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偷家
孙良夫只见得漫天箭雨,左右兵车的驷马浴血倒在地上,家司马的战车只战陨了一匹驷马,余下的三只因为兵车骤然失去齐头并驱的平衡,被马尸向后牵扯住不能动弹。
没有一个赵兵停下来检验他们的成果,他们心平气和地从箭囊中抽出第二支搭在弓弦上。
他们把腰杆挺得宛如刚竹,两脚一前一后地跨立,专心致志地瞄准着前方。
“预备——放!”
管理猛然放平了他的手臂。
在他的正前方,一辆幸运的兵车躲过了第一波箭雨,驷马撞碎了车阵的车厢,飞扬的木屑割碎了战马的咽喉,孙家的车兵被巨大的惯性甩飞,正眩晕在地上,只觉得脑海中七荤八素。
而在这辆兵车的身后,是另一架失去了一匹驷马的战车,御者正割开缰绳,费劲地和同车的战友把马尸清理出去。
再在这后头,是无数带甲的、不带甲的步卒擒着明晃晃的武器,瞄准这个缺口涌上来。
……
却月阵的矛兵努力把矛杆端平了向前攒刺,阻拒着试图冲进来的敌手。第二波箭雨冲着仅存的马匹而去。在喊杀声的刺激下,驷马们显得狰狞残暴,几匹插着羽箭却不受致命伤的战马流着绛红色的血液,试图跃过横却的、完好无损的车厢——那些破损的车厢后面均是多如荆棘的长矛,马匹本能地避过这些令它们畏惧的物什,几只不信邪的白马被捅得满地打滚。
“自由射击。”管理说罢放弃了指挥,自己也弯弓加入战斗。
他闭着一只眼,斜着脑袋瞄准了正在和长矛手搏斗的车右,他的脖颈颀长而白皙。
“不愧是卫人,打仗还要往身上抹白粉。”管理手指松开,一箭射偏。箭支插在那人的甲胄上,被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只是微微让后者肩膀一仰。
就在管理不远处的孙良夫惊讶地合不拢嘴,车厢后面的箭矢仿佛毒蛇吐信,连绵不绝的哀嚎声沉重地打击了孙家军的士气。
“宋卬手下竟然有如许之多的神射手,长丘弹丸之地,怎么可能出产这么多的良材美玉?”
他把自己娇嫩如妇人的小手捂在嘴唇上,眼光战栗,扫了一遍却月阵的防线。弓手神射、矛手坚定不移地守护在缺口,嗜血的眼神、坚定的战术动作震撼得孙良夫胫肉发虚。
这样神勇的精锐他只在书中苍白的字眼里见过,在父亲夜夜从噩梦中惊醒后,讲述晋兵追杀的可怖经历时听过。
这几年他官拜上卿,年年田猎,总算见识不少,但从未听说过有眼前士兵这样的悍勇……一个也没有。
……
听到远方的呐喊,赵蛟就带领着主力大军出发,士兵们终于可以放肆地摘下口中的衔枚,马蹄也除去包裹着的羊皮。
“匡邑现在就是一座空城,兄弟们,我们去拿下它!”
匡邑只余下屈指可数的老军,看见一支不可轻侮的大军从城北的桑林快速开出,一个个惊骇了双眼。
“上撞木!”
赵蛟一声令下,疾驰的兵车载着硕大的木身冲向城北大门。没有任何箭矢的阻挡,也没有甲士的阻挠,车兵们抵达城门后将撞木快速卸下,更多的车兵从身后赶来,他们齐声抬起撞木往青铜的门面上招呼。
“duang”
赵蛟轰开城门,传令士兵夺取各处要口,拔下城头卫人的红旗,无数支殷宋的白旗并排树在一起,迎风招展。
……
“杀!”右翼的车兵还在和公子卬玩“追上我就让你嘿嘿嘿”的游戏。
现在驷马再也无法保持一开始四脚腾空的能耐了,公子卬把敌人骗到了事先侦察过的小坡上。
“该收网了。”
公子卬的左右一个个喜笑颜开,精神振奋,随着长臂西指,公子卬的龙骑全速旋转,绕到了车兵身后右侧的一箭之地下马。
右翼的车兵在小坡上争先恐后地转向,引发了进一步的混乱,御者在拼命掉头,车左精神恙恙,手臂无力地下垂——他们已经被龙骑兵给玩坏了。
几乎是静止不动的敌人,就仿佛是待宰的羔羊。
“下马!”
“放箭!”
四十个骑兵滚鞍下马,箭簇居高临下,优先瞅着车左的脖子飞去。车兵的射手分散在每一辆战车上,公子卬和手下组团收割,每一次对射都是四十对一的屠杀。
“愿降!”
右翼车兵很快就被一个接着一个爆头,鲜血四下绽开,一如玫瑰色石蒜花的盛放。余下的丧胆之军纷纷高呼中计,即使是体力充沛的车右也膝行乞降。
“万胜,万胜!”
公子卬留下田双纳降,自己越上马身,帅部向着东边的呐喊声飞驰而去。
……
孙良夫在却月阵外难有进展,看到右翼滚滚烟尘遮天而来,第一个念头是车兵大胜而归,眉眼充盈着笑意。
但一个惊慌失措的武士跑到他的车旁:“主上,大事不好了……”
听说是公子卬拍马而来,孙良夫的下巴拉得老长:“我的二十五乘兵何在?”
他极力远眺,希冀着后面有自己的兵马撵着宋卬跑。
武士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武士又哆哆嗦嗦跑来跪下:“主上不好了,匡城被夺了。”
孙良夫这才注意到远处的城墙上失去了朱红的颜色,一支数量远胜于己的大军从南城门鱼贯而出。
“杀孙良夫!”
管理终于坚持到公子卬计策得售,中气十足的高声呼号。
孙良夫突然感觉冷汗从四肢百骸中渗出,噩耗传来后,就是最忠心的武士,也仿佛被一瞬间抽干了血液。
“掩护家主突围!”
孙良夫的御者撕心裂肺地高喊,孙良夫带着手下的亲信左冲右突,试图向东方流窜。
“你们留下来断后!”
孙良夫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父亲曾经和他说过,戚城之战,上千人的卫军伏地摆烂也能折腾晋国追杀的车兵很长时间,卫公就是充分利用这点时间化身卫国车神逃出升天,才免于被尿水淋浴的滋味。
孙良夫一车绝尘而去,寥寥几个亲信捏紧长戈,踵碰踵,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站直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郜白
“嘿,那个戴鹿皮帽的家伙,这里是军营,给我滚开!”
田双怒气冲冲地向着一个看起来无所事事,身份又不低的白面文士咆哮着。田双的头盔就好像发怒的公鸡鸡冠一样抖动。
攻破鞌城后,公子卬如同流水一般,打下了一系列备战命令,以剪灭山戎最后的主力——现在鞌城的人还不知道,山戎已经在一次大战中折损了许多兵马。
步兵对抗骑兵,即使有人数上的巨大优势,天然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
宋国到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这是骑兵的主场,虽然田双的矛骑兵在大战之后扩充到了八十人,但是对上三千山戎,骑兵的兵力还是捉襟见肘的。
必须用某种办法让庞大的步兵兵团,有能力在野战中主动出击,这需要事先做好更多的准备。
公子卬这么看,田双也这么看。
军营里来来往往,人人都忙得脚不着地,戴鹿皮帽子的小白脸在田双看来甚是扎眼。
白面文士不但没有被喝住,反而加快脚步冲上来,脱下了帽子对田双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节:“小田将军,我氏郜名白,字太白,我是个诗人,来到这里是为了记录这场史无前例的战事,好让后世的民众都能铭记这段扭转国运的历史。”
“郜白?诗人?”田双几乎从鼻孔里哼哼出几个辞藻:“没听说过,快走快走。”
田双打发得甚急,郜白忙不迭哀求道:“将军,我只有一只笔,和一张帛书,不会给您和您的军队带来任何的负担。”
田双的大名在郜地来的难民中间,早就声名赫赫,如雷贯耳。郜白是郜叔的后人。郜国(今山东省成武县东南十八里)本是周公分封的姬姓国,子爵,封地五十里。平王东迁后,郜国被宋氏吞并,划为城邑,郜白的祖先因此成为了宋国的子民。
到了鲁桓公二年,宋鲁交战,抢回了郜国的青铜鼎,然后扶持郜氏的大宗在鲁国边上另辟一地,为郜复国。不过这和郜白没什么关系了,他的祖父作为郜氏的旁支,受到了宋襄公的青睐,被拜为郜地的公邑大夫。
早知道田双粗鄙无文,但是这丝毫不影响郜白对他的推崇——将军跨宝剑,功在能杀人。
天底下会舞文弄墨的人多如牛毛,但是能庇护一方水土的大将却寥寥无几。平王东迁之后,绝大多数诸侯都在戎狄、楚蛮、淮夷等异族的袭扰下,节节败退,流离失所者不知凡几。
郜白对城破家泯的滋味有多深刻,对田双这样的大将就有多仰望——只可惜自己从小就得了痨疾,四肢绵软,不能投笔从戎。
“嗯哼,一只笔兄,在我这里,不拿矛和弓的人都是废人。”田双看见了郜白腰间的佩玉,知道后者大概是个有身份的人,他挥挥手:“武驰,你过来帮助这位挪一挪窝,我不希望再见到他。”
武驰作为武氏的人,加入田双的麾下没有多久。他曾经在丹水和公子卬并肩击败公子御,田双对这个身材高挑、惯于阵战、武艺精湛的新部下非常满意。
武驰走上前把郜白拽开,直到转到上司的视野盲区才停下脚步。
“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要给小田将军看到。”
武驰和郜白颇有交情,后者写了一首《嫁人就要嫁太傅这样的人》在城里广为传唱。
郜白:“对不起。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感谢你。”
武驰:“不用在意。下一场大战一定会打得惊心动魄,有你好挥斥笔墨的时候,保重。”
作别武驰后,郜白到处采风,一个士兵虚弱地瘫坐在地上,面色青灰,眼窝深陷宛如剜肉去皮的骸骨,原本威武的头盔好似太行和王屋,压得他难以起身,一如五指山下的猢狲。
他洁白的军服上沾满了淡黄色、粪便般的呕吐物,他的水壶已经见底,一滴水也挤不出来,哭丧着脸。
郜白赶紧上去把自己的饮水递给他:“请问新建立的医院在哪儿?”
野战医院在这个时代,是公子卬带来的新奇物什。在过去打仗的时候,伤员总是被丢尽一座昏暗的兵营,四周堆满了污秽的垃圾,甚至是伤员的肢体。恶臭的伤员兵营如同鲍肆,令人作呕,帐篷潮湿,胆大的老鼠在重病伤员的枕头边窜来窜去。
仿佛是伤员的仓库、临时的停尸房,勇敢搏杀的士兵在此涕泗横流,溃烂的伤口上蛆虫闲庭信步般地蠕动,许多人死去三天后才被人抬出去。
自从公子卬颁布卫生条例和战地医院条例后,这样的景象才彻底根除。
在郜白的帮助下,那个可怜的士兵被搬进一座简陋的石质建筑,医院的负责人医万此时并不在这里,郜白只看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家伙和一个在生火造饭的厨师。
好容易才等到医万姗姗来迟,士兵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光。
医万把了把脉,很快就确定了士兵的大概状况,提笔刷刷刷写了一张方子。他现在被提拔为公子卬的家臣,负责医药卫生这一块。
“医大夫,这开的是什么效用的方子?”郜白问道。
医万笔走龙蛇,写出来的字扭来扭曲,郜白压根看不懂医生开的什么药方——听说越是神医,书就的篆书,凡夫俗子越是看不懂。
医万头也不抬,道:“补中益气,健脾健胃,除烦渴,止泻痢,平胃气,长肌肉。”
郜白一听,这么大补的药?
