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二章 灌钢
生铁的熔点低,很快就熔化,渗入到熟铁里,两相融合,出来后,是为“灌钢”。
冶炼钢铁的技术,原本是春秋晚期诞生“块炼法”,到了汉代才有了百炼钢和炒钢技术。西方的科技树点得更慢,1744年,英国才探索出炒钢技术,他们甚至自夸,这是“动摇大地的技术”。
而公子卬教授给锜氏的灌钢,则比炒钢更加先进,是南北朝时期,北齐的綦母怀文发明的冶钢技术。灌钢技术在工业革命以前,是钢铁冶炼技术的巅峰之作。
古代钢铁冶炼最难的,就是控制碳含量,碳含量过多,武器、铠甲的韧性就一塌糊涂,刀砍过去,自己先折断了。碳含量若是低了,强度和硬度就不达标了,剑刃就捅不穿敌人的铠甲、头盔会被敌人的箭镞击穿。
炒钢最大的弊端就在于这里,一不小心就炒过了火,坯料被氧化烧损,再锻打增碳就费劲了。而每一车矿石的碳含量,在没有现代仪器的条件下,都是未知的,究竟炒多久,火候怎么控制,全凭匠人的手感。
而灌钢法则不然,生铁和熟铁的平衡,可以让钢材的碳含量波动控制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这种办法能耗低、效率高、返工少、成品质量稳定,除非公子卬的敌人能发明光学显微镜,否则不可能再有工艺上的突破了。
灌钢出炉后,公子卬就换到锻炼组讲授了。
风箱的驱动,燃烧的炉火,铁块被加热到“白热”状态,接下来公子卬趁热打铁,在锻台上有节奏地挥舞青铜的锤子,把灌钢打成薄片,然后在中间凿出凹槽,对折后再烧至白热,如此反复,就仿佛是揉面团一样。
灌钢被反复锻打,组织逐渐致密,成分摊得均匀,不能被烧软的杂质和铁的氧化物在一次次捶打下从表面剥落。公子卬挥汗如雨,钢铁的组织逐渐被锻得致密,晶界也获得加强,表面出现了锻态的纹理。
锻造的过程中,难免会损失铁料。钢有百炼,也只是说说而已。
不同的产品,需要锻炼的程度是不一样的。刀剑之类的兵器,只需要十斤炼成三斤即可,铠甲则要三斤炼成一斤,未来的铁炮则算是特种钢了,需要五六斤炼作一斤,火铳则更甚一筹,十斤炼作一斤。
“今天时间有限,只打造甲片。”公子卬擦了擦额头,火候差不多了,遂把铁料打成方片状,然后再趁热凿出一个洞。
“这是鳞甲的甲片,上面的小洞是为了穿绳而过,好把几十块甲片缝制到布面上。”
打造好的甲片被青铜钳子夹着送往淬火组。淬火组的人手最少,前面摆着两桶液体,一桶马尿,一桶油脂。
公子卬双手紧抓钳口,将烧红的甲片往马尿立一插,一阵白烟带着刺鼻的尿骚味直呛进鼻腔中,淬火工忍不住,皱着鼻子要别过脸去,滚滚白雾腾起如天边云挂。
“别扭过头!忍着,盯紧了钢铁!”公子卬面向腥臊的气体,不闪不避,大喝一声。
淬火工见公子卬身为一国上卿都能挺过来,自己也羞赧地扭过脸。
“注意看它的颜色!”淬火的目的,就在于赋予钢铁强度和硬度,让灼热的钢材迅速形成大量的马氏体。
公子卬准备了两种液体,准备来一个双液淬火,先用马尿把钢铁从奥氏体的温度区间快速冷却到马氏体的温度,之所以用马尿,是因为马尿中含有盐分,淬火时比水冷降温要更快,淬火后的钢质坚硬,强度更甚。
“记住这个颜色!”公子卬顶不住咳嗽了起来。钢材在不同温度下,辐射出不同颜色的光。公子卬凭借前世研究生期间的经验,判断应该尽入了马氏体的温度区间了,于是果断把甲片从马尿中抽出,浸入油脂桶里。
油冷的速度远低于水冷、尿冷,在这段时间里,钢铁中的奥氏体晶粒得以慢慢转变成更强更硬的马氏体。
“大功告成!”
公子卬带着甲片从最后的工坊里走出:“管大夫,要不要试试钢铁的强度?给你开开眼界。”
管理很好奇这种新材料的能力,诸位工匠也从各自的工坊里走出,这是他们一天来的结晶,大家都想见识见识,所有人通力合作的成果。
工坊边上有一棵槐树,公子卬把甲片挂在树上,紧贴着树干。
“管大夫,我让你带的弓箭呢?”公子卬问。
管理闻言绕到缚马的地方,回来时,变魔术似的掏出长弓和箭矢。他张弓搭箭,正要松弦。
公子卬叫道:“慢!管大夫,请到十步之内出箭。”
“十步之内?”管理骇然变色:“十步之内,甲胄怎么可能防的住三棱箭镞?这样试验意义何在?”
公子卬不复赘言,只是示意管理试试看。
“嗖”的一阵破空之声,箭矢以六十米每秒的速度激射而出,一如闪电一头撞向钢甲。势如游龙般的箭矢触碰到钢甲的一瞬间,犹如突然泄了气一般,软绵绵地栽了下来,竟然未入钢甲分毫。
众人不禁拥向前察看,只见甲片丝毫没有破损,反倒是铜镞吃不住力道,扭曲变了形。
众人惊诧间,公子卬又道:“管大夫何不近五步再试?”
管理又是一箭,钢甲仍旧安然无恙。他又拔出周刀,公子卬阻止不及,金色的刀身只是在甲面上留下一点划痕,周刀却彻底报废了。
“多好的周刀,管大夫真是浪费。”公子卬抱怨道。
管理却笑吟吟的,也不心疼:“不能破甲,要之何用?”
公子卬摇摇头:“暴殄天物,你不稀罕,有的是人稀罕,大夫的周刀卖给外国人,还值不少铲币呢。现在好了,只能熔了做农具。”
一个工匠突然意识到:“若得编此等甲片为铠,岂不是刀枪不入?”
锜骏敲了一下那人的脑袋:“笨,若用此钢打造长矛,亦能破甲。”
管理陡然间,神情肃穆,冲着所有人道:“此法只能用于我军,请诸君务必保守秘密。”
第二百三十三章 说晋
晋国,绛都。
蒯得、梁益耳、士縠聚在箕郑父家中商议。
“前线有言语传来,说是赵大夫名为援宋,实图先都,下军已为山戎所覆灭,片甲不存,先都战陨,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梁益耳忧心忡忡地问道。
他与士縠本在中军供职,赵盾掌握中军后,就夺了两人的兵权,梁益耳现在对战况是两眼全黑,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他彻夜难寐:“如果传言为真,吾等昔日与赵氏多有龃龉,赵氏果若废置自由,铲除异己,吾等何其危哉?”
士縠素与先都、先蔑兄弟相厚,又留了个心眼,他在卫国颇有些耳目。
士縠轻蔑地瞥了一眼梁益耳,恨铁不成钢:“懦夫,赵盾钳制你我若此,你竟然还不敢直呼其名!”他大声疾呼:“先都以下军佐之位,代行下军将之职,骁勇不屈,死战不退,终卒于乱军之中。
那赵盾不仅不加抚恤,反污称先都贪进不顾,以至于为戎所覆军,身首异处,死有余辜,遂下令夺其封地,削其世禄,子孙不复袭位。
赵盾跋扈,目中无人,欲专晋权,而无所不为。彼等人物,心无国家,而置私门,晋霸早晚为其所败,吾委实难与之共事。”
蒯得、梁益耳骇然失色。
箕郑父出言肯定了士縠的情报:“士大夫其言是矣。昨日襄夫人(晋侯之母)代国君问策与我,言赵盾以先克骁勇,不得不赏,乃欲尽夺先都之地而馈于先克。襄夫人深患之。”
蒯得素与先克有仇隙,先克曾在阅兵时,当众鞭打他的御者,蒯得受辱已极,中怀怨望。得闻此讯,蒯得只恨苍天无眼,使竖子作祟。
箕郑父忿忿然道:“过去赵盾驱逐狐射姑入赤地,吾等没有说话,因为吾等没有刺杀阳处父;接着他诓骗士会、先蔑入秦,吾等没有说话,因为吾等不曾拥立公子雍;再后来,他害死先都,吾等还是没有说话,因为吾等不在宋国对垒;如今以晋国之大,敢持相左政见于赵盾者,唯其屋中四人尔,若赵盾有不忍言之事加诸于吾等,孰人为吾等说话耶?”
局势恶劣,箕郑父心里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却不敢宣之于口。上军虽然比下军强大,但是比起中军的实力还是略有不如的,箕郑父不知道,赵盾有没有吞并下军的武器、铠甲、兵车,若真是这样,他实在没有任何发难的胆气。
正在箕郑父犹豫不决的时候,门人来报,有自称熟稔宋室内情者求见。
“快请。”
分宾主坐定后,来人先做了自我介绍:“我乃是曹国太子陪臣、单名一个禄,先考曾与贵国先君有旧,氏僖讳负羁。”
僖负羁差点成为晋文公谋臣,在座的晋国大夫都曾经追随晋文公攻打曹国,听闻是故人之子,都纷纷肃然起敬。
僖禄先与众人聊了一会家常,良久才言归正传,介绍起宋国的局势来:“曹国与长丘毗邻,多有逃人、降臣入曹,通报战况……”
僖禄从山戎与三国联军列阵开始,把赵盾是如何出卖先都,下军是如何覆灭,以及中军溃逃时,步卒是如何丢盔弃甲,被追上砍死,讲得如同身临其境。
僖禄故意略去了公子卬收复鞌城、剪灭山戎的情况,一边谈及战事,一边观察四人的神情。
箕郑父面上古井无波,喜怒不行于色,养气功夫很是了得。
僖禄心里暗暗赞叹,不愧是霸主国的上卿。士縠乍闻细节,也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讲到先都的遭遇,他的嘴角不可抑制地抽动了两下,说及赵盾损兵折将,眉宇间不仅不为国家丧师而沮丧,反倒微微透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至于其余两位,直接把士縠的表情放大到夸张,末了,还笑出了猪叫声。
“痛快痛快,恨山戎不宰了先克。”先克左右全灭,让蒯得大呼快哉。
箕郑父斜了他一眼,暗骂道:“粗鄙武夫,难道尔脑子里全是肌肉吗?怎么能在一个外国人面前,先露出晋国内斗的迹象?”
箕郑父的目光忽然瞥见僖禄目光灼灼盯着自己,料想僖禄一个曹人不像是特地来当传声筒的,心里一定有自己的小九九。
“先生远来晋国,有何公干?”
僖禄微微一笑,仿佛早就知道箕郑父有此一问,他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一摇三晃道:“公干不曾有,止为上军将消灾去祸?”
箕郑父把右手伸到背后,悄悄给三位同僚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荒谬。”箕郑父一甩袖口,不屑道:“我乃霸国上卿,位列诸臣次长,何祸之有?”
“杀身之祸也。”僖禄轻轻呷一口茶水,自信满满地说道。
箕郑父发出一声冷笑:“危言耸听!”
