母之命,不曾有女子主之,先克口中的意中人自然不是后世的那个意思。
“不曾有。”
先克又道:“此屋中人,才俊济济。宰衡天下者,霸主晋也;宰衡晋室者,中军将也;得信受用于中军将者,止此屋舍中人尔。
近水楼台,先取乎月;向阳花木,先乎逢春。中军将何不以舍中人为念,以使亲上加亲?”
先克言如响箭,催动众人的心思。韩厥心中乐开了花。
他幼年时,曾受赵衰的抚养,在赵宅内和善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善儿的聪慧和通透令他印象深刻。
领导的女儿,一旦迎娶入家门,登时就一飞冲天,况且赵盾的权势在晋国不作第二人想,届时短则官拜上卿,达则继任中军将之职,光大韩门,权倾朝野,入则国内服,出则诸侯惧。这样的日子,谁人不想?
韩厥心中暗爽,倒是表面不露声色,一派优秀的养气功夫。
赵盾见他城府颇深,心中颇为赞许。
在场的诸公,大多已然娶妻生子,赵盾豪门,若是愿意嫁女作小,恐怕这些人也不敢收。
唯有韩厥与提弥明二人,孑然一身。
提弥明率先发言,推辞道:“臣本鄙陋之人,非高门显贵之后,若非主君赠食之恩,恐怕已然作荒野之饿殍,如今收主上信任,赐衣赐食,已然万幸,岂敢有逾矩之念,而垂息女之颜色。
况且我出身寒微,是国人,而非大夫之家。主君若下嫁息女于我,恐为天下所耻笑,我身为主君的谋臣,断不可作有损主君之事。”
提弥明再顿首,道:“贤之(韩厥)乃曲沃桓叔之后,韩定伯之嫡孙,论血统比我高贵不知凡己;且贤之自幼由赵氏抚养,相与亲昵,如赵家半子,又熟得诗经、尚书、周礼之要,文质彬彬,可为佳婿,愿主君察之。”
一番话说道了赵盾的心坎。赵盾心道:“韩厥确实有统治的才能,是个可以堪大任的人才,家里虽然落魄,但是门第却很高贵。我若加以提拔,确实能跻身朝堂,在我百年之后,可为我赵家互相帮衬。只是韩家式微,门不当户不对,今时今日,倘若嫁女于他,就不能指望夫家的助力。
况且今年秦晋之好算是彻底断绝,两国交兵恐怕就在明年秋后。我虽然权术了得,但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在领兵作战的才能上,实在是乏善可陈,所以才提拔了臾骈这样的人。当初护送狐射姑之事,臾骈已经隐隐有不可掌控的倾向了。若是自家女婿能征战沙城,勇于兵事,那是最好不过。不知道韩厥尚不尚武,知不知兵?”
踌躇之间,老奴仆进门,躬身通报:“主上,宋国公子卬已经登门下了聘礼,鹿皮一双,玉帛五色。欲要迎娶息女。老夫人已经将他安置妥当,派我来请示。是否收了这聘礼,是否应允了这门亲事?”
先克出列道:“恭喜中军将。
那公子卬乃宋成公之子,挺挺如松,风神俊朗,文采、武功、弈道莫不精通,既平宋国内乱,又居太傅显职,为当今宋公所重用,封于长丘之地,其前途不可限量。
而贤之,亦我晋国之青年才俊,名门之后,贤才昭著,又颇得成季子(赵衰)之栽培,果得贤之为婿,一如猛虎插翅,于赵氏多有助力,亦为不可多得的良配。
止此二人中择婿,如取白玉于和田,遴梁米于秕谷,皆为上上之选。克先在此道一声恭贺。”
在场的其他人也纷纷道贺。
“终是从优秀和优秀之间作选,中军将恭喜啊。”
赵盾一手摸着下巴,眉头向内靠,他想起公子卬曾引用历史上郤缺的话,劝说赵盾归还卫地。
“这个公子卬言必称《夏书》、《九歌》,怕是一个食古不化、读书读傻了的呆子。道德文章是权贵欺瞒下属的表面文章,他居然当真了。真真迂阔不可言。
不过他有宋君的信赖,又有高贵出身,又有封地作基业、高官显爵,结之,定有外援之力,这怕是韩厥万万不能企及的。
先克说他以寡克众,平定公子御之乱,也是听那公子卬一人吹嘘,不知真假如何。若真有临阵作策,奋勇疆场之能,秦军西来,我又有何惧?一如先且居之旧例,唤来宋军助阵,秦嬴又能奈我何?外患若攘,我赵氏晋卿之位,岂不是稳如太行山?”
“关键是韩厥与公子卬的行军作战之能,且如何试他一试?”
赵盾绞尽脑汁,终得一计,遂与奴仆道:“你去请公子卬,我在后院等他。”
赵盾转身又对韩厥道:“贤之,你且跟我来。”
……
公子卬来到后院,但见赵盾与一年轻人交谈,这个年轻人早上与他有一面之缘。
“公子午餐可曾饱食,腹中可否饱食?”赵盾笑眯眯地关心道。
公子卬腹诽:“你那四菜一汤怎么能吃饱饭?况且我还没吃上一口小米粥,就给你妈妈叫去喝茶,怎么能不饥饿?”
遂回道:“饥肠辘辘,五脏腑空无一物。”
赵盾笑笑,就唤来老奴仆耳语几句。
老奴仆不久就呈上两碗米饭,一碗递给韩厥,一碗递给公子卬。
“是我考虑不周了,怠慢了客人,如今食材不够,梁米一顿,权且让两位果果腹。”
按说稻米是先秦的稀罕物,五谷中最昂贵的,就连齐桓公多吃几顿,都要挨管仲的斥责。
可是碗里的米饭,居然夹杂者秕谷之壳。谷壳难嚼,人所共知,韩厥吃不透赵盾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既然想要迎娶赵盾的女儿,韩厥也不好挑刺,默不作声地扒拉了起来,尽管他在偏堂内吃过了。
赵盾一会看韩厥,一会看公子卬,韩厥趁着赵盾瞄向他处的时候,把难吃的谷壳用舌头挑出,悄咪咪吐到宽袖之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南山有台
韩厥曾于偏堂大快朵颐,公子卬却饥肠辘辘。他本是包邮区的南方人,素来吃大米。自打穿越以来,从来就没有吃过一顿米饭。
仆人奉上白花花的米饭后,他想也不想就开始动筷子。
三两口,公子卬的牙齿也碰到了硬度截然不同的谷壳。初时以为是沙粒,一见是谷壳,也不大惊小怪。
很多零零后几乎都没有见过谷壳,但是公子卬不然。作为一个标准的九零后,他出生在温州的一个小山村,若不是后来雁荡山旅游的兴起,这里甚至摘不掉贫困的帽子。
小时候,家里积贫,米经常不够吃,冒险猎杀的野生动物就成了额外的粮食。后来山麓竖起了“严禁猎杀野生动物,违者追究法律责任”的警示牌,这里方才升级成为“法内之地”,公子卬一家就不得不开始嚼食米糠、谷壳了。
若非家里人咬咬牙偷渡法国做买卖,雁荡山陆续迎来天南地北的游客,公子卬才不敢想象后来的小康生活。
韩厥大小也是在赵家长大的,虽然是落魄的贵族,却也比一般的平民百姓丰衣足食,米糠和谷壳对他而言和石头、沙砾一般无二。公子卬则不然。
尽管口感不好,不过赵家的厨子好歹有点人性,文火多炖了一阵,把谷壳和米糠稍稍炖软烂了些许。公子卬也不挑,统统大口吃进五脏腑。
韩厥的碗里还白花花的,公子卬这边已然见底了。
赵盾没想到公子卬风卷残云的速度,奇怪地问道:“公子何以食如饕餮,其速若此?”
公子卬抹了抹嘴,不卑不吭道:“卬素来知道,吃饭太快,对肠胃不好,但习惯如此,改不了,见笑见笑。”
穿越以前,公子卬吃饭速度就很快,总想快点吃完刷B站、打游戏,临近毕业,吃饭更快了——这是为了赶实验数据,细嚼慢咽不是咱工科男的做派。
韩厥趁机嘲笑道:“莫非宋室卿大夫不曾吃过梁米?”
