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结缡
公子卬的青涩肢体紧张了起来,两臂条件反射地环抱。
“良人莫局促,每个男人一生中都有这样的第一次,久了就习惯了。”卫嬴温言劝慰道。
善儿倒是大大方方敞开了怀,卫嬴替她除去新娘的礼服,全身上下只余下胸前的大佩巾——缡,用来遮秀处。
楚嬴给扭扭捏捏的公子卬脱了黑色礼服,公子卬浑身尽收眼底,众人见那八周寸(约莫十六厘米)的长剑饮血而立,乃至于和肚皮相贴,无不两眼盈盈有希冀。
余生的幸福有了物理上的保证。
“夫君且莫性急,礼法没有结束,要等到卫嬴、楚嬴退出房门,方有好事。夫君权且压压血性。”善儿调笑道。
“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我没有。”公子卬连连摆手,矢口否认。
善儿调笑道:“夫君好虚伪,口上称非,身体言是。好一副言行不一的做派。”
公子卬一时间语塞,面上更显露潮红之光了。
卫嬴俯身铺床设席,把枕头摆在床的南位。
“烦请夫君为我解缡去盖。”善儿挺了挺胸膛。
在三女的瞩目围观下,公子卬鼓起勇气为娇妻揭下头盖,露出了熟悉的容颜。
善儿转过身,让丈夫为她解下佩巾打在身后的活结。
公子卬笨手笨脚,废了好大功夫,丝滑的缡才从善儿的身上脱落。
卫嬴和楚嬴用箱箧收起缡,蹑手蹑脚走到案边,把新人吃剩下的熟食一一吃完——这个环节是在告诫她们,在这个家,他们是二等人、备用品,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分。万恶的封建礼法。
“你们可以退下了。”
善儿一挥素手,楚嬴和卫嬴就乖乖屈身退往房门外,等候女主人的差遣。
“她们在门口做什么?”公子卬甚至都能看到她们的影子清晰地映在窗布上。
善儿道:“以备不时之需。”
“比如说呢?”公子卬细究道。
“比如说有的新郎,乏力了,需要推臀。”
“我壮硕的很,不需要有人在那个时候给我使劲。”
善儿又道:“若是夫君初次感此间玄妙,兴奋过度,以至于昏厥,可以进来帮助。”
“啊?”公子卬愕然:“还有这事?”
“古来常有。”
“那怎么帮?她们又不是方者。”
善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锦盒,从里面扣扣找找,翻出一支发簪:“出嫁时,祖母予我此物,唤为‘金针’,果有此意外发生,则用之以扎。”
“何处?”
“五谷幽通之处。”
公子卬闻言臀大肌一紧:“这得多疼啊。”
公子卬好奇心上来,冲着锦盒探头探脑:“你这盒子里还有什么?”
善儿道:“予你看了又何妨。”
于是一股脑儿倒出,尽是一些水果状的陶器:“此之谓‘压箱底’。平日里,存于箱箧以辟邪,息女出嫁,方才取出示人。”
陶器都有盖子,公子卬打开它们,却见各种男男女女的泥塑小人儿。
“这……这……”公子卬愕然,这些形形色色的小泥人,摆着启蒙的形态,竟然有数十种之多。
善儿莞尔:“这是长辈们用以教我们那个的。今夜,你我就用这个动作,照猫画虎,照一画瓢吧。”
善儿一把把公子卬推倒在床上,自己也爬了上来,两手抵在公子卬双肩,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脉脉望着丈夫。
公子卬突然一个激灵,拨开妻子,道:“宋室有乱,兵起祸连。不日我当驰援。今若行夫妻,恐怕有碍于肌肉锻炼。沙场无眼,须有完全准备,岂能虚我身,乏我力,而取一时好。不若沙场得志,再作夫妻。请夫人见谅。”
公子卬拒绝把蛋白质和激素挥霍在此之间,许诺打赢了仗,再给善儿补偿。
善儿如狼似虎,哪里肯罢休,反唇道:“区区小乱,难道我晋兵一出,不能平定?”
公子卬叹息一声:“若得晋兵之雄壮,公族叛乱自是不惧,只是山戎卷入其中。
我曾经发明了马镫,得此物,一人一马,足以轻易斩杀战车兵,当初我就是骑马持械,以少量兵力,击败了十倍于己的公子御,马镫的威力可见一斑。今宋人使者相报与我,说山戎得马镫之力,获甲骑三千,骑射为术,曾溃武族之兵,又困宋公之卒于亳城,足见其能。
武族之兵,我曾因之以胜公子御,今山戎猖獗,其战力犹在武氏骑兵之上,我不得不忧怀愁容。”
宋国行人属官当初对公子卬详细说了山戎人马具甲的精良装备,也报告了敌人精湛的骑射技术。公子卬对掌握了马镫科技的山戎尤为忌惮。
“君蓄养节力,不过敌一人也,若令我得流水快意,必使君敌千人。”善儿许诺,今晚让她满意了,一定说出办法,让公子卬得胜。
“拙夫不解,请问其意。”公子卬请教道。
善儿道:“夫君可曾听闻郑公子突平戎故事?”
九十四年前,郑国的国君还是那个春秋小霸,郑庄公。彼时,北方的戎人强大,侵犯郑国的城邑,郑庄公领兵抵抗。
郑庄公满怀惆怅,忧心戎人强大,难以取胜,在军议时直言:“戎人彪悍,惯于打战,我担心他们袭击我们的侧翼。”
郑庄公的儿子,公子突出列道:“戎人虽然个人彪悍,但是军队整体散漫,没有阵法,贪鄙而不团结。顺风仗的时候,他们会自顾自地抢夺战利品,逆风仗的时候,则自顾自地逃命,而不交替掩护。”公子突提议,派小股部队诈败,大部队摆成三道伏兵,待戎人吃掉小股部队后,伏兵尽出。
郑庄公用儿子的策略,戎人果然毫无阵型,得胜之后,哄抢战利品,毫无纪律,郑庄公带人从伏击圈出现,将其前后拦腰截断,一股聚歼。
公子卬用不确定的语气问:“你是说要抓住戎人毫无阵法,不懂配合的弱点么?”
“然也。”善儿趁着公子卬思索不动的时机,提胯上坐,莺恣蝶采,殢雨尤云起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虚君
在冷兵器时代,能打败骑兵的,多是骑兵。
马镫技术迅速泄露给山戎,对此,公子卬也颇感后悔。
不过后悔归后悔,这仗还是要打的。
得到善儿的提示后,他开始冥思苦想,历史上在平原地区击破重骑兵的各路名将。
西湖三忠之一的岳飞是第一个映入脑海中的,他的对手是武装到牙齿的铁浮图,防护能力在古代极其变态。
岳将军发现马匹的四肢是无法披甲的,马腿一旦上甲,估计跑不快,乃至于跑不动了。岳家军每战必以精锐步兵,手执大斧,专砍马腿。
由于敌骑迅捷如风,这些大斧兵可以利用敌骑的惯性,不怎么发力,就可以用斧刃削去马腿。一旦金兵从马上跌落,人多势众的岳家军就一拥而上,即使是用钝器,也足以把从马上跌落、顶盔贯甲的金人武士敲死。
不过也同样是因为敌骑的惯性,岳军的大斧兵若是错误地预判了来骑的运动轨迹,一斧子拉歪了,下场不是被马蹄一脚踹成脑淤血,就是被连环马碾成肉泥。即使侥幸削下了马腿,失控的战马也极有可能轰然倒下,具装的重骑稍不注意就把大斧兵压在身下,以至于咽气。
因此岳家军的大斧兵可以被划为敢死队的那一波行列,非有严明军纪为准绳、职业化军人为骨干、上下一心舍生忘死为信念,这样的打法几乎难以实现。
“晋国的兵马都是我借来的,他们愿意为我舍生忘死,去和素不相识,从无仇隙的山戎殊死一搏么?”公子卬又开始绞尽脑汁,转念他计。
第二个想到的,是刘裕。
斜阳草木,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义熙十二年,刘裕北伐,对手是来自少数民族的魏国,刘裕的北府军前锋渡河,背水列阵,是为却月阵。
北府军用战车与大盾构筑一排弧形工事,步兵被掩护在战车之后。刘裕又派出两千名士兵携带上百张大弩策应,用铁槊、大锤,劲弩肆意输出。且黄河之上,陈列大量战船,平时增援物资、人力、火力,即使一时失利,也可方便军队转移。
却月阵得兵家之妙,背水而战却先得不可胜的地利。可惜此阵需要黄河为凭,大量战船为辅。公子卬和晋兵都没有这个客观的先决条件。
除此以外,就必须以骑兵战胜骑兵了。宋国地处平原,四战之地,在这样的地形上崛起,且对手有骑兵的,公子卬自忖才疏学浅,只能勉强想到两人。
敢笑诸葛无谋,周瑜少智之曹孟德。以及“士兵们!向我开枪!向你们的皇帝开枪!”之拿破仑。
曹家兵阵已然不可考,但是拿皇的阵法可是实实在在地被载入书册,流传后世的。
公子卬曾经拥有本时代人梦寐都不可求的厉害身份——某字母站的大会员,浏览过拿皇的兵种运用和阵战细节,更在某大型游戏中熟练运用.
重骑兵、枪骑兵、骠骑兵、猎骑兵、龙骑兵乃至于骑马掷弹兵等军事单位,纷纷跃然脑海之中。
不断勾勒出破局的战术,公子卬不免兴奋异常,该充血处进一步加强了力学性能。正在上下耸动、自食其力的善儿察觉到了这一显著的变化,面上嫣红之色愈发浓郁。
基辛格曾说:“权力是最好的*药。”倘若其人在此,善儿必引为知己。她宛如云缠孤峰,深谷受瀑,怡怡然好不受用。
“夫君,可是想到成计?”
“然也,待得明日,向岳父老泰山求得兵马钱粮,大事可成。”公子卬狠狠嘬了一口。
……
按士昏礼,新婚夫妇次日当礼见公婆,可叹公子卬失怙失恃,只能三个月后先行斋戒,再携妻手执素菜,到亳社的庙中,祭拜宋成公和母亲的神主牌:“赵氏新为我家妇,冒昧前来进献菜肴。”
现在赵盾处晋国,主婚事,公子卬夫妇还需效仿晋文公,与岳父大人完成“一献之礼”。
次日一早,雄鸡报晓,善儿就命卫嬴请来汤水沐浴,涤去公子卬昨夜留下的咸腥。插簪子、盘头巾,黑丝礼服。平明时分,两人持枣子、栗子拜见赵盾。西阶而上,置枣栗于席间。
赵盾坐下,以手触枣栗,以示接受献礼。赵盾以“一献之礼”款待新人,一壶甜酒、半只乳猪、黄豆和黏米作为主食。享食完毕后,整个婚姻仪式才算真正完成。
公子卬跪坐,语赵盾云:“礼之所以献长者以枣栗,取其音而已。枣栗,早立也。如今卬与妻子成新家,当立业,以泽子孙。卬不肖,请岳父借以兵马钱粮,一如前约。”
赵盾早料到公子卬会着急要兵,道:“晋国有兵,兵在公家。你岳父我虽然是执政卿兼任中军将,然而取兵用兵都需要事先请示国家。国君总角,君夫人听政,我今天早朝就上奏此事,贤婿且宽心。”
得到肯定的许诺后,就礼送公子卬夫妇出门,自己准备朝服去也。
公子卬一脸喜色,善儿问:“夫君何必救杵臼,他若兵败身死,你岂不是宋君?君无意宋国大业乎?杵臼懦弱无能,夫君不在国,他就惹出偌大事情,岂不知为政在缓不在急。
且‘君’之为字,视其篆书,中间是端坐之位,左右为戈,意为居帷幄之中,操纵兵马之人。杵臼屡屡败绩,宋人虽然勇武忠贞,然而杵臼不习兵事,擅用其锋,以至于有今日之辱。
夫君本是成公子嗣,有大功于国家,排兵布阵之能,甲于宋室,纵使当初杵臼得位,也不过是仰仗了夫君的战功。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祸,杵臼今日之辱,绝不可能独此一份,如果他依然为君,宋国的内忧外患不会终止。夫君何不取而代之?”
