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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国崛起全文阅读

作者:屏峰书生     宋国崛起txt下载     宋国崛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七十七章 持久战

    田单把手指往身边一点,对着刚刚入座的年轻人道:“你应该变现得像墨非中队长一样泰然自若,诸葛会需要大家平心静气地讨论对策。宋公还是太傅的时候不是说过吗?如果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纠结那只下蛋的母鸡长着什么颜色的羽毛呢?

    你已经能娴熟地指挥两百个猎骑兵的战术展开,经历了轮番大战的淬炼,挺起胸膛来,你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只会躬耕的野人了。过去的出身,抹杀不了你建立的功勋。”

    会议很快开始,田单首先发言。

    “我军需要行船至济水东边的乘丘,但是一只小船只能承载十五个骑士抑或是五匹战马,把两千个骑兵运送到东边的乘丘城原计划要整整六天。

    然而现在渡口秩序全无,严重降低了登船的效率,诸君有什么办法能加速登船的进程?”

    田单身边的墨非举起手:“请大田大夫先等等。我们为什么要去乘丘?难道不能让鲁人自己自行消灭长狄吗?

    我们虽然先前答应了他们,但是现在情况有变,楚国的兵锋直指中原的咽喉,我们应该优先去陈宋边境布防吧?”

    墨非的声音引起了与会者的附和,秀吉虽然知道宋人向来言而有信,诚信为本,但是都火烧眉毛了,谁还管得了鲁国的事情,正所谓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和这个时代其他的部队不同,宋公卬一力主张下级要先消化上级的战略意图,再展开战术讨论,这样才能给放飞的思绪定好边界,也让给基层讨论划定边界,免得出现像小鬼子那样出现下级裹挟上级的奇葩。

    田单先不做声,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封信笺,朗声诵读其中的内容。

    “太傅文几:

    臣繁鑫有言。臣受命从鲁地贩卖甲胄,收购粮草、硫磺,以充火药之用。然而,硫磺产于鲁国城邑阳关(今山东泰安市岱岳区)之郊,我自购得后,经淄水、洙水转运至曲阜后,欲经泗水、济水运往鞌城。

    近日获悉,长狄侨如部兵围鲁之咸丘,控扼泗水西段与济水下游,水路断绝,陆路亦有被游骑纵掠之风险。若不能解除咸地之围困,硫磺、粮草,恐怕迟迟不能入宋境。

    望太傅早发救援,以为接应。”

    “还有第二封信。”田单又变魔术似的摸出一封:

    “田大夫亲启:

    孤一人今日得到鲁国使者急报,叔孙得臣一千甲骑不敌长狄三千甲骑与一千步兵的夹击,两军会战与平原,小挫,今退守城池固守。

    鲁国,孤一人所以必救。若无硫磺,我则无火药,楚军人众兵强,非火药不可夺其军志,力挫其锋芒,此其一也。

    鲁者,宋之盟友也,即使鲁人不出兵,只以船只运送粮草以为支援,于我宋国而言,亦是大有裨益。此其二也。

    战争者,乃政治之延续。政治所赖者,钱粮也。

    楚人系郡县制,而我为都鄙制,相比于都鄙制,郡县制集权更甚,能集中力量办大事,故而楚人征战,总能把举国的力量凝成一拳,每战多胜。

    然而,权力不是越其中越好的,集权是一把双刃剑,在更加强大军力的同时,他的损耗也更大。权力越是集中,效率越是底下,征税成本愈发递增,故而相比于都鄙制,对百姓的税率更甚。此之谓,制度之成本也。

    当今之世,唯有宋有铁器,而其余诸侯皆用青铜耕作,故而每户最多只能照看百亩(周制)之田而已。而楚国的军队规模,如今业已远远超过了青铜时期农夫所能供养的规模,故而不得不对外掠夺,以维持其军费、官府开支。这是依赖掠夺来维系制度的成本。

    这样的制度,孤愿意称之为军国主义。

    楚军国主义之所以要进攻宋国,是因为他们认定,在宋国的钱粮可以弥补他们在战争中的开销。一旦我们的抵抗使得他们的军费超越了收益,他们就会自行退兵;倘若楚王执迷不悟,双方就会陷入持久战,楚国的土地是宋国数倍之大,又有十余个仆从国为之输血,如果我们的粮草不能坚持到底,则输掉战争的就会是我们;如果楚人的粮食先见底,不足以维系郡县制的开销,则楚人先崩。

    以二等中原之国,力杠天下第一强国,如果没有外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因此我们需要鲁国,需要晋国。楚国在境外作战,从江汉平原跨越一千七百周里(约六百公里)输运粮草到宋国,从郑国输运到此四百一十周里(约140公里),从陈国输运至此五百周里(约168公里)。

    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粟,沿途输运的粮食损耗极为可怖。只要晋、鲁支援的粮草源源不绝地从济水上输送,再加上我们今年缴获的粮食丰厚无比,那么最终的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故而特令你部、龙骑兵部、矛骑兵部两千骑兵,从乘丘登陆,切断狄人后路,相机决战,以解除鲁围。”

    宋公卬的前半段论述,在座的军官都能听懂,但到了第二段,绝大部分人都听得云里雾里。虽然每一个字,他们都知道其中的涵义,但是连在一起,就懵逼了。

    “原来如此。”在所有人都处于五迷三道的时候,两个新的中队长竟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俩都明白了?”田单大感意外,说实话,他乍一听这段论述,整个人也是云里雾里,没有比他的部下清醒多少,只不过他认识善儿,找这位女诸葛请教,才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墨非很自然地点点头:“关键是一开始我没有想这么远,经过宋公提点,打开思路后,我就明白过来了。”

    墨非边上的是庄家小子,单字一个梦,蒙邑人。田单对这两个点头的部下很感兴趣:“七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国家危如累卵,急需人才,两位若是真的明白,我情愿向宋公引荐两位。”

第两百七十八章 庄梦

    田单这么讲,部下的呼吸都急促了。

    “还有这等好事?现在国君新立,旧的大公族被荡平,卿大夫之位悬而有缺,要是被引荐给宋公,岂不是一飞冲天?”

    “哎呀。早知道我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好了。”

    田单也不管

    “庄梦,你先说说看,你对军国主义、楚国或者郡县制的理解。”

    “嗯。”庄家小子一副潇洒做派,把头发一撩,身子一斜:“

    在内乱爆发之前,我国有七百乘的兵力,而楚国不考虑守家的部队,能楚国作战的机动部队就有五千乘的兵力。

    楚国的土地是宋国的七倍之大。但是楚国的军力远远超过宋国的七倍不止。楚国的耕地较少,因为长江流域的土地比起黄河流域而言,更加难以开垦为耕地,因此,虽然我们不知道楚国实际上有多少垄亩,但是楚人的耕地面积绝对不可能有宋国七倍之大。

    所以宋公说,楚王在暴兵,他的军事开销远远超出了国力能承载的范围。

    然而楚王没有崩溃,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唐、随、蔡、徐等仆从国不断向楚国纳贡,为楚王输血而已。但是军队和农人、匠人不一样,他们负责生产安全,而不生产粮食,抑或是生产粮食的工具,因此军队的生产力只能通过对外战争来实现。

    当今之世,多数农人用石器耕作,一部分宽裕一点的农人则有青铜农具,在遂外到处都是土地,但是农人们不去开发,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人力有限,超过百亩的土地,一户十口即使全家上阵也无法给这么大的土地翻作。

    我们宋国是都鄙制,中央的财力大部分来自于商丘的产出,不到半数的财政收入则来自于余下几十个城邑的上贡。这样的好处是,地方需要向中央负担的包袱较小,地方容易发展起来,因此宋国很快发展起来将近六十个城邑。

    但是楚人呢?楚人自己营建的城市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他绝大部分的城池都是依靠武力打下来的,每征服一个国家,他就封一个县公,即使筑城,他们也是为了用来给军事关隘作辅助的。他们用暴力摧毁了一个个国家,虽然郡县制帮助他们掌握了无与伦比的暴力机器,掠夺的财富越来越多,但是他们并没有很好地开发已有的土地。

    天底下能征服的国家是有限的,宋国在楚都一千七百周里之外,原本就不可能被楚国征服。”

    “哦?”田单的语气显得非常感兴趣,这个观点挠到了他的痒处:“楚国兵强马壮,硬是要吃掉宋国,怎么能说是没有可能征服呢?”

    庄梦道:“抛开战术战力不考虑。宋国的结果只有可能有三种。

    第一,宋国臣服,向楚国纳贡。但是因为距离太远,宋国向楚国缴纳的钱粮大半会在输运的途中损耗掉,因此为了获得收益,楚国必然像楚成王时代一样,苛以重税,这样宋国人为了活命,不得不和宋成公一样,倒向晋国,放弃臣服。

    第二,如果楚人把宋国屠成白地,把宋人杀光。但这又能怎么样呢?楚国依然无法在距离国都这么远的地方建立统治,反而便宜了别人——附近的鲁国等国家平白无故就可以占领大量现成的耕地。

    即使楚人很强悍,把宋地全部圈下来,自己移民,开发建设,没有几代人能恢复到宋国当初的繁盛吗?晋人等华夏诸姬是瞎子吗?就束手看着楚人在这里垦殖吗?在这段时间里,楚人还要不断地向宋国境内投入人力物力军力,才能巩固战果,但是军国主义的楚人养得起庞大的垦殖团和军队吗?

    要知道他可是郡县制的、背负沉重制度成本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国家,而今在咫尺的晋国和楚国可是一个量级的庞然大物。

    第三,那就是楚国战败,这没什么好说的。”

    庄梦摊了摊手,好像这个问题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在我看来,都鄙制之下,每一个城邑,实际上和一个小型的国家没有什么区别,要是把每个城邑向国君的贡赋彻底取消掉,基本上就是国中之国。

    相比于大而贪的郡县之国,都鄙制的国家处于小国寡民的状态,要是没有战争,他们能渡过一次次天灾,过的富饶而幸福。”

    “庄氏——主张小国寡民,颇有独到的治国智慧。”田单默默把自己对部下的印象记在心里。

    “我觉得你来当骑兵中队长真是屈才了,让你担任一国上卿也不为过。”田单搜肠刮肚,觉得一个有如此治才的人投军赴险,真是人才浪费。

    庄氏却摇摇头,反对道:“知识不是凭空出现的。我要是和祖先一样,在蒙邑的漆园里当小吏,怎么可能看得到这些?要不是山戎摧毁我的家园,逼得我从戎,我大概还躺在树下悠哉游哉吧,幻想着天上的大鹏,海里的大鱼吧。”

    “那你呢?”田单转向墨非:“你是怎么理解宋公的论述和即将爆发的楚宋战争的。”

    “先考墨笙谷,忝为下卿工正,在亳城之战殉国。”墨非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出身:“宋公的信笺给了我莫大的启迪,使我瞬间联想到先考。

    先考一十七年来负责国家的战备和辎重。故而我、墨氏对此有很清晰的认识。

    从郑国到宋国,四百余周里的距离,粮食的损耗相当惊人。

    我方才做了一个大致的计算。因为楚国远在千里,从楚国都城运粮至此根本不现实。楚王不得不依靠储备在郑国、陈国的粮草。

    以郑国为例子。料敌从宽,如果郑国有100万人口,十人一户,计有十万,每户缴纳粮食一石,就是五十万石。跨国运粮,损耗在半数以上,我再从宽,料定有二十五万石被输送到宋国战场内。用二十五万石粮食进攻宋国。

    即使是楚人碾压我国,只要宋国坚持不投降,总得至少要三个月来灭亡宋国吧?每个兵丁在外征战,三个月至少要吃掉三石半的粮食吧?这些粮食最多只能养七万人,即使楚王纠集了十三个仆从国一起攻打宋国,兵力也不可能超过供粮的上限。

    七万人,在没有火药的情况下,七千人就能防御住他们的进攻了。更何况宋公发明了弩机、长丘火、骑兵战术、榆木大炮。只要我们坚壁清野,粮食不绝,楚人根本没有机会。”

第两百七十九章 陈侯朔

    “打仗打的就是粮食。只要不投,宋楚战争还没打,你觉得战略上的结局就注定了,是吧?”田单低着头,给墨非写上自己对他的印象——“极其重视后勤补给,主张防御。”

    “不!”出乎田单的意料,墨非纠正道:“不只是宋楚战争,所有不义的侵略战争都会在坚定的防守下败北。”

    “不义的侵略?”田单察觉到墨非对定义的字斟句酌,似乎有特别的涵义。

    “在你看来难道还有正义的侵略吗?”

    “当然,大田大夫。比如说夏桀乱政,民不聊生,先祖成汤起兵讨伐,虽然跨越千里迢迢,但是当地黔首苦于夏桀的残暴统治,自发箪食壶浆,迎接商军,为远道而来的敌人解决运粮之困乏,期许着商兵把他们从暴政中解救出来。这难道不是正义的侵略吗?”

    “喔!”田单赞叹了一句,又在后面填上了一句:“更体察民心。”

    经过两个中队长的一番交流,在座的军官都明白了宋国高层对战争的预见性,讨论立即从虚无飘渺的大战略转向实际的操作。

    “如何让军队从闹哄哄的状态中摆脱,实行高效快速的登陆作战?”

    墨非瞬间起身,给出了他的答案……

    诸葛会后,登船作战迅速变得井然有序。

    在田单的授令下,墨非成立了一个渡河指挥小组,旨在专职统筹安排登舟工作。

    墨非迅速颁布了《登舟手册》,所有靠近岸边渡口的士兵都被驱赶出去,在仔细研读完这份《手册》、获得新的命令以前都不允许靠近渡口。

    “宋人这是在做什么?”叔孙氏留了一大批船只,用来帮助友军输送士兵到鲁国战场,然而船工们见宋人列队离开,心里不禁凉了一大截:“莫非宋人要毁约,不来支援鲁国了吗?”

    “不会吧。”边上的船工可怜巴巴地望着一队队远去的背影。

    “快看!有个士人模样的人来了!”

    众船工一看,果然见墨非带着一队精干的手下招呼船工,船工们面面相觑地看见墨非在船只上一一给士兵画上了座位的编号,然后给每一条船都安置了一名专职的士兵。

    “凡上船之人,都须持号牌对号入座,抵达乘丘后,都必须把号牌归还给你们。”墨非对专职的士兵道:“你们将是每船的司号员,不论何人上船,下至于士兵,上至于宋公、卿大夫,船上的一应事务都必须听从你们的安排、指令。”

    “唯。”司船员齐齐称是。

    布置好船只后,墨非给士兵依次颁发号牌,得到号牌的士兵列成纵队,对号登舟。一条条舟楫井然有序地向目的地拔锚起航,原定六天的登陆计划,在墨非的统筹下,节省了一半的时间。

    ……

    话说楚王拔新郑后,郑伯自缚谢罪,鬬越椒不敢自专,向南发使者搬请坐镇狼渊的楚王商臣前来处理。楚王至,封台歃血,与郑伯立盟结誓。

    “愿与楚王结上下之誓,指天而立,从今往后,郑氏愿为楚王北进借道,军队、行人之往来,供乏其困,每年岁入,比半数贡之以上国。

    郑氏若有渝此盟,慆慢天命,天厌天殛,俾坠其师,覆灭其国。

    天鉴之,天鉴之!”

