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策反(重写版)
鳞坤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酒肆门口。最近都城里开了很多家新酒肆,这些酒肆不仅有传统的炖菜,还有别家没有的特色菜,其中就以碎金饭独树一帜;新酒肆的酒水也是一绝,唤作“出门倒”,品尝过的酒客没有不说好的。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原因,其中一家酒肆距离鳞府特别近,好像是专门为勾引鳞府贵人的馋虫而设的。
虽然酒菜一绝,但是酒肆的价格也相当昂贵,自己身为庶出的世子每月的例钱着实有限,即使味蕾抗议,鳞坤也只能望门兴叹,不迈入半步。鳞坤闻着沁人心脾的酒香,心绪不宁。
这醇厚的酒香是如此的熟悉,不久前家里人就买过,用来招待客人,席间兄长鳞乾、家宰与父亲作陪。令鳞坤印象深刻的是,客人虽然穿戴宋人的服饰,但是谈吐的语言根本不是中原话!
想到这里,鳞坤心里酸溜溜的。好酒好菜,伯兄痛饮过、自己却一滴都未曾尝过;家里的钱,兄长可以随意支用,自己却只有紧巴巴的一点例钱;甚至鳞氏的大事,兄长都列席参与、谋划,自己却消息闭塞。就因为自己的母亲不是明媒正娶!
明明我的武艺不下于兄长,我的文采韬略、才智棋艺也胜过兄长。
鳞坤抱怨着命运的不公,徘徊于酒肆的门外。
这时候,店小二从酒肆内走出,向鳞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阁下,楼上雅间有贵人请你共饮一杯。”
鳞坤抬起头,就看见神秘的贵人钻到阳台上,对他举酒瞩意。只见此人腰间没有悬挂代表身份的佩玉,身穿常服,根本无法辨别此人的等级。令鳞坤特别在意的是,此人的眼珠——相比于常人,此人的眼球布满猩红,可没有代表睡眠不足的深重眼袋。
鳞坤不知道,一个常年在黑暗环境下工作的人,眼底布满丰富而扩张的毛细血管,可以给眼睛充足的供应氧气和营养,使之能在黑暗中有着更加敏锐的洞察力。
如果是鳞乾在场,一定能分辨出楼上的人,可鳞坤不被允许参与家族的军机大事。
鳞坤欣然答应了贵人的邀请,随着店小二的指引,来到雅间。四周很清净,楼下酒客的喧闹被屏蔽一空。雅间距离阳台有一段路,因此楼下的人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贵人跪坐一案,向鳞坤做出请的姿态。鳞坤踌躇片刻,还是在贵人对面的案边坐下。
“世子可有忌口?能饮一杯无?”
鳞坤面对陌生的善意,警惕道:“阁下认识坤?”
贵人微微颔首。
“那阁下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
鳞坤怫然不悦:“大丈夫何必遮遮掩掩?”
贵人也不恼:“向使僖负羁礼遇晋文而深藏功名,何至于身死不辜?”
鳞坤悚然,神秘的贵人突然一改说话的风格,变得文绉绉,显然是有意试探自己的文化水准,绝不能让人看小了去。况且此人还点出了僖负羁的典故,显然意有所指。
诗书史集从鳞坤一一略过,他想起来了。僖负羁乃是曹国的官僚,当初重耳以庶出公子的身份在外漂泊十余年,曾过曹国,曹公不仅不礼遇,反而偷窥重耳洗澡。曹国重臣僖负羁一家都看出重耳为人的不凡、部下的贤能,断定此人虽然庶出,但一定会重返晋国,称霸中原,因此好酒好菜招待了重耳,并赠送了昂贵的玉璧。
后来晋文公过曹,特地嘱咐手下不可骚扰僖负羁,手下人反而担心僖负羁有贤明,将来会取代他们受到晋文公的重用,因此先一步杀了僖负羁并火烧其府邸。
鳞坤心道:“贵人担心他日步僖负羁的后尘么?这么说来此人把我当成第二个重耳来投资,他欲为僖负羁。重耳是庶出,我也是庶出,重耳能力远超其兄长,我亦然。难道说……”
鳞坤仔细打量着贵人,此人谈吐不凡,博闻强识,历史典故新手拈来,鳞坤心里隐隐有预感——是被幸运垂青的感觉。
贵人给鳞坤点了他心心念念的碎金饭,也就是后世的蛋炒饭;“出门倒”,也就是后世的烧酒,还有一些本时代的珍馐,鳞坤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他在家里连大米都吃不上,嫡长子也做不到顿顿梁肉,而鳞坤只能吃吃小米、豆子,也就是粟和菽,配上一些野菜,偶尔有肉酱——不是牛肉酱,而是蚂蚁做的肉酱,尝起来有一些腥臊,就连喝的水也是生水,哪有这烧酒下肚,腹中温暖的感觉?
三杯两盏下去,鳞坤戒备大减:“阁下今日盛情款待,坤不知如何报答。”
贵人浅浅一笑:“君子相交,不图利。只是仲鸡兄若有一日飞黄腾达,能记得酒肆雅间的僖负羁。”
鳞坤心道:“是了,近来许多卿大夫之家,分封庶子,此人定是误以为我也要被父亲委以城池,才前来结交的。”
想到这里,鳞坤道:“阁下怕是错爱了。家父无意分封,我为庶子,他日也是寄人篱下,何谈发达?”
贵人道:“仲鸡兄不必妄自菲薄。我敬你,非是为了名爵,只是知道他日阁下必如晋文公。”
“莫非阁下会相面之术?”
“非也。”
“那阁下如何断言我必然发达?”
贵人道:“此事易尔。我观仲鸡之手,中指上有老茧,定是常年用笔墨,可见仲鸡读书时不仅诵读,还勤作笔记;拇指宽大厚重,定是常带扳指,练箭不辍;身材魁梧,却步伐轻盈,走路时有剑术步伐的习惯,定是每日闻鸡而习剑。如此文武经习不辍之人,岂会自甘碌碌无为?嫡出庶出,不过一时之囧,殊不知,人定胜天。故料定,仲鸡明日必非凡品。”
鳞坤叹息道:“坤勤学不辍,家父若能如阁下一样欣赏于坤就好了。”
“仲鸡何必嗟叹。明日令尊即会青眼有加。”
明日有两个意思,一个特指次日,一个泛指未来。
鳞坤觉得对方多半说的是后者,酸酸地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不才有一计,可使明日就是翌日,仲鸡即为一邑之主,一卿之尊。”
鳞坤顿时一个激灵:“阁下究竟是何人?”
“我何人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日你何人也,士欤?卿大夫欤?”
鳞坤砰然心动,但转念一想,心坠冰窟:“莫非你将效公子朔之谋?”
卫国的公子朔杀害他的兄长才得到继承之位。除了这个办法,鳞坤实在想不到,如何绕过鳞乾而成为卿大夫。
贵人讳莫如深地说道:“若使嫡长子不得其位,未必需要死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黥面(重写版)
出身在卿大夫之家,嫡子欺负庶子,正室打杀妾室,那是常有之事。鳞坤被欺负惯了,不是没有过弄死兄长的想法。可此事太难。
首先,在弩机等便于暗杀的武器发明之前,杀掉出入都前呼后拥的嫡长子而不被人发现,难如登天;此外,鳞坤不会用毒,也无门路寻来用毒高手。既然贵人说不用杀戮,鳞坤就猜测对方要阉了鳞乾——一个无后之人也不可能被立为继承人,但这也很快被贵人否决了。
“那阁下打算怎么做?”鳞坤实在好奇。
对方道:“我有一朋友,仲鸡只要告诉他废公遗孀的下落,定能废了令兄嫡长子的身份。至于其中手段,仲鸡很快便知。”
“阁下饱读诗书,气概不凡,怎么看也不是觊觎废公遗孀美色之人。你到底是何人?”鳞坤搜肠刮肚。对方学识远在自己之上,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从他的谈吐可以看出,对方受过极好的教育,一定是在都城内上的学校,而不是师资匮乏的边邑。而且对方不愿意透露身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对了!鳞坤一拍脑门,“你是齐国派来的行人!”
废公遗孀是从齐国嫁过来的公女,既然废公已死,齐侯肯定会派人来接自己的姐妹回娘家。可当今宋公又是靠着杀掉废公才上的位,敲锣打鼓地从人前把废公遗孀接回去,未免拂了宋公的面子。齐国自五公子内乱后,已经不复霸主的威仪,自然不敢当面开罪宋国,那么派一个行人(外交人员)来暗中接人就很有可能。再者,齐侯是外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鳞氏和宋公之间的龃龉,能打听到废公遗孀在鳞府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鳞坤自以为自己有些小智,一番推断就下了定论——除了这个推测,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人把营救废公遗孀放在心上。至于说对方是废公旧部,鳞坤觉得绝不可能——因为他听说废公部下都抛弃废公投靠公子卬了。既然这些人连家主都可以抛弃,那遗孀更是早在脑后了,绝无可能冒死营救。
鳞坤所知有限,也只能推断到这里。
对面的贵人道:“我确实有难言之隐,不便表露身份,见谅见谅。”
鳞坤肃然起敬,给了一个兄弟我懂的眼色。
“阁下原来也是个忠贞之人,为贵君办事也是尽心尽力。坤实在佩服。阁下既然忝为行人,手下定有能人,有能力营救其人并扶我上位,我对此深信不疑。只是我为庶子,府中大事不与我相商,贵妇看押之地,无人知会与我。只是家宰三令五声,家中有一禁地,所有人无家主手令,绝不可靠近,禁地附近有专人把守,想来极有可能是贵妇之所在。”
……
辞别了贵人的第二日,鳞坤早早地被父亲差人召唤到他的书房。
“知道老夫为什么找你来吗?”鳞坤跪在地上,父亲威严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就好像在审讯犯人。鳞矔对庶子们向来就没有用过温和的语气,这些庶子不过是他和那些发泄欲望的工具人风流的副产品。
司空见惯的语调,鳞坤本来早就适应,可今天却吓得一阵哆嗦。
他讷讷不敢言,伏在地上,就好像是泰国人见他们的王室。他心里有鬼,昨天才出卖了家里禁地的情报。二十出头的少年,只在书中看过各种政治斗争的阴谋诡计,现在真实的诡谲权谋发生在自己身边,他一时间没有适应。
鳞坤心里肝胆俱裂:“齐国的行人失手了嘛?被抓住了嘛?他供出我了嘛?父亲今天如此严厉,一定是知道我了——我背叛家族,我完蛋了!”
见儿子瑟瑟发抖,鳞矔心里嘀咕:“这是我儿子么?这么脓包?哎,都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过去家族的资源倾注在嫡长子身上,其他儿子都没有关注,只请了老师去教,至于学的怎么样,既没有考校,也没有关心。
次子脓包,不知道其他儿子如何。要是个个都是脓包,那我鳞氏的家业由谁来继承?我死后还能吃到祭祀的香火吗?”
“可恶的公子卬,肯定是他干的!虽然我没有证据,但只有他有动机和能耐!”鳞矔突然愤怒地咆哮。
“父亲,发生了何事?”鳞矔的其他几个儿子陆陆续续进入书房,看到盛怒的父亲,个个都错愕无比。
“乾儿,你们的伯兄昨夜被蒙面人掳走,黥面;家门禁地也被贼人闯入,里面的人和物都不翼而飞!“
鳞氏诸子都震惊不已。别人是真的,鳞坤也是真的。谋划大事,在酒桌上是一种感受,身临其境又是另一种。
那个神秘贵人怎么做到的!!!难道那个神秘人不是齐国人而是公子卬?
黥面?我怎么没想到这样的招?
黥面也就是在脸上用刀刻字,然后用木炭图上,让伤口溃烂、生疮,使刺字在脸上永远保留下来。有周一代,只有犯人才会黥面,因此黥面过的人不可能担任卿大夫的职位。
鳞坤小心翼翼地大量着自己的兄弟们,震惊之后不少人都掩不住嘴角上扬——少年郎城府还没得到锻炼。嫡长子饱受折磨,大家只有快慰,没有伤怀。自己上位的机会来了!既然父亲不可以分封诸子,那就只能从这个屋子里选出新的继承人。
果不其然,鳞矔开始考较大家的君子六艺了。
“这一次,我要抓住机会!”鳞坤暗暗捏紧了拳头。
……
在戴拂的安排下,废公的遗孀被成功营救出,废公的尸身和头颅也合而为一。叫长丘旧部火并鳞氏,他们或许不肯,但喊上个把人,趁着夜色和决明子的夜视能力,把故主的遗孀和遗体从鳞府取出,还是有大把人乐意的。
废公的坟墓就安葬在城外,他的旧部一一献花祭奠后久久方离去,只有管理陪着废公的遗孀还在坟头哭泣。
废公遗孀在鳞府遭受了莫大的侮辱,心里委屈极了。这年头,没有日内瓦公约,没有优待俘虏。像废公遗孀这种富贵出身的人妻,又是夫君新丧,一身白孝,一脸梨花带雨,寻常男人如何把持得住?何况鳞氏父子这等没有道德约束的贵族。何况是出入曾经的一国之母。
第一百五十章 夫人(重写版)
泪眼婆娑中,废公夫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而近。
“退之?先前怎不见你?”