遂问:“是何天材地宝,如此神用?”
医万笑盈盈地解开谜团:“大米。”
……
“少司马,这是在做什么?”郜白站在武功边上,后者正在指挥人手处理一根硕大的榆木。
楚丘和郜城毗邻,郜、武两家也是长期有交情。郜白和武功以前在大学时,是同一个老师调教出来的,算是有同窗之谊。
榆木长约三米,一个力士光着膀子,汗水从他的脊背上渗出。
榆木已经被锯成两半,根据武功介绍,这种叫锯的东西是公子卬的奇思妙想。方才那个力士用凿斧把榆木的中心掏出槽,然后请铜匠在槽内镶嵌铜皮。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丑父
孙良夫弃军潜逃,一车绝尘而去,除了几个持械的负隅顽抗,大多关系较远的国人、野人一哄而散。
管理从却月阵杀出,几个弓箭手遇到难得的活体靶子,爬上了车轼,纵情耍弄箭术,几个持戈断后的散兵游勇登时被射成了刺猬。
“早降!”
管理一嗓子劝降,身后的军士也齐齐作声,河边陆陆续续跪倒一片。
公子卬的人马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时,管理正在主持劝降大局。
“孙良夫那匹夫何在?”公子卬急切地发问。
管理东边一指:“径直向东边逃窜去了。太傅最好不要去追。”
“嗯?”公子卬刚一夹马腹,只得拉紧缰绳。
“太傅最好去城内看看,我刚刚看到赵兵见大局已定,回身‘打扫’匡邑去了。太傅还是去看看吧,晋人是出了名的‘会玩’,别让他们搞得太过火,免得天怒人怨。”
公子卬不在意地说道:“誓师出发的时候,我不是和他们申明过,不能侵害无辜,掠夺城池,残害百姓,虐杀战俘么?他们赵兵都读过书,怎么会明知故犯?”
管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读书人才懂得如何‘坏’到恰到好处,太傅若是去的晚了,赵兵憋不住尿了,出了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如果太傅还指望征调匡人的船只、民夫来输运辎重,那就不要亲自去追杀孙良夫了。
孙良夫一车三人能跑多快?快得过骑兵吗?他们不带粮食,能跑多久,能跑多远?
一个锦衣玉食、敷粉弄妆的贵族,懂得如何在野外生存的技巧么?
卫国一马平川,他会有藏身之地么?”
在管理的强烈要求下,公子卬只遣了两骑去追孙良夫,留下管理招降纳叛,自己入城主持大局去了。
……
赵蛟正玩得不亦乐乎,自控制城池、封了粮仓后,他就把城内的俘虏集中起来。
一个孙家兵被吊起来,口中塞着布,一脸惊恐。
赵蛟狞笑着用刀在火上烤:“谁去拿了他的势?”
几个赵兵谈笑着迎上俘虏的下体,一边割那里的肉,一边啧啧有声,仿佛割的是集市上的臊子。
……
赵构,字完颜,被公子卬派去追杀孙良夫,临行前,公子卬问:“你可识得孙良夫?”
赵构笑道:“虽然不曾蒙面,但孰人不知,孙良夫眇。”
眇意为一只眼睛瞎。原本几十年后,孙良夫、曹国公子、晋国大夫郤克、鲁国大夫季孙行父同时出使齐顷公。晋使腿脚不太灵便,齐顷公派了一个跛子接待他;曹公子罗锅,齐顷公就派了个罗锅去作陪,鲁使谢顶,齐顷公就派出秃子迎接;孙良夫眇,见到的自然是瞎了一只眼的齐人。四国使者依次上殿,齐顷公让自己母亲萧同叔子居后观摩,齐太夫人遂笑得乐不可支,出了声,不幸让宾客耳闻……然后齐国就倒霉了。
赵构出击,孙良夫很快就听到了远处短促的马蹄声。
“孙盈!你太重了,害的轩车跑不快。”孙良夫冲着自己的车右说道。
孙盈无奈,只得下车断兵。
过了一会,身后传来孙盈的惨叫。孙良夫的御者孙丑父道:“我生来少一只眼珠,人皆笑我,独主上怜我,抬举我为轩车御者。主上今日有难,我不为知我怜我者死,何面目苟存?
主上不如与我交换服饰,我佯作孙氏主见俘,主上可徒行东向,以求生机。”
孙良夫有些哽咽,眼角泛起泪光:“不意今日如此不堪。先考曾言,晋兵骄傲放纵,其必泼尿于败军面目,丑父追随我多年,不见富贵,却见咸腥,我对不起你,呜呼哀哉。”
孙丑父道:“死且不避,人中白能奈我何?主上但且速速离去。”
……
“住手!”公子卬叫停了赵蛟的娱乐项目,狠狠地申斥了一番。
赵蛟道:“公子你这是不教而诛啊,你说过不能‘侵害无辜,掠夺城池,残骸百姓,虐杀战俘’。我们都没触犯啊,你看这人不活得好好的?”
“你们难道不觉得太残忍了么?”说罢就搅和了赵蛟的兴致,命人去桑林处接来善儿。
赵构押送满身骚味、头戴缨冠的孙丑父至军前,公子卬一看就直摇头:
“这厮不是孙良夫,你们抓错人了。你们再沿着搜寻一番。”
“另外,”公子卬突然想起了什么:“再管不住下半身,这孙良夫就由你亲自来看押,自己闻闻自己撒的味道。”
……
那孙良夫在水边一路狂奔,已是腹中饥渴难耐,没走几步就脚踝酸胀,瘫倒在地上一如八爪鱼。
他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些苦头,浑身宛如散架一般,只留的横膈膜大口呼吸,他处都软倒不动。
赵构很快就追踪到这里。
“抓我回去吧,我挨不住了,大不了一死,长痛不如仰头一刀。”孙良夫眼睛都懒得睁开了。
孙良夫被提来时,公子卬又闻到了怪味,他愤愤地斥责赵构无礼,要他看押孙良夫,孙良夫却顶着乌青的右眼道:“这不怪赵军士,是我执意要求,赵军士勉为其难的。
我孙家祖传长寿之术,其旨要在于饮小便、自倒悬、啬精气,如此受养怡,积福气,长寿永年如龟鳖。”
公子卬想了想:“这话听起来好熟悉,好像《后汉书》里也说过曹丞相也是这么养生的,哎,古人的糟粕,没准真是孙良夫自找的。”于是不再追究此事。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谣言
善儿嗤笑道:“夫君既然不愿意夺了岳父的军队,那就只能把赵兵当成雇佣来的军队使唤。坦率地说,我们赵兵原本就没有多少军纪可言,一旦被作为雇佣军来驱使,那整肃军纪基本上就是难如登天。
赵兵打打顺风仗还可以,若是遇上硬骨头,就有不忍言之事了。”
公子卬默然,赵盾执政时期,晋军的纪律煌煌史书,赫然记载。
邲之战中,晋国将领不服号令,自行其是,被楚庄王一战而克。
溃散的晋军,争舟渡河。船少人多,一触即溃的“长腿”士兵率先爬上船只,不顾为他们断后的同袍战友,解索扬撸,兀自离开。抵抗一阵的士兵见被队友出卖,也是放弃防线,撒腿就跑,一个个如下饺子一般,纵身往水里扑腾,幸运的还能扒在船边,不幸的只能被滚滚黄河水卷走。先逃者唯恐楚人追撵,毫不留情地拔刀斩去扒船同胞的手指,喧嚣、哀嚎之声,彻夜不绝。
水上争舸,路上夺路,晋兵的战车各自逃命,两车相撞之祸,见于道路。有的战车一时不慎,木轮陷入泥坑,即使喊破喉咙,同袍也没浪费一刻时间去给这些倒霉蛋子伸出援手。
倒是后来楚庄王的人马追来,教他们抽去车前横木,拔去大旗,扔掉辕前累赘机构,战车才冲出陷坑——晋人亡命时,对待自己的同胞还没敌人来得好,真是讽刺。
“古来为将者,要想士兵如指臂使,军纪俨然,无非存乎几点。
其一,申之以大义,譬如‘保家卫国’、‘勤王保驾’云云。夫君要救的,是他们所陌生的宋人,与他们丝毫不干,他们有何大义为夫君卖命?况且晋人好诈,不讲仁义,能为你我所用的原因,无非是你我伪造的假“羽檄”罢了。
再者,励之以荣辱,可叹他们的荣辱是晋君和中军佐所赐予的,夫君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临时的司马。
三者,明之以赏罚。军纪的核心就是利益分配。怎么合理的分配利益就是治术。财帛能通神,财帛能役鬼。夫君先前申明的军纪显然有所纰漏,至少虐待战俘是晋军的素来爱好,若是要骤然杜绝它,最好用利益与他们交换。
夫君恐怕没有意识到,你是纪律的管理者,在赵兵之中,你和你的亲信只是极少数。故而口头上无论如何申斥,都难以见效。谁愿意离家万里,吃苦挨罪,还要受重重军纪的唠叨?
若是让他们明白顺着夫君的指挥,能发家致富,能尽功返晋,那是最好。
其末,布之以亲从。军队是个庞然大物,往下细分尽是各个小单位,齐人分伍长、什长,晋人也按车编队。夫君本该笼络各个下属的军官,赏之以财帛,赐之以妇女,厚之以田土,把他们的利益牢牢地系于己身,有他们的辅助,士兵才能乖乖听话。
如今夫君不愿意与家父争夺他们的忠心,也该利诱之,换取暂时的言听计从。”
公子卬豁然开朗,心里对应着善儿的谏言,许多念想一一闪过:“意识形态的信仰、荣耀勋章的系统、把支部建在连上……现在的赵兵战力可疑、忠诚可疑,我还是得先回长丘建立自己的班底啊。”
翌日,公子卬召集全军,搬出缴获孙家的玉石、珠宝、玩物,一一分之于众,并重新修改了军纪:“凡有行动听指挥;不勒财务于黔首;所缴归公;买卖公平;有借有还;损物必偿;禁止打骂;禁止调戏;禁毁田稼;禁虐俘。”
赵兵手捧珍品,各个喜滋滋点头称是。
“这只是缓和矛盾的暂时之举。”公子卬心中暗暗叹息。
“把孙良夫请上来吧。”大赏之后,就是处决。
公子卬特地派人四下通知匡城的国人,稀稀拉拉有一些胆大的匡人上来围观,孙良夫被押在刑台上,一只长矛从后脑入,右脸出,鲜血淋漓。
“卬所以兴兵破城者,止因孙良夫无故杀戮宋使,挑起战端。卬本无敌视卫国、贪渎异邦土地之念,所部兵马绝不会侵犯诸位的宅院。今日卬的行伍即刻拔营归宋,匡地诸位大可安心。”
……
亳城。
宋公之前派出去的使者陆陆续续都有了回音。
一个使者跪在杵臼的面前,汇报出差的结果:“启禀君上,臣受命出使郑国、曹国,郑伯、曹伯拒不发兵。”
杵臼意兴阑珊,挥挥手让使者退下。
司城荡意诸安慰道:“郑国、曹国向来敌视我国,不大愿意来救援我们也在情理之中,好在鲁国是我们的姻亲之国,点了两百乘兵马,正在路上。”
“鲁军寡少,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乐豫摇头叹息:“出使齐国的人出发最早,至今却杳无音讯,齐侯若是有意相救,怕是早就有消息传来。我猜使者此刻正被安顿在齐国的馆舍,却不被齐侯所召见。”
杵臼面露苦涩:“如今的指望就是孤一人的弟弟和派去晋国的第二波使者了。”
乐豫道:“太傅当真会来吗?道路人言,公子卬不见国君遇害,恐怕是不会动身的,料想他如今轩车迟迟,是待国内有变,而欲自取君位吧。”
杵臼声音低得好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喃喃道:“不会的。虽然公孙孔叔也这么说过,但是孤绝不相信。
吾等从小一起长大,当初他溺于溷厕,还是孤一人救的他,他怎么会忘恩负义呢?”