箕郑父心里盘算着,赵盾既然损失了大量步卒,那中军自然斗不过上军,自己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了。
“哈哈哈!”僖禄夸张地仰天长笑,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少倾,笑声猛然一滞,面色一沉,正色道:“上军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矣。
禄此番西来,有一物请上军将一观。此物不在他处,就安在禄的坐骑上。”
箕郑父点点头,示意门人去取。
“此乃马蹬,骑兵用之,可大破车兵。”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僖禄请四人出门一观。
当长矛借着马力刺出惊人一击,箕郑父等眼里再无狐疑之色。
僖禄察言观色,认为时机已到,遂趁机进言:“赵盾专制横行,揽权己身,名为晋卿实专晋权,先逐狐氏,再诈先丶士,其处心积虑若是,如非行寒浞之故事,何以如此?
嬴姓赵氏,在商而不忠于商,在周而不忠于周,周室衰微,乃奔乎翼,以谋富贵。
其祖不怀忠义,所抚之人焉知仁孝?赵盾久怀异志,狼行虺视,反相毕露。上军将若不明察,早晚为之所害,国篡家覆,悔之晚矣。”
箕郑父没有吱声反驳,僖禄大喜过望:“赵盾丧师辱国,兵在累弱胆怯,又常怀篡逆,今若讨之,正当其时,上军将不若教训马蹬骑兵,上书以戎狄入寇,召之返晋,诛国贼于必经之岩阻,伏之于不察之机,如此乃安国家而存社稷,彰大功于晋,晋侯虽年齿在幼,必感上军将之武德,慰以执政之尊,封以大邑之地也。”
第两百三十四章 路线
发言完毕后,僖禄摒气凝神。虽然他雄辩滔滔,但是毕竟年齿青涩,未及加冠,这是他第一次出山,参与国家大事,在诸侯之间纵横捭阖。去曹以前,他特地从竹简堆中翻出烛之武退秦师的桥段,仔细斟酌每一个文字,推敲每一个情节,不知多少次模拟过其中的抑扬顿挫。
如果能够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搅烂晋国,让赵、箕、臾、先、士、梁、蒯、韩在内的、晋国有头有脸的卿大夫互相倾轧,那么晋国将多年无力东出,再加上楚王北上中原,饮马黄河,曹国自然也能在大国吃完肉羹后,趴在宋国的尸体上,吮吸两口汁液。
如此大功,太子寿继位后,至少要给自己一个上卿当当,将来在史书上,也值得大书特书一番——自东周以来,有两个半游说大家,排名第一的无疑是烛之武,第二非自己莫属,老三就勉勉强强送给自己的同僚——于负靳吧。谁让自己的任务是游说晋、楚两个庞然大物,而于负靳只是忽悠忽悠大篆都不认识的长狄呢。
僖禄在心里还是不大瞧得起于负靳的,认为自己才是如假包换的曹国第一谋士。
“我父亲当年就是上一届的曹国第一谋士,不过是被你父亲,于朗一番谗言给毁谤了而已。”
另外,僖禄觉得于负靳还是有点小家子气。
“天下如棋,先谋晋、楚,然后谋鲁国这等中等国家。你于负靳整天盯着鲁国的故地不放,也太小家子气了。”
僖禄自觉胜利在望,岂料箕郑父却是很客气地说道:“僖大夫远来,舟车劳顿,郑父虽然不才,也颇知礼数,请僖大夫享用肉食、汤水。”
僖禄毕竟是个外国说客,真正拍板,还是需要箕郑父所在的政治集团。僖禄只好不情不愿地在偏房里等候消息。
僖禄前脚刚走,蒯得第一个坐不住,跳了起来。
“干吧!上军将。”
士縠也面红耳赤,他的讲话层层递进,娓娓有声:“僖禄虽为曹国谋,但于吾等,亦有利焉。
诸君忘记了赵盾对付吾等的手段吗?欺诈、陷害、分而治之,还有劳什子投票,什么排序复选法。仅凭操纵权术,无人能出赵盾之右者,今不取,后事必患子孙耶。
且赵盾专横跋扈,襄夫人、晋侯早有不满,露出口风,吾等携有大义在手;赵盾丧师,军力不齐,军心不稳,吾等手握马镫神器,我强而彼弱,须臾可破;只要赵盾党羽尽除,上军将迁为中军将,吾等共分上军将、下军将、中军佐之职,足以保证诸君未来的富贵。”
有眼前的大义、未来的功勋,还能宰了不厚道的老上司……众人一致同意就这么办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让赵盾生还。
接下来是战术上的考量。
士縠摊开舆图道:“方才僖禄所言‘诛国贼于必经之岩阻,伏之于不察之机’,是个妙计。但究竟在何处埋伏呢?请上军将为吾等指点迷津。”
箕郑父能凭借低级贵族出身,成为晋国的第二把手,战略和战术上,委实有几把刷子。箕郑父环顾了这几个盟友,士縠擅长谋划、细作,蒯得和梁益耳是冲锋陷阵的力士,加上自己的布局……嗯,优势在我。
箕郑父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从容不迫地在舆图上指指点点:“从宋国返回晋国,有三条通道。
第一条为轵关陉。赵盾先从宋国抵达原邑(今河南济源),再从原邑,走轵关陉入晋。”
箕郑父曾经追随晋文公攻打原国,当时晋文公对所有人宣布,三日攻原,不管成与不成,都会罢兵。激战三天,晋军不克,晋文公宣称出来混的,要讲信用,说三天就三天,三天已过,罢兵撤回。原国的百姓觉得晋文公这个人还真别说,真是个讲信义的君子,于是开城投降,原国灭亡。
晋文公曾不止一次和赵衰、箕郑父等人在舆图上谋划过进取中原的方略,原城是必须拿下来的一环,因为从运城盆地到华北平原,最近的道路就是轵关陉。晋国的两大盆地就好像被连绵的群山环抱的婴孩,自东北向西南,分别是太行山、王屋山、中条山,一直延申到黄河。
轵关陉恰恰位于,王屋山和中条山之间。在山西高原上,人人口口相传轵关陉的出现,归功于一位名叫愚公的大型工程师,是愚公用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了天帝的力士,把王屋山和太行山向北挪了挪,方才腾出一条轵关陉。
轵关陉是一条崇山峻岭之间的峡谷,为太行八陉的第一陉,两端险要、狭窄、而中间宽阔,形成一个微缩的盆地。而原邑就处在轵关陉的出口处。
“轵关陉内有两处险要隘口,东为轵关(河南济源城西二十二公里处),西为垣(今陕西垣曲),扼守轵关陉者,乃草中之戎、丽土之戎、东山皋落氏。其中东山皋落氏已被先太子申生夷平。昔日文公走轵关陉伐原,靠的就是贿赂草中之戎、丽土之戎以买路。”
介绍完第一条路线,箕郑父又在中条山的中段一点:“第二条路,虞邑(今山西平陆县)。
赵盾或沿黄河行舟至昔日虢国(今河南三门峡李家窑遗址)故地,在茅津渡(今山西运城市平陆县)登陆黄河北岸,沿虞邑,即虞国故地,穿越中条山,北上还朝。”
假途伐虢的故事,三位将领都听过,虞国盆地坐落在中条山脉最低平最开阔之处,只要控制好南北两侧的山口谷道,就能控制穿越中条山的快速通道了。
当年虞国只要扼守这个要道,晋献公要攻打虞国南面的虢国,必须大老远从西边绕过几乎半个中条山,跨过潼关沿着黄河,挨个攻打沿途的诸侯、戎狄,粮道狭长,一个不小心就要全军覆灭。
而虞国国君不听宫之奇唇亡齿寒的道理,贪图财宝,执意借道给晋献公。虢国灭亡后,虞国南北被晋国包围,也独力难支,国都被破,大夫百里奚等沦为战俘,辗转跌宕,最终便宜了秦穆公。
第两百三十五章 侨如
“第三条路,水路。赵盾或沿着黄河西入,过桃林之塞(即后来的潼关,今陕西省渭南市潼关城),然后溯黄河北上而返晋。
今若设伏,吾等须先广发密探,若探得赵盾过原邑,则应买通草中之戎、丽土之戎以过路,在险要的轵关陉设下重兵埋伏。所谓轵者,车也,轵关陉通道最狭窄处,仅能容纳一车之距,故而得名。夹道两侧若齐发万箭,矢石不觉,赵盾即使不被穿心而死,也会被吾等的骑兵撵上、戳死。
若探得赵盾正渡茅津渡,则当设伏于虞邑隘口。茅津渡乃黄河三大古渡之一,人言:夹岸危峡,秋涛万丈,渡人艰难,立石岩阴。数万大军在那里闹哄哄须好些时日,足够吾等调兵设伏,布置妥当。
三路之中,水路最迂回,最悠长。若赵盾过茅津渡,而不下舟楫,料其必走水路折返。诚如此,则布甲持戈于潼关。潼关乃畿内首险,又是由崤函入秦晋的必经之路,中条山在潼关之北,华山在关南。
从茅津渡至潼关,沿途三百五十周里(合约一百四十五公里),须经过虢国、魏国(晋献公封毕万于此)故地,沿途湍流激荡,又是逆水行舟,须纤夫下舟牵引。赵盾至此,必定人马劳顿,军心懈怠,可一战成擒也。”
箕郑父周密部署,一时士气大振,士縠心悦诚服地拜倒:“上军将果帅才也,百密不疏,料那赵盾在此天罗地网面前,插翅也难飞!”
四人又头脑风暴,尽力完善每一个伏击、侦察的细节,足足一个时辰,箕郑父才打开大门,僖禄见状立刻来拜见,满怀期待地问道:“不知上军将计较若何?”
箕郑父手里拿着一封帛书,他冲着僖禄挥舞了一番帛书,然后交给自己的一个心腹陪臣,对后者吩咐道:“立刻行动。”
“遵命,主上。”那个陪臣向箕郑父行了一个大礼,大踏步出门而去。
“这是我派去动员上军的使者。”僖禄强忍着满心欢喜等待箕郑父的下文。
箕郑父手臂向前一挥,僖禄仿佛感觉万箭从身后的天空腾起:“赵逆猖獗,目无君主。信中我号召上军的忠臣孝子,一道天诛国贼。”
……
长狄的酋长,侨如饱餐一顿,登高望远,思绪纷飞,远山尽染,秋风拂过,卷起多少林动,一如金色的波涛。
风自西来,撩拨着侨如头上的羽冠,卷起的落英像恋人一般,抚过他健硕的腹肌——那里纹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夔凤。
自从齐、晋接连称霸以来,联络诸侯,尊王攘夷,狄人诸部,不论赤狄、白狄还是长狄,掠夺都越来越困难了。以往单吃一个邢、卫之类的国家,狄人都很好对付;如此诸夏有联合之象,再下嘴就必须好好斟酌,免得肉没有吃到,反倒崩坏了牙。
秋高气爽,正是用兵的时节,侨如正琢磨着找一个软弱的国家打打牙祭,只要敲开一两个城邑,部落就能度过一个肥美的冬天。
长狄侨如部的西面是卫国,东边是鲁国和齐国。齐国的君主是齐昭公,齐桓公的儿子。作为霸主的齐桓公一直是狄人们忌惮的对象,然而他的几个儿子却一个比一个不成器,齐国就此衰弱下去,成为狄人争相掠食的对象。
卫国现在处于卫成公的治下,虽然君王好男色,举政也多有失当,但是手底下却有孔达等一票善战的将军,加之每逢狄入,他国都会施以援手。卫国再昏聩,也是周天子的藩屏之国,若是卫国被灭,周天子很有可能成为狄人的盘中餐。
几次试探失利后,狄人就不打算和这些卫人纠缠不清了。
“难道今年还是打齐国吗?”侨如心里有点不大乐意去齐国,临近的齐国边城越打越穷,近年来,那里的野人都给狄人反复折腾得十不存一了。要想再多些斩获,就得强攻城邑,这又是一笔经济账,侨如心里盘算不清。
“狄王,有一个中原人自投罗网,被我们抓住。”一个属下匆匆来报,打断了他的思量,侨如有些诧异:“一个中原人而已,杀了就是,何来如此聒噪?”
