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戎骑在两翼遇到了小挫,山戎军官纷纷丧胆,计无所出,原本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偃旗息鼓。
戎王一个亲信厉声道:“尔等稍稍遇到困顿,就裹足不前,安能成事?”
亲信不得不承认,公子卬的军队是他见过最能抗的步兵,但是步兵永远是步兵。
“戎王,那宋卬虽然有点手段,但是宋兵两翼向外追击战果,已经把战线拉得过于宽泛了。”
古典战争时期,指挥官的控制范围相当有限,远离战场中央后,骑兵返回的速度十倍于步兵。
“宋卬如今中路空虚,可一击而趁。”
通过两翼的吸引,公子卬的前军被拉扯到两侧,中央阵线仿佛被抽丝剥茧,摇摇欲坠。
在亲信看来,步兵遇上骑兵只有依靠人数的优势,尽快压缩骑兵的作战空间,方能取得优势。
戎王立即察纳雅言,连连下令,两翼戎骑突然一起掉头,疾速向戎王的旗帜下集结,只余下少量部署,在两侧迟滞宋兵的收缩。
海量的骑手重新团结下戎王的旗帜下,后者立即下令全军出击,一举发动斩首行动,剪灭公子卬的指挥中枢,然后把战场分割包围,逐一绞杀。
一如戎王的预期,公子卬的前军并没有做出坚决的抵抗,见到五千余马匹狂奔,喊杀声如同海啸翻涌而来,前军的将士如同老鼠遇到猫咪,迅速向两翼分流。
戎兵一路高歌猛进,整个前军的偏箱车阵如同被打开的匣子,给进击的戎骑腾出位置。
戎骑顿时感到豁然开朗,越过前军的位置后,最前排的戎骑立刻看到一整排的榆木大炮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是木疙瘩,不是怪车的车阵!”一个戎骑欣喜欲狂,自以为战争即将画上了终点,不由得狂夹马腹,战马吃痛,冲得更卖力了。
一马前驱,其他的同类也更受刺激,再阴贽的面色也瞬间如同被曙光注入了能量,顿时泛红若桃花——胜利仿佛是那么触手可及。
“开炮!”
戎人喜,公子卬也喜。刚才看到戎兵向中路集结,他就猜到了后续——骑兵的战术,游戏里已经摆弄过千千万万次了。戎王撅起屁股,公子卬就知道那家伙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
公子卬做出将计就计的部署,仅存的榆木大炮被拉上了中军的前列——因为在攻打向营时候,榆木大炮已然发出过一次怒吼,再来一发,这些木头大炮都要寿终正寝了。
这些榆木大炮早就被清理过内膛,填够了火药和石子。颗粒化的火药加上最佳配比的火药威力非凡,实战射程足足有两百米之远【注1】,在后世的八年抗战中屡立奇功。这要感谢1825年英国化学家歇夫列里的智慧结晶。
当戎骑的马蹄越过死线,公子卬的櫜旗发出命令,这些大炮就在咫尺之间,宣扬着口径的正义。
为首的七八十名戎骑瞬间连人带马被打成筛子——缺个角的脑袋,充满孔隙的胸膛,上下分离的腰肢和迷失头颅的战马……
巨大的轰鸣声令后续跟进的马匹不可抑制地发生失控,第一次遭遇火器的后续戎骑一边竭力控制着发疯的坐骑,一边瞠目结舌地瞥过战场的惨状。
血管、组织、支离破碎的脏器……满地狼藉,宛如充满渣滓的屠宰场一般。
一些戎骑因为惊吓过度,下巴拉长后久久抽搐,竟然再也合不上了。