公子卬不知道眼前人把他当作最大的情敌,也不恼恨,坦然道:“大米与小米的比价为115比50,我食一米,如夺部下两粟,何其不划算也。故而卬情愿舍弃口腹之欲,而成甲士之广。”
赵盾不禁刮目相看,又问:“秕谷之壳、梁米之糠,难以下咽,何不挑而弃之?”
公子卬回道:“今年宋室连遭兵祸,都城内乱,长狄寇边。”
他不好意思讲公子御之乱是因为自己误杀好人而引起的。这破事烂在肚子里最好。
“卬久在军中。军粮贩运不易,战机转瞬即逝,因此没有条件对粮昧精细加工,故而常有谷壳混杂其间。莫说是谷壳,就连粟中渗入的沙粒,卬也会同军士们一块下咽。”
赵盾正要感概,公子卬却有下文。
“况且米糠、谷壳均是好物,价值颇高,食之于人体有益。”
谷壳和米糠中的胚乳、谷皮、谷胚、糊粉层中富含蛋白质、膳食纤维、维生素B、维生素E、脂肪、碳水和微量元素。米糠、谷壳中的蛋白质含量为14%,远超大米本身的9%,脂肪、维生素B也是好东西,防治脚臭病,还抗饿。
“若军队不吃米糠,很多身强体壮的士兵会因为脚气病而白白减员。”公子卬不好把后世的七大营养素解释给古人听,就简单介绍了一番。
“哦?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赵盾化身成为好奇宝宝:“米糠、谷壳还有如此妙用?”
“不止于此。”公子卬补充道:“谷壳也是酿酒的佐料之一。
气味正、无霉变、无虫害的金黄色瓣状干燥谷壳,非常适合作糟醅,这样的谷壳用水清蒸一次,抑或是煮沸一次后,能在酿酒过程中调节浓度、吸收酒精、维持浆水、保持酥松、催化发酵。这样酿出来的酒,既能够提升出酒率,又能显著改善酒品。”
韩厥已经悄然挑干净谷壳,阴恻恻出声道:“公子果然是商人之后,对酒如此有研究。可是公子方才说,吃小米不吃大米,是为了军中多粮。现在耽于酒中之乐,恐怕要浪费不少粮食啊,岂不是两相矛盾?”
岂料赵盾瞪了韩厥一眼:“你懂什么?军中多是厮杀汉,酒水便是壮胆摧敌的军资。不饮酒,军队哪来的士气、胆气?”
酒壮怂人胆,即使到了现代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纵观在二战中的斯大林格勒,伏特加的供应也是和炮弹划在老毛子单子上同一重量级的刚需。
“是极,是极。”公子卬击节道:“出征前,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誓师结心;战事焦灼,要派死士的时候,也是阵前饮酒砸杯。厮杀汉怎么能不饮酒呢?”
公子卬又神秘兮兮道:“米糠的妙用不止于此。”
赵盾不由得向前倾斜了身子。
“米糠可以榨油,出油率略高于黄豆。且米糠榨油成本更低,价格更廉。有了油,夜袭、火攻都是极好的。”
赵盾捻着胡子,和公子卬面对面话愈发多了起来。
公子卬趁机向他祝寿:“赵大夫大寿,卬祝大夫:‘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盾眉眼弯了起来:“好,好!公子这是化用《诗经·南山有台》中的诗句吧,果然是一国太傅,文采灿然,连祝寿词,都别具新意。
寻常士子只会吟诵‘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的陈词滥调,公子不仅能把诗经信手拈来,还能续上下文。妙哉、妙哉。”
公子卬不曾想,后世过年一句用烂的套话,原来还有这样的典故,不由得红了脸:“谬赞,谬赞。”
赵盾眼角都扬了起来,鱼尾纹也倾斜出一个向上的弧度:“年纪轻轻却懂得谦退,不张扬,不狂狷,子瞻果然是饱读诗书之士。”
说着两人拉起手,讲起了平定内乱,剪灭长狄的细节。公子卬一听兴致来了,这可是我穿越后仅有的大项目啊,于是眉飞色舞地侃了起来。
赵盾一边倾听,一边推敲细节,眉毛耷拉下来,显得更和善了:“子瞻果然知兵。”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射礼
赵盾越看公子卬越顺眼,韩厥却听越不顺心。
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的打算,恐怕是悬了。
想到这里,韩厥搁下了碗筷。
公子卬不知他已经在那边吃过一顿,只知道这个年轻人早上和自己一块来的,应该还没吃饱,道:“贤之兄,大米珍贵,饭冷了,就不好吃了。”
赵盾嘿嘿一笑:“贤之怕是吃不下了。”
公子卬问其缘由,韩厥酸酸地说:“不是饭冷,而是眼热。”
赵盾觉得择婿工作,已经见了眉目,要介绍女婿给亲友团,显摆显摆,就拉着公子卬的手,往偏堂里去。
“诸公,这位是宋国的公子卬,字子瞻,当今宋公的胞弟,官至太傅。”
大伙一见是中军将亲自引荐的青年才俊,多半赵女之争有了眉目,竞相给公子卬换盏。
乡饮酒礼之后,按照春秋的惯例,要么请漂亮美眉上来舞一曲,要么比赛射箭,是为乡射礼。
“其争也君子”,这是还没出生的孔子对乡射礼的评价。
现在绝大部分宾客尚在正堂里吃四菜一汤,要是播放音乐,让美眉们翩翩起舞,若是让人听到了,有损赵盾人前君子的形象,提弥明遂提议比赛射箭。
韩厥思忖着:“我从军经历确实远远不及宋卬这厮,但是射箭这种君子的手艺,我可是每天鸡刚叫,就爬起来练习的。”他于是热烈支持提弥明的提议。
赵盾的靶场设在后院,四四方方,边上栽培着挺拔的杨树,地面的黄土夯实了。众人移步,但见靶场矗立着布料的虎形靶。
《十三经注疏·仪礼注疏》言:“凡侯,天子熊侯,白质;诸侯麋侯,赤质;大夫布侯,画以虎豹;士布侯,画以鹿豕。”
这里的侯指代的就是兽形的箭靶。周礼把人的方方面面都规定限死,熊形靶子是周天子用的,麋鹿型号的,是诸侯专属,赵盾是上卿,所以家里用布匹做了个虎形的,也算是规规矩矩。
周礼:“熊、麋、虎、豹、鹿、豕,皆正面画其头象於正鹄之处耳。其画皆毛物之。”
赵盾的靶心(正鹄)是提弥明用杂毛粘出的一颗虎头,还别说,栩栩如生。
按照宾射礼,射鹄设在下,比射的人一对对的揖让;在上比射,比输的人在堂下饮罚酒。
韩厥急于摆脱自己军事经验为零的人设,主动出言向公子卬邀战:“方才听子瞻兄谈及宋国的兵战,金戈悍马,指挥若定,不知大言滔滔之中,几分夸大,几分文饰。厥请与公子一教高下,看看公子手里有几分真本事。”
韩厥也不等公子卬回话,自取来黄桦大弓、毛竹箭矢,他从小就在赵家长大,自己在赵家也有一把好弓。
他三两步走上阶前,眉毛一挑,无言地挑衅着公子卬。
公子卬一顿无语,心道:“这傻X吃枪药了?我怎么得罪他了,说的话尽是针锋相对?搞得好像是我杀了他老子,抢了他老婆一样的。”
赵盾被韩厥这么一说,也期待着公子卬展示射箭的技艺,毕竟先秦尚武,天子、国君、大夫若是射术上稀松平常,那是很丢人的。
赵盾直勾勾地看着公子卬,仿佛是恋人般的鼓励。
“我是来给寿星祝寿的,拉好感的,什么时候拉到了仇恨啊?”公子卬心中吐槽。
“郑伯有言于宋公,宋公会采纳吗?不会。郑宋世仇,宋公会怀疑郑人的居心。善,此说客之立场也;不识字之野人,有军政之言于宋公,宋公会采纳吗?不会,宋公会质疑野人的能力,进而质疑谋略的可靠性。善,此说客之能力也。”公子卬脑瓜子里突然蹦出不久前善儿说与自己的谆谆教诲。
“是了,我远道而来,是为说客,此前赵盾不采纳我归还卫地的建议,是因为不清楚我的立场,不认可我的能力。”公子卬恍如醍醐灌顶:“善儿姑娘让我来送礼祝寿,不就是抓住机会,展现自己的能力,和赵盾拉近关系的吗?能力,立场的问题,不就在今天解决吗?”