属下顿首道:“那个中原人会我们的语言,口口声声说有礼物要进献给狄王。”
侨如有些诧异:“礼物?你看到他手里带了什么吗?”
属下:“此人手里空空如也,只是声称见到狄王才能告知藏处。”
“快请。”
于负靳第一次见到侨如,心里也是诧异。长狄已经足够高大了,侨如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还要高出一头,亮铜色的肌肤犹如烤漆一般,他的头发黑亮宛如午夜长空,羽冠上看起来沉甸甸的,浓密的眉毛下,眼瞳黑亮冰如玛瑙,又如水池般深不见底,颧骨是凹陷的,方下巴棱角分明,健硕的胸大肌和夸张的腿长赋予了他无与伦比的行动力,人虽高大如铁塔,敏捷轻灵的身形却一如矫健的猎豹。
传言侨如是铜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又坚硬又强悍。
侨如上座后,侍者端上肉食——整只烤熟的全羊。侨如看也不看,随手卸下一条羊腿,开始大快朵颐,仿佛方才撕开的不是羊的肌肉,而是拉断一根草绳般轻松写意。
于负靳不仅没有感到恐惧,面色陡然变得欢喜起来——这样的硬汉带领大军,鲁国怕是要吃不少苦头吧?
中原人和长狄向来是敌非友,长狄不似白狄、赤狄一样,懂得如何和中原人打交道,虚与委蛇、分化瓦解、狡谋欺骗,这些长狄人通通不会。
在长狄人看来,对付中原人的办法就是杀和吃,一丈五的长狄比起其他狄人,食量要大得多,哺乳动物的食物摄入量都得在体重的百分之三以上,长狄人的体魄更为庞大,需要更多的进食,为了不在百兽凋零的冬天饿死,他们的掠夺习性比普通狄人更甚。
“你很有胆色。是本王见过最不怕死的中原人。”以往的中原人只要见到侨如,无不跪下来瑟瑟发抖,声带连叫唤的气力都消散如烟,而被押解上来的于负靳不仅没有梯泗横流,屎尿齐下,甚至面上气定神闲,全然没有分毫猎物的觉悟,侨如忍不住夸赞他一番。
第二百三十六章 卫伯
“狄王谬赞了。”
“够种,从现在起,你就是本王的客人了。左右,给本王的客人松绑、看座。”狄王对勇士颇为青睐。
于负靳在卫士的帮助下解缚,怡怡然就坐,伤佛不曾有过任何不愉快的经历。
“不知客人何来,如何称呼?”
于负靳不慌不忙,对答如流:“我自卫国以南的曹国来,氏于,名负靳。特来为狄王献礼,为博狄王一笑。”
“敢问客人,礼物何在?”
于负靳从怀里摸出两卷帛:“请狄王一观。”
狄王把帛书接来看了一遍,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这应该是张舆图,另一张又是何物?”
于负靳不正面回答,伸出三支手指道:“三句话,我能让狄王三年无忧矣。”
狄王的咬肌放松而舒展下来,下眼睑微微上扬,脸颊不自觉地鼓起:“请问其详?”
于负靳知道,这个狄人被勾起了兴致。
“这是马镫图纸,骑兵用之可以解放双手,腰借马力,战力倍增。”
“这是鲁国舆图,哪些城邑肥、哪些城邑弱,道路、水源、城防,一应绘就。”
“鲁国今年新败于南面山戎,兵备败尽,却经年积富,府库如山。”
于负靳说完三句,就闭口不言。狄王大喜过望:“果然是一份大礼。”
他再次仔细观摩马镫的图纸,尺寸、形制用戎语一一写明;又捧起舆图,上面记满了于负靳多年打探来的情报。
“左右,取就酒来,本王要与贵客畅饮。”狄王爽朗大笑,搀起于负靳,请到自己身边的座位。
……
商丘。
在东市的一个民宅里,装成商人的卫伯正认真地翻看手上的一卷简略的舆图,屋内还坐着两个人,刿和轲。
刿和轲自亲人罹难后,逃到了鲁国边境的遂外开垦了一处田地,因为没有工具,只能在河边取石,打磨石器,掘土调墒做得忒慢,播种菽豆已然误了良时,只能等冬日收成。
现状如此,两人只得冒险行猎,打磨石矛,绑在木身上以为兵器。
虽然刿和轲不知道自己所在城邑的名字,但是曾为大司徒的鳞矔却摸得清他们的方位。轲和刿劫持国君这种名动天下的事情,几个叛乱的公族早就知道。
卫伯很快就想到这两人是很好的棋子,如何寻访杵臼的仇人在他的机敏之下几乎不是问题。
卫伯做了刿和轲的画卷,在泗水一线查访,询问舆人可曾见过画中二人。泗水向北流入鲁国,向南流入钟吾,中间的渔夫大抵是代代不易行业的,骤然出现的两个生面孔,他们颇有印象。
最后一个见过刿和轲的人是鳞氏封地,老桃城的人(今山东兖州)。既然最后出现在老桃,卫伯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两人去了鲁国的边邑,距离老桃最近的鲁邑就是负瑕(今山东兖州北)。
逃民一开始不会深入异国核心,只能在遂外寻找荒地开田打猎——逃民没有财富,没有根基,贸贸然进入郊区,拿不到距离水源较近的田地,也害怕被舆人发现,一旦被舆人拉去揉草、绞绳、修筑贵族的屋舍,逃人肯定抽不出时间去打猎,最后被活活饿死。
卫伯洞悉逃人的心理,他过去曾为执掌大司寇事的华御事追捕逃人,很快就找到了炊烟,“巧合”地结识了刿和轲。卫伯自称是亳城的幸存者,正是杵臼弃城而逃,导致城市失守,山戎才屠戮了他的家人,他躲在井里五天五夜不进食,方才苟活。
同是天涯沦落人,轲和刿对他的“遭遇”同情不已,三人结为异性兄弟,发誓共同寻找杵臼报仇。
出乎卫伯的预料,两个野人对杵臼的痛恨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刻,卫伯原本不知道发生在丹水的惨案,这让给他更加雀跃。
轲和刿很快就发现卫伯惊人的“商业天赋”,打来的猎物交给他,凭借杰出的谈判手段,总能在城里卖出十倍的价格。两个野人不知道,猎物的买家是卫伯邀人假扮的。
三人很快就给自己打猎的武器更新迭代,从新手村的石矛,升级到了皮甲、铜矛、长弓,还置办了一身好行头——木屐、缁布冠和布衣。
“这可是国人的行头,冒充国人会被问罪的。”刿曾经抗拒过,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奴役野人最深的,恰恰是野人自己被禁锢的思想。
“国君都绑架过,还在乎这个?”当时卫伯在心里嘀咕,不过嘴上却解释道:“不假扮国人,如何潜入商丘接近杵臼?”
“这么快要谋划报仇了吗?”
“难道两位兄弟吃好喝好,就忘记了血海深仇了吗?”卫伯恨铁不成钢:“我夜夜梦见的都是死去的妻孩,日日苟活世间,如烈火熬心,诸位难道能心安理得地过着小日子吗?”
把两人诓到商丘后,卫伯和他们讨论起刺杀方案。
三人是分路进城的,城门洞开的商丘根本没有像样的盘查。
“杵臼住在司城荡意诸的家里,每天卯时出门,去城外劝课农耕,和他的三个大夫一道而行。午时返城就餐,然后与公孙钟离骑马出城搜索附近藏匿的难民,劝回黎庶来商丘劳作;大概在申时,杵臼会返回,然后只身徒步前往宫殿废墟凭吊死难的妻儿。”
卫伯指着舆图解说,这张舆图标注了几个主要地标。
考虑到野人不识字,卫伯画了形象的图例。
刿眼里寒光闪动:“不能在城外或者荡家动手,他的几个大夫都精通武艺,我等未必打得过。”
轲冷冷插话道:“不如凌晨翻墙进去,直接一戳结果了昏君。”
刿摇摇头道:“最好不要在荡家动手。我等不曾入内探看,不知昏君睡在哪个房间,万一杀的是司城,惊动了昏君,让他跑了可不好。”
刿抬头期待地看着卫伯:“卫兄是个人才,说话又好听,我等倾心佩服,卫兄以为如何是好?”
卫伯面无表情道:“我等必须一击必中,手脚麻利,否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现在既已查明杵臼的活动章程,阖该分接近、刺杀、脱离三个计划,周全谋事。”
第两百三十七章 刺杀
卫伯在舆图上商丘的西北门一点。
“这是曹门,因为曹国的商人、行人都从此门过,故而得名。
最近几日,我跟踪杵臼,观他近日总去西北方向的蒙邑。蒙邑也在丹水边,被山戎屠戮得甚是惨烈,杵臼近日都去蒙邑招徕民众,归来时把白马草草拴在瓮城的马桩。”
“原来那个门上写的字是‘曹’啊,卫兄弟你懂得真多。”轲钦佩道。
刿的眼里却闪过一丝狐疑之色,卫伯不是亳城人吗?难道他来过都城?
卫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漏了嘴,忙不迭推送新的情报,也好蒙混过关:“杵臼步行而不骑马,大概是对逝者的尊重,这也给了我等绝妙的机会。从曹门到宫殿必须经过西市。
东市是国内货物交易的地方,西市是国外商人坐贩的地方。现在宋国粮价奇高,外国商人在这里颇有些热闹。我们在这里动手极容易得手,亦容易脱身。”
“申时杵臼回来,正是西市人声鼎沸的时候,等他从宫殿出来,市面上就萧条寂寥了,很容易被他注意到我等。明天我带两位兄弟去西市踩点,诸位须谨记街道的路线、动手的位置还有马桩的所在。
一旦得手,我等趁着混乱,抢了他的马匹,一同从曹门逃走。
还有就是我等此来携两支矛,一把弓,我是亳城国人,骑马射箭在小学学过。到时候你们先刺,我得跑几步再就近射击,免得误伤了两位兄弟。”
两人无不答应。
第三日,万事俱备,刿缓缓压低自己的缁布帽,手里提着个棍,怀里揣着个袋,装作采买粟米的样子。
等刿出门一阵,轲才蹑手蹑脚地行动。金晃晃的青铜矛头太亮眼,两人把矛头卸了,压在袋里,到了伏击点再悄悄安上。
卫伯不曾与杵臼照过面,因此他的任务是跟踪杵臼,确保后者的行踪不脱离监视。
杵臼的爵帽是宋国独有的,加之从小营养良好,身形高大魁梧,在人堆里异常醒目。
“来了。”
卫伯用三根手指拂了下缁布帽,刿和轲就知道杵臼正在后面栓马。
卫伯快步趋向自己既定的位置,那里藏着他的长弓、箭囊,轲和刿也暗地紧了紧矛头和木棍的绑绳。
杵臼不晓得危险将近,兀自伤感,脚步不由得快一阵,慢一阵。
霎那间,异变骤生,拐角口斜出一人,白衣白裳,两臂青筋暴露,手挺一支金灿灿的长矛直刺胸膛,左侧同时响起脚步声,轲的布衣急急而进,不想勾在屋舍的毛刺上。轲忙不迭大力抽出,哗啦一片撕破一片衣料,也因此慢了一拍。
杵臼好歹有过沙场数战的历练,刿出矛的一瞬间,杵臼顿时感觉到杀机,浑身肌肉一紧。
虽然怀里揣着把周刀,但是刿的矛来得太迅猛,瞬间金光侵来胸前,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他大叫一声,堪堪旋踵避身,凌厉的矛刃本是瞄准咽喉,这一让,锋芒划着杵臼的脸颊而过,在他的脸上划过,白皙的皮囊顿时一片血色。
“是你!”杵臼瞪大了眼睛,眼前这个熟悉的面孔令他感到震惊。
“为什么还不放过孤一人?”杵臼大声呵斥,从怀里亮出周刀,他面部抽搐,背后冷汗尽出。
刿夺命杀招不得手,把矛杆一旋一抽,挺着上来再攒刺。矛刃如蛇牙,携风而来,杵臼腰肢稍稍一斜,避开锋芒,左手使劲荡开矛杆,右手捏着周刀,快步挺进刿的近前,正要拿命。
忽地一阵“呀呀”大叫,又一把长矛从刁钻的角度瞄向杵臼的腰杆。
“完了!”