他从没想到,这么惨烈的死亡也会降临在自己人身上。
硝烟和猝然的反击让戎狄的攻势为之一滞,趁着这段时间,炮手们趁机一脚踹翻炮口,自己拔腿冲到中军的偏箱车车阵后,寻觅掩护。
今天的赵蛟一直领着人呆在公子卬的身边,等候着公子卬的命令。龙骑兵是宋营手下为数不多的快速投送的远程火力,按照原本的预案,一旦四支正兵中有一支不支敌手,龙骑兵就会像最犀利的标枪,被投放到最需要的局部战场上。
不过今日的战况出乎意料,戎骑不取两翼反冲中央,赵氏这只握奇之兵就需要在将旗下卖力了。
刚才调动炮兵的时候,公子卬就吩咐矛骑兵带着命令从车阵中预先设计好的通道中,出去联系外圈的猎骑兵,准备下一步的行动,而龙骑兵则被要求在中军偏箱车被打穿的位置,作为预备队,及时顶上补充输出。
戎骑已经从混乱中重整旗鼓,径直逼向公子卬的中军——在戎骑的视野里,只要打穿中军仅仅一排部署的偏箱车阵,就可以源源不断地从缺口处奔袭宋军的主帅,完成斩首的壮举。
前排的戎骑弃弓改刀,策马越过遍地战友,跨过战马尸骸,从榆木大炮之间的空隙处穿过。
他们高高举起武器,偏箱车的射击孔内持续不断地射来三棱箭镞,洞穿队友的铠甲、血肉,他们一概孰视无睹。
“呵啊!”
戎骑把马速提到最大,然后不断发出厉声的嘶吼给自己壮胆,奔腾的马匹如同金色的洪流,迎面直接装上了偏箱车,强大的动量直接蹬飞了偏箱车的车架子,彪悍的戎骑瞬间被七八根长矛攒刺,七窍流血而死,可怜的马匹也被桶穿心肺、脖颈。
对面的宋兵也不好过,一车的弓手和矛手一块被横卷着倒飞了出去,两个倒霉蛋子脑壳着地,直接不省人事。
一波悍不畏死的操作直接让车阵陡然露出偌大的缺口,越来越多的戎骑如同蚊蝇遇到荤腥,急不可耐地向这里冲击。
“快!射击!”
公子卬在车阵后面部署了两派拒马,赵蛟迅速找到被突破的战线,龙骑兵高速涌到这里,下马倚仗拒马反击。
先抵达拒马点的戎骑忙不迭勒马,坐骑都被他们扯得几乎立起,洁白的马腹迅速吸引了第一波箭矢。
坐骑倒地后,那个戎骑赶紧弃刀掷地,自发地冲上前来,搬挪拒马——只要这些拒马仍在,戎兵们根本不可能威胁到一线之隔的龙骑兵。
一波波戎人或是主动、或是被迫弃马,披着沉重的甲胄,暴露在火力中,挨个地把拒马从地上抬起,径向搬离。
第二百零三章 竞速
披甲作业的搬运工是最佳的靶子,他们的速度与静止无异,龙骑兵的箭矢仿佛是长了眼睛一般,一一冲着他们的躯体奔去。
戎王的视野被漫长的偏箱车阵线遮蔽,根本无法看清车阵之后的情形。他目之能及处,无数的山戎大呼小叫地涌入那个奔马踹开的缺口。
他尽力地把自己的瞳孔聚焦到远方,期待着公子卬的櫜旗被马刀斩断,宋兵们如丧考妣地失去一切希望。戎王多么希望他能够和儿郎们一道入内厮杀,刀尖浴血,而非远远地坐观成败。
可惜杵臼斩了戎王的右臂,他空空如也的袖管,既不能帮助他发出箭矢,也不能提起金色的弯刀。
天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戎王恐怕还不知道,这个中军车阵的缺口宛如饕餮巨兽,又如无尽的黑洞,源源不断地把他手里仅存的力量吸入其中。
率先涌入的戎骑废力地搬运者拒马,而迟来的山戎只能改刀换弓,在后面与赵兵以重箭相抗衡。
“先打搬运者,再杀持弓者;先杀近处者,再杀远处者!”