    楚王大悦,留下一万士兵驻守新郑,一则镇守此地,二则缓缓搬运郑国的粮草,余部搬师东进,沿着洧川向东顺流而下。

    大军迤逦而行,一日三十周里。忽而前方来报,东路军主将公子朱轻敌冒进,被陈军半渡而击,先渡部队,全军尽墨,六百骑兵、六千士卒在立足未稳之际,被陈侯朔斩杀殆尽,就连东路军的副将公子茷也被陈兵生擒活捉。

    楚王大怒,催促加兵,短短十日之后,陈侯朔起视四境,警觉十四万楚军已然将陈国都城团团包围。旌旗蔽日,车马嘶鸣,楚人的营盘宛如玉盘一样,在陈国都城之下四处盛放——现在陈侯朔和餐桌上的珍馐美味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没等楚王派人上去喊话,陈国都城就缓缓而开,一个使者驾车急急跪在楚王的麾盖之下,涕泗横流:“敝国国君有情弊欲陈于大王,请大王拆书一观。”

    楚王接来一看,原来是陈侯的乞降书:

    “孤一人朔,壤地褊小,未获大王行人之音讯,不知大王将临幸敝国,未及接待大王之左右。

    蒙大王一旅之师远来,亲布武德,垂降圣音。不料边人愚昧莽撞,冲撞了贵国公子。

    朔惶恐惊悚不安,寝不能眠,食不能安,辗转反侧,恐怕见罪于大王。

    朔遂敬一介使者,于大王面前,亲陈愿望,欲备车马钱粮,以为大王北进中原之前驱。朔情愿终生依附楚国宇下,托庇蒙荫,年年岁贡,代代朝觐。

    若大王意欲伸大德于中原,陈愿为筹备粮草,征伐武卒,为王前驱,死不旋踵。

    诚惟大王收我牛马之劳。”

    楚王商臣笑道:“陈侯惧怕寡人赫赫武功,因此乞求依附,算得上是见机之人士,识事务之俊杰。”于是准许了陈侯的请降,楚王命令公子朱入城受降,拨给了他一万步兵,解救被俘虏的公子茷,协助搬空陈国的府库。

    范山趁机进言道:“时维九月,三秋之序也。今年兵事顺利,距离冬日尚早。

    来都来了,不妨顺势进取宋国。降服宋国是历代楚王都没有办到的伟业,大王若是能收宋人以为仆从,可谓楚之亘古唯有之圣贤也。”

    楚王满腔的野望被一下子刺激起来,感慨道:

    “寡人若征服宋国,则自黄河以南,天下不复周室所有也。”

    楚王于是下令大军原地休整,令范山负责总筹郑、陈两国的粮草,再遣一使者,申舟,先试着用言语令宋国屈服。

    “若是宋国识相,就搬运粮草回国。若宋公有逆寡人之心,你就运粮至陈宋边境,准备接下来的战争。”

    申舟领命北去,临行前,公子朱把他喊住:“你是我们东路军的老人了。我的封地在息县,你的封地在申县。此番出征,我们败于陈,而西路军的鬬氏、蒍氏破鄢陵,服郑君,牵羊以降。

    倘若如此班师,楚王日后必定轻你我,而重用鬬、蒍,非宗族之福。

    宋人不服还好,宋人若有纳降之心,你不妨羞辱他,激其反逆之心,如此,我等方有将功补过之机会。”

第两百八十章 清野

    当楚国谋划进攻宋国的时候,宋公卬正在动员百姓坚壁清野。

    洧川是郑宋共有的,颖川则是陈郑共有的。

    在洧川、颍川交汇的地区形成了一段三角洲,这里不仅有陈国的首都(今河南柘城胡襄镇),还有宋国的因国际贸易而兴起的四个城邑——赭丘(今河南省西华县东北)、鬼阎(今河南西华县东北三十里)、匡(今河南扶沟县南)和柽(今河南省淮阳县西北)。

    这四城因为与陈、郑两国太过毗邻,交通与楚国便利而于宋国不利,宋公卬下令搬空四城,坚壁清野。

    在宋军的协助下,四城的宋民收割了所有可以收割的粮食,无法收割的就烧掉。一车车粮食被转运至泓水以北的大棘(在今河南省睢县南)和訾毋(今河南鹿邑县南)。

    粮食是随打随藏的,为了防止战争骤然爆发,正待转运的粮食被全部装在瓮里,囤脚里,并巧妙地掩藏起来。为了防止敌人能在本地喝上水,除了留下一眼供百姓临时饮用外,其余的水井都统统封上。有的郊遂更狠,甚至在水井里投毒,毒物都是现成的——病死的瘟鸡瘟猪,长蛆虫的腐肉等等。

    浩浩荡荡的人流向北奔涌,宛如蜿蜒的长蛇,又如爬行的蜈蚣。宋公卬带来了两万的军队,除了节节设哨,严防细作与大部楚军,为国家预警,还在民众迁徙的路径上,沿途准备食物和饮水。

    还有一些军官坐镇现场,为迁徙的民众答疑解惑。

    有人问:“我们响应国家号召,抛家舍业向北迁徙,到头来会不会变成难民饿死?”

    军官道:“这个问题,你大可不必担心。

    大棘和訾毋分别控扼泓水的上下游,未来可能成为楚宋战争的前线。如果你有志于为国家抵御外辱,可以报名参加当地的民兵,负责在城墙上搬运物资,丢下滚木雷石,抑或是泼洒金汁。

    如果你的体魄不过关,不能从军,当地还有造船厂,负责打造军舰,缺少青壮劳动力。

    如果你有一技之长,会些木工,可以在军械营里谋一份差事,要么削制箭杆,要么做偏厢车之类的武器。

    如果你结婚了有妻子的话,还可以在军装部织布、纳鞋、纺旌旗,填补家用。

    如果你只有膀子力气,啥也不会,也没关系,可以进城里的技术学校,他们招收学徒,两个月,包教包会。学徒期包吃住,但是不给工钱,学成后,就可以进入响应的部门工作啦。”

    一些野人絮絮叨叨讨论了一番,支支吾吾道:“能,能不能去更远的地方?”

    军官似乎并不为他们的懦弱而感到愤慨,许是这样的野人见得多了,露出了宽厚的笑和一口大黄牙:“你们是担心前线失守吧?没事的,有这样顾虑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如果不愿意在这两座城池呆下去,可以向更北的城邑迁徙。不过我可要提醒你,靠近郑国的老丘(今开封市陈留)、新里(今河南省开封市祥符县),还有陈国下游的袲(今安徽省宿县西),以及泗水上的陪都,彭城都是楚人可能进攻的城池,这些地方都会实行军事化管理,情况和大棘别无二致。

    在军事化管理的城邑虽然危险,但是宋公都颁布了战区粮食补贴,补贴加上做工的收入合起来,绝对不会低于每人二十石。”

    许多野人听了都颇为心动,打算留下来。机灵一点的人发现军官言辞上的漏洞:“长丘城和郑国最近,为什么长丘没有战时补贴呢?”

    军官哈哈大笑:“长丘和鞌城是宋公起家的地方,也是骑兵训练和造舰的基地,那里不仅弓箭多,榆木大炮也多,城防也是最坚固的,楚人远道伐长丘,必定匹马无回,折戟沉沙。”

    既然有见识的官长都觉得长丘和鞌城是宋国最安全的地方,脑子灵活的野人就发话了:“那我像去鞌城和长丘的话,能找到什么样的活计呢?”

    军官耐心道:“在那里耕种是很安全的,连郊区和遂区都在军队的严密保护之中。

    当然樵采也是很热门的,不过听说卷得很厉害了。”

    “卷?”野人们对这个词汇完全不能理解。

    “哦,你们还没有听过宋公的语录。这是宋公经常挂在口头的词汇,大概就是很多人从事这个行业,来钱很辛苦,且收益不是很高。”

    “想来也是。”那个野人点点头,把手支在下巴上:“还有其他行当吗?”

    “如果愿意卖力气的话,可以在打井、修塘坝、建水渠、造桥梁、铺设道路的行业内谋一份差事。另外还有一些行业招收学徒,当然也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的,比如说采矿、炼炭、酿酒,养绿萍、做饭的伙夫等等。

    另外方者部建立了专门的医院,招收愿意学习认字的人,教授医术,培养成为方者。

    还有两个神秘的部门,一个叫做钢铁部,一个唤作造纸部,只接受绝对忠诚可靠的人手,大多都是宋公原先封邑的班底和烈士、军队中坚的子女,你们是没什么指望了。”

    ……

    “国君,开销会不会太大了?”

    此时站在宋公卬身边的是郜白——郜大诗人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宋公身边的秘书了,这个国君的狂热粉丝副业是给宋公卬撰写歌功颂德的诗歌,而主业是宋公卬整理机要文件。

    当然在郜白心中,这个主业反倒是为了服务于副业的——为了诗歌的采风和更近距离地观察偶像。

    宋公卬对丹水八城的难民和长丘的班底非常看重。丹水八城的百姓因为原先的经济来源和忠诚链被彻底打碎了之后,只能依附于新的秩序——宋公卬建立的新政府,因此忠诚度拉得满满的,用起来颇为顺手。

    宋公卬微微一笑:“小伙子,看不懂了吧?

    年轻人初出茅庐,要多看,多学,这些钱粮虽然靡费颇多,但是也是国家发展不得不付出的投资。恰在楚国侵略的契机,这些城池的野人不得不进城务农,从农业中解放出来,投入到手工业的发展当中,日后会给国家带来爆发式的财富增长。

    此之谓城市化,工业化是也。”

第两百八十一章 九鼎

    郜白:“我不明白,把农人逼到城市里务工,对国家有什么好处。

    农业是国家生存的根本,野人都去务工了,种地的人少了,那田地荒芜了,来年又是一场饥荒。”

    宋公卬道:“不能这么算。

    现在一户野人,十口之家,只能操持一百周亩的田地,因此生产的粮食较少,宋国的很多土地都没有被充分利用起来。若是趁着今年打仗,缴获了大量的粮食,以及盟国的不断支援,我们可以让大量的人口从田地里解放出来,学会炼铁、炼碳、采矿、造船,那么钢铁的产量就会提振上去。

    现在钢铁的产出只能供应给打仗的武器,铠甲,但是战争结束后,在这期间培养出来的工匠,建立的手工作坊,就会拥有不凡的生产力,到时候,他们可以不生产武器,而用来生产铁制的农具。

    现在大多数野人都在用石制的农具耕地,少部分富裕一些的,则用青铜农具。一旦铁制农具普及,每家每户都能开垦更多的土地;工匠还能生产更多的龙骨车,让更多的田地得到灌溉。在手工业的反哺下,农业人口虽然减少,但是粮食的产量反而会倍增。这是手工业——农业相互促进的结果。

    所谓无农不稳,无工不富,就是这个道理。

    大多数农民都是保守的,原本官府要诱使他们弃农从工的话,还要费尽心思,补贴进城的农民,而现在楚人的兵锋帮助我们,让务农的野人不得不向北方的城市汇聚,打工。

    我们今年支出的每一分铲币,都会成为未来铁器生产、粮食产量的驱动力。”

    ……

    清野的同时,坚壁的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

    老丘——新里一线,当地的人手提前开始构筑连营,营地外是标准的防御工事——寨栅、牛马墙、壕沟、箭塔,是为汜水防线。

    洧川的下游是沙水,围绕着袲邑,宋军构筑了沙水防线;彭城位于泗水和丹水之交,构筑了泗水防线;泓水流域以大荆和訾毋为据点,沿途构筑了泓水防线。

    甚至有人对外宣称,四道防线一旦建成,宋国将如铁桶一般,固若金汤。

    在城邑和防线之间,宋公还命令当地的公邑大夫设立预警的据点、哨岗,以防楚军出其不意的绕行。

    坚壁清野的工作正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卫兵来报,有楚国的使者前来。

    ……

    申舟,芈姓,文氏,名无畏,字子舟,是楚文王的后代,不可谓不是楚国的贵胄。听说申舟作为楚国的使者要求面见宋公,传令的卫兵一刻钟也不敢怠慢。

    现在宋公身边除了机要秘书郜白以外,唯一的谋主就是自己的夫人,善儿。

    三人不着急传见使者,而是关起门来先开个小会。

    郜白显得最慌,屁股都做不热,手心捏着汗:“楚国使者此时前来,必定是已经讨平陈郑两国了,可是我们的工事还没有建好,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善儿淡定地饮了一口姜茶,翘着指头,轻轻用帛布揩拭嘴角,动作优雅而柔和,额头上没有一丝皱起的涟漪:“郜子且宽坐。为今之计,不如行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

    “不错,缓兵之计。”善儿道:“接待楚国的使者,用超规格的礼节招待,最好夫君以国君之礼招待他,用美酒佳肴麻痹他,万不得已,答应臣服楚国,年岁也不是不可以谈的,等到工事建成,或者楚王退兵后,咱们就把岁贡给赖掉。”

    “那万一楚王拿不到岁贡就不走了呢?”郜白直接想到了最坏的情况。

    “孤一人有一个楚国使者不能拒绝的缓兵之计。”宋公灵光一现:“我国不是有一尊大鼎么?可以用它来行缓兵之计。”

    “哦”善儿一听就明白了宋公卬的算计,交口称赞不已:“这确实是一条奇计,而且无懈可击。”

    郜白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明白。

    你们说的是太丘社里面的那个大鼎吗?”

    “不错。”宋公卬在接受国家的时候,在彭城的太丘社见到过这尊大鼎。

    夏朝初年,夏王大禹划分天下为九州,令九州贡献青铜,铸造九鼎,象征九州,将全国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身,并将九鼎集中于夏王朝都城。

    夏商周三代交替,九鼎最终为周公所得,存于雒阳。后来三监之乱,周公为了安抚殷商遗民,灭了纣王之子武庚后,封微子于宋,并遗留一鼎给宋国,以此笼络殷商之民的心,这尊鼎就是徐州之鼎,被一直存放在彭城的太丘神社中。

    “孤打算把这尊鼎献给楚王,徐州鼎口长六周尺(119厘米),壁厚三周寸,重达五石(一百五十公斤),要把这家伙无损地运送到楚王那里,可以为我们争取不少时间。

    少则一旬,多则月余——从彭城到陈国迢迢之路,我们再搞一些焚香沐浴,敬天祷告的把戏,或许还能折腾更久……”

    “可是,”郜白面露焦虑:“我们怎么能确定,在大鼎送到楚王军中之前,楚军不会轻举妄动?万一申舟是能人,看破了怎么办?”

    “看破也无所谓,这又不是阴谋诡计,要指望他们疏忽大意——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只要他氏申的还想把这官儿当下去,就得按规矩办事。”

    宋公的理论很简单。这件贡品极其珍贵,天下的九鼎,只有这么一方在洛阳之外,要是损毁了,楚王还要这样的稀世珍宝的话,就得自己提兵去雒阳去取。九鼎象征着天下九州的主宰,是王者的私有物,这么大的事情,申舟肯定没有办法隐瞒楚王,无论如何都只能老老实实护送徐州鼎的进贡。

    而楚王在受到徐州大鼎之前,更不可能攻打宋国,否则天下人怎么看他——宋国人都表示臣服了,连九鼎之一的徐州鼎,这样的稀世珍宝都愿意相赠,结果还是免不了灭顶之灾,以后还会有谁愿意臣服于楚国呢?

第两百八十二章 申舟

    “可这是九鼎啊,镇国宝器天下无双。”郜白大声疾呼,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善儿皱了皱眉,宋公却完全不计较他的失礼:“镇国宝器,镇国宝器。要是国家都灭亡了,还镇什么国?

    况且咱们又不是真心送礼。护送徐州鼎到半途,若是四条防线都修成了,不妨把大鼎就地掩埋,找个借口反悔不送不就行了?理由都是现成的,就说宋国答应臣服,也愿意献上宝鼎,但是楚军驻扎在卧榻之侧,时时威胁宛如强盗,根本没有和解的诚意。

    徐州鼎拖延的时间,足够我们做很多事情了,把防线修得牢不可破,骑兵部队把长狄侨如剪灭,披甲部队进驻一线,把泓水以南的城市物资清零,把民众搬迁……”

    “还要稳住申舟。”善儿轻轻把手点在案上:“除了大鼎之外,还要把所有脸面都丢在地上,既然要表演暂时的臣服,那这段时间就要彻底的臣服,不要感到委屈,觉得自己是一国之君,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介黔首,扔下一切地讨好申舟。

    这一方面是出于麻痹使者的考虑,另一方面,万一使者与我们有私仇——当然这个可能性很低,他也挑不出什么刺来。”

    郜白激烈反对道:“这怎么可以?国君是国家形象的代表,国君向一介使臣做出屈服的姿态,那宋国还有什么脸面在中原立足?”

    宋公卬倒是没有什么人设负担,穿越前为了毕业证给导师喊爸爸,好是一通跪舔,毫无道德包袱,反倒是舔出风格,舔出水平,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个对象舔而已。

    以前是为了个人利益舔,而现在是为了打赢卫国战争而虚与委蛇。别说是楚王的使者了,就是把楚王拉过来给他捋胡子,洗臭脚,都是无比划算的买卖。

    ……

    申舟来到城门前,仰起头看着城楼上的士兵,高声喊道:“我乃楚国行人申舟,要见你们的国君,要是再不开门,尔等后果自负!”

    城门缓缓地打开了,一队卫士站在门口等待。申舟‘哼’了一声,冷着脸,手按在剑柄上,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阔步而入。

    不出申舟的意料,宋公果然不敢高据堂上,等着接见楚国的行人,而是亲自跑到瓮城迎接自己。

    “看来宋公臣服之意思甚浓。”申舟想:“这一代宋公看起来也没什么骨气嘛。当初宋襄公被生俘至楚国,尚且吩咐国人不要理会他的死活,在商丘拼死抵抗楚师。这一代宋君居然袖手出都城迎接一介使者,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宋襄公在天之灵,见到子孙如此不肖,不知作何感想。”

    “请解剑。”宋国的卫士按照惯例,要求行人接触武装。

    申舟佯怒试探道:“我乃堂堂上国使节,鼠辈安敢缴械?”