善儿很瞧不上杵臼,开口闭口直呼其言。
公子卬喟然叹道:“杵臼确实没有治理国家的道术和排兵布阵的章法。
有一说一。当初太子江遇害,公子御授首的时候,相当一部分人愿意拥立我。只是都城内的国人已经拥戴杵臼为君了,我实在不好跟他抢。
当初我掉落溷厕之中,只有杵臼匆匆赶来,他无官无爵,却散尽家财,延请良医救我,拳拳兄弟之情,我又如何忍心夺走他的基业。
为官之后,我常常想,杵臼可辅则辅之,不可辅,我则虚其君位,架空其权,在保其富贵的前提下,动一动宋国现有的体制。”
第一百四十三章 缓兵
“虚君我晓得,如那鲁国的季孙氏一般无二,体制又待如何?”善儿不解道。
公子卬道:“你不觉得各国的卿大夫内乱太多了吗?宋国的世官世卿制度太脆弱了吗?只要一股力量发动政变,弑杀了国君,那宋国一定会陷入内乱之中。而国君手中有多少力量用来自卫呢?五十乘的贰广、五十乘的右师、五十乘的左师。
很多情况下,两师不仅不称职,在政变过程中不是怂了跑了,就是叛变易帜。
发动政变的团体只要纠集超越贰广的力量,就可以轻易地摧毁这个国家的和平。贰广只有五十乘,而国内的卿大夫、甚至是大公族哪一个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拉起五十乘的族兵?即便是国内的小公族,两相联合也可以肆意凌虐国君。
国君掌握着这个国家最大的财产支配权、人事任命权,却没有相称的力量来维护这个体系的稳定,以至于宋国历经南宫万弑君之乱、华督弑君之乱。
这样的制度,现在已然被各个公族堪破漏洞,他们能轻易撕碎它,越加频繁地发动一次又一次内讧。我曾经置身于其中一场内讧,甚至是政变的主导者之一,我君父一十七年的励精图治,在那一场政变中灰飞烟灭。你说,这样的制度能保持国家的长治久安吗?”
善儿一点就透,揶揄道:“所以夫君打算重构政治制度,避免像你这样的反贼出现么?”
公子卬羞赧道:“然也。”
善儿穷究制度的细节,公子卬道:“我现在脑海里还没有构思好整个方案,这个以后再说。”
善儿渐渐摸清了公子卬的思路:“如果确如夫君所言,一个虚妄的宋公的确没有太大的价值。”善儿想起了自己父亲赵盾正在努力架空晋君的权力:“所以我们正好趁着山戎的动乱,建立内外的威望,收服国野的民心,丰满自己的羽翼。”
“然也。”公子卬把杵臼的求救信给善儿看。
善儿一边看,一边道:“‘伏愿召卿辄返,寄以行阵,托效披甲,俾坠其师而全国家。孤之念卿,不啻思妇知征人,盈盈秋水望穿,淡淡春山蹙损……’这么说来,杵臼手里有兵无将,夫君此去,杵臼必封坛拜将,把全国的兵权都悉数交付到夫君手上。这正是夫君掌握兵权,广结人心的好机会。”
“然也。”公子卬赞同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晚了,宋公万一孟浪出击,损兵折将,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又万一宋公等之不及,另择良将,我平白无故失去了位极人臣的契机。”
善儿神念一转,大叫不好,公子卬询问缘故,善儿道:“山戎,重视财帛、奴隶,而轻视土地,他们大掠夺四方后,很可能会满载而归,自行退兵而去。届时,即使是个庸将,也可全收复之功。”
“所以我们要尽快出兵。”
“方才,夫君与父亲言语,父亲答应得爽快,右手却分明往自己的鼻子上抚摸,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夫君,他脸上摆出一副笑意,但眼睛却冷静地观察夫君的反应。说话间,眼球还时不时往右上方瞄去,仿佛是在回忆话术。我恐怕他说话不尽不实,坏了夫君的大事。”
善儿于是催促田双原路返回赵家。
……
另一边,赵盾送走女儿女婿,唤来提弥明商议。
交谈到廷前奏对的细节,提弥明道:“缓出兵不难办到。主上大可在君夫人前,陈述厉害。
当初北狄攻占卫国的首都,霸主齐桓公出兵与狄人硬刚了吗?没有,不过是作壁上观,等狄人掳掠而去后,再命令诸侯联军收拾卫家山河,收敛卫懿公骸骨,扶立一个亲齐国的新君而已。不费一兵一卒,却得“攘夷”之威名,使四方拜服。
反观宋殇公支援卫国对郑国的战争,早早出兵,一个不小心吸引了郑国的全部火力,损兵折将不说,还把宋国拖入了泥潭,国困民乏,被野心家华督钻了空子,宋殇公被弑,家小和事业都挥散如烟。
主上在君夫人面前点明此间典故,君夫人一定会在宋国内斗的最后时间出兵的。”
赵盾又问:“派多少兵马合适?派那支部队合适?”
提弥明道:“晋国有三军,不如派下军去。”
赵盾询问其中的考量,提弥明道:“下军佐先都,是老臣派的,自诩立下过许多军功,对先君骤然提拔主上等少壮派心怀不满。
而山戎素来强大,山戎者,本是盘踞于燕山左近的渔猎民族,周公分封燕国以御其扰。可如今燕国数百年无力与中原诸侯交通,山戎不仅突破了燕国的封锁,山戎各部现在甚至盘踞在宋国的腹地,足见其彪悍善战。
虽然我们缓出兵以避战,但万一山戎不退兵呢?终究有和山戎交手的隐患。
我听说,要除去在国内的祸患,要去攻打强大的国家;祸患在国外的,则要去攻打弱小的国家。如今,主上的忧患在晋国国内。
主上近日受窘,是因为朝中老臣派的大臣不服您的太多呀。现在,您不如派下军去攻打难啃的山戎,假如作战不顺利,军士们惨死异国他乡,先都等掌握兵权的老臣在外征伐,朝堂上的老臣派就没有根基与您相抗衡,这段时间,您在晋国的政令一定很畅通,有机会趁机攥紧权力。
倘若先都败得伤筋动骨,您就可以趁机穷治其罪,把亲信安排到空出来的职位;倘若下军得胜归来,因为是友情支援宋国,国家没有得到新的土地,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处给丰厚的奖赏。”
赵盾道:“那女儿和女婿的生死又怎么办?”
提弥明道:“古人云:‘慈不掌兵、义不经商、仁不当政、善不为官、情不立事。’公卿之家,生男孩,是用来光大家业的;生女孩,不过是用来给家族换取好处的。主上处大事,不要如儿女妇人一般,有不忍之仁。
如果此战得胜,公子卬进位宋公,主上在国外得到强援,不论是镇压国内,还是西取强秦都有裨益;如若此战失败,虽然可能损失女儿女婿,但主上彻底打断了老臣派的脊梁骨,夺其兵权,灭其族门,名为晋卿,实掌晋权,也是收获不菲。
成败两益,何乐而不为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 行窃
赵盾:“大善。有你在我左右出谋划策,拿五个师的兵力,我都不换。”
赵盾整顿朝服,坐车上朝去也。
赵车既出,公子卬的马车姗姗来迟。
叔隗得知孙女、孙女婿去而复返,神色紧张地将他们引入自己的房间,左顾右盼,以防有人窃听,不多时,关上门,与公子卬夫妇商量。
“方才我儿在堂内密议,被老妪无意间听见,你们且附耳过来。”
叔隗于是悄悄把提弥明的一石二鸟之计分说与孙女、孙女婿听。
善儿虽然知道父亲重男轻女,也猜到父亲眼神飘忽、皮笑肉不笑,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不想却是如此歹毒。
“衣食抚养一十五载,不想我在父亲心中,不过是权谋的工具。可怜生在公卿之家。”
善儿心有戚戚,公子卬面上却平淡如水。
叔隗道:“老妪能窃听他人谋,他人也能偷听于你我。贤孙婿,乖孙女,你们且在此间谋划,我去门外把风,以防走漏声音。”
叔隗出门,在门前转悠,透过窗布,依稀能见到她的背影。
“夫君为何镇定自若,婿为岳家利用,夫君难道不应该吃惊吗?”善儿道。
公子卬道:“我早知岳父为人,虚伪自利,表里不一,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多少也在情理之间。我当初来晋国,不过是为了卫国的报酬,善儿若是能助我说服岳父归还卫国两个城邑,我就有了粮草。至于山戎,我另寻他计。”
善儿道:“我自比管仲,夫君不要小看于我,兵马会有的,粮草也会有的,卫国的城邑也会双手奉上。只是我越来越看不透夫君了。”
“嗯?”
“夫君很矛盾,难道不自知吗?夫君看得透我父亲的奸猾,却看不透我对夫君的算计;夫君心怀仁念不因君位害杵臼,却对自己的叔叔公子御犯下不义之罪;夫君不懂人心,却能让长丘的封臣对自己耿耿忠心。夫君在卫国游说的时候,把天下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对自己身边人的狡黠,却不能洞悉。
这到底是聪明呢?还是驽钝呢?”
公子卬讪讪不能回答。
善儿道:“本来没有山戎这茬,说服父亲归还卫地其实很容易,现在横生枝节,不得不狠下手段了。”
…
善儿既出房门,问叔隗:“祖母,我欲行大事,请帮助调开家中仆役。”
叔隗称是,吩咐家中仆役外出采买,自己亲自守在二进,以免门童误入。
“家父还朝还有四个时辰,夫君,你我须迅速施为。”
善儿匆匆闯入赵盾的房间,公子卬只见房中竹简堆砌齐整,笔墨玉帛陈列有方。
“善儿,你说要窃符,但岳父的虎符,你知道在哪里吗?这里只有中间一案、两侧书籍,哪里有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吗?”房间内仿佛一览无余,公子卬一屁股坐在赵盾的位置上,俯仰探看,也不见所寻之物的踪迹。
善儿道:“不在他处,就在夫君的脚下,请挪开尊臀。”
公子卬这才注意道脚下的土色的异常,善儿拨开上土,显露出下面的石色,石上打磨出一处不起眼的圆环。
“夫君别在那杵着了,是卖力气的时候了。”
公子卬这才拉住圆环,徐徐挪开石板。只见石板之下,层层阶梯。
公子卬正待拾级而下,善儿拉住他:“哎!还是我来吧。下面似乎有毒气,我熟门熟路,闭气快上快下。”
公子卬这才恍然大悟,久未开启的地窖,二氧化碳浓度超标,贸然不察会窒息而死。
善儿先后下去三次,把赵盾调取族兵的虎符、发公文的玉制印信,以及数册书卷取出。
调动族兵,必须以家主的虎符为凭证,公子卬见此信符,青铜作料,上部刻有铭文,底部留有合榫。平日里,赵盾将虎符的左边一半,留给封地的心腹家司马,自己在地窖藏着右边一半的虎符。
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抑或是五十乘以上的兵力调配,就必须有赵盾右边半个虎符与家司马左边半个虎符合榫,调兵的命令方才生效。假使没有虎符,除非赵盾亲至,否则谁也调不动族兵。
善儿指着书卷道:“这是家父往来封地的书信,请夫君从中寻取今年四月的调兵信件和往来原、耿二邑的文书。”
公子卬讪讪一笑:“善儿,我不识得晋篆啊。”
善儿于是道:“是我疏忽了,夫君请备好笔墨、玉帛,我自来找文书。”
善儿上下翻找,取出三卷。
公子卬一边研磨,一边问:“为何只要这三份文书?”