杵臼万念俱灰,他的复兴大业或将折戟于这两个他当初心怀不忍,放走的卑贱野人。
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传来箭镞扎入血肉的声音,右侧的矛杆一个踉跄,轨迹一低,扑空在了地上。
杵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自己的周刀已经捅进刿的胸腔。
肺部的溢血如水帘般从刿的口中流淌而下,他眼里一片混浊,带着被背叛的遗憾和不甘。聪明如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扭过头去,远处那个身影左手擒着刚松过弦的长弓,右手搭在箭囊上随时准备给自己再来一发补刀。
刿想痛骂几声,但是右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只能收缩,再难出声,他发出嘟嘟的呜咽声,眼前开始渐渐朦胧,那个可恨的身形从一个复制成两个,然后倍增成四个,直至数不清多少个……
黑暗,然后伏在冰凉的大地上。
“君上,可曾有恙?”随着几声急促的脚步,卫伯来到杵臼的身边,杵臼大难之后,感受到久久缺席的、子民的关心和“忠诚”。
……
“三位大夫,孤向诸位介绍一位贤人。”
杵臼再次见到忠心耿耿的手下,就急不可待地把卫伯引荐给自己的臣僚。
劫后余生的杵臼对卫伯大为感激,卫伯趁机和杵臼一番攀谈,引用了周礼的一些伟光正的政治发言,听得杵臼抓耳挠腮喜不自矜,以为这一刻犹如商汤邂逅伊尹——卫伯无疑比伊尹更加贤能,伊尹能在商汤遇险的时候,亲自撸袖管杀人么?
卫伯为自己安的身份是彭城士子,来都城求一番作为。
亲切的宋国口音,勤王救驾的功绩,加上能文能武的人设,所有人都对卫伯信任有加。
“君上,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贰广。君上如此孤身一人到处行走实在太危险了,臣请为君上招募家世清白的御士,以为左右。”卫伯趁机提出,去往彭城老家,把自己的同窗同学喊来一起为国效力。
“只是,孤一人手里实在拿不出什么供养、封赏。”杵臼手里拮据,有些不好意思。
杵臼摆摆手道:“能为君上效劳已是侥天之幸,区区财帛不急于一时,待国家安定富庶,君上再行补赏,亦不失时也。”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卫伯拍马就出城而去,离了城门的视野后,他取到向北,马蹄奔向梁丘去也。
第二百三十八章 陷害
卫伯快马加鞭,赶到梁丘。
“计划进展犹为顺利,杵臼已对我深信不疑。”
左右来报说,卫伯归来,华元即刻抛下手头的军务接见他。
“你做得很好!”华元开怀大笑,侨如和箕郑父两头的游说也极为顺利,两个野心勃勃的家伙都摩拳擦掌,准备给赵盾和鲁国以封喉一剑。
“鱼饵,杵臼吃下了么?”华元意味深长地发问。
卫伯胸有成竹:“早晚之事。请少君播下甲士,助我斩杀宋卬,以成全功。”
华元拍拍手,十个力士从堂外列队而入。只见他们身着皮甲,手擎长戈,看起来英姿勃发,孔武有力。
“怎么尽是皮甲、长戈之装备?”卫伯对此颇有些嘀咕。公子御败亡后,各个家族对戈这种武器如弃敝屣,既不能精准啄到高速机动的骑兵,也难以摏穿甲冑,一旦被近身,束手无策。
马蹬骑兵出现后,戈摆明了是落后于军事改革的淘汰货。
至于皮甲,远则防不住公子卬的弓矢,近又架不住长矛一戳。对手是全弓全矛的装备,真不知道身着皮甲和裸衣有甚么区别。
至于人数,哪有国君的御士仅仅十人的?贰广正编是五十乘,按理应该是一百五十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华元对卫伯的执行力很满意,但是嗅觉未免迟钝了些:“卫伯啊,你的任务是诱杀宋卬,而非强攻。
他若有戒心而来,披甲带兵觐见,你带多少人都是白搭。
他若无备,解甲而入,即使是一狱吏,亦足矣。
太子寿令尔深入敌营,皆出于成则有益,败则无损之考虑。
无论你成与不成,结果都会恶心到宋卬。况且梁丘需要拱卫,敌人都是百战猛士,给你的资源太多,正面战场就会陷入不利。你好好斟酌一下吧。”
……
回到商丘,卫伯第一时间,觐见杵臼。
“臣惭愧,奈何只有招募了十名同窗。”
杵臼的目光向后打量,这帮卫士一个个龙精虎猛,眼光灼灼,杵臼喜形于色:“你做的甚好!大大出乎孤一人的预期。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少宰,御士由你来管辖。”
都城残破,能收十人之武力,况且还是自带干粮,杵臼喜出望外。公孙钟离被他提拔为右师,腾出来的位置正好给卫伯。
“谢君上。”卫伯迅速纳膝,抱拳行礼。
“卫卿,快与我一道入内议政吧。”
杵臼扶起卫伯,引着他进入荡家的内堂。宋国已经没有宫殿了,君王居住的地方就成了朝堂。
“议政?”卫伯就觉得很突然、很搞笑。杵臼的政令最多不出商丘一城,臣民稀少,兵备十人,没有效忠的世家大夫,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封赏和财帛,就连杵臼本人的衣食用度,都还是鞌城那个山西女人的恩赐,孰为君,孰为臣?还好意思议政?有这个时间,还不如让大夫们下地干活来得实在。
争吵声越来越近,推开门,只见公孙孔叔和两外两个大夫面红耳赤。
杵臼就好像一泼冷水,三个劈里啪啦的爆竹见到君主瞬间缄口不言。
杵臼遂向卫伯介绍起争论的缘由:“那日野人刺杀孤一人,孔叔在清理尸体的时候发现他们所用的兵械皆刻有铭文,系武氏所产。”
卫伯佯装不知:“哦?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们是武氏豢养的杀手,意图谋反?”
“少宰弗知,武氏乃是公子卬的拥趸,”公孙孔叔再一次陈述了他的观点:“昔日武氏平灭公子御之乱后,曾拥立公子卬为君,若非吾等抢先一步在都城内拥君,彼辈早已得志。
长丘之战既败,吾与君上欲收兵于鞌邑,武功乃敢助公子卬而逆君上旨意。
今又铁证如山,足见贼子之心,豺狼之志,若不讨,必为后患。”
“大敌当前,如何讨得?”荡意诸狠狠拍在案上,盛放食物的器皿一度腾空:“君与公子卬,君臣也,兄弟也。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
今华、鱼、鳞未灭,国乱未靖,乍起波澜,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是这样。”公孙钟离也帮腔道:“且公子卬之异志,不过是大宰一家之言罢了,无中生有而已,不足为凭。
吾等衣食所用,尽皆鞌城给养,若存他志,何必馈赠?”
公孙孔叔血色已经布满了整个脸颊:“竖子安知?”公孙孔叔一张嘴对付两条舌,他讲一句,被反驳两句,火气充盈着内脏:“此宋卬之谋也,先麻痹尔心,再出其不意,痛下杀手。
若无反志,何不纳兵于上,从君之令?
若无反志,何以令武氏之矛,现于都城西市?”
“终是臆想,证据匮乏。”
公孙孔叔大声疾呼:“尔等岂是忠臣乎?诸君既已陷危在先,既有其一,必有第二次,再三……
社稷之重,皆系于人君,万万不可再立于危墙之下。须设以最险恶境遇,以筹算之。”
荡意诸很快从历史经验的角度予以反驳:“嘿嘿,昔日狡童(殷人此语,专门指代商纣王)亦如是作想,比干剖心,箕子佯狂,微子见逐。彼时周室三分天下有其二,而不知防备,反害三贤于内,犹如今之三叛在边,而疑忠臣于内。
吾等皆微子苗裔,安能不以先祖经历,而鉴于心?若遗忘祖宗之难,岂是忠孝智者所为?”
针锋相对的,公孙孔叔在逻辑上找到有力的推论:“好,吾等假使不知何人谋划了此次骇人听闻的刺杀,从头推衍。
首先,刺杀之谋,须有情报之源头、行动之锱铢、行凶之动机。
刺客乃昔日挟持绑架君上之野人,彼挟君之事骤发,传播不远,君以为耻辱,亦未通报诸侯之间,知之者,国内之人、他国行商尔。谋划之人能知晓其情,又能觅得其人,必是通晓宋国内情之人,他国公卿可排除也。
谋事之人既为国内之人,唯有三方:宋卬之属、叛军之属、恨君之黎庶。
千里寻觅刺客,供养其衣食,侦察都城地利,不知以何法,求得武氏之兵刃,百般筹谋,缜密无疏,须费几多资财?若是破邑丧家之黎庶,将焉取其锱铢?得其门路?”
第二百三十九章 考验
“其三者,行凶之动机。君上以为,若单论军略,连数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君上与长丘宋卬,孰强?”
公孙孔叔灵魂发问,杵臼坦诚道:“此诚不如太傅也。”
“然也。”公孙孔叔伸出两根指头:“排除了他国公卿、本国黎庶,能谋及轲、刿者,仅叛党与宋卬也。
如是叛党谋划既成,君上身薨于道路,宋公百年之后,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古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君既绝嗣,大位必请宋卬继之,试问,以宋国之大,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么?
成公之苗裔、复兴社稷之大功、晋室执政之佳婿,无论身份、名望、能力、交游,都是上上之选。我敢断言,只要君上如有三长两短,得利最大者,莫过于宋卬,得害最大者,莫过于叛党?”
公孙钟离疑惑道:“凭什么是叛党?”
公孙孔叔进一步深入剖析:“宋卬以两城之力,力抗叛党十五城,犹占尽上风,若宋卬得社稷之器,国家之柄,以人君之大义,调动举国之兵粮,叛党即使人人有九条命,亦难逃倾覆之结局。
故而言之,行凶之动机,宋卬有而叛党无,谋刺祸首,除却宋卬,当不作第二人想。”
公孙孔叔言之凿凿,言辞笃定,声如金石,掷地有回响。荡意诸和公孙钟离沉默不语,抚着下颚,绞尽脑汁地去寻找公孙孔叔逻辑上的漏洞,卫伯则心里乐开了花:“公孙孔叔无疑是个聪明人,可惜他没有想到,曹国太子寿已然预判到了他的预判。
此君忌宋卬若此,倒是帮我省却了一番唇舌之力,一会儿,我只消得顺水推舟即可。”
杵臼蓦然出声:“孤之叔弟,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孤心里还是不敢肯定,他会堕落成这亩田地。”
公孙孔叔恨铁不成钢,捶胸顿足:“财帛动人心,利益坏人肠。天下之利大,莫过于得为人主,收一国而为家私。君上切切不可以动妇人之念,而为豺狼所趁。”
杵臼还在犹豫,公孙孔叔就劝说中立派“大忠臣”卫伯帮忙发表言论。
卫伯假意做出为难状:“人心叵测,有些事情,不是常人猝然能接受得了的。”他转向杵臼,拱手道:“公子卬人性之有无,君上不妨设一考验以试之。”
“何以试之?”
