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审讯
赵氏的龙骑兵滚鞍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得仿佛是清晨从床上翻下来一样轻松写意。
“攻击中军营帐!”
赵蛟嘶吼一声,龙骑兵们迅速包围了营寨最中心,也是最大的一顶帐篷,无数的箭镞齐齐瞄准同一个目标。
随着一声呐喊,不断的小股悍勇从中军营帐的附近陆陆续续冒了出来,就仿佛是地鼠从雨后的春泥里面冒出。
“保护家司马!”
和外面鱼腩的新兵不同,这顶帐篷附近的敌人都颇有血性,死战不退。向兵骤然受到雷霆打击,不论是逆风翻盘,还是伺机突围,都必须恢复建制,重建指挥,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而重现建制的核心,就在于为最高军事指挥官解困。尽管很多向兵根本来不及披甲、列阵——在没有队友帮助的情况下这需要至少十五分钟的时间,但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向兵即使穿着单薄的衣服,也已然坚定不移地试图组织阵线。
赵蛟不断发出箭矢和这些零星的抵抗对射。每一个向兵发出箭矢,就有数十只羽箭向他还击。
在中军营帐的附近,集结了长丘方面军绝大部分的兵力。赵兵不论人数,还是单兵射击能力,都能远远压制住敌手,在赵蛟看来,瘫痪敌人首脑的指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
车胄的小分队还在和寨栅附近的哨兵对射,马匹来回机动,加之猎骑兵箭术拙劣,他压根就没有任何战果——好在向氏的哨兵甚至更挫,连硕大的马身都射不到。
但是双方已然你来我往,彼此斗个热火朝天——没有办法,车胄收到的是田单清除哨兵的死命令,在彻底解决哨兵威胁前,绝不可能离开;向氏哨兵也不愿意把后背交给敌人,一旦眼前敌人就近射击,他们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
“玩呢?”
田双跟着公子卬在整个大营中来回兜转了两圈,所遇的敌手无不被他压制得抱头鼠操,再一次来到西寨门,目睹了猎骑兵新兵的拙劣表现,不由得轻蔑地撇撇嘴。
矛骑兵呐喊着排成纵队席卷而去,躲在寨栅后头射箭的哨兵眼睛一刻也不停地黏在猎骑兵的身上,被身后促不及防的声音惊得回过身去。
“噗!”饱饮人血的矛头毫不留情地穿胸而过。反手拔出的枪尖上被撕扯开来的肺叶子啪唧一声粘在地上。哨兵们临死还拉长了下巴——他们至死都没有想明白,警报发出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自己的队友为什么还是没有做出成规模的战术应对。
“早降!”
“弃械跪地者免死!”
矛骑兵凌厉的打击对士气是不小的碾压,随着最后一个声嘶力竭、企图聚拢士兵的向氏什长被碾成肉酱,向氏的新兵纷纷软了小腿,口中因为恐惧甚至连喉头都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壮士饶命啊!”
一个衣衫不整的大肚子被龙骑兵押解着丢到公子卬的屐履之前。赵蛟发现他的时候,后者正光着屁股在中军帐内瑟瑟发抖。
大肚子的视线顺着屐履向上攀爬,最终停滞在公子卬的面甲上。
冷冰冰的面甲隐藏着主人的身份,却藏不住双目的寒光,大肚子不由得心中一紧。
“你是何人?”
大肚子被双目一慑,仿佛看见了远古的饕餮一般,潜藏在基因里的恐惧被彻底激发了出发——那是人类祖先写在基因里面的程序,一旦看到不能抵抗的天敌,身体就仿佛被锁死一般不能动弹,呼吸也几乎停滞,肌肉也不再舒张。
写在基因里的这个应激程序帮助人类的祖先在草丛中躲过天敌的追杀,却也妨碍了公子卬进一步的审讯。
这个疑似最高军事长官的战俘彻底丧失了任何交流的可能,舌头僵直。
公子卬摆摆手,让田双把他带下去审讯——不交给龙骑兵审讯,是怕那帮赵氏的那帮人把俘虏给玩死了。以往审讯的任务,都是管理或荡虺主持的,但是左膀右臂均不在身边,公子卬觉得有必要培养其他干部的能力了。
“一定不要偷懒,要多方审讯,只有多个俘虏的口供重合的时候,情报才算大致准确。另外,审讯的时候,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猜想和推断,以免被俘虏顺着你的意思胡诌。
被审讯者往往会从你的神情、语言中推断你的想法。他们会极尽全力去补全你脑袋里勾勒的那个推测,以减少受到的肢体伤害。
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切切。”公子卬语重心长地叮嘱田双,就好像教导小学生一样,把其中关节拆碎了,鞣开了让田单去吸收。
……
大肚子被架走的时候,沿途留下了一地的骚臭,矛骑兵们看得哈哈大小,大声嘲弄着敌人的不堪。
武功的步兵姗姗来迟,中军帐内向氏将领的做派尽数被他收入眼底。
武功抱拳道:“恭喜太傅旗开得胜,这向氏兵如此脓包,鞌城必定可以一鼓而下。”
公子卬觉得敌人的战斗力低得甚是可疑,再一次散出人手侦察情况,兵凶战危,如今局势已经在掌控之中,他依然觉得谨慎一些为上。
武功却信心满满:“太傅不必如此紧张,向氏的精兵良将都在南边和山戎沆瀣一气,留守的家司马很可能是临时任命的。瘸子黎苗挑将军,猴子里面称大王,其人如此脓包也解释的通了。”
……
大肚子被拉下去,好久才恢复了语言能力,平白无故被田双一顿毒打。
“累死了。”
田双松了松手腕,今天捅了不知道多少人,完了还要揍人,抱怨道:“真是晦气,明明都尿了一地,还死不开口。”
“壮士饶命啊!”大肚子提斯横流,抱着田双的大腿仿佛是走失的孩童认亲娘一样。
田双:“你是何人?官拜何职?鞌城还有多少兵力部署?”他那砂锅大的拳头又举起来了,拳头像雨点一样把后者揍得满地找牙。
“别打了,我说,我说。”大肚子的俘虏满地打滚:“我是向家司马向征,鞌城还有将近三千的行伍。”
田双露出残忍一笑,一个箭步,用膝盖怼飞了向征的大门牙。
“当我傻子是不是?真有三千兵你们向氏还不翻了天了?说,这三百名是不是你们最后的兵力?”他很快把公子卬的嘱咐忘在脑背,骑在向征的身上左右捶打。
向征失了牙齿,说话都漏风。他自忖说了大实话还依然免不了暴力的侵袭,只得修改说辞,以迎合田双的想法——能让他免于受苦的,眼下看来不是供词的真实性,而是审讯者以为的“真实情报”。
“我说我说,别打了。这三百名就是我们最后的兵力。”向征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田双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兴致冲冲地向公子卬报信去了。
……
“都是外伤,没有伤及性命,不过这一根木刺扎入骨头,需要仔细剔肉,其中苦楚,非常人所能忍受。”医万手里抓着秀吉的伤处,喟叹着说道。
秀吉已经浑身浴血,臂膀、腰肢、大腿、后背都扎满了木尖,一如刺猬。剧烈地疼痛让他很快昏死过去。
公子卬爱怜地抚摸着饱经摧残的部下,他还认得秀吉,曾几何时,他还是个瘦骨如柴的怯懦农人,现在竟是喋血沙场的英雄。战士的战斗技巧固然重要,但假以时日,任何人都可以把战斗能力提升到合格的水平。但是临场的随机应变和为了胜利自我牺牲的决心,确实万中无一的罕见案例。
秀吉无疑是这样的可塑之才。这也是后世邱少云备受尊崇的原因。
“我们不是还有曼陀罗花么?”公子卬对随军的医万道:“取曼陀罗花一升,生草乌、全当归、香白芷、川芎各四钱,炒南星一钱,配做麻沸散。”
医万会意,向公子卬告了一声罪,便派人用担架担了去。
“剔除坏肉的时候一定要尽可能做好前置的准备,在患处用酒水消毒,使用的器械,一定用高温处理。”公子卬细心嘱咐医万,他可不想这么好一个苗子被细菌感染带去性命。古代没有完全的无菌操作,公子卬只能竭尽全力地防范微生物的袭扰。
医万取来尖刀在火上炙烤消毒,然后施酒于患处。
然后乃下刀破开皮肉,露出筋骨,夹取偌大木刺,弃之于地——整整三根手指那么粗大。
木刺落地有声,围观者尽皆掩面失色,褪尽人血。
田单道:“不想野人之中也有如此悍卒。
当初荡虺推荐此人于我,我还有所轻视,鄙夷其出身卑贱,没有士人气概。
如今看来垄上野人,也不乏栋梁之材。”
悉悉之声总算完迄,医万轻柔地涂敷上黑色的药膏,把血淋淋的疮口一一缝上。
……
“太傅。”田双兴冲冲找到公子卬:“都审讯清楚了,被抓的那个是向氏留在鞌城的家司马,或俘或斩的三百兵,尽是向氏残余主力。如今鞌城空虚,可以一战成功,我愿意为先锋。”
“你没有在审讯过程中留下破绽吧?有没有审讯多个俘虏?把问过的问题反过来再问一遍以确信是否为谎言?”田双也不正面回答,尴尬地摸了摸头:“我再去审讯几个俘虏看一看。”
又折腾了一阵子,田双信誓旦旦地回来,拍着胸脯向公子卬保证,情报的审讯毫无瑕疵,事实就是鞌城已是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想到公孙寿对先前对向氏主力尽皆南下的情报、被俘家司马的脓包表现以及武功对此做出的解释,公子卬觉得多方查验下来,田双得到的供词应该是大致无误的。
公子卬大喜过望卸甲裸衣,斗大的汗水湿了一身,煞是难受,终于可以舒爽一番。
他遂下令高级将领在中军营帐集合,商讨进一步的作战部署。
赵蛟、田单……一个个都光着膀子进入营帐。古人可不在乎什么三角形的身材,腰部尽是疙瘩肉,胸脯子宽厚无比,大伙儿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浓密的黑毛被汗水打湿粘在一起,起起伏伏。
大家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虎背熊腰才是这个时代的审美取向。
“营寨里没有敌兵跑回去报信吧?”公子卬的眼神掠过田单。
田单一拍胸脯,回应公子卬的质询:“放心吧,溃逃的士卒一个不留,都用奔马踹死了。”
“踹死的……”公子卬一阵汗颜,这种粗暴的杀敌模式破费马力,人体吸收的动能会极大地降低马速,一般不是虐杀新兵的菜鸟局,是不适宜使用的。
田单道:“没办法,猎骑兵都是新训练的士兵,箭术本就稀松平常,在马上几乎没什么准头,太傅不如从缴获所得中,拨付一些近战兵器给猎骑兵的儿郎们,不然……”
一个合格的弓箭手最短需要数个月,最长需要数年的功夫才能掌握射击的要领。英国的那些长弓手,手指的骨骼都被训练得永久性变形了,才能把法国的骑士老爷打趴下。
田单讪讪一笑,公子卬同意把缴获的长矛都拨付给猎骑兵使用。
“既然如此,兵贵神速,大军休整一番,修养体力,埋锅造饭,正午就东向拔鞌。”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松
秀吉受伤后,他所在的骑兵连急需一名新的军官。
秀吉部下两个功劳最大的年轻人于是站在了田单的面前。
年齿相近,身形相若,就连手上的老茧也一般大小。
老实说,这些猎骑兵都是荡虺一手训练的,该提拔谁,着实让田单犯了难。这些士兵对于他而言都是那种说不认识却叫得上名字,说认识却对对方的才能不甚了解的状态。
当初荡虺在长丘训练新兵的时候,田单正带着矛骑兵到处训练呢。怎么也想不到这批猎骑兵会交到他的手上。照理来说,把猎骑兵交给荡虺指挥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可惜的是,田单不可能完成长丘城内逐项政令的有序执行——他不是荡虺那样的豪门出身,后者毕竟有个做过司城的爷爷成天耳濡目染。
为今之计只能依靠斩获的战果来辨别双方的高下。
好巧不巧,两人在刚才的大战都都斩获了相同数量的战果,田单想起来公子卬给优秀猎骑兵下的定义。