赵蛟高声呐喊。许多龙骑兵总是情不自禁地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反击,但是抱着拒马龟速移动的戎兵才是最好的打击对象——只要拒马不被搬走,宋兵总能维持相当可观的交换比,且没有被突破指挥中枢之虞。
戎骑的重箭飞不了多远,那些在二十步外徘徊的骑射手,根本无法给龙骑兵带来贯甲的损伤。
偏箱车只能抵御一边,眼见着敌骑已经突破车战,绕道身后,偏箱车的长矛手分出了一半来围剿山戎。而阵外的山戎根本不知道那些完好的偏箱车背后有多少力量在防守,只是源源不断地从打开的缺口处奔入。
随着阵外的猎骑兵发出一支穿云箭,宣示着山戎最后的力量也入了毂中,公子卬大喜过望,叫出声来,急忙下令擂鼓。
“机不可失!”
两翼的步兵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推着偏箱车左右合拢,尽力缩短着两翼的距离,中军的偏箱车兵再也不必鏖战,快速撤向两旁期求庇护。
中军车阵被撤去后,视野的遮蔽再也不奏效,两翼仿佛潮水般席卷着山戎的退路。
阵中的戎骑方才大梦初醒,尽管拒马快被搬空,斩首行动似乎是快要奏效,但是背后的敌人也顶盔贯甲地涌来,即使山戎的算术再差,也知道谁才是率先得手的一方。
中路的戎兵果断选择向后突围——趁着包围圈尚未彻底合拢。
山戎此前的攻势颇为不顺,大批的骑兵猥集一处,试图加速突破拒马阵的历程。如今从两翼包抄过来的宋兵已经极大地压缩了他们辗转腾挪的空间,现在战线已经严重向中心弯曲,一如被掰弯的筷子,导致大多数山戎骑兵都拥挤在中央,四周都是自己的战友,即使有金刀有气力也完全帮不上忙——当发生这种严重的兵力堵塞时,骑兵比步兵更难发生战争效力。
由于骑兵一时难以调出,战线的弯曲现象不但没有得到缓解,反倒更像扭曲的反曲弓。
宋兵披甲一个个大呼酣战,奋勇向前,而对面的山戎因为马匹前后朝向,失去速度后面对侧面的敌人,被逼得毫无招架之力,凡是胆敢挺身一战者都迅速地扎成刺猬。
除了几百个的幸运儿从偌大的口袋里溜出,绝大部分的山戎被绝望的步兵长城隔绝了视野。
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山戎部队挤得更是水泄不通。失去了加速空间后,山戎骑兵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的鱼肉,每一个人都要独自防御四五杆长矛的攒刺。
头、胸、腰、马,戎骑处处都是破绽,招架不及,哀嚎声阵阵不绝于耳。
公子卬的眉头越来越舒展,嘴角的弧度越来越上扬。宋兵的兵力越来越游刃有余,厚实的阵线一如乳沟般又深又迷人,麾下疲惫的长矛手可以被身后远远不断的队友替换,回到后面蓄养体力,而戎兵的站位愈发逼仄,中心的骑手甚至都没有参战,就被不断欺身过来的队友的马匹压断的胫骨。
……
“撤兵!”戎王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面色苍白如缟素,咬着牙带着出阵的幸运儿向南退却。
逃出阵外的山戎也不见得有多幸运,一旁的田双、田单堂兄弟,以及一众矛骑兵、猎骑兵早就休养已久,虎视眈眈。
公子卬在部署炮兵时候,就命令他们在总攻令下达后,投入追亡逐北,把那些仓皇闪出包围圈的家伙斩杀殆尽。
田单的猎骑兵马速最快,率先撵上惶恐不安的敌手,他们冲到敌人身后五十步的距离,轮流射击。猎骑兵的素质依然相当感人,数百支箭矢只斩获了个位数的战果。
然而戎骑为了脱困,把备用的马匹都丢在了阵内,胯下的战马因为两次冲刺已经开始大口喘息。
马力终将有殆时,而距离楚丘的巢穴尚有五百里之遥,按照眼下的局势,任由猎骑兵小口放血,山戎终将流进血液,匹马无还。
戎王果断下令后部转身投入反击。断后的山戎咬咬牙缓下马速,张弓搭箭冲着猎骑兵招呼——后者一见这架势瞬间四散开来。
虽然有三棱箭镞之利,但田单知道自己手下人射术的几斤几两。
“子珏,交给你了!”