“君上何不顺水推舟,佯装遇刺,流血不止,卧榻养伤,宣称生死难测,如襄公之腚入楚蛮之箭。使御士携昭,北上召唤宋卬,入内相见,嘱托均语。
此人若果真是清白无辜,则必不知晓刺客之事,感怀兄弟之念,星夜赶赴探看。解甲觐见,亲奉汤药。
此人如若是谋刺祸首,或大喜过望,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假托,逡巡北面不奉昭书,待君上病死榻上之讯坐定,方迤逦回都城,据大位而为己有。
亦有可能,公子卬急不可耐,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大队甲士入内,弑君上于九尺之塌,血污飞溅大夫之家,对外宣称刺客留伤,伤情不治,化脓而使君上薨。”
公孙孔叔闻言,大声反对道:“此计太过弄险矣。
宋卬若果真携众甲士入司城之家,图谋不轨,吾等君臣俱为齑粉亦。不如先发制人,南下彭城,号召遗贤,举众勤王。”
荡意诸反对道:“宋卬是忠是奸,犹未可知,安能胡乱颁下勤王之令?”
卫伯道:“宋卬若只身觐见,必为忠臣无虞,吾等可信之矣,拜为大司马亦无不可。
若逡巡北面,怀窥伺待变之心,其方寸之中必有诡谲,则不妨依大宰之谋,厉兵讨之。
若数十披甲持械来弑,吾等虽人寡,止一十三士,亦有血气之勇,奋死突围,誓保君上全身而退。”
公孙孔叔又质疑道:“若其带甲百人,吾等安能逃脱?”
“都城探主何须带甲百人,其人果若聚百甲入都城,必有反念无疑。吾等何必待其入内觐见,诚不如早早逃离,宣之为叛逆可也。”
这么细致一通分析,就连原本最温和的荡意诸也觉得不妨一试,也好分辨忠奸。杵臼同样觉得没有什么大的代价,就可以看清一个人,颇为划算:“善,孤一人这就手书一封。”
……
话说公子卬在鞌城教授炼钢技艺,制得鳞甲一身,铁盔一顶,面甲一张。
公子卬觉得匠人的产出来得太慢。
朱熹的《朱文公文集》卷二十有云,打造步人甲,一年以三百日为期,两日一副。而根据西方《骑士与风炉》的记载,在炒钢都没传入的1304年,欧洲的一套甲胄也才花费工匠60到120天的工资。
公子卬养了这么多锜氏的能工巧匠,用最先进的工艺,生产效率却迟迟提不上来。
“什么时候,我们的人才能做到两天产出一套甲胄呢?”公子卬喃喃自语道。
管理宽慰他:“咱们宋人的匠人承袭殷商的冶炼手艺,现在只是刚上手,等熟练了以后,一定不会辜负太傅的期望。”
善儿在一边为公子卬拾掇好行囊,递给公子卬,后者将之系在马上,一双含情目恋恋不舍地望着公子卬:“唯愿夫君早平三叛,早日回来,与善儿共叙温存。”
公子卬闻言有些惭愧,在鞌城的十余日,他只侍奉了妻子一次,就绵软无力,耷拉不起。他真的不知道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年青的时候做了些什么荒唐事,把身体掏空成这样。
或许要多补补锌元素了吧……它不仅是精子的原料之一,对维持精原上皮的健康也至关重要,公子卬怀疑自己血浆中的睾酮合成明显不足,每次和善儿待了以后,肌肉增长和那个功能都有些力不能支。
“补锌最好的办法就是吃生蚝、牡蛎等海产,次之的补品就是牛的肩胛肉、腰果之类。要是能濒海就好了,不仅能补锌,还不用从齐国进口食盐。”
宋国现下还是个内陆国家,最西边的城邑还是幽丘(今江苏睢宁县)和大海隔着钟吾和淮夷,这些个满意现在还是楚国的爪牙,就像等待狼王一般,在黑夜里睁着骇人的眼睛,发出嗜血的幽光,等待侵略的指令。
第两百四十章 假设
“放心吧,只要繁大夫的硫磺一到,我军旋即挥师攻破梁丘。”公子卬捧着妻子的手,宽慰道。
手心和手背被丈夫的温存包裹着,善儿感觉很受用。自从喜结良缘,她终于摆脱了晋国的那个桎梏她的家,在丈夫这里,她获得了前半生不曾有的自由,她可以和智谋之士交流计较,一度料理数万人的政务,为从戎的丈夫打点人际、后勤,现在她又为丈夫刺探国内外的情报,为他保驾护航。
以往晋国征人的思妇,只能被动地呆在家里,望着院子里四角的天空,能为丈夫做的最大贡献,不过是相夫教子、奉养双亲,至于丈夫的生死、军队的成败,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祈祷,前线传来的风吹草动,都能吹皱妇人的心海。
然而善儿是个例外,是这个时代的例外。她有能力在情报战线上为丈夫筹划,同样的,也嗅到了不一样的危险。
“善儿心里总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的眉头颦蹙,危机感环绕着她。作为一个情报战线上的领导,商丘传来的消息让她感到不安:“宋公今日遭遇了一次刺杀。很是蹊跷。”
“嗯?”公子卬瞪大了眼睛:“宋公别有恙乎?刺客系何人哉?”
“宋公性命无碍,翌日又活蹦乱跳,只不过脸上被浅浅地划出一道伤痕,近看有些狰狞。”善儿在右脸颊的位置用手摩梭了一下,以示意杵臼的疤痕在哪儿。
公子卬只是浅浅地“嗯”了一声。
善儿:“照理来说,夫君应该说一声‘没事就好’吧?”
公子卬闻言百感交集。
“他曾经是个友善的兄长,但现在不然。”
穿越以来,杵臼给他问医、供食,关怀备至,又与他一起起兵,误杀了公子御。这段时光,公子卬感念于心。
“是极,善儿以为,宋公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自善儿嫁给夫君以来,也是第一次见到数万白骨累累弃之荒野,或死于杀戮,或死于战乱引起的饥馑、疾病。
曾几何时,这个国家熙熙攘攘,人口稠密,如今却是千疮百孔,举目凋敝。”
“我这个兄弟,全无手段啊。”
按照原本历史的轨迹,宋国的内乱应该是明年由王姬发动的,即使自己有蝴蝶的翅膀,最快也要今年年底才会揭起。
公子卬从没想到杵臼因为重建了直属的军事力量,就贸贸然对强大而又腐朽的世官世禄制度发起挑战,他手里只有贰广和两师,而公族的力量根深蒂固,一如曹髦vs司马昭。
饶是如此,公子卬也没有料到他会败得这么迅速,这么彻底。
“夫君还打算辅佐宋公么,一如管仲之于齐桓公?”
宋国就好比是一个家族企业,掌舵的董事长是杵臼,杵臼的昏政无疑让全家人都吃不上好饭。正常的企业遇到这样的境遇,肯定会考虑聘请一位有能耐的经理来挽救这个濒临倒闭的企业。
公子卬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杵臼明显偏离了这个正确答案。
“宋国的齐桓公已经不信任我了。”公子卬摇摇头,秋风卷起,百叶枯黄,四下里一派凄凉。
公族公室的专权在前,让杵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忌惮,犹如惊弓之鸟。公子御(杵臼还不知道公子御不是弑君篡位)、公子成、公子盻、公子鲍……前车之鉴让他愈发攥紧了手中的权力。兼以公孙孔叔日日在耳畔吹风,夸大公子卬的野心,把他拥立的前科时时点提。
再坚定的感情也禁不住猜忌和挑拨,然后有了讨兵被拒,有了不可弥合的裂纹。
善儿嗤笑道:“可气那宋公,自以为长狄、山戎既除,外患无忧,三叛退守边邑,旦夕可以攘除,不知曹国之觊觎。
竟然自以为,正是狡兔死,走狗烹之机,愈发攥紧手中的权力,甚至不给夫君一个统兵的大司马之职,令夫君难以调遣南面各邑之师。”
杵臼自觉自己还有机会挽回国家,公子卬却觉得时不我待。宋国的虚弱让孱弱的曹国都生起了觊觎之心,那么历史上即将侵略宋国的楚王、郑伯会不会提前入寇呢?
难民流离道路,十余座空城有待重建,残破的国家风雨飘摇。楚国的军力、人口、土地比之晋国还要庞大,当楚穆王如历史上一样,带着淮夷、钟吾、逼阳、徐、钟离、曹、卫、陈、蔡、郑等一票小弟入侵时,宋国又该如何自处?
公子卬渐渐有点理解李世民的处境了——草原十八部时时威胁着长安,自己的几个兄弟还妄想着做掉自己,朝中的软骨头筹划着迁都避祸。在一般的企业里,掌舵人如是干得不好,股东大会投投票就把他弄下去了,而封建君主的退场,只能是以血腥的玄武门来完成。
“此次宋公遇袭,凶手伏诛。善儿以为,依着公孙孔叔的性子,会把污水泼于夫君。”
“不是我做的,清者自清。”公子卬烦透了大宰。若非当初,公孙孔叔以疑兵之计,救过他的性命,早对他不客气了。
“如果,善儿是说如果,宋公因为此次刺杀之事,为人撺掇,而行猜忍之事于夫君,夫君是选择做比干,还是做商臣?”
比干剖心,公子卬从小就耳熟能详。至于当今楚王商臣,为太子时,受到父亲楚成王的猜忌而欲废之,商臣抢先一步,发动政变,弑君自立。
“愿先尝试作宋之伊尹。
我深患荆楚矣。若效商臣,只恐失之大义、名声于诸侯之间。
比及楚兵入寇,若无诸姬同心相援,以残破之殷宋,独木难支。即使佼幸退之,国力亦将几无所存矣。”
无论如何杵臼都是救过他性命的兄长,是他的君王,弑杀血亲,天下诸侯会怎么看他?
历史上公子鲍弑杀了杵臼,晋国大夫荀林父立刻联络诸侯,提兵问罪;公子鲍执掌的宋国,很长一段时间,在外交上是孤立无援的,以至于卿大夫被郑国俘虏,国都被楚庄王围攻,百姓易子而食,炊骨而析。
第两百四十一章 驴耳
善儿有些愕然,她的丈夫甫一加冠就上阵杀敌,两人两骑就敢支援原本陷入死地的长丘。
善儿一介女儿身不曾亲眼目睹丈夫作战时候的英姿,总是被安排在安定的步兵大队,但是匡地的大战,她从赵氏士卒那里多有耳闻,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将领身先士卒冲入敌阵,兵器厮杀到卷刃,头盔沾满血污,在敌营前来回穿梭,这样明亮、张扬、强大、炽烈的生命,仿佛是驰骋草原的野马,是翱翔天际的雄鹰,不知畏惧为何物,却因为楚王的威胁,向腐朽的宗法制度妥协。
“楚王,有这么强吗?”善儿感到难以理解:“楚成王昔日入寇中原,齐桓公、晋文公都曾经击败过他,难道他的儿子有什么过人之能?”