田让走到墓前祭奠,末了,才与主母交谈。
“夫人容禀。让不愿为公子卬家臣,故不与昔日同胞一道收复长丘。夫人未曾在公子卬的军营中见过我。虽然如此,让昨日也尽了绵薄之力。”
管理解释道:“昨夜奇袭鳞府,退之是出了大力的,不论是前期的侦察,还是整日的潜伏,抑或是最后的营救。”
废公夫人赶紧行礼表示感谢,“士人终是要择主而侍的,此间事了,退之将来有何打算?”
田让道:“事了?不尽然吧?先主薨,鳞氏用刀,公子卬用兵,二者皆有犯上之罪责。昔日我不能护得先主周全,如今当为之兴仇。”
“啊?!”废公夫人顿时花容失色。她如今失去丈夫,处境艰难,若没有公子卬奉养,自己怕是衣食无着,冻馁于街头。丈夫的死固然值得伤心,但也只是伤心而已。对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脱产妇女而言,丈夫的作用,不就是给自己吃给自己穿给夜里带来欢愉和温存的角色吗?
当务之急,是再找一个能供养吃穿、能蝶恣莺采的贵族男人。可田让若是杀了公子卬,谁来给予爱的供养?
另外,废公夫人也不大乐意立马动身回到齐国——自己的兄弟未必能给自己再寻个好夫家,万一把自己送给年迈的卫侯、或者其他年齿不对的诸侯为妾可如何是好啊?废公夫人不想吃老玉米,不想步了姑姑夷姜的后尘。此外,废公夫人自忖自己在诸侯之间的名声也不大好——结婚多年,不诞子嗣。在封建思想看来,生不出孩子是女人的问题;此外还克夫。
回国后,真不知道那些道德君子会怎么排编自己,进而给自己随意的安排一场再婚。虽然春秋时,二婚女子比较抢手,但克服加不能出的二婚女子委实难以脱手。
眼下在宋国好像就有机会。废公夫人断定公子卬对自己有意思——如果不是垂涎我的美色,为什么一国太傅敢于和大司徒叫板?太傅的含权量远不及大司徒,且鳞矔手刃先君,在废公夫人看来,是州吁、寒浞一般的人物,一时间锋芒无二,哪个不开眼的敢与之对垒?
妇道人家养于深宫之中,前夫鏖战时,也不曾理会国事——直到都城失手,自己跌跌撞撞地被鳞矔从宫中提溜出来。她不知道这场战争中,谁是主力,谁是摘桃子的。在她看来,攻破首都、手刃首脑的肯定是造反的主力。
公子卬为什么不惜得罪鳞矔,都要得到我?知道于我有杀父之仇却冒险养我于室。对我的衣食供奉也超过了标准——废公夫人初尝椒盐肉就爱不释手,这样的美食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天子八珍之一吧?为了我,她甚至连礼法都不顾了,逾制给我这样的珍馐来讨好我,这不是垂涎我的美貌吗?
既然郎有情,废公夫人心中也有一团火——公子卬还未婚配,自己也是有点手段的,之前的御夫术就让废公对她爱的深沉,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国君无后的情况下不纳妾,废公夫人自问把公子卬勾到手后,依然能稳保妻位。
公子卬确实是春秋丈夫的顶级配置。有能力有军队有财富,有安全感和饱腹感,没爹因此不同担心被父亲强纳,没妻没妾因此不用担心争宠,加上年轻——她昨天见到了公子卬身材濯濯,挺拔如柳,卓卓风姿,闪闪清目,她身下一股温热。
废公夫人坚信自己是智慧与美貌兼而有之的,自己的一通分析定然无错。与其回到齐国,大概率委身于一树梨花,不如就地拿下公子卬这条有前途的鱼。
可这田让要做什么?他竟然要刺杀公子卬?废公夫人第一个念头就是举报他。下贱的士人,竟然敢动老娘看上的男人,企图摧毁老娘下半辈子的幸福——是可忍孰不可忍。
很快,废公夫人就知道田让已经刺杀过公子卬了。天呐,公子卬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放虎归山,太可怕了。
转念一想,这是不是公子卬想要得到田让的欲擒故纵?如果不是为了得到田让的人,何吝一刀?公子卬为了得到一个忠贞的士人,竟然可以冒这样的险,看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继承先夫的一切——部曲、谋士乃至于妇女。
废公夫人更加温热了。
“刺杀公子卬太不易,“管理道:“他身材魁梧,武艺高强;臣下忠臣,贴身左右;甚至不贪色纵欲,许多男人在饮酒和行房时容易被害,他连这一点都有防备。退之不妨先投入其门下,再伺机……”管理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面色狠辣无比。
废公夫人再次花容失色,心说:“好哇好哇,管直臣,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竟然是个反贼。回头我就将你举报,赚得公子卬拜倒在我的襦裙下感激涕零。”
田让高呼:“不可!我为故主复仇,是为义;若拜入公子卬门下,公子卬即为我主,再杀之,是为不义。我为义生,不可不义而死!”
“不可能的!你这样是不可能成功的。徒劳的尝试,无用的热情。”
田让道:“人本来就是一堆无用的热情,我可以白日做梦,可以一败涂地,可以泪流满面,但我不做不义的同谋。”公子卬的存在主义已经影响到了田让,使管理无论如何不能说服,宛如一头拉不回的犟驴。
“不论你怎想,我近日一定会下手的。”
管理道:“我提醒你,长丘现在还被围着呢。田单等人只盼着公子卬能率领他们救出家小。此时动手,定为田单等人所擒;如你必欲下手,建议待长狄被破后也不迟。”
田让道:“此事我捉摸不定,夫人以为如何?”
田让以为废公夫人对公子卬有杀夫之恨,哪里知道妇人的人尽可夫。
废公夫人恨不得早点回去举报此二人,遂敷衍道:“妾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什么谋略。二位拿主意即可。对了,夫君死前,可有遗愿?”
管理突然被闪电劈中了似的。先主糊涂啊,他让我与夫人生子,然后奉为太子,再起兵杀公子卬。先主与夫人数年无所出,我又如何能诞子嗣?到头来满身骂名,遗臭万年。可既然夫人问起了,我该怎么说?先主如此疼爱夫人,怎可能不留遗言?
于是管理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先主临终时,使我好好照顾夫人,悉听夫人之命。”
废公夫人打蛇随棍上,道:“既如此,当以克服长丘为上。先夫在时,以长丘之民为念,不可不患之。请退之以待天时。”
田让听后,俯身遵命。家主不在了,违抗主母的命令也是不义。且留公子卬几日性命吧。
殊不知,废公夫人一回府上,就向公子卬举报了此二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暧昧(重写版)
“太傅,你是不是要赶我走?”荡虺道。
“怎么会?三天后大军就要开拔,怎么可能临阵换将?”公子卬正在和墨点讨论新武器,荡虺门也不敲就进来。荡虺这个毛病,纠正了好几次也改不回来。毕竟世家子。
荡虺:“那为何不帮我挡一挡我祖父?他是来带我走的,难道太傅忍心看我在该闯的年纪,乖乖回去继承家业吗?”公子荡先前派了两拨家臣来接孙子,俱被荡虺打发了回去。这一次,公子荡豁出一把老骨头,亲自驾驶战车来营门口要人。
公子卬:“嗣昌,那可是你祖父啊,堂堂大司城,我的政治盟友,我平白无故的,惹他不快干什么?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最好还是你亲自出面说服他老人家。”
荡虺:“我?我哪里会这个?让庄染人去说服还差不多。我哪有这本事啊?”
公子卬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也知道,这事是令祖父一厢情愿,令尊也支持你留在我这,说服的难度不大的。”公子寿希望儿子留在公子卬身边。他一直认为,根据他的相面之术,二儿子迟早会给家族惹上祸患,还是打发得远远的好。
荡虺摸了摸自己的头。
公子卬叹了口气,道:“你就说说为什么你喜欢这里。”
“因为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人才,说话也好听,很多都是杀过人的能人。家里的家臣都是没本事的人,有的人没打过仗,有的没打过胜仗。和有本事的人在一起有意思,和废物在一起浑身难受。
这里的吃食很好,家里的淡味淡道,酒水和马尿一样没滋没味。
我喜欢骑兵集团冲锋的感觉,热血沸腾,家里人只会兵车、射箭的老一套。
我和他们约好了要一起打爆长狄,做英雄,这个节骨眼当逃兵非为大丈夫。
我听了很多人讲杀人的感觉,心向往之,马上要杀到人了,祖父却要阻止我,就好像闻到美酒的香气却不让品一口。”
“这不是说的挺好的吗?一会你就和令祖父一起参观、体验一下我们这的军旅生活,把你的想法讲一遍。令祖父一定会答应的。”
荡虺疑惑道:“真的管用吗?”
公子卬自信道:“放心吧,男人至死是少年,令祖父会理解你。”如果公子荡不疼爱孙子,怎么会兴冲冲地让二孙子继承卿位呢?既然疼爱孙子,怎么会不照顾孙子个人的感受呢?
打发了荡虺,废公夫人求见。
“我与婶婶有杀夫之仇,有什么好见的?”公子卬使人回绝了废公遗孀。废公遗孀再次请求。
武驰劝谏道:“还是见一见吧,许是吃喝上有所忌口,抑或是起居上有照顾不周的。”
公子卬想想也是,称赞了下属的细心。
只见废公夫人云鬟半垂,轻轻扭动腰肢,款款而来。她身着一身白孝,时不时侧过脸去,整理发髻。公子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废公夫人扯了半天才说自己是来告密的,把管理和田让的计划一一道来。离开时,她还转身来一个回眸,嘴唇轻抿。
武驰整个人仿佛被电了一下。
公子卬一脸疑惑:“这娘们搔首弄姿,意欲何为?”
戴拂:“太傅难道看不穿吗?”
公子卬:“她是我婶婶,我还杀了她丈夫?天下女子多矣,难道我非和自己的政治前途过不去吗?”
戴拂:“太傅高洁,可天下大多数的贵族,皆不如此。废公遗孀乃齐国公女,单说齐女吧,齐襄公与其妹文姜有染、晋献公与其继母齐姜有子。
天下之人,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定会酿出祸患。令婶既无子嗣可教,又无家务操持,更无丝绸之织、衣裳之浣洗,皆有奴仆操持。人若有事可忙,则有矩可行,反之,酿出何等大祸均不足称奇。”
公子卬:“此女断断不可留。当遣送娘家。”
戴拂:“不可。此女若回齐国,定生幽恨,四处嚼舌,败坏太傅声誉。他日宋国有事于齐,岂不是自讨苦吃?如果杀之,亦有害太傅声誉,使废公旧部离心离德。依我观之,不如豢养之。
不使她居于营伍之中,斥资租下水榭别苑,好令她安居。此女定想:太傅费尽心思移我至此,定为诉诸幽情。
优待她超于寻常规制,多置奴仆,一日三请示,虚寒问暖,天光、日昼、黄昏各一,使她有受宠之感。
奉之以美容养颜之食,赠之以闺中心爱之物……”
公子卬:“何谓闺中心爱之物?”后世女人喜欢名牌包包、钻石首饰他是有所耳闻的,可古代女子喜欢什么样的奢侈品,他一点不知。
戴拂:“玉簪、宝钏、铅华、脂粉、罗袜、床榻。”
“前面的物什,我可以理解,至于床?”首饰和化妆品,古今相同;袜子嘛,和后世的丝袜差不多。公子卬知道金瓶梅里写了105处床的细节,但不解古代女人为何为之痴迷。
戴拂:“嘿嘿,妇人所思所想,岂是大丈夫可知?太傅照做便是。定叫她欢喜不能,香熏鸳被,款设银灯,艳妆澡牝,亟待太傅光临。”
公子卬左右踱步,反复思量:“这不就是搞暧昧么?况且每天的开销也不小,最重要的是,暧昧能欺骗一时,岂能糊弄一世?她终日不见我真人,难道不起疑心?她以为我图她身子,可又迟迟不取,岂不是自相矛盾?”