善儿答道:“原邑(今河南济源),是家祖赵文子(赵衰)的封地,赵家族兵多屯于此,且此邑毗邻卫、郑,于长丘相近,从此发兵再合适不过了。
耿,是赵家祖地,昔日赵文子之祖父(赵夙)为晋献公谋,征伐霍国,有大功,故晋献公赐耿邑于赵氏。此处亦有族兵可用。
至于今年四月,秦送公子雍如晋,家父另立新君,故而发兵偷袭公子雍,杀之于乱军之中。此役赵氏族兵入编中军之列。
我之所以寻觅这三封文书,就是为了模仿家父的口吻、笔迹,好作伪书。单单以虎符为凭,只恐怕族人见疑,族人只识得我,不识得夫君,徒以女子口信,空口无凭,难以取信。”
公子卬恍然大悟,击节而叹,大赞:“真是细节。”
赵盾的字迹以娟秀见长,而善儿以女儿之身执笔,仿得真假难辨。
末了,善儿取了印信,盖上偌大的红印,长叹:“大事第一步总算完迄。”
二人作别叔隗,收拾好行窃的现场,带了虎符和伪书,出赵家门,直奔馆舍。
公子卬心里越想越不对,道:“岳父今日还朝归家,会不会手书新的命令给族兵呢?抑或是朝堂上有新的政令要发布,这也需要岳父的印信。万一他入地窖,见物品挪动,我们的谋划会不会被堪破?届时岳父派人追逐,先我们一步抵达封地,大事休矣。”
善儿问:“夫君有何妙计?”
“谈不上妙计。我有一方妙药,可以使人昏睡如牛……”
第一百四十五章 曼陀罗
医万今天异常兴奋,干活也特别卖力,公子卬告诉他,今天准备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医学奇迹。
“此花不知在晋地唤作何名,在秦地,唤作曼陀罗花,民间又称之为洋金花、大喇叭花、山茄子,原产于极西之地,花期为五至九月,果期为六至十月,喜温暖、好向阳、排水良好的砂土壤,每每野生于田垄中、沟渠侧、道路旁、河岸畔、山坡阳,花色见白,有时略带浅黄淡绿,有时纁红瑰丽,单瓣而生,花冠奇大,状似漏斗,茎叶无刺,形状大抵如此。”公子卬大致绘画了曼陀罗花挂在树上的样子。
曼陀罗花原产于印度次大陆,通过自然的力量,飘扬过藏,来到了东周时期的中原地界。
此时的中原温暖湿润,河南甚至有大象行走,在后世四川、两广、两江存活的曼陀罗花,在先秦时代随处都是。
东周神医扁鹊喜欢用“睡圣散”解人疾厄,其调配所用的主药,正是曼陀罗花。《扁鹊心经》记载:“人难忍艾火灸痛,服此方即睡、不知痛,亦不伤人。此方是由曼陀罗花、火麻仁花共研,每服三钱,一服后即昏睡。”
公子卬对医万补充说:“除了曼陀罗花,你再去准备些甘草、火麻仁花来,有大用。要快,骑我的那匹好马去。”
医万跨马驱驰而去,不过正午而归。
“幸不辱命。”医万把所得材料一一陈列。
公子卬又惊又喜,道:“何其神速,你是如何找到曼陀罗花的?”
医万回道:“这个说来也巧,正巧遇到村妇,示其图案,赠其财帛,就轻易购得。”
公子卬心里吐槽道:“这个村妇莫不是孙二娘吧?否则藏这种花做什么,亏你还能全须全尾,活着回来。”
公子卬于是问:“村妇采曼陀罗花,又作何用?”
医万道:“我见妇人家中有杵到一半的曼陀罗花,她说把曼陀罗花碾碎成汁水,滴入眼珠,可有散瞳之美,眼神盈盈有魅光。我细看其人美瞳,果然有异样之美。”
善儿竖起耳朵,从旁听到,大感兴趣:“且留少许与我,我也要试试。”
众人皆笑。
公子卬吩咐众人帮忙制药,渗药,一边忙活,一边闲聊。
善儿道:“此花明艳洵美,花姿妖娆,颇有异域风情。这么美的东西被我们用来作渗药下毒之用,岂不是焚琴煮鹤。”
田双道:“家慈曾与我说:‘蝮蛇草,蝎子针。天下至毒,不在此,却道最毒美人心。’我看这曼劳什子花,美如妇人,毒如妇人。”
田双口无遮拦,怕是完全忘记了大伙忙得热火朝天,就是在帮善儿夫妇暗算她老子。
场面一度尴尬,公子卬狠狠用眼神剐了他一眼。
医万察言观色,见气氛不对,赶紧转移话题:“这曼陀罗花有何药用?为何太傅称之为医学奇迹。”
曼陀罗花、火麻仁花的花朵差不多都被碾碎、研磨成淡黄色的碎渣,散发出辛辣苦涩的味道,公子卬吩咐将碎末等分、干燥,口中道:“此花是(中药)药材中,麻醉效果最强者,只需三钱剂量,口服就能使人滥醉如死,虽斧钺加身,而不能觉。
武人受创,取曼陀罗花一升,生草乌、全当归、香白芷、川芎各四钱,炒南星一钱,配做麻沸散,用之可以镇痛,倘若受到毒箭,可以服此药,然后不知疼痛,取周刀,刳其骨,去其肉,疗其毒,可以活命。
小儿不耐针灸,常常啼哭,手脚乱作,难以下穴;果得此药,一钱使小儿昏睡,然后用针,针无不成。
其效果如此,安能不称之为医学奇迹。”
公子卬口述的,是日本外科学家华冈青州考证的麻沸散配方组成。
医万拜服。
火麻仁花和曼陀罗花被干燥,制成了浅黄色的粉末,公子卬将之泡入酒水之中,悬浮其上。黄酒本就有其色,又有杂质充斥其间,下了药的黄酒,等闲之人,压根就看不出其中蹊跷,只道是酒糟相杂。
众人一见,果然是难辨其色,难识其味,军心大振,都说毫无破绽。
公子卬道:“此方可令人醉死,岳父大人饮酒后,必定昏睡多日有余,腺不出汗,故曰蒙汗。待其酒醒毒去,我等尽夺其兵,早早发入宋境,过了长丘。到时孰人为赵氏主?孰人主赵氏兵?当由不得他了。”
众人大笑,田双道:“赵盾有太傅作女婿,真的是积了八代之衰,事后怕是肠子都后悔青了。”
公子卬尬作一处。
医万只好又问:“甘草何用?”
公子卬道:“甘草可解其毒,我若滴酒不沾,恐怕岳父见疑,两相豪饮,方能百密不疏。
到时候,你们急以浓甘草汁灌下我就可以缓缓恢复神志。”
……
赵盾回家后,门童来报,说是公子卬满载而来,是为了辞行。
赵盾迎客入内,唤来提弥明作陪。公子卬带来的酒水肉食,在赵家仆役的帮助下,一一上案。
公子卬与岳父一面饮酒,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把两人的肚子里都灌满了酒水。酒至数杯,却见东边推起那轮明月,但见彩霞铺开万里,如银幕一般,红云仿佛落叶飞散,点缀天衢,鸿雁翻飞,振翅悠然过冰轮,玉兔撒下幽光点点,给了雁翅高光,也给了九州颜色。
好风景看得人心舒畅,赵盾朝堂顺利,女婿顺眼,旧话新言,把着酒樽就叙。
赵盾说:“君夫人同意了出兵宋国,只是召集兵马需些时日。”
出乎赵盾意料,公子卬不急不缓地给他满上一杯:“人心,军心,聚之不易,岳父劳心,婿不胜感激,方寸之念,尽在杯水之中。
小婿先干为敬,岳父且随意。”
公子卬仰头就喝完,倒置酒樽,以示滴酒不漏。
“公子豪爽。”提弥明大赞。
赵盾又道:“人道,兵马不动,先行粮草。要想出兵,还需些时日整顿吃食。”
公子卬又说了些漂亮话:“岳父思路谨慎,用兵以暇,卬随历小国之兵,不及上国筹谋万一,今得到岳父亲自指点,敢竭鄙怀,当浮一大白。”
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晚上还有一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蒙汗
赵盾两番试探,见公子卬没有意识到他的缓兵之计,只是不断饮酒作谢,一时松下了防备。
一开始只是小酌,后来也架不住气氛,开始豪饮。
三人约莫几盅黄酒,那善儿,倚在堂外杨树傍边,葱葱玉指指着这三人说道:“倒也!倒也!”
只见这三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相觑,醉倒在侧,意识全无,口角流涎。
善儿恨恨道:“这晋国什么破败传统,男尊女卑,不让女眷上席。今儿个也好出出气。”
善儿从案上取了羊肉,嚼动腮帮子,大喇喇坐在只有男子才能端坐的席位上,口中道:“饶你须眉带把,还不是吃了老娘的洗脚水。”
善儿把手上的油腻在提弥明的衣服上抹了抹,又往他衣服上泼酒,痛快解气完讫,这才出门唤来仆役。
“父亲与宾客豪饮长醉,你们且来搬运上榻。”
仆役见堂内杯盘狼藉,不疑有他,把赵盾和提弥明一一安置在主卧,客卧。
善儿命门童呼来门外待命的田双,医万,才把公子卬抬入马车,用甘草解药,等到公子卬神志清明,方才引车而去。
管理早备好马,结了馆舍帐,执马辔久候门前。公子卬一行疾驰而来,管理忙把马匹一一分配给众人,就连善儿也要求骑马。
“兵凶战危,理已经打发商人顺道护送卫嬴、楚嬴坐舟返回长丘。”
众人皆上马,唯有田双负责驾驭马车,输运物资。
公子卬点点头转身对善儿道:“耿城近而原城远,我等都是宋人,不识得晋路,烦请夫人引路。”
善儿也不作推辞,一夹马腹,一马当先。
此时夕阳停在马前,漫天的流云如同大江东逝,飞速向身后涌过,晋国表里山河,轻骑快鞭,掠过千山似水,人影绰绰,横扫旷野,催马声惊起独宿的乌鸦,汾水映影,鸿雁双栖在涟漪中起伏,斜阳烛照,三千里草木朦胧。
此情此景,善儿心中仿佛打开了所有的大门,整个世界的自由气息都吹入了她的心扉。
“此一行,我再不是闺第中的金雀,怀才而不用的怨妇,我所见者,不仅仅逡于院子内的四角之天,广阔天地,自有我的施为。我当如雄鹰振翅,直上重霄,当效神龙,纵横九渊。哈哈哈!”
田双在队尾驾车,也是心旷神怡,乍听善儿言语,随口纠正道:“夫人身既为牝,当如雌鹰,而不是雄鹰。”
善儿扭头怒目而视,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
……
公子卬既入耿邑,召耿地家大夫。
赵蛟,字瑞龙,耿地的最高军事长官,善儿曾与公子卬介绍过。
公子卬初见其人,身形伟岸,豹子头,眯眯眼,脸上半部肌肉瘫痪,掌如沟壑,说起话来半个嘴角抽动,善儿说,他多次寒冬戍城,浴雪从戎,烙下了病根。
公子卬通报了姓名、身份,把虎符与赵蛟合符。
赵蛟认得善儿,见虎符合榫无虞,又请调兵文书,道:“家主可有笔墨托付?”