“猎骑兵适合侦察和小规模、低烈度的战斗,是军队的眼睛和耳朵,不论是迟滞对手还是追击残敌,每一个优秀的猎骑兵都必须拥有相当出色的判断和独立作战中拿主意的能力。”
在教育水平底下的先秦,文盲率不及百分之一,除了士子,大部分的黔首斗大的篆书一个不识。这两个勇敢无畏的年轻人好巧不巧,都是野人,而非舆人出身。舆人好歹认认字,作为小官吏能够做出简单的逻辑推断。但是野人嘛……
对于这些人而言,猎骑兵的主观能动性就体现在——大碗吃酒,大块吃肉,打架斗殴的技术上面。如果是只会务农的老实野人,对于人类之间的博弈很难有模糊的概念。
而恶少年们恰恰有这么一段街头的经历,所以拿破仑时代的猎骑兵、骠骑兵很多从肆意妄为的匈牙利市井之徒中嶙峋。
同样的,在西方近代军校建立成体系的培养模式以前,牛逼的野路子出身的将领大多都有酒鬼、抢劫犯、寻衅滋事分子等经历。
很不巧,田单手头没有他们的前史资料,遂让两个年轻的猎骑兵讲讲自己的本事——市井的恶少年多少会点吹牛之术,田单试图从中找出端倪。
左边那个年轻人自夸道:“我总是睁着一只眼睛睡觉,耳朵拥有听着号角。我能在行军中提前侦察,追踪敌人的防线,观察敌人行军最细微的痕迹,检查污迹,用鹰一般的视线扫视平原。”
田单满意地点点头,很显然左边的家伙能够把猎骑兵的任务梳理成条,还用上了比喻的手法,想来是颇为机敏之流,或许有独立作战的智慧。
岂料边上另一个年轻人哼哼道:“这些都不过易事。我从来不睡觉,一次能喝十八碗酒,喝完还能过虎兕出没的林间……”
这家伙口无遮拦的能力直冲天际,简直是板上钉钉的恶少年。
田单闻言大喜过望:“你叫什么名字。”
右边的年轻人忙不迭纳了膝盖:“我叫松。”
……
日上三竿,烈火炙烤大地。公子卬与田双并马缓辔,步出大营,身后数百骑兵的扛着兵器,不时发出碰撞的声音。步兵还要在更后面整顿。
猎骑兵早早散了出去侦察。大军左右稀稀拉拉的,有桑林有民房。
由于猎骑兵的任务性质,他们往往是第一波出现在敌方城邑的人马,也是敌方城邑物资最丰厚的时候。
这不,田单派出的一连骑兵迟迟不见踪影,遂心急如焚。
车胄的二连方才完成警戒任务,正是精力疲乏的时候。
“北边可能有危险。”田单推测一番对公子卬说。
田双脸上登时就挂不住了:“我亲自审讯的人,现在鞌城就是空城一座,哪里来的危险。”说着就拉着矛骑兵要去探探路。
赵蛟自告奋勇:“公子,这矛骑兵可是你的心头肉啊,最好的训练、最好的装备。四十二个骑手万一折在里面岂不是心疼。不如让我们龙骑兵去吧。”
公子卬挥挥手,这样的请求他更不能答应了。龙骑兵和矛骑兵完全不同,在马背上,只有弓箭却不会骑射的龙骑兵是完全没有还手能力的,万一遇到了危险,龙骑兵只能寄希望于队友的掩护才能安然撤退。
另外,从另一个角度考量,赵兵解裆下尿之事仿佛犹在眼前,挥之不去。公子卬担心赵兵旧疾复发,再次虐俘,这样鞌城即使破了,也不好治理——他不能屠尽此城,还需要劳动力心甘情愿地给他挖矿。战争不过是人力、财力和土地的争夺而已。
如若不能好好安抚,即使这些人逃亡,对于挖煤挖铁的事业,也很不利。
至于说田双带兵,他就更不放心了。
既然田单的情报显示附近有数量未知的敌人,那么田双的审讯显然出现了纰漏,那样的话公子卬更不愿意把矛骑兵的老兵交给田双去带队。若是田单的情报有问题,那自己大不了白跑一趟。如是田双的情报有误,公子卬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一定比其他人更能处理好复杂的局势。
于是他亲自领兵前去查看。
公子卬赶到野人村落的时候,终于见到了迟迟未归的猎骑兵十二人小队。
以松为首的猎骑兵正在鞌城野人的招待下喝的烂醉如泥了。
春秋有诗《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七月大火星向西落,九月低贱的野人女子要给贵人缝制寒衣……十月野人清扫打谷场,到快过年的时候,宰杀了抚养如家人的羔羊,献给贵人们品味;野人穿着破衣烂褐,垂首走到贵人的堂上去,把亲手酿制的美酒一滴不剩地献给贵人,口中高声说着“万寿无疆!”
这些酒水显然是野人为城内的向氏贵族准备的,口感清冽,令人难以释手。
松一边饮酒,一边把怀中的铲币掏出来:“再来一碗。乃公有的是铲币。”
他打了一个打嗝,面色潮红,一只腿翘得老高,口中喃喃有词。
“还是给太傅当兵好,有酒有肉。以前贵人过的日子,松,今日不想也快意其中。哈哈。”
此情此景,公子卬大为震惊,暴呵一声:“士兵!你在做什么!”
松置若罔闻,眼睛里朦朦胧胧的啥也看不见,叫了一声“舒坦”就瘫软在地上。
公子卬披甲执刃,申请肃杀,吓得这家野人伏在地上,头如捣蒜,腚比颅高,活脱脱泰国人见到王室的作派。
“将军饶命啊!”这年头武人祸害黔首既不违反礼法,也不违反道德,杀了也白杀,贱命一条。
公子卬无奈地挥挥手,安抚野人一家:“我此番提兵前来,只诛首恶,剪灭向氏,尔等不过带月荷锄之人,不算附逆。”
野人一家感恩戴德地退了下去。
公子卬给左右一个眼色,两个人把松给架了起来,一桶凉水从脑袋上浇灌了下去。
“谁?”
“酒醒了么?”
公子卬厉声发问。
松忙不迭跪下谢罪。
公子卬的面甲冰冷,丝毫显露不出一丝温和:“违反军纪,滋扰黔首,烂醉如泥,怠慢军机,怎么处理?”
松吓得血色尽褪,面无生机:“太傅饶命啊。罪人知错,只是罪人饮酒都按市价给了铲币啊。请太傅从轻发落。”
公子卬背过身去,对田双作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一十二个人头齐齐落地。
“你带的好兵!你选的好将!”
公子卬遂传令田单来看这一地地狼藉,冷冷地讽刺了田单一句,田单羞愤难当,下跪请罪。
处理猎骑兵的刺头并没有消耗太多的时间,对罪犯的处置也干净利落。
“太傅不好,林中人影绰绰,有兵马在动!”
田单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名眼尖的骑手大声疾呼。
公子卬定睛一看,那桑林仿佛就是一个刷怪点,源源不断的有士兵从里面小跑而出,足足有数千的兵马,黑压压地包抄过来。
原来猎骑兵来时,就走漏了风声,向氏野人拿酒水稳住其人,一个村民兀自小跑向城中报信去也。
此时公子卬的步兵还远远落在后方,身边只有四十二个矛骑兵和田单。
公孙訾守得讯大喜过望,只道是宋国一彪散兵游勇平白无故送人头来也,城内只有甲骑四十,为保万无一失,遂倾巢出动,猛扑而来。
公子卬端坐在马鞍上,身形稳如泰山。他深邃的目光打量着远方的来敌,那些士兵一边走,一边扶着自己的腰肢,口中衔着枚,显然他们的主帅要求他们噤声。但是他们的武器被草草背在身后,在行动中彼此碰撞坑坑作响。
前面的士兵步伐并不均匀,士兵们大口喘气,也没有掌握正确的呼吸频率。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公孙訾守
太阳渐渐西行走,地上的人影投射向东,向氏兵互相践踏着彼此的人影,斗折蛇形,蜿蜒参差,从东北方向包抄过来。
公孙訾守的儿子向戌执意要求带上硕大的櫜旗,被前者断然拒绝:“袭击要确保突然而发,令其反应之时也是生机全无之际,带上櫜旗难免在林中弄出点声响。”
“父亲所言甚是。几千人突袭四十个落单的散兵游勇还需要什么指挥,上去一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淹死敌人了。”哥哥向鳣也对向戌的谨慎不屑一顾。
人的眼睛对他人的窥探是颇为敏感的,公孙訾守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行踪被敌人惊觉了,也不再蹑手蹑脚地摸:“加速行进!”
……
玄衣在白甲之内,仅仅露出左右衣袖,纁裳从马侧垂下,前裳三幅,后裳四幅,前后两裳的结合处悬挂着两块精美的玉石,白色寪履作鞋,里外两层有明显分层,外层是麻布,内层是木头,皮葛作鞋面。
手里拿着一把形制奇怪的武器,似弓又不是弓,背后背着一把骑矛,面沉如水地骑在高头大马上。
这样的装束,即使没有见过公子卬的人也知道,敌人中间哪个是官拜卿大夫的大鱼了。春秋礼法的的确确是战场辨认猎物价值的好向导。
“衣袖玄黑的那个是公子卬!生擒其人者,赏赐铲币一千,斩其首脑者,赏赐铲币五百!”
公孙訾守的声音被一遍一遍往下传递,宛如复读机一般,被不同的音色重复,嗓门之大,公子卬远远地就听了个清楚。
一千铲币足足可以买十几匹好马,几号好人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嗷嗷叫。
寻找失踪的骑手眼见着变成了与敌军主力骤然相遇,众寡悬殊,田单顿感危在旦夕,大声责问堂弟。
“子珏!你不是说审出来向氏的主力全部覆灭了吗?怎么冒出来这么多?”
田双挠挠头,不能辩解。
田单忧心如焚,只以为大厦将倾,危在旦夕,他手把弯弓,双眦尽裂,对身边的四十二个部下吼道:
“四面护住太傅,拼将一死,也得保护太傅安然冲出去。”
矛骑兵们纷纷手心捏汗,把牵挂的目光投向主帅。
“哈哈哈哈!”公子卬骤然在两军面前大笑不止,爽朗的声音令众人瞠目。
“好一个小气的向氏,我乃千军之主,你怎么好意思只给千釿的赏格?真的是麦秆吹火小气到家了。”
说罢他转头就冲着部下焚如篝火的眼神说道:“我们聚众跋涉,为的就是格杀敌手,现在敌人送到眼前,的的确确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们看那些徒行的步卒,哪有一番可堪大用的模样?”
他眼睛一瞥,一队敌骑闪着白甲出现在视野内,约莫四十来骑。
“步兵行动迟缓,我后路坦荡,不可能被包抄,故而不足为虑,所患者骑兵而已。
我们的大队就在不远处,随时可能赶来增援。
你们且佯作弃帅潜逃,慢步节省马力,待我戏耍来骑,再击其堕速。”
田双领命而去,带队拨马便走,田单放心不下,眉头紧锁:“太傅,我猎骑兵也,持弓而无矛无甲,马速远超众人,不如与你并肩为战。”
公子卬从容地答应下来。
……
赤日如血,仿佛是镁光灯打在双人双马之上;风过草倾,却冷却不下向氏热烈如火的兴奋。
“贼将束手,万胜止在股掌之间尔!”
公孙訾守一声激励,成片的士兵呐喊着奔了上来,马蹄渐起,向氏骑兵事先裹好的羊皮也随着冲锋飞了起来。
“来的好!”公子卬一支羽箭宛如迅雷,疾驰而飞,不偏不倚,正中前骑的胸口。
弩箭充沛的动能撕碎了青铜的铠甲,直愣愣打穿了左心室,敌骑登时一个倒栽葱跌落马下。
同伴的惨死没有激起余者丝毫的恐惧,马蹄碾过染血的衣襟大踏步而来。
向氏骑兵前仆后继地涌来,一如惊涛不止。然而他们的马速参差不齐——作为春秋第一个运用矛骑兵战术的人,公子卬只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都是一些品种不一的马匹,虽然打头的几匹马尚有一战之力,后面的马匹就依次显得羸弱不堪了。
此外,战马的马身长短也是选马的重要指标,一只马身长度过宽的马匹在作战中即使开始速度惊人,但是耐力却会成级数地下降。
更重要的是,负责指挥这些骑手的公孙訾守指挥调度很有问题。从林间到民房,一整段的路程,他为了确保骑兵的突击性,命令骑兵以最快速度冲锋——这些马匹本来就是公子盻筛选剩下来的残次品,用作守城,现在贸贸然出击,不仅骑兵和步兵脱节,就连骑兵纵队本身,也因为稍好的马驹与羸弱的驽马的差异,前后脱节的厉害。
这就给了公子卬各个击破的可乘之机。虽然向骑兵众,但是后路不失的公子卬显得游刃有余,一如在电脑上玩耍射击游戏。
“随我来!”他召唤着同行的田单,后者一箭射了空,拍马跟紧公子卬。
马上上弩箭是一件费力的差事,公子卬右手把弩机的拉环扣在马镫上,使劲踩弩弓上弦。
“太傅,马上命中不易,为何我总是射空,而你却轻松如许,仿佛只是在平地瞄准?”