戴拂哈哈一笑:“太傅过虑了。太傅即将出兵平狄,辞以军务,她岂会生疑?再色的色鬼,也不会在大战将兴时,把自己弄成软脚虾吧?此其一。
长丘解围后,太傅为长丘之主,是不是要盘桓数月,安顿城邑,恢复民生,补齐城防?此女旧夫新丧,又觅新欢,甚至不顾伦常,此等人物,岂会乖乖在都城洁身自好,以待太傅?拂料定,一月之内此女定难自持,与人相通,犯下丑事……她怀春时,定处处为太傅着想,长丘人行刺她通风报信,作为过去的主母,甚至可以借她之口,怀柔众人;待她被捉奸在床,更是被太傅拿捏。
太傅花费的只是一个人一个月的开销。换来士心、军心终身受用。”
戴拂不知道排卵期雌激素和孕激素的波动,但是他知道女人每个月身体会变得暖暖的,异常渴望甜甜的疼爱。
公子卬再次背着手徘徊,怀揣着道德包袱:“不论如何这都是欺心。”
戴拂道:“庄染人说过,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道德洁癖万万要不得。利用一失德女子,驱逐外辱,安靖宋国生灵七十万,拂以为乃是上德也。”
第一百五十二章 粮价(重写版)
男人至死是少年。
荡虺带着爷爷公子荡在军营转了一圈,公子荡当即就排版同意他留在公子卬军中效力。
雄性动物都有自我毁灭的倾向,没有这股狠劲,就没有冒险和创造。公子卬见识过老人驾驶电三轮、自行车、轮椅飙车,见识过大学生作死摸电门,见识过IT男用手机制作定时炸弹,见识过小男孩用鞭炮炸屎跳煤堆。春秋男子的作死倾向更为严重,晋国大臣魏舒在洛阳出差的时候,甚至跑到大陵泽去打猎,放火烧荒玩,结果把自己烧死了。
公子荡初尝烈酒,初试骑阵,就赞不绝口,荡虺也是个没轻重的,竟敢带着爷爷去都城外打猎,也不怕把爷爷老迈的身子骨弄散架。马镫上风驰电掣的感觉是公子荡飙车一辈子都体验不到的。
“老夫总算知道,孙儿为何不肯回家。”公子荡对公子卬说:“太傅这里有骑兵,老夫家里一个也没有。”
公子荡仿佛在谈论玩具一般,兴致盎然。
“这么好的东西,我家岂能没有?”公子荡派人奉上仪金,道:“我有一个思量,太傅若是答应了,这是酬劳。”
“请讲。”
“我孙儿暂时在太傅门下,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他日总有一天会玩腻了回家为卿,愿太傅以弟子待之,不要以门人苛之。
狩猎有益身心,杀人更是大有裨益,太傅平狄带着我孙儿更是能涨见识。只是我家孙儿初出茅庐、长狄猖獗,不可以有失。我愿意赠君铠甲、驷马、粮秣,太傅一定要赢,也不可使我孙儿有闪失。如果太傅门下护卫我儿的人手不足,我家可出人千余,供太傅差遣。
最后,老夫一日下来,以为骑兵是好物,若我家没有,孙儿是断断不愿归巢的。因此太傅方便的话,我想请太傅为我家训练骑兵、骑阵。我家薄有积蓄,酬金定能让太傅满意。”
公子卬爽快答应。
……
墨点对公子卬道:“太傅,粮价不对!”
战争期间,粮价飞涨,乃是家常便饭。遑论宋国刚经历了一场内战,短期内还要和长狄交手。
墨点提醒公子卬,都城的粮价已经翻倍了。公子卬回忆了一下,抗战期间,粮价飙升到五到十五倍,现在区区两倍的粮价与之相形见绌。
架不住墨点嘀咕,公子卬让情报头子戴拂着手调查。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粮价的推手除了公子卬的备战,还有鳞矔的囤积居奇。都城内的粮商乃是国人身份,对鳞氏洗劫都城的前科痛恨无比,因此戴拂彻查此事不费吹灰之力。
鳞氏被逼着认购了不少债券,指望着借着这个当口大肆收购粮食,推高粮价后卖出,回一口老血;此外,飙升的粮价也可以趁机削弱公子卬、杵臼兄弟的经济实力,一举两得。
战争期间,鳞氏的动作很有隐蔽性,要不是墨点和工匠们亲近,鳞矔可能就蒙混过关了。
“这个鳞矔,当真是不知死活。”粮商卖粮给鳞矔都是不情不愿的,因为他是大司徒,民不与官斗。公子卬也是官,他有大把手段把鳞矔的算盘搅和了。
戴拂请求公子卬把事情交给他去办理:“拂有一计,可以使鳞氏血本无归、伤筋断骨,再不能为祸。”
得到许可后,戴拂暗中勾搭上了鳞坤。
“太傅。”鳞坤对戴拂行了一个礼,他打心眼里不想和眼前人再有任何瓜葛。作为家中老二,他现在已经是鳞氏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几个弟弟都实力非凡,嫡长子在时,一个个不显山不露水,现在长子黥面了,一时间百舸争流。
鳞坤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暴露出与公子卬互相利用、谋害亲兄的过去,否则前程尽失、悔之晚矣。可对方找上门来,鳞坤也不能不应付。没有办法,自己绘制的鳞府地图还在对方手中,是为把柄。
戴拂丝毫没有表现出要挟的口气,因为用要挟来逼迫别人办事,可能会得到敷衍,他需要调动对方的主观能动性。
“我不是太傅。阁下猜错了身份。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阁下的前程。我听说鳞氏继承人的角逐中,阁下落了下风,这不是美事。”
鳞坤很不服气:“安有此事,家父的考校,只有我,还有四弟、八弟、十四弟能对答如流,大家平分秋色,如何说我落了下风?”
戴拂道:“虽然如此,但令慈的出身实在太低微,家臣们俱不看好,都在令尊面前说阁下的坏话。人心向背不可不虑。我提醒一下阁下,若不能早图之,后必为患。”
“哦?阁下有何高见?”
戴拂:“首先,须在接下来的考校中鹤立鸡群,给人以贤能聪达的印象;其次,那些转换门庭,毁谤于阁下的家臣,需要打击其在家中地位。”
“明日,父亲将考我以数,阁下可能助我?”数科,君子六艺之一,有方田、粟米、均输、方程、勾股等九种,作为掌管赋税的大司徒家族,简直是重中之重。
戴拂道:“此事易尔。我有一套秘术,保证阁下在诸子中遥遥领先。”春秋没有算盘,计算用算筹。考题越难,计算量越庞大,算筹的摆弄越复杂。一包算筹要二百七十根,因为有些题目就需要这么多算筹铺满整个房间。运用阿拉伯数字和四则运算法则可以轻松取代之。
鳞坤有些不信邪,随手出了一道收税题,戴拂秒答之,鳞坤惊为天人,忙不迭匍匐于地:“先生神算,祈求先生教我。”
戴拂道:“算术小道,一日即通;积毁销骨,不可不虑。”
“如之奈何?请先生教我。”
戴拂:“我闻之,你家家宰在内八人,皆以为鳞氏第八子贤能,俱投之,可有此事?”
“有之。”
“我闻之,家宰等推高粮价,囤积居奇,欲从中获利,可有此事?”
鳞坤:“略有耳闻,但不知详情。”
戴拂道:“设若你我同心,使家宰等事败,令尊岂能不迁怒于他?如此小人之毁谤,不复为令尊取信。”
鳞坤踌躇不定:“可如此一来,我家积财尽散,我岂非罪人?即使有朝一日,我得为家主,又有何威风?”
戴拂道:“仲鸡饱读诗书,安不知晋惠公欲杀重耳之事乎?”晋惠公和公子重耳的母亲是亲姐妹,因此他们儿时关系不错。等晋惠公继位后,下面家臣劝谏,弟弟重耳过去贤能,有可能危害自己的地位,就派人去杀他。
戴拂:“仲鸡与令弟感情之笃,超乎晋惠公与重耳否?
令弟与家臣道德节操超乎晋惠公与晋臣否?
仲鸡他日在令尊面前风头大盛,岂能不招嫉恨么?”
鳞坤心想:“这帮家臣今日既能毁谤我,他日定唆使弟弟刺杀我,此人所言甚是。此人提到晋惠公倒是提醒了我。当初晋惠公乞求秦国派军队支持自己回国时,许下不少危害晋国的诺言。这是有道理的。
在我为鳞氏之主前,鳞氏于我何加焉?
等我为鳞氏之主,难道就不能把钱赚回来么?千金散尽还复来,但卿位的争夺,只在近日。机会不好好把握,悔之晚矣。”
第一百五十三章 粮战(重写版)
鳞矔堂堂大司徒,以职务之便,谋取暴利不要太简单。
大司徒掌管赋税,今天夏收的田成他再清楚不过。从邻国进口至商丘的粮食,也在他的掌握之中,过去粮食出口大国是齐国,因为齐孝公暗弱无能,屡屡为戎狄所欺,已经多年没齐粟入宋了。鲁国出口的粮食有限,而且有规律。
宋国市面上粮食的总量,鳞矔心中有数,而买粮食的主力,除了自己,就是公子卬了。公子卬为人正派,使用国债的金额在卿议院均有报告,鳞矔很容易从中推算出公子卬的储粮。
“粮价大概可以推至往年的四倍,我等如今购入,等长丘打得火热,亟需后方转运时,再行抛售。”孙子兵法云,千里馈粮,二十钟当一钟。根据鳞矔的经验,哪怕公子卬平了长狄,后方的粮价也是居高不下的。
而且鳞矔一点也不怕粮食滞销——他不仅可以把高价粮卖给宋国的军队,还可以卖给长狄、山戎,战事越是焦灼,销量越是好。
至于门路,寻常人没有,鳞氏难道也没有吗?不然山戎那一身锃亮的铠甲是地里长出来的不成?
市面上只要有一石六十铲币以下的粟、菽,统统被鳞矔派人买下,运往粮仓。这些粮仓当然不在鳞府附近,名义上看也不在鳞氏旗下。鳞氏找了几个熟识的外国商人,在城里购买了不少库房,且分散各处。这样一来,公子卬等外人根本察觉不到,这些粮食的买家是鳞氏。
等粮价到了目标价格后,再以这些外国商人的名义兜售粮食给军队。如果不是公子卬已经跟底层国人有联系,寻常贵族肯定会吃个哑巴亏。
“家主,事情有蹊跷。要不先暂停动作吧?我们收了半仓,粮价纹丝不动!仍然是六十铲币一石。”鳞氏家臣中有嗅觉敏锐的,可鳞矔和家宰并不担心。
“市场总是滞后的,不必忧怀。”
鳞氏继续进货,重仓时有人已经汗流浃背了:“家主,太不正常了,以往这个时候,市面上已无多少粮食,粮价早就飙至百钱一石,国人们陷入恐慌,挤破头也要买粮。可现下粮店门口也未见长龙,一切平静得可怕!”
鳞矔陷入沉思,可家宰道:“今年年成你我既知,宋境粮食就这么多。我家既入重仓,市面上的粮食只会少不会多,这是无庸置疑的。
粮食供应越少,粮价越高,这亦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道是如此,不会有错的。兴许过一两个时辰,粮价就上去了。”
“会不会是有人从中作梗?我等买粮,他同时卖粮,因此粮价不动?”
家宰嗤笑道:“卖粮?谁有这么多粮可以卖?”
“会不会是公子卬?他有大把的军粮。”
家宰笑得更欢了:“他要打仗,屯粮犹显不足,怎可能卖粮?难道他犯贱,现在卖粮,等过一阵子粮价上天,再亏本买高价粮?”
“会不会是公子卬识破了我等的计划,然后设下陷阱?”
“出去采买的人都不是鳞府的人,粮仓也不是鳞氏名下,外人哪里看的出来?
哪怕公子卬运气好撞破,他又岂会吃闷亏,老老实实花两倍以上的高价买粮?要知道他可是半夜黥了乾儿的主。他若真有一日得知内情,少不得要把我等粮仓洗劫一空。”
现在粮食不断运往粮仓,要是粮仓真被洗劫了,运粮人肯定会知道。这些运粮人,鳞矔给足了封口费。
家宰把对手辩驳得讷讷不能言语,鳞矔理所当然地采信了家宰的意见,继续购入。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鳞矔挥挥手,仿佛质疑者的言语如蚊蝇般恼人,“我等已经花了那么多钱在粮食上面了。现在要是半途而废的话,粮价又会跌下来。岂不是自讨苦吃?”
等到鳞氏满仓购入,粮价竟然还是没有明显的涨幅,仿佛是一个街溜子,在一百铲币的价位上左右徘徊一阵,随后猛地向下扎去,一直跌破了六十铲币的大关。
“怎么可能?”鳞府炸开了锅。
现在的粮价就像是事后的男人,无论如何如何拨弄都无法振奋。
“公子卬的人突然之间就不收购粮食了,难道他的军粮已经足用了吗?”家宰慌得不行。
“这件事,你等怎么看?”鳞矔把自己的几个儿子叫过来,看看他们的表现和见解。
鳞氏老八率先作答:“父亲,我以为此事毋庸置疑,公子卬肯定参与其中,否则不可能这么巧,在这个当口对外宣称停止收购。不过于我鳞氏而言,并无甚可忧虑的。粮价若拔高,我等是大赢特赢;即使是现在这个模样也不过是赚得少一点罢了。
即使一个宋人都不买粮,我等还可以卖给公子卬对面的狄人,作价亦不少于百钱。自平王东迁,天下纷纷扰扰,烽火连结,粮食在手,不可能没销路的。父亲勿忧。”
鳞矔点点头。
老四道:“父亲,钱有钱用,粮有粮用。如今族中一时间,能动用的资金全在粮上,不可不虑。纵然我等可以用粮代替钱财,给予家臣月供,但武器、马匹、玉石、衣裘均非粮食可买,甚至贿赂、收买、买凶均以金钱结算——短时间,我等因无钱可用,难有大作为,这恐怕是公子卬要看到的。”
老十四道:“父亲,两位兄长谬矣。粮价之事,不明不白,公子卬非等闲人,定有后招,岂能说勿虑?倘若让公子卬随意施为,定有后患,我等不能因为此时无钱而束手待毙。”
鳞矔问:“所言不错,那以你之见,如之奈何?”