公子卬点点头,取出善儿伪造的笔迹,上面还插着羽毛,在古代这表示紧急调兵文书,被称作羽檄。
只见得上面写道:“盾与先考所以加威于晋国者,徒以勤成霸安疆之事也。亲有礼,因重固,间携贰,覆昏乱,此乃昔日管仲谓齐桓,所谓霸王之器也。
今宋公有礼,公族扰攘,媾于山戎而构乱于内,此报施救患之契机,不可不图也。
盾乃与诸卿,约以出一军之乘,殄灭宋逆。然则一军征召,迁延日久,而军机稍纵即逝,惟恐时不我待,须以精兵驰援,早作先锋。
近得佳婿,子瞻者,宋之卿士,贤才昭著,盾付效其武节,帅部为先。耿、原诸陪臣,宜当择兵振旅,备矢输粮,从其旌旗,听其节制。
羽檄所在,如盾亲临,诸陪臣慎之。切切。”
伪书在信中叮嘱:“赵盾和赵衰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全靠辅助晋国的霸业稳固。当初鲁国内乱,管仲劝谏齐桓公出兵干涉,道:‘亲近讲礼仪的国家,和政权稳固的国家合作,离间内部涣散的国家,剪灭昏乱不可救药的国家,这是成就霸业的正道。’
现在宋国有礼,但是公族勾结异族为乱,这和当初晋文公在城濮之战的局势一模一样,晋国的卿大夫不能不有所行动。
赵盾和国内的卿大夫打算派一军的兵力救援,只是上万大军集结很浪费时间,只担心宋国在这段时间内战局产生变故,所以先派出精兵良将早做先锋。
公子卬是赵盾新找的女婿,有能力,可以把虎符和指挥权托付给他。耿、原两城的家大夫,都应当遴选兵马,准备后勤,听从他的命令。
这份调兵文书在哪,就仿佛赵盾就在哪里,诸位家大夫请严肃对待,绝对不可以轻视。”
赵蛟读罢,大手奉还虎符、羽檄,作军礼道:“蛟这就是征召五十乘的兵马和相对应的步卒,悉数发放府库中的存粮和武器,最晚明天早上出发。”
公子卬既得耿兵,又帅部奔赴原城。
原城的主事人是家司马,赵鄙,字羹食。
公子卬来到原城,入内见到赵鄙,示之以虎符、羽檄。
赵鄙反复验证,均无错漏,心道:“我是赵家的家司马,从军往讨,从无败衄。按理说,此番出兵,应当以我为帅,为什么会派遣赵家这个胡子都没长长的女婿?”
赵鄙偷偷瞟了一眼公子卬的下巴,思忖:“难道是我平日里训练士人颇为严厉,引起人心不服,故而有人悄悄找家主告叼状,以至于失了信任?“
赵鄙心里越想越毛:“我手握兵权,尚且有受到诬告的隐患,倘若骤然丢了将权,下面的兔崽子岂不是清算更甚?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这公子卬看起来年轻,面容姣好,想来是不习兵事,耐不住车马颠簸的富贵公子,应当是单纯好骗的。我先好酒好菜、蜜语奉承哄得他信任,再代他行将军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拔营
赵鄙计较已定,对公子卬客气地说道:“公子请暂且消停几日,待我把军队造成册籍,明白交付,誓师设宴,分脍于军士,然后拔营。”
公子卬道:“敝国国君,如今受亳城之围,情势如水火,社稷垂危如大厦将倾,阖当马不停蹄,从速赴援,岂能再停时刻?宜将早早点齐人马,一如羽檄之所述。”
赵鄙登时神色一滞,眼里乍出精光,道:“公子自宋国远来,初为将领,士卒不相识,恩威不加立,何不设宴换盏,以结军心?”
公子卬心道:“善儿说过,文书伪造,不可能全部破绽,现在赵鄙见疑,事情恐怕就危险了。若盘桓几日,岳父药力一过,万事皆休。”
想到这里,公子卬眼眶一凝,柔声道:“且从君意。”
于是他伸手向赵鄙讨要文书和虎符,赵鄙递手而来,公子卬“哎呀一声”,文书虎符接之不及,向下坠落。
赵鄙下意识地附身去捡,公子卬趁机松腰下胯,两拳成钳,沉肩用肘,双掌瞬间击打在赵鄙的双耳。
“啊!”赵鄙惨叫一声,陷入耳鸣,脑海里仿佛被大钟敲过一半,意识中断。公子卬趁着赵鄙陷入眩晕,折到身后,一个手刀,赵鄙就倒地不起。
堂外武士闻得异响,匆匆赶来,利剑出鞘,把里屋团团围上,大声喝问。
善儿急急出列,大声道:“你们都识得我,我乃中军将嫡女,家司马不奉虎符,不听主命,反相毕露无疑。”
然后走到公子卬身边,介绍道:“公子卬乃我新婚丈夫,中军将之婿,受命使代家司马救赵。赵鄙不从,业已制服,原城士兵安心听令,不得妄动。”
公子卬掏出羽檄、合榫的虎符,以示众人,武士们纷纷见慑伏地,人莫敢起,生恐被视为赵鄙从党。
善儿命令同是家司马的赵蛟尽收原城兵马钱粮,准备开拔。
“瑞龙领命。”
人群散去后,善儿欲杀昏迷中的赵鄙,公子卬阻止她。
善儿道:“赵鄙久掌原地兵马,不知军中是否还有死忠。万一醒来得救,告之父亲……不如手起刀落,一了百了,死人的口是最严实的。”
田双:“好狠毒的娘们。”
公子卬想起了晋鄙,忠心耿耿的魏国大将,因为信陵君的矫诏无辜被朱亥锥杀,实在是无辜,于是道:“赵鄙见疑,许是因为看破你我之计,站在陪臣的角度,为主尽忠,又有何辜?只要将他用曼陀罗之方弄得醉死多日,囚于牢房,不使坏你我之计可也,何必加戮?”
善儿道:“慈不掌兵,我巾帼之身,尚且如此,夫君安能有不忍如村妇之态?”
公子卬道:“当初我不加排查,妄杀公子御,已经是原罪了。如今再杀不辜,何以教人仁义兼爱?”
管理站在了善儿这边,道:“如果是赵鄙见疑,阖当一面整顿人马,一面密报中军将,不会以设宴结识军心为策,只恐怕此人只是恋栈权位,不愿失兵权厚位而已,太傅威名未传播及此,其人恐怕以为太傅只是寻常纨绔公子,心怀架空之念罢了。”
善儿道:“嘉兴见微知著,事情大抵就是这样。赵鄙论心,想要行阳奉阴违之事情;论迹,犯的是怠慢军机的罪过,二者两相竞合,阖当杀。”
周刀和权柄在公子卬手上,公子卬执意不肯,众人只得作罢。
善儿也不勉强,气氛剑拔弩张,她遂转移话题:“夫君方才用的是什么招式?我怎么没见书上有过?”
田双轻蔑道:“不过是偷袭的把式,以我观之,双掌同时出击,无法借用腰腹、腿脚之力,徒以手力,威力只道是寻常;况且双手同出,倘若一击不中,之后需要双手内收,下一步的防守就会暴露极大的破绽。”
善儿剐了他一眼。
公子卬道:“书中不曾记载,这是女子防身术的双峰贯耳……”
“女子还有防身术?”善儿兴奋起来。公子卬于是尽述撩阴腿、插眼睛、戳喉结。
善儿道:“都是实用的好招术,什么时候我找人练练。”
公子卬吓坏了:“你可要注意分寸,别双峰贯耳,将人打成耳聋,撩阴腿,教人踢得断子绝孙。最好先用木头练,不然贸然打陪练,搞不好亲家便仇家……”
“父子均在军中的,父亲回去;兄弟俱在军中的,兄长回去;独子而家里没有其他男丁的,归养父母;有疾病羸弱的,原地留下,就医治病。”
赵蛟在原地遴选精兵二百乘,筛去了十分之二的士卒,加上耿地的兵马,队伍已经非常可观了。
公子卬大犒军伍,发库房内珠、宝贝、彩缎、绫罗、纱绢等项,分与出征眷属。屠宰牛羊鸡彘,搬来黄酒甘醴,为众将士满上。
士卒们无不是狂喰纵饮,摔杯砸碗。
医万看得眉头都皱了起来:“这哪里是霸者之师的样子,活似纵横大野泽的山霸水匪。”
公子卬叹息道:“这些晋人与我们非亲非故,远道输命,不过是为了钱财名利而已。
大军开拔钱的这顿饭,多少有许诺的意思在里面。
几乎是明说,现在拔营尚且有酒有肉。到时候立下战功,自是不吝赏赐。”
医万不解道:“将来我们用什么赏赐呢?”
公子卬想起了项羽和岳飞:“如今岳父的府库,尽入我毂。自然是重金酬壮士。
如果没有钱,还想保持士气,要么靠信仰,要么靠屠城。”
公子卬心里回忆一番穿越到现在遇到的军队的纪律,说道:“以我度之,当今之世的军队,遇到这种难处,多半是要屠城的。”
管理曾历军事,也是叹息道:“屠城伤王道,干天和。不过今日这般,连寻常步卒也饱餐壮酒,也太奢靡了。”
善儿豪言道:“都是家父的积蓄,但且取用,不必心疼。”
田双道:“用赵家财富,换取步卒对宋境秋毫无犯,划算买卖。”
酒足饭饱,公子卬登高召众,整齐步伍,申饬军纪,誓师出发。
第一百四十八章 匡地
从原城(今河南济源)至长丘的路线有两条。
公子卬和众手下在舆图上热烈讨论。
赵蛟曾多次作为晋国军官南下征伐,对晋国东出的地理了如指掌。
“一条路线是,从原城沿着氵樊水南下,然后取黄河水道,轻舟东进,在邲城下船,走陆路,过践土,然后再沿着济水向东抵达长丘城。”
古代打仗,在落后的交通条件下,尤其是秦始皇广修驰道以前,粮食和辎重的输运一向是个麻烦事。如果是沿着陆路行军,四个士兵中,至少要三个人帮忙搬运甲胄、军粮,这还是正常行军的情况,若是连败之军,丢掉了牲口和战车,在缺乏运输工具的窘境中,压根就走不快。
若是沿着水道行军,只要可以征集船只,仅仅十来个野人就足以把上百个武士连带着他们的辎重、装备一块儿运走。
尽量走水路,能最大程度上降低运输损耗,节约时间,保持士卒的体力。当初姜太公伐殷纣,就是走的水路,抵达戚地渡口,威加中原。
赵蛟不愧是霸主之国中,久历兵事的宿将,制定的路线相当科学,经济。
“不可。”不曾想,管理出言激烈反对道:“晋国是霸主之邦,走这条道路自然是毫无纰漏。但是我们打着援救宋国的旗号,走这条路就会遭到郑国的阻挠。”
邲城在今河南郑州以北,春秋时本自成一国,后被灭国绝嗣,划为郑地。此城北靠黄河,南托敖山,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后世楚庄王在此击败不可一世的晋军,成为春秋时代第三个霸主,是为邲之战。
践土,亦是郑地,位于今河南省原阳县西。
昔日,城濮之战后,晋文公大会诸侯于此地,是为“践土会盟”。
周襄王命令王室大臣、王子和内史策命晋文公为“侯伯”,还赏赐给晋文公许多象征权力的器物,其中有“大辂”、“戎辂”两种豪车、红色的漆宝弓和一百个赤色箭镞、一千个黑色箭镞,象征着允许晋文公有权自由征伐任何国家,一如当初周天子赐予姜太公的一样。
此外,周襄王还赏赐“虎贲”三百给晋文公,并温言致辞:“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意思是让晋文公服从天子的号令,安抚四方诸侯,惩治不忠于王室的国家。
晋文公三揖三让后,春秋第二个霸主的地位由此而得以确立。
“郑、卫、曹、南燕等黄河以北、平原地区的诸侯国,都没有修水上战舰。我们从水路上行军没有丝毫阻挠,但是如果从陆路经邲城,走践土,必定为郑人阻挠。
自宋殇公元年以来(公元前719年),郑宋之间历经‘东门之战’、‘入郛之战’、‘长葛之战’、‘郜地之战’、‘防地之战’、‘戴地之战’,凡此种种,历经大战一十五场,累世结仇。
况且郑庙之辱,至今犹在,郑人焉能放你我安然入领土?”