田单冲着身后高喊一声。田双和他的矛骑兵甲胄在身,机动性不如猎骑兵那般迅捷,落在身后。
猎骑兵们绕到山戎骑兵前头,形成一个楔行的阵线,阵线约莫控制在重箭的有效杀伤射程之外。
猎骑兵们把控好和敌人的距离,然后悠悠地拉动弓弦,断后的山戎仿佛被铁索截住的江船,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默默接受猎骑兵的风筝。
“抽刀!”戎骑果断下令,骑手们拔出弯刀,四下挥舞,不断打落飞蝗似的箭矢。
趁着田单粘滞战术奏效的时机,田双和他的队伍已经由远而至。
白甲白盔、最强壮的白马,以及精良的面甲——这只公子卬手下最昂贵的兵种霎时间显露出狞狰的獠牙。
第二百零四章 曹伯
田双一直控制着自己的马速,根据公子卬的矛骑兵条例,指挥官最好在接敌前一百步的距离左右,下令提振马速冲刺。
眼下正是一展身手的好机会!
矛骑兵排成两排,排山倒海地向山戎断后部队奔袭,田单早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迅速下令猎骑兵拨马避开队友的锋芒。
白色的洪流把大地覆盖成了白色的海洋,矛骑兵们一步不落地紧跟着左右的队友,前排的骑手和后排队友之间只有半个马身的距离,而左右队友的马靴时不时会碰到自己。两翼的军官并不参加战斗,而是不断喝令边缘的骑手向内靠拢——人类有安全距离,马匹概莫能外;人类有集体主义,而马匹全无此念。
冲锋中总有马匹忍不住左右拉开距离,以免同类过近而使得自己产生焦虑,而骑手往往在冲锋时候疏于纠正自己的坐骑。
约莫八十名矛骑兵把青铜的骑矛紧紧夹在腋下,犹如一道金色的奔流,誓要把眼前的敌人撕成碎片。
山戎断后部队惊诧于敌人两个兵种之间的配合是如此紧密无间,来不及做出任何战术动作,结果扎扎实实地经受了一次矛骑兵的正面冲锋,紧接着是第二排矛骑兵的风卷残云。
矛骑兵的冲击力是如此可怖,狂暴的矛骑兵犹如楔子,刺入敌阵,像炮弹一样横扫,像雷霆一样爆发,像飓风一样撕裂,像闪电一样迅捷,像乌云一样汹涌。
他们用三米长的长矛攻击和屠戮,把敌人从马鞍上拽下和抛出,在战斗席卷的地方肆意践踏,动如风暴,猛如飞石。
戎兵来不及彷徨,来不及抵抗,来不及蹒跚,来不及流窜。
矛骑兵的重甲冲锋是如此的可怖,如此的摧枯拉朽,一轮进击,两排矛刃,转瞬之间,戎兵的马匹上再无生人!
“好汉!”
“好汉!”
猎骑兵们高呼着向田双的部队致意,尔后继续向南方的逃敌追击。
……
被包围的戎兵根本不清楚自己君王的处境,他们被无数兵械挤压向中央,被封死的后路上,不断有更为强劲的力量压迫过来。
戎兵的兵线犹如猢狲的头箍一般,不断被无情地压缩,外圈的戎兵不断落马,内圈的戎兵犹如被轧机锻压。
“早降!”
“降者免死!”