三个儿子言之凿凿,却胸中无策,鳞矔很失望,目光一扫,看到默不作声的鳞坤:“仲鸡有何想法。”
鳞坤心中道:“总算轮到我了。愚蠢的弟弟们,且看好了。”
原来,早在鳞氏半仓购粮时,在鳞坤这个内应的帮助下,鳞氏粮仓的运粮人已经被戴拂和公子卬的人买通。为了掩人耳目,运粮人既不是鳞氏之人、也不是鳞氏的亲眷,都是花钱雇来的临时工。金钱维系的关系,不甚牢靠,被戴拂用更多的金钱轻易拿下。尽管鳞矔已然施以重金,但公子卬给出的价码令人无法拒绝。
凡是鳞矔仓库里的粮食,公子卬和运粮人集团五五分账,粮食的价格按照八十钱一石折算!公子卬的人负责筹备、半夜运输、仓储、计量,而运粮人集团只要监守自盗即可。事后,运粮人集团及其家属可以置于公子卬的保护之下。
对于公子卬而言,不过是按照四十钱一石的价格买低价粮,稳赚不赔,顺手粉碎了鳞氏的阴谋。对于运粮人集团而言,鳞氏半数的流动资产都进入了他们的腰包,几世几年都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子子孙孙即便不耕不织,也能丰衣足食。
鳞氏白天从市面上买来的粮食,晚上就被悄然运送到公子卬的手里。公子卬攒够了出征的粮秣后,余下的再偷偷卖给粮店,把粮价打下来,粮店买来粮食被鳞氏高价买走,运进粮仓,然后半夜被公子卬的人窃取,第二天再次卖给粮店,被鳞氏高价买走……粮食兜兜转转,鳞氏血本无归而不自知。
高端的商战总是那么朴实无华……
在这场饕餮盛宴中,鳞坤也是关键的一环,他出卖老子,出卖家族,而公子卬要辅助他打败鳞氏其他潜在的继承人,在鳞矔面前大出风头。
第一百五十四章 出征(重写版)
“商品的价格围绕着价值,随着供求关系,上下波动……”公子卬来自后世,他亲自给鳞坤拟定的发言稿金句迭出,鳞矔眼前一亮:“攘外必先安内。我以为,我家内部定出了蟊虫。为什么如此断言呢?父亲不妨用反证之术。
假使我家内部无贼。则我家粮库充盈,都城的粮食总量是有定数的。我家之粮既多,那么市面上与公子卬手中的粮食不可能有多,公子卬用兵于外,少粮秣,不可能不收粮;同理,市面上既少粮,粮价不可能萎靡不振。
由此观之,我家内部定有宵小上下其手。”
“怎么可能?”家宰本能反对,因为外面的运粮人都是他负责暗中招募的。
“敢请父亲移步。”
鳞氏高层一道视察粮库,果然如鳞坤所说。粮库表面上粮食一袋袋,垒起高台,可用锥子一插,流出的都是沙土。
不等鳞矔发怒,鳞坤趁机表现,又是金句频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运粮之人既非我鳞氏之人,又不是我家家臣,临时雇佣岂可托大事?如若雇佣之人牢靠,古往今来帝王将相何必以恩义、姻亲笼络臣下?”
鳞坤按照公子卬写好的剧本,给出了他的建议:“父亲,为今之计,不可草草与公子卬为敌。孩儿还是那句话,攘外必先安内。如果不理清公子卬潜藏在族中的奸细,我等是绝难克而胜之的。建议父亲清洗族中身负嫌疑之人,尤其是平素与叛徒往来甚密之人,”鳞坤把目光瞄向那几个说过他坏话的家臣:“如果父亲将此事交给我办理,我一定将贼人一一揪出。”
鳞矔答应了这个让他刮目相看的次子,鳞氏族内刮起了大清洗的血风。
……
农历六月初六。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君上止步。”公子卬对杵臼一行人劝慰道。
杵臼签发上谕,今日桑林门大开,公子卬全身甲胄而出的时候,背后还有十个寺人奋力击鼓相送。方冠白袍的杵臼目光依依不舍地在威风凛凛、青铜盔甲、仿若天兵天将的弟弟身上逡巡。
军队即将踏上救援长丘城的征程,前方是磨刀霍霍的长狄数千主力。杵臼忍不住道:“太傅一定要全须全甲地回来,孤一人需要你。”
老黄曲三家大夫也是满脸期盼——打跑了长狄,他们的封地才能安安全全地赚小钱钱。
过去杵臼曾经嫉妒过弟弟的才华,可是要是没有公子卬,自己的位置肯定坐不稳。
想到这里,杵臼拉着公子卬低声道:“叔弟一走,孤心中不安。要是鳞氏趁着叔弟不在,又有害我之心,如之奈何啊?”
“鳞氏那边我有眼线,一旦有害人的谋划,会有人第一时间与君上说的。君上勿忧。”公子卬拍着胸脯保证。
“可要是其他人要害我,如之奈何?”杵臼问。
“只要君上赶紧把贰广重建起来,一般的小公族也没作乱的实力。而都城内的大公族除了鳞氏外,均与你我交好,只要君上不招惹他们,他们是不会平白无故地弑君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君上可以寻找荡氏谋求庇护,荡氏能不能平乱我不能保证,但护得君上周全肯定没问题的。一旦脱险,君上可以写信给我求救,就用隐形墨水写,多派信使,不怕信被人截获。”
公子卬所说的隐形墨水就是男子的白浆,杵臼回想起第一次从牛牛中挤出隐形墨水的经历,不由得夹紧双腿。
挥一挥手,作别人潮,公子卬发兵向北,徒留墨点、戴拂、庄遥在都城。墨点是都城的工正,庄遥是染人,他们并不是隶属于公子卬的家臣,在国内是有编制的,自然是不随军。墨点作为朋友还给公子卬送别,手里捏着柳枝,古人以杨柳依依,以示离别的不舍。庄遥人都没来,还差人留话:“太傅若是没死,日后自会相见,没必要送行;太傅要是战陨了,也不差多见一面,反正以前也见够了。”
戴拂主要负责情报工作,潜伏在都城里面,监视鳞氏,出征就白费大好的布局了。
……
军队开赴到长丘城外的桑林。长丘位于现在河南省封丘县。河南古称豫,只因此地水草肥美,有大象栖息,长丘概莫能外。管理和田单早就和公子卬说过,长丘的地理风貌。
“当初先主在建城选址时,”田单一直很坦率地称呼废公为先主,但管理却坚持在公子卬面前称之为废公:“特地挑选了此地,有大河(也就是黄河)从南面灌溉,可以植粟麦;有桑林茂于左右,可以作衣裳;有黑水潺潺,可以制造墨水,兴文教。”
“黑水?墨水?”公子卬不由得想起了宋朝的沈括,他在《梦溪笔谈》中就记载了某处有石油,宋朝人用石油来制作墨水。
听说中原地下是很大一块油田,莫非现在这块油田还是露天的,直到千年以后方才干涸?如果这是真的,长丘可真是块宝地。
管理建议先在桑林里面扎营:“太公兵法云,逢林莫入。这是因为茂密的树林可以遮挡视线,便于埋伏兵力,长狄即使发现我等,也不惧他。”
公子卬想起了刘备被火烧联营,谨慎道:“倘若狄人用火攻,如何是好?”
管理哈哈大笑:“火攻,如何攻呢?狄人可不似太傅,有纸张,发明了火折子,可以随意引火。他们的引火之物只有阳燧,也就是铜镜以阳光取火,这可是需要一段时间,我等难道是死人么?见人掏出阳燧,不知道以箭射之?除了阳燧,那就是击石取火,太傅你是击石取火过的,叮叮当当,远近皆知,也容易防备。
况且纵火之术,引火倒是其次,难的是如何令火势快速蔓延。狄人不植松树,自然也没有大量的松脂,如何壮大火势?且以松脂之昂贵,即使有人卖于他们,他们也买不起。”
公子卬恍然大悟。汉朝以后,常有大规模火攻的战术,是因为张骞出使西域后,把芝麻等油料作物引入中国,方才具备快速壮大火势的能力。公子卬自己也储备了一些松脂,不过价格非常昂贵,每千克松树身上只能提炼出0.1克不到的松脂。自然不同担心步了刘玄德的“后车之鉴”。
书载:“先王之制,大不过叁国之一,中不过五之一,小不过九之一。”宋都按照周礼的规定,占地面积不能超过方九百丈,约合3.2平方公里。然则平王东迁以降,王道衰微,商丘因此扩大到了10.2平方公里。
而长丘城作为宋国城邑中最微小的十室之邑,面积不超过两平方公里,被长狄们连营、团团围死。
“贼不通兵法,不知道围三缺一。如今长丘城生路断绝,阖城百姓,包括本来忠诚可疑的野人,都只能奋力守城,摧城拔寨的难度陡然跃升。”荡虺从战略上鄙视了对手一番。他最近才刚刚在公子卬的教导下学了点兵法的皮毛,现在就出来沾沾自喜。
公子卬笑笑:“华夏士子是普天之下,第一个研究兵法的民族,在未来两千五百年,也因兵法称雄于世,狄秋安能与我辈相比。”
荡虺撇撇嘴吐槽道:“说得好像老师还通晓未来数千年一样。”
公子卬嘴上噎住,心里辩道:“我就是知道。”
夕阳西下,公子卬等到天黑才准备进城。带来的千骑,公子卬自领百骑,外加少量辎重车,从狄人联营的缝隙中穿过去,欺负的就是狄人不能夜战的短板,随行的还有荡虺、管理。
剩下的九百五十精骑,由武驰、田单负责指挥,驻扎在桑林,以为策应。
第一百五十四章 出征(重写)
“商品的价格围绕着价值,随着供求关系,上下波动……”公子卬来自后世,他亲自给鳞坤拟定的发言稿金句迭出,鳞矔眼前一亮:“攘外必先安内。我以为,我家内部定出了蟊虫。为什么如此断言呢?父亲不妨用反证之术。
假使我家内部无贼。则我家粮库充盈,都城的粮食总量是有定数的。我家之粮既多,那么市面上与公子卬手中的粮食不可能有多,公子卬用兵于外,少粮秣,不可能不收粮;同理,市面上既少粮,粮价不可能萎靡不振。
由此观之,我家内部定有宵小上下其手。”
“怎么可能?”家宰本能反对,因为外面的运粮人都是他负责暗中招募的。
“敢请父亲移步。”
鳞氏高层一道视察粮库,果然如鳞坤所说。粮库表面上粮食一袋袋,垒起高台,可用锥子一插,流出的都是沙土。
不等鳞矔发怒,鳞坤趁机表现,又是金句频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运粮之人既非我鳞氏之人,又不是我家家臣,临时雇佣岂可托大事?如若雇佣之人牢靠,古往今来帝王将相何必以恩义、姻亲笼络臣下?”
鳞坤按照公子卬写好的剧本,给出了他的建议:“父亲,为今之计,不可草草与公子卬为敌。孩儿还是那句话,攘外必先安内。如果不理清公子卬潜藏在族中的奸细,我等是绝难克而胜之的。建议父亲清洗族中身负嫌疑之人,尤其是平素与叛徒往来甚密之人,”鳞坤把目光瞄向那几个说过他坏话的家臣:“如果父亲将此事交给我办理,我一定将贼人一一揪出。”
鳞矔答应了这个让他刮目相看的次子,鳞氏族内刮起了清洗的血风。
……
农历六月初六。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君上止步。”公子卬对杵臼一行人劝慰道。
杵臼签发上谕,今日桑林门大开,公子卬全身甲胄而出的时候,背后还有十个寺人奋力击鼓相送。方冠白袍的杵臼目光依依不舍地在威风凛凛、青铜盔甲、仿若天兵天将的弟弟身上逡巡。
军队即将踏上救援长丘城的征程,前方是磨刀霍霍的长狄数千主力。杵臼忍不住道:“太傅一定要全须全甲地回来,孤一人需要你。”
老黄曲三家大夫也是满脸期盼——打跑了长狄,他们的封地才能安安全全地赚小钱钱。
过去杵臼曾经嫉妒过弟弟的才华,可是要是没有公子卬,自己的位置肯定坐不稳。
想到这里,杵臼拉着公子卬低声道:“叔弟一走,孤心中不安。要是鳞氏趁着叔弟不在,又有害我之心,如之奈何啊?”