乐豫道:“大丈夫醉心权势而罔顾人伦者不知凡几。曲沃灭翼、卫惠公害兄、庆父乱鲁、王子带篡周……礼崩乐坏,不可不正视之。”
杵臼道:“那些都是外国,独宋室还未见手足相残之事。”
乐豫道:“华督、南宫万、公子盻,公族的乱臣贼子辈出,公室的人心也很难说啊……”
……
晋都。
赵盾获悉了耿城和原城的事情,气得把家里的瓶瓶罐罐都砸了个干净。
“我还道宋国女婿老实放心,居然做下这样的事情!那都是我赵家两代人攒下来的兵马啊,居然统统都骗走了。”
“主上息怒啊。”提弥明忙不迭劝谏道:
“主上万万不可逞一时之气。如今我赵兵尽在宋地,若是有个闪失,我们拿什么兵马拱卫封地啊。那箕郑父等人早欲屠灭我赵氏而后快,如今赵地空虚,无兵无防,应该早做打算。”
第一百六十章 不羡羊
次日正午,烈日炙烤着大地。
晋君年幼,在把晋国打造成赵盾的一言堂以前,事关国本的大事都需要得到君夫人的首肯。
先前,赵盾曾请示征召晋国下军为宋国解围,今日下军集结完毕,在城外大营的校场接受中军将赵盾——晋国名义上最高的军事领导人的检阅。
晋国下军是名副其实的千乘之军,所部人马三万,天下之大,也就楚、齐、秦三国能不在此等规模的大军面前不战栗膝行。
下军的车兵被划分为三个方阵,在毒辣的曝晒下持械挺立。往日喧嚣的风儿,今日却不翼而踪,各色的旌旗在方阵的各处焉了吧唧地垂下。
赵盾端坐在阅兵的将坛上,汗水如同泉涌一般不止,整身的戎衣就仿佛在水井里泡过一样。
下军佐先都陪坐在赵盾的侧手位置。他名义上是下军的二号人物,但现在在下军可谓是说一不二。他的顶头上司,下军将先蔑在今年四月,已然叛逃到了秦国。
当初赵盾决定拥立在秦国做官的公子雍,派先蔑出使秦国。结果事到临头赵盾反悔,又改立太子为君,发兵抵抗护送公子雍回国的秦军,在令狐这个地方偷袭秦军。先蔑因此被迫滞留秦国,被赵盾宣布为叛逆,上军佐荀林父同情先蔑,把他的妻子儿女和需要的财货全部送往秦国。
先蔑既走,下军将的官位虚置,先都摇身从晋国第六大夫顺位进阶成了第五,虽然距离老大赵盾还有好大一段距离。
此时的先都虽然油汗涔涔往下滴落,身子骨却犹如青松咬定般不动分毫。
时辰已到,先都掉转头颅,请示赵盾:“中军将?”赵盾会意地点点头,“先大夫请发号施令吧。”
“变阵演武!”先都暴呵一声,宛如平地一声惊雷,比他年轻的赵盾乍一闻声,心旌摇动,身体受惊前倾,官帽都差点坠落。
下军大夫领命,啪一转身,回到下军纛(dao)旗下大呼:“下军佐令,变阵演武,请中军将检阅。”
三万士兵齐齐呐喊一声,军阵蠕蠕流动,不消多久,军队就摆成了临战的序列。
下军大夫又向前倾斜纛旗,军官们把旗语翻译成命令,三万大军挺着矛、戈径直逼向将坛,直逼到赵盾近前处才停下脚步。
“杀!”
一片山响,戈矛如林,闪烁的寒光照在赵盾眼皮子底下。
赵盾都吓呆了,先都大喝一声:“收!”
下军士兵又齐齐后退,戈矛朝天,插在黄土地上,一片鸦雀无声。
先都斜着眼睛侧对着魂魄散了七八的赵盾道:“中军将无恙乎?”
赵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好,好,真的是进退有序的强军。”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丝帛揩了揩鼻梁上暴出的汗水,讪讪一笑:“天气好热,夏暑怕是还没散尽。不如让下军的将士们解甲去热。”
赵盾下令让众军卸下沉重的甲胄,但军士们仿佛耳聋一般,置若罔闻。
赵盾又加大了音量,重复了一遍,依然如故。
先都眼角一咪,嘴角上扬:“下军的将士都记性不大好,自令狐之战后,均不曾见过中军将。这就好像,我许久没有见过中军将的族兵了,人嘛,难免有所疏漏。您说是也不是?”
听到族兵这两个字,赵盾的咽喉仿佛被腊月的冰镇过一般,久久僵直在那里。
……
国土沦于腥膻,究竟是怎样一派景象?
却说亳城之外,山戎之主朵尔辊的大营。
公子盻在戎兵的引路下,慢慢穿越他们的大营。戎人不讲究卫生,四处凌乱地丢弃着吃剩的骨头和食物残渣。
“见过戎王。”公子盻一头拜在朵尔辊的脚下,礼数一如公卿面见周天子的一般。
帐外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公子盻愕然:“莫非是亳城见拔?”
朵尔辊笑了笑:“非也,只是儿郎们在郊遂之地猎得的“野味”,聊解腹中馋虫。”
“贵众勇武绝伦。”公子盻用生涩的戎语阿谀了一阵,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恭恭敬敬地交给朵尔辊:“此亳城之舆图,城门、瓮城、藏兵洞、粮仓和水井都被标注地清清楚楚。”
朵尔辊点了点头,摊开舆图和自己的翻译官研究了起来。
公子盻弯着脊梁在一旁侍立,虽然这个姿势很疲劳,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来分肉咯!贵者分啖这堆,下者分喰那堆。”帐外的戎兵开始分肉,零零碎碎的声音顺着风儿传入公子盻的耳朵。
先是柴火劈里啪啦的声音,外面的戎兵陆陆续续生火添薪,锅里很快就开始生烟冒泡,沸汤浇泼,辅以竹帚刷去主要‘食材’的苦皮。
不一会儿一股牛羊肉的香味夹杂着一股奇特的异香传来,公子盻自己闻着也是口中生津。戎兵们开始添加生姜去腥,杂以牛羊肉为主菜提鲜。
“这是什么菜肴?如此鲜香?”公子盻确信自己从未品尝过这种美味,心道:“这山戎居然也颇有饮食文化的艺能。”
“拿木勺来!”一个戎兵大叫一声,公子盻很快听到木勺撇去浮沫的声音。
“肉浮起来了,好你翻个身。”鲜香愈发扑鼻,刺激着公子盻的味蕾,戎兵盖上锅盖,稍稍去了些柴火,火焰渐渐从大火减为文火慢炖。
在高压锅发明以前,炖肉需要足够的耐心,戎兵于是乎攀谈起来。
“天天吃‘和骨烂’和‘饶把火’,何时能匀到一些‘不羡羊’啊?”烧火的戎兵无不羡慕的看着远处。
“就是,“饶把火”年老肉柴,不见几分膏腴,烹调又久,肉质如同牛腩,所费时间、柴火还多上几分。
若有‘不羡羊’就好了。”
“得了吧,就是与你分了‘不羡羊’,你也不会烹调。”第三个戎兵道。
“胡说,少看不起人,我如何不会。”
“你晓得些什么?不羡羊可是最高端的食材。高端的食材自有高端的吃法,免得粗人暴殄天物。我听闻那‘不羡羊’啖之以前,需要酒水喂灌,如此往复时日,不羡羊’的肝脏会变得硕大几分,口感堪比鹅味……”
第一百六十一章 唾面
“善。你贡献的城防图帛,于我们甚是有用。”朵尔辊研究完舆图,夸赞道。
公子盻忙恭谦下礼:“能为戎王效力,盻不胜荣幸。”
朵尔辊:“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公子盻:“请如旧约。
愿以儿臣之礼,侍奉戎王如父,借兵南下,屠灭商丘、亳城,剪灭杵臼行伍社稷,惩罚他们对戎王昔日的不敬。盻请为宋之新主,割让丹水一线一十六城,水草丰茂之地,供戎王牧马放羊,滋养千军。
除此以外,盻愿年年向戎王进贡献帛,凡丝绸三十万、兼以青铜玉石、妇人少艾,以供贵人亵玩。”
朵尔辊展颜一笑:“你阖该如此,我不远路途,提兵而来,不就是为了履行你我的约定么?
你侍立了有些时间,许是劳累了吧,不如在我营中一道进食。”
公子盻:“戎王见宠,盻敢不从命?”
朵尔辊:“怎么,还叫我戎王?”
公子盻大喜过望,纳头就拜:“谨拜谢父王,如蒙不弃。今后父王之仇寇,即为我之仇寇,父王之忧虑,即为我之忧虑,但凭驱策,别无他想。”
……
公子盻随朵尔辊出营就食,宾客、戎贵列坐,一只‘不羡羊’斩首洗血,放置盘上,剜取两丘之肉,传视宾客。
戎人贵族均啧啧赞叹:“诚哉,色、香、味俱全。”
公子盻饶是见过大世面,也不禁眼皮狂跳不止。
戎人贵族纷纷剖肝脔肉,比而分喰,公子盻迟迟不敢下嘴,陶碗中空空如也。
朵尔辊道:“盻儿何不就食?来人,再与他一双胫肉。”
餐桌上的‘不羡羊’已然被其他会餐者分走了胫肉,侍者于是又取来一双新的。
朵尔辊给侍者使了一个颜色,一个妇人少艾被搬了过来,吊在树上,竟是原主。
一个戎人贵族道:“好一个美人,戎王,我可否……”
朵尔辊欣然许之,那贵族遂当着公子盻的面,解下布挡,荒耽骄恣起来。
那妇人本就未进食,连日被戎人灌以酒水,早就昏睡而去,戎人贵族不知怜惜,强自发力,妇人才幽幽地从痛楚中醒来。
妇人才见自己的处境,又瞥见公子盻案前胫肉,杏眼圆睁,咬牙切齿大骂道:“我道是哪个烂驹子大骡子的母崽,诞下个生来没屁眼的男人,饮老娘洗脚水长大的烂胚,在此帅兽害人,丧尽天良。
你犯下此等伤天害理的勾当,老娘咒你儿子浑身流脓烂成狗粑粑,咒你孙子鸡九儿的兄长给人攮成绝户挂在柳树上,咒你的女儿被卖到齐国的腌臜院儿里千人枕万人尝,一水儿流得比睢水、丹水里都浪都咸都腥……”
妇人的声音尖厉细长,巧舌灿如疾风骤雨,说完还精准无误地啐了公子盻一脸的浓痰:“不得好死的腌臜货。”
一众儿戎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公子盻的微表情。
公子盻咬紧牙关,也不揩去唾面,任凭那浓浓的痰水带着几多的气泡,从自己的额头滑下,流过鼻梁,在两颊被毛细力挂住。
朵尔辊示意侍者给公子盻一块餐布擦一擦。
公子盻抬手阻止:“不妨事的,秋日如炕,任其自干可也。”
他仿佛突然领悟到了什么,捧起陶碗,开始大口朵颐胫肉,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真是美味,多谢父王不吝赏赐。”
说完,他手指对着妇人一点:“待会肉羹也分我一杯,以尽滋味。”
酒足饭饱之后,公子盻咬咬牙,狠狠心,对朵尔辊献策道:“父王,我有一策,不日可破亳城。”
“哦?”