    宋国卫士操刃相向,一个个面露愤愤之色。宋公卬却将手下抽刃的双手按下,厉声喝止,然后露出讨好的笑容,对申舟温言道:“国家创乱,御士都是简拔草遴之人,孤陋寡闻,不知道上国威仪,如有冒犯,还请申公海涵。申公不必以御士言语为怀,但且携剑入内可也,孤一人素来知晓楚人以剑为友,一如君子之玉,人在剑在,不可轻言弃也。”

    楚国郡县制下,一县之主都可以僭越称公。

    御士愈发委屈和悲愤,仍要抗辩:“饶是如此,也不能……”

    “哼!“宋公卬鼻孔里重重呼出一口气,目光凌厉地瞪了他一眼,才止住了争论。

    申舟心想:“我尝闻宋公卬乃英武之人,曾在丹水为父报仇,冲冠一怒,十乘之兵亦可纵横沙场,于万军之中,取宋公御之首级,犹如探囊取物。

    如今如此卑躬屈膝,身为国君,却行事做派好似商贾,极尽讨好谄媚之能事,莫非此人是假宋公,真的宋公还在他处,只是以假身替代?”

    申舟于是发问:“楚为子爵,宋为公爵,宋公缘何出城相迎,而非端坐于高堂之中?”

    宋公卬据实回答:“公侯伯子男,不过虚爵而已,楚国之大,地方千里,楚师之强,五千之众。名托子爵,实为王爵。外交之道,倘若避实就虚,岂不是为国家致乱?”

    “这是个真货。否则不可能有如此真知灼见。”申舟心道:“宋公如此识时务,我又如何不知痕迹地激怒他,好破坏表面上的和谐,挑动两国战争呢?”

    申舟开始盘算着如何搞事情,突破宋公的心里防线。

    机会很快就来了。

    楚使南来,宋公卬设宴款待,鸡鸭鱼肉,齐国豆酱,宋国美酒,静静地躺在杯盘之中,静候主客的品尝。

    宋公卬正待出言相请,申舟竟然自顾自向前走去,在坐北朝南的主位上一屁股坐下——那里本是宋公的座位。

    “无礼狂徒!”郜白咬牙切齿。

    申舟目光灼灼,看宋公卬的反应。

    宋公卬道:“申公乃楚王的代表,以楚王之尊,坐哪里会不合适呢?”

    申舟自觉碰上了对手,心想:“这宋公是个人物。如此奇耻大辱,他都可以不露声色,淡定如常。”

    申舟以主人翁的语气,请宋公卬坐在他的侧座,宋公挪臀,按照申舟的安排就座。

    觥筹交错,就过三巡,申舟突然傲慢地提出:“宋公,请把您的酒杯借给我用一下吧。”

    宋公卬答应答应了他的要求,命人将自己的酒杯斟满酒,献给他。申舟毫不客气,仰面一饮而尽。喝完还砸吧砸吧嘴,大呼过瘾,拱拱手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用人君的酒爵。多谢宋公了。”

    郜白见状,赤红着脸,立刻叫侍者撤下宋公的这只酒杯,给宋公换上新的酒杯。

    “礼不可废也。申公是楚王的臣子,应该用臣子用的斛饮酒,凭什么借用敝国国君的器物?”

    申舟不悦的回道:“我蛮夷也。”

    郜白仿佛挨了一剑,呐呐不能口辩。

    申舟又道:“此间舞蹈不尽兴,不如请八佾。”

第二百八十三章 阳谋

    “八佾乃天子之乐,宋国无能为也。”回答申舟的是义正言辞的郜白,他赤红着脸,大力挥舞着手臂,宛如一直张牙舞爪的螃蟹,仿佛这些动作都无法表达他内心的情绪。

    “怎么,宋国是这个竖子做主了吗?”申舟的声音饱含着讥讽,宛如一根针锥刺入脏腑。

    “小子无知,八佾之舞怎么会是天子之乐呢?”宋公卬端起酒爵,对申舟祝酒。黄澄澄的浊酒映照出宋公古井无波的面容。

    “哦?”申舟愈发显得玩味了起来,他倒要看看宋公要玩什么花招:“倒要宋公指教,何谓天子之乐?”

    宋公卬也不回答,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一落地,立刻就有御士送上一卷画帛,半跪在申舟身前,双手持礼慎重,高高把画帛高高托起,举过头顶。

    “请看!”宋公卬左手背在身后腰间,右手向前打开。

    申舟迟疑地缓缓打开画卷,引入眼帘的图像让他的下颚久久不能收回。

    鼎身庄重而纹饰精美,绘制着代表大地的雷纹,四周浮雕可出盘龙及饕餮纹样,金色的图像仿佛是天际的太阳,那么耀眼夺目。

    “这!”申舟身形不稳一个踉跄,倒退了两步,一双圆啾啾的大眼睛瞪得老大,他颤抖着喉头,哆哆嗦嗦道:“这,这是盛放在雒阳的九鼎,天下至尊宝器?!”

    “然也。”宋公卬对申舟的表现非常满意,要的就是这样的惊诧。

    “世人皆知,九鼎乃天子之器,昔日为臣服殷商之余,周公归徐州鼎于宋,置之太丘之社,以靖殷人。闻楚王有饮马黄河之志向,孤一人已经斋戒九日,封坛祭天,广发行人遍之诸侯之间,言明即将献徐州鼎于楚王,恰好申公莅临敝国,正好与公一道入楚,不知申公可否有意护送?”

    申舟第一反应是诧异,然后神智渐渐回归,心道:“平白无故怎么会白送镇国之器呢?宋公定是畏惧楚王的虎威,才献鼎以求自保。

    这么重要的礼物,现在已经不是我一介使者可以说了算了。

    如果我再继续挑衅宋公,导致宋公反悔不送宝鼎入楚,万一楚王垂涎神器,迁怒于我,抄家灭族的下场我可不想承担。

    而我只要乖乖护送徐州鼎入楚,就是唾手可得的大功一件,后面是战是和与我无关。”

    申舟决定护送徐州鼎,和宋公的交谈也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吗?至于对公子朱的许诺,申舟摇了摇头,只能表示抱歉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申舟的纳鼎之功既然板上钉钉了,那左路军是升迁还是贬黜就与他再无牵挂了,压根就不需要对宋作战来挽回颜面。

    想通关节后,申舟顿时感觉全身舒爽,仿佛打开了任督二脉。

    “不知徐州鼎、太丘社现在正在何处?”申舟仿佛变了一个人,语气像极了相亲的男子,温婉和善,他把身子微微向宋公卬探去,殷勤的眼神怎么也掩盖不住。

    “彭城。翌日,孤一人欲往输运之,不知申公是否愿意同往?”宋公卬拱了拱手。

    “固所愿尔,不敢请也。”申舟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宋人的拱手回了礼。

    ……

    大野泽,又称巨野泽,烟波浩渺、绵亘数百里。大野泽西引水于雷泽;西南衔接济水,连通菏泽;东北出济水,再经济南注入大海;东南入菏水、通泗水、入淮、入海。

    此泽交通便利,水产丰富,自古是先民生存争夺之地。这里是炎帝部族的发祥地,八十一个氏族从这里诞生。大野泽呈“门”字形,东西长约百里,南北宽约三十里。

    在后世,由于黄河改道和围湖造田,大野泽越来越小,到宋朝变成了一百零八好汉的兴起之地——梁山泊。

    大野泽自古以来都是兵争的交通要道,伟丈夫刘裕就曾经北伐前燕、后秦,利用大野泽,引战舰自济水杀入黄河。

    而大野泽在春秋之世,掌握在宋、鲁两家之手。宋国的乘丘就筑城于大野泽的南端,今山东菏泽巨野县境内。而鲁国筑城于大野泽北端的须句,业已陷落于长狄之手。

    随着最后一船的士兵被运送到乘丘,宋国的全部骑兵,包括三大兵种,两千骑手已经在乘丘扎下了根。

    声势浩大的船队绵延百里,往来输送三番两次,长狄就算不是瞎子,也知道自己的后方出现了一帮不速之客。

    侨如听说后路出现威胁后,赶紧撇下已经完成合围的咸丘城,火急火燎地往来时的方向赶路。

    “你不是说宋国囧于内乱而无瑕他顾吗?”侨如吹着胡子,对于负靳指责道。

    “就是就是。”

    “我们在咸丘抢到这么多粮食、船只、奴婢,现在被断了后路,又该如何运回去?”

    “全军为了征伐鲁地,半数的军队沿着济水、泗水一字排开,建立据点。现在宋人出兵威胁,不啻于一字白给阵!”

    一石激起千层浪,部下纷纷声讨大言惶惶的于负靳,把全军带入危难之地。侨如深深的看了一眼于负靳,后者精神有些恍惚,对狄人的问罪后知后觉。

    他现在心里已然万念俱灰,宋人能腾出手来救援鲁国,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曹国覆灭,宋逆被荡平。于负靳感觉气息的支点陡然丧失,他复兴祖业的梦想倏忽飘逝,宛如征蓬被狂岚卷上了天际,再无影子。

    他以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咕哝着:“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侨如听不懂曹人的言语,他把一把青铜刀丢在于负靳的脚下,冷冰冰地说道:“出兵前,你对本王再三许诺,宋人、鲁人、晋人如何云云,本王问过你,情报可有万分把握,你是否有用剖腹的觉悟,你挺着胸脯给出保证,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于负靳也不理会侨如,疯魔了一样仰天长笑,反反复复重复着:“这不可能!”

    “真是不识相!”侨如忿然,他必须给自己的族人一个交代。

    于负靳被踹到在地,面孔朝地,他宛如鹌鹑一样,没有做出任何反抗,重复着口中的呢喃。

    侨如一脚踏在他的腰眼,金色的大刀出现在他右手的掌心。刀加上了于负靳的脖颈,一鼓大力缓缓按了下去。

    侨如熟练地转动刀刃,来回切割着头颈处的肌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片刻后,侨如把刀留在尸体上,自己跳起来猛地一跺,发出骨骼碎裂的声音。

    最后的一丝筋肉和血管从肩颈脱离,好大一颗人头咕噜噜像皮球一样滚落一处,没有飞溅起一滴鲜血,也没有发出一声闷响。

第二百八十四章 蒙氏

    消灭肉体容易,但是消灭困境却很艰难。

    现在乘丘的宋兵宛如一把尖刀捅在了侨如的后路上。

    一直以来,侨如袭齐破鲁,洗地略民,无往而不利。掌握着三千骑兵和两千披甲步兵的侨如把部队分成了前队和后队,前队犹如锋芒一般,把叔孙得臣围在他的封地吊打,而后队掳掠船只,把洗劫而来的钱粮一船一船地装载上舟,沿着济水一路迤逦运送到侨如的老巢,好过个肥美的冬天。

    “全军转向,打垮宋人,夺还生路。”

    侨如大声下令道。

    命令像流水一样,传递到军队的每一个单位,正在咸丘为所欲为的狄人得令后,迅速撤围,一千精锐骑兵负责断后,余部追随者侨如,一路向东。

    ……

    乘丘的军营再一次挤满了将领,这一次,宋公卬本人并不在营帐内,长久以来,唯宋公卬之命是从的许多旧部,心里都有些不适应。

    田单坐在上首,他毫无疑问是在场诸位将领中资历最老,追随宋公卬最久的存在,从长丘与缘斯一战开始,他就形影不离地为宋公卬一刀一枪效命疆场。

    猎骑兵的老大是田单,而矛骑兵的军团长则是他的堂兄弟,田双。三大骑兵兵种之中,唯有龙骑兵的军团长,不是老资格。

    “大田将军,小田将军。”说曹操,曹操到。龙骑兵的军团长大踏步而入。

    “不知将军姓名,还望将军示下。”田单起身拱手道。

    长狄掐断了鲁国硫磺输送到宋国境内的要道,因此于国于君,都是重中之重的战役,宋国最精锐的骑兵统统被派到这个战场上来。宋公本人因为在南面防备楚国而抽不开身,因此命令三个军团组成统帅部,三方投票讨论出作战的规划决议。

    田单表现得很客气,对眼前的人持礼慎重。

    “在下蒙氏,单名一个武字。宋国蒙邑人,家父是蒙邑的公邑大夫。”尽管蒙武表现得很谦逊有礼,但是田单和田双顿时就肃然起敬了。

    有氏称氏,无氏称姓。譬如说楚王熊氏芈姓,但楚王在未登基前,绝对不会自称芈商臣,别人只会叫他熊商臣。

    蒙武既然有氏,那就说明他的出身远高于田单和田双。

    “好名字。”田双不禁赞叹道,田单和田双这两个名字,让人听起来就好像起名字的长辈是个赌棍,孩子生出来的时候,还在和人摇骰子赌大小一样,随意取的名字。

    而蒙武这个名字不仅饱含长者的希冀,听起来也颇有德行——武德乃天下第一大德行,听名字就觉得一股骁勇之气扑面而来。

    一番寒暄,军议马上被提上正轨,对于如何驱逐长狄,猎骑兵团的墨非首先递交了一份作战计划。

    “凡战,先求不可胜在己,后求可胜在敌。”墨非雄辩滔滔,上来先引述了宋公卬平日里的语录。“长狄原来,粮道猝然断绝,已然濒临绝境。愚以为,兵争之正,是为守御。

    最强的防守,就是最强的进攻。

    昔日宋公对阵山戎与三叛联军时,就是凭借着坚壁联营而不出,待其粮尽而追击,是所谓堂堂正正之道。如今狄人千里袭扰,粮道被断绝,只要我们在乘丘驻营高垒,坚壁不出,然后在河道里沉舟置索,阻拦水道,待其自败可也。”

    墨非的构想就是不打,在乘丘到大野泽一段路上大修防线。他时而握拳在胸,时而举手而谈,洋洋洒洒一千字,把这样作战的好处,讲了个通透。

    “狄人在我们的防线面前,只有两个选择,第一,迎头撞向我们完备的营垒,像山戎之战一样,在我们厚实的战壕——牛马墙——寨栅面前流干血液。

    第二就是放弃水路和船只,从陆路绕远路逃窜。这样的话,在漫长的路途中,我们就可以衔尾直追。他们要是停下来和我们对峙,粮食就会被不断消耗,直至断粮崩溃;

    他们要是留下断后部队再跑,我们就吃掉他们撇下的人马再追,反正从这里到长狄的老巢,千里之遥,他们无论如何都走不脱的。”

    田双道:“这个战术,怎么这么熟悉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错。”墨非大声肯定道:“当初宋公夜袭长狄缘斯部后,趁其粮草尽,而衔尾直追,最终迫降长狄全部。见到前人之贤,愚以为不如效仿之,成功的案例是可以再成的。”

    与会者纷纷抚掌称赞,田单和田双同时表达出欣赏之色:“甚好甚好,如此一来,就不必野地浪战。驱逐长狄后,我们的损失也会降低到最小。”

    “我军要速战速决,一举打垮长狄!解咸丘之围。”人群中出现了一个尖锐的声音,蒙武大声反对道。

    墨非身体一晃,就想要张口说话。

    蒙武举起手,阻止了他的发言,自顾自说下去:“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构筑防御工事上,我军要速战速决,一句打垮长狄,给硫磺通道解围!”

    在蒙武的背后,悬挂着一张巨大的舆图,上面清晰地用朱红的记号,描绘着两条路线。

    一条从长狄的老巢,今山东博兴县,沿着济水,泗水,如一字长蛇般蜿蜒至于咸丘,这是侨如的进军和后勤线。另一条则从鲁国的阳关沿着淄水、洙水、泗水、济水,一直抵达宋之鞌城,这是宋鲁之间的硫磺运送线路。

    蒙武转身一伸手,把手指点在大棘的位置:“这里是泓水防线的最前沿,现在宋公大概就在这里如火如荼地建立防线。”

    大棘往南就是陈宋边境的四个城邑,那里几乎无险可守。

    “十八年前,楚国人从泓水渡河,害死了襄公。现在楚国人的军队更加强大,宋公手里头只留下了步兵,还有一堆没有硫磺、火药的榆木大炮。

    试问在座的诸位,你们谁能用这样的武备来抵御来自荆蛮的袭击?”