田单的紧张感也因为公子卬的淡定,渐渐平复了下来,他拉下脸虚心请教袍泽。
公子卬微微一笑,攻击高速目标和攻击静止的靶子截然不同,在某大型空战游戏中,就有提前量指示圈,玩家攻击飞机本身是不大可能消灭敌机的,唯有攻击计算机辅助计算出来的提前量指示圈才能确保弹药的命中。
公子卬对部下娓娓道来:“敌骑是移动靶而不是固定靶,你万不能瞄准其人的身上。须计算好提前量。在这个距离上,箭矢发出,一息时间方能抵达你所瞄准的地方,而恰恰在这一息时间内,敌人已经向前跑了一段路程。所以你的箭矢扑了个空。
至于我,则常常要估测敌人相对自身的速度,盘算着在这一息的时间内,敌骑会运动到何处,然后瞄准他前方一段相应的距离再行射击。
需要算数上一个快速的乘法作为校准——提前量就是箭矢飞行时间乘以敌骑的相对速度。”
公子卬又是一箭,迎面来骑应弦而倒,脐上三寸之处流出草绿色和红色的汁液,显然是被扎穿了胆囊。
“吁!”
田单悟性颇高,一箭射中了敌骑的马腿,那匹战马忍痛跑了几步终于稳不住平衡侧翻在地,身上的骑兵被惯性摔得飞了出去,头盔砸在地上,腰肢正巧撞在石头上,下半身永远失去了知觉,在染血的夯土上悲鸣。
“我也学会骑射了!”
田单成就感满满地叫了起来,身后的追兵眼里布满了血丝,不断夹击马腹。
公子卬仗着马好,田单不着甲马轻,稳稳地把握好距离,让追击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一段距离,却始终撵不上。
“你的马快,但耐力怎待如何?”
向氏骑兵死死缠住公子卬,他实在不死心,肥肉就挂在嘴边,却始终吃不上:“我们人多势众,且看你先射杀我等,还是我等先耗尽你的马力。”
公子卬依照计划,游刃有余地把敌骑带入事先约定好的埋伏圈。兜着兜着,向氏骑兵也不知身在何处,突然斜眼里冒出大队的矛骑兵,整齐的白甲宛如光壁。
这一霎那,时间仿佛静止了,他看见埋伏着的田双,面甲上露出残忍嗜血的笑眼,而后者也欣赏到敌骑中计上当的懊恼——骑手绝望得忘记用缰绳控制马匹的方向,他们的纵队歪歪扭扭,就连马蹄了乱了节奏。
“冲锋!”
田双大吼一声,从缭乱的民房一侧发起伏击,马速渐削的向氏骑兵瞳孔里充斥着来袭矛尖的寒光。
三十来米的横队振速侧击,宛如鲲鹏的羽翼挥斥而过。电光石火之间,向氏骑兵们下意识举矛格挡。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在马速的加持下,矛刃的运动是那么寻来不及掩耳,人类的神经又如何在短时间内做出准确的轨迹预判?
“扑哧”、“扑哧”。
骑矛携着万钧之力,齐齐插入敌人的胸甲,火星乱迸,铿锵作响。
田双一矛在眼前人的腰腹捅出了拳头大的窟窿,一搅一带,飞溅得地上得花花草草染上了下水的腥臭。向氏的甲骑在人间的最后效用,就是化作血水,溅污公子卬部下的马铠。
公孙訾守呆呆地在远处看着自己唯一的骑兵部队被一股而灭,失去主人的战马无辜地站立在青青草地上。
“这。这是恶来再世吗!”
出乎意料的惨烈夺取了公孙訾守的心智,脚下的步伐不知不觉停滞了下来。绝望的阴影就像背后有歹徒伸出可怕的手,把他紧紧箍住。
第一百七十四章 熬硝
公子卬方才拨云见日,西边突然杀声大作,七千步卒和上千骑兵出现在地平线。在公孙訾守看来,就仿佛平地里忽然神兵天将从地里面齐齐冒出。
武功高高地把櫜旗向前倾斜:“全军突击,赶在敌人撤退前围歼他们。”
号角声呜呜地吹起,鼓点急促地敲打。顶盔贯甲的武人离了整齐的阵线发足狂奔,猎骑兵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把兵刃对准前方。
六七千的步兵从远处如滚滚黄河水奔流而来,无边无际,军号和呐喊如惊涛拍岸的声音,从那个可怖的方向袭来。
向氏的新兵哪里吃的了这样的惊吓?恐慌犹如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地传播。
一人啸,千百人啸。
向兵不断把队友和后背丢给猎骑兵,披甲步卒唯恐逃之不及,一边发命奔跑,一边丢盔弃甲、抛掷兵械。
“哎哟。”前方溃卒随地乱扔武器,把公孙訾守不慎绊倒。泥土地芬芳和他的面颊来个一个亲密的拥吻。
“大胆!让公孙先走。”亲卫一脚踹飞了慌不择路的战友,忙不迭在前方给公孙訾守开路。如果主将在这里战死,鞌城就彻底玩完了。
“公孙,驴上驴!”亲卫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条坐骑,许是周围野人家的,便扶着公孙訾守上骑。
“小心!”
万众之中有人逃命还有左右看顾,肯定是条大鱼。车胄顿时欣喜如狂,马蹄声如催命一般奔向黑驴。
“四面护住公孙,拼将一死,也得保护公孙安然回城!。”武士们纷纷涌了来上来,把长矛急急志向马匹奔袭的方向。
车轴一时间也不知道目标被人群挡在哪儿了,只得拨马转向外围,随意捅杀两个倒霉鬼泄愤……
“下马!”
赵蛟带队包抄到北面城墙下,组却主力的归路。
龙骑兵正要滚鞍作战,突然背后的城楼上冒出了黑压压一片弓手。
“放箭!”
城楼上响起了向戌稚嫩的声音。从垛口上飞出一阵箭雨,赵兵的甲胄上霎时间插上了羽箭,赵蛟就仿佛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滚木雷石、金汁伺候!”那个阴魂不散的孩童之声再次响起。
一股粪臭味由远而至。赵蛟忙不迭纵马窜出城墙的射程之外,公孙訾守趁机在左右的拱卫下越过恶臭难闻的城门,身后的武士簇拥着往里挤。
赵蛟抓紧最后的射击窗口,下马挽弓,在城门关闭之前,把公孙訾守的亲卫射成了刺猬。
主将仓皇溜走,底下的士兵如同蚂蚁乱转,公子卬大喜,勒转马头,陷入人马重重之处,左支右突,进一步加剧了溃兵的混乱。
鞌城的野人骇然见到杀神降世,也没头没脑地往鞌城其他城门奔去,唯恐兵过如梳,被殃及池鱼。
田单正待下令追逐,被公子卬制止:“只诛首恶向氏,不问其他。野人只知道种田,杀之何益?”
赵蛟果断收集人马,转向逼降溃卒,两千人或死或俘,满地血腥。
……
残阳如血,武弁和武安协力将一具尸体丢到坑堆。这些向氏的新兵大多是野人出身,为了拼一场富贵,现在歪着头成为泉下之鬼。武功用鞋子把几个外圈的人体零件提到坑里面,然而点火。
滚滚浓烟带起烤肉的香味四下扩散……
“真是威武啊。”武弁感慨地回忆起昔日在公子卬手下作战的经历。
武功也感慨道:“壮哉,此诚足以激发天下英雄之义胆,顿令缩项敛足者惭死无地。倘若当初公子卬被我们拥立为君,国家岂会飘泊于风涛波浪之中。我们楚丘……”
武功不由悲从心来,心里仿佛被大石头堵住一般,努力锁紧眼眶,不让热泪滚落。
“家主,我们什么时候能并入矛骑兵的序列呐?”武弁幽怨地看着武功。
武功何尝不知道他的报仇之心?
武氏的四十一骑自打逃回长丘后,就被编入无甲步兵的序列,他们的战马也给武功派去拉车,许多都累垮了。
武功无奈地摊摊手:“当初困守楚丘,粮食匮乏,你们都把食物让给我,自己却枯瘦下去。
马匹也不堪驱驰,这样的境况加入田双的手下,估计也不能结成骑阵。
你们啊,还是先养养身体吧。
这一战俘获了不少战马,你们曾与太傅并肩丹水,太傅怎么会不看顾你们呢?”
武弁咬咬牙:“届时定要喰山戎骨肉,饮向氏血羹,方解我恨。”
……
公子卬欲趁大胜之势拔城,又是立高塔,又是挖地道。公孙訾守在儿子向戌的谏言下,修高城楼,掘井倒灌。公子卬又使冲车撞门,向戌反以塞门刀车据之。公子卬又引兵尝试强攻,反令金汁滚石退却。
公子卬终不得志,望城兴叹。
《墨子》中的攻城战术,临、沟、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附、轩车、轒辒均想了个遍,终是无法短期内解决。
孙子曰: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闉,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意思是说,冷兵器时代,攻城是下下之选,要制造攻城车,要准备大盾牌,堆积土坡,要花费六个月,最后再蚁附攻城,死掉三分之一人才能拔城。
兵家至圣都对城墙徒呼奈何,何况公子卬。
“不能再这么打了。”
武功肉疼地跑来劝谏公子卬:“山戎和叛党主力迟早会拔除商丘,然后转向这里,到时候我们无城无险,便是俎上的鱼肉。”
田氏、赵氏也纷纷劝阻。奔袭鞌城的原计划眼看着就要作罢,公子卬冥思苦想,脚步在部下的视野里来回周转。
忽而,他灵机一动,计上心头道:“我想到办法了。”
……
这一日,猎骑兵齐出,到鞌城野人之家“购粮”。
在田单明晃晃的兵刃下,野人们不得不交出了所有粮草。
田单把等值的铲币交给他们,然后道:“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野人道:“我等家中粟尽,纵使有千般铲币,又如何能解除腹中饥饿?”
田单道:“我等在营中造饭,尔等且安心种地,到饭点的时候,我们专分一营地与各位分食。如今我等远道而来,运粮不便。此便宜之计策,诸位且忍耐。”
对于逃到城内的野人家庭,田单也是尽收其粮草,然后在门板上大书:某年月日,长丘军收取存粮几何,倘若战事完迄,一旦索要,即刻物归原主。
公子卬则分兵驱逐渡口,南道之残敌,控扼鞌地要道,然后命武功在树栅联营,傍南下寨,耸立瞭台,以备山戎之袭。
做好了这些,公子卬命令医万去长丘搬运北方运来的硫磺,又命武功道:
“子业,你且派人去各个溷厕、马厩处剐取硝。就是那种浮土会结出的盐状结晶,用燃烧的木炭戳一下会“哧哧”冒火星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加训
古代有个俗语“熬硝千日,不抵将军一炮。”
尽管公子卬尽力摊开人手,扎堆溷厕,硝的产量依然是捉襟见肘。
现在鞌城的野人对公子卬的士兵不那么畏惧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奇奇怪怪的流言蜚语。
“你听说了吗?公子卬现在五行缺土,到处找人刨坑熬屎。”
“哎……好端端一个汉子,怎么就犯上了这个毛病?”
“我听说公子卬今年三月的时候坠入溷厕过……”
“哎,可怜人啊,看来也是旧疾复发。老天造人也是公平的。
有的人有钱,就缺德;有的人有才,就缺土……”
听说还要熬好些时日的硝,武功忧心忡忡地找到公子卬:“我们久顿兵城下,须臾之间,难以克城,商丘空城一座,肯定坚持不了多久,山戎大军随时可能北上。
怕就怕我们腹背受敌,大军久久驻扎不归,实在不是什么良策,不若退守长丘,等待时机,再乘其弊。”
乍一听,武功的话颇有些老成谋国的意味,当初发兵就是以为鞌城唾手可得,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战略的决策便该相应更改。
继续刻舟求剑,就有些一意孤行的味道了。
赵蛟等人也深表赞同。
但是,大部分的长丘旧部都对这种避其锋芒,退保待机的主张坚决反对。
田双道:“城内的向氏已经计穷势蹙,垂将被俘。城内有无数掠夺来的财宝、粮昧。现在退兵,岂不是白可惜一场?”
田单大声疾呼:“不错,况且现在鞌城的野人都畏惧我们的兵威,我们收缴了他们的粮食,也不敢造次,是因为相信我们必胜的决心。要是我们下次再来,恐怕就不能因粮于他们了。”
孙子兵法曰:“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意思是说,古代运量的损耗极大,家里运出二十钟粮草,到达前线只有一钟。公子卬此次出兵没带多少粮食,是存了轻敌的意思。
下一次再伐鞌城,对阵的一定不是鱼腩一样的新兵,而是向氏的百战精锐。
这些新兵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刚刚贴上军人标签的农民,射不准、跑不快,不习金鼓,不知阵法。这才让公子卬赢得这么轻松。
向氏精锐回来后,一定会大肆扩兵,一个老兵带三四个新兵,很快就能拉起一支不可轻侮的大军,那时候的粮食损耗就不可胜计了。
公子卬颔首:“不错。况且这几日不断有战争难民被我们收容在这里,我们联营一处,也好让过路受难的子民有了安身之地。长丘那边,估计已然成为一个难民营了吧。
先君在位的时候,宋国抚有七十万子民,现在长丘那边少说也有万把,数十万把人了。长丘城小,所能容纳的人口有限,我们回去可定没法和山戎打守城战——至少数万的黔首不能让他们白白留在野外受人屠戮吧?