“鳞氏那边我有眼线,一旦有害人的谋划,会有人第一时间与君上说的。君上勿忧。”公子卬拍着胸脯保证。
“可要是其他人要害我,如之奈何?”杵臼问。
“只要君上赶紧把贰广重建起来,一般的小公族也没作乱的实力。而都城内的大公族除了鳞氏外,均与你我交好,只要君上不招惹他们,他们是不会平白无故地弑君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君上可以寻找荡氏谋求庇护,荡氏能不能平乱我不能保证,但护得君上周全肯定没问题的。一旦脱险,君上可以写信给我求救,就用隐形墨水写,多派信使,不怕信被人截获。”
公子卬所说的隐形墨水就是男子的果汁,杵臼回想起第一次从势中挤出隐形墨水的经历,不由得夹紧双腿。
挥一挥手,作别人海。公子卬发兵向北,徒留墨点、戴拂、庄遥在都城。墨点是都城的工正,庄遥是染人,他们并不是隶属于公子卬的家臣,在国内是有编制的,自然是不随军。墨点作为朋友还给公子卬送别,手里捏着柳枝,古人以杨柳依依,以示离别的不舍。庄遥人都没来,还差人留话:“太傅若是没死,日后自会相见,没必要送行;太傅要是战陨了,也不差多见一面,反正以前也见够了。”
戴拂主要负责情报工作,潜伏在都城里面,监视鳞氏,出征就白费大好的布局了。
……
军队开赴到长丘城外的桑林。长丘位于现在河南省封丘县。河南古称豫,只因此地水草肥美,有大象栖息,长丘概莫能外。管理和田单早就和公子卬说过,长丘的地理风貌。
“当初先主在建城选址时,”田单一直很坦率地称呼废公为先主,但管理却坚持在公子卬面前称之为废公:“特地挑选了此地,有大河(也就是黄河)从南面灌溉,可以植粟麦;有桑林茂于左右,可以作衣裳;有黑水潺潺,可以制造墨水,兴文教。”
“黑水?墨水?”公子卬不由得想起了宋朝的沈括,他在《梦溪笔谈》中就记载了某处有石油,宋朝人用石油来制作墨水。
听说中原地下是很大一块油田,莫非现在这块油田还是露天的,直到千年以后方才干涸?如果这是真的,长丘可真是块宝地。
管理建议先在桑林里面扎营:“太公兵法云,逢林莫入。这是因为茂密的树林可以遮挡视线,便于埋伏兵力,长狄即使发现我等,也不惧他。”
公子卬想起了刘备被火烧联营,谨慎道:“倘若狄人用火攻,如何是好?”
管理哈哈大笑:“火攻,如何攻呢?狄人可不似太傅,有纸张,发明了火折子,可以随意引火。他们的引火之物只有阳燧,也就是铜镜以阳光取火,这可是需要一段时间,我等难道是死人么?见人掏出阳燧,不知道以箭射之?除了阳燧,那就是击石取火,太傅你是击石取火过的,叮叮当当,远近皆知,也容易防备。
况且纵火之术,引火倒是其次,难的是如何令火势快速蔓延。狄人不植松树,自然也没有大量的松脂,如何壮大火势?且以松脂之昂贵,即使有人卖于他们,他们也买不起。”
公子卬恍然大悟。汉朝以后,常有大规模火攻的战术,是因为张骞出使西域后,把芝麻等油料作物引入中国,方才具备快速壮大火势的能力。公子卬自己也储备了一些松脂,不过价格非常昂贵,每千克松树身上只能提炼出0.1克不到的松脂。自然不同担心步了刘玄德的“后车之鉴”。
书载:“先王之制,大不过叁国之一,中不过五之一,小不过九之一。”宋都按照周礼的规定,占地面积不能超过方九百丈,约合3.2平方公里。然则平王东迁以降,王道衰微,商丘因此扩大到了10.2平方公里。
而长丘城作为宋国城邑中最微小的十室之邑,面积不超过两平方公里,被长狄们连营、团团围死。
“贼不通兵法,不知道围三缺一。如今长丘城生路断绝,阖城百姓,包括本来忠诚可疑的野人,都只能奋力守城,摧城拔寨的难度陡然跃升。”荡虺从战略上鄙视了对手一番。他最近才刚刚在公子卬的教导下学了点兵法的皮毛,现在就出来沾沾自喜。
公子卬笑笑:“华夏士子是普天之下,第一个研究兵法的民族,在未来两千五百年,也因兵法称雄于世,狄秋安能与我辈相比。”
荡虺撇撇嘴吐槽道:“说得好像老师还通晓未来数千年一样。”
公子卬嘴上噎住,心里辩道:“我就是知道。”
夕阳西下,公子卬等到天黑才准备进城。带来的千骑,公子卬自领百骑,外加少量辎重车,从狄人联营的缝隙中穿过去,欺负的就是狄人不能夜战的短板,随行的还有荡虺、管理。
剩下的九百五十精骑,由武驰、田单负责指挥,驻扎在桑林,以为策应。
第一百五十五章 力竭(重新版)
入夜,管理附书信于箭,射于南门,城内很快有人接应。
长狄为北狄一支。狄人文字,形状类似殷商的甲骨文字,与宋国的篆书大相径庭。长丘城司马田伯光与管理昔日同为废公家臣,同僚一场,识得手书笔迹,一点也没有怀疑是狄人赚城。
长丘城高仅仅三米,军队鱼贯而入。因为人数不多,车辆只有两架,长狄黑灯瞎火的都没反应过来。
公子卬对长狄的夜战能力有了初步的轮廓。
长丘的瓮城里有不少人,只听得开门的声音和援军到来的消息,许多人即使伸手不见五指,也要晃晃悠悠地挤过来,看个希望。
长丘家司马田伯光浪费了珍贵的木材,打了一支火把来到近前,数了数人数,失望地大叫道:“如何只有百人?信中不是说有千余精锐么?”
公子卬拱了拱手,施礼道:“不知当面可是初阳?”
初阳正是田波光的字:“正是区区。”
“初阳勿忧。大部人马在城外埋伏妥当,信中所写,句句属实。”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瓮城里的守军顿时一片欢腾。只有管理心中疑惑,他一直不知道公子卬和长丘什么时候取得通信上的联系。
“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援军给盼来了。你们都不知道,我们快要守不住了。”喜极而泣的哭腔此起彼伏。古代军中很忌讳的一点,就是夜里营啸。田伯光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行色匆匆地向公子卬致歉,准备去弹压:“太傅容禀。”
援军在瓮城草草对付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公子卬在田伯光的陪同下视察城防。一边走,田伯光一边介绍起长狄的情况:“狄者,从大篆的字形上看,从火,从犬。秋冬时,狄人在草原纵火,百兽从草丛中惊惧逃亡,彼辈纵犬相追逐,驱使猎物坠入陷阱,从而俘获围猎的硕果。狄人纵火时,口中高呼,狄!狄!狄!故名。
狄人本穴居于黄土高原,鸟兽羽毛作衣,朵颐牲畜、野兽之肉,辅以奶酪为食,故而体格健壮。自从周穆王以降,岐山以西地震频频,灾祸连连,天气寒冷,百兽凋零,因此狄人东迁中土,攻灭镐京,入寇黄河之阳。”
公元前八世纪左右,地球进入小冰河期,东亚地区的气温和降雨量陡然下滑,农耕文明的西周王朝尚且饿殍充塞其间,穴居的狄人的生存境遇自然更加恶劣。
如果说,小冰河期对农耕文明是考验的话,对游牧部落则是生存的炼狱。失去了野兽肉源的狄人只能开始向人类朋友征食。公元前782年,周幽王在他的“好亲家”,申国的引狼入室下,被攻破宗周国都,身陨黄土,西周灭亡。狄人以此穿越关中平原,在黄河流域与华夏民族争夺生存的空间。
“狄人本是松散的部落联盟,东迁后,分裂成为三支。一支尚赤,繁衍于陕北、陇东,通婚于鬼方、戎,为赤狄,建有潞、甲氏、留吁、代、铎辰诸国;一支坐落于易水之阴,徙入齐国、燕国之间的隙地,结姻于东夷,尚白,为白狄,建有中山、肥、鼓;一支南下淮水,身长一丈有余,恃其力强,骑射无双,为祸晋、鲁、宋、卫、齐之间,为长狄。
长狄以鄋瞒为号,分五部。筑城于卫、郑、宋之间,往来劫掠商贾,垂涎宋国之殷富者,缘斯部是也。缘斯部代代首脑以缘斯为称谓,其本名自继位起,族人忌讳谈起。
上一代缘斯被皇甫氏先祖——司城皇父以命相搏,双双陨落。这一代缘斯志在长丘,所部兵马倾巢而动,凡三千兵,骑兵以弓箭为器,辅以少量车兵,以长尾鸟之羽作饰,步兵则列装短剑,曰,兽柄短剑,皮革作长筒靴,曰狄鞮。
所部均以羽毛为衣,不着甲,悍勇绝伦。
长丘乃区区一介十室之邑,兵车十乘,均具甲,带甲步兵一百人,无甲步兵两百,凡三百兵。敌众我寡,野战不可与之争锋。然则,长丘身陷重围,粮草充足,但连番大战,箭矢即将告罄,仅仅一战恐怕就要见底。城外水泄不通,出城伐木造箭亦不可取。
如不是太傅驰援,我等真不知明日头颅是否安在。”
公子卬点点头,他曾经参观过同为狄人的中山国古墓出土的海量文物,除了兽柄短剑,车马器,他还见识了刻有陶索纹、绳索纹的双耳铜釜、土秀纹锦缎、金银镶错的龙鳞凤羽纹器皿、饰以水晶的三千玉器,有新疆产的子玉,南阳产的独山玉,张家口产的玛瑙,美轮美奂,浪漫情趣。
种种迹象表明,狄人都是春秋时期,文化程度颇为先进的民族,是个不可轻侮的劲敌,他们信奉长尾鸟,尚武善战,也难怪田伯光感到棘手了。
田伯光又谈起了狄人近期的攻势:“交战愈发频繁,几度蚁附攻城,似乎长狄的缘斯也发现我军城头的弓兵反击愈发疲软无力,很多士卒都尽量放近了打,以求一发箭矢消灭一个狄人。”
田伯光讲得起劲,公子卬似乎心不在焉,他并没有亦步亦趋地跟在田伯光屁股后面一会摸摸士兵的箭囊,一会儿尝尝士兵的口粮,就好像是一个没见世面的小孩。田伯光脸上腾起怒色:“太傅!你有在听吗?伯光大小也是一介士人,太傅请放尊重点!”
“箭囊……空空如也。这吃食……你等是真正的战士。”
守城的士兵甲胄都没有,手上还有干农活留下的茧。他们的食物叫做“餱”(hou,二声),是粟米曝晒成的干粮,吃起来和嚼塑料差不多。士兵今天吃的餱并不多,只有一百克左右,差不多两个鸡蛋的大小,这点能量就连充饥都算不上,遑论作战。
听到公子卬是在心疼手下,田伯光的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无奈之举。围城日久,粮食断绝,储粮将近,不得不减少口食。木料也是奇缺,根本没有外出伐木的机会,我等箭矢用尽,就制作滚木拒敌,城里木料有限,就把屋子也拆了。到处都用得到木头,还有木矛、木盾。城楼的瞭望塔在作战中屡屡被破坏,需要修缮,城门防御需要刀车,也需要木头。我等现在恨不得把一块木头当两块用,当然舍不得把木头拿来当柴火烧了做饭。不得不如此……哎。”
荡虺不知民间疾苦,问:“既然缺木料,何不用青铜打造?”
田伯光苦笑着摇摇头:“哪还有青铜?城里的铲币都熔了,犹显不足。诚可谓山穷水尽。”
第一百五十六章 赦免(重写版)
“把辎车上的肉干分与众人吧。”
“还有肉干?”守军又惊又喜,昨天黑灯瞎火的不知道,今天城头都沸腾了。
“聒噪!”田伯光大喝一声:“先分与伤员!”
公子卬安慰道:“不必如此。肉干足够诸位一日之用,今天夜里还有辎车入城,诸位的苦日子结束了。”
守卫们早就饿坏了,公子卬话一出口,他们就像饕餮一样。领到肉干的人狼吞虎咽,公子卬生怕他们吃死。长期挨饿的人肠胃系统是很脆弱的。他看过朝鲜战争的纪录片,上甘岭回来的战士很多从前线下来后胡吃海塞,把命送了。公子卬不断叮嘱要细嚼慢咽。
“今晚记得提醒我,让辎重队多运食物与饮水。”
田伯光给伤员送食,公子卬要求跟随。有伤员躺在床上,紧紧抓住医者的手,医者摇摇头:“没救了,即使剜出腐肉,也难逃一死。”
“救救我,我家中尚有老母……”
“外邪入体,高热不下,额头滚烫,如同锅炉,神仙难治……”中医把感染的症状也归因于外邪。医者束手,无能为力。
公子卬把手贴贴伤者的额头,的确感染得比较严重,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古代的医生确实不能以药石救之。
公子卬看过日本电视剧《仁医》,青霉素的制备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光是培养橘子上的青霉就要一周以上,遑论后续的提纯。而且培养青霉菌是很吃运气的,很多人辛辛苦苦个把月,搞出来的东西对病患一点疗效都没有。
虽然春秋的医生束手无策,但几千年后的宋朝还是有办法的。
公子卬让医生先用沸水煮刀,剔去腐肉,然后用酒水消毒创口,最后杀马取肉——马肉中含有抗菌肽[1],新鲜马肉去掉脂肪后敷在伤口。公子卬杀的是自己的坐骑,荡虺肉疼不已:“太傅,这也太浪费了吧?最差的马也要八十三镒的铲币呢!”