“我观那杵臼心如妇人,不如先取他城郊遂,俘其黔首,统统驱赶入亳城,我再派遣心腹细作混杂其中,然后从中取便……”
……
匡城。
公子卬正在花费重金,招募匡人民夫,摇橹架舟,搬运大军与辎重于濮水之上,忽而有田双来报:“不好了,太傅。
有人来报,那城中的菲姬,书写了一份信件,添油加醋,尽书抹黑公子的轱辘话,又派遣心腹之人,西向寻那卫公发兵去也。”
善儿生气道:“你怎得不阻挠?量你又有何用?”
田双辩说:“他昨夜派多人冒死出城,我如何能尽数拦下?告使五人,我截下四人,已然尽力,夫人如何挑剔过甚?”
公子卬摆摆手:“已经不是追讨责任的时候了,若卫君前来,你我都作不得好。”
田双道:“不如挟持菲姬,以为人质。”
公子卬:“诸侯相互质子,尚且连年加兵,一女子如何派的上大用?”
管理道:“为今之计,不如烦请太傅之岳家前来,方能压服卫国。以晋霸之威,压慑卫公不敢异动;说服赵大夫归还戚邑、袐邑,以缓和矛盾。如此我们才可以一心一意对付国内兵灾。”
公子卬示意田双把赵蛟骗开,田双一番耳语,两人果然勾肩搭背、喝酒谈资去也。
公子卬:“赵家府库、全族兵车,都被我们诓骗至此,岳父安能再对我言听计从?”
管理语塞:“虽如是,但别无他计。”
善儿卖了个关子:“不然。依我看,家父若能来此,才是他的上上之策。”
公子卬:“哦?请解其中关节。”
善儿:“家父被骗被抢,现在身边别无兵马,也无几多财物。如若你我丧赵兵于宋地,赵氏焉能得存?箕郑父、梁益耳、士毂、蒯得、先都……这些老臣派的政敌哪个不想致家父于死地而后快。
身为中军将而失之嫡系兵马,身为执政卿而根基之地有累卵之危。恰逢晋君年幼,国君别无掣肘,老臣派之心怕是蠢蠢然,欲作他志。
现在先都等人盼着我们战败,然后好对赵氏下手。箕郑父胆子比他还大,估计正在国内试探人心向背,一旦发现支持家父的力量有限,那家父也就危险了。
我们等于说是绑架了赵氏的兵马,我若是父亲,必定倾晋国之兵马,开来荡平宋逆,好让自己的族兵全身而退。
你们与其把我当成家父的亲闺女,不如把赵家兵马当成他的亲闺女。
如今你我绑架了他的‘亲闺女’,只要我们游说得当,他自然会通晓其中厉害,断不会意气用事。”
第一百六十二章 派系
管理:“果然赵家人知道赵家事,晋国的朝堂,我们宋人多不熟悉。”
善儿:“虽然家父好游说,但是晋国大夫的那关却不好过。以往家父兵强马壮,六卿之中,先蔑奔秦,荀林父昔日岌岌无名时为赵文子(赵衰)所举荐,方有今日之显荣,故而事事心向我家。
家父、先克、荀林父结成赵党,箕郑父、先都结成反对党,三家对两家,且箕氏是新进的贵族,权高而势寡,封地草创,羽翼不丰。
故而赵党优势巨大,政令可一言而下。
如今赵兵尽为你我所劫持,卷入宋乱,反对党必定对家父出兵之事,横加阻挠。两家对两家,赵党未必能得偿所愿。
除了五个上卿,多半活络起来,未必肯如当初一般,老老实实出兵。
况且晋国的朝堂还分为很多派系,许多人对家父的西向攻秦方针颇有微词。”
公子卬:“能仔细说说么?”
善儿道:“对于箕郑父这样已经通过战功谋得封地、官居一军之将的人来说,不需要再立什么战功,因此主张休养生息,是为休战派;对于先都这种仅仅是下军佐而垂涎下军将之职的大夫,是急需战功来获取晋升的,是为主战派。
而在主战派中,又分东进派、西进派等。
比如说梁益耳此人,嬴姓,梁氏,族人世居于河东(今山西夏县西北禹王城),河东毗邻秦晋竞相争夺的河西之地,因此他迫切地希望向西征讨秦国,在河西之地谋取一块封地,也好和现有的土地相衔接。是为西进派。
相反,比如说蒯得此人。八年前,赤狄诸部内讧,晋军趁机东向进攻赤狄,收复了包括朝歌在内的河内之地。河内位于太行山东南、黄河以北,本是卫国、邢国的土地,只不过为卫懿公等昏君丧于赤狄之手罢了。
以河内之地为基,向东可以攫取卫国的土地,向北可以掠土于廧咎如、留吁、铎辰、潞氏等部落。
蒯得在此战中立下大功,获土于河东,故而主张西和秦国,陈兵东疆。是为东进派。
另外还有一派,他们年在少壮,却全无基业,急需一块封地,成家族之业,立大夫之间,得显荣于前,授在缨冠之贵。至于说向东讨伐,还是向西掠地,他们全然不在意。譬如魏氏几位武艺杰出的庶子,就在此列。
家父虽为执政卿,但是根基却被我们掏空,这些多如牛毛的派系,他怕是无从压制,故而出兵之念想,千难万难,我至今也无好计。真是愁煞人也。”
公子卬既得朝堂纷纷扰扰的信息,踱走七步,忽而有了灵感:“如此说来,我发现反对党也不是铁板一块,我有一策,可以为岳父排忧解难。”
公子卬唤两人凑近细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管理一听,不禁抓耳挠腮,喜不自矜,猛一抱拳道:“太傅既已面授机宜,理不日北上,再入晋都,玉成此事,必万无一失。”
公子卬欣然许之:“嘉兴做事稳妥周全,随机应变,你去做事,我颇为放心。我今无后顾之忧,一心平宋,他日在长丘静候你的好消息。”
……
楚丘。
山戎包围这座城邑不知凡久,即使朵儿辊调配主力南下,一战被打断脊梁骨的武功也拿城外的山戎部队毫无办法。
武功数次出城邀战,丢盔弃甲,惨败而归。
他远眺兴叹,家宰武理工上前进言道:“家主,不成了,府库之中,粮草将尽。再不突围别走,全族都要饿死在这里了。”
白色的旌旗立在风中,久经沙场却无暇缝补,残破得在风中猎猎悲鸣。
武氏的族人,男女老幼齐齐集结在家主的身后,每个人都被告知了局势的险恶——外,援兵遥遥无期,山戎势大,宋公自保尚且不可得;内,粮草消耗殆尽,再守无异于求死。
“族长,下令吧!”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家宗人武大。
武功挣扎在三,毅然决然道:“父子皆在者,父留。兄弟皆在者,兄留。家中独子者,随我撤离,老弱病残者,不堪行伍,亦留。”
偌大的武氏,马匹只有五十只了,这就意味着最多只有五十人能够突围得生。他们纷纷和家人告别,此一别,怕是人间与黄泉之别。
楚丘城内,哭泣声先是零星几句,然后悲伤和绝望四下扩散,演变成震天动地的嚎啕大哭。伤心的汉子以头抢地,涕泪交流,泣不成声。妇人们低低地揩着眼泪,怎么也擦不尽,抹不绝。
武功的一个亲信扒下自己的铠甲,交给需要突围的同族,猛然昂首大喊:“请家主以十年为期,为我等报仇雪恨。”
“家主,记住是十年。”其他族人也大声叫了起来:“请一定为我们报仇,否则我们死也不会瞑目!”
为了掩护人马突围,留守的武氏族兵,大开城西之们,背城列阵,山戎的骑兵如苍蝇闻到了腥,纷纷聚拢而来。
“儿郎们,杀山戎啊!”
城西传来绝望的嘶吼,武功和部下从东门纵马潜逃。
马鞭越挥越急,武理工气喘吁吁地问:“家主,我们去哪里?”
武功头也不会,只留给家宰一个上下起伏的背影:“杵臼、乐豫无用之人,我们去长丘,公子卬不出,山河荼毒,谁能奈何?”
……
亳城。
山戎寇掠贯、戴、沙随等亳城附近的城邑,驱赶宋人黔首如牛羊,统统把他们赶到亳城城下。
杵臼下令道:“开城门,让我的子民进来。”
乐豫膝盖着地,苦苦哀求道:“君上万万不可啊。山戎嗜杀成性,见我宋民无不加兵,安能有仁慈之念?近者驱野人千众入我亳城,其中必有谋乎!
君上明察,万不可再以一时之不忍,置大局于不顾。”
杵臼凄然道:“孤一人无能也,使山河破碎,戎狄横行。
然而一事归一事。
这些庶人都是孤一人之子民,爹生娘养,安忍弃之。山戎所虑者,不外乎以庶人消耗我亳城粮草。
吝一粟而弃民于不顾,孤一人不取也。况且晋兵、太傅随时可能来救援。孤一人又何必弃民?”
第一百六十三章 翁婿
晋国都城。赵府。
“宋卬竟然还敢派你来游说我?!”门人来通报管理求见,赵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军将别来无恙乎?”管理入内后冲着赵盾行了一个大礼,脸上笑嘻嘻,仿佛之前赵宋两家不曾有什么龃龉。
“宋卬派你来做什么?”赵盾把脸一拉,面色铁青。
管理摇起羽毛扇——这是公子卬特意给他的,据他说只要带着这个道具,游说多半会无望而不利。
“特有一份厚礼赠与中军将,以叙翁婿之情。”
管理从怀中掏出一张玉帛,上面用醒目的篆书大书特书:“黄金三十釿。”
“哦?”赵盾讶异道:“他还算有点良心。”于是赵盾遂吩咐门人去门外取来礼品。
门人也不挪脚,道:“管大夫孤身纵马而来,门外没有用大车载来黄金。敢问管大夫,黄金的去处。”
管理:“哈哈哈,中军将误会了。此番我没有带来黄金,但黄金就在某处,只是需要中军将亲自去取。”
赵盾感觉自己就是一头被戏耍的驴,恼恨道:“你这厮,说话不尽不实,快快一并说来,莫要藏着掖着。”
管理道:“我家太傅曾与卫公有约,若中军将把戚邑、袐邑二城归还于卫,将谢以三十釿黄金的重礼。
晋国如今西面与秦争雄,东面与卫交恶,两线作战,首尾不能两顾。倘若归还卫土,收服东边诸侯而尽力西向,则霸业可图,此国家之幸也。”
晋国欺负卫国不难,但卫国是黄河下游诸侯中与晋国最接近的存在,若晋卫长期保持敌对,郑、鲁、曹、齐等国也会担心晋军会渡过黄河向东扩张,与诸姬争夺华北平原的土地。
要么与下游诸侯争雄,要么与上游的秦国争夺河西之地,晋国还没有能力两个都要。公子卬先前如此游说赵盾,却迟迟不见效果。
管理又道:“若得卫土,赵氏受金,此私门之利也。戚邑、袐邑本就非赵氏封地,赐之于卫,国家有利,赵氏有利,慷他人之慨,何乐而不为呢?”
赵盾:“虽然如此,但公子卬从我的封地搬走了几乎所有的库存,这些财帛的价值远远不是这点黄金所能弥补的。”
管理:“我家太傅乃中军将之佳婿也,岂会巧取豪夺?如今只是暂借府库,他日破了向氏、华氏,必定以他们几世几年的积蓄来偿还中军将,如果不够,山戎、叛党的俘虏也可以贩卖为奴,一个青壮奴隶可值八十三釿青铜呢。我家太傅常说,烽火一点,黄金万两,此言得之。
如今赵兵尽在宋地,兵凶战危,折损的族人可是一去不复返。难道中军将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么?”
赵盾听到这里眼皮子挑了挑,一阵肉疼。赵家的族人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管理继续道:“若是中军将提了晋国之兵,先去卫国取金,再东向平宋,到时候可以让非嫡系的人马打头阵,折损了多少,也不会损害赵家的实力。中军将何不带中军、下军同去,令上军守国?