“射箭是学校里的课程啊,相当于赵盾这个天使投资人在看自己的学历如何?酒后宾射,那和一起去KTV找乐子差不多的性质,毕竟娱乐拉近主客关系对吧?哎哟,我怎么这么笨,这都没反应过来。
韩厥敌视我,估计他手头也有项目,这是竞争对手啊。射,必须射,射死他丫的。”
公子卬推开赵家仆人给他递来的角弓,对赵盾一欠身,韩厥以为后者认怂了,喜上眉梢。
却不料公子卬道:“我射箭不用他人之弓的,多谢中军将好意。”他回身和仆人吩咐了两句,很快,仆人就按照田双的指引,去马车上取射箭的家伙。
公子卬和韩厥在箭靶五十步开外相对行礼:“贤之兄为长,当请为先。”
后者毫不客气:“恭敬不如从命。”
“射者,男子之事也”,对于贵族来说,射箭不单单是格杀的技术,还是艺术和修养的体现。
既然是艺术,射箭就免不了吟诗、唱诗。
臾骈和韩厥关系不错,韩厥转向他行了一个空手礼:“请臾大夫为我诵《采蘋》之诗。”后者欣然答应,用低沉的男音唱了起来。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这首诗字面上是讲述漂亮美眉采苹果、采水藻、祭典祖宗的故事,内里却是赞扬士大夫遵守周礼的情操。
周礼:射礼,天子以《驺虞》为节,诸侯以《狸首》,卿大夫以《采蘋》,士以《采繁》。韩厥是卿大夫韩简的孙子,按照这首歌的节拍射箭也不算逾矩。
他走到五十步的位置,收紧核心力量,含胸压肋,迈开两脚,与肩同宽,斜方肌发力,肩胛骨下拉,抬肘拉弓,右手结实地靠在下巴。
祖传的玉制扳指套在拇指上甚是眨眼,韩厥在扳指的辅助下,拇指勾弦,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标准的蒙古式拉弦法,箭杆在弓弣右侧。
“嘣!嘣!嘣!嘣!嘣!”韩厥循拍而射,五射五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弩机
“好!”
“彩!”
臾骈和提弥明同一时间发出叫好声。
韩厥的上肢宛如架子一样稳定,动作锤炼了千百次,趋于标准。
韩厥看了看虎头靶心,心里很是得瑟。春秋时代,最强的射手莫过于楚庄王时期的养由基,能百步穿杨,这是什么概念?
周代以八步为一尺,一周尺为0.1991米,百步就是160米。而杨柳叶子能有多大?
现代70米和90米射箭比赛的十环直径为12.2厘米,和杨柳叶子差不多大。
养由基可以在两千六百年前,用落后的传统弓在160米射中杨柳叶,且百发百中,其神乎奇技,可以说吊打用现代反曲弓的一票运动员了。
而眼下,韩厥能在50米射程上,五发五中,也算是士大夫中佼佼者的存在了。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斜着眼睛,睥睨公子卬,口中道:“子瞻兄,该你了。”
这时,仆人捧着公子卬的兵器而来。
“这是什么弓?如此形制?”
公子卬的兵器一现身,就突破了先克的认知范畴。
“这应该不是弓。是弩。”臾骈博闻强识,略加思索就给出答案。
“弩?”先克疑惑道。
“不错,就是弩。”臾骈点点头:“昔日,黄帝作弩,以骨、蚌、石为机,以竹、木、骨作材,可以狩猎,不过威力远逊于弓箭,及青铜问世,木弩难穿甲胄,故而世人舍之不用。”
福建省昙石山遗址和山西朔县峙峪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中都曾出土过公元前两三千年前的原始木弩的构件,这些构件长6-9厘米。这种石器时代的木弩,机械结构采用骨片、蚌片、石片,弩弓和弩身用竹、木、骨制成,能储蓄的势能相当弱小。
弩登上战争的舞台,还要到几百年后,战国时期,楚国的琴氏,“横弓着竹,施机设枢”,终于发明出真正可以破甲的弩机。
“发于肩之间,杀人百歩之外”,孙子兵法中这样称赞琴氏发明的弩机。
臾骈对公子卬用弩比箭,相当好奇,在他看来,这无异于用斩马刀对抗屠龙刀:“骈不解,公子为何偏要用这弩机?”
公子卬默然不答,思绪回到了半个月以前。
……
长丘还在农业大开发,公子卬与荡虺有时打猎以弥补粮食的缺稀。
“老师,马镫这种玩意,技术含量太低,总有一天,会被戎狄学去。
当初长丘之战,若是长狄的轻骑兵仿制了马镫,他们的马跑得快,加上运用马镫解放双手,如此一来,可以边骑马边张弓,足以在十步之内精准破甲,而我们的骑矛仅仅一尺半的长度,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如果这样,我们还能轻易击败他们吗?”有一天,荡虺突发奇想,询问公子卬。
“长狄不是已经被我们剿灭了吗?再谈及这个有什么意义?”一边的田单反驳道。
“盘据在宋国境内的骑马民族,除了已经剿灭的长狄,还有善于渔猎的山戎,虺隐隐觉得,我们总有一日将与之交手。他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无论马术还是骑射,均娴熟于我们,届时将为之奈何?”
这个问题诘住了公子卬。
游牧民族和渔猎民族天然就点满了骑射技能,农耕民族在这个领域确实屡屡吃亏。公子卬搜肠刮肚,欧洲也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他们是如何抵御来自东方的骑马民族的呢?
法兰西的拿破仑给出的答案是手持手枪、卡宾枪的龙骑兵、猎骑兵和骠骑兵,而神圣罗马帝国给出的答卷则是弩骑兵。
虽然在历史上昙花一现,但是日耳曼人发明了可以和马镫搭配使用的拉环,专门辅助在马上拉开蹶张弩。
如果说弓是最契合游牧民族的武器,弩则是农耕文明与之抗衡的仰仗。玩弓的,需要长期的训练指法、姿势,以形成不可磨灭的肌肉记忆,没有经年的训练很难上手。这对整天靠耕地吃饭的宋人来说,太难了。
莫说射箭难,提供训练的箭矢也难啊。生产最普通的木箭杆,需要把一节木头顺着纤维的纹理削,在没有机床,没有铁器的现在,只能用硬度较低的铜刀去削。此外还要烤火、校直、涂漆,确保箭矢的直度和耐久;箭矢的长度、重量、硬度也需要层层筛选,以确保同一性,省的打仗时候因为箭矢物理参数参差不齐,导致射不准被对面冲过来的敌人砍死。
南宋初年,将领张俊曾在文献中披露,一支弓用箭矢的价格在七十四文钱,这相当于底层劳动人民两三天工作的报酬。箭矢的昂贵导致军队都不敢如电视剧里一样随随便便进行覆盖性饱和射击,汉武帝在浚稽山之战中一天打完五十万支箭,惜字如金的《汉书》特地记了一笔,点名武帝的败家。
要知道1359年英国处于英法百年战争期间,全年火力全开生产箭支,才给长弓手提供了85万支箭。
“我们不可能和蛮夷比弓。”公子卬无奈地向荡虺承认。他穿越到这具身体里面,虽然继承了公子卬强健的躯体,但射术和记忆是没办法继承的——毕竟硬件不动,软件更新了。
春秋时代,一乘三十人的兵力,实际上承担射箭的也只有一个车左而已。培养一个射手成本极高,公子卬自问从穿越以来天天训练,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达到阵战的水平。
弓箭的射击需要训练指法、姿势,确保每一次的射击都能把弦拉到下巴底下的同一个位置,放箭的时候采用相同的姿势。形成肌肉的记忆不仅需要时间,还要大把的钱财。
况且反曲弓在拉满的情况下也是最费力的,在这种载荷下瞄准,对射手的考验非同小可。
“我们可以用弩。”
……
此刻,公子卬预压扳机,减缓呼吸,慢慢把瞄准线接近靶心。
弩本就是在弓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延时发射武器。硕大的弩弓安装在弩臂的前端,而用于击发的弩机设在弩臂的后端。此刻,弩弦业已紧紧地扣在牙上。
弓的训练很难,但弩相比于弓,却可以速成。弩机的瞄准可没有肌肉因为极限发力而负担慎重,扣动扳机发射的模式也消除了因为松弦动作带来的扰动。
琴氏发明的弩机,用望山来瞄准,而公子卬则在蹶张弩的基础上,作出了进一步改动,大大降低了瞄准的难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六礼
觇孔式照门、包围式准星、插着韩厥箭矢的虎形靶,三点一线。公子卬摒住了呼吸,右手食指第一节均匀笔直地向后扣压扳机。
嗖!