“你小子,真是油盐不进。”公子卬戳了荡虺的脑门:“说了多少次,以人为本,难不成你指望马替你披坚执锐地砍人?”
田伯光心中惊骇不已。卿大夫,公子,君王多重财物名爵而轻人命。为了下等人的性命而甘愿牺牲白马,除了秦穆公也只有公子卬能做得出来了。秦国养马之国,少一两匹也能接受,但宋国的马匹都是进口的,公子卬牺牲甚大。
别的伤员见状纷纷求公子卬赐下马肉,换得一线生机。
公子卬都答应下来,又是几匹白马悲鸣着倒地。
田伯光对伤员们道:“你们得尽快好起来,否则都对不起太傅的好马——一条马换一条人命啊,你们卖命一辈子都赚不到八十三镒的钱币。”
伤员们感激涕零,赌咒发誓这辈子跟太傅混了,哪怕是要攻打楚王,他们也情愿豁出性命。
楚国晋国是本时代最强者,连周天子都得对他们客客气气。
荡虺觉得医者有点面熟,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好像我祖父生病的时候,你来过我们荡家。”
公子卬也觉得奇怪:“听口音,你不是齐国人,更像是商丘的口音。”
医者膝盖一软,颓然下跪,泪眼婆娑,头如捣蒜:“小人有罪,太傅饶命啊!”
医者吐豆子一样交代罪行:“罪人唤作医万,本都城之人,忝为御医,世代侍立君王左右,偶有重臣病发,亦受命出诊。
然而田猎结束那日,先君痢疾突然加重,上中腹痛如刀绞,斗大汗珠涔涔而下,唇角发白,时而腹泻,时而干呕,颅压如万钧之力,兀自向外撑开。
罪人尝以三汤两药相救,奈何不见疗效,先君依旧头胀如斗,腹泻如大河决口。罪人见事不妙,又怕上下怪罪,遂寻了个取药的借口,逃出都城……太傅饶命啊!”
医者再顿首,把头都磕破。四周的士人无不冷眼看他。
这事就是放在现代——患者病死了,主治医生在病人的最后关头不作最后努力,从岗位上开溜,患者的儿子找上门来少不得要闹赔偿。
放在古代这就更炸裂了。在荡虺等人看来,宋室好吃好喝供养你们全族,临阵脱逃是一罪,医治不利是二罪。公子卬乃是病死的宋成公的嫡子,不论忠道孝道,不把医者弄死弄残,都枉为人子。
在古典主义国家,贵族患者死了,医生是要偿命的,哪怕后世称道的《汉谟拉比法典》也是这么规定的。
众人纷纷声讨,越和公子卬不熟的人,越是声色俱厉。在领导面前,表现出爱领导所爱之物,恨领导所恨之人,可以博得领导的信任。但这帮人显然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八百年后,刘邦亲征淮南王英布,中箭,感染,发痈,死在旦夕。吕雉抓来医生,命他救活刘邦。刘邦一生大小百战,部下中箭死者不计其数,雄才大略如他如何不知道以古代的医术根本不可能妙手回春,于是赐黄金五十斤给医生,让他别趟自己这淌浑水:“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
公子卬每每读到这一段,不由得感叹高祖的豁达和宽容。今时今日,他哪里不知道医者的难处?
“先君受国于泓水之败,国家疲敝,百业凋零,因此治国以俭,一十七年,几不作新衣,渴不饮热水,以致于痢疾。古往今来,痢疾难治,怎能尽数归咎于医者?”
公子卬当初给宋成公验过尸体的,他最清楚父亲是怎么薨的。中医对痢疾没有特效的方子。即使是王侯将相,死于痢疾者多矣。唐朝的李世民,明朝的朱常洛,清朝的咸丰、慈溪,林林总总,哪个不是死于痢疾?即使到了2015年的现代,每年有9亿的人口罹受痢疾的苦楚,印度尤甚。
公子卬自己能治痢疾,那是沾了后世的光,他的方子来自于温州民间,也不知产于何年何月,但让春秋的医生治疗痢疾属实超纲。
“卬不会对你求全责备的——你若被治罪,卬将用何人救治军士?”
要是杀了医生,等于说是判了在场伤员的死刑。
受伤的壮士无不感激涕零,太傅竟然把他们的性命看得比死去的父亲还要重要。
管理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心说:“不忠不义之徒,为了邀买人心,连君父的死都不管不顾了。”
医者的神经不敢粗大,忙不迭跪谢:“罪人铭感五内,然则罪人自知罪孽深重,请施肉刑。”
荡虺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太傅从来说一不二,你这厮得了好处一边笑去,休在这里聒噪。”
[1]张臻,魏永义,石晓等,动物性天然防腐剂在肉和肉制品中的应用进展[J],肉类工业,2014,4,14
第一百五十七章 缘斯(重写版)
公子卬在视察中发现了不少小孩,他们满脸稚气,手里捏着木矛,身上也没甲胄。还有许多女兵——按照本地人的说法,应该是健妇。虽然名托健妇,但她们的身材也不见膀大腰圆,相反,在饥馑之下,衣服底下显得身形单薄。
“妇人、垂髫臂膀纤细,身无甲胄,战力如何?”
田伯光回道:“骚扰尚可,杀敌不能。城内精兵均被废公带走,若无妇孺,仅仅三百兵,怎能抵挡狄人三千蚁附?”
他的语气里不无对宋废公的怨念。
房屋被拆了不少,许多人住在瓮城的洞里,一派萧索。
看到公子卬带来的人马威武雄壮,铠甲炫光,洞里很多人出来叫好,对战争的绝望顿时被新的期盼所取代。
“开饭啦!都去吃肉吧!”公子卬一句话吸走妇孺们的好感。
一边看她们啃着肉干,公子卬一边和长丘土著交谈。出乎大家意料,公子卬竟然可以用齐国的语言交流,使人倍感亲切。
这对于公子卬没什么难的。穿越前他是温州人。大多数温州人都在外地做生意,语言天赋点满。在普拉多学意大利语,在法国学法语,相比之下,学点山东人的倒装句不是很难,毕竟已经有商丘话为基础了。
“太傅兵马如此雄壮,明日大概就能击退狄兵了吧?”
“明天就开打吗?”有人问。
“废话,长狄在城外一天,我等就多挨一天的苦,太傅你说是吧?”
公子卬道:“卬无意明日决战。”
“啊?”有诧异之声。
“卬以为能打歼灭战,就不打击溃战。”
“要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长狄,固然是好,可狄人来去如风,太傅如何能做到一股聚歼?”田伯光问。
“此事卬已有成法。”
“请太傅释我之疑。”
“太傅可否能让我说?”荡虺很想在众人面前表现一番。
公子卬点点头。
荡虺第一句话就说得不合时宜:“我等计划如当初歼灭废公之师一样。先用桑林里扎营的兵马骚扰狄营,用头发污染其水源,入夜后用蛤蟆疲敌,使其夜不能安睡,再在粮道上四处刨坑,阻碍粮车。
狄兵定不堪其扰,仓促攻城。桑林之兵绝其后路,我等御其前锋于城下,到时候狄人进退无路,覆军杀将易如反掌。”
公子卬:“说得好,下次你不要说了。”公子卬发誓,下次荡虺在公众场合,不拟好发言稿,并经自己检查一百次,绝不让说。
……
每每入夜,总有辎车把物资运往城内,一开始是肉干等食物,后来是煮过的水,武器、铠甲、箭矢。
狄人长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尝试了几波夜间的拦截,都不是食用决明子的宋军的对手。“缘斯,再这么下去,围困还有什么意义?不如退兵,再做打算。”
宋国境内的长狄首领被称作缘斯,他头上带着羽冠,身上纹着夔凤,从他的军用帐篷中踱步而出。帐篷很简朴,是用一根木杆,插入狄人发明的柱顶帽中,围以皮革,辅以圆环搭成的。手下从双耳铜釜中,打来早餐的奶酪,置于提链铜皿,献于缘斯,而手下自己,则抱着灰陶,在一角默默咀嚼。
长狄的社会形式还没诞生国家,仍旧保持原始的部落形式。家族最强的是酋长,稍微次之的几个家族则为长老。这样松散的联盟谈不上等级森森,在军事行动中异见者不少,缘斯没有办法像君王一样随意处死手下动乱军心的长老,杀了他,长老的家族立刻就会反叛。眼下面对宋人这样强大的对手,不能不凝聚每一分力量。
“真是个鼠目寸光的家伙。他只心里惦记着自己族里的青壮,本王族里的壮士不也折损了一两成嘛?”战争中的士气很难长丘保存,一般折损了一两成,士气就会开始动摇,遑论比封建国家、地方军阀更为落后的部落了。大家出来打仗可不是为了什么宏图伟略,抢钱抢粮抢娘们才是部落血拼的前景。眼下三千多人围殴三百人的城池居然久久不下,前途渺茫,对方的后援也出现在战场上,许多长老的动摇在所难免。
地方军阀和部落长老都是这副德行,保存实力是刻在血脉里的东西。
缘斯心中鄙夷,但是脸上却是劝谏时的诚恳:“青长老,自从我父王把缘斯之位传于我,至今已有一十三代了吧?我们长狄从蒙古高原一直东迁至这里,曾经拥有璀璨的文明和精湛的技艺,然而这个地方既没有铜矿出产,也没有玉石的瑰丽,以至于我父王下葬的时候,没有精美的墨玉斧和错金镶银的铜牺尊作伴。
我们的战士曾经身披铠甲,身形高挑,可现在呢?我们的铜剑是锈一把,少一把,我们的后代是一代比一代矮小,再这么下去,我等以后就要用石头与宋人作战了!
殷宋继承了殷商玉石之路,商贾们可以和遥远的西方地界(指新疆)互通有无,从玉琮到青铜,无所不有;从女子到粮秣,无所不丰。我们长狄有句古话说:“强取胜过苦耕,只要把宋人的财富攥在手里,长狄的兴盛就会不可抑制。
只要打下长丘,宋国从济水到丹水这片广袤的土地,就无险可守了。我们和我们的后代可以轻取户牖、葵丘、贯、亳、蒙、戴,最后饮马于商丘河畔的睢水。想想吧,我们的后代是在年复一年中等待青铜腐朽,最终以石器为生,还是坦率地接受一两成的折损,迎来无限富饶的未来呢?”
青长老被缘斯的大饼砸得,还剩一点理智:“可现在拔城不能,后援已至。胜算不大了。”
缘斯道:“我尊敬的长老啊,今天会有宋人把木幔,竹飞梯等物资送到我们的营中,帮助我们力克长丘。”
“宋人?宋人怎么会帮我们打长丘呢?”
“哈哈,长老没想到吧?宋人也不是铁板一块的。他们氏族与氏族之间虽然曾经是血亲,但百年下来,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他们中原人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宋人氏族的家族不与我等毗邻,我们用马匹就换回了许多武器、军械,他还向我们推销一种物什,洁白如雪,可以在上面绘画,可惜我们对此不感兴趣。
这个家族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宋国境内还有一支部落唤作山戎,这个家族还把粮食、武器出卖给他们。他们告诉我们,有一种秘密武器叫做马镫,问我们要不要。他们没有带来样品,本王也不知道效用如何,他们吹嘘说骑兵用上马镫无往不利,他们已经把马镫的图纸都卖给山戎了,因为楚丘的宋人要围剿山戎了,山戎愿意出天价购买马镫图纸。
这个家族的人坚持不给我们看马镫的样品,说看了就能仿制。不卖实物,只卖图纸,价格非常离谱。本王才不会花冤枉钱。如果山戎真的打败了宋人,说明这马镫物有所值,那样我才会考虑采购的事。”
第一百五十八章 鏖战(重写版)
青长老道:“话虽如此,可宋人的援军已经到了,我族的儿郎们报告说,已经有宋骑出现在我等的后方,他们把道路毁坏,似乎是要断了我等的后路,再这么下去,我军危矣。”
一旁的声长老也忧心忡忡:“桑林里也不知埋伏了多少兵马,也是隐患。”
缘斯道:“诚然,我等后路有危险,侧翼也有宋国援军虎视眈眈。我等食物不多,你们也是知道的。”游牧民族对土地开发远远不如农耕民族,储存的粮食远远不如农耕文明的丰沛。
“我等不可能先剪灭后路和桑林里的宋兵再攻城,毕竟食物有限,时间有限。本王主张直接挥师攻城,今天军械一到就攻城。摆在我等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则退兵,二则攻城。如果退兵,本月死了这么多儿郎,全都白死了。而且本王可以断言,现在的长丘,是几十年来最虚弱的时候,他们的精锐被公子御调走,他们的城里已经很久没有生火做饭了,他们的都城经历内战,满目疮痍,他们的援兵也不会更多了,因为真如那个家族所言的话,山戎会歼灭楚丘宋人的进犯。
只要攻下长丘城,侧翼和后路的敌人就失去了依托,我等也就没有覆军之危了。哪怕他们暂时断了粮道又如何,城里面不是还有活人么?我们还怕饿肚子么?”