管理说的郑庙之辱,发生在公元前698年。就在前一年,郑国纠集了鲁国、纪国的军队,大破宋、齐、卫、南燕四国联军,宋国立刻在第二年展开报复,宋、卫、蔡、陈四个诸侯国组成联军,攻入郑国的首都,火烧了郑国的渠门,攻克了牛首门,在郑国最富庶的大街上烧杀劫掠,把郑国的东郊夷为白地,最后跑到郑国祖宗灵庙里,拉屎撒尿,到处涂鸦,并拆除了郑国祖宗灵庙的椽子,搬回宋都商丘,用作城门的门闩,以示羞辱,宋人逢人就说:‘你看,郑国的列祖列宗,只配给我们宋人当看门狗。’
赵蛟道了个不是,承认自己没有思虑周全,随即又指出第二条行军路线。
“还是从原城沿着氵樊水南下,然后取黄河水道,轻舟东进,过了郑国土地,在南燕国地界下船,然后走陆路,抵达卫国的匡地,在此地征船,长丘位于济水、濮水之交,只要坐船,大军就可以抵达长丘了。”
计较已定,军队扬帆起航,快到达南燕国的时候,派出宋国的行人属官向当地发出过境通告。
“太傅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使者,就是当初杵臼派到晋国找公子卬求救的那个行人属官,他只带了从者、御者各一人就上了岸。
在先秦时代,任何官方人员途径他国领地,都必须提前向当地的政府报备,不论双方的外交关系如何,不论人员的规模大小,哪怕就只有一个人,也要登记在案。
如果违反这一条约定,则被视为战争行为。
后世楚庄王想要讨伐宋国,可惜没有确凿的战争借口,于是派大夫申舟到齐国访问,明确要求申舟在经过宋国境内时,不许向宋国报备。申舟表示自己一旦被抓到,肯定会被宋人宰了,楚庄王道:“如果他们杀害你,我正好有机会进攻他们。”
申舟很无奈,要求楚王给自己的儿子申犀一个公务员的位置,就安排好棺材,收拾行李出发北上了。宋国的卿大夫华元果然逮捕了他,愤愤然道:“经过我国,却不报备,这是战争挑衅行为,是赤裸裸的羞辱国家,若不处置,宋国又如何在诸侯间立足。要是宰了申舟,楚王一定会兴师报复,我们就有亡国之危。”
华元和国内大夫一商量,得出结论:“鄙我,亡我也。”意思是,失去人格、国体,和亡国灭种没什么两样,同样是亡国,还不如亡得轰轰烈烈一点,于是把申舟杀鸡一样宰了。
楚庄王闻讯,挥袖而起,一路兴奋地冲刺,呼号着发兵灭宋。御士追至前庭,才来得及把鞋子送给他,追至寝宫门外,才来得及把佩剑送给他,追至蒲胥街市上才让他坐上车。
“幸不辱命。”使者很快折返,带来南燕国的文书。
“南燕国素来与我国交好,成公时期还互相赠送礼物。
想来明日要通过卫国匡地,大抵也一般无二吧。”
使者轻松地说道:“此次我搬来救兵,平了战乱,宋公应该会大加赏赐吧。
我还没有结婚,立下大功后,应该会有好门第的女孩愿意嫁给我。”
使者出身于低级士人,公子卬听了也不禁莞尔。
第一百四十九章 孙良夫
“今天匡地有什么事情吗?”孙良夫最近烦透了,看到自己的家大夫找他议事,他心里头咯噔了一下。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一个使者从南燕国的方向而来,说是给公子卬报备通行的。”家大夫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谁?”孙良夫简直要跳起来。
“是,宋国的公子卬。主上曾与他在帝丘有过一面之缘。”家大夫提醒孙良夫,不久前双方曾在朝堂上争论医治太子遬的赏格。
“这个公子卬,我认得他,化成灰烬都认识!”孙良夫恶狠狠地说,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炽热的火焰。
“那主上,要不要允许他的通行?”家大夫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头,但也不知道其中的关节在哪里。
孙良夫一把把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都推翻在地,大叫道:“让他滚,休想从我的地盘上经过,滚得越远越好,省的让我看到。”
“诺。”家大夫不假思索地退下,顶头上司正怒火中烧,他的话还是越简练越好,省的到时候引火烧身。
公子卬的使者正在馆舍中静候,得知不被允许入境后,百思不得其解:“宋国与卫国素来交好,这次宋国国难当头,为什么卫国不许借道过境呢?”
使者犹豫再三,决定再碰碰运气,四处打探其中的缘由。“要是国家能够早一点接受支援,我劳累一点又有何妨?”
……
话说另一头,孙良夫打发了公事,背着手,回到了自己的内宅。
但见内宅的女主人,二八年华,眉清目秀,皓齿白牙,乌鬓如云松松挽就,绛唇莹莹泛着珠光,葱葱玉指一一排列,宛如玉箸初初削就,虽然颜色无意上妆容,装束无心用华贵,仍然不掩国色天姿、花容之靓、倾国倾城之貌。
孙良夫一见新娶的夫人,心中一颤:“虽然终日惆怅,但显哀荣,菲姬依然丽色动人,我见犹怜。”
试想当初,孙良夫乍得新妇,如花美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捏在手里怕碎了,每日沐之以香汤花瓣,食之以高粱珍馐,饰之以文秀美裳,然而菲姬鲜有纳受,虽然有专席之恩宠,未尝开一颜之笑。
孙良夫哪里愿意让娇妻郁郁寡欢,召集乐工,鸣钟击鼓,丝竹品弹,又延请歌姬,佾舞进觞,可菲姬终是全无悦色,戚容惆怅,眉头紧锁,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索然无味。
这种表情,孙良夫在寻欢之后,弹药尽空的男子脸上看到过,却从未见之以贵妇之身。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苮兮,无我恶兮,不肔故也!”菲姬悠悠地吟诵着,一边拿着小铲子,把娇艳欲滴的花朵儿,一一埋葬在黄土地下。
孙良夫饱读诗书,哪里不知道,这是菲姬在吟诵《诗经·郑风》中的辞藻,意思是,淑女循着大路,牵着君子的衣袖,戚戚然对君子央告道:‘求求你,你不要讨厌我呀!我曾经那么爱你,请不要轻易忘记我呀!’
诗歌里描述了柔弱女子被狠心的男子遗弃的哀怨,孙良夫哪里不知道,这说的是公子卬和菲姬的经历。
孙良夫狂怒不已:“天煞的宋卬,我与你势不两立!”
……
当初菲姬赠送花椒给公子卬,明授情谊,公子卬收到花后,明言“异日拜访。”
菲姬以为是“翌日拜访”,在家中静候,还深情地吟诵《诗经·召南》中的《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賦,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緌兮,无使祌也吠!”
我的那个他,用白茅包裹了一只猎来的鹿,作为礼品,送给怀春如玉的那个我。我怎么忍心拒绝他的一番爱意,轻轻地诉说:“好事慢慢来,猴急的良人呐,请不要露骨地牵拉我的手帕,宠物狗都开始叫唤了。”
然而太阳很快就落山了,残阳如血,照在菲姬的瞳孔上,显得格外刺眼。菲姬还是没有等到公子卬的登门,只得到后者扬鞭离开卫国的噩耗。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桑树还没有凋零的时候,桑叶宛如雨水浸润过的光泽。斑鸠呀,不要贪吃桑葚,就好像年轻的姑娘,不要沉溺在爱情中。男人陷入爱情,总有一天会无情地脱身;女子跌入情谷,一生难以解脱。
当初答应在一起,却没有做到,徒然令女子幽怨。淇水滔滔终有岸,沼泽虽宽终有尽头。曾经几多温柔笑意、信誓旦旦的承诺,哪里料到你翻脸就背弃了。)
菲姬在公子卬离开后,饱受情殇,摘取《氓》诗片段,用作绝笔,寻了三尺白绫,自挂东南。
好在奴仆忠心,及时发现了上吊的菲姬,救下主子,跌跌撞撞地通报卫公。
卫公骇然,找来宁俞商议。
“孤一人从小锦衣玉食把女儿养大,就是为了联姻诸侯,抑或是结姻大夫之家,以求得外援、内忠。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宁俞提醒卫公,菲姬这个样子,要是嫁给外国君主、公子,怕是媒人一来一去就要好久,中间出了变故,不就白生了一个女儿吗?
卫公于是在卿大夫之家选择女婿,与宁家有交情的孔家暗中得到菲姬的情报,自然是对犯有情障的公主避之唯恐不及,孙良夫垂涎美色,又不知内情,遂迎娶了菲姬。
洞房那天,孙良夫把新妇从帝丘接到自己的封地,匡城,喜不自矜,急吼吼地掀开了新娘的头盖。
菲姬姓姬,孙良夫也姓姬,同为卫武公血脉,按理说同姓不婚,他们的结合是有悖于周礼的。
然而卫公急于嫁女,力排众议,孙良夫也垂涎美貌,罔顾礼法。
洞房那天,他见到的爱人,徒然有空洞的眼神,苍白的灵魂,没有辗转娇啼,也没有琴瑟和鸣,只有老牛在吭哧吭哧。
第一百五十章 鼎镬
只得到妻子的身体,却得不到她的心,这种感觉令孙良夫心如刀绞。
他派人去帝丘向卫公请了假,决心挽回这段婚姻。
卫公自己人知道自家事,对孙良夫既同情也愧疚,大手一挥,批准了假期。
孙良夫终日费尽心机,试图逗笑妻子,却在一夜听到妻子的梦话。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如果你心里还有我,我就提起衣裳涉过溱水来与你相会,如果你心里没有我了,难道我就不能嫁给其他的那人?)
孙良夫再不明白其中关节,也枉然读了这么多年的诗经了。
原来我是你无奈的选择。
孙良夫哪里咽的下这口气,有了思路,再花些钱,派些探子,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好啊,宋卬,原来负心薄幸人是你啊!惹我妻子郁郁寡欢的人是你!
公子卬从没想到,只是收了人家一份花椒,会平白结怨一国上卿!
……
今时今日,看见妻子愁容葬花,显然是忘不了那个丰神俊朗的情郎。
孙良夫气如涡流,久久不散,遂唤来家大夫,询问道:“那个宋卬的使者走了多久?”
他对公子卬的称谓渐渐不客气起来。
家大夫道:“许是走了,许是没走,即使走了,也应该没走多远。”
“嗟。且与我寻来!”
没多久,公子卬的使者就被家大夫带了回来,使者精神大振,满以为孙良夫回心转意。
岂料孙良夫高声厉喝:“投之于鼎,添柴加薪,先以大火烧开,然后文火慢煮。我要他在手脚被烹熟之时,口舌仍然哀嚎作声。”
家大夫被孙良夫的残暴吓坏了,连忙跪下来劝谏:“宋人何辜?何必伤及性命?”
孙良夫显出怒眉,道:“宋卬折辱朕躬,我为卫国上卿,焉能受此奇耻大辱?今日宰了他的左右,他日其人若敢前来,必定蒸食其肉,啖其骨血。
我堂堂卫国上卿,兵马五十乘有余,哪里还怵他宋卬十室之长丘?他宋卬有多少兵?长丘,小邑也。所能供养者,不过是区区十辆战车,三百战兵罢了。复何足道哉?”