弩箭迅捷如风,声如蚊蝇,众宾客眼神一晃之间,弩弦就已经恢复平直,但见布制的箭靶被弩箭强大的动能,打穿偌大一个洞,提弥明辛苦创作的虎头被摧毁无虞。
“嘶!”观者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其凶残若是,其恐怖如厮,如矛戳锥凿,视其强劲之威,恐怕甲胄在身,亦当如利齿啮穿。有此神器,我辈武人顶盔贯甲,所为何来哉?
臾大夫方才还说弩机威力不堪用,弩无用乎?书无用乎?孰其无用?”
先克冲着臾骈吐槽,鄙视他方才的砖家语录。
臾骈被啪啪打脸,也不恼,养气功夫了得:“尽信书,不如无书,看来我要向公子请教了。”
公子卬忙搀起作势躬身的臾骈:“使不得,使不得,小子当不得此大礼。”
臾骈又请求拿来弩机一观。公子卬连忙推辞:“区区一些奇技淫巧,不足称道。”
开玩笑,核心科技怎么能轻易示人?
公子卬当宝一样地用布匹,把弩机盖好,收迄。
这破布靶子眼见着没法用了,赵盾赶紧出来打圆场:“子瞻的弩机,怕是要代代传家,以为沙场搏命,赚取晋身之阶的秘术,既然秘不示人,君子也不好强人所难。”
韩厥胜负欲还没卸下,执意道:“呔,这靶子不够结实,本来我与子瞻兄比箭,子瞻才射一箭,接下来的输赢该如何盘算?谁又当罚酒?”
先克道:“公子虽然只发一矢,但劲力非凡,一支破正鹄,倘对阵疆场,自然是公子更胜一筹。”
韩厥还要再辨,公子卬出声道:“大家出来比箭,不过是开心罢了,何必较真呢?你看,你也中了靶心,我也中了靶心,权且算是平局,你我对饮一杯,如何?”
表面上是这么说,公子卬心里却有算盘:“若论射术,十个我也敌不过一个韩厥。方才射中,不过是仰仗瞄具之利。饶是如此,我也未必能做到五发五中这么精准。这韩厥弓术如此了得,再比下去,我不但未必能赢,万一核心科技给人窥去岂不亏爆?”
公子卬理想中的弩,自然是现代的复合弩,比如说进口的FREEBEARF-325、霍顿HORTON-175、美国天魄TENPOINT225/175;国产的追星225、追日175。
这些服役于特种部队的装备动辄一两万一把,微声无光无高热,威力惊人,初速有每秒一百米,差不多一般手枪的一半,但是它一根箭的重量是一般手枪弹头的七八倍,因此其总体动能是超过手枪弹的。
再配备四倍、八倍抑或是红点的瞄准镜,兼以表尺分划的辅助,百米内做到箭无虚发,不过反掌观纹一般。
可惜先秦科技树太落后了,公子卬得不到记忆力好,蓄能高,回弹速度快的复合碳纤维片作弩弓,也没有强度足以吊起一辆小轿车的新型复合尼龙材料作弩弦,因此只能在结构上动动脑子。
因为在今日头条上见过有闲情雅致的中学老师复原过的蹶张弩,公子卬在此基础上制造出了自制的一代弩机——在蹶张弩的基础上,两侧加装了滑轮,可以最大限度节省开弓力量,增加射速;又在弩臂上设置了机械瞄具——觇孔式照门、包围式准星,毕竟靠原先的望山瞄准,精准度大打折扣。
也许将来有机会,可以升级到二代弩机,把滑轮改进为偏心轮,不但能省力,还可以起到加速作用,通过偏心轮的不规则作抛物状的轨道,使弦的运动速度加快,这样就比传统弩在同样的做功行程下得到了更高的箭速与更大的动能。
不过这需要运动的计算和力学测试,公子卬暂时还没有这个时间。
赵盾自是不知道公子卬内心的小九九,只道是宋人固有的君子之风,赢了韩厥,却不想让对手输得太难看,给个台阶下;倒是对韩厥,赵盾对他的观感颇为下降,输了就输了,还死鸭子嘴硬,撒泼斗嘴,形同街头妇人比贱,像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卿大夫之后吗?大家都是体面人。
“算是平局,莫伤了和气。”赵盾一锤定音。
箭靶没了,赵盾寻来一个投壶,大家又开始嘻嘻哈哈,直到聚会结束,赵盾一一把宾客送出门外。
轮到送公子卬的时候,赵盾牵着他的手,亲切道:“子瞻今日登门之意,我深知之。明日有礼,后日必使子瞻得偿所愿,子瞻且在馆舍之中,静候好消息可也。”
按照周公制定的婚姻制度(见《士昏礼》),应该先由男方登门求婚,是为“采纳”,然后女方家长许婚,问男方:“你要取我家哪位姑娘?姐姐还是妹妹?”,是为“问名”;得到答复后,还要去问问神职人员,这桩婚事吉不吉利,姓姬的要去周社问卜,姓子的要去亳社烧龟壳,是为“纳吉”;纳吉后男方给彩礼,是为“纳徵”——用五匹玄纁色的帛和两方鹿皮。
“纳徵”之后,大家一起约定结婚的好日子,是为“请期”;等到良辰吉日,新郎亲自到女家去迎接新娘回家成婚,是为“亲迎”。
这一整套办下来,是为“婚姻六礼”。
不过这一整套下来实在太麻烦了,很多贵族都走走过场,甚至顺序都打乱了。
《左传》记载,鲁昭公时,郑国大夫徐吾犯之妹绝美,郑国的公孙楚和公孙黑争相下聘,徐吾犯两相难以抉择,就让妹妹自己挑。公孙黑打扮得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陈列了彩礼;公孙楚则一身戎装下聘,向门把上射了两箭,展示箭术,末了就跳上战车走了。
妹子觉得长得好看没啥鸟用,武力值爆表才能封妻荫子,于是和公孙楚好上了。
可见对于“六礼”,贵族们也不是一板一眼遵守着进行的。
赵盾看来,公子卬今天把“采纳”、“纳徵”给一块办了,“问名”什么的都略过了——老赵家就一个闺女,还问个P。赵盾言外之意是,明天我去周社把“纳吉”给办了,后天我派人来约日子结婚。
不过公子卬这边就误会大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情书
“赵大夫说了,明天就来馆舍把卫国的事情给定妥了。”
公子卬一回馆舍,就和几个手下报喜。
翌日,管理刚刚从新田归来,牵着一匹温顺的马,乍得喜讯,也是颇感欢喜。
“太傅,指点你的那个神秘人,还是颇有些能耐的。难怪你要给他送好马。”
“可不是嘛。”公子卬喜滋滋的,满面春风,“就等明天赵大夫上门了。”
闲来无事,大家一致决定搞点娱乐项目,庆祝一番。
春秋士大夫的娱乐就两个选项——开宴会看舞姬跳舞,抑或是组团户外打猎。
田双强烈要求后者:“天天粟粥,嘴巴里都淡出鸟来了,今天我要好好猎些野味,打打牙祭。”
纵马出城,运气不错,很快就撞见了倒霉的月亮熊。
这倒霉瓜子杵着四只脚,在密林里迂回,时而四处嗅嗅,时而望向别处,假装似乎发现人类,只是在林间闲庭信步。
黝黑的身段估计有250公斤,比一般的黑熊都要壮硕;棕色的鼻子在树皮上蹭了蹭,显得人畜无害;腰椎一扭一扭的,踩过斜侧方的草木。
公子卬把弩臂顶端的拉环扣在马镫上,用尽全力踩着马镫上弦——这是神圣罗马帝国弩骑兵上弦的方式。
“这只熊留给我。”他一边用准星瞄准,一边和部下聊天。
管理对公子卬搞定赵盾的经过还颇为好奇,趁着打猎的功夫谈起。
“太傅给赵大夫准备的相见礼是什么?”