既然横竖要打野战,不如就在这里打。鞌城力竭,只可坐困。过不了几日,硝土攒够,城破不过反掌观纹。”
善儿趁机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西面管理传来消息,晋国两军业已入长丘,休整一番就可以全歼山戎。”
一时间帐内士气大振,人心大定。
草木渐黄,葱翠渐枯。秋日萧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在周围。
“老兵和老马都是好的,新兵与新马毫无用处。”——by法国大元帅萨克斯。
猎骑兵初战的弱鸡表现几乎遭到了所有将领的嫌弃,当然田单除外。
“远射射不中,近战又控制不好队列。”田双对猎骑兵的嫌弃已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趁着战斗的记忆还没有消退,公子卬决定亲自调教这帮士气有余,技术不足的家伙们。
尽管长狄帮助猎骑兵学会了如何给马装上马勒、马鞍和马镫,如何单纯凭借下身使力稳坐于马上,如何以单手、双手操纵缰绳,以缰绳控制马匹;如何控制马匹的速度和方向;如何在缺乏马勒、马鞍、马镫的状况下快速上下马;如何在马上使用弓箭。
但是如何计算敌人运动的提前量,以确保命中率的提升,以及如何发动集团冲锋来摧毁残敌都是田单部下所欠缺的。当然最后一点要是掌握了,这些猎骑兵就立马升级成为骠骑兵了。
公子卬命人做了一块很大的木头挡板,让人单手骑马,一手拿着挡板作为移动靶子,然后训练猎骑兵们射击不同速度下,挡板上画着的马身。
“根据可靠情报,山戎的马匹在头、颈、心肺处都装有青铜的甲胄,我们在五十步的距离要想一箭射死骑手、抑或是马匹的致命部位,那是相当困难的。”公子卬一边讲解,一边往身边作示范的田单身上摸。
“猎骑兵的作用是侦察、断后和迟滞,因此不一定要对骑手一击必杀,只要我们射击他们的马身体,让他们失去坐骑,同样可以达到任务的效果。”
公子卬的主张就是射击马的侧面——相对于正面,这个目标的面积更大,也更容易命中,缺点就是即使命中了敌方马匹也不一定立即丧失机动性——有可能继续活蹦乱跳,抑或是血留得多了才不堪驱驰。
面对袭扰战能达到这个效果也很不错了。
“在运动方向和速度相接近的时候,射击是最容易命中的,但这也意味着对手也最容易命中你,因此,往往只在追击残敌的时候,我们猎骑兵才减缓马速到与敌人一至,以确保射击提前量恒定不变。”
除了骑射训练,公子卬还加入了集团冲锋的练习——即使猎骑兵的箭术练习得再精妙,在实际作战中,敌人一旦玩弄马术,蛇皮走位,射击的提前量就会剧烈变化,再老练的猎骑兵也无法保证两成以上的命中率。
这时候就该发挥墙式冲锋的厉害了。
“马没有爱国主义,精神力量可以让步兵在艰难困苦中创造奇迹,但这个规律不能转移到马匹身上,它们需要反复的队形训练。”公子卬毫不客气地抄袭了法国名将南苏蒂的名言。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速度
相比于矛骑兵,轻骑兵可以保持更为持久的编队作战能力——毕竟抛开了甲胄的束缚。
队列训练的时候,田双的矛骑兵也加入其中。
根据武功提供的对敌作战情报,简单的纵队冲锋无法对山戎造成实质性的威胁,毕竟纵队每排只有两个骑手,他们的骑矛很容易被马术卓越的山戎闪避。
横队冲锋、墙式冲锋,也就是线列集团冲锋的训练就非常有必要了。
“组建和训练骑兵非常困难和乏味,尝试它的人需要有丰富的经验和充足耐心。他们无法长期保持其出发时的秩序。马匹之间会互相刺激越跑越快,最好的骑手会发现他们的位置远超同侪,破坏了战斗纪律。”by一一威灵顿公爵
在首次横队训练的时候,公子卬手下的骑手遇到了和“拿破仑克星”一样的情况。
尽管田双和公子卬在线列两端不断声嘶力竭:“保持队形,管好你们的马。”
但是士兵和马匹都会因为和同伴太过贴近而产生紧张、焦虑。
两翼的马匹会越跑越散,而中间的骑手会彼此拥挤,他们的膝盖左右贴着同伴的膝盖,有的马甚至被左右的同类挤得离开了地面。
按照拿破仑的骑兵战术,集团冲锋分为紧凑队形和松散队形,前者保持前后半个马身的间距,左右要近得偶尔马靴碰马靴。后者要求保持前后一个马身的间距,左右留出一个马宽的距离。
好在公子卬玩过某些大型战争游戏,对如何缓解冲锋前的人马焦虑有所裨益。
“每次作战前,骑手不妨稍稍收紧马匹的肚带,士兵也往肚子里灌点酒水。在冲锋的前三分之二距离保持较低速度的快步,在最后距离才拉满冲锋。”
公子卬反复重申——这些都是欧洲骑兵专家德布拉克上百次战例积累的经验。
手下们渐渐熟练后,公子卬不知道找谁编了一个小木球。
“今天的冲锋,要求全队从左到右,把小木球依次传递下去。”
线列冲锋加击鼓传花的训练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没两下子,小木球就因为屡次传丢,落到地上被马蹄踢得散架了。
“我感觉训练骑兵的时候,我就是头呆驴。”公子卬无不气馁地对田单说道。
……
在训练之余,士兵们会聚在一起娱乐。田单怎么也禁止不了,他还试图让士兵们趁机学一点算术知识,好提高计算提前量的能力。
一开始士兵们像后世八旗子弟一样斗蛐蛐,五大三粗的汉子和小孩子一样扑在地上呐喊;田单气得把各路“蛐蛐大将军”踩死后,士兵们开始玩弹棋,就是木头的弹珠游戏,可不还是孩童的把戏么;田单毁了弹珠后,手下又学曹植斗起公鸡来;田单又……
后面双陆碁也被禁止了,这种娱乐也叫双六、升官图,是一种东周的丢骰子游戏。
田单纷纷不平地找到公子卬:“这帮兵崽子就是不肯好好学习,气煞我也。”
公子卬呵呵一笑——数千年的顽疾,岂是你能解决的。
当初我上初中,学习的时候玩手我都觉得很有意思,只要不学习,连呼吸都变得有趣起来。我父母还以为我是被网络游戏害的考不上清华北大的。
追求快乐可是人的本能啊。即使一时吃苦是为了提升自我,但谁也不会打算吃一辈子苦。短暂停止娱乐不过是为了日后更好的娱乐,而不是为了告别娱乐。
单纯的苦难崇拜是一种精神疾病。
公子卬严辞否定了田单‘教导主任’的安排,不仅如此,还发明了飞行棋和士兵们打成一片。
有时候为了赢公子卬,士兵们故意在骰子上做手脚。
本来木头骰子就做不到六面均匀,他们还特地在骰子上削减,利用暗中掌握的手法,想丢几个六,就丢几个六……
鞌城的消息很快被公孙訾守派人趁夜骑驴报给了公子盻和戎王。
山戎的大将进言道:“依臣下之见,当此之时,戎王不如鸣鼓建旗向东增援鞌城,在野外将其一股歼灭。
宋人懦弱不堪,所依仗的不过是城墙罢了,现在他们竟然出城寻死,显然是活腻了。
待解决了这股宋国最后的反抗之军,我们就可以大肆饱掠,无所顾忌了。”
其他山戎军官都赞同这个计划,公子盻激烈反对:“鞌城是我的封邑,我再熟悉不过了。城墙巍峨高耸,壁垒森严。城上备有大块飞石,重达五十斤,能滚出二百步远。还备有许多滚木、礌石、火箭、金汁,如此武备,教那公子卬决计不可能攻破。
现在长丘空虚,戎王不如先引兵掠夺长丘。长丘是公子卬的根本,一旦有警,必定星夜驰援。
戎王的战士,骑射娴熟,野地浪战无人能出其右,只要那公子卬离了营寨来救,偌大的平原,处处是戎王发挥骑射的主场,那公子卬必为我等所趁。”
戎王许之:“这就是你们中原人引以为豪的兵法吧,攻敌必救,本王也深谙此道。”
……
山戎的部队很快就开始向西行军,速度之快令公子盻的族兵跟得精疲力尽,浑身散架。
公子盻气喘吁吁地打马队前,对戎王道:“戎王,您的健儿行军实在太快了。我等实在疲敝不堪,能否缓缓。”
山戎的骑兵一人双马,物资充足,一天之内竟然行军五十里路。
在先秦的时代,士兵的行军速度是一天一舍,当初晋文公退避三舍,就是连着后退了三天的里程。
古书记载,一舍就是周制的三十里路,周制一里就是现代度量衡的三百四十二米。
军队的行军速度和军队的战斗力呈正相关。戎王的部下明显是这个时代的佼佼者。
“这样的速度,我们以往能连续坚持五天。”戎王无不自豪地炫耀道。
兵贵神速,戎王有理由骄傲。明朝的卫所军能一日十里已是强悍绝伦了,近代军队的日行军速度也才三十里,当然PLA更变态,能在无后方、无补给的情况下连续一年日行百里。
公子盻不由得对山戎兵佩服得五体投地,无不羡慕地与左右道:“我们向氏以后也要有这样强悍的骑射健儿。”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军容
五天前。
当赵盾的坐舰驶到长丘附近时,从济水到濮水的江面上已经满是晋军的舰船。
长丘的国人都被惊动,忙不迭跑上城楼向着江面上眺望。
荡虺等人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至于那些低级军官和士兵,更是看着江面欢呼。虽然知道援军要来,但不知道来得那么多,那么强。
阖城的野人更是激动不已,脸上洋溢着血色,仿佛是落井之人遇到救盼的援手。
落难长丘的野人纷纷自发地组织起劳军的队伍,虽然他们的吃食不多,也情愿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唯恐晋人上岸后没有热食暖胃。
遥想当年,晋文公千里驰援宋国,所带来的也不过是七百乘的人马,如今赵盾的军容之盛更迈从前,晋国中军、下军,除了提前出动的赵氏族兵,余下的一千七百五十乘都在这里了。
赵盾先一步踏上了宋国的土地,后面的舰队仍在源源不断地开来,就好像无穷无尽一般……
赵盾的船队铺天盖地,旌旗遮蔽天空,舳舻千里不绝。这些船只并不是晋国自己打造的,而是以霸主之威征发卫国的,木排、舟楫,还有更大的、更结实的运输船,形制不一。
由于卫国困乏,头一艘运输船卸下军士后,立即掉头越过了两水岔口,继续向上游驶去,准备运载下一批军士、战车、粮草。长丘野人看到的每一艘船只的船体都深深地陷入水面,没有一艘船是空载。
“一、二……两百。”长丘本土的垂髫总角们兴奋在岸边四处跑动,掰着手指头数着船只的数量。
天真幼稚的样子逗得水手们不禁绽放笑容。
先克站在船尾,看着今在眼前的长丘城墙,他把右臂笔直地高高举起,向身边的鼓手发出命令。
“长丘的宋人见到霸主国的兵威都兴奋不已,儿郎们把鼓点重重地擂起来。告诉他们苦难结束了!”