    蒙武目光凌厉,扫视着所有军官,目光所至,许多人纷纷低下了头,不敢与他眼神对峙。

    “诸位都是宋公的心腹,是宋公从底层简拔而起之人。”蒙武走到秀吉身边:“据我所知,你本是一个野人,放在其他任何君王身上,都不可能看重如此卑贱的出身。”

    秀吉吞了吞口水,没有反驳,蒙武的贵族光环是那么耀眼,宛如夏日的骄阳,令他无力抵抗来自阶级上的碾压。

    蒙武又走到车胄身边:“你氏车,本是伪君御(字车臣)的家臣,宋公不仅没有清算你,还毫无芥蒂地提拔你,任用你。”

    他又走到田氏兄弟身边:“两位将军是齐国来的底层贵族,没有煊赫的出身;在鞌城之战中甚至因为一时疏忽大意,害的宋公陷于危险的绝地。然而宋公依然没有责怪你们,倾力培养你们,把宋国最骄傲的兵团交到你们的手里。”

    蒙武又冲墨非和庄梦说道:“这两位虽然是贵族出身,也有些才能,但是若非宋公提兵西来,你们墨氏、庄氏恐怕早早就被山戎满门诛灭了吧?”

    他把双手举过眉眼,痛心疾首道:“还有我本人,也是宋公在绝境中挽救了我的生命,我的家族。

    可以说,宋公给了我们第二次的人生,新一段仕途,他像慈父般为我们点亮前行的道路,把我们从苦难的沼泽中拉扯出来。我们就宛如宋公的亲生骨肉,在他的伟力下,在他的庇护下,经历了一场场战争的洗礼。

    但是现在这场战役,他不在我们身边?为什么,因为他需要面对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对手,楚国,他不能独自消灭楚师,他需要盟友的力量,更需要臣僚的力量。

    他把国家最精华的力量交到了我们的手里,等于说是把他的性命交给了我们。难道我们就这样挥霍他的信任,把数千大军放在乘丘和长狄磨时间,比耐心嘛?

    楚国剪灭陈郑的时间,谁也没有预料。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一秒,楚人的战车就会涌入宋国,包围大棘。没有硫磺,木头炮又能有什么作为?没有骑兵,宋公又拿什么抵抗楚人的兵锋?

    你们若是把防守用在鲁国战场上,就是对主上的不负责,是坐视国家陷入危亡的罪人!”

    蒙武从忠君爱国的角度,把墨非战略的动机贬低得一文不值,甚至于罪大恶极。

    他强烈的道德感是那么璀璨夺目,就连田单、田双两个老资格都只好屏气凝神,只带着一双耳朵,乖乖地洗耳恭听。

    “我们应该进攻。进攻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侨如的后备步兵在保护着他的粮道,他们没法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一团团的,也不像握紧的五指凝聚成拳头。他们的据点拉得很开,拉得很分散,是我们攻打的良好标靶。只要消灭了这些据点,侨如就会立即断粮。

    现在咸丘坚壁清野,没有一粒粮食落入侨如的口袋之中。只要我们断绝了粮道,他的大军吃光了口粮就会饿肚子,粮尽了杀马取肉,马匹没了他们也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第十章

    时间流转,大战前夜,火焰劈里啪啦地燃烧着,公子卬、墨点还有数十匠人们围坐在火边。火焰仿佛一个醉汉,晃晃悠悠,忽高忽低,温热的红光忽明忽暗地照在神色紧张的众人的脸上。

    再过半个时辰,血腥的杀戮,阖城的动乱就要爆发,许多匠人捏紧了手上的木矛。木矛是近日突击打造的,握紧它的手,却在止不住地打颤。

    屋内只有墨点镇定自若,墨氏大小也够得上公族的阶级,墨点上学时,没少学杀人的技艺,射、御、技击均是士人的基本技能。士人也有士人的休闲方式,练剑、打猎、看女团跳舞——春秋的女团人数多为八的整数倍。虽然不曾杀过人,但墨点手刃的虎豹豺狼不在少数。

    反观在场的众人,老实巴交的匠人,一辈子不曾见血,一水的武器也不曾施展过,兴许家里的婆娘还比他们更出息些,毕竟女子庖厨,免不了杀鸡宰羊。

    令人窒息的气氛就仿佛阴霾,沉积在他们心头,寂静森然。

    有人咽了口唾沫,出声提议道:“不如龟卜,一试成败。”

    附和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那些心里空落落的人,更需要一个虚无缥缈的理由来填补他们为数不多的底气。

    龟板、蓍草等卜具被恭恭敬敬地摆放在案上。匠人们战战兢兢,祈求着天帝保佑他们的义行,火焰照耀在一张张虔诚的脸庞。

    蓦地,公子卬飞起一脚,直接把卜具踢翻,众人皆有愠色。墨点会意,道:“占卜本是为了决疑。如今势在必行,毫无犹豫的余地,何必占卜?倘若卜而不吉,莫非诸位就不干了,坐看狱中的父兄十一日断首睢水之滨乎?

    以区区之身,抵抗暗无天日之世道,何其难也。如若有人现在要推出,我绝不阻挠,只求退缩之人,万万不可泄密。”

    匠人被激道:“工正尚且不退,何况是父兄在囚的我呢?工正莫要看不起人!”

    启明星出现在西边的天空,墨点起身:“诸君,是时候了。”

    战斗部的匠人一人口中衔住一横枚。

    纵火部的匠人一人取走一个火把,燃烧的火堆很快变成土灰。

    房门被打开,几十个大汉大踏步出门而去。借着启明星的微光,远处一队队长龙汇聚而来。战斗部的和战斗部并肩在一起,纵火部的和纵火部汇合,而庄遥则扶剑带队夺门。

    庄遥点点头就出发了。忽而一阵怪风吹过,纵火部的火把顷刻之间,齐齐熄灭。突生的变故让众人不知所措。

    此时宅中预备的火种已然熄灭,纵火部不得不赶紧从怀中掏出燧石、艾绒,一个劲地击石取火。

    战斗部的人不由得停住脚步,不详的一幕,令所有人脊背发凉。

    击石取火和钻木取火一样,同为石器时代的古老生火手段,两块特定的石头相互摩擦碰撞形成火星后,落在易燃的、艾蒿制成的艾绒上,进而燃烧。

    数十人的击石声是个不小的动静,在万籁俱静的五更天,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击石的成功率与石头的材质有关,这批石头显然质地不甚出色,点火率低得令人发指。

    工人们只能在一旁干等,惴惴不安。

    东周中期处青铜世代之末,纸张尚未腾空出世,火折子的前置科技尚未点亮,火柴的发明还有十二个世纪好等,火寸条也滥觞于有宋一朝,况且手中缺乏硫磺,即使公子卬有心突击研发上述科技,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那周代人是如何引火的呢?答曰:阳燧。这是小小一面青铜镜,凹面。

    只消有初中的光学知识,即知金属的凹面镜能把阳光汇聚于一点,进而点燃引火之物。可时值五更举头不见日,如之奈何?

    “若是有铁器该有多好。”公子卬忽有所感。

    有铁就能制造火镰,兼以火石、火绒,打火科技就抵达封建时代的顶峰了。

    依稀记得有一部记叙英军入侵西藏的电影,《红河谷》,剧中英国佬与藏民相互交流取火之道,一个用打火机,一个用火镰,公子卬对此记忆犹新。

    且不说铁能否取火,纵然能取火,将何处获取铁?莫非要舍近求远,赴雒阳摸金乎?

    眼下冶铁之术不曾有人掌握,但人类已经对铁这种罕见的金属有所了解,进而发明了“铁”之一字。

    自然界的单质铁多来自星球的核反应,不远万里,莅临地球。此等天外来物,凤毛麟角,时间仅有的铁被打造成明器,随周天子以及屈指可数的诸侯风光大葬。取道雒阳掘坟盗墓,作摸金校尉,只为一火镰,委实骇人听闻。

    一次、两次……一个击石者越打越着急,一个用力不小心,石头打在自己的指节,他的面色痛苦地扭曲起来,却又不敢大声喊疼。

    其他击石者也因为紧张过度,频频失误,整个队伍因此瘫痪在十字街头。

    耽搁了大约一刻钟,纵火部才重新出发,战斗部的众人被不详的预感笼罩。陆陆续续,街上传来叫骂声,那是在睡梦中被此起彼伏击石声吵醒的不明真相之人。

    墨点和公子卬总算抵达武库,从街角窥视武库大门,放哨的士兵兢兢业业地耸立在寒风之中。众人见状心里又没有底气了,有人又开始紧张得按压自己指节,骨头与骨头之间肌腱迸发出清脆的震动声。

    放哨的士兵耳朵一竖,疑惑而警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伸了过来。

    公子卬的心尖打颤,必须做点什么,让自己这帮心中无胆之人爆发出炽烈如火的战斗力。

    壮胆……他急中生智,陡然间想起了纵横武林广场的大宗师陈鹤皋。

    “嗷嗷嗷!”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公子卬蓦然发出疯狂的狗叫,抄着锛子,无所顾忌地向武库冲了出去。

    忘乎所以的叫声令肾上腺素急速分泌,原本僵直的身体一瞬间被热血灌注,迟疑、恐惧转瞬之间被挥之脑后,力量源源不断地从脚底奔涌而出。

    一声狗叫,千万声狗叫,低落的士气被点燃,武库的士兵惊讶地看到无数身影从可疑的角落闪现而出,有样学样,此起彼伏的狂吠犹如怒海卷起千堆雪,排山倒海地向他拍来!

    ……

    宋宫。

    宋公此刻酣睡如牛。虽然遭遇刺杀,宋公依然在养病之余,主持政务,不论左右怎么劝谏,宋公均以周公捉发自勉。宋公的头等大事,即是伯兄成公的葬礼。

    宋国的葬礼血腥无比,必以活人陪葬,大小奴仆上百人均要用来成就这场残忍的盛典。明器也是葬礼麻烦无比的一环,玉璧、玉戈、玉钺丶玉蚕、玉玦丶玉覆面,铜簋丶铜盉,宋公都一一过目。依照殷礼,坟上种松,葬礼演奏音乐《大濩》和《晨露》,宋公遴选了国中最挺拔的松树移植,宫中乐师在宋公面前排练了一次又一次奏乐,以避免任何可能的纰漏。

    公子江的叛乱,虽然已经被扑灭,但是公子江仍然未被抓捕归案,刺杀宋公的凶手也不曾落网,司寇在宋公的支持下,扩大排查范围,挨家挨户审查,审查结果的报告,宋公也要亲自过问。司寇甚至指出,两师也有可能是藏匿公子江的窝点,在捕风捉影的证据下,宋公批准了司寇对两师营地的搜查、监视,搞得两师极为不爽,不被信任的两师官兵纷纷怨声载道,右师公子成甚至上书司寇也难逃藏污纳垢的嫌疑。

    公子成反唇道,自己是宋公御未出五服的亲戚,高贵的公室怎么可能被公子江收买?而司寇本是低贱的士人,卑下的出身更可能被三瓜两枣收买、诱惑。

    宋公宁可选择站在司寇这边,哪怕弄得满城惶然也要把公子江的党羽一个不漏地揪出来。

    长时间的带病工作让宋公身心俱疲,好不容易休憩一番,又被司宫唤醒。

    逃兵来报,武库失守,宋公大惊失色。

    “孰人反?如今情势如何?”

    逃人一问三不知,只是磕头请罪,哀求宋公发兵。

    “贼无车兵,约莫数百,君上发贰广御士,必克。”

    “万万不可!”司宫竭力阻挠:“形势晦暗不明,理当以谨守宫门为要!”他主张以不变应万变,只要宋宫不被攻破,总有办法秋后算账,眼下确保宋公的安危才是第一要义。

    “城中内乱自有左师、右师来平定,宋公只要派使者差遣公子成、公孙友即可。倘若贸然空营出击,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宋公危矣。”

    宋公对龟缩宫中,坐观成败的策略不以为意,如此做派,只会让天下人耻笑他宋公无胆,岂不令昔日之威名扫地?可是时下病体难以驱驰,需要留守御士拱卫左右,遂打算分兵。

    现在御士的组成分为两种成分,其一是宋公的长丘旧部,忠心耿耿,战力爆表;其二是先君留下的御士,足不出都城,未经战火淬炼。

    “不如令长丘出身的御士,把守宫门,而成公朝的御士老人奉命出击。”司宫提议道,既不失宫门安危,又有裨益于扑灭反乱。

    宋公许之。

第十章 隐形墨水(版)

    事后,百思不得其解的少年武士,以武驰为首,向公子卬请教今日旁观之事。

    “我等已知,粮官犯忌。只是三公子如何要加利一分?”武驰拱手求教。

    少年郎果然求知欲旺盛,其心可嘉。公子卬很欣赏。

    孺子可教也。

    “庄染人先出其策,汝等可曾向其请教?”

    “既已问过。”武驰回道:“庄染人只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那么,阿驰可曾领会其中深意?”

    武驰摸摸脑勺:“太难懂太晦涩了。庄染人学问固然是有的,但是做派嘛…实在是…还是三公子平易近人些。”

    公子卬给庄遥开脱:“庄氏为人直率,不拘礼法,对于交友,也甚为苛刻。入其法眼之人,剖心剖腹,不知其人者,则冷言冷语,悭吝一词。别看他表面对你们高冷,从他能给你们发一言解惑可见,他其实挺欣赏你们的。”

    少年郎心思写在脸上,对庒遥的印象有所改观:“那庄染人有言何意呢?请三公子为我等解之。”

    “唔。不如我为汝等说个故事。”人类的思想总是偏好循循善诱,而非填鸭式灌输。

    把思想塞入别人的脑袋和把钱从别人口袋掏出是一样的难度。

    “从前鲁国有一条政令。如果鲁国商人在国外遇到被拐带为奴,贩卖于市的鲁国人,那么鲁国商人可以用钱将之赎回。

    鲁国奴隶回国后,国家会出钱给鲁国商人报销其赎人的费用,并表扬其为鲁人作出的善意之举。”

    “真是条善政。如此,不知多少鲁人回因之获救。”

    “然也。”公子卬微微颔首:“不过有一个端木氏的鲁国商人不如此。此人善于经营,从业不出五年,为鲁地第一巨富。平日里素好行善积德,灾年布施,人人称道。

    有一日,他为国赎回一人。当司寇报销赎人费用时,端木氏严词拒绝:“我为国家赎人,岂为区区铲币?”端木氏名声愈发大噪,然而,赎回的鲁国人却一年比一年少。”

    此时端木赐尚未降生,公子卬谅这群少年郎也没出过楚丘,只知道院子里四角的天空,虚构的故事遂张口就来,一如庄子的北冥有鱼。

    “何为其然也?”少年郎们大惑不解。

    “原本一个鲁商,只需把人带回国,在官府的补贴下,不费一金一银,即可行善积德,为人称颂。

    此事之后,鲁商再行赎人,也不会被他人认为是足够有德的,因为端木氏珠玉在前,德行的标准不知不觉被提高了。”

    武驰若有所悟:“原本动动手,就可以救一人,还能赢得官府、民间的称颂。后来,德行的标准不知不觉被拔高,再要赢得称颂,须搭上一大笔钱。家资不如端木氏的鲁商总不能令家小饥馑来换得口头的赞誉吧?如此,一项德政,自此荒废。

    果然是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三公子今日加利,出乎国人意料之外。不仅短时间内能赢取民众的物资补充,而且民众也能从中分利。秋冬之交,不仅不会有饥馑之虞,还会多一笔利息过个肥年。

    真是一举两得。唯一所虑者,是三个月后能否还上?”

    “阿驰多虑了,三公子这么有本事的人,怎么可能还不上?”少年郎们议论纷纷。

    ……

    次日,果然有为数不少的民众出现在辕门,战战兢兢地询问武峻,粟米、豆菽之类的,公家还愿意接受么?胆大的还问是否如昨日一般有利息么?

    武峻尽如前例。军中健儿结结实实地吃上了顿顿好饭。

    武驰把两个故事说与自己的寡母听,武母沉默良久,起身,入室取出一精致木盒,打开,是一只精美的瓀玟,绶以缊带。

    “我儿,把你腰间的玉璋取下,换上瓀玟。”

    “啊?”武驰哑然。此瓀玟乃武驰之父生前所系,只因沙场搏命而暂存家中。“驰年未弱冠,童子之身。按礼,童子系璋,冠者系玉。如何使得?”

    玉之用,不同之身份佩戴不同之玉。天子佩白玉,玉绶玄黑;公侯佩山玄玉,玉绶朱红;大夫佩水苍玉,玉绶纯黑;世子佩瑜玉,玉绶五彩;士人佩瓀玟,玉绶缊黄;童子佩玉璋,故而后世生男孩,称之为弄璋之喜。

    武母白了他一眼,不答,又取来武父生前所用青铜剑,仔细系玉龙于剑柄之上,命令儿子携剑腰间。

    穿戴完毕后,武母对着独子端详一阵,满意地点头。

    “痴儿,已有乃父七八分模样。明日,你便如此行头,寻那三公子,自请为陪臣。”

    “母亲,这如何使得?驰尚在年幼。如若有幸驱逐山戎,理当解甲,重回学堂。即使有为人门客的一日,也要学业有成,年至加冠。”

    “痴儿,痴儿。读书于学堂,目的何在?”