虽然缘斯没有绝对的威信,但还是说服了部落中的长老们。
日上三竿,狄人的阵地上爆发出激昂的呼号,精锐的骑兵和车兵进行着亢奋的战争动员,仿佛是马背上的雄鸡。
“打下长丘,敞开吃肉!”
城头的宋人不知道狄人说的什么鸟语,但看架势也知道大战在即。
凄厉的警报响起:“敌袭!”
……
缘斯拔剑跃起,无数的狄人顶着脑壳上的长尾毛,背上土囊,争先恐后地奔向长丘城的城墙。
之前的轮番大战,狄人已经在城墙四周的多处,用人命铺设了一条条坡道。土囊层层上累,三米高的城墙已经堆垛了半米之高。只要再接再厉,再垒上半米,身高两米的长狄就可以徒手爬上宋人的阵地。
这是狄人希望的,也是公子卬故意给他们保留的念想。
“放箭!放箭!”荡虺大叫道。
长丘原本的守军早就用完了箭矢,现在弯弓的都是公子卬带来的兵。他们有的原本就是宋废公手底下的士人,常年累月勤习箭道,但有的是在都城里招募的新兵,虽然擅长骑阵,但箭术上就逊色许多。
狄人一个个跑到城下,丢好土囊就撒开脚步往后跑——如果宋人弓兵不探出身子,紧贴城墙的地段就是射击死角,而丢完土囊的狄人是宋军的重点打击对象——他们身形矫健,填土效率居高,而返回的途中常常要受到下一批狄人的挡路,既是重点打击的对象,也是绝佳的射击靶子。
“缘斯在上,儿郎们业已堆垛半人之高,可以攀附攻城了。”
缘斯微微颔首。
当初包围长丘城时,城外布有矮墙、护城河。
聪明的宋人挖沟,引济水的分流藩屏着城墙外侧的一段地区,在护城河与城墙的中间,设置了低矮的墙体来阻碍攻城器械的展开。
经过几个星期的殊死搏杀,长狄终于在付出大量炮灰的性命之后,填平了浅如溪水的护城河,拆卸了阻碍进兵的矮墙。
“准备竹飞梯!木幔!发起总攻。”
缘斯短剑前指,厉声下令。他判断宋人已然力竭,长久的攻伐终于到了拨云见日的时候。
青长老立刻组织人手搬运木幔。
《武备志》载,木幔者,用板制如屏,裹以动物皮革,以绳系之,挑于竹竿,载以四轮之车,中立高杆,以绳挽之。凡攻城欲蚁附者,木幔足以抵御当面飞来的箭矢、礌石。
高大巍峨的木幔缓缓在前方挪动,两名训练有素的狄兵上下操控着绳索,使得木幔的挡板可以上下位移,变换角度,阻挡疾风骤雨般的箭矢。跟在木幔后面的是列队的步兵,他们携带着竹飞梯,准备等到木幔推进到城墙上之后,先登作战。
狄人的竹飞梯与后世宋朝人发明的飞梯,名字虽然相同,但是形制迥异。既没有双轮加速,也没有转轴的驱动,狄人的飞梯顶部附有长钩,以作固定,仅此而已。
青长老跟在木幔的后面,一根流矢从右侧经过,他已经见识惯这样的场面了:“城上的宋人也就这点本事。他们会不停地射箭,但这阻挡不了我们。我们将屠灭他们的躯体,掳掠他们的妻女,用他们的粮昧充饥,用他们的青铜铸造明器。”
耳边稀稀落落地传来呼痛声,一大群光着膀子的狄人士兵正在飞快地把竹飞梯挂上城头。
这时候,诸侯的制砖科技树还没点上,城墙用夯土版筑,实心,与明清时期的青砖城墙大相径庭。
负责筑建长丘城的宋国司城十分严苛,验收标准在军中广为传颂。城墙竣工后,司城用锥子拼命狠扎,如果铜锥扎进入一寸,这块城墙就要推倒重建,负责筑造这段城墙的工匠和负责监督的舆人都要当众被拉下去枭首祭天。
《晋书》记载:“乃蒸土建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
严酷的标准诞生了钢铁般的城墙,狄人刚刚把长钩搭在城头,城上眼尖的小孩如同见到足球传到脚下一般,飞起一脚直接把长钩连同竹飞梯一块踹飞,攀附在飞梯上的狄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没办法,城墙被夯得太结实,铜质的长钩强度和硬度不足以嵌入。
天旋地转之际,一支冷嗖嗖的箭疾射而来,插在了他的脑壳上,温热的鲜血从脑门涓涓淌下。
“好样的。”长丘的城头爆发出欢呼,孩子的英勇行为得到了极大的称颂和褒奖。
缘斯脸色青如湖水,呵道:“放弃竹飞梯,改用钩子攀附。弓手抵近射击,压制城头箭矢!”
原本在后排输出的弓箭手被拉到了前排,在牺牲弓箭手安全性的同时,狄人的箭矢命中率急速飙升,城头的无甲孩童纷纷受伤,血流如注。
“集中火力射击狄人弓箭手,不要在木幔上浪费火力。快!让垂髫小儿去把金汁、滚木、礌石调配过来。”战斗进入白热化,负责这片指挥的荡虺疾声下令。
公子卬的兵开始专注于向狄兵弓手倾斜火力,狄人不甘示弱。田双是田单的堂弟,当他瞄准一个狄兵的时候,后者也盯上了他。
“嗖。嗖。“仿佛是命运的注定一般,对决的两个弓手同时射出了手上的夺命之器。倚仗重力的加持,田双率先命中了对手的咽喉,狄人掩着喷涌不止的大动脉无力地瘫软在地。
狄兵的箭法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稳稳地命中了田双的躯干,但是青铜的胸甲把轻盈的箭矢弹开,他丝毫无损地寻找下一个猎物。
“可笑,你们的青铜只够用来陪葬,我们的青铜尚且能用来装甲。你们的弓手如何与我们相抗衡。”他对狄人嗤之以鼻。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诱攻(重写版)
狄兵进攻的是城墙的“马面”,所谓马面,就是除了城墙四角,其余凹陷下去的城墙。进攻马面的狄兵不得不接受来自三个方向箭矢的交叉火力。
狄兵弓箭手一个又一个被点名爆头,但是他们的死,给步兵登城争取了时间——虽然是徒然的垃圾时间。
攀在城墙上的狄兵还没来得及完成引体向上,长丘的土著就把礌石从高处滚了下来,狄兵们被隆隆的礌石碾得嗷嗷叫,被碾压的手指一阵血肉模糊。
滚木也被运了上来。滚木的数量不多,木材有限。然而相对于礌石,滚木有其不可磨灭的优势——可回收再利用。
荡虺第一次见到守城战的残酷。硕大的滚木两端被绳索牵住,中间刨了不少的陷坑,每一个坑上安装有削尖了的木矛。
“丢!”一声令下,滚木尖锐的矛头重重砸在城墙上的狄兵。“拉!”又是一声暴呵,滚木被高高提起、回收。
“再丢!”滚木阴影再一次笼罩在心存侥幸的狄兵上方。
仿佛是循环往复的农用机械,一串串的狄兵被凿穿了颅顶、面颊,五官的碎肉或是飞溅到木幔上,或是沾染到城墙上,哀嚎声不绝如缕。
青长老身边的武士顿时士气大沮,他发现很多部下都眼珠子飘忽,动作逡巡不前。他咬咬牙,惩戒了几个不开眼的懦夫,新一轮狄兵的引体向上运动又在长丘城墙涌现。
荡虺觉得防守的压力愈发减弱,士卒们愈发游刃有余,便下令弓箭手节约箭支,力争每一根箭矢消灭一个狄人。
“借过,借过!金汁借过!”田伯光大叫道。不论公子卬的兵还是土著,闻言都是变色,赶紧让开一条大道。
作为防守方压箱底的武器,金汁经过一段时间的熬煮,终于粉墨登场。
滚烫的釜内,金黄的液体冒着气泡,一股令人掩鼻的味道扫过人群让开的通道。
宝贵的金汁,所调配的原料囊括了人粪、马粪、尿液以及狼毒砒霜之类的毒物。战争期间,屎尿都是需要认真收集的资源,用来制备各种各样的生化武器。
金灿灿的汁水饱含各路菌种,兼以沸水的烫伤、砒霜的毒性,被将士们一股脑儿泼向埋头攀登的狄兵。
三国吕布偷袭许都的时候,尚且抵御不住程昱的金汁。全无吕布之勇的狄兵如何能抵挡生化武器的腐蚀。
木幔边上的狄兵结结实实在金汁中沐浴了一番。
狄兵们有的跳脚,有的打滚,如何鞭笞都不能挽回进攻的态势。
“长丘的宋兵今日怎么这么勇猛?箭矢不绝,士兵雄壮有力,士气如虹。”最前线的青长老心中惊骇。长丘的守军原本饥馑不堪,射不能远,丢送滚木雷石的频率远没有这么频繁,即使是金汁的腐蚀能力,也远没有今天这么强。
“当。当。当。”狄兵大营的方向传来了凄厉的预警,青长老回头看去,潮水般的狄兵身后,出现了白衣金甲的骑兵阵列。
“那是桑林里埋伏的兵马么?天!”青长老只感觉天旋地转。
数百骑兵横列成阵,看起来仿佛有两三千人之多。而且清一色的铠甲,笔直的阵列,足见这亭兵马的军事素养了——不是精锐的话,会给这么崭新而优质的装备嘛?
……
就在公子卬以长丘城吸引对方注意时,武驰完成了侦察、绕后、集结、列队。
武驰左手扶缰、右手夹住骑矛,把它斜指向西边。军队放出去容易,收回来困难,一如覆水,现在长狄的部署在进攻中已经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伍与伍交织在一团,彼此没有了任何呼应。武驰铆定了狄人最混乱、最薄弱的地方下刀。
一片连绵的铿锵声,武驰一夹马腹,向前冲去的时候高声喝道:“慢步齐进,让狄人尝尝我们宋骑的厉害!”
后面又响起连绵的响应声:“让狄人尝尝我们的厉害!”
骑兵队列所过之处,如同秋风扫落叶,后方的狄人步兵转瞬之间被打散了建制,如同星斗一般四处点缀在城外的土地上,惶惶如丧家之犬。
兵败如山倒,溃兵冲散了原本略有战斗力的别部步兵。
缘斯手下的机动部队就成了部队最后的主心骨。
“骑兵出战!”为了掩护慌不择路的溃卒回营,缘斯毫不犹豫下令机动部队掩杀一阵,为友军争取时间。
看到来骑略少于己方骑兵,没有车兵,缘斯冷笑一声:“宋人车兵尚且能让我有所忌惮,宋人骑兵,较之我长狄骑兵,不过鱼腩而已。急击务失。”
长狄与宋兵鏖战多年,对宋国马匹的质量门清。宋国不似秦国,养马技术稀烂,养马人才不说日渐凋零吧,简直一个没有。回交术这样的秘术,在宋国那里只有个概念,在狄人这里是人人都会。遑论选种、饲料等等。
宋国的马除了进口的那一代比较优秀,后面是一代不如一代。
缘斯这边的战马跑得快、体力好,相信能在骑兵对冲中杀对手一个七零八落。
缘斯只手一挥,被寄予厚望的大队骑兵,密密麻麻地从营垒中涌出,仿佛是大马哈鱼集群猎食一般,一千五百量级的骑兵海汹汹而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少量载有箭支的车兵,以备补充前线弓手的箭壶。
声长老腰胯着骏马,圆形的马镳正面中间有凸出的圆鼻,穿系过络头的颊带,通过背面的一双小环,穿挂在马衔环上并用辔绳固定结实。
擎于手心的,是六十磅的弓,全长1.1米,重0.5千克。相比于同期的单体弓,游牧民族一支的长狄采用韧性强的绣线菊木,做成不对称的弓体,组装上北山羊的角片与野牛的牛背筋,缠绕上羊肠衣制成的丝,辅以羊筋熬成的胶,在弓梢处和出箭点贴上骨皮,余者以朱漆涂敷,兼以白桦皮包覆、以润羊血进行防潮处理。
制作精良的弓被赋予了更好的拉伸性能,提供更为充沛的弹力,因而箭矢的初速度在早期的弓中,出类拔萃。
挂在腰下髋骨的是合装式箭囊,由羊皮和木条精心缝合而成,囊上设有皮带,用于射手斜背在身上。箭囊中插着三十支箭矢,长约半米,有青铜、角、骨、木四种品质的四棱锥形箭簇错杂其间。箭簇带有两翼,附上狰狞的倒刺。箭杆后部留有扣弦的弦口。
手上装备有羊皮扳指,用于防止手指被弦勒伤。扳指背面用麻线、皮条作系扣绳,将扳指套在大拇指上并系紧扣绳,大拇指在拉弓时就不会受到弦的勒伤。他的手臂上捆扎着红牛皮护臂,足以预防回弹的弓弦伤及自身。
身为长老,声长老也要冲锋在前。古典时代的战争没有龟缩在后面的大佬。良驹、宝弓和傲视同时代的马具,声长老大呼小叫地冲着公子卬飞驰而来——攻城战打不过,但骑战可是长狄的拿手绝活。
第一百六十章 骑射vs矛骑(重写版)
一个手势,狄骑们就四散开来,抛射箭雨。
骑兵海远程抛射素来是游牧民族的拿手好戏,波斯帝国的三代目大流士一世就是因为吃不透斯基泰的骑兵战术,在会战中毫无建树地被歼灭八万兵力。
铺天盖地的流矢犹如蝗虫一般,在武驰眼中放大至密密麻麻:“冲锋!”