公子卬扣动扳机一箭命中月亮熊的胸口,畜生呜呼一声就轰然倒地,一飙血飞溅到一旁的树梢。
“相见礼?什么相见礼?”公子卬打马近前,招呼田双把月亮熊抬到马车上。
管理把黑熊用绳索固定在车舆内:“就是相见礼啊。君子初次见面,都要找身份不凡的中人介绍,太傅之前不就是找的先大夫嘛?
之后太傅与赵大夫见面,要向所见之人送贽礼,大贽用玉帛,小贽用果脯禽鸟,男贽用禽鸟,女贽用果脯,难不成太傅上门不带贽礼?”
“哦!”公子卬恍然大悟:“我怎么会两手空空上门呢,我带上了鹿皮和玉帛?”
“鹿皮?”管理觉得事情渐渐不对劲了:“带鹿皮做什么?这不合礼数啊。”
“可是赵家人觉得没问题啊。”公子卬捆好熊的尸体,接着寻找下一个猎物,田双提出想要试试公子卬的滑轮弩。
“赵家太夫人还请我吃盏,嘘寒问暖。”
“第一次君子结交,就有通家之好?就面会女眷?”管理突然瞪大了双眼:“太傅送的玉帛是几色?鹿皮是己方?”
“五色,两方。”公子卬不以为意。
“这哪里是贽礼?这根本就是聘礼!太傅你这是不折不扣的下聘!”管理叫了起来。
“啊?”公子卬递送滑轮弩的手险些拿不住。
……
第二天,赵家的仆役果然上门来请教婚期:“明日、后日,都是好日子,宜婚嫁,公子你看。”
公子卬气呼呼道:“我何时答应了你们的婚事,全是你家息女使诈,我稀里糊涂坠入毂中,可气,可气。”
仆役道:“公子你这么说就没有意思了。你当初可是当着晋国诸位大夫的面,向赵家下的聘礼,先氏、臾氏、韩氏等士大夫均在堂内,公子还与他们投壶射箭,莫非公子遗忘乎?”
公子卬咬咬牙:“这都是你们设计的。”
仆役道:“我家太夫人说,公子若有悔婚之意,不妨读读这封信。”
说着,仆役从怀中掏出玉帛。
公子卬劈手夺来,只见上面书道:
“公子文几:
自际火海活我,汾水私会,只手授御术,执辔与异闻。我未尝快意若是,才情未尝见垂青若是。”
大意是,自从公子你在火场里把我救出来,和我在汾水约会,教我骑马,讲故事给我听,我心里快活极了,你还肯定了我的才能,令我有了知己的感觉。
“人谓女子无才是为德,笄总以后,不事女红。即或长昼,无聊读书自遣,从小闺中笔墨,流播人间,世俗见斥,犹春蚓秋蛇,徒遭齿冷。虽慈父兄弟,亦不能免俗。凡女子之命,在闺从父,出嫁从夫,不外如是。他日作嫁,摧眉折腰,劳形于柴米油盐,我虽自比管仲才具,亦无申抱负之契机,身既饱食终日,心如笼中金雀,网中囚鱼,天高地迥,但见高墙之内,四角之天,难矣哉。窃尝受君言,女子翻作半边天,君不计男女之别,牡牝之分,愿听我计,愿从我言,敬我贵我,交心若是,如旱苗有甘霖。”
身边人都不支持我读书学才,十五岁之后,我女红都懒得做,白天看书,写字,却被家人当作蚯蚓、虺蛇一般厌弃。平常女子,嫁了人,成天忙碌于家务,我虽然自命有才,也没有什么机会摆脱这样的命运,虽然天很高,大地很大,但我只能看见院子里四角的天空,白来了人间一遭。
我私下里听你说,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你愿意倾听我的声音,认可我的才智,我的人生好像有了转机。
“君既言辞温婉,复盛鬋丰容,濯濯春月柳,肃肃松下风,闪闪清目电,志起鸿雁,心似蔷薇,焉能使女子不倾心思慕,幽怀合卺之情,暗寄共被之谊。”
你说话温柔,长得又帅又高,眼睛放电,有雄心抱负,如何不令我心动?
“奈何痴呆公子,榆木作脑,不解风情。一颗芳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情不知所起,一往安能收拾?百诈千计,徒为有公子也,虽谲,君且从我意。”
可惜你不懂女人心,我既然爱上了你,就要不择手段得到你。虽然百般设计,为了得到你,有点下作,公子你还是从了我吧。
“果若梳蝉鬓,扫娥眉,鸳鸯双飞,花颜并膝,君不特得妻,犹得谋主。我虽罗裙加身,智谋不逊纨绔子,愿辅佐前后,定计长短,致君伯霸上。”
倘若你娶了我,得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我还可以做你的谋臣。不是我吹,我虽然是女儿身,但比你手底下那几个穿着贵族衣服的亲信要厉害的多,我可以辅助你成就一番霸业。
“然君若左我,我不知将以何所为。海波起伏,爱恨相生,勿谓言之不预。和则两利,分则两害,时务者,在乎俊杰。君手把弩弓,意气高于百尺楼;迢迢万里行,效作烛之武,所为何来哉?愿君长思,慎之,慎之。”
但是要是你拒绝了我,我不能保证我会不会干出什么没底线的事情。万一因爱生恨,别怪我事先没打过招呼。你最好识相点,你素来有大志向,远道而来是为了用三寸不烂之舌,谋取一份基业。到底娶不娶我,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孙林父
“太傅。”
“公子。”
管理和赵蛟联袂而来,两个人都面上遍布红光,他们一个负责打扫战场,一个负责腾空武库,说话时,最后一个音调都不自觉地向上扬。
“我们发财了。缴获战马一百五十多匹,胸胄、面甲五百余具,戈、矛、弓、剑无算。这些装备、马匹加上长丘本有的库存,足够可以装备出太傅以前所说的满编骑兵团了!”管理掰着手指头一一算给公子卬看。
十九世纪,法国骑兵最大的编制也就是骑兵师,每个骑兵师下辖两个骑兵旅,每个骑兵旅下辖两个骑兵团。一个骑兵团理论上也才区区800到1200人,而到了奥斯特里茨时期,法国骑兵团的实际服役人数平均下来,仅317人。
即使是在拿破仑全盛的时期,举法国倾国之力也装备不起两个骑兵师。在拿破仑的军队中,骑兵和炮兵一样是疆场的主力,骑兵数量占据军队四分之一到六分之一的兵力,故而有游戏发烧友感慨:“给我四千骑兵、两万步兵、炮兵精锐,和数量无限的方便面,我能征服中世纪的欧洲,重塑罗马的荣光。”
法国和宋国一样都是地缘上的四战之地,强敌环伺,又处于一马平川的平原,没有任何险峻的山脉足以抵抗外寇。公子卬一直心心念念建立一支和拿破仑一样威武雄壮的骑兵步队,故而常常把心里对骑兵建设的想法与左右心腹和盘托出。
公子卬心道:“按照1815年,欧洲军队的骑兵配比,14重骑兵、25龙骑兵再加上61的轻骑兵,我的军队不论是甲胄还是远近武器,都足够数量了,
公子卬遂向赵蛟打探起孙氏府库的缴获来。
“孙氏八年积蓄的粮食、打造的箭矢都尽归我们所有了,府库里还有卫公历年赏赐给他的珠宝玉石、宝鼎珍器,其价值不在小。”
公子卬眉儿弯弯:“这孙良夫一怒,平乱荡戎的本钱全有了,诚可谓名副其实的运输大队长。”
赵蛟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公子,不如把匡邑屠成白地,所得的钱财能甚于此。”
管理忙跳出来反对:“不可,我们原本讨伐孙良夫,是因为他虐杀使者,公道在我。
倘若夷平匡邑,难道卫公不会兴师追究吗?我们不能不考虑影响啊。
当初我们在城内各处射出的战书上均写了只问首恶,不问胁从,匡人才会乖如白兔,既不反抗,也不逃散。
如今出尔反尔,何面目立于天下?”