《尔雅·释诂》:“朕,身也。”在先秦时代,不分尊卑贵贱,人人都可以自称“朕”,类似于某,洒家。直到嬴政一统天下,规定:“天子自称曰朕”,朕之一词才被皇权独享。
孙良夫斜着眼睛看家大夫,眼里写不尽的残暴:“立刻开始煮,在城门口煮,城内国人围观的时候,给他们每人一杯羹喝,让这个宋卬的使者亲眼看着他们把他的血肉喝下去:我要天底下每一个人都知道,追随宋卬的下场。”
……
宋使很快就被压赴指定地点,围观的匡人里一层外一层,把现场重重围住。鼎下的柴火劈里啪啦作响,不完全燃烧的炭黑滚滚向天际而去。鼎中汤水被烧开,气泡从下至上,由小变大,噗噗作响。
匡人都姓孙,乃是孙良夫的族人,当初孙家的采邑在戚邑,只是卫人不知天高地厚,向晋军挑战,被夺去了根基。孙氏好歹是卫武公的后嗣,他们为国家征战却失去了家园,卫成公只得给他们另觅土地,把匡城封给孙氏,用以栖身。
匡人尚武,尤其喜欢血腥的项目,烹杀被困成螃蟹的宋使,也成了众人喜闻乐见的娱乐项目。
后世孔子周游列国,路过此地,被匡人误认为阳虎,惨遭围攻,几乎遇害。其尚武嗜血若是,可见一斑。
匡人也不知道今天烹调的食材是谁,只道是族长的仇人,即便是总角垂髫,也喜笑颜开地拍手叫嚷。宋使脑海里一阵混沌,就被两个力士架起,投掷入锅中。
宋使被鼎镬的高温折磨得龇牙咧嘴,围观者闻着肉香渐渐散开,无不拍手称庆。
宋使高声道:“宋卫世好,贵人为何如此害我?”
孙良夫咧起嘴角,冷冷说道:“宋使,你死到临头,竟然都不知道我是谁,为何要烹杀于你,不亦悲夫。
今时今日,我便教你死个痛快明白。我乃卫之上卿氏孙名良夫,你所屈身侍奉的宋卬,于我有不解之仇。我不但要杀你,如果宋卬北来,我亦会悬其首级,使拙荆观赏解恨。要怪,就怪你跟错了人。”
宋使回道:“我乃宋公僚属,不为太傅家臣。然则太傅志向高洁,几次三番,救国于水火,我深恨不能亲而从之。
太傅嘉言善行,尔等与太傅为敌,料想不过腌臜鼠辈。腐鼠啮齿之类,安能敌鸿鹄高飞。玉碎留白,竹焚留节,士人之死,早晚而已,何必分别。
我愿先长眠地下,孙氏,尔其首级亦摇摇矣,不日太傅将兴大兵为我复仇,尔必将从我于地下。”
说罢,高唱《诗经·巧言》,仰面受死:“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
你算什么东西?封地在黄河南岸,没有什么能耐,除了给国家招致祸患,你还能做什么?
孙良夫本来的封地在戚地,恰居黄河南岸,他本人也没有军功,这种指名道姓的、卓然高雅的辱骂更令他攥紧了拳头。
孙良夫的家大夫见了后,摇摇头道:“效忠他的太傅,至死不悔,不可谓不忠;鼎镬加薪,犹能诵以诗经文采,不可谓不智;慨然赴死,不可谓不勇。公子卬能拔擢这等国士为之效命,定非泛泛之辈,孙氏自取其祸,我何必沾染荤腥,从其陪葬?不如去之。”
他悄悄拾掇包裹,离开了匡城。
……
宋使之死,孙良夫的宣言,为从者、御者所目睹、亲闻。他们目眦尽列,泪眼婆娑,扬鞭纵马,寻觅到公子卬的军营里哭诉。
公子卬听得这个讯息,又是震惊又是愤怒,遂立刻传令,召开军议。
田双第一个拍案而起,大呼:“匹夫,不拔其城,夷其族,不能解其恨!”
管理反对道:“不可,我军仅二百五十乘之数,单独面对山戎,犹显单薄,倘若强攻城池,伤亡难测。为今之计,稍事忍耐,且平了宋患,再料此仇,不迟。
昔日齐襄公报九世之仇,人皆誉之。大丈夫不可逞一时之快,而逆其时。”
管理记得,公子卬曾经与他说过,向氏之鞌邑(曹县),是普天之下一等一的宝地,其下埋藏有唤作铁的宝藏,能炼制无坚不摧的神兵,能造具青铜不入的甲胄,且金银之矿,数目不少,能富其国,伍其军士。
还有唤作煤的矿藏,有通天之妙,须臾难说尽其好。
只要打下鞌城,平了内寇,届时兴师讨平匡邑,不过是反掌之间尔。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争论
“依我看,忍得了一时,风平浪静,使者之死,暂且按下不表,毕竟国难当头,事情也要有一个轻重缓急,咱们也不好惹是生非。
十则围之,倍则攻之,咱们现在打,只要不能一战全胜,孙氏必定龟缩城内,须臾奈何他不得。所谓预先攘除外辱,必先求之于内安,等夺了鞌城,造了神兵宝甲,再秋后算账,犹未迟也。”管理淡淡道。
赵蛟扶了扶自己武人的冠带,反驳道:“不然。
我尝遍历阵仗,与诸多对手交战。以我观之,卫兵,不过是土鸡瓦狗,鱼腩草芥尔,何必有所惧色?
七年前,亦即晋文公之季年,诸侯皆来朝晋,独独卫公不至,反而派遣孔达侵郑。晋国三军将佐具怀忿忿。文公年迈而暴毙,襄公新立,奖帅三军,遣使诸侯,先面觐天子于温地,后出师伐卫。
我从晋师于中军,效命于先大夫(先且居)、胥大夫(胥臣)车前。六月初八,我先登而入,拔取戚邑,剑饮血水,甲染绛红,杀卫人如宰群彘,逐卫车如驱群羊。是役,我生擒孙良夫之父孙昭子,缚之如捆祭品,置于车上,趁中军将不留意,解下裳而滋尿于孙昭子之冠带,不胜快意。
以我观之,卫军之勇武,犹不如赤狄远矣,又何足道哉?
昔日我从先大夫而辱孙氏先人,今日随公子入卫,却避其子锋芒,是何道理?”
田双听赵蛟讲到他往孙良夫老爹身上撒尿,顿时感觉豪气凌云,一拳狠狠击打在赵蛟粗壮的手臂肌肉上,大呼:“快哉,赵将军威武。大丈夫从戎亦当如是!”
两个人就在军议上,相互拥抱,讨论起滋尿的细节来。
管理还要再劝,善儿突然出声道:“管大夫,如果绕城别走的话,船只只怕不好征集吧?”
管理突然一楞。
“我们之所以行军至此,不就是为了取水道前往长丘吧?当初我们从原城到达南燕国,用的是我们赵氏自己的船橹,而今走匡地,没有雇佣本地的民夫、租用轻舟的话,一路上的损耗颇为惊人。
孙氏对我们抱有莫名的敌意,如若不能打服他,不仅不好征集水手和船只,后勤辎重还有可能被劫掠。这是置千军于危机之中啊。”
管理肃然,诚恳地抱拳道:“是我思虑不周,谋划不当,实在惭愧。如此看来,太傅当战而不当走。”
善儿道:“我只是不明白,这孙氏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与我们为敌?”
公子卬思虑再三,摇摇头:“匡地与向氏的封地之一——城鉏(今河南省滑县)相去不远,应该是公子盻献重礼以求孙良夫,借他迟滞我,甚至于击杀于我。”
善儿道:“难道不会是夫君与那孙良夫有何私仇?夫君可曾折辱其人?”
田双道:“怎么可能?太傅一向是恭谦待人,不曾惹下祸事。在卫国逗留期间,我一直拱卫太傅左右,我可以为太傅作证。”
田双早就把他教导公子卬吃花椒的事情,抛置于脑后了。
公子卬冲着善儿笃定地点点头。
善儿道:“既然动机明了,但是这孙良夫怎么有胆子撩拨我们的虎须?大军俨然,旌旗蔽日,二百五十乘的大军,怕是可以屠灭半个卫国了吧?毕竟当初先大夫、胥大夫可是一战歼灭了卫国大部分的骨干,我很怀疑卫国今年能不能凑出五百乘的兵力。”
赵蛟赞同道:“军队的老兵团灭,对一个国家而言,是如同打断脊梁骨一样的灾难。新兵即使弥补上了数量上的亏空,但其临阵的经验、单兵作战的能力,都是远远不及的,即使田猎数年,也难以恢复。
况且我们是晋军啊!他孙良夫怎么就敢?即使是一只狗,被棍棒敲了几下,也该长长记性了。他爹孙昭子吃我的尿还没几年,就敢蹦跶起来了?真的是不可思议。”
公子卬撇了撇嘴,淡淡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孙良夫其人,志大才疏,我深知之。”
站在穿越者的角度,公子卬相比部下知道更多关于孙良夫的“丰功伟绩”。
公元前589年的春天,齐顷公对鲁国用兵。卫国和鲁国是兄弟之国,于是卫穆公,也就是现在的太子遬派遣孙良夫率领举国之兵救援鲁军。
趁着齐顷公正在鲁国的龙城掳掠,孙良夫的军队孤军深入,攻入齐国境内。齐顷公得闻此事,大呼:“匹夫好胆!蕞尔小国,安敢如此。”
齐顷公遂帅部径直扑向卫国的新筑。新筑乃卫师的屯粮之所,若被攻克,前线的孙良夫必定粮尽而败,于是一路西向急行,返师回援。
齐、卫两军在新筑相见,齐师以逸待劳,卫师疲敝不堪。况且齐国本就兵多将广,又连败鲁军,士气如虹。孙良夫的副将石稷劝谏孙良夫道:“齐军势大,万不可与之争锋,敢情孙大夫暂避锋芒,待夜间偷入新筑城据守,待齐军粮尽,再衔尾直追,可收全功。”
孙良夫轻蔑地瞥了一眼石稷,淡淡道:“我帅大兵至此,本来就是为了剪灭齐师,生擒齐侯的。如今遇上齐军,就丧胆退却,我该如何向国君交代?我又何以建大功,立大业?
既然遭遇了齐侯,那就是是他的不幸,我的万幸,不干上一仗,岂不平白无故瞎跑了这么长的路?”
于是年纪不小的孙良夫却如同初生牛犊,摆开堂堂之阵,和数倍于己的齐军对垒,结果孙良夫惨败,丢盔弃甲,打算逃跑。
副将石稷又跑来进谏:“当初说打的是孙大夫,现在卫军败绩,您应该负起责任来,像一个男人一样为大军断后,稍稍顶住敌军,否则军队这么撤退,一定会全军覆灭,匹马不存的。”
孙良夫默然不语,他再没有胆量和齐军交战,也不愿意背上骂名。
石稷心里一万个买买皮,只得说道:“要不这样吧,您带着残部赶紧撤退,我来负责断后。”
孙良夫喜上眉梢,等的就是这句话,带着孙家的族兵溜之大吉。石稷欺骗断后部队说,有援军要来,军心迅速稳定,开进新筑城坚守,直到晋国派中军将郤克,大破齐军,战事方才告一段落。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战书
管理道:“莫说是孙良夫,以某观之,卫国的从政者,大多脑有残疾。”
“哦?如何说来?”赵蛟对辱卫的故事都颇有兴趣。
“昔日卫惠公时,卫公子黔牟与卫惠公有大仇,居住在周天子的王畿中。卫惠公竟然勒令天子交出公子黔牟,好让卫惠公杀之泄愤,为周室所婉拒。
卫惠公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串通南燕国一道攻打周天子,周惠王不敌,亡命至温地。不但如此,卫惠公竟然不度德量力,妄立周天子之弟王子颓为周王。你说一个羸弱小国,竟敢犯下如此滔天之事,是不是胆大包天?