“很强,极强。”公子卬肯定道。
他有些话,不好对妻子明说。楚穆王这个可怕的战争狂人,灭亡江、六、蓼、舒、巢,出入中原无敌手,历史上郑、陈、宋纷纷臣服于楚人的兵锋,齐、鲁的行人火急火燎地赶往楚营行聘,整个淮河流域,都变成了他的仆从国。
“虽然如此,善儿以为,夫君更不能做伊尹了。”
“为什么?”公子卬已经跨做在马上了,把马辔紧紧握在手中,他即将回到郜城,鞌城的冶炼已经步入正轨,曹国和叛党还在等着他去收拾。
“善儿是晋人,就用晋国的历史来开导夫君吧。晋哀侯时,晋国还是龟缩于翼都附近的弹丸小国,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国君没有国君的样子,甚至侵占陉庭的田土,和庶民争利。
若非晋武公曲沃代翼,晋国大概还是个被荀国堵在群山之间的弹丸小国吧。”
善儿讳莫如深地总结道:“受国之垢,方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方为天下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夫君请记住这句话。”
……
公子卬回到郜城。
武功见到他身边,去时多少人,回来多少人,心里有些生气:“太傅答应我寻找副手的,如今怎么抛之于脑后了?”
公子卬有点不好意思,致歉,声称下次一定。
“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么?”公子卬感觉军中、城里大体上没什么变化。
“没有什么大事。”武功摊了摊手:“敌人没有发动任何有力的攻势。根据探马的侦察结果显示,华氏的人在城外构筑了一道防线,兵营、栅栏、牛马墙、壕沟,还是老一套,跟山戎一般无二。
好像他们只琢磨着修好铜墙铁壁,等着我们攻城。”
武功觉得叛党已然与死人无异,摆出一副挨打的架势:“我以为,先前的作战,把华氏的可战之兵折腾得几乎凋零了,现在几乎难以做出像样的攻势,所以干脆在城里慢慢练兵,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我们的火药能炸城,龟缩在城里觉得很安全吧。”
公子卬没有武功这么乐观,既然曹国都开始动员粮草了,对方肯定误判了自己的实力,应该有所图谋才是,否则官府吃着没事干,高价收购粮草,是嫌钱太好赚了么?
“只是……”武功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要不要把最近发生的怪异小事拿出来说。
“只是什么?”
“只是最近城中总有人半夜割走驴的耳朵。”武功摊了摊手:“驴耳朵肉又少又柴又老,真不知道什么人无聊干这腌臜事,甚是蹊跷。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没怎么在意,这应该不是什么军机大事,拿来叨扰太傅,就有些小题大做了。”
公子卬悚然而惊,腾地一下站起来:“这可不是小事,这是大事。何不早报?”
公子卬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戴立现在在哪里?我必须马上找他。”
武功指了个营垒,公子卬掀开帐帘,行色匆匆。武功冲着他的背影纳闷道:“不过是一只驴耳朵而已,真是咄咄怪事。”
……
公子卬进来时,郜城的情报头子正在全神贯注地写写画画。
看到公子卬进来,戴立忙不迭下拜。
公子卬挥挥手:“军中不兴这个。城里的驴耳朵被割了,你知道吗?”
戴立:“我知之。不过这种盗窃的民事案件,不该归我来管辖。我是负责情报的。”
“入座吧。”公子卬撩起下裳,与戴立对面而坐,耐心解释道:“割驴耳,说明敌军的奸细已经在郜城得手了;割了好几次,说明郜城快被渗透成筛子了!”
“啊?”戴立脸上血色全无:“这和驴耳朵有甚干系?”
公子卬不由得看低了戴立——这家伙和那个“委员长的佩剑”,差得也忒多了,看来情报工作还要自己手把手教给猪队友。看过无数的谍战片、小说,公子卬好歹也初窥门径。
在这个时代,电报、间谍卫星、微型照相机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搜集情报主要依靠人力。公子卬于是科普道:“依靠奸细混入敌营来收集情报,往往会遇到形形色色的问题:奸细被煽动策反、双面奸细,以及假情报。
其中假情报的问题最为频繁。奸细每次从危险的敌营带来关键的信息,都必须冒着巨大的风险,况且奸细的活动本身也需要一笔费用,用来伪装身份、收买关键人物。因此情报头目往往要对有成果的奸细,进行资金上的褒奖。
出于逐利的目的,很多奸细可能会编造信息,或者根据手头已经得到的情报,进行绘声绘色的改编,使得这些情报宛如被买通的关键人员提供的。这样一来,偷奸耍滑的奸细可以不冒任何风险,就得到上位的奖赏。”
这样的间谍在现代业内,有一个高级术语——“造纸厂”。“造纸厂”危害甚大,不仅提供了大量不靠谱的情报,以至于误导上级,还诓骗走了不计其数的情报经费。
二战前后的欧洲滋生出一大堆传奇“造纸厂”,一名叫做“加西亚”的间谍通过编造谎言,不仅骗走了德三的大量经费、勋章,还忽悠德军在诺曼底登陆前夕,把军队调往法国加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戴立
即使是在二战,鉴别人力间谍递交的情报的真伪,都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更惶论古代了。
“为此,将领们发明出一套办法,让奸细从敌营回来时,带一件没有价值,却能证明他们去过敌营的物件。比如说……”
“比如说驴耳朵。”戴立当即茅塞顿开,插话道:“太傅我明白了。我这就布置人手去查奸细。”
“虽然没有经验,但是好在悟性不错。”公子卬微微颔首,然后拉住戴立:“等等,我看过最近的账目,武功给你支付了一笔不菲的钱财,你花到哪里去了?”
戴立知道自己汇报工作的机会来了,趁机表功道:“我派遣了两个奸细混入梁丘,打探情报;另外我还在郜城内招募了人手,打算进一步渗透到敌营。”
戴立把招募细节一一道来,间谍的筛选、审查、培训……又把打入梁丘的计划分说明白。
“梁丘的国人原本都是华氏的商人、工匠,我们的人混入其中实在难如登天。”
戴立的间谍也不会操着一嘴儿外国口音,假扮诸侯的商旅一定会破绽百出。不过好在都鄙制度下,大夫之家对城外数万的野人没有严密管辖,只是任命舆人、遂正定期收税、征发劳役。
野人数目庞大,却只分配了数量稀少的舆人去收税,这些家在城内的低级小吏甚至都做不到认全治下百姓的脸孔。
两个奸细很容易就能混入郊遂,然后在一次“偶然”的邂逅中,被舆人抓了壮丁,去给公家干活。
“把身份变为华氏郊遂的野人虽然不能打入核心地段,但是收集一些外围的资料也一定会有所裨益的。我相信好的情报不一定是偷来的,也可能靠敏锐的分析获得。”
公子卬欣赏地点头,非常认同戴立的想法。世界上大多情报都是可以通过公共渠道分析获得的,比如说日本人就根据铁人王进喜的报道获知了大庆油田的详细资料,台湾间谍通过分析大陆报纸上的“治丧委员会名单”来获悉对方的政要变迁。
“没有让我们的人带驴耳朵回来吧?”公子卬打趣道:“这不是个好办法。”
一个间谍以驴耳为信,自然是简单有效的好办法,但是一代代奸细都秉承古法不变,那不啻是智短汉了。
南北朝时期,间谍们还在乐此不疲地互相割取驴耳朵,结果北朝的司马楚之因为发现驴耳朵就果断判断敌人要偷袭自己的城池,先知先觉地伐木建造城堡,又命人浇灌很多水在城堡表面。天气一冷,很快就结成了冰,让敌人的奇袭计划化为泡影。
“最好的办法还是得依靠情报分析,多方印证才能保证情报的准确性,又不露痕迹。情报上的交锋,只能是智力与智力的对决,任何取巧的偷懒都会惹下祸事。”
虽然鉴别情报真伪很难,但是牺牲情报的隐蔽性无疑更加愚蠢。
公子卬招了招手:“必须拔除渗透进郜城的楔子,你且附耳过来。”
郜城的反间谍无疑很困难。经历过战乱和屠杀,好不容易安定下来,郜城的难民源源不断地从远方赶来,投入到如火如荼的重建家园的工作中去。
还有一些人是从戴邑(今河南省民权县东)远道而来,即使更加靠近商丘,他们也不乐意被招揽到都城的治下。从内乱中走出来的戴人认定公子卬所在的地方才是宋国最安定的城邑。
人员来源一多,成分冗杂,不可避免地给了敌方间谍以可乘之机。
“不如展开大规模排查。”戴立不成熟的提议被公子卬果断拒绝。
“拍打草丛,难道就不会惊动蛰伏的蛇虺么?”公子卬瞪了他一眼:“耗费人力,有损民心不说,成功的可能还极低。”
公子卬努力回忆起后世谍战片的桥段,悉心传授戴立如何通过细节来排查可疑人士。
“还有经费。”公子卬看着价值不菲的经费被消耗在间谍的维持上,心里都快递出血来。
间谍分为官方间谍和非官方间谍。官方间谍比如说,是古代的行人、使者,现代的大使馆官员,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情报枢纽;另一种就是非官方间谍,他们伪装成形形色色的职业、阶级,隐蔽地活动在敌人的地盘。
非官方间谍最大的缺陷就在于管理难度奇高,经济成本居高不下。打入敌营的间谍就算了,供养还没出动的间谍竟然也让公子卬腰包大出血。
公子卬的对策就是让戴立成立商行,把这些间谍投入到商行当雇员。这样不仅节约了一笔开销,还能让间谍本身的活动合理化。苏联间谍佐尔格就伪装成报社的记者,以色列特工科恩则以“阿拉伯商人”的身份从事间谍活动。
不过这样的办法,弊端也很明显。情报官员得消耗不少的时间和经历,以从事“掩护”的副业,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情报搜集任务。
……
翌日开始,情报战线上的间谍们就行动起来了,戴立本人也穿着国人的服饰,城内徘徊。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偶然的余光,他瞥见了一个疑似猎物的家伙。
北风恣意,他在一个避风的小巷里,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郜城都忙得热火朝天了,怎么有人没事在大街上溜达?”
戴立瞟了一眼,裹了裹衣服,饶了一大圈,出现在另一个避风的巷子里,从背后的角度观察猎物。以前他不会注意这种小手段,但是公子卬言传身教,正好派上了用场。
“没错,他在观察瓮城的形制。”
这个国家每一个瓮城都是时任司城的卿大夫匠心独运的作品,它们的藏兵洞、大门的方位都各不相同,因此不熟悉的敌国军队一旦被诓入瓮城,很难生还。
戴立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沉思道:“这个人无疑是个奸细,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瓮城,大抵是在为背后的势力攻打郜城做准备。”
第二百四十三章 羊斟
二十来岁,男,强壮的腱子肉,膨胀的大臂……
“应该是个士子出身的奸细。”戴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他的怀里有一把周刀,他估计对手作为堂堂士子,怀里也应当有同样的配备。“他可能还有同伙,我不一定打得过他们……”
郜城的地形他不能再熟稔了,三圈两转,就摸到一个隐蔽的小角落。
“此人对这里的地形很陌生,”戴立注意到敌方间谍的位置不仅不易隐蔽,视线也不甚良好。
少顷,敌方间谍似乎已然把瓮城的布置暗记于心,裹了裹布衣,转头收工撤退。
他脚上穿着一双為履,双层结构,里头是上好的皮料,外面是防止泥垢沾染的布料,甚是考究。
“是双新鞋。”戴立不免有些眼热,这么上品的鞋子,他自问是舍不得购置的:“这厮多半得手过数次。”戴立确信这个同行一定因功得到了不少奖励,这些功绩十有八九是刺探我军有价值的情报而换来的。
“不过此人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戴立很快就在心里建立起新的平衡:“虽然此人比我先一步立下大功,但是此人的智谋显然短浅太多。考究如许的鞋子,如何不令人生疑。况且太傅说过奸细绝不能穿太新的鞋子。”
在青铜时代,黄河流域的文明之所以率先发展起来,正是因为这里的土质比长江流域要更软,更容易被强度、硬度偏弱的青铜农具所开发,而长江流域绝大多数平原则有待于铁器普及后,才好开发利用。
当黄河流经黄土高原,质软疏松的黄土从第四纪开始被侵蚀、搬运至上游、中游,被堆积到下游。这样的成土母质形成的棕壤、褐土、黑垆土、潮土硬度恰到好处,有机质含量高,更宜于耕作,也便于跟踪……
新鞋的鞋底不曾被磨损,纹理清晰可见,戴立勿须抬头就能轻而易举地掌控敌方间谍行动的轨迹。
“真是典型的失败案例。”戴立温习了一遍公子卬的教程,敌方间谍好像总能完美地避开正确答案。
那个反面教材骤然止步,扭动着脖颈,左顾右盼。唐突的行为更加彰示了自己不是城里的良民,而是搜索是否有人跟踪自己的心虚者。
“如此突兀地警惕周边,大概他藏身的巢穴就在附近了吧?”