赵蛟不屑道:“真是迂腐,我们晋人从来就不讲信用,我们假途伐虢,我们擒杀携王,你看天下人能拿我们怎么样?宋人以信用闻名于世,现在襄公坟头的杂草都不知道有多高了。
自平王东迁之后,礼崩乐坏。所谓的公道,只存在于车左的射程之内。他卫公又如何?以我看之,不过区区草芥,当初我们晋人能给他下一次毒,就能给他下第二次,又有何惧?”
善儿和公子卬对视一眼。这赵蛟被他们诓骗出兵,还不知道晋国没有后续部队了,估计现在晋国的中军将药效已过,正为女儿女婿的窃军之举,暴跳如雷呢。
“匡城的国人、野人还是要安抚一下的。”善儿清了清嗓子:“毕竟首要的敌人还是山戎和宋国叛党,等收拾完宋国再商量是否夷平匡邑也不迟。
不过黔首百姓动不得,这孙氏的俘虏我们倒是可以处置一二的。”
“不如都贩卖干净了换点钱财,赏赐给有功之臣。”赵蛟对俘虏市场了如指掌,估计没少干贩卖人口的差事:“一个青壮奴隶足足可以卖一千六百多釿铲币呢。”
田双提议道:“不如压回长丘作战俘,我们已经有将近两千的长狄战俘了,让孙家人和他们做个伴。”
管理反对道:“不论是贩卖还是押运,都太浪费时间了。兵贵神速,不能把时间靡费在这里,不如让他们的家人出钱来赎买吧。卫国毕竟不同于长狄,而是周天子的同姓诸侯,我们不好不按照当今的战争礼仪来处理。况且赎金的价格远远比贱卖战俘要高得多。”
按照原本的时空轨迹,郑宋战争中,宋国上卿华元战败被俘,最后用一百乘兵车、四百匹文马赎回。孙良夫本人的价位就接近于此,他的部下按照社会地位不同,等而下之。
“那孙良夫本人也由他们赎回吗?”
“怎么可能”田双拍案而起,“他杀了我们的使者,不斩了这厮,我们的人岂不是白白死了?士兵怎么看我们?以后队伍还怎么带?”
赵蛟叹息道:“可惜了一大笔财帛啊。”
善儿阴恻恻道:“那倒不会,杀了孙良夫,我们可以立他的小儿子继续侍奉孙家的香火。既然我们饶过了他们家的小主人,让他的家属支付一笔赎金也就合情合理吧。
况且我们这是‘灭其军而不绝其祀’,在旁人看来是相当高尚的,正如周武王灭商而立纣王之子武庚为朝歌之主;武庚复叛,周公又封纣王之手足,微子于宋,以续殷嗣。
我打听清楚了孙良夫的小儿子孙林父尚在襁褓之中,是孙良夫和妾室所生。孙氏以他为主人,就算不经历刁奴欺主,成年以前,也没有什么报复的能力。”
“孙家的府库都被我们抄了一干二净,他们拿什么交赎金?”
“去借啊。他孙家可是匡城之主,向国人借钱,难道没有门路?想榨干他们,还怕没办法么?”
……
军议结束后,公子卬忧心忡忡地对善儿道:“赵兵骄纵,难以驱使,如之奈何?”
善儿道:“这只军队还是自以为晋国之兵,夫君只是临时的指挥,而不是他们效忠的对象。他们总以为军权有交还的一天,自然不会心悦诚服。
夫君不妨倾心笼络,到了长丘,为孤身者成家,为有功者购置田产,供以高禄显位,再设计使他们与父亲离心离德,如此远征的大军不就洗去赵姓,改奉宋氏,成为夫君的壶中箭了么?”
公子卬摇摇头道:“这不就真成‘坑爹’了么。”
况且箕郑父等人即将作乱,赵盾真的死了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求救
“怎么能这样?”
公子卬心里难以接受。“我是一个现代人,莫得感情的婚姻,骤然难以接受。之前我只当她是寻常女孩,通过她,接近赵盾,作为报酬,我也花钱准备了马匹作为谢礼;现在倒好,我要把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当作谢礼。
我把她当朋友,她却拿我做炉鼎……”
赵家奴仆在一边等待一个准信。公子卬却踟蹰不决。
管理见公子卬神色扭捏,忙拉他到房间内,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劝导。
“赵家女出此下策,虽然有亏德行,但是赵家权倾晋国,晋又是天下霸主,普天之下,除了楚王、秦伯、齐侯,再也没有人可以与他比肩了。
一旦娶了赵家女,不仅卫国的五百釿黄金可以收入囊中,一旦宋国有祸事,也可以借兵借粮。
晋文公娶秦伯的女儿之时,也是公子之身,后来他哥哥死后,秦伯不就发三千兵,备齐粮草,杀了晋国的乱臣贼子,拥立重耳为国君了吗?
太傅何不顺水推舟?”
赤裸裸的利益让公子卬心生旖旎,可是道德上的防线犹在:“这和卖身求荣有何区别?”
管理恨铁不成钢:“当初太傅错杀公子御,也不见太傅自杀以谢天下,哪来那么多道德癖?”
公子卬不语。
“倘若太傅不娶赵家女,天下人只知道太傅聘妻又停娶,于赵盾而言,这无异于是莫大的羞辱。赵盾曾派杀手暗杀了晋国的公子乐。晋国公子都杀得,一时激愤之下,对太傅这样一个属国的公子,难道下不了手吗?
纵使我等拼死将太傅护送回宋国,那归还卫地的事情又当如何?长丘尚有千户人家嗷嗷待哺,太傅当初北上,是承诺了子民会搞来粮食的。若此行不得志,长丘粮荒甚至挨不过这个冬天。
太傅逃归宋国,赵大夫会不会因此迁怒于宋国?若是不能强迫宋公交出太傅的首级,会不会起大军,兴师问罪呢?
为了太傅一个人的荣辱,让这么多人无辜蒙难,太傅于道德何安?
我与太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傅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做陪臣的,如何博取富贵?请太傅听我一句肺腑之言。”
“公子卬何在?公子卬何在?”忽然,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闯入馆舍。
“足下何人?”
来人整了整冠帽,道:“我乃宋国行人之属官,受命赴晋。得闻公子卬在此驻脚,有急报相通。”
“我就是宋卬,找我何事?”
来人扑通一声跪下:“好叫太傅知晓,国君深陷危难之中,恳请太傅从速驰援。”
公子卬问道:“是三桓谋反叛乱吗?”