公子卬不失时机地找到一个软骨头的向氏俘虏,用戎语劝降。
生路全无、心中胆寒的山戎纷纷怅然弃械。
反曲弓、箭囊、青铜弯刀一一被投掷于地,放弃抵抗的山戎被勒令抱头受缚,然后在无甲兵的看押下一一被解送入战俘营。
目睹了驰骋中原、屠戮亲友的凶手宛如被高温调教过的螃蟹,被一一囚入牢笼,上千不可一世的仇人在不到半个时辰内就灰飞烟灭,来自郜城等地的、新入公子卬麾下的士兵纷纷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士兵们在此气氛下自发地把武器指向高不可及的苍穹:“万岁!”
“胜利万岁!”
“太傅万岁!”
……
“宋卬袭破山戎,我们该如何自处?”
华御事语气沉重地询问着几位一同进食的家主。
鱼衍和鳞矔嘴上的动作猝然为之一停。三人已经离开鞌城相当一段距离了,现在正在郜城的北面。华御事很快就要抵达他忠实的梁丘城邑(今山东省菏泽市成武县东北三十里)了。
华氏本是实力超然的超级大贵族,在华督弑君后,一家一氏居然囊括了新里(今河南省开封市开封县,旧称祥符县)、赭丘(今河南省西华县东北)、鹿上(今菏泽市巨野西)、梁丘、鬼阎(今河南西华县东北三十里)五块封地。
华御事把主要人口和财富都安置在鹿上——鹿上南面就是曹国的首都,陶丘,地处济水和泗水交汇之处,船舶百舸往来其间,商业繁荣,物资昌盛,小小一条水道,沟通了来自鲁、卫、齐、宋、曹、郑、周、南燕诸国的商贾。
而鱼氏的方舆(今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胡陵(今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鳞氏的老桃(今山东省济宁市兖州区)、防(今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缗(今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就在这条水道的下游,与华氏而言,算得上是比邻而居。
鱼衍咀嚼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把箸一搁,索性道:“不如降曹。曹国与宋素来仇怨,可以从中取利。”
……
曹都。陶丘。
“宋躁晋虐,我等走投无路,欲献土以求曹伯佑,总以鹿上以下十城以奉,乞从而纳之……”
此时的陶丘看起来风平浪静,歌舞升平,如果没有华氏的这封信,曹伯(即曹共公)将在两年后寿终正寝,然后被史官狠狠记上一笔,丧师丢土的昏君,然后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然而公子卬煽动的蝴蝶翅膀仿佛给曹伯开了一个玩笑,本来黯然的结局却迎来了一只潘多拉的盒子——华、鱼、鳞的投诚献土。
接到这封降书以后,曹伯立即召集亲信大臣商讨国是。
一个文臣出列道:“我国自国君获释于晋文公以来,和宋晋等诸侯,素来保持良好的国际关系,至今业已有十载有余,今若收受宋室叛臣,必定引起两国刀兵,甚为不妥。”
其他大臣也纷纷赞同该意见,众臣在安逸太平中度过了太久的岁月,早早把拓地争强的雄心。反正靠着两河枢纽的便利,即使是收取各国的关赋、市赋,大家伙都能混得人模人样。
和谐稳定的贵族生活挺好的,谁也不想再起波澜——曹伯的武略大家伙都看破不点破,就这么点能耐就不要成天想着跟宋、晋这样的中原二流、一流强国叫板。
曹伯在位时,陶丘已经被两个霸主围攻过了,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晋文公,一个是发痈而死的宋襄公,宋襄公那次还好,晋文公那次破城后,三百多个缨冠贵族齐齐人头落地,以泄重耳之愤。
每念及此,诸臣皆感到脖颈发凉——谁乐意没事得罪宋晋这两个杀才?