下军乃先都所部,就怕兵骄将不逊,难以御使,若中军压阵,其人安能有异志?”
赵盾:“虽然如此,但是如今我在国内失之族兵,只怕箕郑父、先克不肯。”
管理又开始摇头晃脑:“公子卬早就备好锦囊妙计,以应对此情此景。”
管理向赵盾请来玉帛、笔墨:“今年晋国新君登基,晋国作为霸主之国,照例应该会盟诸侯,一则召告天下霸主国的权力交接,二则重申旧的盟誓——尊崇周天子,攘除楚国等蛮夷的侵略吧?
既然要尊王攘夷,恢复诸夏的团结,归卫地,平宋乱之事自然是霸主国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打着霸主、礼法的大旗,朝堂之上即使有异议,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提出来。”
赵盾点点头:“是这样。但是会盟分为兵车之盟与衣裳之盟。箕郑父、先都等人却可以提议今年以衣裳之会为由,反对大军出国,从中作梗。”
所谓衣裳之会,有时也叫乘车之会,与会的诸侯不准带军队前来;所谓兵车之会,与会的诸侯可以带战车盟会。当初宋襄公与楚成王相约衣裳之会,楚成王却违反约定,带兵前来,捉拿囚禁了宋襄公,后者受此屈辱,才有了名载史册的泓水之战。
管理:“若是六卿商讨决策,他们两人激烈反对自然不好收场。若是晋国五十位有头有脸的大夫同时参与这样的决策,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家太傅称之为投票。具体操作且听我细细说来。”
管理在纸上写出一个“甲”字:“我听说晋国的朝堂上有人主张和秦,有人主张击秦,有人主张开战,有人主张休战。而箕、蒯、梁、士、先(都)等反对中军将主政的人,内部其实也是有分歧的。
如以会盟、援宋、和卫三事议政,中军将一党自然是主张兵车之会、援助宋国、归还卫地的;是为甲策。”
管理提笔写了个“乙”。
“箕郑父出身寒微,但才能被晋文公看中,主持晋国赈灾救饥颇得文公之心。其后又屡经大战,指挥得力,于九年前的清原之蒐被文公抬举为新上军佐。箕郑父军功、文治皆显于人,自然不需要再立军功以得拔擢,因此主张衣裳之盟、坐观宋败、不还卫地。他指望着赵兵卷入宋乱,损兵折将,最好卫人也参与对赵兵的进攻,如此让中军将举族陷入绝地,他好从中渔利。是为乙策。”
“昔日晋襄公想升梁益耳为中军佐,先克反对:“狐赵有大功于晋,其子不可废也。且士縠位司空,与梁益耳俱未有战功,骤为大将,恐人心不服。”襄公从之。
梁益耳对此耿耿于怀,且其人本是少梁国国君的后裔,不与晋君有姻亲干系,要想跻身六卿,唯有军功可为进身之阶。其地在河东,与河西之地隔汾水相望,心中如何不日夜思盼伐秦,以扩其地,擢其官。故而梁益耳虽与箕郑父结党,但心中主张东和卫国,归还卫地,不浪费兵力、粮草在宋室,以衣裳之会与盟。此为丙策。”
第一百六十四章 投票悖论
“蒯得此人,曾立下小功,封地就在卫国边上,只隔着黄河,整天琢磨着一路征服卫都帝丘,一则获得河内的封地,二则觊觎下军将之职。他自然是主张兵车之会的,最好卫公不敢来会盟,这样就有借口,攻打卫国全境,对于戚城这么一个战略要地,他实在不愿意拱手相让。对于宋国,他一旦知晓宋卫在匡地交恶,自然愿意多一个宋国这样的盟友,将来打卫国多了一个帮手。这样的主张是为丁策。
如此我家太傅预计朝堂之上有四种主张。中军将不妨让大夫们一一在帛书上写下自己对四个策略的偏好排序,是为投票,最终结果少数服从多数。如此公平公开,中军将的决策自然就可以让众人皆服,推行下去了。”
赵盾道:“虽然投票能让人心服口服,但是最终结果不一定就是甲策啊?”
管理道:“投票形式上看似公平,其中颇有值得操纵之处。中军将且看。
我们不妨假设五十名大夫的偏好排序是这般:
甲甚于丙,甚于丁,甚于乙者十五人;
丁甚于丙,甚于乙,甚于甲者十四人;
乙甚于丁,甚于丙,甚于甲者十二人;
丙甚于乙,甚于甲,甚于丁者九人。”
赵盾道:“这么假设,自然是甲策胜。因为最偏好甲策的人最多。”
管理赞同道:“若事先分明说好按照‘最高票当选’,则甲胜必是无虞。但若事先说好按照‘排序复选法’投票则不然。”
赵盾:“‘排序复选法’规则如何?”
管理道:“中军将且看,丙策一开始为最低票数,理应废除,因此原先选择‘丙甚于乙,甚于甲,甚于丁者’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第二偏好——乙策。
故而加其票于上,即可得到:
最偏好甲者十五人;
最偏好乙者十二加九等于二十一人;
最偏好丁者十四人。
如此一来,最偏好丁者最少,丁策废除,因此原先选择‘丁甚于丙,甚于乙,甚于甲者’十四人只能退而选择第二偏好——丙策,但丙策已然被剔除,只能再退选第三偏好乙策。
故而加十四票于上,得到:
最偏好甲者十五人;
最偏好乙者十四加二十一等于三十五人。
如此半数以上大夫觉得乙策比甲策更好,故而少数服从多数,乙策胜出。”
公子卬所述的‘排序复选法’听起来繁琐复杂,却被后世广泛应用于评选,除了电影届的奥斯卡奖、小说界的雨果奖,还有许多重大投票场合都参照此法。很多人认为‘最高票当选’的办法虽然原理简单,但是不能让超过半数的人信服,毕竟最偏好甲的只有十五人,不足五十的一半。而‘排序复选法’则能代表半数人的意愿。
赵盾听得瞠目结舌:“还能这么操纵投票结果的?那我要让丙策胜出,该如何拟定规则?”
管理道:“不妨给四个偏好赋分。每个人给最偏好的策略加四分,次偏好者三分,等而下之,两分,一分。
譬如说对于方才假设的结果,甲得到十五人的四分,十四人的一分,十二人的一分和九人的三分,如此甲总计有一百零四分。
类似的,乙一百一十八分,丙一百四十七分,丁一百三十一分。如此一来,丙策得分最多,胜出。”
这次管理说的,就是体育界广为应用的“波达计数法”,金球奖等体育赛事数十年来就依照此法投票。
赵盾:“那我要想丁策赢,又该如何设计规则?”
管理微微一笑,和他讲起了“孔多塞法”投票规则,此法常在Wikipedia或Ubuntu等开源社区应用。四种投票方式只是冰山一角,世界上大部分的投票都可以被游戏规则所操纵,这就是著名的“投票悖论”。
《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罗就是投票悖论研究的先行者。
“妙不可言。”赵盾听了喜不自矜、抓耳挠腮:“这投票之法过程上看起来颇为公平公正,不知其中深浅者定对投票之道深信不疑,只当是众心如此。
我只要事先探测好人心向背,再拟定最利于我的规则,自是想要哪一策胜出,就能让哪一策胜出。管大夫大才,可愿意来晋国屈就。”
管理忙辞让道:“中军将抬爱,这都是太傅拿定的计较。理不敢居功。我家太傅还有任务交予我去办理,请恕理先行告退。”
赵盾:“何事如此操切?”
管理:“特为中军将刺探各家人心向背,尽力游说各家大夫。
得闻老将魏犨,其长子封于霍(今山西霍州市霍县),有志于河西之地,我将往说之,言归还卫地,西向击秦之好,必得其妙处,使其偏好丙策,而弃乙丁。
赴梁益耳之家亦如是说。
蒯得欲东进伐卫,我将游说以兵车会盟,援宋夹卫之计,令其偏好丁策,而弃乙丙。
至于先克、荀林父、臾骈等,我将嘱咐其首选甲而末选乙。
其他大夫之家,亦如此一一变换说辞,使各家大夫即使不同意甲策为先,也求同存异,确保诸票分散。我再从中调查各家风向,也好拟定投票之法。”
管理于是出入于缨冠之家,陈述厉害,往来唇舌。
次日赵盾在朝堂之上提出投票,果然一举而胜出。晋国两军磨刀剑于砥砺,载粮矢于辎车,赵盾遣多路使者于路途,约与诸侯兵车盟于卫地。
……
长丘。
“荡虺何在?”公子卬初到封地,就找不到驻扎的最高军政长官,颇有些不满地问道。
“太傅息怒。”田单告诉公子卬,今天荡虺把工作交给他主持了:“北面有野人报告天降异象,嗣昌亲自去查看了。”
于是公子卬唤来舆人带路。
“师父,你瘦了。”荡虺许久未见公子卬,行了个礼。
在他的身边有两木桶黑水,空气中弥漫着黑烟,显然是刚刚有人焚烧过什么。
公子卬责备道:“现在宋国板荡,长丘随时可能有危险,你怎么能到处找不到人呢?”
荡虺辩解道:“师傅容禀,师傅走后,虺四处主持井排井灌的任务。今日有野人来报,打井打出了这些个黑水,气味刺鼻,还能燃烧!虺遂来查看异象。”
第一百六十五章 油苗
再一见到公子卬,家康两颊的肉丰满了许多,身上也披了一件得体的衣服。
“托太傅的仁政,小人也丰衣足食了。”
家康伛偻着身子,捧着皲裂的手,给公子卬做了个礼。
在荡虺主政的这段时间里,家康积极出工,赚取了不少的钱粮,全家人都比往年吃得饱,穿的好。
公子卬和他客气一阵,就问起了“异相”。
“小人响应荡大夫的号召,在这里打井,起初冒出来的是浑浊的水,尔后这些黑水涓涓而出,小人用野鸡尾蘸取之,采集到陶罐里。
偶然间,小人发现黑水可燃,看起来像漆树的汁液,烧起来犹如烤麻秆,浓烟漫天,你看小人吃饭的家伙都被熏黑了。”
家康把打井的工具给公子卬看,已经乌漆麻黑了。
“黑烟太重了,小人本来想用这黑水照明的。
不过把这黑水淋在柴禾上可以助燃,用来煮饭,颇有火力,小人捉摸着,若是用来烧陶,应该也颇有益处。”
公子卬仔细探看,这井也没打多深,四周的泥巴和植物都被冒出来的黑水染得漆黑,水面上还有一团一团的油垢。
荡虺:“师傅,我先前也取火验证过了,用点燃的枝条放在沾满油垢的泥巴上能听到啪啪响的燃烧声。我思忖着这烟应该可以利用,于是试着刮扫燃烧产生的黑烟,用来做成墨,其光泽宛如黑漆,手书文字,效果比上等的松墨还要好。”
公子卬心道:“这大概就是石油的油苗了。长丘脚下就是偌大的中原油田,这里出油,估计是早期形成的油气藏遭到了破坏,封闭条件不是很好,致使地壳内的石油冒到地表浅层。”
公子卬有些兴奋地俯身去触碰流淌出来的石油——四川达州石桥镇有一条麻油沟,石油天然地从这里不断涌出,给当地村民带来了光明和游客,达州渠县文崇村的村民在自家打水井不巧打出黑色可燃液体,浙江长兴一度发现煤矿中的油苗……这些板砖砸下飞机的好运气以往只在新闻中看到,打出石油,这还是公子卬第一次亲身经历。
荡虺提醒公子卬,这冒出来的家伙实在是臭不可闻,一如洛克菲勒在给儿女们的信件中提到的一样,公子卬笑道:“这黑水唤作石油,可比金子还珍贵,我又何嫌金子臭?”