来人道:“不止三桓,公族除了乐氏、荡氏,多有从逆者。反贼勾结山戎,宋公被围于亳城。”
他从怀中摸出一方褶皱不堪的玉帛,递给公子卬:“此宋公亲笔,太傅一阅便知。”
公子卬打开帛书。
“孤弟亲启:
向者,六族构乱于内,幸而忠贞之士奋效其命,孤一人方能驱之国门外,逐之仓皇顾。”
大意是:老弟,之前公族搞政变,还好有两师、贰广的部队,我把他们赶出了国都的城门,撵着他们就快斩尽杀绝了。
“惜哉,百里之堤溃蚁穴,百里之行绊九十,不意山戎媾贼,猝然强袭,侧翼旗靡,无奈退守亳邑。”
可惜,功败垂成,我没有料到,山戎与叛党暗通款曲,山戎突然出现,骑兵袭击我军侧翼,军队陡然遭到重创,陷入混乱,败北已然必不可免,我不得不逃回亳城坚守。
“亳,宗庙之所在,民附粮积,比及乐荡之兵,鱼贯而入,战守咸有游刃之力。然则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孔叔、钟离,流离道路;乐豫其人,口若滔滔,胸无一策;意诸志虑良实,不知兵事。仅存之兵在亳,虽众而弗能轻涉其险。”
亳城是历代宋公灵牌、坟墓所在的地方,囤积着大量的粮草,民心也忠于国家,等到乐豫和荡意诸的部队开进城内,我们的兵力不仅足以守城,还能和敌人野战。
可是我有兵,但没有指挥官,公孙孔叔和公孙钟离都在之前的败绩中失散了,大司马乐豫,开嘴炮挺能说的,真到退兵拒敌就没什么本事了,荡意诸是个忠诚耿介的人,但是从来没有带过兵。
宋国最后的兵力都聚集在这里了,我军队虽然多,但不敢把部队交给他们去冒险,我对他们都不放心。
“家贫念孝子,国难思良将。悉子瞻既平狄乱,去卫如晋,不胜欢喜。
兴隆倾颓,在此一战。举国贤愚,晓畅军事者莫过于卿,催狂岚,挽将倾者,舍卿其谁?
伏愿召卿辄返,寄以行阵,托效披甲,俾坠其师而全国家。孤之念卿,不啻思妇知征人,盈盈秋水望穿,淡淡春山蹙损。故千里拜书以闻。”
我听到你已经平定长狄、离开卫国造访晋国的消息,高兴极了。国家的兴衰成败,全看这一仗能否攘外安内了。我纵观全国的人才,善于行军打仗的人,也就数你最强了。在危难中拯救国家的事情,除了你,我不作第二人想。
只希望你能早点回来,把军队委托给你指挥,打败敌人,保护国家,我想你想得,好似独守在家的女人思念在外征战的丈夫,业已望穿秋水,所以不远千里,寄书给你求救。
“砰!”公子卬重重地一把推开房间的木门,也不管发出多大的响声,径直小跑到赵家仆役的身前,匆匆把帛书塞入衣袖,边塞边道:“结婚!明天太迟,我今天就结婚。”
仆役不禁为公子卬的前后转变愕然,随即道:“公子应允婚事,小的不胜欢喜。只是‘请期’当日就‘亲迎’,怕是没有这个体例。”
公子卬斥道:“尔不过区区仆役,主家婚娶,焉能由你一言而决。我要去寻赵大夫,面陈今日婚礼之事。”
赵家仆役连忙阻止:“六礼不全,在此之前,若非‘亲迎’,新郎不能贸贸然进入女家。”
管理主动请缨:“太傅,我去和赵大夫谈这事。”
公子卬许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借兵
“赵大夫。”管理跟着赵家的随从,谒见赵盾:“今日也是良辰吉日,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亲迎,今夜即可弄影庭前,琴瑟合韵,结两姓之好。”
赵家姓赢,宋家姓子。管理提出要早日完婚。
……
然而管理没有想到的是,赵家仆役,眼虽浊,耳清明,管理和公子卬在房中的耳语,尽收于底。
赵盾已经知道宋国发生了刻不容缓的动乱。
“使明公急,则得婿宋卿,使明公缓,则得婿宋公。明公不若效秦伯晋文之旧事。”在面见管理以前,提弥明阴恻恻地对赵盾献计。
按照提弥明的说法,如果赵盾着急嫁女,得到的女婿是宋国的太傅,如果行缓兵之计,等杵臼被反贼围攻致死,再承认女婿,派兵出救宋国,公子卬没准就是下一任宋公。把女儿嫁给宋公的亲兄弟和嫁给宋公本人,那可是天差地别。
提弥明趁机提出他的计划,那就是效仿秦穆公。
当初秦穆公把女儿嫁给晋文公的时候,后者不过是一个流亡公子,等到重耳的哥哥晋惠公薨,再派兵东入晋国,扶立女婿重耳为一国之君。
“子瞻以我之见,犹古之君子,饱读书中仁义,敦而不通权变。一旦果得明公之女,必讨要钱粮、兵马,以解宋公之厄。此时嫁女出兵,不啻于为他人作嫁,宋公杵臼何人,与我赵氏何干。
其人不死,与我无益,其人授首,与我有喜。
不若暂缓婚期,迁延日久,待国内有变,方以我晋室兵甲,攘除元凶,扶佳婿以为新主。届时有婚姻之国为外援,明公不论是西制秦师,抑或是内压异己,皆有大用。”
宋国人本来在诸候间就是痴呆好人、乱世圣母的形象,公子卬在祝寿那天,被韩厥咄咄逼人,也不恼,也不报复,修养实在了得,赵家主臣因此给他贴上了老实人的标签。老实人家人被欺负,想的肯定不是等哥哥死了再抢君位,要是结婚了,跑到赵盾这边软磨硬泡,请求出兵,这兵是出还是不出呢?那棘手的就是赵盾了。
女婿的哥哥毕竟隔着一层,况且杵臼死了,赵家才能利益最大化。
赵盾点点头,对提弥明的主意深以为然。既然计较已定,又闲扯了几句:“噫嘘唏,子瞻唯一的毛病就是太相信仁义了。不过敦仁君子也有敦仁君子的好处。子瞻果为宋公,我不必忧心晋惠公之事。”
哎呀,老实人当女婿也有一定的好处。当初晋惠公谲诈,秦穆公招他当女婿,秦国很快就被晋国坑得不要不要的,晋惠公本来许诺给秦穆公的酬劳,压根就不兑现,还埋下了秦晋交恶的种子。
在赵盾看来公子卬有古君子之风,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
……
管理尽快完婚的请求,遭到了赵盾的婉言拒绝,他随便找了个理由:“你以为我是何人?我乃晋国执政卿,三军统帅,我赵氏嫁闺女,岂可草草了事,如同那草芥黔首一般无二?
我必定广发邀帖,传之晋国上下缨冠之家,使闻。今日若婚,得宾客几人?邀大夫几人?
我原来以为,明日、后日可为佳期,但陪臣一一罗列宾客,广发请帖,恐怕须以月余时日,以使亲朋故旧皆通音讯,远来致贺。
你回去请公子卬再磨磨性子,耐心等我回音。”
管理回道馆舍,向公子卬报告:
“这是托词。赵家虽然早在晋国扎根,但除了赵衰一脉发迹,其他的都渐渐落寞了。赵衰的几个儿子都住在都城,赵家的盟友,如先氏、韩氏、臾氏、荀氏等,也都在都城置业,发发请帖怎么可能要一个月的时间。这赵大夫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行人的属官尖锐的声音大叫起来:“月余?宋公岂能困守亳城月余?”
他警惕地眼光灼灼盯着公子卬:“太傅,你的意思也是等月余吗?”
公子卬怫然作色:“君以为,卬是何等人?婚姻,不过区区家事;平乱灭寇,国事也,岂有因私情而废公事,先小家而后国家之理?
夫丈夫处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卿等勿须多言,拾掇赀财,准备返回长丘,整顿兵马。嘉兴,劳烦你再跑一趟,去向赵家辞行。”
行人属官闻及,泪眼婆娑:“太傅忠臣孝子之心,如兰如芷,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惭愧已极。”
……
管理跑到赵盾家里辞行:“理受公子之托,向中军将辞行。敝国内乱,国事扰攘,国君有不测之虞,江山有倾覆之危。国君,天也,女子,草芥也。婚姻之事,别作他议。公子今日将启程回国定乱,伏愿中军将宽恕见谅。”
这般物化女性的言论,在先秦可是再义正言辞不过的政治正确,赵盾一时语塞。
提弥明道:“太傅仅长丘之地,邑不过十室,户不过一千,士不过十乘,将何以定乱?今若草草而行,不过羊入虎口。定乱克众欤?徒死殉国欤?”