喊出这几句话后,先克就把手臂挥落,早就做好准备的鼓手们立刻重重地敲起大鼓来。
一艘接着一艘,晋军船上的战兵们合作得相当默契,配合着鼓点,用手中的长矛有节奏地敲打着船帮,和战鼓声融为一体。
咚,咚,咚,咚……
晋国的船队从长丘南面缓缓而行,鼓点声不断冲击着城墙。
对于城内的国人而言,虽然许多人在挤不到城墙前排的最佳观摩位置,但鼓声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一样,整个城邑的上空都弥漫着震耳欲聋又兵威赫赫的咚咚声。
荡虺吩咐军营里的步兵,立马搬空储存的柴禾,组织热水运给远来的天兵;腾出军营给晋军歇脚之地。
“荷柴不够,就用松枝柴,松枝柴不够,就搬来什柴、椽柴,再不够,就向野人购买秸秆。”
鼓声还在不停地响着,人心仿佛也有节奏地共振。欢天喜地的难民们热泪盈眶地帮助客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数百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吆喝着组队,手持利斧去树林里为大军伐木立寨。
小孩子在家长的吩咐下拾取枯木柴枝,沿江点亮一堆又一堆篝火。
残阳如血,铺设水中,半江碧波,半江火燎,整整一个时辰,晋军都还没下舟完迄。
咚咚声回荡在寂静的旷野里,充斥着整个天地之间。
“贵军赫赫声威,此番破戎平叛必矣。”
荡虺一边由衷赞叹着,一边引赵盾等大人物入城,他把长丘公邑大夫的居所和办公大堂都自愿自觉地腾了出来。
赵盾不时发出爽朗霸气的声音,上一次在诸侯前面这么露脸还是在卫国,他代表晋君与齐侯、宋公、卫侯、郑伯、许男、曹伯、鲁公封坛、歃血、结盟,约定中原诸侯同气连枝,尊王攘夷。
此次出征的不仅仅只有晋军,在船队的最后,卫国、郑国也派出了民夫辅助大军辎重的输运,相当一部分的辎重是卫国无偿提供的——为了感谢赵盾归还戚邑、袐邑的恩情,做出响应霸主国一切决议的恭顺。
“请诸公入内,虺今日感激涕零之情不胜言表,诸公涉水而来纾宋室之危,一路风尘。
虺已经备下薄酒、粗食,请诸位宴享。”
荡虺躬身,从前引路。贵人一一走过,一个熟悉的面孔抖了抖眉毛。
“嗣昌别来无恙啊。”
“嘉兴兄,此番你居功至伟啊。”
……
“君上。”荡虺不咸不淡地行了一个礼。晋军入城业已四日有余了。
当初,赵盾进入长丘的时候,各个喜笑颜开,宛如逢年过节一般喜庆,大家好像都看到了苦难的终点。
杵臼从济水下船,既没有看到有人出城十里相迎,又不见长丘官兵全身披挂,在营门前列队欢迎。
几个憔悴的大汉走过杵臼的面前,非但没有恭恭敬敬地行大礼,眼神之中还饱含着怨愤。
黔首道了一声晦气,也不卸下肩上的农具,只是草草地拱了拱手。
这是见平辈的空手礼,在杵臼面前显得相当不敬。
杵臼的背后是大司马乐豫、司城荡意诸、校正狂狡等从亳城突围的幸存者,也有公孙钟离、公孙孔叔等在野外遇袭失散的臣子。
看到身份低贱的野人如此造次,荡意诸、公孙孔叔勃然大怒,正要厉声呵止。
身边的乐豫、公孙钟离碰了碰他们的衣袖,微微摇了摇头。
在逃亡的路途上,这些曾经高高在上、衣食无忧的肉食者吃了很多苦头,已经被辘辘饥肠折磨得皮包骨头了,若不是鲁国的水师沿途搜索、搭救,这些宋国的顶级精英们就要成为道边饿殍,路边枯骨了。
杵臼原本出奔时穿着一国之君的玄衣,头顶着雕刻着精美玄鸟的青铜胄,如今衣衫褴褛,头上空空。
鲁国船队带队的是叔孙氏,辅佐叔孙氏的恰恰是管理的老熟人——田伯光。
鲁国是恪守周礼的大国,田伯光事先安排好了人手给杵臼梳理头发,还用胭脂给他涂抹一番,让宋公的脸上能有点血色,显得不是那么仓皇狼狈,稍稍振作人君的威仪。
但是到了更换衣服的时候,田伯光一个陪臣自然不可能拿得出一国之君的服饰,只好给杵臼准备寻常布衣。这遭到了杵臼的严词拒绝——穿惯了丝绸的国君,岂能穿不得体的布衣?
再破烂的丝绸,那也是象征尊卑的丝绸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迁怒
荡虺吩咐手下舆人给杵臼一行人安顿、修养。
送走杵臼后才一展笑容,对鲁国的使者躬身:“敝邦多难多灾,多谢贵国施以援手。诸侯之众,除了鲁、晋,咸拒不发兵。
此番足见盛情,敝国铭感五内。”
田伯光见荡虺对国君不尊重,还不如对他国公卿持礼有加,有些不解。
叔孙氏拱了拱手:“鲁国与宋国乃姻亲之国,血脉之亲,岂会束手而上观,冷眼而无所为呢。寡君虽然力弱,但亦知华夷之辨也,岂可令中原之国沦落腥膻而披发左衽?
当初宋成公驰援濒临灭亡的卫国,宋襄公平息齐国的内乱,今日得援,也是天道好报。
只是贵国上下为何对宋公无人臣之礼节。这若是落入人眼,恐怕颇为不妥当吧。”
荡虺叹息道:“宋国有今日,骨肉流离,山河溅血,民皆怨之,又何加敬?”
……
鲁兵此番前来,提兵一百乘,晋鲁之兵加起来,战车一千八百五十辆,步兵数量更是充沛,把长丘里一圈,外一圈几乎都围满了。
连营下寨子,把城外的树林都砍的快秃了。
每天消耗的粮食,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晋、鲁之兵舟车劳顿,再需要两日休整。”管理和荡虺陪着杵臼四处视察,杵臼总算从难民的状态恢复,大鱼大肉之后让他面上稍稍显肉,身子骨也有了起色。
“杀!”
“杀!”
杵臼听得外面齐齐有肃杀之声,不由得一愣:
“这是宋国的口音。难道我们在长丘还有宋兵吗?”
荡虺道:“这些士卒不是长丘的本地人,他们都是此前在战乱中丧失亲人和家园的。我把他们组织起来训练终有一日会讨还血债。”
众人出,辗转道路来到城南。
数千的新兵正整齐地排好方阵,他们的手上都拿着操练用的长矛,前面的头上都裹上了厚厚的麻布。
“都是长矛啊,没有戈手如何与山戎铁骑肉搏?”杵臼咕哝道。
荡虺知道杵臼在担心什么,矛兵使用起来总是不如长戈砍马腿来得利索。
“长戈手虽然可以用命换马腿,但是长戈的使用需要长时间的训练。”荡虺解释道。
长戈的啄击、摏击和勾杀都需要对攻击距离有着很强的敏感性。武器毕竟是人体的延申,要是使用不好,即使武器本身再犀利,也难以发挥其中万一之力。
“长矛的进攻方式单一,但是胜在容易训练。而且长矛比起长戈,又更容易结阵,长戈必须保持队形的松散,以免过长的戈会伤到自己的战友袍泽。”
杵臼在军士面前视察,一些士卒的余光瞥见了他。一半的人刚好暂停训练,扛着矛杆坐地休息;另一半人继续练习刺杀。
“呸。”陆陆续续有人向杵臼脚下吐痰。
杵臼看到他们眼里的憎恶。
“有人东向伐不臣,有人仓皇而西窜。孰为人君?”
“丧师辱国,丢城弃民之丧家犬。安为人君?”
一开始是野人之间相互交头接耳,后来,有文化的武士冲着杵臼,肆无忌惮地唱起了歌谣:
“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究竟是谁?睁着大眼睛,挺着大肚子,丢盔弃甲跑回来?
公孙孔叔气不过,反唇道:“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
有牛就有牛皮,犀牛、兕牛多的是,输了又怎么样?大不了用皮甲代替青铜甲作战。
武士又唱到:“铠甲如雪,虮虱若麻。黔首枉死,白骨露野。千里无鸡,徒以乌鹊。生民百一,君其谁君?”
铠甲上爬满了吃死人肉的蛆虫,乌鸦到处乱叫,君王是谁的君王?
公孙孔叔斥责道:“饶舌者去之,尔其口众我寡。”
你丫你们人多,老子说不过你们。
武士们鼓噪着用木屐拍出节奏:“理屈气馁,托言口寡。蔷薇无刺,华而不实。”
明明自己做的不地道,非要怪人少辨不清楚。蔷薇花若是没有尖刺,怎么可能长得出果实?
杵臼被羞辱一番,但依然厚着脸皮坚持观摩军阵。
他观察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发问:“嗣昌,怎么都不用大鼓和军旗?如何调遣军队?”
“长矛队的运动基本上不用靠旗帜和大鼓了,而是要靠军官的口令来指挥。”荡虺觉得数千人的方阵,分成一个个小连队,小队间用口令,大方阵用传令的旗语才好指挥。毕竟战鼓和大鼓对新兵而言很难在短时间内接受,万一指令被误读,会引起大范围的混乱。
“不过我们有太傅教授的成套口令。”荡虺于是向杵臼演示了向左转、向右转等现代口令。
“士兵们一开始都分不清左右,我们在他们鞋子上做了记号。”
杵臼才意识到士兵们的两双鞋颜色不一。
“连绵突进!”荡虺突然大吼一声,士兵们齐声呐喊着,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进发,脚步声隆隆都踩在一个点上。
公孙孔叔看得脸上血色尽褪,心有余悸地跟着杵臼道:“如此强军,却对君上有不臣之念,君上危矣。”
……
杵臼向荡虺讨要兵权的事情,被后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些士兵都是被山戎和叛军夺去家园的人,君上有足够的军略帮助他们讨还血仇吗
这些兵丁都怨恨君上,不能拱卫国土,在最后的时候,君上又抛弃了军队,独自逃生,君上有足够的把握说服他们原谅君上吗?
这些兵丁中有很多人是野人,斗大的篆书不认识几个,君上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把他们训练成沙场浴血的常胜之师吗?
这些兵丁将来都是要和晋军并肩作战的,君上能有足够的威望,调和和友军的配合吗?
最重要的是,这些兵丁只服从他们愿意信赖的人,君上能保证指挥他们作战的时候,背后不会发射迁怒、复仇的冷箭吗?”
一连串的质问令杵臼冷汗直冒出来。
公孙孔叔气道:“君为至尊,社稷次之,黔首更次,难道君王脱身不是最优先最理所应当的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骄兵
形势一下子就剑拔弩张了起来。
杵臼清了清嗓子,温和地对荡虺说:“孤一人对孤的季弟,你的师傅没有半分猜忌的意思。
只是你知道的,孤一人已经失去了几乎所有的军力。
孤只是单纯地想要重新振作起来,向国人们证明,孤之前的失败只是一次偶然的失误。
请再给孤一次机会,用一次辉煌的胜利证明自己。好嘛?”
荡虺依然大摇其头。
公孙孔叔一把揪起荡虺的衣衽,发出了咬牙切齿的咆哮声:“你为什么不给?你们是不是存了不臣之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身外之物?”
“我不是君上的臣子。君上既没有给予我任何官职,也没有给我发放禄米、分封土地。”荡虺毫不示弱地盯着面前的那双牛眼睛,没有一丝温度地分辨道:
“君上给我师傅分封了土地,他是你的臣子,而我是师傅的陪臣。和君上毕竟隔着一层了。
作为君上封臣的陪臣,我并没有什么大义可以把我主君的财产、军队随意地赠与他人,哪怕那个他人是我主君的主君。”
逻辑清晰,义正言辞。按照春秋战国的大义,荡虺的的确确守护了对公子卬的一片忠贞。
公孙孔叔被一番话噎的久久寻觅不到辩驳之辞。荡意诸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仲弟,你看。宋公若是下令太傅交出指挥权,从礼法上说太傅不得不交吧?”
荡虺点了点头。
荡意诸又道:“既然如此,太傅若是让你把指挥权交出来,你也不得不交吧。若是太傅就在此时此地,指挥权妥妥的就是宋公的了,这和他不在此处又有什么分别呢?”
荡虺腹诽了一句:虽然从礼法上如此,但是实际上太傅真的会交付兵权嘛?纵然他愿意交付兵权,我们这些作陪臣的,就没有能力阻止吗?
不过这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毕竟怎么说也是大逆不道,严格意义上讲,是教唆大逆不道。
“不行。师傅临走的时候,吩咐我全权组织长丘城的防务。除非师傅再来一封命令让我交出兵权,否则一切免谈。”荡虺的脑袋晃得如同一个拨浪鼓。
“急事从权啊!”荡意诸急切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从不从权,在我不在伯兄,你。”荡虺道:“当初父亲把你我两兄弟分别托付给师傅和君上这一对兄弟,就是为了让我们各为其主。
你为你的主君尽忠,我为我的主君尽忠,咱们井水不干河水。”
……
辰时的阳光幽幽地洒在大地上,丰茂的水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荡虺布置的哨兵在高高的箭塔上例行执勤。
“敌袭!”两翼的箭塔几乎是同时发出了凄厉的警讯,不久,在哨兵的瞳孔中,一大波白马,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在天地交界的那一痕中流泻。
山戎们骑着马匹,以战马步行的速度,由远而近向长丘城邑逼来。在他们的身后,白衣翩翩的向氏族兵亦步亦趋。
当侵略者出现在阵地前方的三里地后,戎兵们散出侦骑绕城勘探地形。
赵盾放下了手头的一切事务,站在战车上极力远眺。
山戎和叛军的力量散步在广阔的平原上,一眼望过去仿佛无边无际。赵盾很快命令中军司马计算敌军的数量。赵盾下令备战,晋国的侦骑拨马出发,在敌前数百米逡巡数数。
戎王凝了凝眼神,这些晋国的侦骑均没有马镫挂在两侧,在敌前侦察的时候犹如闲庭散步,丝毫没有意识到在有马镫的队伍面前,这是多么危险的举动。
戎王小臂向前一挥,一只小分队越阵而出,大呼小叫地向晋国的侦骑猛扑而来。拥有马镫的加持,戎骑很快追上了散点分布的晋骑,然后把他们的首级高高跳起,在长丘阵地前耀武扬威。
“悔不听荡虺良言。”赵盾和先克不禁扼腕叹息。荡虺曾经建议晋军把车兵通通拆散,打造马镫,建成和公子卬一样的骑兵军团,被晋国的一众文武严词拒绝。
“你在教我们做事?”虽然赵盾养气功夫不错,但是晋军一致对荡虺的谏言嗤之以鼻:“我们晋军何许人也,安求弱宋指点迷津?到底是晋国来拯救宋国,还是宋国来拯救晋国?”