一声令下,宋骑一改齐头并进的速度,转而全速冲刺,他们用甲胄和武器保护着马匹的致命部位——大脑和前胸的脏器。一些战马即使身中流矢,只要不致命、抑或是运气好射中纤细的马腿,在肾上腺激素的作用下,它们在血流干之前丝毫察觉不到疼痛,随着身前身后的同类一道并力驰骋。
箭雨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穿越它,宋骑已然将索敌距离拉扯到百步之内。
声长老观察战果,发现落马者寥寥无几,忙不迭下令策马拉开距离准备依仗狄人马种好,速度快的优势,再给宋骑来一套箭雨洗脸。
声长老和他的骑兵部队纷纷把弓箭背在背上,双手紧住缰绳,把身体尽可能贴在马的鬃毛上——他们没有马镫,只有这样才能稳住身形不坠落马下。
“呃。”一声闷响,队尾的狄骑被武驰蓦然一枪刺死,殷弘的鲜血飞溅而起。随后,更多的狄骑被捅死,红色的血污像莲花般绽放。
“怎么可能?”将旗下收拢溃卒的缘斯看得目眦尽裂。远处视野有限,他看不到视野中小如蚊蝇的马镫,只见到狄骑被一个个撵上、坠马。
“我们人不具甲,马不着铠,载重轻,为什么速度不及宋骑?”
他百思不得其解。殊不知狄人在光滑马背上不可能一手持弓的同时将马速拉到极限,否则有坠马断头之虞;宋人虽然不是马背上的民族,但因有马镫、马鞍稳固身形,马匹能跑多快,他们就敢把马速放到多快。
猎杀时刻到了。眼见宋骑死死黏住自己,许多狄人纷纷转身应战。他们收起斯基泰弓,拔出兽柄短剑,熠熠的寒光给予他们对垒宋骑的勇气。可区区短剑如何敌得过三米长的骑矛?一寸长一寸强,凡是敢于用剑直刺的都被先一步捅出了窟窿;而企图用剑技先格挡再近身再斩击的狄人也死在了第一步——宋人可以脚踩马镫向马借力,沉重的力道不是光滑马背上的剑士能格挡得住的。加上宋人虽然因为冲刺前后位置错落,但左右总有同伴协同攻击,每一个狄人都要面临数把骑矛的攒刺,而狄骑因为短剑长度有限,根本不能与同伴之间互相支援。
“鸣金,鸣金!”声长老不等缘斯的命令,先一步下令让本族的骑手撤退,口中咒骂:“缘斯还说现在是宋人最虚弱的时候?明明是最强的时候,好的阀?”
短短一个照面,狄骑就被数量是自己半数的对手打垮,远射无伤,近战无敌,这仗摆明了根本没法打。
“跑吧跑吧,缘斯的家族肯定完蛋了,我们一族不能跟着殉葬啊,能跑多少是多少。”
“止!”武驰一抬手。战场上马力有限,追杀骑兵的消耗远远大于欺负步兵。
“前面有田单所部拦住后路,他们跑不掉的。”矛头一指失去掩护的狄人步兵,武驰命令道:“弄死步兵。”
缨盔两侧又响起了畅快的风声,面前的敌军把背影和后脑展露在自己的兵锋之下。
沿路狂飙的两军中,那些倒霉的狄兵溃卒要不是被疾驰而过的马蹄踏成肉泥,就是才勉强站起来就被长矛刺了个对穿。
在这种毫无危险的追杀中,武驰的长矛饮血。一个狄兵身上挂满了金汁,全力挥舞着双臂,往前窜的时候后仰着头颅,把面颊都仰到了天上,武驰纵马从他身边驰过的时候,一矛把脏腑都捅了个对穿,猩红的碎肉滚落尘埃。
蹂躏步兵不需要多少马速,武驰的阵列再次变得笔挺,宛如崭新的裤脚线。城下肆意杀戮的时候,长丘城上密密麻麻都是瞪着眼向下观看的士子和野人——狄人都溜出弓箭的打击范围了,大家手头无事,都在瞠目结舌地观看千载难逢的大戏。
一群数量庞大的狠角色在前面玩命地跑,一群更狠的角色在后面拼死拼活地追,跑得快的溃卒相互推搡,阻挡了后面袍泽逃跑的生路,田伯光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幕——兵败如山倒,但倒得远远超出了他的思考能力:“原来骑兵阵列这么厉害!”
远处的缘斯看得心痛如绞,这都是他征伐的资本,安身立命的倚仗:“箭雨抛射阻击。”
武驰还在凶神恶煞地兀自追击,直到看到对手逃回营地,组织防线,漫天的箭矢如同雨点般落下,才心满意足地收手,拨马回师。
“今天咱们已经杀够了。勿邀堂堂之阵,勿击正正之师。我们正面邀战可以,但不要冲击收拢好的阵列、防御工事。反正按照太傅既定的方针,这些蛮夷一个也跑不掉。”
另一边,田单已在狄骑的归途设好防线。道路的两旁是茂盛的荆棘和灌木,道路之上布好了陷马坑。
长狄的声长老拍马至此,他的族人首先尝试了强行冲击防线,但飞驰的战马踩在陷马坑上通通折断了骨头——陷马坑的深度是经过计算的,这一招是公子卬看抗战片学到的。
夺路作战失败,声长老不得不弃马钻入荆棘丛中。
“标枪!”一声令下,破风之声、惨叫之声,不绝如缕。声长老拼命向荆棘深处钻去,也不浪费时间用短剑去斩荆棘的尖刺,不多时,身上多处被扎得血淋淋的。附近的蚂蟥、蚊蝇顿时闻风而动,趴在声长老身上觅食。其他狄骑纷纷有样学样,有的为了快速钻入狭小处,甚至连武器都抛弃。
田单抓到了一个受伤的俘虏,他在逃跑中摔断了腿,几个废公旧部要杀了他。
田单阻止道:“住手,太傅要活的。”
“要活的就可以是吧?”说着有人就要废掉俘虏的手脚。
“休伤了他,太傅说有个公约——某虽然听不懂但这是军令!”田单解释的不清不楚,只是机械地执行公子卬的命令。
看到田单还使人救治俘虏,士兵们都有怨言。
第一百六十一章 火折子(重写版)
一次军事冒险,狄人死伤枕籍。缘斯本族最忠实地执行族长地命令,因此相比于部落中其他家族损失最大。战前三千狄人精锐,在攻城的时候损失一成,与宋国矛骑兵阵列对垒被阵斩一两成,最后建制被打散,失去彼此掩护,露出脊背争相逃命时,逃跑、死亡、失踪、重伤了三四成。现在猎人和猎物已经反转。一次诱攻,狄人哪怕连正面野战也不可能取胜,遑论攻城。
部落里怨声载道,缘斯威信扫地,他甚至没有足够的兵力去镇压别族狄兵的怨言。
青长老强烈要求缘斯明天就拔营——今天士兵们体力已然耗尽了,需要休整。
青长老谈吐间再无对酋长的丝毫尊重,口吻近乎强硬,若不是自己还指望缘斯发挥他最后的作用,带领大家逃出死局,他早就发作了。
缘斯眼皮抽搐了一下,心中杀念勉强按捺下来,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否则族中二郎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就是被俘虏,继而贩卖为奴。
……
长丘上下爆发出了齐声的欢呼,今天的损失微乎其微。人人都在高谈阔论,放声欢笑,嗓门更是一个比一个洪亮。围城的压抑气氛一扫而空。“真是威武啊。”长丘的百姓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新领主的能耐,仿佛自己也与有荣焉——在封建时代,百姓的生存与安定,和统治他们的领导的个人能力息息相关。捡到这么强悍的领导,庶黎们脸上都洋溢着红光。
管理提议设宴庆祝一下,遭到公子卬的拒绝:“等全歼了狄酋再欢庆不迟。”
“国人和野人一个月来忍饥挨饿,也不容易。”
公子卬道:“我又不是小气的人,不设宴是因为不能因为懈怠而失去了追穷寇的战机。军队统统回去备战,分下食物,让城里百姓乐一乐。”
缘斯撤去了围城,把防线猥成一团。从桑林里开来的补给再不受威胁。城里的百姓都吃到了肉食和粟米。许多野人吃得泪流满面,很多人一年到头都没几口肉味,公子卬免费供应,他们个个感恩戴德。
“吃慢点,少吃点……”下面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吓坏了公子卬:“你们这架势会把自己撑死的。”
野人们振振有词:“太傅您是不知道我们野人的苦。吃了这一顿,不知道下一顿饱饭是什么时候。我宁可撑死,也不愿以后后悔。”
公子卬怎么劝也劝不下来,拿他们没办法,只得退一步:“这样吧,你们少吃点,我允许你们把粟米和肉干带走。”
“一人能带走多少呢?有定额吗?”荡虺问。
公子卬说出了最让他后悔的话:“我不想和自己治下的臣民斤斤计较。我估计给他们定额后,他们会想着:‘既然能带走的吃食有限,那今天肚子里多吃一斤,就多赚一斤。’到头来还是会把自己吃出毛病来。我说的对不对?”
公子卬问了最近的一个野人,他嘴里塞满了食物,不住地点头。
“看……我说得没错吧。”
果然,野人们听到公子卬的许诺后都乖乖表示自己不吃了,一定听太傅的话。
“长丘人口一千户都不到,他们现在个个身形羸弱,皮包骨头,谅他们也提不动多少。花这么点钱,收买民心,我觉得很划算。”公子卬两手叉腰。
很快,公子卬的嘴巴就合不拢了。
他亲眼看见一个个身材短小的臣民把两倍于自己体重的粮食扛在肩上。
“靠!他们身高平均下来也才一米六吧?体重差不多五十来公斤。我靠,我靠!”
荡虺悠悠道:‘再这么搬下去,太傅还剩多少家底?’
管理幸灾乐祸:“太傅现在可不是反悔的时候,他们辛辛苦苦、拼命往家里搬运,再抢回去,不仅收服不了人心,还要心生怨怼。”
“搬吧搬吧~”公子卬扶着自己的额头,沉痛而无奈。
……
一根竹子,刨出圆筒的形制,在顶盖上打个小孔。接着准备好木炭等引火之物,苎麻(春秋时,人们称之为纻)搓成条,在纸张上撒点引火之物,卷之……加一条苎麻,卷之……再加引火之物,再卷之,如此循环往复。将卷好的纸张塞入竹筒之中,南北朝的黑科技——火折子就这么做好了。
当竹筒盖子盖住时,空气的供给只能从小孔中少量流入,因此火折子的火种既得到保存,又不至于旺盛;等要用时,取下竹筒盖子,能迸发出蜡烛一般的火光。
明朝时的火折子制作成本更低,但公子卬无法实现——那需要从海南引入的棉花以及南美引入的红薯藤蔓。
火折子战前被郑重其事交给武驰保管,公子卬吩咐过:“这是第一批试制品,希望能在第一次夜袭作战中投入实验,看看效果。”
……
切断水源、切断粮道、污染水井,投放满嘴都是花椒的蛤蟆。武驰的操作行云流水,最后是用火折子纵火。
长狄的军用帐篷主体是用皮革制成的,经过脱毛、揉制、摔打,非常不容易引燃。所以纵火实验的主要目标就在于点燃狄营的粮秣、马厩、武库、堆放薪柴之处。
狄人多以畜肉、奶酪为食,但是进餐毕竟要薪柴。故而可以火攻骚扰。城头的瞭望塔居高临下,因此公子卬早就观察到狄人领取食物和薪柴的那几顶军帐。
狄人马多,所修建的马厩也不少。马厩不仅有很多给养战马的草料,还铺设了不少干草为马匹夜间驱寒。如果点燃马厩,马匹就会受惊,四处流窜,践踏士卒,窜入帐篷,届时会引发更大范围的混乱。
武库中不仅有大量备用弓箭,还有木幔,竹飞梯等攻城器械,易于引燃。
夜凉如水,宋国平原东北方向的大野泽和西南方向的陆地形成显著温差,进而形成一股湖陆风自东北而来,向西方、南方刮去。
尽管公子卬事前预料到这股风向,武驰等人还是暗赞一句:“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