城濮之战前夕,晋国出兵七百乘,旌旗遮天,军容严整,要与楚蛮决战,向卫国借道,不许,向卫国征兵,不许。卫国不知天高地厚,挑衅再三,晋卫交兵,卫公丧师失地,仓皇出逃。
再算上七年前,卫公单挑晋襄公之师,已然是第三次了。
你们且评说,这卫之执政者,是不是有什么大问题?从不审时度势,专挑硬的对手打,专挑大不韪之事,去作。
如今公子卬大军压境,这卫人恐怕是旧疾复发了。”
公子卬心有戚戚——加上三十一年后孙良夫单挑齐顷公,怕是有四次了,这样的国家能活到秦王灭六国,真的是奇迹……
善儿突然道:“等等……我们好像忘记了一点。孙良夫好像不知道夫君借了晋军,他压根就没有途径知晓夫君到晋国发生了什么。”
公子卬被一语点醒:“对呀,他八成还以为我只有长丘一块巴掌大的土地,根本无从知道我从岳父这里窃取了赵家的全部精锐,对我的婚事更是一无所知。
在他的眼里,现在的我只怕是兵微将寡,弱如鹌鹑。宋国卷入内乱,我这个宋国公子自然是无力与他抗衡的了。
因此他收了向氏的珠宝金银,然后对我发难,自是一个风险极小,收益不菲的打算。”
众皆恍然大悟,既然打一仗是不可避免的了,公子卬遂与臣属讨论起了具体的战术。
管理依然忧心忡忡道:“孙良夫毕竟手握五十乘重兵,强攻城池,须臾之间难以得手。若是他派出使者,到卫君处颠倒黑白,说我们侵略匡地,到时候,卫军帅举国之兵来战,我们可就陷入麻烦了。”
田双嚷嚷道:“怕什么!我们太傅惯于以一敌十,以寡击众,卫国能有多少人?就算来了一千乘,也不够乃公杀的。”
管理斥责道:“你胡咧咧什么呢?我们远道而来是为了夺了卫康叔的社稷么?我们是为了救援宋国啊。要是把兵马都折在这里,把时间都浪费在这里,当今宋公,太傅的兄长万一遇害了怎么办?”
赵蛟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没了就没了,正好再拥立一个宋君。喏,这不就有个现成的么?”
所有人都把眼神投向公子卬。
善儿心里虽然也想杵臼早点上天,但是口中却道:“不可,我们远道而来,没有多少粮草,经不起连番大战,灭卫之事,不过是虚妄。”
田、赵二人一听,顿时如同皮球泄了气,意兴阑珊。
“所以我们必须在卫国援军抵达前,攻灭孙良夫,然后强征匡地水手、民夫,扬帆起航,从濮水溜之大吉。”管理梳理了一遍作战的要求,饶是赵蛟也觉得这根本办不到。
“这也太难了吧?当初我们晋国举国伐卫,五月初一围困戚邑,六月初八方才拔城。如今兵马不足敌人的十倍,却要短时间内拿下匡邑,不啻于痴人说梦……”
善儿矫正道:“管大夫说的不对,如果匡地根本没有援军呢?”
“怎么可能?派人求援,只需要夜间派一侦骑缒城而出就可以了,我们就这么点人马,如何能够拦截每一波求援的轻骑?
况且即使人马多达千乘,要做到万无一失,也是极难的。当初城濮之战,以楚寇之众,也不能阻止宋成公派出公孙固向晋国求援,更何况是我们这么点人呢?”
善儿狡黠一笑:“若是那孙良夫心生轻慢之心,满以为胜券在握呢?”
管理迅速振作了起来:“是了,我又少算了一点——孙良夫不知道我们的兵势,如果他只道是我们只有些许兵力,草草出城迎战,然后没来得及派出求援之骑,就覆军失城……
但我们又该如何骗他出城呢?”
善儿摊摊手:“暂时还没想到,容我思索一二。”
公子卬忽然感觉脑海中有一束微光,仿佛只需要再加把劲,就能捕捉到灵感。
他心中思忖:“是了,要攻克坚城,自有清一代以来,就不甚艰难,只需要火药填满,就可以把城墙轰上天。只可惜此番我只有硫磺,而无硝石。若是剐溷厕制硝,须迁延时日,不可取。
在冷兵器时代,拔城就需要靠兵法的谲诈了。以诸葛孔明用兵之神,尚且不能出汉中而克关中之城,我该如何袭破傍濮水而守的匡城呢?”
等等!公子卬灵机一动:“傍水、速战速决、轻敌、一日拔城……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不就是那场名垂千古的战斗吗?”
……
菲姬今天还是没有胃口,草草吃了点小米粥,就让婢女把食物端了下去。
“夫人面色还是不愉么?”孙良夫对正要出去的婢女询问道。
婢女给了个肯定的答复,轻手轻脚地退下。
孙良夫推开门,菲姬正一脸愁容:“夫君,听说你杀了公子卬的使者?”
孙良夫条件反射地勃然作色,看到女眷被吓坏了,这才收敛表情,放缓语速对菲姬说:“这个负心薄幸的人,让夫人如鲠在喉,日夜不欢。我深恨之,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髓,为夫人解气。”
往事被戳穿,菲姬黯然道:“夫君容禀,我嫁入孙家,理应谨守妇道,只是,只是久久不能忘记旧事,忘记他的容颜,以至于……”
菲姬莹莹地啜泣:“是我对不起夫君。”
孙良夫咬牙切齿道:“夫人不要如此伤怀。我只要拿了他的首级,夫人的心结自然会打开的。”
菲姬骇然:“万万不可,此君手段非凡,夫君未尝历军伍,如何能够?切切不可自误。”
孙良夫心中嫉恨更甚。
这时,一个臣属匆匆而来:“主上,那公子卬派人用箭射来战书。”
第一百五十三章 背水
“什么?战书?”孙良夫讶然。
臣属将羽箭和战术高高托起,举过头顶。
孙良夫捉来帛书,上下翻看。只见上面书道:
“昔逮我宋氏自微仲始,乃与康叔之邦累世交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婚姻。”
当初我宋国自从微子的弟弟,微仲就国,任宋国的第二代国君以来,就与卫国世代交好,同心同德,代代国君都互相结盟,互相联姻。
“郑庄克段,段之子托庇于廪延(今河南省延津县北),乃迁怒贵国,兴兵犯境。我殇公悯之,歃血相睦,约与伐不臣,躬擐甲胄,跋履川河,东门漂橹,五日乃还。”
当初郑庄公寤生,打败他的弟弟共叔段,想要斩草除根,共叔段的弟弟公孙滑遂逃到了卫国,卫国为了公孙滑,攻克郑国的廪延城,把公孙滑安置在这里。郑庄公于是迁怒于卫国,假托王命,带领周天子、虢国的军队来攻打卫国的南部。敝国的宋殇公考虑到宋卫的世交,参加了卫国主持的讨郑盟誓,卫、宋、陈、蔡四国歃血为盟,组成联军,共同讨伐射伤周天子的郑国。
我殇公亲自披甲,指挥大军渡过黄河,和卫国兵合一处,一直打到郑国国都的东门,宋军浴血奋战五天,直到东门的血多得足以能让船桨漂浮才罢兵,不可以说不义气吧?
“天祸卫国,黔牟倡乱,惠公东狩,我庄公乃与诸侯殄灭不臣,纳惠公以还都。惠公不忘旧德,乃嫁女以我桓公,通效秦晋之佳话。”
后来卫国爆发内乱,卫国的左右公子驱逐了卫惠公,迎立公子黔牟为新君。卫惠公被废除君位,一路向东仓皇而逃,漂泊异国他乡,好不凄惨。公子黔牟为君八年,我国的宋庄公、齐国的齐襄公才联合起来,攻卫国,杀姬黔牟,复立卫惠公为君,护送他回到自己的王宫。卫惠公不忘记我国的好,这才把女儿嫁给我国的宋桓公为夫人,和秦晋之好一样成为姻亲之国。
“及懿公贵鹤贱士,行伍疲弊,举政偏私。北狄寇犯,社稷倾颓,轩车陷之于荧泽,遗民惶惶于流离,存者七百三,死者长已矣。我桓公闻之,整饬兵马,逾越险阻,怒之疆场,攘除狄师。复与齐桓扶戴公,建新都,输驷马,赠锦缎,此康叔奉祀,所以骤失而复得者也。”
等到了卫懿公偏爱养鹤而轻视士大夫,给自己所圈养的鹤乘坐大夫才能做的轩车,让鹤享有大夫的禄位,以至于军队长期得不到规范的训练,颁布的政令失当。好死不死,北边的狄人越过周天子的王畿,侵犯卫国的国土,卫国难以抵挡,国土几乎沦丧殆尽。
卫懿公带领连败之兵,以孔达的祖先孔婴齐为将,在荧泽展开最后的搏杀,最终全军覆灭。卫国的亡国之民扶老携幼越过黄河,逃向东方,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七百三十人。我国的宋桓公听说了卫国烽火,就即刻带兵出发救援,抢渡黄河,孤军大破狄人。后来齐桓公的三百乘援军赶到,宋桓公又协同齐桓公从共、滕两地迁来民众,组成五千人,为卫国复国,扶立卫戴公为君,筑造卫国的新国都,赠送军马,牛、羊、猪、鸡、狗各三百头作为食物,赠送锦缎三十匹作为物资。这就是卫康叔的国家失而复得的原因啊!
“今宋室祸起萧墙,山戎作祟,彼之孙氏,乃贪羡区区缁珠,假货居贿,私通祸首,烹我使者于鼎镬,绝我援帜于中道,以至于宋室有崩殂之危,生灵有累卵之急。
是所谓逡财帛而罔大义,恩将仇报者,不外如是。”
现在我宋国也爆发了内乱,山戎也参杂其中,你们国家的孙良夫,竟然贪图叛党贿赂的钱财珠玉,相互媾和,烹杀我用来借道的使者,在半路阻绝我回国支援的军队,以至于我们国家有倾覆的危险,百姓有蒙受战乱的危机。
这难道不是两眼在钱物上打转却罔顾天下大义的举措吗?恩将仇报的鸟人,说的就是孙氏这样的人。
“卬忝为亚卿太傅,受君命以驰援,虽地薄将寡,亦当千里赴国难,从寡君而见驱驰。人所以异乎禽兽者,有耻且格也。虽求乎生,而望乎义,倘二者不可兼得,舍身取义而已,身虽陨,亦可照竹帛也。”
“今孙氏乃恃兵强而马壮,隔阻道路,却我报国之忧。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将堕其师,悬其首,岂不闻卿大夫之怒,虽远必诛,虽强必戮,匹夫安敢逞凶顽?
向者,卬尝以十乘之兵,夷十倍之长狄,不知孙氏连败之军,得有长狄几分勇略?乃背濮水,贯白甲,旌旗猎猎,陈于濮水之滨。只诛首恶,不问协从。箭镞相附,使尽布告于匡城,俾执我志以闻之。”
孙良夫读罢,不怒反笑:“哈哈哈,这宋卬莫不是失了智了,我原本还以为他会远遁别走,不意竟来送死?
他以为他是谁啊?恶来吗?竟然妄言以一当十?莫非以为我手下无人吗?”
臣属战战兢兢,仰头问道:“主上将何以回复战书?”
“取笔墨来。”孙良夫于是在玉帛上龙飞凤舞起来:“尔要战,我便战,今日正午,克期列阵,堂堂而斗,好教尔试试我宝剑锋利与否。”
……
时值日上三竿,公子卬果然绕到了匡城以南,濮水以北,贴着河边摆开架势。
宋帜飘扬,白旗迎风招展,公子卬一马当先立于军前,身后是十辆战车和不到三百的步卒。
孙良夫第一次带兵打仗,也是第一次见到白旗,好奇地询问自己的家司马:“天下怎么有白旗这等物什?难不成是短兵未接,就申必死之志么?”
家司马回话道:“商人尚白,周人尚赤,宋人乃殷商之余,故举白旗相争。商人视白鹭为高贵圣洁,昔日武王伐纣,登鹿台,以大钺斩纣及其嬖妾首级,悬之于商之白旗。
主上当效其行。”
第一百五十四章 龙骑
“哈哈。”家司马的吉利话,引得孙良夫心情愉悦,他仔细观摩着宋阵,只见宋国战车均备四人,疑惑道:“我观那宋卬战车上多有驷乘,何为其然也?”