他涂抹了一些黑液在手上,果然有保湿的效果:“二三子且听着,不要任这宝贵的石油白白流失,荡虺你派专人前来按桶收集,我估计这黑水不会采之不尽,用之不竭。”
公子卬担心这个油苗的油藏不会很多——浙江长兴的油苗就“为量甚微”,旋即枯竭。长丘脚下的中原油田,埋藏的深度恐怕远远超出本时代能开发的能力范畴之外,今时今日打上来的油苗估计是地震把地壳里的石油向上翻挪了一小部。
公子卬:“此地可曾有过地震、山震、地裂的古书记载?”
荡虺:“商帝乙,名羡,夏六月,周地震。古书记载,中原之地亦有震感,此后好像就没有发生什么山崩地裂的记载了。当年长丘还没人筑城,此地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甚了了。”
得到了初步验证,公子卬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荡虺差遣家康:“从今日往后,你们一家专门负责此地石油的收集,直到干涸为止,官府会拨付专款于你。”
家康欣然领命,荡虺疑惑道:“师傅,这石油有何用处,为何先前说贵如黄金。”
公子卬:“这石油可做燃料,可做照明,自不待言。此外,混以树脂、硫磺、石灰等,可以作兵器。嗯……给它取什么名字好呢?”
神作《枪炮、病菌与钢铁》里就写了古希腊人用油苗冒出的石油、石油产生的沥青,加上上述的配方可以调制成希腊火,东罗马帝国因之覆灭阿拉伯人的海上进攻。
公子卬:“既然是在长丘发现的,不如唤作‘长丘火’吧。嗯,长丘火可以装在陶罐之中,外加引线引燃,一旦投掷出去,陶罐破碎而大火蔓延,水不能灭,中原、山戎的屋舍、兵营、宫殿或多或少有木材所制,一旦为长丘火所点燃,必不可救。
从今往后我们可以采用大规模火攻战术,不必担心火力不够猛,其威力远远甚于松脂纵火。”
荡虺激动地说:“就像我们夜袭长狄缘斯的那次么?”
公子卬颔首:“比那次还厉害,石油比水轻,一旦遇水,必浮其上,水不能绝。
此外,这石油还可以作药用、润滑、化妆——不过这需要进一步的技术取提炼。”
石油可以作凡士林,但是若是不分馏去味的话,怎么说也不会受到欢迎的。
……
自打杵臼追击遇袭,兵败如山,锒铛入亳,闭门自守,已然时日良久。
终伯家在东城,如今的亳城俨然是个大军营。左邻右舍都被塞进了披坚执锐的士兵,终伯家也概莫能外。
好在运气不错,居住在终伯家中的是工正墨希音。工正墨大夫持礼慎重,从不骚扰女眷,践踏祸害,勒索钱两。
终伯遂请了墨大夫一顿好酒好菜,对于他的款待,墨大夫颇为中意:“我仓皇败军,不曾带铲币于怀袖,这个作为鸣谢。”
说着掏出了一块美玉:“区区薄礼,请长者笑纳。”
终伯哪里敢,忙不迭推辞谢意,墨大夫道:“我墨家虽非高门显达,亦颇知君子之度。受人衣食而无所示意,禽兽也。长者莫要推让。”
酒水融洽,忽而墨希音的部下匆匆扣门而入,附在墨希音耳边低低地说了几个字。
墨希音颜色骇然大变,立即起身,取来甲胄,一一佩戴。
终伯不禁心中一颤,忙问:“大夫何往?”
墨希音悲凉泯一笑,道:“无他,留清白于人间尔。”
墨希音出门西去,行色匆匆。
大夫走后,终伯的妻弟上门,还随身带了一些酒水,他本是贯城的舆人,恰在城外有公事,被山戎驱赶入亳,幸而宋公杵臼开门纳众,两家人才在兵荒马乱中重逢。
第一百六十六章 终伯
妻弟与终伯夫妇把酒,酌一盏,唏嘘不已。此时终伯的妻子已经有了九个月的身孕。
“不意宋公仁心,你我相聚。”妻弟大呼侥幸。
终伯却忧心忡忡:“成也仁心,败也仁心,若非宋公妇人心肠,安能败绩如是。”
酒桌上顿时黯然无声。
午后,坊间忽然盛传戎兵已然破瓮城而入,终伯遂外出打探消息。举头遥望东城门,城墙上的武士依旧严整不乱,终伯这才松一口气。
但多行几步,就有千嘴百舌汹汹议论不绝,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国人惶恐不安之际,忽然平地里卷起了一阵飞尘,
数十个甲胄锃亮的武人护着一骑自西向东,狼狈逃窜。
“让开让开!”为首的人苍然白发,终伯一眼就认出他来。
“那是大司马乐豫!”
终伯心头狂震,能被大司马护送逃跑的还能有谁?!
莫非戎兵真的已经入城了
守城的武士站得高,看得远,忽然怪叫一阵,齐齐弃兵褪甲,如同下饺子一半,从城墙上跳下,夺路而逃。有的人轻功不甚好,失了重心,坠下摔破脑壳,脑浆涓涓涂地。
终伯再抬头看时,城墙上业已空空如也。徒有宋室的大旗还在精神抖擞。
在西城,向氏之卒先登夺墙,戈刃横扫无忌,守城兵丁见主帅打晕国君,丧胆潜逃,也战心泯灭,径自背身求生。
你推我,我搡你,军民互相践踏,死于屐履者不知凡几。
终伯见到头脑灵活的,纷纷爬上屋顶,匍匐攀援。但民房与民房之间的天沟吃力不住,有样学样的人一多,天沟破顶,木屑裂板,纷纷如雹如雪,散落一地,屋顶求生者如秋后落英,落地断颈。
终伯连忙往家里的方向赶——一定要带着妻子妻弟逃走。
可是国人哪有戎人走的快啊,大批戎人从城墙上奔跑,四下的城门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向氏的族兵四处呐喊:“山戎大兵到,亳城破,我向氏对温顺待家之人,不加刀兵,只求钱财。敢有冲击城门者,格杀勿论。”
终伯眼中渐渐滚落泪珠,握紧妻子的手:“戎兵入城,你身怀六甲,恐怕逃散不及。
我听说山戎遍喰城外野人,泯灭人性,犹好女子,谓之‘不羡羊’。
倘若你被向氏抓住,或许有生路;倘若落入山戎之手,你就早早自裁,以免见自己被骨肉蚕食。”
妻子悲泣不能,嘤嘤称是:“家中积蓄不少,我或为向家女婢,或为山戎肉食,留之无用。夫君且携之,伺机逃跑,勿以我为念。”
终伯与妻子相拥而泣:“天见怜,你怀中有我骨血,失了你,逃出生天又如何?要这财物有何用?”
这时门外被人叩响,终伯开门,只见一个贼眉鼠眼的向族兵。
“山戎大兵到,诸户纳钱免死”说完就兀自往下一家去了。
终伯与妻子商量道:“他们杀了我们,钱财自然还是他们的,何必要纳钱免死,定是欺心之言。早早离了宅子,趁着混乱潜走才是正途。”
于是从暗门转移,不一会遇见妻弟:“我听说西门的官商交了大钱依然受刃,我们不要听向氏兵诓骗。”
终伯记得有一家邻人的天沟内陷,可以藏人,且颜色和身上卷的毛皮同色,于是悄悄攀上了那天沟。
老天不作美,渐渐落下雨点,三人躲在毛皮之下,众人被雨点打得湿透,寒意刺骨,却不敢作声。
妻子怀孕,身子骨弱,终伯轻轻地给她哈气。
直到雨过天黑,星光点点,人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终伯抓住房檐,跳下地,潜入无人的房屋中,窃了些许肉酱,爬回天沟。
“生死一线,不敢生火,你就吃点这个果腹吧。”
两个男人就看着孕妇的残影小口啄食。
俄尔,戎人开始一一给屋舍点火,显示星星点点的几处,然后不计其数。亳城之内火光交辉,仿佛炼狱,劈里啪啦,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此起彼伏。
街上有人被腰斩,只剩半身,还有一口气,哭嚎着如蛇虺一般爬行,哀顾断续,惨不忍睹。
终妻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放下肉酱,痉挛着往外吐出酸液。
黑夜中,乌鸦扑腾着羽翼,一一降落在各个房檐,笙簧之音,终妻闻之辗转不能眠,终伯只能抱紧她,轻轻地拍打后背。
……
“中原人都是耗子么,太能藏了。”一个戎兵向公子盻抱怨道。
公子盻劝慰道:“贵人勿忧,他们藏了一天了,定是又饿又渴。再捱上一阵,我可以尽数诓他们下来。”
……
公子盻让向氏兵挨家挨户宣传——也不管见没见到人,声称给众人以安民符节,不再杀人。
妻弟对终伯夫妇说:“此言九成是假,不过我们呆在天沟,早晚会被烧死,我方才见那一家人有地窖,趁夜爬了下去几人,阿姊,姊夫且去那里躲避,我下去引开戎人的注意。”
终妻擒着眼泪对他摇头,妻弟只是抽着半张嘴,宽慰道:“兴许他们是真的需要青壮奴仆,或许我能苟延残喘,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呢。”
五六十个藏匿之人抱着侥幸之心去讨要向氏的符节,男女参半。向氏向他们索要钱财,妻弟前面两个女人披头散发,衣不遮体,半只小腿沾满泥泞。一女还抱着一个啼哭的孩子,山戎给哭声挠得窝火,一把夺过婴孩摔在石阶上,黄的白的,流了一地。
一个山戎提着青铜兽刀居前引路,一个山戎背弓在后催促,公子盻走在中间眼睛瞟来瞄去。
三个人驱众人如牧牛放羊,众人被长绳系住脖颈,一步一蹶,仿佛是螃蟹列队。左右两道,尽是破颅婴孩,半身之尸,蛆虫食肉,乌鸦啄食,还有被马蹄碾成泥土的断臂残肢,交互相枕。
路过一沟一池,只见墨希音睁着不甘心的大眼,被扒去了缨冠、白衣、白甲,堆砌在群尸之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屠城
终伯的妻弟随着队伍逶迤而行,来到了一所宅邸之前,这本是亳城公邑大夫之舍,屋宇深邃。
妻弟心道:“这大抵是三贼人觅得的巢穴,我的葬身之地了吧。”
三进门内,几个女子翻检堆积如山的彩缎,浓妆艳抹,言辞间曲意逢迎,时不时掩口而笑,怡怡然仿佛不在尸山血海,而在街坊购物。
偶然挑到华衣美饰,就向戎人娇嗔讨要。妻弟捏了捏拳头——恨不能夺戎刀,斩此向氏孽女。
山戎人用自己的语言笑道:“当初我们的先祖与燕人相争,所掳妇人无一变节献媚,倒是这宋国,堂堂中原富庶,出了向氏这样的奇葩。”
向氏兵仿佛不曾听觉,执刃勒令队伍里的男男女女尽褪湿衣,于是妻弟队伍前后女子裸体相向,隐私尽露。
向氏兵把所有人的衣服尽数踢开,笑眯眯地诓道:“都去后院领衣物、粮食。”
一行人如蒙大赦,才到后院,却见满地人骨,一口大釜被吊起来,底下的薪柴熊熊燃烧,山戎狞笑着逼了上来……
终伯在天沟上,见宋人被一队一队诓着往他妻弟消失的方向去也。仿佛那个方向就是苦难的尽头。
他等了个机会,把妻子从屋顶卸了下来,瞅着有地窖的那家人奔去。他双手拼死抓住门把,如何也拉不开,尝试用石头敲击,没成想弄出声响。他怕被发觉,不得已又得竭力拉撼,手指撕裂,血流如注,滴滴顺延至两肘方才滴落如泪。
昨夜瓢泼大雨,门闩浸泡而涨,终伯发力不止,终于门框折断,携着墙皮而塌,声大如雷霆乍响。夫妻过了烂门,手扳住梁上的桁条向上攀,用脚踩住驼梁,用席子遮挡,房梁以上遂漆黑一团。
方才声音惊动了一队戎兵,左右寻不到人,就以为是宋人在装死,于是对街上如鱼鳞般密密麻麻的尸体堆挨个扎。
横尸交砌中,却有人未死之伤者喘息犹存。戎兵之刃一下穿过他的肺叶,那人蓬头垢面,浑身泥泞,大哭:“终伯害我。”
终伯一听,知晓是坑了熟人,听其哭声如籁,自回忆起了其人的身份,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结欲断。
捱到夜幕降临,终伯夫妇才蹑手蹑脚下来,拾了一片瓦掬沟水相喂,然后寻了地窖而下,里头黑洞洞的,不知多少人枕股忍饥。
“是终伯!”