    “呃。。学文习武,以便他日有业,足以糊口。”

    “然也。既然学是为了有业,何不一步到位,先求为三公子门客?”

    “儿子年齿未熟,学艺未精。三公子岂会收我?”

    “哎,痴儿。我且问你。为将者,驱人以军法刑规,使人以皮鞭棍棒,缘何三公子从未对汝等少年郎施以肉刑?”

    “许是因为三公子宅心仁厚?”

    “大错特错!”武母言之凿凿:“妇人之仁,安能治军?公邑大夫又岂会将阖城兵马尽数托付一慈?”

    看着儿了满脸写着疑惑,武母恨铁不成钢:“榆木脑袋。难道你仍看不出来,三公子垂青尔等,意欲招揽门下?”

    “唔!”武驰仿佛醍醐灌顶:“母亲所言极是。难怪难怪。”往事细节,历历在目。“三公子曾亲握我手。二个故事既是面授,有心栽培,又是考验丶选拔。在我若有所悟时,温言勉励。这是在强烈暗示。若非母亲提点,我竟不能领会个中深意!”

    转念一想,武驰再次陷入踌躇:“三公子待罪之身,虽有才略,只怕日后,宋公不饶。我若轻率从之,怕有他日,招致牵连……”

    这就好比大学辍学,找到的工作是给私企老板打工,老板虽然待人接物不俗,但一查发现是有案在身的通缉犯……譬如彩票经营者,刘招华…

    还有一点,武驰未能宣之于口,好在知子莫若母,他腹中那点小九九,寡母焉能不了如指掌?

    公子卬作为公子却无封地半寸,拿什么供养门人?当今豢养门客之潜规则,薄则聊且温饱,厚则顿顿鱼肉,至于零薪,未之有也。武驰虽无千金万金之想,但顶着进狱系风险供人白嫖,委实无法接受,毕竟亲待养。

    “我且问你,择君而侍,以何为要?”

    武驰想了想,回道:“地为先,无地不足以养士。”

    “非也。”武母反驳道:“为娘以为,赏识为先。

    儿言三公子为逃人,试问当年的公子重耳,辗转四方时,是为何身?

    儿言薪为重,试问,当年介子推之侍重耳,其事如何?过卫地,乞食,不得粟而得土,介子推割股为肉,以饲重耳,可求乎薪乎?及重耳为晋侯,辞不言禄,抱树绵山,烈焰焚身,此所以有“足下”之称,“寒食”之节,又求乎薪乎?

    千里马常有,而赏识者鲜矣。商纣之地,不可谓不大,然不识忠贤,比干死,微子奔,箕子佯狂,虽有禄而不仕;重耳昔年,不可谓不悲催,然赵衰从之,终为卿大夫之家。

    今儿得青眼,如介子推、赵衰之得重耳。以为娘视之,三公子犹在重耳之上。握手言交,亲下厚民,此一胜重耳;循循善诱,栽培左右,此二重耳不曾为也;屡以寡击众,此三略与重耳相齐。而宋公御之昏,尤甚于晋之先君。儿又有何顾虑?

    况且为娘安为等闲妇孺?介子推漂泊四方,居无定所,其母尚且能自食其力,为娘岂有不如?”

    武驰为一番理论所倾倒,一口答应。武母方才软下语气,恢复妇人神态,慈眉善目。

    “儿自明日之后,当多听教诲。人云:‘听得劝教,食得饱饭。’三公子本事远在常人之上,小学之师,比之,如日辉之于萤火,泰山之于细壤。切记,多听多学,多思多省,有晦暗不明者,不耻相问。”

    “儿当谨记。”

    ……

    “从今往后,驰之性命,即是公子之命,驰之身躯,即为公子之躯,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清晨的阳光洒在稚嫩的脸上,年轻的武人,单膝跪地,短剑的剑鞘支在黄土地上,坚定的右手紧紧握住。希冀的目光照在公子卬身上。猝不及防的投效,令公子卬微微失神。

    这台词,何等熟悉,只是物是人非,出言之人,非绿帽长髯枣红脸之人。

    古人择主,均是一套说辞么?

    公子卬心中吐槽,转而忧虑。

    门客,陪臣,养士……这套体系于他,陌生而遥远。

    战国四公子均养士,然其中无一定规,信陵君养门客,待之如手足,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平原君养门客,如董事长之与雇员,一方掏钱,一方效劳,门人有不如意者,可自去,平原君有见喜者,择优汰劣,见邹衍而辞公孙龙;孟尝君养门客,如人主与附庸,;春申君养门客,如平起平坐合作,门人来去自由,甚至取而代之。

    今处春秋中期,战国尚有百年之期,养士之制是否有变迀?不得而知。

    门人家中有老有小,待遇之定,又当几何?

    目下无地无资,纳武驰为门人,是否耽误他人前程?倘若拒绝,是否有绝人之嫌?

    见公子卬不回一辞,武驰以为卬囊中羞涩,难以启齿。

    “驰以为,晋文赵衰之故事,犹可以效仿之。”

    这话再白不过了。公子你没钱没地没关系,以后总会有的,他日再与我补上即可。在你发达之前,我可以自带干粮嘛。

    公子卬扶着武驰的手上座,众目睽睽,须照顾人心,不好怠慢。

    “阿驰欲投,卬荣幸之至。只是个中有些思量,须向人垂教。

    可否容我计较长短?”

    武驰面上允诺,旋即惴惴不安起来。

    三公子原来还没打算招揽我?难道母亲所料与事实有所出入?可是若非青睐于我,为何昨日屡屡出言赞赏、鼓励与我?莫非他原意不是招我为门人?难道他要招我为娈童?

    武驰顿感菊花一紧,如坐针毡。

    “走了走了,别看了,训练马术、横队!”武峻挥挥手,其他少年郎面色不一,表情各异地打量着武驰。

    武驰把头一低,恨不得找到地缝钻进去。跪坐之中,一双手不知不觉用力,把下裳抓得褶皱。

    他们一定在嘲笑我吧?一定是的。天呐,往后我合该如何见人?

    忐忑,尴尬,社死,足以扣出三室一厅。

    另一头,公子卬拉上庄墨二人,又加上杵臼和武功。楚丘城内能找得到的卿大夫都在这里了。公子卬垂询其中利弊。

    武功抚着光头,问:“门客相投嘛。寻常之事,我从继承封邑以来,所见不鲜。多个门人多一双箸,多一张嘴而已。三公子以为,此人能力如何,品行如何?”

    公子卬想也不用想:“做事发愤,说话讲理,守孝,与人为善,学东西很快,悟性不错。”

    武功拍了拍手:“那还顾虑什么?纳之。只要才能足够,他日能为三公子做事,价值超过养活他的粟米,就有所值。

    况且人家还可以效重耳之先例。三公子若得地,不愁不酬,若不得地,甚至不须支付报酬。”

    得,白嫖!武功说完,拍拍屁股告辞去也。

    问之墨点。墨点表态支持公子卬扩充队伍:“一人力小,众人力大。欲成大事,须善于团结,团结十人,可治一户,团结一万,可治一邑,团结十万,可治小国,团结百万,诸侯伯主,团结千万,天子犹可取而代之。”

    公子卬回道:“子皙言重了。卬暂无此大志。”

    墨点:“哦?愿闻公子之志。”

    公子卬道:“食有肉,居有室,财产得以全,人身安危得以护。”

    公子卬以一个后世人的标准来看,这个要求并不高。当日,他若不曾穿越,研究生毕业之后,找份工作,一年赚他个六位数,百分百能过上这样小康太平的生活。

    不想墨点一口答道:“三公子所志不在小,非有邑之卿不可为之。”

    “啊?”

    公子卬眉毛一挑,诧异万分:“子皙是否言过其实了?”

    墨点道:“点与三公子过命至交,安能诓骗三公子?且听我细细分析。

    夫今之天下,人分等级。自上而下,天子,诸侯,卿,国人,野人,奴。卿分无邑之卿、有邑之卿。国人分士农工商。如此而已。

    若为工商、野人、奴。士人可随意打杀之,不受责罚。”

    公子卬点点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做个春秋的普通百姓是得不到法律保护的。

    “若为士人,卿大夫可随意打杀之,不受责罚。”

    譬如孟尝君,一国之卿。途径赵国,赵国贵族以宾客相待。赵人闻孟尝贤能,争相围观,一睹风采,及见,有人揶揄道:“原以为孟尝君为魁梧大丈夫,如今一见,竟是瘦小男丁而已。”孟尝君五短之人,被言语刺中痛楚,大怒,屠数百士农工商,尽毁一县,方才解恨而去。

    事后,无人指摘、问罪孟尝。史官以为逸事一则,仅此而已。

    “若为无邑之卿,上卿大夫可随意打杀之。”

    譬如,孔丘居鲁,为大司寇。有人,名卯,官拜少正,能言善辩,名声是振。孔丘与少正卯皆办私学,广招门生。少正卯通古今之变,针砭时弊,孔丘骂他心达而险;少正卯尽述周礼之纰漏,孔丘骂他行辟而坚;少正卯能言善辩,孔丘骂他言伪而辩;少正卯指责封建制度腐朽堕落,孔丘骂他记丑而博;少正卯传播与主流价值观有出入的思想,孔丘骂他顺非而泽。

    同为私学之首创,孔丘深深嫉妒这个同行。少正卯讲学,屡次把孔门弟子吸引过去,唯有颜回未去。孔丘以少正卯有可能威胁统治为由,戮之,曝尸三日,绝其学说。虽然孔门之人皆以为孔丘滥杀其人,子贡甚至诘问孔丘。后世的荀子、刘敞等人也认为少正卯贤。

    但枉杀了又如何?少正卯,无邑之卿,没有领地,就无法养活私人武装。没有私人武装的卿,死即死也,又何能为也?

    “有邑之卿,载兵载粮,虽一国之君,不可妄罪。何况上卿?人君必欲以刀兵而残害有邑之卿,败则身陨,胜亦颓国,其人纵然身死,其士犹仇。”

    有邑之卿才算有基本的人身保障。诸侯和卿大夫不敢随意杀戮。对有邑之卿擅自诛戮,甚至仅仅是无礼,后果是很严重的。比如卫献公有取缔孙氏之心,大夫孙林父就带着土地投靠晋国。晋国的赵盾打败智伯后,智氏虽然灭亡,但他的门客豫让仍然矢志不渝地报仇。

    大概只有到了有邑之卿的地步,公子卬小小的愿望才会有所起色吧!

    “公子若求苟全性命于当世,必先得其封邑。欲得封邑,先得万人民心,百人为陪臣。如此,更当招揽武驰。我言尽于此。”墨点起身。

    “公子御在位,自保尚且困难,何论封邑?”公子卬思忖公子御大概不会放过自己。

    庄遥则不以为然。

    “如能退却山戎,楚丘可安然处之。子皙不是说过了么?君与有地之臣相阋,即使是切齿之恨,轻易也不敢擅开战端,胜则颓国,败则殒命。比如郑庄公深恨公子段,也不敢围攻京城,否则即使成功,也会国力大损。只能等公子段拔营来攻打自己。

    即使宋公真的发疯攻打楚丘,如晋献公攻打屈邑,三公子也可以如公子夷吾一样,击退都城之师,也可以如公子重耳一样,出逃齐国为官。

    郑宋世仇、楚宋世仇,去哪儿不能成为有邑之卿呢?”

    公子卬斟酌道:“楚国蛮夷,弑父夺位,实在不敢往奔。”楚国现任国君乃楚穆王,春秋霸主楚庄王之父,他的即位极为血腥,做此人的臣子,风险未知。

    “那就去郑国好了。”庄遥语气很轻松:“不过,以我之见,事情远不及此。宋公处商丘,倒行逆施,民众受尽荼毒,观其自败可也。兴许如周厉王之奔。

    宋公又以周公自命,每日批阅上书如山如海,食少而事繁,岂能长久?

    还是那句话,观其自败,可也。三公子不妨先收楚丘之心,行善事,结善人,蛰伏如潜龙,以待宋国有变。”

    杵臼在旁闻言,眼眸中闪过一抹亮色。

    公子卬如此心中已有定数,开门将出,却见戴拂等在门外。

    “春风缘何在此?”

    戴拂道:“闻三公子有意纳门客,容入内,申一言。”

    公子卬把他请进门。戴拂一过门槛,就转身闭门,在公子卬诧异间,戴拂纳膝跪倒。

    “拂早有意投公子门下,久为三公子门下奔走效劳,今日岂能令人后至而捷足先登?还请三公子今日定了名分。

    从今往后,拂之性命,即是公子之命,拂之身躯,即为公子之躯,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公子卬还道他要申何言语,却是千篇一律的台词。

    我拿你当朋友,你却硬要唤我为主公。

    公子卬哭笑不得:“春风,我一直以你为友,缘何必欲为陪臣?”

    “三公子容禀。拂生于公族小支,却忝为区区一狱吏,委实心有不甘。欲以三公子为晋身之阶。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如朽木腐草。还望三公子成全一二。”

    公子卬叹息一声。追求进步,也无可厚非,当年蔺相如发达前,委身于阉人缪贤门下;王维登榜入仕前,以音律托身于玉真公主门下。

    “他日若有举荐之机,定不相忘。”

    戴拂大喜过望,纳头拜倒:“主公。”

    ……

    公子卬顺势收了武驰,忐忑不安的小年轻方才收了小鹿乱撞的心。

    听说戴拂竟然捷足先登,武驰饮恨瞥了他一眼。

    主臣名分议定,校场的少年郎纷纷给武驰道贺,武峻也高看了武驰一眼:“阿驰前途无量啊。”

    武驰不由得心里飘飘然。

    我也是士大夫的一员了。

    杵臼羡慕的不行。

    伯兄生前,门客百余人;叔弟在后,门客也添两人。一母同胞,我岂能甘心人后?庄墨与公子卬的对话,并没有避讳杵臼,他的心思不免活泛了起来。

    宋公御早晚自祸之人,又无后。届时,以成公血脉,论长幼之序,岂不是我为宋国之主?仿佛晋献公一家,嫡长子申生遇害,嫡次子夷吾即位,夷吾死,卿大夫迎立三公子重耳。

    杵臼满脑子人君之梦。既能为人君,岂能无潜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也要早早收录得力之人。

    说干就干。杵臼一一垂询几个颇有武力的少年郎,问他们是否愿意投入自己的门下。

    尽管杵臼把希冀写在脸上,可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是拒绝。

    为人陪臣,好歹是一份长期的工作,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常人看来就是吃得饱饭。公子杵臼给不出薪水待遇,又是亡命的逃犯。不是所有人都如武母、戴拂一般玲珑心思。大部分人均有短期、现实的考量。

    杵臼又问之于庄遥,庄遥扭头就走,不屑回答,高冷的很。

    又问之于墨点,墨点婉言拒绝:“既为公门之大夫,岂会再为私门陪臣?”

    杵臼呐呐不能言,郁闷,回到家中。

    妻子已经备好饭食,杵臼闷头扒饭。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人能是,我亦能是。叔弟与我同父同母,他寻得,我焉能寻不得?

    饭肴既尽,杵臼把箸拍在案上。不想用力过度,拍坏了木案,陶瓷的饭碗摔在地上,碎裂一地。

    “汝何疾之有?”妻子很生气,大骂出声,令下人收拾碎块:“汝以为尚在宋都乎?惶惶如丧家之犬,作何威风于木案?

    木案,陶碗,子业所有。见损,汝欲有下顿之食,速速求之于子业。”

    杵臼不爽:“何必求子业?我自取尔。”

    “不告而取,是为贼。书读六年,读至犬之腹中耶?”

    “我观子瞻出入府库自由,我为人兄,理应亦然。”

    “呸”妻子不屑道:“子业已将全城托付子瞻,子瞻自然算不上不告而取。你如何比肩子瞻?子瞻,山戎之所敌,全城之所望,兵马娴熟,大丈夫也;你,你不过是武氏收容之可怜虫,啖白食之闲散公子。”

    妻子自都城吵架后,事事拿小叔子与自家丈夫作对比,人比人,气死人,自家的丈夫愈看愈没有别人家的好。

    “我哪里不如子瞻?”杵臼气冲冲摔门而去。

    今天,我一定要证明我比叔弟强!偶遇一人,面色炭黑,五短身材,膀大腰圆。

    “南臣,别来无恙乎!”杵臼高兴地与公孙钟离打招呼,后者听说公子杵臼四处访士而不可得,正好毛遂自荐。

    “二公子,自大公子身遭不测,我飘零蹉跎,未遇明主。幸闻公子访贤,我虽不擅长计谋,但剑刃之下,多有山戎魂魄。愿拜在二公子门下,不知二公子意向如何?”