赵盾也点点头,你就这么点力量,城内国人十家,城外野人千户,接受过军事训练的甲士不过十乘,回去送人头吗?
管理解释道:“寡君身在亳城,足兵足粮,而失之良将。太傅惯于沙场,必克。”
“兵凶战危,焉能轻言必胜?虽千里马而有失蹄时,虽百战之师亦有不豫之危。子瞻不如在馆舍权作休憩,待我家家主奏明晋主,请得兵马钱粮,救宋室于水火,不亦上上之策乎?”提弥明道。
管理面有喜色。提弥明与赵盾耳语一番,又道:“来回传话不易,不如我代中军将,往说公子,定以借兵息宋之策,如何?”
“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
见到公子卬后,提弥明要求单独对话:“公子不想晋国助力吗?晋国,霸主也,威加海内,车马既出,群雄束手,四海咸服,区区宵小不亦丧胆耶?”
“果有霸主之国相攘,求之不得。”
“公子须知,天下没有免费的筵席。若必欲求晋兵,须先与中军将结为姻亲,亳城足兵足粮,公子何不盘桓伺机,以待婚期?”
公子卬摇头道:“一个月太久了,恐怕有所不测。”
“后日亲迎如何?”
“一言为定。”
……
第一百四十章 婚礼
公子卬遂以大雁为礼,与赵氏定好良辰吉日。
迎娶的当天,西边的云彩褪去最后一丝绯红,月儿弯弯,悄然爬上了树丫,公子卬在馆舍的东边陈放了三只鼎,鼎的主面正对着北方。自古坐北朝南,北面意为着尊上的方向。
与晋文公相似,公子卬的婚礼没有婚房,只能以歇脚的地方来替代。馆舍内一时间热闹非凡,听说晋国最有权势的人要嫁女给馆舍内的旅人,一时间观者如云,人潮如堵。
按照礼节,厨子把烤乳猪剖去蹄子的甲盖,烧了十四尾鲫鱼、烹制了一双雌雄白兔,管理把这些熟食盛放在鼎中,盖上鼎盖,固定好抬杠。
先秦时候,东边的台阶是用来迎接宾客的,因此管理派人把它清洗干净。医万把醯酱两份、肉酱四份,用白布盖好,再把黄米和小米放在四个食器中。田双用文火炖好肉汁,肉香四溢后,把酒樽,也就是温酒的工具,放在北墙边的案上,把酒水放在酒杯西边一丢丢的位置,用粗葛布盖好,在酒樽南边一丢丢放上小木箱子,箱内装着四只酒爵和合卺(喝酒的匏瓜瓢)。
洞房布置好了以后,公子卬和部下都穿上黑色的礼服,坐上被涂黑的车架,喜滋滋地燃起照明的松脂,向赵家进发。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赵家内宅。一双褶皱的手将善儿的头发打理好,在善儿的胸前戴上丝绸的佩巾,是为缡。
“没想到善儿结缡的这一天来得真么快。”
说话的是善儿的女师,曾经负责给善儿传授女德、婚前性知识和家庭财政学、家庭管理学。她傍立在善儿的右边,头巾束发,簪子相嵌,身着黑色丝制礼服。
善儿小脸蛋红扑扑的,霎是娇羞,身上穿着上衣下裳不分的黑色袍式礼服,女师说过,这形制是为了告诫新妇的从一而终。礼服的下摆是浅绛色的,善儿整个人焕发着荣光。
“真好看。”两个从嫁的远房堂妹着黑衣,并簪子,披着花纹朴素的单披肩羡慕地感慨。
“古者嫁女必以侄娣从,谓之媵。”——《仪礼·士昏礼》。
两个堂妹都是赵氏、嬴姓,系赵盾三服开外的侄女辈。除了宋国等少数奇葩国家,先秦婚姻的法则信奉同姓不婚,而贵族女嫁给门当户对的异姓,大概率是要远嫁的,这辈子注定要在异国他乡安度一生。
许多贵族女孩适应不了当地迥然不同的方言,一辈子只能困在内宅,出于给女儿余生提供一个唠嗑、扶持的闺蜜的考虑,娘家人视其身份地位,会从同姓的亲戚,甚至是自己的庶女中,遴选几个陪嫁,是为媵。
诸侯嫁女,从八媵;秦穆公嫁女给流亡公子重耳的时候,配上四个媵;赵盾地位在秦穆公之下,降低标准,从穷亲戚家搬来两个侄女陪嫁。
青春稍长的侄女,她的母亲是赵盾帮忙出钱从楚国买来的逃人,故而被命名为楚嬴。小侄女,她的母亲是在晋卫战争中,被晋军掳掠来的,故名卫嬴。
赵盾担心善儿嫁到宋国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就不美了,比如说肚子迟迟没反应、只生女儿不诞下男嗣、生儿夭折、抑或是难产。楚嬴和卫嬴就是赵家联姻的备用子宫,毕竟在这个古老的时代,联姻有了娘家人的男娃,才会有长远的效果。
没钱的赵氏一方牝门作储备,有钱的赵氏一脸幸福如酒醉。善儿盈盈笑意慢慢被盖头蒙住,面南而立,希冀着真命天子的到来。
……
赵盾已经备车架于门前,与男方的马车不同,娘家人的车架要张好车帷。晋国的宾客从四方纷至沓来。
“鸳鸯夫妻,洽洽而欢。葫芦子孙,绵绵而长。”
“两姓浓意,一拟江河。长相厮守。坚同山岩。”
“情深意重,笃类后土。山盟海誓,挚比皇天。”
溢美之词,不断从宾客的口中吐出,就连晋室也派出内朝的太傅,送上祝福。
“鸣凤锵锵卜昌五世。夭桃灼灼,歌合百年。璧合珠联,琴谐瑟调。鸿案增光,凤仪结好。百年偕老,早协熊罴。”
“承了太傅吉言。”人家预祝自家女儿早生贵子,赵盾自然客客气气延请太傅入内。赵盾的筵席设在西面,案几在右侧。
宾主尽欢,恰在此时,公子卬的车马如约而至,赵盾穿着玄端迎于府外,面西两拜,公子卬回以答拜。
公子卬捧着大雁,赵盾道:“佳婿请先入。”
“不敢,烦请丈人先入。”
“佳婿光我门楣,请佳婿先入。”
“丈人垂青,不胜惶恐,请丈人先入。”
如此三揖三让,两人同趋堂前。赵盾谦让三番,堂上西向而坐;公子卬坐宾位,面北,把大雁轻放在中央,再拜,额头叩在地上。
礼毕,公子卬出门而去,赵盾端坐在堂上不动,目送女儿从西阶而去。公子卬登车,把辔绳交给善儿,善儿的女师代表善儿程式性婉拒。在女师的搀扶下,善儿盖着头巾登上了车,女师给新娘盖上罩衣以避风尘。
“驾!”田双早就给繁琐的礼节等得不耐烦了,一扬鞭,驱车而行。
馆舍的围观群众早早地看到墨车驶来,纷纷让开一条路,在两侧起哄。
停车后,公子卬搀着善儿到门槛处,新郎新娘第一次对揖;在婚房前,二揖。
首先进房门的是卫嬴、楚嬴两个陪嫁,公子卬和善儿后入。按照先秦的规矩,要给媵人立威,警告媵人要安分守己,不要试图取代女主人。
因此善儿命令两个堂妹跪下给公子卬除鞋,躬身洗脚。
洗脚水既出,公子卬和新娘对坐,闭上眼睛向各自的祖先祷告。祷告仪式有一首歌的时间,新人就着肉汁和酱料,把烤猪肉、鱼肉和兔子祭了五脏腑。
卫嬴和楚嬴也不闲着,给两位新主人温酒,新人面色潮红,对饮了合卺酒。
“请良人去衣。”低低的,娇羞的声音传入耳膜。
卫嬴和楚嬴的素手攀上了公子卬的胸膛。公子卬哆嗦了一阵,现代宅男哪里经受得住万恶的封建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