黑暗中想起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
次日,戎兵开始纵火洗城,寸壤隙地藏身之人,被火催逼,无不奔窜四出,转头就撞见明晃晃的屠刀。
火势愈发炽烈,光如电灼,声如山崩,悲风戚戚,日月无光。如见地狱中几多夜叉恶鬼驰逐驱杀凡人。惊悸、恍惚,亳城已不知是否还在人世间了。
大火开始向积雨的低处吞噬,积尸浸泡而暴涨,皮肤青黑如蒙鼓皮,血肉溃烂,秽臭逼人,火光炙烤,愈加浓烈,处处尸体焚灼,烟气氤氲。
……
“过了这个坡,前面就是长丘城了。”武理工兴奋地叫道——漫长的逃生之路总算要到尽头了。
宋国坐落于黄河的泛滥平原,后世这里被称作黄泛区。
几乎没有多少高大的山脉,历来司城都是懂点地理知识的,寻一个地形较高、靠近水源、有树林的地方就可以筑城建地了。
所以宋鲁郑卫的一些大城几乎都叫X丘,譬如商丘、楚丘、帝丘、幽丘等等。
地形高一点,这样黄河泛滥的时候,可以躲过一劫,靠近水源好种地,有树林好伐木建房、生火造饭。
没高兴多久,身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忽而有十余骑从尘嚣尽处现身。
髡头带胄,角弓在怀,青铜胸甲,内着裘衣,马刀在侧,山戎甲骑边驰边喊,朝武功等人冲近。
武理工脸色大骇,正待持矛还击。
武功头也不回,一夹马腹:“快走,不要回头,山戎的骑射,尔等又不是没有见识过。”
武功绝尘而去,武安、武驰、武弁紧紧跟随,唯有武理工拨马回身,抽出骑矛。
“你疯啦!”武功厉声喝问。
武理工留给家主一个坚定的背影,大声道:“山戎善于养马,马速远迈你我,且其人一人双马,一味逃是逃不掉的。
家主快走,我来断后。勿使我平白而死。”
“驾!”武功狠心再挥斥马鞭。
“来呀,燕北来的狗杂种,你爷爷叫武理工!”
武理工催马狂奔,把骑矛紧紧架在腋下,一人径直冲向来骑。
山戎骑兵一拨马头,轻巧的一个转向,急急躲过武理工的封喉一刺。
“我来对付他,你们追前面的。”
同伴很快向前追杀,只一戎兵张弓搭箭去追武理工。
武理工才完成一个冲锋,正在调转方向,马速还未提振起来,戎兵凭借精湛的马术从他七八米的位置经过,一支羽箭带着青铜的箭镞穿透了武理工的铠甲,刺入心脏。
武理工挥矛拍箭不及,口中血水一泻而下,仰头就栽倒马下。戎骑笑盈盈地牵起战利品的缰绳:“嘿嘿,没有人能在近距离拍掉我们的箭矢。”
说罢拍马直追同伴,留下武理工在土里悲哀地望着逐渐朦胧的世界:“还我……河山。”
插在他胸口的箭矢相当之重,他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
“逃不掉了,大家分散开,我们人多,能走几个是几个。”武功一挥手,族人立刻四散开来。
山戎大呼小叫,从两边围上武功——这家伙脑袋上的头盔比起其他人,形制相异,明显就是个头头。
他抽出自己的长矛,虽然他知道这很可能毫无用处。
“嗖!”然声响,一箭从西方飞来,一个正在瞄准的山戎霎时咽喉中矢,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就从马上摔下,挣扎一阵咽了气。
武功又惊又喜,抬头向高处望去,只见一个他熟悉的身型正脚踩着一把形制奇怪的“弓”,正在上第二根箭矢。
九尺多高的身形,熟悉的面甲,熟悉的胸铠,巍然站在长丘城外的树林之下,边上幽幽的一匹白马正在啃噬树下的草料。
“是太傅来救我们了!”
武功欣喜地大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个青铜假面下的“弓手”所吸引。
第一百六十八章 荧惑
公子卬的出现,引得山戎立刻跳转方向驰向树林。
公子卬再次给滑轮弩上好弦,计算好提前量,又是一箭精准洞穿戎兵的胸甲,后者捂着胸口坠马。
边上的戎骑无不震惊:“我等欲以重箭,骑射破甲,需要十步之内;步兵破甲,也要五十步。此人竟然能五十步而穿重甲,恐怖如斯!”
戎人中的头头大喊一声,手指向公子卬遥遥一指,手下亲密配合多年,无不会意,吹了一声口哨,十来骑分头朝公子卬包抄而去。
公子卬也来不及射第三箭了,抱着滑轮弩向幽暗的密林跑去。
戎人大喜过望,十来骑如旋风般冲入林中。
武功在远处担心地观望。
林中先是爆发出一阵整齐地呐喊,然后是猝不及防的马蹄,此起彼伏的哀嚎,飞鸟受惊纷纷振翅向天空逃去……
少顷,一队重甲骑兵从黑暗中出现,五十个长丘的战士昂首而出,有的矛尖上还挑着一个狰狞的首级。
……
“就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公子卬陪着死里逃生的武氏一众回城,边上的田双一直喋喋不休,夸耀自己的勇武:“你们不知道,想当初我在卫国匡城的时候……”
武功和荡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悄悄落下马速,在队伍后面聊了起来。
“东边的情况怎么样?”
……
长丘议政的大堂,善儿、田单田双兄弟、赵蛟、公子卬、武功、荡虺,一一在座,公子卬首先发言:“那么,军议开始,荡虺,你先汇报一下现有的情报。”
公子卬率先发明了这个时代所没有的沙盘,宋国的山川地形被他用沙子、泥土做成微缩的三维实景地图。
宋国从北到南,依次有三条重要的河流——济水、丹水和睢水,再往南就是宋国边界的泓水了。
几乎所有的宋国城邑,都沿着这三条河而筑建。
荡虺的手指在亳城一点:
“今日陆陆续续有贯城(今山东省曹县南十里)、戴城(今河南省民权县东而稍北)、沙随城(今河南宁陵县)、黄城(今河南省民权县东十五里)等地的贵族驱车投奔我们,皆称山戎肆虐亳城附近八城,民不堪戮。
道路人言,亳城业已告破,不知真假。另外鲁国五日前来报,鲁军走水路,沿着济水东进,目前正在曹国都城陶丘休整。
至于都城商丘的方向,荡族的族长,家父(公孙寿)昨日已经入城,他带来许多确凿的消息。
第一,宋都空虚,兵丁都被宋公一战丧尽。
第二,公族中向氏、华氏、鱼氏、鳞氏等尽叛,和山戎兵合一处围攻亳城的宋公,国内大夫无不惶恐不安,当山戎的前锋出现在宋都的郊外,家父在内的等富庶之家尽数逃逸。
丹水、睢水下游的,无不逃亡南边的彭城;丹睢上游的民众,均向我们长丘避难。济水中下游多是叛党的封地,少数不是的都向鲁国求助,济水上游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楚丘的武大夫已经在这里了。
第三,家父善于占卜问卦,观星看相,昨日观星,荧惑守心,心乃宋之分野,预言国都将破。”
古人将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国家相互联系起来。荧惑就是后世的火星,心,就是心宿,心宿的分野代表宋国地区。
“第四,根据家父所言,本来被软禁的王姬与公子鲍趁着阖城混乱逃逸了,不知所踪。
如今国家板荡,宋室七十万生灵惶惶不安,我们近日收容的民众越来越多,身份高贵的,我们让城内的国人每户收容一些缨冠;身份低贱的,我们劝他们去城外和野人挤一挤屋舍。
长丘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难民营,所幸太傅带来的物资丰厚,短时间养活众人也不是问题。但是今日城外出现了戎人,相信不久他们一定会来犯的。就如同当初赤狄屠灭卫之朝歌一般无二。”
“区区戎狄,何足为惧?我晋人就是宰戎狄起家的。”赵蛟拍案而起,豪气冲天:“戎人不来则已,来必斩尽杀绝。我当效提刀之力。”
“将军万万不可轻敌。”武功道:“那山戎与我交手数十年。其族以渔猎为生,人人善于骑射,人马皆具甲,步兵远则不能透;其箭头远重于我宋镞,近身破甲远强于步弓。而我矛骑兵,矛止十五尺,而骑射能当十步之远,实在难制。
且山戎战术阴险,从不正面相争,而是千骑围众,猎杀无甲,断绝粮道,待军心崩溃再行追猎。
其众有三千甲骑,皆具双马。掠人而食,从不为粮道担忧。
我实在思虑不出克敌制胜的办法,以至于楚丘沦丧,只有我们四十几人侥幸突围。”
武功眼圈红了起来,沟壑纵横的右手捂住自己的面庞,铁塔一般的汉子居然当众啜泣,情绪失控:“先考留给我三万人的城邑,而今……我那襁褓之中的孩儿啊。”
公子卬忙拉着武功的手安慰,善儿递上一块绢布。
待得昔日同窗情绪渐渐平静,公子卬道:“我们的武备如何?”
荡虺道:“赵兵有战马一千,但因为射手不足的缘故,只能得到龙骑兵七百五。其余有披甲矛兵两千五百人,无甲矛兵四千两百五十人。
当初我们缴获长狄短剑两千余,青铜釜等四百具,另有皮革帐篷三百余顶,马上弓(60磅)一千四百具,步兵弓(100磅以上)一千具。
在匡邑,缴获战马一百五十多匹,胸胄、面甲五百余具,戈、矛、弓、剑凡一千五百具。
加上我们长丘本来训练的四十二骑兵,弓手十二,弩手十,披甲矛兵一百,无甲矛兵一百七十。此外,我还招募了四百个精壮野人、舆人,教以骑射,正好配上战马。
总共能拉起一支龙骑兵七百五十,猎骑兵四百,矛骑兵四十二,弓弩手二十二,披甲两千六百,无甲四千四百二十的大军。
如果公子犹嫌不够,可以从逃难来的士人中,遴选武艺精湛的甲士,他们虽然无甲而来,但是有车有马,只要配以弓箭。
不过猎骑兵训练不多,武艺疏松,不知战力几何……”
第一百六十九章 猎骑兵
平白无故多出来四百猎骑兵,公子卬大喜过望,忙问猎骑兵的训练细节。
荡虺道:“我观那长狄天生就很适合师傅所述的猎骑兵,既可以下马作战,又可以上马开弓,承担侦察、袭扰、追击的任务,猎骑兵不披甲,而长狄压根就不穿衣服。
然而长狄归顺不久,我担心骤然放出,就会逃之夭夭,因此找了四百个野人、舆人。
舆人本就是官府的可靠人选,而太傅破财纾野人之难,开渠利田,废除田税,只收粮食交易的费用,令阖城上万野人倾心相附。所虑者,不过是这些人不善于技击格杀罢了。
我令长狄中表现良好者,授骑马开弓之术于四百新兵,许诺:
一狄带三人,带出的三个新兵技艺上手后,参与大战,若得胜归来,则新兵变老兵。
这些老兵又可以带三人,当然狄人在老兵带新兵的时候,可以帮助老兵的工作……如此循环往复。
形成五级三晋的体例。若长狄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都能在战场上获得战果,那么这个长狄就被视为杰出带兵老总,不仅免去战俘的身份,成为长丘的外籍国人,还能得到官府授予的1040铲币作为奖励。
这个项目我称之为1040项目,长狄一旦完成后,就退出这个项目。如果他还想再次获得1040铲币的收入,就得重新再带三个徒弟作为‘下线’……”
不愧是原本历史上仅凭自己一个人的能力就官拜宋国大司马,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荡虺独当一面的能力和奇思妙想令公子卬非常满意——后世的传销也不过如此吧?