    公孙钟离毛遂自荐,杵臼仿佛柳暗花明,欣然接受。

    “从今往后,钟离之命,即是公子之命,钟离之躯,即为公子之躯,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一样的入职宣言后,杵臼问道:“叔弟有门客二人,我为人兄,自当不落其后。南臣可有人相荐?”

    钟离摸了摸下巴:“我为人驽钝,不善于结交。所识之人,多为大公子门下。如今大公子门下,或命丧都城,或作鸟雀散,能联系之人,唯有嘉兴一人而已。”

    嘉兴正是公孙孔叔的字。杵臼听到此人的名讳,就十分反感。

    “此人自以为聪明,反倒误我兄弟三人,我焉能用他?”

    钟离不再唇舌。

    末了杵臼鬼使神差地多问一句:“南臣以为,我与叔弟,孰贤?”

    对曰:“三公子孰能及君也?”

    杵臼收了钟离,大悦,得意洋洋,招摇过市,见人就夸耀标榜。公孙孔叔风闻,径自上门自荐。

    杵臼甫一开门,见来人身材高大,青白脸色,上衣葛麻,腰间瑜玉,满脸嫌恶,使箕帚要赶。

    孔叔反问道:“二公子以为,我与武驰相较,力孰强?”

    杵臼想了想,孔叔早早投入公子江门下,为之鞍前马后,在楚丘,尽识楚丘上下士人,连武功与他,也颇有交情。多年为楚丘征战,孔叔为车左,为公子江射杀过不少山戎。

    杵臼凭良心答道:“汝沙场多年,黄口孺子安能及?”

    “既如此,二公子何必拒我?我虽然为大公子谋划有失,但忠贞不二,勇武过人。寻常门人也不过如此吧?今三公子虽黄口孺子得其用,而二公子却视沙场宿将为鸡肋。何也?”

    “汝为伯兄谋而有失。”

    “二公子大可只用我力,不用我谋,我绝不会自行其是,坏了二公子的大事。我自荐为二公子门人,立功之前,不取分毫,如武驰例。

    宋公御尚在,二公子总有一日,须有用材士之之时。望公子思之。”

    杵臼余恨未消:“终归是有失之人……”

    重复的理由,减弱的语气,孔叔心中暗喜,有门。

    “昔日管夷吾未仕时,从军,三次临阵脱逃;从商,折本、贪墨;从公子纠为士,发一矢,中衣带沟,公子小白诈死,管夷吾不能识,中计,害得公子纠身死。

    如此屡失之人,齐桓用之,称霸诸侯。

    今我只一失,比之管氏又何如?望二公子三思。”

    杵臼反思,如此说来,自己确实有失容人之量。

    “窃以为,士之用,譬如人之脏腑,先得有之,然后论大小优劣。心肺肝脏脾,缺一不可,若缺其一,命丧黄泉;至于其中有染病者,譬如肺有疾,可针、药用之,变病肺为良肺。

    如今二公子门下只一人,征战、护卫,犹显不足,仿佛人缺脏器。他日二公子生命日显,威望日著,公子大可辞退不才,改用新锐,如针灸治肺。

    我言尽于此。公子能用则用,他日驽钝,公子再觅良臣迭代,我绝无二话。”

    杵臼动容,接纳前,问了最后一句:“汝以为,我与叔弟,孰贤?”

    孔叔哈哈大笑:“自然是二公子益贤,否则我缘何舍三公子而来投呢?”

    杵臼抚须,粲然一笑。

    ……

    公子卬打算让武驰办点小事。

    他把武驰叫到跟前:“兵马操练颇见雏形,我意欲与山戎一战。只是军中缺一物,希望你能为我得之。”

    “何物?”

    “碎发,越多越好。”公子卬的回答让武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公子卬递给他一袋子铲币。

    “这笔钱算是经费。能买多少买多少。此事,如让你来办,有困难吗?有什么问题吗?”

    武驰把胸膛一挺。

    成为门客的第一个任务,正是证明价值的时候。这时候怎么好谈什么困难、问题?岂不是显得自己无能?

    武驰不管千难万难,一口应承下来:“谨受命。”

    接下来,武驰挨家挨户敲开国人的家门,请求购买他们的头发,均被一口回绝。

    “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某家绝不鬻发。还望尊架移步他处。”

    武驰回家,沮丧之极。武母问其缘故。

    武驰一脸无奈地诉说。听罢,武母一把抄起剪子,刷刷刷,自裁其发,用布匹细细包好。

    武驰把布包交给公子卬。

    “只有这些吗?”公子卬来回翻了翻,当初给予的产币可不少,难道买发的行为导致头发市场短期涨价吗?

    武驰递来装满铲币的包裹,一验,竟不减一钱。

    公子卬疑惑抬头,武痴眼圈泛红,立马发现事情的发展不对头。“孩子,遇到什么困难了?”

    公子卬的话仿佛催泪弹,武痴泪水夺眶而出。公子卬借给他一个肩膀,轻轻拍打后背安抚,肩上顿时湿润成滩。

    “身体发肤,身体发肤啊……这竟是家慈之发。”

    哽咽良久,好容易才听完事情的始末。武母为了儿子的任务,断发剃首,不禁令卬联想起东晋陶侃的母亲。

    “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公子卬原本以为买个头发多大点事,不想封建的阻力如此巨大,任务的难度被大大低估。

    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请了戴拂进来一同参谋。

    戴拂道:“我等衣冠华夏,修剪下来的头发、胡须是不会乱扔的,必收集起来带进坟墓。”二十一世纪,尚有一些古风犹存的地方,老人们掉了头发,仍会找地方藏起来。何况春秋。

    “鬻发,寻常人家不为也。髡刑断发,罪犯的待遇,也难怪阿驰哭成泪人。三公子如何想出这等昏招?”

    公子卬讪讪一笑:“欲以碎发为用,投毒以残戎兵。”

    “此事,三公子若非躬亲去求,民众绝不会答应的。而且,公子须先剃发,以身作则。”

    万恶的封建思想。

    公子卬带着武驰,挨家挨户去求。此时的他,已经把古人的发型修短成了后世短发的模样,他自己觉得清爽许多,但是武驰心痛不已。

    主公为了胜利,竟然如此拼命。

    见到公子卬的发型,民众也不好意思收钱,昔日里埋藏于地的碎发被取了出来,交给公子卬。

    “三公子诚乃尽心竭力。”

第一章 测试

    “敌袭!有宋骑偷袭!”

    璜台急推门,大踏步飞奔到自己坐骑的身边,一拉一拽,翻身上马,他身后的同伴仓皇跟上,正使劲拽过马头。

    “宋人在哪里?”

    值夜的哨兵立在马上,遥遥一指:“瞧,在水井边上!”清晨的薄雾若隐若现,隐约间,一个模糊的白影镶嵌在棕色的色块之上,一声扬鞭,马蹄声欢快地奏响。

    “竖子偷袭不得手,想跑?没门,追!”

    璜台急一声令下,几骑如同离弦之箭,从据点跃马而出。风呼呼地从两颊吹过,身后地部下在马背上起起伏伏。

    宋骑遥遥领先,借着马镫之力,全力狂奔,他似乎没有如上次那般戏耍、勾引。璜台急怎么追也追不上,敌人很快溶解在清晨的白雾之中。

    当璜台急返回营地的时候,阳光从地平线升起,雾气的氤氲被风驱散了不少,暖洋洋的颜色斜斜地撒入,丁达尔效应使人仿佛置身于金色的海洋。

    “队正,如何?”

    猝然遇袭,整个营地的山戎都紧张兮兮。

    璜台急从马上跳下,握拳于膺,抱憾道:“可惜戎王未将缴获的宋人马具拨于我,否则此番必让其有去无回。”

    “嗨,没逮到……空忙活一场。”

    璜台急闻言不悦,这岂不是打击自己在军中的威信么?“安能说是空忙活?宋人奸诈,欲再行割首,不过我等警觉,方才使其知难而退。

    这是我等赢了,赢麻了。”

    “队正!”值夜的兵姗姗来迟:“方才追击时,宋人仓皇,遗一物于道路。”

    “哦?”值夜兵递来,璜台急低头一看,是块布包,已然干瘪,包里仍有黑色细碎的东西抖落而出。

    “这是?头发?碎发?怎么回事?”

    一群人凑上来围观,疑惑之声不绝于耳。

    璜台急喊来语言型人才垂询,后者不假思索道:“我听闻,中原人有句话,叫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中原人的头发不能随便剃,即使平日里修发,也要把剪下来的头发一一珍藏,死后陪葬地下,以示孝顺。

    这个布包大抵是其人收容碎发之用。

    连这个包裹都遗失半路,足见其人被打跑时,有多慌不择路,估计现在正哭丧着脸,不知道如何见其列祖列宗于地下。”

    “哈哈哈!”璜台急闻言大喜。不愧是语言型人才,连习俗也有涉猎。璜台急的形象在众人眼里逐渐变得高大起来。

    这个认识一直持续到早饭时间。

    “队正,大事不好!”打水的戎兵提着水桶慌不择路地跑来。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队正请看,这水还能喝么?”

    璜台急伸头一看,一桶井水里,悬浮着无数碎发。众戎方才醒悟,那宋人原来是要在井水里投头发。

    “不就一点头发么?”璜台急不屑道:“什么雕虫小技,把水井掏掏干净,不就能喝了么?”

    两个小时的掏井后……

    “队正,不行啊。根本掏不干净。”

    璜台急斥责道:“定是你不够用心。”

    回复他的是哭丧的声音:“队正,凭良心说,一个时辰的时间,井里即便有屎,我也掏干净了。可这是细发啊,目不能见,粘于四壁,就是掏上一年,也未必干净。”

    “原来宋人早上是来偷偷毁井的。”议论声四起。

    “哎哟,迟迟不下粟米相煮,饿极饿极。”

    “糊涂,水中投发,如何能用?”

    “水中投发,便不能饮用么?是何缘故?”

    “呃……”璜台急被问倒了,方才他只是随口一说,但是有头发的水究竟能不能喝,他自己心里也没有个数。

    沉默良久。“宋人千辛万苦,投发于水,一定有奸计。万不可引。”

    “许是宋人偷袭不成,投发泄愤呢?”

    “这大概不可能吧?”

    “那么,有头发的水,到底能不能喝?”争论又回到了原点。

    “大抵是能饮用的。”一个年长的山戎信誓旦旦地说:“汝等小辈,家里未有婆娘,自然不懂。我且与你说说。男女之合,除了阴阳相嵌,凹凸相融以外,还别有他法,譬如以口裹之,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老山戎也不知羞,在众人面前细腻地描述了唇舌、上鄂如何令人飘飘欲仙。

    “一番爽口之后,婆娘口中既有滑腻浓稠之阳,也有乌黑冗长之毛。”老山戎一脸自豪:“像我这种在家中颇有地位之男子,都勒令婆娘一口咽下的。”

    “啊?!”一众惊呼如鹊起,年轻的戎人纷纷竖起大拇哥:“原来还能这样。长者真乃我辈楷模。”

    “嘿嘿,还甭说。自从婆娘日日得我黑毛、咸水滋养,皮肤愈发水灵起来。汝等日后有了家室,也可仿效。”

    又一阵赞叹。

    “小子们且看,既然我之乌毛尚可入妇人之口,何况寻常头发?以我观之,宋人不过是想骗我等涉远途,丹河取水,好使我等人马在外,他好运粮入城罢了。”

    众人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头发被水浸泡地如此柔软,吃了又何妨?

    ……

    “怎么样?喝了么?”庄遥褪下甲胄,改换一身行头出现在公子卬身侧。

    熟悉的声线,公子卬头也不回,极目远眺。东门山戎据点至丹水的必经之路上,空空如也。

    “自既晨雾散却,无一骑一车出而取水。”公子卬面上泛着红彩,重重点了一个头:“准备一下,午时作战。”

    “诺。”武骏一抱拳,转身下城墙,战备的命令飞往楚丘城的每一个角落。

    “三公子就这么有把握么?”

    公子卬胸有成竹:“此番破敌必矣!”井水投发之计经历过抗日战争中沁源保卫战的锤炼和检验,阴损克敌,用过的皇军无一人打差评。

    地方县志,官方战史多有载述。甚至被搬上了银幕《传奇》。

    “断发之水,饮之有何患?”庄遥好奇地问出了和山戎一样的问题。

    “弥远可曾养过猫?”

    庄遥摇头,比一个大拇指:“不曾养,不敢养。《诗经·韩奕》云:‘有熊有罴(pi,二声),有猫有虎’。三公子连这都敢养?”

    公子卬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诗经中的猫非指家猫,而是猫科动物中的野生猛兽,大者譬如豹、雪豹,小者譬如金猫、云豹。而驯养的家猫,他们称之为“狸”。

    《韩非子》有云:“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

    公子卬改口道:“弥远可曾养狸?食田鼠之狸。”

    “曾有之。不过不使捕鼠。投之以粮,投之以鱼,日日丰盈,使之肥壮而不知忧也。然其虽有食欲,食量日减,体况愈下,嬉闹不再。不多时,呕吐污秽,常蹲伏阴冷之处,瑟瑟发抖,腹部上吊,似乎腹痛至极。终至呜呼。

    遥不知其何以丧命。后不复养。”

    公子卬:“此胃内毛球之症。”

    “毛球?”

    “然也,狸有舐毛之习,常以舌头梳理被毛。吞咽脱毛日久,积压于胃,聚成毛球,充塞于胃部,阻塞肠管。毛球若小,则自行吐出,及大,吐不出,排不去,则难矣。如是野狸,自会寻特定青草催吐。

    弥远之狸,娇生惯养,又无狸之长辈在侧指导,所以死之。”

    “唔……”庄遥似有所悟。“山戎饮水食毛,积压于腹,一如狸之舐毛。所以山戎也会腹部上吊,剧痛难忍?”

    “然也。”公子卬答道:“只是不知其发作须几多时辰……嗯?嗯!混蛋庄弥远,你怎么又不穿衣服?”

    公子卬感到身体某处一紧,才发现身边的大汉赤身露体,定是又服用了石散,偌大的势,蓬松的乌毛……

    “铿锵”一声,某人后撤一步,拔周刀而起:“竖子!离我远点,否则刀下不留势。”

第一百零六章 中箭1

    唯一注意到利箭的只有公子卬。

    骑兵们年纪轻轻,心浮气躁,没有胜而后败的惨痛教训,也没有从两千年煌煌史书上看到阴沟翻船的种种典故。

    箭矢呼啸而来的一瞬间,公子卬本能地抬手格挡。接着只感到平衡瞬间失去,左右传来骑兵们的惊呼之声……

    “射中了么?”管理只看到公子卬一瞬间栽了下去,骑兵队列出现了混乱,几个骑手滚鞍下马,向公子卬原先的位置跑去。

    “反贼公子卬已死!”宋公大喝一声,命令左右齐声传播这个消息。

    “果真?!”管理面色潮红,忍不住登上车轼,极力眺望:“理怎么看不清啊?”

    “真假还重要吗?”宋公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管公子卬死没死,先嚎一嗓子总是没错的,死了固然好,若是受伤,也可以用呐喊搅乱对面的军心。

    惠而不费。

    “反贼公子卬已死!”

    “反贼公子卬已死!”

    几轮呼声过后,右师、贰广人人激动,他们相信了这个说法,因为公子卬也没有现身反驳这个宣言,贰广和右师的步兵像鲨鱼闻到了血味,向楚丘骑兵围拢。

    “三公子!”

    楚丘两端的骑兵听了喊话,惶急不安,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和思考能力。他们只看到公子卬的身影从旗帜下消失,然后自己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

    “机不可失!”

    一个个骑手的长矛颓然指向地面,右师的甲兵近水楼台,如飞蝗般迅速包围了楚丘骑兵。

    “早降!”

    “跪地免死!”