第二百零五章 侯獳
群臣议论一致,曹伯脸上显露出淡淡的失望之色,他多么希望有人能理解他苍老的面孔下久违的豪情。
三十二年前,曹伯继承大统,如今的曹国只剩下孤零零的首都陶丘,但彼时的曹国可是北起洮地,东倚济水,连城一十六座的不可轻侮之国,与卫、邢之国比肩。
继位的第八年,齐桓公与曹伯共伐厉国(今河南鹿邑),震慑楚成王;不料,宋襄公不讲武德,乘曹师远征、国内空虚之机,发兵北上,进攻曹国,大肆抢掠郊遂,满载而归。
第十年,宋襄公自以为败了齐兵,立了不世之功,便企图号召诸侯,代齐为中原第二代盟主,盟会上烹杀鄫子、囚禁滕子以立威,曹伯于是不愿赴盟,激怒宋襄公。宋公使司城大夫公子荡列兵车三百乘,纵横驰骋于曹境,把陶丘围了三个月,水泄不通,曹伯不得不遣使谢罪,以为深恨。
第十六年,公子重耳穷途来曹,尽管名臣僖负羁一眼看出重耳身边的谋士各个不是凡品,力谏曹伯要高规格、厚礼遇,但曹伯撇撇嘴道:“曹国身居中原腹地,若什么小猫小犬往来期间都要礼遇,岂不是浪费钱财?”
僖负羁力陈:“重耳贤德,重瞳骈肋,是尊者之征兆,不可以等闲视之。”曹伯专好猎奇,对前半句兴致勃勃,对后半句充耳不闻。重耳入曹,曹伯不致肉羹、不设燕飨,反倒趁着后者解衣洗尘之时,率嬖幸约莫一个加强连的人数,闯入浴堂,强势围观重耳无衣之尬,指指点点,三四言语,嘈杂谈资,兴尽而去。
第二十一年,曹卫亲楚而背诸姬,晋文公兴师来问观骈之故事,那曹国文恬武嬉,四日而为晋兵所破,赤芾乘轩的三百大夫齐刷刷人头落地,曹伯本人被俘虏为阶下囚,被索重金方才被释放回国。
第二十四年,晋文公勒令曹伯把除了首都以外的一十五座城池全部割让给亲晋的鲁国,尔后向晋国年年纳贡,从此曹祚一蹶不振。
数十年的耻辱,令曹伯如鲠在喉,今日得讯,晋兵和宋兵被山戎甲骑打得损失惨重,心中如何不生出旖旎?五十来岁的曹伯人老心不老,他素来好赌,赌性深沉难泯,况且昨夜他还做了一个神奇的梦境。
他夜来梦见中原宿敌的臣属一个个裂土来投,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曹国再不是逡于一城的鱼肉之国,而是西起太行山、南面淮水的超级大国,周天子闲来无事都要给他赐胙以慰五脏腑……
这个美妙的梦境除了他自己,曹伯只对最信任的宠臣侯獳提起过,当时侯獳还盛赞这个梦是祥瑞中的祥瑞——此乃宇宙混一之兆也。
侯獳在曹伯眼里是上天赐予他的伊尹、姜尚。当年蛮横凶恶的晋文公把他囚禁在五鹿城内,手里捧着小米粥,菜里没有一滴油,和卫成公两个难兄难弟互诉哀愁。恰逢晋文公感染风寒,梦见衣冠鬼魅,汹汹索食,侯獳重金买人,号称解梦小能手,示意晋文公:“鬼魅乃是曹叔振铎之魂魄,失去侍奉的香火,于是入梦索求。”
晋文公信以为真,曹伯这才得释,重获自由,复为一国九五,再享受钟鸣鼎食。
有解梦专家侯獳的马屁,曹伯自以为梦境应验了,天意要他再兴国运——难道这是孤多年来忍辱负重的回报吗?