“凭借这个1040项目,和源源不断进入长丘的黔首,我们就能批量训练出能堪阵战的猎骑兵,虽然他们的马术、箭术、骑射远远不及山戎,但是只要形成规模,加之师傅的指挥得当,一定会成为中坚之力的,毕竟他们要么与山戎有血仇,要么是太傅的死忠。
只要我们的马匹不会在战场上流失,即使猎骑兵阵亡了,也有无数的新鲜血液继承他们的遗志。”
公子卬:“好极了,那敌人的力量有多少?”
荡虺:“根据家父(公孙寿)收集的情报,叛乱的公族有华、向、鱼、鳞、穆、襄、耏七族,在商丘之战中,带着五百骑兵、两千步兵仓皇出奔。
而他们各自的封地最多只有三百武人可用。
至于山戎,武大夫之前也说了,一人双马的戎骑足足三千,山戎步兵多盘踞在楚丘附近的老巢内。
不过眼下叛党和山戎正在围攻亳城,即使亳城被下,他们的注意力也在首都商丘。师傅回国的消息,他们根本无从知晓。
师傅曾经说过,鞌城(今山东曹县)有煤有铁,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去处,夺之可得宝甲利刃。
如今我们兵强马壮,何不击之,拿下人手空虚的鞌城?”
……
公子卬遂纳荡虺之言,率骑步东出,大军沿着济水行进。荡虺作为方面之才留守长丘,继续训练行伍,收纳逃人,田单领猎骑兵,赵蛟领龙骑兵,田双领矛骑兵,武功领步兵。
“猎骑兵,是军队的眼睛。万万马虎不得。”公子卬语重心长地对田单嘱咐:“须仔细遵照我制定的猎骑兵条例,方能确保无虞。”
田单慨然答应。
一回到猎骑兵的中队,田单就把手下的两个骑兵连队长给叫过来。
“骑兵连一连长秀吉向您报道。”
“骑兵连二连长车胄向您报道。”
公子卬把骑兵团按照兵种分为三个中队,每个中队两个连。
田单趁着自己还没忘,赶紧把猎骑兵条例背给两个属下听,然后道:“我们猎骑兵,是军队的眼睛。二位须仔细遵照猎骑兵条例,方能确保无虞。”
两个连长慨然领命。
……
军队进发的时候,最辛苦的恐怕就是猎骑兵了。
“猎骑兵集结!”田单在纵队前方两百米就召集部下,命令秀吉带领十二个一连最勇敢的猎骑兵再向前推进两百米境界。
“田大夫您放心吧。”军队里有两个统领骑兵的大夫,为了不至于混淆,
秀吉一拍胸脯:“我们全家本是道路饿殍,全是太傅宅心仁厚,我家人才不至于饿死。我贱为一介野人,太傅却能以我家生死为念,恩情重于南山。
这就是我情愿拼死参军卖命的理由啊。
如今大军有用我之处,是看得起我,我虽然身死,也一定会把前方的情报传递下来的。”
秀吉与一十二骑前出,十二骑中又分出四个骑兵在更远处警戒。
秀吉嘱咐四个骑兵道:“执行任务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和两侧的队友随时保持视线的接触,保证军情能在第一时间相互传递,切切不可走散。
一旦发现情报,就三上一下地挥舞旗帜,我看到后会及时赶来核实的。”
四个骑兵于是用羊皮裹住马蹄,把武器手持,而不是挂在马鞍上,以免相互碰撞暴露自己。
欧洲骑兵专家,德布拉克在后世曰过:“侦察除了看得见还要看得准,除了对敌人的情况有敏锐的判断力,还需要能够隐蔽自身。”
因为一旦敌人发现侦察骑兵,就会调整部署,抑或是做出逃跑的举动,这样前面的观察就白忙活了。
猎骑兵执行任务的时间为两个时辰,而最前方的四个骑兵每隔半个时辰换一班人。
四个小时的执勤很快耗尽了秀吉的精力,左右都劝他先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一躺。
秀吉斥道:“田大夫说过,我是军队的眼睛,我闭上了眼睛,军队就有危险了。”
……
公孙訾守是公子盻的嫡长子,若是公子卬不曾搅乱这个时空,公孙訾守会在杵臼被公子鲍弑杀后成为宋国的司城,而他的两个儿子,向鳣和向戌将分别担任这个国家的小司寇、左师。
而向戌长大后会主持名震天下的晋楚弭兵大会,向族则成为中原顶级的世家大族之一。
眼下,公孙訾守得到了最新的情报。楚丘方面的山戎骑兵在屠灭楚丘阖城武族百姓后,清点人数,发现向东追击武功的骑兵久久不归。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男人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章 太白
向氏与山戎沆瀣一气,在丹水各城杀人掠财,缴获兵器,然后搬运回自己的封地,鞌城现在的武库已经堆积如山了。
当初年齿尚在总角的向戌对父亲公孙訾守劝谏道:
“我们向氏族兵,皆在别处,而鞌城空虚。
乍得钱财无数,却仓促间没有力量去守护,这就好像是一个小孩子守着金山银山,迟早会惹下祸患。
况且山戎豺狼心性,四处掠夺,不会考虑管理打下的城邑。祖父接手宋国成为新的宋君后,需要自己的武力弹压国人。就怕到时候骤然接管国家,可靠的兵力左右支用不足,如衣襟短浅,捉之见肘。
父亲宜早早打算。”
公孙訾守于是遴选国人精壮者,教习射箭、戈矛投枪之术,得新兵三千。
公孙訾守推断公子卬应该回到宋国了,不然宋国境内不可能有第二个将领能全歼山戎骑兵。
于是调兵遣将,严阵以待。向家前往外界的官道有三条——向南通往亳城的道路,向北前往济水的渡口,向东,前往郑宋边境的道路——长丘就坐落在郑宋边境。
他遣家大夫向甲把守鞌城到济水的渡口,家大夫向它把守南下的道路,又派家司马向征领三百人,在东边道路立营。
一时间,东边官道寨栅毗连,旌旗如画,铠甲耀日,鼓角之声相闻,人喊马啸喧天。
……
“有情况!”
前方秀吉把情报传递给田单,后者立即向公子卬转达。
公子卬召集高级将领道:“前方猎骑兵来报,官道上立有兵营,人影绰绰,约有数百之众。这是进逼鞌城的必经之路,必须拔除。”
武功一听,立刻自告奋勇:“对方立营扎寨,我们只能强攻,骑兵攻坚犹如牛刀杀鸡,不如我以步卒当之。”
公子卬阻止道:“不可。强攻恐怕伤亡不在小。山戎、叛军主力虽然在远,但是我们总有与他们决战疆场的一天,眼下为了区区一个破木寨,就靡费军力,实在不是上上之选。
我们要积小胜为大胜,优先攻人而非攻城。
我观其行伍,有明哨而不立暗哨,营寨安扎不得法,恐怕是无用之人领军,部署无备而你我可趁。命令士兵早早休憩,三更造饭,见太白而劫营。”
太白,古时候又叫长庚,启明,就是后世的金星,因为在天刚亮,抑或是黄昏时候出现,故而得名。
鞌城本来就是一马平川,无山无险,一望无余,大军只能驻扎在树林之后。若是用步兵劫营,就必须徒步从树林冲到敌前好长一段距离,显然起不到奇袭的效果。
因此突袭的主力就只能仰仗骑兵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向氏兵一定还在熟睡,公子卬与众人商定,只要太白一出,天地露光,没有甲胄,负重最轻,速度最快的猎骑兵率先冲入营门,然后矛骑兵跟进,最后是龙骑兵下马压阵。
骑手们早早睡下,夜里三更时候,步兵同胞轻轻唤醒了他们,为他们披甲戴盔,热水和食物早有伙夫准备妥当。饱餐粟米后,骑兵列成纵队,人衔枚,马裹蹄,下马步行。
公子卬等肉食者没有夜盲症,从前带路,走得很慢,后面的骑手挨个跟着,在树林的西端待命。
公子卬眼神不错,借着草地的掩护,匍匐近前观察,默默记下口中哈欠连天的哨兵的位置,报给田单。
向营中不见篝火之色,显然是因为没有人添柴加薪而化为余烬了。
“贼首无能至极。”公子卬侦察回来,一身黄泥,和几个骑兵统帅作着最后的交流。
灰白的微光渐渐从西边的地平线出现,黎明的旷野中寂静而肃杀。
骑手们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武器,田双擦矛,赵蛟抚弓。绑在马嘴上的麻绳也被纷纷取下,弃入林间。
“时间差不多了。”公子卬踩蹬上鞍,部下也纷纷立于马上。
“长夜将尽,天色将明。殷宋的漫漫黑夜也够久了,诸君勉力。”公子卬抽出长矛。
“冲!”公子卬一声令下,田单一夹马腹。
一群惊鸟喧闹着奔向天际,凌乱的马蹄声在黑夜之中被传播地很远。
向氏营的人似乎没有枕着空心物什睡觉,偌大的动静仿佛大海中的一点涟漪,没有几个人从军帐中现身。
上千骑兵在草丛中狂奔,一马当先的田单右臂向前一挥,车胄就得令,十个猎骑兵直扑向哨兵的位置,他们散成两排顺着寨栅分开,与最前面的哨兵不过十步的距离。骑手们张弓正对前方,以减少受到杀伤的面积。
分出的猎骑兵来回策马,箭矢不绝。向氏哨兵和猎骑兵来回对射许久,两边都没任何人倒下,整件事情看起来煞是搞笑。
“敌袭!”凄厉的头声在向营中响起。
“一连!去攻破寨门。”田单扯着嗓子大喊。
向营的寨门紧闭,里头还用门闩牢牢固定,秀吉自忖自己才智不足,于是伏低身子,把头颅藏在马脖子后面,狠狠挥斥马鞭,战马吃痛加速,一头撞破了寨门。
“我们全家的命,都是太傅给的。”
秀吉一咬牙,一人一马,连着破碎的木屑腾起,尔后倒在血泊之中。
后续的马匹相继越过烂门,猎骑兵们一直冲到军营的西门,都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
刚刚钻出营寨的向氏新兵许多还光着膀子,摸着脑袋不知所措。几个机敏的家伙也不过是喊了一声怪叫,然后被后续的矛骑兵一杆子捅穿。
公子卬刚刚扎翻了一个赤手空拳的敌人,马匹带着疾风驰过敌人尸身的时候,他熟练地把矛杆反手抽出。
“刺啦”一下,殷红的血液胡乱飞溅到马腹。
一阵冲锋后,公子卬领着矛骑兵勒定马身,睁大了眼睛搜索成建制的敌人,那些锒铛四散、交出后背的敌人根本不值得浪费马力。
越来越多的敌人被喧闹声惊醒,昏头胀脑地走出营帐成为糊涂的亡魂。
矛骑兵摧毁可能出现的反抗组织后,龙骑兵纷纷下马参战。
高高的箭塔之上,一个倒霉鬼哎呀一声被射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