    劝降地声音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袭来。

    ……

    “扶我起来~~”躺在地上的公子卬用蚊蝇般地声音说出了醒来的第一句话。他只感觉脑袋像进了水一样晃荡作响,身体像是灌了铅,僵直着没有半点行动力。

    “三公子。”部下们焦急地围成一圈,七手八脚地搀他起来。

    宋公的利箭被公子卬的甲胄弹了开去,但余下有一箭正中胯下坐骑的心脏,一个踉跄,公子卬脑袋着地——后脑勺被震得不轻。看到公子卬还有出的气,一双双关切的眼睛下,呼出如释重负的长气。

    “扶我上马!”公子卬几次尝试控制身体都失败了,只能命令部下辅助他上马。

    武驰让出自己的坐骑,几番折腾,公子卬都没成功。武驰就用大力按下马头,迫使马匹伏在地上,公子卬总算固定在马鞍上。

    看到公子卬复立于白马,楚丘骑兵示威性地爆发出欢呼。

    “早降!”耳畔犹是铺天盖地的劝降声,公子卬只想着早点结束今天的事情,回到温暖的踏上热敷、修养。

    “主公,万万不可逞强!”武驰也翻身上鞍,与公子卬同坐一驹,公子卬的屁股甚至能感受到武驰下势的坚硬。

    脑袋着地可大可小,可能是轻微脑震荡,也可能颅骨出血。公子卬知道轻重。

    “嗯。”他轻轻哼了一声,脸色绯红,倚着武驰,接下来的战斗,他不再气势汹汹地挥舞兵刃,权作振奋士气的吉祥物。

    “他是恶来在世吗?他就不知道疼吗?”管理瞪大了双眸。

    公子卬才摔下去,转眼又翻身上马。外人只道是悍勇绝伦。

    劝降之声犹如男人吐过口水后的势,肉眼而见地小了下去,也渐渐没了硬气。右师前排的甲兵有些心虚,没有人壮着胆子上来第一个用戈摏杀。

    “山不就我,我就山!冲锋!”

    借着武驰的口,公子卬含恨下令道。

    ……

    管理死死盯着人潮把楚丘骑兵围得像海洋中孤零零的暗礁,下一秒从那个方向传来哭爹男娘的喧哗声,瞳孔之中,楚丘骑兵仿佛破冰船的船头,粉碎了千年的坚冰,嘎嘎驶来。

    “吁!”马蹄飞起,前排的右师兵被踹的腾空飞起,然后是骑矛攒刺。一个当面的甲兵很难做到既躲开马踢的同时又规避骑兵一捅。

    步对骑,只有后世的岳家军经过长期训练才有办法——瞬间倒地,同时切开马腿。

    右师兵既没有岳武穆的指点,手头笨重的长戈也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加之初次见识马镫骑兵的机动,极不适应,手足无措。

    武驰环抱着公子卬,左手缰绳,右手兵刃,横眉立目,纵声狂呼,就好像是从阴间冲出来的厉鬼一般,他瞅准一个目标,一矛戳去,感到手臂遇到了点阻力,兵刃搅动血肉的感觉熟悉又亲切——郁闷了一天,终于大开杀戒了。

    倒提着矛杆,顺势一扭,一提,血淋淋的人头咣当落地。他随着横队陷入右师军阵的深处,发疯似的到处杀人,随便出招,都有斩获,就好像鲸鲨在洋流中滤食一样。

    “可恶,都随我冲!”公孙元催促着自己的御者操控战车,增援部下。

    公孙元多年养了一身横肉,正是一展风采的契机。

    兵车横在楚丘骑兵的必经之路上,公孙元弯弓搭箭,以待来敌,他的弓磅数之强,连宋公也难望项背。

    “来吧!正是元证明自己的时候。”从束发受教开始,大家都不怎么看得上他,因为智商低,君子六艺中,四艺不通,父亲公子成瞧不上他,夜夜在房中和母亲努力,试图诞下新的子嗣继承父志——天!他们即使要违背嫡长子继承的礼法,也不愿意培养自己作为接班人。

    好在上天垂怜,父亲罔顾礼法的举动不遂,他们又张罗着给自己婚配,娶了一妻二媵,定下任务,夜夜须幸三女,断不可偷懒,因为事后,母亲还会亲自下场,分开三个媳妇的两煺,检查是否有足量白液进入牝门,一旦不合格,还要返工!

    天!这简直把自己当播种机用——父母根本不在乎自己,只想培养一个脑子灵光的孙辈。

    父亲战死后,家臣捏着鼻子拥立了自己,但总有人窃窃私语,说什么虎父犬子,臣侍猪狗,此生晦暗。晦暗什么意思听不出来,但带有猪狗的句子一定不是好话!

    公孙元再笨也知道这帮家臣和父亲别无二致。

    “元一定要证明自己,也证明有时候肌肉比头脑管用。”

    听说对手公子卬就像狐狸一样,连宋公这样聪明的人都奈何不了他,最是合适的证明材料。

    “今天就拿你的人头开刀!”公孙元把弓弦拉到最满,远处的黄土滚滚而来,直冲天际。

测试章节

    一袭白衣,翩翩羽扇,腰间用玄色的丝带悬着一块通透的水苍玉。来人步履深沉地走到华御事近前。定睛一看,额头的汗珠细小而密排,两颊的肤色泛着病态的白皙,两唇褶皱,颜色暗淡,一双眼睛拖着厚重的眼袋。

    “昔日的剑术大师,如何变成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华御事认出来人,揶揄道。

    来人正是庄遥,大病初愈但在颠簸的战车上,显然被折腾的不轻。华御事五年前送儿子华元上学的时候,机缘巧合,见识过庄遥的本事。要说都城里的剑术,也就他和太子江能让华御事感到惊艳。

    “昔日的大司寇,如何不悬水苍玉而比德?”庄遥岔开话题,反唇道。

    君子佩玉以彰其德行,什么样的身份,匹配什么样的玉石。天子白玉,公侯山玄玉,大夫水苍玉,士瓀玟。庄遥平时不喜欢搞这些繁文缛节,但今天坚持盛装行玉,走起路来,佩玉鸣环,清脆悦耳。

    华御事人在军中,甲胄戎装,自然不会佩玉。庄遥一席话,华御事安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哼,水苍玉,御事想戴就能戴,上卿,御事相当就能当,他宋公也拦不住。我说的!”

    庄遥微微抿嘴,华御事的情绪果然被调动起来。

    “大丈夫处事,富贵而已。华大夫出身名门,武德威威,位尊权贵自不在话下。只是此番兵戎烽火,刀兵四起……遥闻之,战事肇启,黄金万两。不知华大夫仗剑提兵,靡费几何?族中破费可有回本之术?”

    华御事仿佛被点住了哑穴。华氏家财冠绝宋国,诚然不假,但今年的支出如流水不绝,怕是未来数年都不能回本。族兵的车马、铠甲现在都便宜了宋公的麾下将士,府库备份的军械,也匀给了各个公族,充实盟友。华氏南境的两座城邑也被贪鄙的鳞矔变了现,华氏每年的进项也被拦腰一斩,回血能力不复从前。

    “噫……”华御事不复言语,唯有叹息。庄遥嘿然:“遥虽不才,愿献一策,以纾其中之难。”

    “愿闻弥远之策。”华御事顿时化身成谦虚的学生。

    “致富在此。”庄遥探手入怀,从袖中取出一物,原来是纸。

    有了墨点的帮忙,蒸煮过的松树皮在水中漂洗,发酵。不同的纸张品质,对植物纤维的加工要求不一样,品质越高,需要靡费于沤煮和漂洗的时间越久。当水力褪去纤维的最后一丝颜色,洁白如少妇的酥肉。此后,公子卬和墨点投入无尽的捶打。历经几千次的捶打,纤维被外力压缩,拉伸,撕裂。第一批纸浆,花费了二人六个时辰,只捶出了十公斤。

    公子卬把纸浆盛入水槽,打浆,使纸浆成为更为细腻的絮状,充分搅拌后,竹帘抄出,纸浆均匀地附着在竹帘上,垒作一块。抄纸后,公子卬压制并过滤纸堆多余的水分,尔后将纸逐张用手剥离,贴在火墙上,烘干。

    后世的公子卬不曾入过造纸厂实习,学的专业也与造纸风马牛不相及,邂逅造纸的机缘,不过是贵州古法造纸艺人在香港巡回展演,以吸引有钱的港人前往贵州石桥村旅游。

    彼时,公子卬恰好在香港游学,有幸观摩学习而已。故而,公子卬眼下能掌握的,只有贵州皮纸的手工制造工艺,至于说后来的名纸品类,比如说,南唐后主李煜御用的澄心堂纸、齐白石绘画专用的玉板宣等等,公子卬还需很长一段时间来专门研究。

    又因为是初制,公子卬没懂得在抄纸过程中选用适当的植物胶,比如说衫木根、糯叶、杨桃藤汁,它们既能够让纸浆在抄纸时粘连,又利于后续纸张的剥离。智不及此,公子卬造出的一代目纸,厚度上略有误差,在他看来,和后世买得到的手工纸,相去甚远,宛如云泥。

    饶是如此,这批次样纸还是惊艳了在场的公子鲍。他把纤细的手轻轻覆于皮纸的表面,来回摩梭,如抚女子般温存。

    “好物!”公子鲍取来毛笔,饱蘸浓墨,左手按纸,右手提笔,龙飞凤舞起来。公子鲍平生纨绔,书中蠹,诗中魔,情中痴。殊不知,在原本历史的轨道上,他会因私情弑兄夺位,成为下下任宋公,百年之后,谥号宋文公。

    写点什么好呢?公子鲍随手落笔,想到什么写什么:“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这是诗经·齐风中的南山篇,讲的是齐襄公诸儿和文姜的爱情故事。

    这对兄妹两小无猜,情窦初生。所谓苦命鸳鸯天作弄,文姜长大后,他们的父亲齐僖公硬要把她许配给带兵拯救齐国的郑国公子忽,公子忽早就知道文姜已然心有所属,情愿成人之美:‘以前没有带兵为齐国解围的时候,我尚且不敢迎娶齐侯的女儿,因为齐国强大,我只是区区一个郑国公子,门不当户不对。如今奉了君父的旨令来解救齐国之难,如果娶了妻子回去,岂不是用国家的军队来赚取自己的婚姻?郑国百姓会怎么非议我呢?’

    但公侯之女,怎么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呢?何况是嫡亲的哥哥。文姜还是被强行许配给了鲁国的国君,鲁桓公。兄妹就此散落天涯两端,只能互寄诗歌,聊解相思。婚后的文姜借着鲁桓公访问齐国的机会,和登基后的齐襄公再燃旧情,鲁桓公碰巧撞见,竟然对纤弱的文姜大声责骂。是可忍熟不可忍。齐襄公为了文姜的幸福,为了纯如绢布的爱情,设计诛杀了蛮横无理的鲁桓公,从此文姜在齐国和情郎过上了幸福自在的生活。

    公子鲍思念王姬久矣,自宋公登基,他奔波藏匿,没能执子之手,夜夜梦中惊坐起。情难自已的公子鲍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和王姬,齐襄和文姜混淆在了一起。

    “伊尹、管仲等,处下位而有上才者,百里无一啊!”武功据理力争:“一个工人,从小就在工匠的家庭出生,耳濡目染几十年。譬如一个小孩出生于木匠之家。在他懂事的年纪起,就要给身在工坊工作的父亲送饭,他的叔叔伯伯们也从事此业,一家人吃饭时谈论的话题是钻木、刨木;及年长,束发受教,他的父亲会手把手地亲传技艺。这样的人,弱冠之后,放入工坊工作,和培训几个月就仓促投入生产的野人相比,孰强?

    此外,工匠们总是想着自己的孩子衣食无忧,因此在教授亲子的时候,一定会倾囊相授,恨不得把自己数十年的手艺一股脑儿装载到儿子的心里,省的子孙不肖,技艺稀疏,砸了饭碗,断了生计,他日百年之后,无人给自己供奉灵位。

    倘若工匠传授旁人,总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总是传一半,藏一半,到头来,一代不如一代。”

    武功只是讲了冰山一角。但未曾言明的潜台词,公子卬安能不知?工人如此,士人、卿大夫等级亦然。后世这样的世袭也比比皆是,将军的儿子大概率还是将军。在同龄人的竞争当中,有家族秘传的,大概率会比没有家族传承的吃亏一些。

    比如说当官吧,出事的贪官大多都是没根没基,为什么?是因为没根没基的官员都贪得无厌,而得父母之荫的官员们个个两袖清风吗?当然不是。而是有个当官的老爹会教育他,哪些钱能吃,哪些钱吃了会有危险,以及如何上下打点,雨露均沾,把上司和下属都带上贪污的战车,省的东窗事发,也有个帮衬。

    如果时不移,世不易,技术不更新,制度不发展,那么武功所言当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句话,难道不是我祖商汤刻在洗澡盆上,警醒自己的箴言吗?”公子卬反驳道:“世道总是向前发展的,父辈们的知识和经验未必是有价值的,许许多多的创新让旧事物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比如说车兵吧,过去战车是战场上的绝对主力,有车兵冲阵的一方总是能主宰战争的胜利;可现在我等发明出了马镫,自此以后,车兵再也不是骑兵的对手。在骑兵的赛道上,祖上即使有十八代驾驭战车的不传之绝技,而已也废为屠龙之术而已。同样的,造纸之术,新生未久,那些木匠、铜匠出身的工人,比起野人,学起来未必高明许多吧?”

    武功一时语塞。

    “三公子所言是也。虽然如此,功依以为不可以用野人做工。”武功抛出第二个理由:“士农工商,各安其份,上位者才好治理。如今一个工人,他的儿子在学室上学,能识文断字,能加减乘除,如此三五年,自然能得到智慧。这是工人受教育的好处。

    工人作为国人的一份子,能在都城聚会,谈论国政之得失,如果政失得厉害,他们可以讽刺公邑大夫,敦促后者有所匡正。这是工人有而野人无的路子。

    工人子女加冠之后,不论贤愚,都能在工坊里被分配到一份或高或低的职位。

    凡此种种,都是野人如何羡慕也得不到的。现在他们没有妄想自己子女得教育、讽谏的门路,是因为礼法告诉他们:‘你们野人生来智慧不足,教育也启迪不了。因此只能种田。’这叫:‘唯上智与下愚不移。’

    倘若我等贸然用野人做工。如果野人不能胜任,耽误工期;可如果野人造纸的本事和工人不分伯仲,那可就是灾难的开始了。”

    武功卖了个官子,公子卬果然发问:“怎么讲?”

    “哼哼。”武功开始卖弄起“老人的智慧”:“过去野人安安心心种地,不垂涎工坊的福利,是因为信了我们‘唯上智与下愚’的说法。但当他们发现,比自己高一个等级的工人,从本事上讲,没有什么天然的不同,甚至有些心思敏捷的野人如果做的比工人子弟做的更好,他们的心思可就活泛了。

    ‘工人之家,也不过如此,凭什么他们的子女能入学读书,而我的孩子活该文盲?’这时候,他们就会闹腾,使劲折腾,抱团,试图争取和工人一样的待遇,心思就不在工作上,整个工坊就乱了套了。”

    “那就给他们同工同酬的待遇好了。”公子卬道。受教育,能监督,是后世人人天然的权力,公子卬认为这些本来就该给予每一个人。至于说工作的给予,更是不在话下。现在用工荒,到处缺人,他恨不得每一个人都安上发条,投入生产。

    “待遇岂能说给就给?一碗水端的平吗?三公子你想想。工人见你给了野人同等的待遇,他们岂能善罢甘休?本来工人的地位就在士人、卿大夫之下,野人之上。如果给了,那工人岂不是从中间一下子跌到了和野人一样的地位?

    此外,一旦野人完成了地位的跃迁,他们就熄了别的心思吗?他们中的胆大者一定会想:‘过去我以为工人能识字是很了不起的,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过去我以为士人能传唱诗书、御车射箭是很了不起的,或许我学一些,也能与他们比肩?’真有一两个野人学会了士人的本事,他们岂不是也会要求干士人的活,享有士人的优待?人向上攀爬的动力总是无限的,每当他们爬上一个台阶,心里对上峰的顶礼膜拜就荡然无存。或许有一天,他们和大夫一样能相一国,治一军,他们就会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类的大逆不道之语。

    那样的话,可就礼崩乐坏,不可收拾了啊!”

    武功总结道:“人之三六九等就要像水一样,只能从高处向地势地处流淌,绝不可以有逆流,否则早晚会形成漩涡,把一切秩序都卷入海底。”

第一百四十六章 孤立(重写版)

    杵臼:“理所应当。”

    “还有这等好事?”大司马乐豫、司城公子荡喜上眉梢,举双手赞成。

    公子荡心说:“我们荡氏不似鳞氏那样野心勃勃,试图维持凌驾于君权之上。子子孙孙平平安安、开枝散叶就好了。嗯……寿儿先前把小孙子赶到三公子那边混了个出身,要不要把他召回呢?我家的封邑也不少平分给两个孙子,也不亏待了谁。原本上卿之位只能给意诸孩儿,以后虺儿也有一把。我们荡氏凭空多出了一个卿位……还是把虺儿唤回来吧,寄人篱下做士大夫的感觉终归是家奴,要看人脸色,还不如自己当卿大夫、做主人来的自在。

    嗯……不过刚把虺儿塞给三公子没多久,又要把人要回来,似乎又有些不妥……罢了,不妥就不妥了,不管那么多了,豁出这张老脸,也要给虺儿一个前程。”

    另一边,鳞氏、华氏、老氏、黄氏同时出言反对,不等他们陈述理由,杵臼赶紧给个眼色,边上的公孙孔叔大声唱到:“用餐时间到,请诸卿移步,有事下昼再议。”

    杵臼蹿到公子卬身边,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四处打量:“叔弟,庄弥远呢?不是该他出马了吗?”