戴立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敌方间谍的视野之外,待他放下戒心,又沿着鞋印追踪。
鞋印在一家屋舍抖然消失不见,戴立松了口气,总算逮到蛇窝了。
……
“完了,什么都完了。”羊斟心里万念俱灰。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前兆,一群披甲荷矛的宋兵就这样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带给他惊喜,可宋兵偏又这样,将他投入囹圄之后,决然地消失,从他的世界里没有音讯,剩下的只是徒然的恐惧。
这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土地低矮得多,甚至比城外的战壕还要低,因而非常潮湿。
黑暗笼罩着四下,只有入口处的门缝里,冒出一丝丝微光,宛如萤火般微弱,即使在正午时分,也是若有若无,向晚时其他部分天还没黑下来,这里早就变成乌黑的了。
金属的寒意从手腕、脚踝处传来,那是镣铐和链索,稍有动作,就铛铛作响,屁股下也传来干草摩擦的感觉。
不见天,不见地,不见自己。耗子、蟑螂、壁虎,在黑暗里爬来爬去,发出细细簌簌的响声。
羊斟生平不怕狼,不惧虎,就怕软绵绵的小耗子。每回一听耗子作响,心里一阵毛骨悚然。这会子耗子偏有意捉弄他似的,一下子爬到他脊背,一下子又跳上他肩胛,吓得他浑身抖嗦,不知如何是好。
牢笼外面是牢房,牢房外面传来狱卒踱步的声音。羊斟不断回忆着被捕前的细节,他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哪一步走岔了,以至于陷入一败涂地。
“我好后悔啊。”绞尽脑汁,他还是找不出自己的纰漏来,只道和他对垒的公子卬,实在是技高一筹。羊斟原以为可以得到荣誉、金钱、阶级跃迁,以及受羊羹而食的待遇。现在这些都成了虚妄,继而幻灭,他的心里如坠冰窟,他的人生恐怕即将画上句号。
羊斟懊悔挑错了对手:“如果当初没有投靠华氏……”黑暗和寂寥总是让人想入非非,羊斟不禁幻想着,要是成为别家的陪臣,现在又是如何光景?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遐思。
“太傅。”门外传来一阵因欣喜而颤抖的声音,估摸着是无名小卒见到偶像的表现。
“精神不错。好好干。”接着是一阵闻言勉励,通道估计并不宽敞,连拍肩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之前那个兴奋的声音又出现了,赌咒发誓会完成领导分配的任务。
duang。牢门被打开,一阵刺眼的光扎入羊斟的眼球,他不由得捂住双眼。
两个大汉不著一词,打开牢门和枷锁,左右架起羊斟,不由分说往外带。
“去刑讯室。”中气十足的男声冷不丁传来,羊斟闻言两腿一软。
……
对于抓获的间谍,应该如何处理,公子卬拿来考校戴立一番。
戴立条件反射地答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刑讯完迄后,直接宰了就是。”
说起叛军奸细,每个宋人都恨得咬牙切齿。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当亳城的将士不避矢石、坚守城池的时候,正是叛军的奸细在背后捅冷刀子,悄然给山戎打开城门。
为了个人的苟活和贪欲,他们不惜出卖国家,用数十万人的血泪唤来自己的升迁,丝毫不知仁义廉耻。
“哎……”公子卬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此戴立不如彼戴笠远矣。公子卬不得不在百忙之中再行一番言传身教,这让他想起当初带本科师弟的时光。一阵疲惫感油然而生。
“细作之于一军也,犹耳目也,将帅为之首脑,兵乘为之手足。若耳目为敌所用,如眼有幻视,目有幻听,将焉处之?”
第二百四十四章 笑刑
“是极是极!”戴立听得热血沸腾,思维开始发散,头脑开始卷起风暴:“贼人将只能看见我等愿意给他们看到的情报,或是假的,或是半真半假的,或是毫无价值的,我等将误导他们的首脑做出错误之决策,贼人纵然有千军万马,却将遵从错误之指示。”
公子卬不答话,只是露出鼓励的微笑,戴立才意识到,这是个分点给分的简答题,他只押对了一个得分点。
他沉下心来,搜肠刮肚,少顷,又面露喜色:“细作的维持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锱铢。贼人若是把被策反之细作传递的情报信以为真,就会误以为细作的工作卓有成效,进而不会派遣更多的人手前来。
退一步言之,即使贼人愿意靡费重金再打入更多细作,因为策反之细作的存在,不论派遣来多少,都会被我等擒获,进而沦为策反细作的一员。
反之,在此细作的运作下,我等可以打入愈多的细作潜入敌营。”
公子卬依然颔首不语。戴立不自觉开始挠抓自己的头发了。
此间还能有什么益处呢?
公子卬见他久久没有思路,轻声提点道:“敌人每在细作上浪费一铲币的资源,就会让军队少一铲币用于军备;因为细作被策反,敌营细作和反细作系统运行的规则就会被勘破,我方细作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深入渗透;贼人会不断发布新的任务,根据这些给定的任务,我等就能分析出贼人的计划、意图和行动重点;反之,我等可以通过策反的细作,实施战略上的欺诈。”
“是极是极!”戴立除了赞叹,实在是想不出别的词汇了:“太傅说得太好了,那华氏安敢在太傅面前摆弄心机,真是贻笑大方。”
公子卬刚喝一口水,被这话噎得喷了一地:“这家伙说的什么呀,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若是听到了,还以为我是耍心眼大王。”
“可是,”戴立转而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任何策反的经验:“又该如何令该细作成为我方之人?其家小、财帛大多尚在敌营,焉知纵其归于梁丘后,仍然效力于太傅?”
“必先撬开此人的嘴,方能拿到他的把柄,有了把柄,方能从容拿捏。”
戴立深吸一口气,分析起细作的动机来:“潜入敌营是一件极为冒险的工作,稍有不慎,即为齑粉矣。此人为何愿意为华氏效力,甚至甘冒奇险?
华氏不过一介叛逆,于本国之人,犯有滔天之罪,罄竹难书。此人从之必定不是为彰大义。
士人不从于义,又从于何?”
戴立的鞋尖转了一圈:“女色、权势、财帛……”
公子卬摆摆手:“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追求身外之物的,大抵是惜命如金之人。”
“太傅何以如此笃定?”戴立有些不服气。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只有一次,无论是蝼蚁般的奴隶,还是彭祖般长寿,都在各自的路径上奔向终结。生命本身不曾有意义,赋予它意义的,是信仰。无信仰之人,飘飘荡荡,一如浮萍,被利害牵引,毫无敬畏、底线可以被无限突破。
刑讯就是为这样的人,亦即没有信仰的人量身定做的。”
“太傅言之绝对了吧。况且,还有一点不可不虑,若是用刑,身上留有伤痕,无良方可去。若为人所知,即刻暴露,如何堪当两面之细作呢?“
公子卬露出深深的笑容,好像在说,小伙子,你还年轻,学着点手艺。
……
得到命令后,两个宋兵不由分说,把羊斟给架起,绑到了一条宽宽的长凳上。随后,扒去他的鞋,将脚心里涂上浓浓的盐水。
“尔要做甚?”羊斟预感到自己要被用刑,立刻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坐在他近前观摩的两个人,他只认识公子卬,上一次见面是在鞌城一瞥,再上次,则是盟书对付公子御的四月。
公子卬无疑是个无畏的人,不论是对公子御、长狄还是山戎,都毅然以弱势兵力挑战,这样的人,大概更欣赏人的勇气和不屈吧。
羊斟推测道,摇尾乞怜下场大抵不会很好——在刑罚下,被问出肠子里的每一句话,榨干所有的价值后,大概率会被弃之敝屣。
春秋之人对软骨头极度蔑视,没有勇气的人既得不到尊重,更无法得到宽容。
“或许我表现得铮铮如金戈,能够得到他们的青睐和招揽吧?”羊斟主意已定,把腰杆拉得笔直,把胸膛向前挺,下巴高高昂起,别过脸,显露出对公子卬深深的蔑视。
“尔要杀便杀,无复多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华氏待我如国士,我必生死还报。
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哈哈哈,来吧,引刀成一快,不负士人头!”
戴立见这羊斟出口如此强硬,侧过脸对着公子卬:“太傅,这是个硬骨头,兴许是个愚忠的士子,太傅先前所言,过于绝对了。”
公子卬嘿然道:“子姑待之。”
“咩咩咩”公子卬一个眼神,刑讯室的木门被嘎吱打开,一个宋兵牵着一头老山羊缓缓靠近。
羊斟的脚丫子被牢牢固定在穿有两个洞口的木板上,老山羊的靠得越来越近,最后凑上唇舌,肆意开怀地舔弄了起来。
“这是舔足之痒,是笑刑中顶级的一种,也是最为残酷的一种。”‘好心肠’的公子卬给他的囚犯‘热情’地介绍起来:“山羊的生存离不开食盐。但是它们日常摄入的草料,根本不能提供足量的盐分以供生存。于是山羊代代培养出敏锐的嗅觉,他们能寻觅到千里之外的盐岩,然后本能地舔舐任何沾有盐份的表面。”
老山羊的舌头,看似粉粉嫩嫩,可它舔食到羊斟的脚心时,如同千万只小毛虫在脚心里蠕动,奇痒难忍!嗜盐如命的老山羊,一尝到脚掌上的盐味儿,便更加卖力地翻动它的舌头。
“哈哈哈,”羊斟被瘙痒得难耐,大笑不止:“我死且不避,区区一只畜牲能奈我何?”
公子卬嘿然道:“年轻人,话不要撂得太早,笑是会笑死人的。”
“哈哈哈,”羊斟疯笑狂号,“乐”不欲生:“太傅莫非以为我是三岁小儿乎?”
第二百四十五章 双面间谍
时间过去了一刻钟,宋兵已经给羊斟的脚底板刷五次浓盐水了。
对于羊斟而言,笑已经是一种负累,是一种煎熬,是一种折磨了。持续不断的大笑让他的嗓子过度使用,开始发干发疼,横膈膜也因为疲乏而隐隐作痛,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呼吸也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俄尔,羊斟的呼吸愈发衰竭,痛苦仿佛潮水从周身袭来。他忽然觉得头昏目眩,腹中翻江倒海,一股不可压制的力量由下往上冲涌,瞬间把两腮鼓满,腹中再次收缩冲破一切封锁,“哇”肚里的酸水,一股脑儿吐出来,喉咙一阵阵辣生生的感觉,脑门都冒出汗来了。
“去帮他处理一下污秽吧,怪臭的。”公子卬的声音平静而又显得那么可憎:“怎么样,犯人,还打算倔下去么?”