姬姓为主的晋人对战车相当迷信,当初他们的祖先就是凭借战车陷阵战术无敌于天下的。况且晋国周边又不是没有擅长骑射的民族,长狄、赤狄、北戎,哪一个不是被晋国人按在地上摩擦?骑兵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
荡虺的良言被抛诸脑后,如今晋兵无法完成对自身军事部署的掩护,山戎的骑兵来回穿梭,把晋军的营垒、兵力看了个清清楚楚。
长丘城外营垒四布,在营垒的外圈,就设置着两个箭塔,箭塔的两翼是漫长的牛马墙。墙身并不高,但是马匹很难直接越过。在墙与墙之间,设置有多个缺口,这显然是为了方便军队的出入。
长丘的民宅、城郭就被保护在军营的后面。大批的长丘野人正在各个军营的栅栏底部培土,夯实围栏,青铜釜幽幽地冒着青烟,在青铜釜的附近,布匹、木炭和清水都一一配齐。
荡虺亲自过问了这些布置,一旦有士兵在战斗中负伤,只要能够被转移到军营中,就能得到很好的照料。
尽管侦察作战一败涂地,但是晋军依然信心满满地出营列阵,赵盾领着中军端居中央,先都领着下军在左翼,鲁军和荡虺的长矛队掩护最安全的右翼——这里距离牛马墙最近,也最不容易被饶袭。
赵盾的将旗上上下下挥舞,漫长的战线上的旌旗逐一应旗,将近六万的中原兵,如林如海的戈矛,真让阖城上下充盈着必胜的豪情。
在以往战无不胜的晋军、所向无敌的晋军,一个个昂起了下巴——在中原诸侯纷纷给蛮夷吊打的东周,唯有晋军保持了罕见的强悍。
在他们看来,天下人被化为三个群体,晋军,被晋军碾压的蛮夷,和哭天喊娘请求晋军庇佑才能得存的周天子以及周天子的诸侯。
赵盾矗立在战车上,右臂抬举在身前,缓缓转动着身体向四周的将士们致意。
仰望着他的近六万战兵顿时齐声发出呐喊声,就连后面的野人、国人也激动万分,他们热泪盈眶,期盼着今日就能终结一切苦难。
第一百八十章 阳光下的土地
“今天就是最后一战了。”
杵臼把自己的双手水平抬起,宛如萝丝乘风于泰坦尼克号的甲板上。公孙孔叔娴熟地为他披上坚固的甲胄,捧来一顶青铜胄,从上方套入杵臼的头颅。
这些都是死乞白赖从荡虺那边要来的装备。
公孙孔叔又请来一张面甲,正要系上,杵臼摆摆手道:
“今日孤一人之所以无兵无卒也要出征,就是为了在万众瞩目下露脸,向孤的子民们尽情展示国君的勇武,重新收揽他们的忠心。
若是带上了面甲,效果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
“君上的将旗。”卫兵拿来一面玄鸟白底军旗,递到他的眼前。
“取笔墨来。”饱蘸浓墨,杵臼提笔在军旗上龙飞凤舞地写上了一个大大的“宋”字,笔力充沛,苍劲有力。
公孙孔叔牵来一匹白马,杵臼扶鞍而上,而后公孙孔叔自己也跃上马背,战旗被他高高擎着,紧闭着嘴唇,满脸的坚决和肃穆。荡虺手里没有多余的马匹给杵臼胡来,公孙孔叔就向鲁国讨要了两匹。
杵臼一行策马出现在万军之前,纛旗猎猎作响。
先克对杵臼的行为瞠目结舌:“宋公在做什么?同一个战场上,怎么能出现两方高度相同的纛旗,他想要指挥谁?
谁会把他的纛旗当作真正的元帅大旗?”
赵盾冷笑一声:“他在和我的女婿争夺民心、军心呢。真是白日做梦。”
他唤来一个骑手:“传令下去,待会打起来谁也别理会宋公,哪怕他被山戎架起来煮了。”
……
晋、鲁、长丘联军这边披挂完毕,山戎那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们甚至没有披甲,没有上马,远远地望着,仿佛是来郊游的一般。
晋军对于马背上的民族极为了解,只要他们不愿意正面对决,四处流窜,以战车的速度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好在晋军早有准备。
“激将吧。”赵盾一声令下,晋军在地上插起来好多木棍,把白布做成的横幅固定在上面,撑起来给对面的敌手观摩。这些横幅上画满了犬、彘、鼠、蛤蟆,栩栩如生,晋军士兵们拿着棍棒一一点过上面的动物,即使对面的敌手有语言隔阂,也明白晋军是把这些生物指认为他们的祖先。
山戎那边总有人热血上头,但是戎王摆摆手,按捺住了底下人的激动:“微末伎俩而已。”
戎王唤来一个骑手,嘱咐了新的命令,前方的侦骑就耀武扬威地跑到赵盾的一箭之地,朝天开了一箭,箭矢没什么精度,晃晃悠悠地落在赵盾身后的军阵中。然后他们在晋军面前来回跑动,把斩杀的晋军侦骑的首级系在马尾上。
那狰狞的头颅在地上来回打滚,仿佛是在给蛮夷磕头。
最过分的一个戎骑脱下裤子,望那个头颅的面庞上肆意滋撒人中白。
顿时晋军大哗——从来都是我们挑衅蛮夷,何来蛮夷在此逞凶;从来都是我们望别人脸上滋尿,即使被他人凌辱我们的袍泽。
晋军的将佐一个个同仇敌忾,争先恐后地请求出战。
就连一向稳重的臾骈也向赵盾提议道:“临战,士气为先,万不可使堕。况且大军远来,不建功就是大败,既损国威,也靡粮草。”
于是赵盾纳其言,旌旗前指,战车和步兵协同向前,离了背后的牛马墙,徐徐而动,如林海涛涛。
“这个距离还不够。”戎王下令稍稍后撤。
联军继续前进,又行了三里,戎王才说:“可以了,披甲备战。”
戎王拔刀指天,对群戎演讲道:
“各位同胞们!今天!我们脚下站立的地方不是我们的土地,这里到处是农田,有农田的地方就不是我们的家。
为什么我们漂泊到了这里?为什么我们有家不能回?
我们山戎祖居燕山之麓,那里水草丰茂,那里群兽膘肥,每年都有海鱼迁来产卵。我们的祖先在那里狩猎、打鱼,安居乐业,男女处睦。我们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明,我们发明了秋千,我们自产青铜,我们有美轮美奂的绘画,我们创造了自己的语言。
为什么我们漂泊到了这里?为什么我们有家不能回?
我们的家园被这些种田民族夺走了。他们把沼泽改造成农田,他们把森林改造成农田,凡是他们眼睛所见的土地,都用刀耕,用火种,百兽没有了栖息的家园,我们再也难以猎杀到丰盛的食物。
他们依靠农田,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子嗣,他们繁衍的速度远远超过了食物增长的速度,于是他们进一步攫取土地,一路向北,一直把我们的燕山占为己有。
除非饥荒、战争、疾病,他们的繁衍的节奏永远不会停歇,他们霸占土地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
为什么我们漂泊到了这里?为什么我们有家不能回?
因为他们的贪婪,摧毁了我们的部落,因为他们的贪婪,侵占了我们的土壤。我们终于领会到,这是个残酷无情的世界,奉行着弱肉强食的法则。
他们曾经用武力把我们驱赶到了楚丘的山上,现在我们有了马镫,该轮到我们回敬他们了。
种田的民族已经不足畏惧了,他们的侵犯,我们有能力报复了。我们有资格对他们无休止的欲望说不了,如果他们不懂得收敛,就让他们成为一抔黄土,一盘珍馐。
让别的民族去分割大地,而我们山戎只满足于山林僻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虽然我们不想动任何人手里的那杯羹,但是!我们!也要拥有阳光下的土地!”
西风作响,鼓点掀起了厮杀的狂想曲。
向氏的方阵斜斜地插入荡虺的右翼,赵盾的中军直勾勾奔向戎王的旗帜,戎王散出三分之一的骑士奔向左翼,而戎王自己端坐在马上,鹰鹫一般的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赵盾的纛旗。
“放箭!”
先都的左翼率先发出决战的第一支箭矢,奔腾的甲骑、疾驰的战车在狂怒中交织在了一起。
第一百八十一章 声东击西
臾骈曾经建议赵盾重点进攻右翼的敌人——向氏只有五百的骑兵。
兵法的运用,犹如田忌赛马,先破软肋,再行夹击,当初郑庄公大破周天子就是这样一套思路。
但是赵盾否决了这个颇有诱惑力的方案。右翼的突破固然轻巧,可是也容易让山戎见到事不可为,从官道溜走。
赵盾的目标可不是击溃敌人,而是打一场歼灭战。茫茫大的平原,敌人到哪里都有歇脚之地,而偌大的宋国,恐怕只有长丘这个城邑算是勉强能作为战略支撑的要点吧。
这里距离晋国、卫国近,况且又是大军的屯粮之所,往东方的每一步,都意味着粮道被拉长。
赵盾与晋国对此有深刻的理解——在和戎狄斗争几百年的时间里,晋人靠的就是打下一地,筑建一城,步步为营,蚕食戎狄的生存空间。
但是宋国的情况不同。他们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不可能在此长期逗留,而东方城邑的情况已经败落得不能再惨了。越是东进,粮道就越危险,越是容易被山戎的骑兵钳制。
“只有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然后把残部歼灭在楚丘,才不堕霸主的威严。”
赵盾决心正面强攻,突破戎王的中央阵线,控制敌军后退的道路,然后两翼开花。赵盾已经给每一个晋兵都准备好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当灭亡山戎之后,他要带着儿郎们在宋都商丘举行胜利的阅兵仪式。
为了尽量削弱敌军的正面力量,在臾骈的谏言下,赵盾还耍了一个小小的诡计——声东击西。
他命令先克派出小股兵力佯攻左翼的戎兵,试图诱使戎王从中路抽出兵力增援。人马喧嚣,战车驱驰,赵盾却满意地背起双臂——六万人痛击几千兵,现在不是九成的胜率,至少应该有九成九了吧!
戎王注意到了赵盾的小伎俩,嘴角扯起轻蔑的一笑。左翼的一千戎骑再次分兵,两只小分队毫不畏惧地迎向先克。
他们身上的盔甲如同繁星一般的闪亮,就连马匹也都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好胆!”戎兵的调遣明显是对先克战力的蔑视,他的眼珠子就快喷出火来了。
左翼的戎骑兵在接近先克三十步后,骤然加速疾奔,向着先克发起全速冲锋,转眼间就和后者撞在了一起。
山戎和长狄的作战方式有很大不同,前者擅长远攻而山戎的箭簇重在破甲、初速度快、发射频率密集。
先克前排的阵线一瞬间被重箭射穿,顶盔贯甲的武士同时血花四溅,悲鸣和哀嚎一瞬间就压制住了鼓点声。
“放箭!”先克用力地挥下手臂,晋兵的羽箭激射而出,洒落到戎兵的人甲、马铠上,但后者的行动毫无停滞,依旧保持着原先的进攻频率。
晋军的步兵连绵突进掩护着齐头并进的车兵,战车上的车左左右开弓,竭尽全力输出活力,配合着步兵的行动。先克被起初的震惊后,努力维持着各个兵种的配合。
“射马身!射马身!”