    公子卬道:“君上,卬知道你很着急,可是你先别急。日昼饭吃吃也有一顿功夫,来得及的。世上还有弥远说服不了的人么?”

    “可要说服的卿大夫不少,来得及么?”

    “君上就放一百个心吧。”

    庄遥饱餐一顿后才大腹便便地找上老大夫,他身边正坐着黄大夫和曲大夫,三人紧急磋商:“断不可使推恩令通过——我等本是小宗小氏,三家都各自只有一个城邑,即使儿子很多也不能在卿议院多出一把交易。可是鳞氏这样的大家族,一氏就有六个城池,原本他鳞氏只有一票,现在一下子变成六票。往后这卿议院,不就成了大家族的角力场么?”

    庄遥道:“三位大夫杞人忧天矣。”

    “怎讲?”

    “一氏六票同气连枝,这样的事情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兄弟和睦,同宗团结。可放远了看,同宗之谊靠谱么?

    昔日周天子分封诸侯,姬姓贵族各得封地,他们最后团结起来了吗?晋侯乃姬姓,灭起同为姬姓的韩国、魏国、霍国、雍国、原国、郇国、虢国丝毫不手软;邢国和卫国是同宗吧?结果卫国复兴之后第一个拿邢国这个邻居开刀。东虢国与郑国同宗又交好,郑国建国之初,东虢国与郐国赠送郑国十余个城池,结果呢?郑武公反手就灭了东虢国。

    这些兄弟之国尚且翻脸无情,三位大夫凭什么相信鳞氏子孙会和衷共济。相反,鳞氏的封地彼此相近,一旦分封出去,鳞氏的子孙彼此之间会因为争水、争地、争桑林,相互成为一见面就面红耳赤的仇雠。

    宋公与鳞氏相恶,诸位尽知,岂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推恩令旨在拆分强氏,于小门小氏利好。如此而已。”

    老黄曲三家对视一眼,纷纷点头,觉得庄遥说的有道理。

    “我等思虑不周,还是国君想得深远。”

    与此同时,鳞矔找到华御事:“华大夫,你我先前是有些不快之事。可一码归一码,推恩令明显是为削藩而来,不仅削我,同样有害于你。华氏昔日可是犯下弑君之罪的,历代国君之所以不予追究,反而奉华氏为上卿,何也?是因为华氏有功劳于国家么?是阁下表忠贞于人前么?非也。是因为华氏带甲五十乘,令人忌惮而不敢轻慢。

    推恩令一下,阁下的几个儿子各领一邑,各自为政,五十乘的大氏一下子被拆解成几个十乘的小宗,即使在卿议院里多了几张选票又能怎么样呢?万一有一日国君要清算华氏的前仇旧怨,一盘散沙的几个小宗又如何抵抗中央的大军?请华大夫思之慎之。”

    华御师不置可否。鳞矔悻悻而去,正好碰见庄遥一步三晃地来华御事这边。

    鳞矔故意大声讥讽庄遥一句:“你是来做公子卬的说客的吧?莫要白费唇舌了。以华大夫之智,怎么中廿一小儿分而治之的阴谋?”

    今年杵臼正好二十一岁。

    庄遥哈哈大笑。华御事等鳞矔离开后,忧虑道:“我素来与国君、太傅相善。国君登基有我拥立之功,太傅与我也有贸易上的合作。为何今日要以推恩令相推,是欲裂我华氏之土、分我华氏之兵乎?”

    庄遥道:“大司寇怎做如是想?这个推恩令全靠自愿。大司寇可以把土地分给儿子们,也可以不分啊!”

    “可若是不分,又怎能一边治理城邑,一边在卿议院议政呢?”

    “大司寇可以自己坐镇中枢,把城邑俱分到嫡长子名下。这样不就可以两全了么?”

    “如此一来,别家在中枢有数票,而我只有一票,岂不是亏?”

    “哈哈哈,既然大司寇想要发挥大族的优势,那不如名义上把四城分给四子,使四子得到四把卿位,五人一起坐镇中枢,地方上,就派四个靠得住的家臣治理。如此一来,地方政要照样由大司寇牢牢把控,中枢的权力大大拓展。一举两得。”

    华御事:“此举虽然好。我活着的时候,犬子自然对我言听计从,即使有天生反骨的,也可以治之。可若我死了,这些城邑在庶子、嫡次子名下,他们自领城邑,又忝为卿大夫,肯定不会服从嫡长子的管控,到时候遇到什么事,如果不能同气连枝,将有被逐一剪灭的祸患。即使儿子一代不发生分裂,到了二代、三代呢?”

    庄遥问:“敢问大司寇,儿子的儿子叫什么?”

    “叫孙子。”

    “孙子的孙子呢?”

    “玄孙是也。”

    “玄孙的孙子呢?”

    “那我就不知矣。”

    庄遥道:“是啊。大司寇连他们的称谓都不知道,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秉性,更不知道他们是会团结一心还是互生龃龉,怎么能断言他们一定会分裂呢?我听说鲁桓公的三个儿子开枝散叶,子孙后代分别唤作孟氏、叔孙氏、季氏,至今已有五代。我闻之,三家同气连枝,代代交好,彼此呼应,以至于今日,鲁国十二分其民,三家得七而鲁公得五,名门望族实至名归。”

    庄遥用鲁国三桓画饼,华御事有些意动,鲁国有一种说法,三桓盛,鲁公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华御事也想华氏成为这样的家族。

    华御事手抚在下巴,拿捏不定:“总归还是有些风险的。怕就怕子孙不肖,不能拧成一股绳。”

    庄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过去的宗法制就是典型的人之道。嫡长子得到父亲的一切——封地、军队、卿位,而庶子、次子一无所有,被赶出家门做别家他氏的家臣,要是混的不好,饿死街头都有可能。人非草木,同胞兄弟呼风唤雨,而自己将来则寄人篱下,供人差遣,甚至殃及子孙——兄长的苗裔是卿大夫,自己的苗裔却为低人一等的士。一碗水端不平,兄弟之间自然容易出裂痕,遑论团结。大司寇请看,卫宣公的第三子,公子朔不就是不甘心兄长荣华富贵,自己因为出身较晚而失之交臂,因此起了谋害之心,奸计害死两位兄长么?齐桓公的五位公子也因为父亲未能一碗水端平,互相攻伐,以至于齐国今日之衰。

    如若大司寇一碗水端平,诸世子均得前程,自然没必要互相攻讦,团结一心,犹如鲁国三桓。如果大司寇不能善待诸子,等大司寇百年之后,嫡子嫡孙未必能保住家业,即使把土地、卿位都给予一人,庶子、次孙依然可以勾结外人,谋害本家,王子带召引戎人侵犯周天子的王畿、共叔段引卫军攻打郑地,往事皆殷鉴不远。”

    庄遥出,公子卬迎了上去:“事情可办得妥当?仲兄已经在催问了。”

    庄遥道:“劝谏的方略均是太傅提供,哪有不成的道理?话说,此次的劝谏话术不在我之下,不似太傅平日里说话办事的作风,甚是奇怪。”

    公子卬心中吐槽:“废话。我哪有本事原创出这些经典的辞藻?不过是读了后世孟尝君的故事与《九阴真经》的开篇罢了——后人的智慧岂是老祖宗能望项背的?”

    下午的投票,果然如公子卬等人预先的设计,不论是小公族、没有野心的大公族,还是华氏,均赞成推恩令的通过,唯有鳞矔孤零零的一个人投反对票。

    鳞矔心中阵阵凉意。公子卬被刺无果,鳞矔料定会遭到对方的报复,他在府中加强了戒备,增派了力士,可公子卬根本不来火并,反倒将他政治孤立,打算分裂他的家族。其中一定有连环的谋划,鳞矔不能预测公子卬的出招,但已然脊背发凉。

    必须把水搅浑,不然鳞氏有危险。

    他目光灼灼盯着华氏,规劝道:“莫要鼠目寸光,公子卬抛出几个卿位,你就以为与你相善了吗?等到公室中央集权,早晚要来清算的!”

    华御事甩了甩袖子,不置一词。

第一百四十七章 鳞坤(重写版)

    鳞坤,字仲鸡,是鳞仲的次子。

    此时此刻,他正在和他的一母同胞幼弟坐在案前,摆弄着围棋的黑白棋子。

    忽地,鳞坤的生母破门而入,一把搅和了棋局:“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玩木野狐!”

    鳞坤的弟弟顿时不乐意了:“母亲你干嘛!仲兄在教我第十个‘定式’呢!”

    母亲薛氏双手叉腰:“什么定式?能拿来当饭吃吗?不务正业。”

    鳞坤解释道:“母亲,您忘了吗?您之前叮嘱我要给阿弟多开开智。这围棋乃是上古帝君尧发明出来,用来启蒙其子丹朱智慧的器物。儿子这么做也是谨遵您的意思啊!怎么能说是不务正业呢?”

    薛氏一介典型的封建妇女,不识大字,也不讲道理,先暴打一顿小儿子,打得后者大呼认错后,又转向鳞坤试图用武。但大儿子已然青春二十,身形魁梧,自忖鸡毛掸子伤不了大儿子半分,薛氏也懒得浪费气力了。

    她一屁股坐下后,抱怨道:“老娘怎么就生了你们两个逆子,还敢顶嘴?”

    鳞坤很聪明地岔开话头:“母亲此来,一定有事情商量吧?”

    薛氏才一拍脑门:“对头!险些误了大事。你俩可仔细听好咯——方才我偷听得到消息,说现在朝廷搞什么推恩令,即使是庶出的儿子,不用立功,也可以得到卿大夫的出身和一座城邑——只要你们父亲点头同意就行。你快去给你父亲磕头,苦苦哀求于他,一定能谋个前程的!”

    “消息准确吗?”鳞坤好像被馅饼砸中了脑袋,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

    薛氏一把抓起大儿子的手,就出室穿廊,往堂前走。

    到了堂前,薛氏才发现来得太晚。只见鳞矔端坐在大堂中央,身前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儿子,身边莺莺燕燕的小老婆一个个抹着手帕,装着可怜,都是求给亲生儿子分封的。

    叽叽喳喳,吵得鳞矔一个头两个大。

    “都给我闭嘴!”鳞矔大叫一声:“聒噪什么?你们当这里是集市吗?”

    鳞矔吹胡子瞪眼,心里早就骂开了:“这些个女人,原本都是温婉可人的,给推恩令一撩拨,全成撒泼打滚的婆子了。可恶的公子卬!搅的我后院不宁。”

    鳞矔把这些妾室、庶子统统轰出门去,才得片刻的清闲。

    家宰既是鳞矔的首席家臣,也是嫡长子鳞乾的授业恩师,一身荣辱与嫡长子息息相关,他劝谏道:“家主万万不可听信妇人之言。合则力强,分则力弱,绝不能把城池分裂给诸世子。”

    鳞矔不耐烦道:“此事老夫自然晓得轻重。乾儿依然是鳞氏的继承人,以后所有的兵马、领地,统统是他的。”

    家宰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鳞氏有钱有地,足以给每一个儿子延请良师,因此鳞矔的诸子个个都有本事,个别儿子有些特长甚至超过了嫡长子,这原本构不成威胁,毕竟宗法制摆在那里,可推恩令一下,家宰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当年王子带攻破镐京,周襄王的太傅可是身首异处哇。

    鳞矔道:“那田让失手后,可知其去向?”

    “不知。”

    鳞矔叹道:“一计不成,反受其害。推恩令下,朝堂之上,我家被孤立。也不知道公子卬会如何对付我家?”

    家宰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公子卬之所以不兴兵攻打我家,一定是在等一个师出有名的借口!”

    鳞矔瞬间醍醐灌顶——春秋的政治斗争都是百分之九十都很朴素,那就是一个字——杀!

    鳞矔与家宰两人琢磨了良久:“此言得之!”将心比心,鳞矔觉得公子卬一定是这么想的:“他一定是担心贸然火并,会引起其他公族的反弹,因此一定要给我按个罪名为先,就好像郑庄公深恨共叔段久矣,但也要等共叔段打起反旗再动手。

    可我会明面上谋反吗?”

    家宰道:“公子卬怕是不会抓谋反这个把柄,我猜只要违反了其他礼制,就会动手。”

    鳞矔问:“我家还有其他逾矩之处么?都盘点一二。”

    “多矣。”

    “试言之。”

    “譬如,入朝堂而忘脱袜,斩;君前奏对而不名(譬如鳞矔自称我,而不自称矔),斩;天子一娶十二女,诸侯一娶八女,卿与公子一妻两妾,家主的妾室不知凡几,按礼制早该身首异处;八佾舞于庭,斩……”

    鳞矔汗涔涔:“这……这许多其他卿室也犯了。”

    “总归是个由头啊,怕就怕宋公与公子卬借口整顿礼乐,拿家主的项上人头做典型,其他家整改即可。”

    “……”

    就在鳞矔和家宰瞎猜的时候,鳞坤郁闷已极,上街散心。

    对于未经人事的男孩,女色的吸引力也就那样;可偷尝过禁果后,一声嘤咛就会让男孩血脉喷张。同样的道理,要是没有今日之事,鳞坤可能对卿位的渴求没有那么浓烈,可推恩令的曙光既然照到了他的脸颊,就再不能对嫡长子继承制的黑暗无动于衷了。

    鳞坤到处逛,到处走,街头巷尾,闲汉子闲婆婆都在议论着推恩令——国人原本就喜欢议政,推恩令引来的话题度更是爆炸级的。首都里,卿大夫的数量陡然翻了好几番,就像新中国晋升了元帅,旧科举考上了状元,到处敲锣打鼓。新上位的卿大夫们自己就很张扬,而侍奉这些卿大夫的奴仆更是不知道低调为何物,到处替自己的家主吹嘘。以往庶子、嫡次子的家奴,因为主人本就在家中没什么地位,自己的身份也矮上嫡长子家奴一头;如今世子们的地位都拉齐了,那庶子、嫡次子家奴的社会地位水涨船高,个个都欢天喜地。这就好比一个三流学校毕业的人,工作多年,自己的母校被一流985大学合并了,自己从野鸡大学毕业生,摇身一变成为985校友,那不得锣鼓喧天,彩炮启鸣?

    庶子们成为新大夫后,在婚恋市场上的价码就截然不同,原本平平无奇的小子,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国民老公。商丘的婚恋市场现在是相当的繁忙,接亲的队伍彼此面对面堵在了路上。首都骤然间冒出了一大堆新郎新娘,搞印染的、织造的、刺绣的、提花的产业工坊那是一夜来了天大的订单,生意那是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古代的彩礼不似后世那样动辄几十万彩礼才能迎娶江左的姑娘,按照周礼只需要猎得一只大雁即可。商丘内外的猎物那叫一个闻风而动,都城方圆数里的大雁被抓得绝户,现在要想搞到大雁,就得不辞辛苦地跑到蒙邑以北的孟诸泽去。

    商丘的木材市场也大受影响。新生的卿大夫们大多数不乐意和嫡长子住在一起了,以往嫡长子在家里高人一等,少不了有人欺负庶出的弟弟,辱骂他们为小婢养的,现在后者翻身做主人,要分家分地盘了,自然捉摸着自立府邸,大兴土木,和过去的兄长来个平分秋色。

    婚庆不止,酒席不断,首都的酿酒业也赚的盆满钵满。玉之用,不同之身份佩戴不同之玉。天子佩白玉,玉绶玄黑;公侯佩山玄玉,玉绶朱红;大夫佩水苍玉,玉绶纯黑;世子佩瑜玉,玉绶五彩。世子们原地生阶,那腰间的玉佩也要更新换代,玉石的售卖、加工行业也如火如荼。

    穿行在这样的街道,鳞坤只觉得世界都是亮堂堂的,唯独自己是阴暗角落不为人知的蛆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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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国崛起介绍:
一个大学生,被卷入春秋乱世的宋国。彼时,宋室大乱,先君薨,太子被弑,内有王姬与情夫媾和,觊觎大位;外有楚郑陈蔡,兵临国都。
如何率十室之邑,敌万乘之国,兴大邑之殷商,列白甲于汉水,执楚庄以阶下?长缨饮血三千里,铁骑踏碎百万师。宋国崛起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宋国崛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宋国崛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