羊斟猩红着眼,说话已然变得那么艰难,他左右摇晃着脑袋,心道:“我还能坚持。”
出其不意的,他又哕了起来。
又一刻钟,羊斟浑身颤抖的很,眼帘上挂着晶莹,只见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他已经泣不成声了,手脚因为束缚,不能拭去滂沱的咸水。眼前的景象越来越变得模糊,肺部的肌肉已经瘫痪得七七八八,呼吸系统彻底陷入崩溃,往常的呼吸和换气是那么轻松写意,如今却如同沙漠里的寻觅一滴水那么艰难。
全身各处器官渐渐陷入缺氧的窘境,二氧化碳像毒气一样,赖在组织细胞中不肯挪窝,代谢陷入障碍,功能陷入紊乱。冰冷和黑暗渐渐侵袭着羊斟的周身,耳朵宛如渐渐被蒙上一样,周遭的声音变得那么混沌。
“我说,我什么都说,饶我一命吧……”羊斟在身体即将不可逆的时候,吐出了几个朦胧的字眼。
戴立送了一口气,但也暗自惊诧:“没想到啊,没想到,太傅这么浓眉大眼、宽厚待人的人,竟然对这种阴险的招数如此熟稔,他到底从何学来的?”
能力来自于天赋、书籍和实践。若论智商,记忆力,公子卬并不比同时代的人更加高明,但是因为在互联网海量的知识中浸淫过,给了戴立一种无论如何都难望其向背的感觉。
公子卬在情报上的花招信手拈来、层出不穷,看看宋国历代的君主、太傅,都没有这么阴险诡谲的,显然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刑罚手段并不是来自于公室的教导。
“难道是太傅夫人?”戴立漠然想到,推荐自己上任的那个女人抿着匕首般凛然的笑意:“是了,一定是她教的,太傅是宋人,宋人以仁义著称。而晋人素来如蛇虺一般,把这些手段教授给作为丈夫的太傅也是情理之间。”
戴立愈发笃信这个结论,仿佛晋国数百年积攒的阴谋都被灌入善儿夫妇的脑子里。善儿的形象在他心里变得越来越阴冷,仿佛是世界上最歹毒的蝎子。戴立不禁打了个哆嗦:“下次见到太傅夫人,一定要像侍奉君王一般恭敬。”
“说说吧。”公子卬据坐在他的位置上,身体微微后仰,显露出轻松的模样。
他并没有一个个提问,而是让羊斟自觉主动地把情报像吐豆子一样抖出来。自己发问可能显露出刑讯者的心理,譬如对哪些情报感兴趣,对情报判断的倾向,结果可能如田双当初审讯一样,被审讯者会顺着刑讯官的思路胡诌。
“罪人羊氏,本是晋人……”
《姓氏寻源》卷十六,羊氏《辩证》云羊出自周官羊人之后,以官为氏。羊斟的祖上是专门给周天子掌管祭祀用羊牲的官员,和赵氏一样,随着周氏衰微,入晋谋生。
“本服狐氏,奈何贾季奔狄……”
羊斟本来是狐射姑的陪臣,但是狐氏很快被赵盾扳倒,大厦将倾,各谋生路,羊斟南下投奔了华元。
“欲求衣食,无奈从贼……”
羊斟投奔华元没多久,就展露出阴谋诡计的才能,华元手下多是宋人,细作之事毫无经验,于是就把羊斟派来了。
“妻子咸为梁丘人,育有一双儿女。”
华元判断羊斟具备细作的能力,家室也在他城里,料想不可能叛变。
“愿吐尽所知,乞活命……”
羊斟把他知道的一切,一字不漏地通通招了出来,他知道梁丘的兵力,他知道梁丘的军事部署,他知道陶丘的城防空虚,他甚至把太子寿派出了使节展开外交的攻势也讲了个干净。
说完这一切,他像是完全放松了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像一只遭瘟病的鹌鹑一样耷拉着脑袋,等待着公子卬决定他的命运。
公子卬有意无意地暗示羊斟,梁丘方面有他的奸细。羊斟思维发散了一下,就怀疑自己的被捕应该与此不无关系——他自问已经足够谨慎了,还是被识破,极有可能是梁丘那边出了问题。
他老老实实地垂着双手,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不知道是卑躬屈膝使然,还是笑刑还没缓过来。
死一样的寂静,公子卬并没有马上吐出发落的命令,而是慢慢咀嚼着扑面而来的信息,作为上位者,每一个关键信息的真假他都必须分辨明白,即使一时不能明晰,也要想出鉴别真伪的办法。
羊斟脑门上分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小心翼翼地揩拭起额上的汗水来。
公子卬有可能会守信,也有可能转头翻脸就结果了他的性命。这种死生叠加的状态让他惶惶然。羊斟想起了晋国老家的蒲公英飘扬在田间的景象,想起了自己的娇妻幼子还需要人照看。如果公子卬攻破了梁丘,不得不承认这个可能性很大,那么以华氏的秉性,是不会拨付资源去养活自己的家小的。
羊斟觉得,如果可以在老家一辈子种植小麦和菽豆,在林间猎杀麋鹿和野兔,现在看来也不啻是一种很好的生活。
公子卬翘着二郎腿,在竹简上写写画画,少顷,把笔墨搁下,眯着眼睛,露出笑意:“欢迎你弃暗投明。”
第两百四十六章 模型
“非常感谢足下的精诚合作,请足下稍待几日。”公子卬大手一挥,吩咐宋兵把羊斟控制起来:“囹圄环境恶劣,近日让足下受委屈了,实在抱歉。请允许卬招待足下衣食、饮用,今日卬军务繁忙,待此间事了,再来叨扰。”
宋兵架着虚弱的羊斟进入郜城的一座华宅软禁了起来,公子卬每日好酒好菜招待,还分配了一个奴仆照顾羊斟的起居。
安顿好羊斟后,公子卬淡定的脸上再也抑制不住喜色:“戴大夫,这是一场大胜仗啊!”
梁丘屯有曹国两百五十乘的兵力,叛党的一百老鸟骑兵和数目不详的新兵。之所以数目不详是因为羊斟执行间谍任务后,不再接触军务。根据羊斟的情报,华元把马镫技术传授给了曹国,现在梁丘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士兵操练,三叛的新兵和曹国车兵都在紧急接受骑术和队形的训练。
曹国之所以一直寂静无声的理由也有了答案——一方面他们在抓紧训练,另一方面则展开了远交近攻的伐交策略。
“曹国太子无疑是个人物。”
出于严格的保密,羊斟根本不知道太子寿的具体策略,但是于负靳和僖禄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出使境外,却是羊斟亲眼所见。
此外郜城内的间谍一个个都被羊斟出卖,最重要的是陶丘的部署也被羊斟泄露。
“陶丘空虚,可一股而破。如果情报属实的话……”公子卬眼里闪动着明亮的光彩。
“太傅。”戴立很扫兴地打断了公子卬:“羊斟吐露的情报真假未知,还需要谨慎从事。”
“这个不必担心,我等很快就能揭晓其言是真是伪。”
公子卬第一个要验证间谍网的真假:“你派你的人,立即把这些潜伏在郜城的奸细一网打尽。”
郜城间谍的位置、身份都甚是明了,戴立只要按图索骥即可抓获,只要他们被破获,那么羊斟的第一个情报也就被验证了。
第二个容易验证的情报就是梁丘曹兵的实力了。根据羊斟的情报,曹国的战车都是新车,为了保质保量,曹国的工匠被勒令在自己生产的战车车身刻上工匠的名、氏以及战车的编号。
自从晋文公破陶丘,缴获所有曹国战车以来,这些战车都是后来十年里新造的,为了方便统计和调配,这些战车都是从“一”开始逐个编号的。
华元训练骑兵以来,车兵的战车就被用为辎车,出入城门运送粮草、箭矢。
“不是已经打入梁丘了两个细作么?”公子卬给戴立下达了一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指令:“让他们在城门附近统计观察到的战车数量和战车编号。”
一个打入梁丘的奸细最近被发配到北城门修缮悬门,而另一个奸细则在渡口帮助船工卸货到战车之上。
“到时候我再教你。”
通过统计学模型,公子卬可以推算出曹国部署在梁丘的兵车数量,而春秋前中期,战争烈度没有后期这么大,除了晋、楚两个诸侯国以外,其他的小国都把一乘兵力搭配三十士兵奉为圭臬。
得到兵车数量就可以逆推曹国渡过济水的兵力。如果这些军国情报和羊斟的说法吻合,那么陶丘空虚的情报八成也做不了假——在绝大数人看来,曹国都城有多少人都无所谓,因为宋国在济水的南岸,而曹国只要把守好对面的关键渡口,公子卬的大军根本不可能威胁到陶丘。
况且梁丘方面也不是死人,大量船只装载军人渡河,偌大的动静,绝无可能瞒过侦骑部署在济水南岸的他们。
“另外,让细作们确认下,曹国櫜旗、旌旗的形制是否发生变化。”
曹宋多次交兵,很多人都熟悉他们旗帜的样子,确定这个信息不需要多大功夫,只用在城楼上望一眼就可以知晓。梁丘的军营部署在城外,叛党和曹兵以为自己对宋兵形成了兵力碾压,自然不可能把郊区野人暴露在宋兵侦骑的攻击范围之下。
坚固的工事拱卫着营垒,公子卬自问在没有运来硫磺之前,没可能轻易拔除这些寨栅。
……
前方的情报不久传入公子卬这边。
公子卬拉着戴立估测曹国的兵车数量。在统计学上,这是个典型的离散型均匀分布模型,公子卬曾经在概率论与统计的必修课上学过这个模型,当时讲师还绘声绘色地介绍起此模型在二战中,被盟军用于估算对垒的德军坦克数量。
简单来说,k是观测到曹兵的坦克数量,亦即抽样样本大小,而是观测到的最大序列号。通过最小方差无偏估计可以得出估算曹国兵车总数N:
N(k1)k1
而观测的方差则为:
var(N)(Nk)(N1)k(k2)约等于NNkk。
公子卬在地上列竖式计算,而戴立拿着算筹,深锁眉头,结果很快就得出来了——估算的曹兵兵车为253辆,在误差范围内,和羊斟供述的完全吻合。
反间谍行动也已经收工,四名间谍被逮捕归案,一番笑刑下来,均有供述。
虽然不如羊斟这个情报主官知道的那么详实,但是类似的描述和全员落网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些间谍从刑讯室出来的时候,公子卬故意让羊斟在那里等候他。间谍们刚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唇角发白,泪眼未干,却诧异地看见羊斟怡怡然在和宋人把盏,即使是傻子,也能瞬间明白是谁出卖了他们。
尽管肺部肌肉绵软无力,但是间谍们还是指着羊斟,把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为什么我们受尽苦楚,羊斟却好端端的?”
公子卬深深地看了一眼羊斟,然后悠然转过脸面对被出卖的间谍,玩味地说道:“因为他好端端的,所以你们才受尽苦楚。”
羊斟心里也在苦笑,他知道这是公子卬控制他的手段之一。先前供述的内容被书写在帛书上,按下了他的指纹,落下了他的签名和字迹,又半强迫地书就了一封向公子卬的效忠书。
现在这些被出卖的间谍若不是刚刚被笑刑折磨,估计肺叶都要爆炸了,他们一定在心里怒不可遏地骂开了。羊斟甚至不敢凝视对方猩红的眼圈——这辈子恐怕永远别想被原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