先克从没见过如此富得流油的戎狄,完美的铜锡配比,让远射的羽箭尽皆徒而无功。
他连续不断地叫嚷起来,这时战车上的弓箭手已经不敢远射了,而是放平手臂,向着就近的骑兵进行直瞄射击。
弓箭不停地射中前排的戎兵,如果弓箭没能贯穿头盔和甲胄,身经百战的戎人就若无其事地继续搜寻下一个靶子,甚至不会低头去看一看被击中的部位,或是去拔挂在盔甲上的羽箭。
“好强!”先克不禁口水发干。
有几个戎兵被射下马,晋军步兵蜂拥而上,乱刃伺候,落马的戎兵捂着喷血的伤口倒地,但他们身边的同伴依旧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一发箭矢消灭一个晋兵,火力输出从未中止。
箭镞在空中飞舞,铺天盖地的杀声之中,一些未经阵战的晋兵开始瑟瑟发抖了,他亲眼看到一个身边的袍泽被射成刺猬,手臂软绵绵的连武器都举不起来了。新兵在愣神的时候,犀利的重箭从刁钻的角度斜斜地洞穿了他的脖颈,脑袋歪倒在肩膀上,摔向一旁。而发出箭矢的那个山戎闪电般又给弯弓上弦。
“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先克被热火朝天的呐喊和血腥震晕了脑子,疯狂地向赵盾的中军打旗语,请求进一步的援军。
“求援?搞什么?”赵盾对先克的表现极其不满意,按中央突破的原计划,先克能剪灭左翼最好,若是办不到,只要能吸引敌军就够了。可是现在后者倾尽全力,付尽伤亡,居然还是岌岌可危,宛如暴风雨中的孤舟。
身处劣势而敌手又是骑兵,先克不敢贸贸然交出后背,敌前撤退。
臾骈进言道:“不可使晋国上卿失陷于此。”
无奈之下,赵盾遂只好不断抽出兵力去支援他。最后,先克的奇兵不但没能把对手吸引过来,反而像个无底洞把中军,如添柴加薪般,源源不断卷了进去。
赵盾心里十分不痛快,先克,这个二十出头的、胡须都没有长长的竖子果然不堪大任,也只能做那个装点门面的角色罢了。
忽而,戎王的指挥中枢发出分兵的指令,一千黑压压的骑兵被拨出,前往夹击右翼的荡虺、鲁军。
情况变糟了!赵盾心头一沉,但转瞬间臾骈的一番进言又让他又恢复了自信。
“中军将,这是戎王的声东击西。
我们只要加紧把被摊薄了的戎王中枢击溃,早来夹击右翼也没什么困难。这支戎兵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和谐音罢了。”
是啊,现在就比谁的进攻更凌厉,谁先击穿敌方的薄弱部分。
赵盾决定维持原计划不变。他死死盯着戎人的这一团“黑云”般的千人队向右方奔去,默默祈祷着荡虺和鲁军能在敌方强大的攻势下顶住压力。
赵盾将手臂指向自己的中军,他们已经越过了戎王在战斗开启时候的位置,迈着从容的步伐,向且战且退的戎王直属部队进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切角战术
山戎和向氏的突击排山倒海地向荡虺和叔孙氏的右翼。
他们的攻势如同尖刀一般在右翼的阵线划开了一道口子,叔孙氏的车兵哪里见过如此悍勇的戎兵。
战线后面骑马的山戎和向兵就从破开的口子中冲入,右翼的鲁军已经开始要溃散了,就仿佛是三棱刺在人体内持续放血一样。
鲁国的步兵陷入瘟疫般的恐慌当中,像失去蜂巢的工蜂一样,四处乱窜。
毫无疑问,等击溃了联军右翼后,山戎和叛军就会沿着撕开的缺口,横向卷击赵盾的后路,失去掩护的中军届时也不过是盘子里的菜——到时候不仅宋国元气大伤,晋国也将跌落神坛。
被压制住的鲁军几乎没有给敌人造成成规模的伤害,鲁军的车兵苦苦支撑出一个完整的防线。
鲁军的主帅是三桓之一的叔孙得臣,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动着,咬牙切齿地把手里的精锐往后撤。
“宋兵加速突进!”荡虺大喝一声,宛如平地里的一声惊雷:“不能让鲁军被打散!长矛兵加速前进,若是鲁军的车兵折在这里,整个诸侯联军都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完卵不存。大厦将倾,陶瓦何安?
我们没有弓手,鲁军有,我们没有马匹,山戎有。
与其从背后被敌人射死,与其从这里逃散,然后像亳城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家眷被丢入鼎镬,不如就在这里献出你们的心脏吧!宋兵们前进,宋国虽大,再没有第二个长丘了,我们退无可退!”
叔孙得臣和田伯光不由得向荡虺侧目,此时此刻,无论是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血性。宋兵呐喊着挺着长矛,义无反顾地前进:“宋国虽大,退无可退!”
不论是有甲还是无甲,山戎的重箭无差别地屠杀着高呼赴死的长矛兵——他们中很多人都被眼前的敌人屠尽了家小,丧家之恨,亡国之危,激励着他们补上鲁军破碎的防线,胸膛里充盈的热血,不断被冰冷的箭镞释放于天地之间。
荡虺冲着叔孙得臣行了一个抱拳礼,他的眼睛已经猩红,唇角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紧绷:“叔孙大夫,田兄,请尽快收拢部下。我们宋人一定会倾尽全力阻挡敌人的。
披甲没了,无甲去填,无甲没了,我去填,在流干宋兵的最后一滴血之前,没有一个宋人会旋踵后退。”
长丘兵用一层一层的血肉之躯消耗着山戎的雷霆一击,为友军争取时间,右翼的阵线不但没有后退,锋利的矛头坚定不移地一步步前进。
向兵们死死用目光锁定敌手,这些不知生死为何物的长丘兵不久之前有的甚至还是手拿锄头的农民。此时此刻,他们带着清一色的铸造面具,掩藏在金属的寒光下,一双双瞳孔迸发出蒸腾的杀意,那是来自于地狱的眼神,丧妻丧子之痛,丧土丧家之殇,把本来老实笨拙的宋人逼成了杀戮的机器。
向氏骑兵一矛扎穿了一个技法拙劣的长丘兵,兴奋地发出示威的怪叫,很快新的一副面甲从死人的空挡处闪现,补上的长矛直挺挺地冲着马身逼来。
在封建时代,一只军队失去一两成的力量就会士气崩溃,陷入被屠杀的绝望境地,然而长丘兵不死不休的态势让向兵、山戎陷入尴尬的境地。
数千头猪就是尽数射杀也要数个时辰,更何况每个戎骑的箭囊里只有三十只箭矢,他们每射击十次就要臂膀发酸,肌肉充血,被身后的战友替下、轮换——能够破甲的重箭所需要的势能迅速消耗着肌肉里面储存的糖元。
而肝糖元转换成肌糖元,需要血液的周身流转,红细胞输运氧气分解乳酸,也需要时间。
在战场上,时间就是生与死的关节,是成与丧的分水岭。
宋兵的骨肉长城顶住山戎一波又一波浪潮,田伯光好歹是教授管理兵法的齐国人,很快从打击中振作起来,他给车兵的车右也配上了弓箭,鲁国的车兵宛如炮台、碉堡一般,源源不断地从背后支援前线的宋兵,山戎和向氏在内的叛军开始陷入难解难分的拉锯。
……
赵盾的中军在持续的进击中,不断消耗着戎王直属部队的有生力量。戎王不断地派出少量骑兵和数倍于他们的晋军对射——要想吃掉宋国和诸侯的援军,戎王必须把赵盾的兵力死死吸引在这里。凭借着无上的威严,戎骑前仆后继地进行着必死的粘滞任务,好勾引赵盾越来越脱离他的友军。
发起进攻以后,赵盾就不再干涉两翼的具体战斗了,与其浪费马匹在来回传令的路上,不如抓紧时间打垮戎人的中枢。他静静地端坐在指挥车上。
如果说战争是一场演出,进攻就宛如在钢丝上的翩翩起舞,赵盾必须在迅猛突击的同时,维持着队列齐整的微妙平衡。现在他很怀疑戎王正在故意示弱,好让自己的士兵杀红了眼,散出阵线就收不回来,这样戎王就有直取指挥中枢,斩将夺旗的契机了。
骑兵的优势就在于机动力,在关键时候形成局部的以多打少,赵盾很清楚这一点,始终维持着反冲锋的力量簇拥在自己的身边。
戎王散出的骑兵饵食很快被赵盾吃干抹净,中军趁势又向前攻到戎王王旗的近前。赵盾身边的大夫们都开始喜上眉梢,打算相互庆祝这又一晋国式的经典胜利。或许这样的欢庆今天还会发生许多次,但这一次就像平原上的晨雾,转瞬之间就烟消云散。
正当晋兵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戎王陡然分出五百戎骑,他们突然露出獠牙,绵软的粘滞战术陡然变成鹰鹫般凌厉无比。
此时的中军已经偏离他的友军相当一段距离了,形成了孤立无援的突出部。成片的箭矢洋洋洒洒地落入中军的前排,大批步兵身上绽出血雨,一如暴雨侵袭池塘,水花和涟漪此起彼伏。
赵盾忽然明白了戎王此前的示弱、分兵都在等着这一刻,黑夜之中的群狼终于显露出嗜血的眼神,潜藏的本领和锋利的爪刺。
中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戎兵得手后立刻打马回转,保持距离,在疏离步兵的同时,迅速凝聚在中军最左边的局部,快速射出密度极大的第二波箭雨……
第一百八十三章 抉择
在晋兵阵线的一隅,戎骑策动毫不留情的切角战术,密集的箭矢宛如镰刀一般,划过等待收割的麦秆,转瞬间晋国中军的左上角就布满了咯血的伤员和颓然无力的尸首。
和戎骑对垒的是边角上为数不多的车兵弓手,即使整个中军的射手富有五百五十乘之多,但是在这个局部的战场上,戎骑的羽箭拥有十倍以上的兵力优势。
负责掩护的步卒阵线被一点点摊薄,就好像剜去皮肉见筋骨一样,这里的车兵很快就暴露在了重箭的射程之内——他们眼前的友军被尽数杀散,前方空空如也,车兵唯一的优势,射程也即将丧失。
戎骑的攻势就像电火花的钼丝一样,一片一片地把中军的阵线削开,后者其他部分的步兵还不能迂回包抄戎骑的侧翼——骑兵的快速机动让赵盾有力无处使,未正对敌手的晋军只能相互簇拥着,等待战事的进一步演化。
方阵左上方的军阵慢慢从直角团成了圆角,他们完全招架不住,仿佛有表面张力作用一般,士兵们自发地向内侧拥挤,好让每一个步兵身后拥有更多的战车来庇护他们。
“必须组织车兵支援他们!”臾骈献策道。
现在的晋军完全发挥不出人数的优势,中军右半、后半的部队只能看着自己的队友,以极其吃亏的交换比和戎兵对垒。
赵盾点头称是,一只战车机动部队被组织了起来,向着左侧的戎骑疾驰而去,然而,这只增援很快被戎王新分出的骑手掐断路线——他的手里还有三百余骑兵。
赵盾不得不再在中军组织起另一只增援部队,然后又被戎王新一轮的添油战术截住——只要战车脱离了步兵独自增援,速度更快的骑兵总是能不失时机地把他们迟滞在半路。
紧接着,左翼突然爆发急促的金鼓,他们的旗帜急速挥舞,赵盾撇头凝望——又是一个噩耗。
原来,右翼的一千戎兵被荡虺的拼命打法死死顶住,难得寸进,于是虚晃一枪,绕过中路的尾巴,直奔左翼而去——此时的中军因为战线过于靠前而空出一大片区域。
奔流的骑兵宛如流星一般,狠狠地从右后方袭击先克,现在双方酣战都到了最后一口气的赛点了。赵盾的中军渐渐稳住了阵脚,增援的战车和骑兵扭打在一处,而后续的步兵也渐渐跟进,形成了一道半月弧的攻势,戎王的直属部队来回腾挪,马力渐渐不支,骑射手臂膀里的乳酸,也即将堆积到极限浓度。
而左翼的战事也如火如荼,先克和先都被数量最大的一波戎狄团团绞杀,刚才的突袭宛如高速的原子轰击在铝箔上,先克本就疲软的人马就像被原子弹炸翻了一样,迅速归于湮灭。
现在就看谁先决出胜负,是赵盾的中军,还是戎骑的左翼。优先胜出者将成为决定这场战役的关键砝码。
左翼的戎狄许多都耗尽了弓箭,雪亮的弯刀被抽出,马蹄陷入人群,旋即展开血腥的肉搏,士兵们发出鬼哭狼嚎,双方又回到了原始人类的战斗模式,没有战术,没有指挥,只有冰冷的长刀、长戈和长矛相互厮杀。
依靠着局部的人数优势,先克的阵线不多时就被砍出一处断裂,他们终于承受不住死亡的压力,开始把后背留给敌人。戎骑如一把钢刀,坚定地插进去分割包围那些退得最慢的敌人——理论上这些敌人是先克最有战斗力、最有勇气的一批。
战线很快支离破碎了,当骑兵威胁到自己兵车的侧翼,先克失去了全部的勇气,抛下了前面的同伴,拔腿向着安全的后方跑去——那里有坚固的营垒,箭塔、牛马墙和不计其数的长丘人。
先克的御者驾车逃跑,先克时不时回头去望,看到戎骑并没有追赶而来,而是迅速地收拢缺口,把还没有来得及跑出的同伴堵住。
“先大夫!”他的部下发出惶急的喊声,先克看着部下的脸庞越来越小,最后淹没于茫茫的包围圈。
“对不住了。”先克有些眼眶发热,这些追随他的部下很多都是晋国的国人,甚至平日里出门还常常打招呼。
他扭着头,就像给星辰许愿一般,盼望着奇迹降临到战场上,庇佑着袍泽突围脱困。
左翼的戎骑集结了现存的八成兵力猛然横击左翼,仿佛是拳击手重重抽打在腰窝上,先都鏖战到一半,惊恐地发现身后的军阵被撕开了偌大的豁口,戎狄的攻势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所过之处,伏满了晋军的尸首。
一个戎狄在追击中用刀劈翻了先都的旗杆……
左翼的突变让赵盾心惊肉跳。
“撤退”这个辞藻宛如幽灵一般闪现在他的脑海中。现在撤出战场还为时不晚,只要把中军前排的披甲、无甲步兵一丢,靠着溃兵遮掩视线,他还能带着一部分车兵全身而退。
可要是消息传到绛城,箕郑父这只毒蛇一定会四处散布言论,诋毁我的军才将略,晋国的霸业更是化为泡影。
然而戎王的王旗就在不远处,他的手下已经开始反攻了,戎王的骑士开始力不从心了——从开战至今不断发矢,即使是力拔千钧的勇士,也差不多该力竭了吧?