春秋的四马战车上,通常只拉三人,一个御者驾车,车左射箭,车右执戈,有时也加入第四人,执戈,作为车右的副手,是为驷乘。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家司马答道:“许是宋卬那厮封地贫瘠,短于财帛,购置不起足够的战车,抑或是战车质地拙劣,于半途毁坏不堪用,于是多出来的士人只能作为驷乘参战。
主上请看,驷乘、车右多持戈,而宋卬部下均装备矛以近战。车战之中,长矛难以刺中,各国多装备长戈,宋卬之所以用车载矛兵,多半也是穷乏——毕竟戈的加工和用料均昂贵于矛。”
宋军早早列阵,以待卫军,孙良夫推测道:“他们是不是要速战速决?”
家司马道:“然也,他们急于回国参战,多半是想一战决出生死。”
“我们也要速战速决,”看到家司马愕然不解,孙良夫解释道:“夫人每日茶饭不思,都是因为宋卬这厮留下了情殇,我须早早宰了这厮,好为她的这段孽缘作个了结。”
家司马微微颔首:“诚然,宋卬不知兵,可一战成擒。”
孙良夫奇道:“何出此言?”
“主上请看,那宋卬背水布阵,乍一看,似乎可以鼓舞士气,让士卒知道退无可退,唯有拼死一战,可若是真的打起来,算得上是兵家之大忌。”家司马对着宋卬的却月阵遥遥一指:“身后就是濮水,既没有退路,也没有辗转腾挪之地,指挥的将领根本无法调整军阵。
一旦阵线的某处受攻而不支,那宋卬即使想要从其他地方抽掉富裕的兵力,去增援薄弱处,都难以执行,如此,我们只要猛攻一处将阵线断成两截,宋军败绩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此外,即使那宋卬勇武绝伦,侥天之幸,打出点优势,迫使我军露出破绽,也无法针对一点,动员力量去扩大战果。
所以说,这就是一个进不可攻,退不可守的馊主意。古来善战者从不行此举。这宋卬怕是一个志大才疏之辈,很容易被打垮。世人都说,宋昭郑聋,此言不虚,宋国人果然都是蠢蛋。”
孙良夫想了想其中关节,不肯定地说道:“人人都说宋卬是宋国最能打的将领了,你说会不会有可能是这些兵是宋卬新招募的,不习阵战,士气全无,一旦开展,恐怕口中无唾,掌中颤抖,握不紧矛杆。为此,宋卬才出此下策,以使士卒心存死志,拼死一战?”
“多半如此。”家司马不屑道:“以我多年打仗的经验来看,区区一水之隔,怕是不能激起士兵的斗志。当初戚邑之战,我从孙昭子而战,兵败如山崩,士兵们见着明晃晃的长戈压过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水逃跑,压阵的士人无论怎么督战都不顶用。”
孙良夫摇摇头:“我原本以为宋卬冒得大名,是依仗才智取胜的,今日一见,不过泛泛之辈。”
孙良夫和家司马研究了很久,确信公子卬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这才带出全部族兵,直逼到宋军阵前列队。
站在自己的指挥车上,孙良夫奋臂一挥,战鼓擂动,乱哄哄的卫军就在公子卬的眼皮子底下缓缓整队布阵。
公子卬马鞭一指:“孙良夫脑子里装得是粪土吧?怎么敢在这时才摆开阵势?”
善儿道:“不要这么说。宋襄公在世的时候说过:‘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孙良夫这也是把你当成襄公的子孙看待。”
公子卬撇撇嘴:“杀使者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要指望对手是道德君子,真是愚昧无知。”
公子卬发出旗语,下令卸下伪装。
战车上虚系的缰绳纷纷解开,原本的车右、御者、车左和驷乘也不装了,从车厢内抓起长矛,背上箭囊和长弓,跨上战马,踩上马镫,转移到军队的侧翼,列成骑兵纵队。
离了驷马的战车被旋转九十度,横向固定,构筑成一道弧形的工事,步兵被掩护在战车之后,每车都有长矛手一队附于车后待命,余下的两百多武人都身着胸甲,亮出步弓。
“这么多力士!”孙良夫的家司马惊叹道。
弓箭手的培养又烧钱又耗时,故而春秋的每一个神射手都被当成宝贝一样,安置在战车上,放他放肆输出,并配备一个戈手保护他。孙家五十乘战车,弓箭手也远远不及公子卬的两百之数。
孙良夫原以为车后的步卒都是公子卬旗下的野人,哪里知道这些能开一百磅弓的力士都是赵家的精锐车兵,两百五十辆战车上的弓手,四十个跟着公子卬去当龙骑兵,剩下的都搁在却月阵中。
孙氏的家司马心中骇然,先秦的战斗大多是前排士人一波冲锋,在初次的交锋中,谁先损失占军队数量一成的精锐,谁就泄尽士气,丢盔弃甲的兵败接踵而来。
家司马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匡城,上面还飘扬着卫国的红旗。他对孙良夫说:“这些宋人各个膀大腰圆,手里的家伙都是强弓,其中怕是有蹊跷……”
孙良夫道:“他虽广有弓手,我却有五倍于敌的兵力。弓手再强又有什么用?我们持械一波冲到近前,难不成他们还能用木弓砸晕我们的长戈手么?”
公子卬带出来的四十骑,都是有过侦骑经验的赵兵,虽然没有经历任何矛骑兵的训练,却各个是学校里毕业的好手,君子六艺熟稔于胸。
在孙家兵闹哄哄的时候,公子卬也懒得和对手致师,径直带队绕后。
“吁!”公子卬勒定马身,滚鞍下马,抽出滑轮弩,瞄准一个倒霉蛋,嗖的一支弩箭就破空而出,卫兵脖颈受箭,闷哼一声,捂着冒血的大动脉,轰然倒下。
卫军大哗,龙骑兵们也趁机有样学样,向卫阵发出一支支夺命的箭矢。
第一百五十五章 风筝
“再擂鼓!召集车兵!”孙良夫目眦尽列,大喝一声,他愤愤不平地对身边的家司马吐槽道:“真的是不讲武德,我都没准备好,致师都还没开始,这宋卬就开始偷偷下黑手,真是宋襄公的不肖子孙,失之乃祖之风。”
“车兵准备出击,杀光这些不效中原战争之礼,偷师戎狄骑兵的宋人。”孙良夫刚刚嚎一嗓子,身侧的家司马连忙叫道:“万万不可啊,主上。我们的中军都还没有整训完毕,车兵孟浪出击,本阵如何能打?步卒只有半数不到是披甲的国人,余者多为野人,这些人不懂战术,不披铠甲,哪里能单独打仗,必须有驾车的君子打头阵,营造优势才行啊。”
孙良夫点点头:“那就出一半的车兵去打宋骑,留下一半和步兵协同,对付背水之敌。”
公子卬的龙骑兵在战阵的一侧火力全开,孙家的车兵得令后大呼小叫地出击,倒下的孙家步卒中有的是乡里乡亲的国人,有的则是更下贱的野人,但多半来源于家族花真金白银购置的外国战俘——卫国已经几十年没有打过胜仗了,野人的数量都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在龙骑的骚扰下,孙家军闹哄哄的,不习阵战的野人在恐惧下失去了秩序,孙家的军官挥舞着长鞭厉声呵斥,站队齐整看似遥遥无期。
“三擂鼓!反正只要追击的车兵一旦把宋骑驱逐出战场,我们本阵的车兵陷阵杀敌,这些野人自然会勇气倍增地跟进。”
孙良夫扔下这些命令,御者已经把战车的车辕调整好,孙良夫从持弓的车左手里稳稳地接过长戈,向前奋力一比划,释放出丹田之气高呼:“今日,我要长戈饱饮宋血,全军突击,杀!杀光不知天高地厚的宋人。”
随着这一声高呼,孙良夫的战车就驱动驷马狂奔,与他并架同驱的,是二十余辆的孙家兵车。
“擂鼓!”
公子卬把却月阵的指挥权交给了管理,他的鼓点和孙良夫的三擂鼓几乎同时响起。
孙良夫不经意地向东侧一撇,就看见追击的车兵那边烟尘滚滚,宋卬的下马射手一见他分出车兵,就忙不迭爬上战马向远离大军的一侧移动。
“可惜了。”孙良夫在心中不免遗憾:“这宋卬不知兵,此番必定被追击的车兵杀死在黄土里,可叹我不能手刃他。”
追击的孙家车兵马上拉成直线,从右翼的方向迎击来犯的公子卬。兵车上的孙家武士都精神抖擞,自古以来,车兵杀马兵,宛如牛刀杀鸡雉一般轻松写意。“我们车兵站在车厢的平台上,比你们马兵在马背上更平稳,射得更远。”
右翼车兵排山倒海地向公子卬压了过去,车右们放平了各自的长戈,横放在车厢的右侧,用来啄击的锋刃闪耀着青铜的光泽,齐齐指向公子卬“流窜”的方向。
车兵们一个个昂首挺胸,这似乎是“一边倒的屠杀”,让他们看起来俨然胜券在握,气吞万里。
“他们来了。”田双紧了紧马辔,虽然在长丘田猎,用的都是骑兵战术,但是错过长狄之战和丹水之战的骑战,他没有亲自纵马捅人的经验。
公子卬老神在在地下令:“跟我来。”
他的龙骑兵没有急于求战,而是继续向孙良夫本阵的后方兜圈子,骑兵马快,右翼的车兵只要还想掩护本阵的安危,就不得不撵上来。
骑兵转向容易,但车兵的转向就很墨迹了。公子卬特意按下马速等一等他们。
右翼的车兵扫过九十度的夹角,重新追击宋国的龙骑兵,他们把奔驰的速度拉到最满,车左们挽开强弓,对百步之外的骑兵射出箭矢,企图板砖砸飞机一般,能射到一个就是一个。
可惜公子卬对风筝之术已然炉火纯青,把两军的距离拿捏地死死的,右翼车兵发出了十来次射击,但是没有一支箭矢斩获任何战果。
公子卬不断撩拨车兵,玩弄着他们,把他们从恍然不觉中骗出战场。公子卬时不时扭头观察侧后的敌车行动,只晓得他们稍稍懈怠,就拍马做出威胁孙家军本阵的战术动作。可怜的孙家驷马,一边要拉着更沉的战车,忍受早期机械极低的传动效率,一边还要在御者的鞭子下保持和另外三匹马齐头并进的速度,马力渐渐不支,但御者的鞭笞从来都是那么紧。
右翼车兵越是努力想要追击,马力和车左的臂力也愈发吃紧。
公子卬身后的敌人挨不住这么“卷”,时速再也提振不到二十码的狂奔了。
“我们的人马还犹有余力,他们的车兵都快散架了,怎么样,太傅,我们打吧?”田双已经跃跃欲试了。
……
与此同时,孙良夫的本阵已经一头撞上了管理指挥的却月阵。
眼前的车兵越来越近了,扁平的鼻子,高高举起的长戈,管理仍然丝毫不做声,近了,更近了……
曾经他许多次向田伯光讨教:“如何让弓箭手发挥最大的威力?”
田伯光总是告诉他:“稳住心态,直到敌人靠近你五十步以内再出手。”
管理穿戴着象征身份的缨冠,在战场上甚是惹眼,已经有不少车左紧紧锚定了他作为目标,那些个孙家的新兵车左在人生的初次战斗中是多么的振奋,早早地张弓搭箭,手臂竭力绷紧,所靡费的力量是如此之巨,胸大肌传来了如同要透支一般的酸胀。
本阵的御者把车速拉满,几十米的距离眼看就要在几个呼吸内完迄,车右们弓起身子,随时准备冲阵,把长戈向前奋力摏击。
孙家的驷马已经做好了撞向却月阵横置车厢的准备,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管理骤然作声:“放”。
数以百计的弓弦叠出琴弦般怆然的声音,一瞬间战马的悲鸣萦绕在耳畔,就仿佛刘裕的大军射穿了北魏的奔马踹阵。
射人先射马,赵家的弓手都是久经阵战的好手。头部的大脑、颈部的大动脉、马前胸的心肺脏器……这些驷马致命的部位,他们都熟稔于心。
一匹驷马猝然倒下,一辆战车的机动就宣布瘫痪——孙家的兵车攻势瞬间为之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