胜利的金钥匙仿佛唾手可得,假使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居然还考虑撤退,我还是那个人人称道的“夏日之阳”吗?战争不是懦夫应该玩的游戏!
另一个魔鬼则在赵盾耳边鼓噪:“值得么?”
赵盾最为珍视的赵家兵并不在这个战场,他们正在鞌城,在他女婿的指挥下,洋洋得意地围攻摇摇欲坠的城池,安全的很。
眼前的中军步队、濒临崩溃的下军主力都是公家的人马,而不是赵家私门的。为了别的家族而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是否划得来呢?
当初智囊提弥明就建议他让先都的下军死在山戎的屠刀下,现在机会不就在眼前了吗?只需要他不费吹灰之力地下达撤退的命令,中军的车兵就能毫不犹豫地缩回寨栅的藩屏之中。
再者,他赵盾心里能冒出这么邪恶的念头,焉知他先都会不会有不纯之念?
第一百八十四章 斩首行动
赵盾的神情变换不断。
如今山戎的主力已经被消耗很多了,即使我现在败退,女婿公子卬依然有很大的希望能把山戎驱逐出去;而我只要把中军的车兵和赵氏兵马带会国内,相对于先都、箕郑父一党,赵党的实力优势将进一步扩大;中军的步队死了就死了,反正野人在国内一抓一大把,低贱得宛如路边的野草。
唯一可惜的是中军的披甲国人——但若是他们的牺牲能换来我的幸存、先都死于乱军,又有什么值得肉疼的呢?
因为心中认定先都可能有非分的念头,赵盾罪恶的思绪被肆无忌惮地放大。
反正先都有很大可能背叛中军,而他距离安全的寨栅比我近得多,他若是先退,戎狄最沉重的打击一定会落在我的头上……
只要我能安然回国,晋国的军政大权依然还在我的股掌之间,先都的下军是最先吃不住的,这一点诸侯联军都看在眼里,到时候把战败的责任那么一推诿……只要兵力还在,我怎么样都能解释得通,若是中军的车兵折了,而下军还安然无损……赵盾已经不敢往下遐想了。
臾骈的视线紧紧锁定在战场的细节中,在他看来,成败就在一线之间,就看双方谁能咬牙坚持到最后一刻。
忽尔,他愕然地听闻赵盾在万军之中大吼一嗓子:“先都背叛我们了!中军后撤!”
急促的鸣金在风力的加持下,传播得很远,恐慌在军队中迅速蔓延,前排的步队还处在呆若木鸡的状态中,赵盾的御者已然掉转车头,在万军之中秀起了车技。
怎么全乱了?先都在最沉重的压力下,还企图重整队伍,竭力挽回颓势。赵盾的撤退让戎王得到了喘息之机,他命令手下抛下群龙无首的中军步兵不杀,兀自催促全部直属力量奔向命悬一线的晋军左翼。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在前忧后困之下,先都左翼的混乱终于变成了退潮般的溃散。
“先都撤退了!”
“背叛!背叛!”
先都惊讶地听见中路的“车神“一边亡命,一边咒骂着自己,把战败的大锅扣在自己脑门上。各种各样的声音,绝望、惊恐、仓皇,汇成一句箴言——各自逃命吧!
先都站立在战车上,败退的士兵从他身边一一闪过。他的御者掉头很不及时,很多步兵都跑在了他的前头,他仿佛是汪洋大海中一叶无助的扁舟。
“你们这些胆小鬼,你们忘记了士人的荣辱了吗?你们应该生得伟大,死得其所。”
在没有一个人愿意把他的声音填入耳廓。恐惧是最令人忌惮的传染病,每个人都想比队友跑得快一步,每个人都指望队友为自己喂饱戎狄的屠刀。
戎狄的青铜甲胄,宛如金色的野火(注1),从东边一直燃烧到西边。野蛮的山戎不存有一丝风度,没有劝降,也没有仁慈,对着已经丧失抵抗能力的晋兵滥杀不止。
……
“君上……”公孙孔叔一直在观察敌情,他一边思索一边向领导提出了谏言。
他现在所站的位置位于战场的侧面,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山戎王旗下的一些情况,他指着戎王的方向对杵臼说:“戎王的王旗下没有多少人了。
况且他们在长时间的拉锯中,几乎耗尽了马力。借着溃兵的掩护,我们能作一番大事!”
戎王见中军溃逃,左翼破碎,判断战场已经演化为一边倒的屠杀,放心大胆地把身边的力量都播洒了出去,追亡逐北。
杵臼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大胆的臣子。
“你的意思是?”
公孙孔叔重重点一下头:“此贼可击!收拾山河,重振民望,成不可成之情事,立不能立之功业,挽狂澜于正倒,摧狂岚于正茂,救万民于水火,明华夷之正辨,就在此时此刻!”
“孤一人已经让子民们失望过一次了。”杵臼的眼神霎时变得坚定而决绝。
“孤要把子民们覆水般的希冀牢牢攥回手心。机会难得,急速出击。”
兵败如山倒,溃散的士卒宛如漫天的繁星,遍地都是。杵臼和公孙孔叔打马从中军偏右的方位迂回奔向戎王的王旗,流水一样的溃军吸引了山戎绝大部分的视线。
杵臼的前进毫无阻拦,他拼命地反复夹马腹,宛如一支离弦之箭,逆潮而动。
“快一点,再快一点。”
杵臼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戎王应该想不到,在败军之中,还有一支力量能在万军之中,取下他的首级。
应该……想不到吧?”
……
鞌城。
“这公子卬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公孙訾守在城墙上咬牙切齿地吐槽道。
不久前,向氏的哨兵向他报告,在瞭望塔上隐约看到公子卬往向家的墓葬方向去也,公孙訾守知道那块地底下究竟埋藏着什么。
公子盻是向家开宗立氏的人物,而公子盻本人的老爹,宋桓公则被以公爵之礼安葬在亳城。鞌地的地下根本没有公孙訾守的男性祖先。
但是公孙訾守的嫡亲母亲埋藏于此,陪葬的还有不少活人女婢和珍贵明器。
按照公孙訾守的预计,无耻掘墓的公子卬一定是要掘出他母亲的骸骨,在万众的瞩目下,鞭打尸体,以激怒他出城夺还。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他意料中的那般。
公子卬回来后,一个劲地在城前刨土,一根根的木桩在他的注视下被搬进地道。
“这厮定是要再一次掘土攻城。”
公孙訾守很快调来一大批水缸,挑担人把井水一桶一桶地储备在水缸里。听觉最敏锐的人才被遣来负责侦听水缸——底下的动静多多少少会沿着大地——缸体传播得到侦听人的耳中。
根据侦听人的报告,。
公孙訾守遂调集了一大批弓箭手在城墙上——侦听者能大致预测挖开的位置,到时候只消得把冒出者射成刺猬,然后用大水倒灌回去,里面的“土行孙”们就会被活活淹死。
他的儿子向戌曾经挫败过公子卬一次了,儿子能行,老子自然更能行。
第一百八十五章 破鞌
“只要顶住这一波的进攻,公子卬就该身首异处了吧。”公孙訾守信誓旦旦地跟两个儿子分说。
使者回报过,家主公子盻正带着精锐和山戎一道前往长丘,只要把长丘一拔,公子卬就断了后路,宛如无根之木,无水之萍,死路一条。
而且使者见到公子盻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晋军已经增援长丘,在公孙訾守看来,长丘能动员的力量如今尽数被动员到了鞌邑城下,公子盻将西向犹如雷霆万钧之势,攻灭长丘一座空城,这就像探囊取物、反掌观纹一样简单。
“且让公子卬的脑袋,暂时寄存在他的脖颈上两日。最多两日,山戎和公族联军就会来抄掠他的后路,届时此獠亡无日矣。”
和长丘最近的宋国城邑就是鞌城,兵马来回就在这几天了。
……
“今日,破敌必矣!”
鞌城内公孙訾守惦记着公子卬,鞌城外公子卬则在万军之前,公然宣布处置公孙訾守的方案。
“一旦城墙被轰上天,诸君齐齐涌入,先剪灭任何敢于持械反抗的敌人。
只要城内的向氏敢于站立着,而不是匍匐在地上祈活的,在溷厕发现者,就溺死在溷厕,在路上撞见者,就弃尸于道路。天帝负责怜悯他们,我们负责送他们去见天帝!
但若是有人弃械投降,我们就不要大兴杀戮,只消得控制起来就好了。罪大恶极者,我们自会公审,悬其首级于东门;若只是协从者,且留他们一条性命,或是贩为奴隶,或是罚为战俘。
猎骑兵负责追击出城的残敌,他们逃不走的,渡口、官道均被我们封锁。
诸君努力!
…”
武功于是在万军前滔滔不绝。
底下的听众除了从长丘誓师的八千多人,还有他新招募的两万无甲。
这些天很多逃难的宋人路过这里,有的是听说山戎往长丘方向去了,不敢冒险再去,有的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分不清东南西北,逃难到了这里,还有人消息比较灵通,获悉了宋国常胜将军的所在。
在这些人当中,郜城的人最多,郜城向西是鱼氏、鳞氏等叛党的老巢,向南向西是楚丘、亳城,都是山戎活动频繁的地带,向北就是鞌城。而鞌城就是距离郜城最近的城邑了。
不少人因为稀里糊涂得到公子卬的庇佑而大呼幸运。这些没了家园,朝不保夕的人,怀着对叛党的仇恨和对公子卬的希冀,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公子卬的军队,成为新一批的无甲兵。
而公子卬从长丘带出来的无甲因为两次大战的胜利,不仅缴获到了足够的甲胄,而且无甲兵因为以战代训的过程,已然成长为合格的老兵,进而加入了披甲精锐的阵列。
宋国罹受兵灾的难民,少说有二十万以上,逃往公子卬麾下的难民,一日日增多。公子卬今日只要破了鞌城,在巷战的锻炼下,这两万的新兵也能迅速成长为铁血的战士——到时候又要招募新一批的无甲。
难民有的是,只要他能够不断胜利,老兵的规模就会像滚雪球一样疾速壮大。
两万八千人在城外列队,摆出一副不破鞌城誓不罢休的架势。公孙訾守即使对局势再乐观,也不敢托大,只得谨慎从事。
所谓兵若上万,无边无际,白色的甲胄就像金属的海洋,而城墙上的守军也如同防沙的树林,密密麻麻遍布在城墙上。
导火索被武氏的族人引燃,然后飞也似的逃离地道。燃烧的火药被火舌点燃后,迅速蹿升到一千摄氏度以上的高温,高温高压的气体就像举重的大力士,撼得城墙底下晃动,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扑面而来。
漫天的烟雾、腾上半空的烟柱,城墙上的向氏族兵像爆竹一样,通通被送上了天,然后随着瓦砾和土块自由落体。
运气不错的守军直接一命呜呼,运气不好的只能徒然地看着身体的碎块散落一地。
稍远一点的城墙上的守兵此刻也难受得不像话,他们瘫倒在地上无数次试图挣扎着站立起来,却怎么做不到,世界陡然变得寂静无声。巨大的爆炸损坏了他们的前庭和半规管,他们的位觉和听觉被彻底剥夺,现在宛如爬行动物一般在地上不安地扭动。
城墙上最勇敢、最精锐的弓箭手全部丧失了战力,耸立的城墙本身也被轰炸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公子卬的部队本来就捂住了耳朵,张开大嘴来保护耳蜗,马匹也被牵得远远的,以免受到惊吓。
公子卬的纛旗向前一指,白色的海洋齐整有序地涌入鞌城。
武安从没打过这么容易的仗——随着营养的恢复,和大量大批的缴获,他很快重新成为矛骑兵的一员。城墙倒塌后,每一个敌人都恍如末日来临,失去了一切抵抗的决心。武安追随着公子卬的马蹄,很快控制了南门的瓮城,武功麾下的披甲队有如长蛇一般沿着瓮城的阶梯冲上城墙,把每一个站立着的家伙扎出一个血窟窿。
九成的向兵丧失了奔跑的欲望,跪地乞命,郜城来的无甲兵把俘虏一一捆绑。自知难敌的公孙訾守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拼命地向另一个方向亡命,骁勇的猎骑兵很快就把三人团团围住。
还有不死心的向兵躲在民房里困兽而斗,大批白甲从四面八方围攻,把抵抗者高高挑在矛尖上。
所有敌人在半个时辰内被迅速肃清,许多无甲兵抱怨着攻城战犹如从城南到城北的赛跑,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