几十个群臣反对纳降,曹伯的心中也难免彷徨不决。
接纳宋逆,究竟是福是祸?曹伯感觉被命运的迷雾笼罩一身。如果拒绝纳土,会不会错失良机,有违天意,天与不取,则反受其咎。宋逆献上的可是豪华大礼包啊,陶丘北为鹿上,南为鞌城,西为长丘,东是梁丘,被四个宋城团团包围——当年宋庄公派人在他国都四周的高地筑城,现在想来显然是居心叵测。
只要这四个城池牢牢地掌握在宋公的手里,曹国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一如笼中之鸟,栅中猿猴,徒为他国之笑料而已。一旦笑纳之,曹国立即翻身成为鲁宋之间北起大野泽,东衔济水、西接泗水的三流国家,若是趁着宋氏内乱的虚弱,从胡陵出兵,再灭掉泗水下游,宋国的与国,滕国、薛国、鄫国……届时孤的大曹国未必不能与宋兵争雄与睢水之上!
话虽如此,其中的风险还是相当巨大的。曹伯的心里就仿佛装着一个天平,一端是取,一端是拒,上上下下摇摆不定。
侯獳趁着曹伯沉思的契机,偷偷抬起眉头观摩主君的神情。这个聪明的宠臣素来擅长琢磨人心——自古以来相面解梦者不都靠这一手吃饭的么?
“君上。”侯獳出列,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并在曹伯摇摆不定的天平上按下一个重重的砝码:“曹国承平日久,百姓面色丰润,足见君上圣明无私,黎庶倾心景仰。
昔日文王伐国,兵事有挫,退而修德,敌国不战反而归降。
今时今日,华御事等宋人不降邻鲁,反书君上,不正是君上德能服远人,威能加四方的明证么?此顺天应人之事也,倘若轻言拒绝,便会使天帝寒心,苍生有馁,南方千千万万渴望安泰而业的宋国黔首也会徒呼奈何。
宋失其德,人心渴求英武之人救世,此间中人,舍君上而得何人?请君上万万不可顿挫,万万不可彷徨,机不可失,天命难违!”
曹伯心中大呼侯獳真乃天帝赐予孤一人的太白星,总能在迷雾笼罩时节,带他觅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甫一听此言语,顿时龙颜大悦,喜不自矜,重重一拍木案,大叫道:“善!此事计较已定,权且纳其众为臣!搏一搏,竖子封为伯,破麻变玉帛。丫丫丫,聊发少年狂,鬓微霜,又何妨?敢与诸侯论长短的时候到了。”
曹伯当即命人回信,封华氏等为公邑大夫(城主),并且随即下令征召野人、武士集结,令大司马准备粮草兵械——若是宋公不来则已,来则必力挫于济水之南!
第二百零六章 文亭山
如果你去过浪漫的土耳其,你一定听过他们的谚语——红苹果惹人摘。
戎山,正是这样一只熟透了的苹果。
两千六百年以后,这座小土丘被冠名为文亭山,坐落于成武县的西北之隅。如果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马镫没有被发明,山戎的骑兵在中原车兵面前不堪一击,草草覆灭于宋人的兵锋。到了春秋晚期,孔子的门人曾子与“三冉”(冉雍、冉耕、冉求)曾会文于此,后人于土丘上建亭纪念,名唤“会文亭”。
此后代代文人凭吊古今于此,有衣食丰裕者,建祠立庙于兹,飞檐画栋,气宇轩昂,连同山顶庙宇,形成一个相当规模的建筑群。
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六日,成武县民还在此举办香火大会,先是主持文会,建国后,则改为对祖国花朵进行爱国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
时间回到公子卬的时代,一只雄鸢在戎山的天空中随风翱翔,戎山背郭面水,突兀于溪湖之中,山上柏柳滴翠,秋菊呈姿,山下碧波荡漾,芦苇婆娑,风景宜人。雄鸢懒洋洋地画着圈,仿佛被绝美的夕照舒服其间。
从这里,它鸟瞰着下方数千人口的山寨,泰然自若地静观山寨的形制。
戎山的防御大致呈三角形,东边的角向上翘曲,宛如犀牛的尖角——这是专门为了抵御宿敌武氏而特意设计的。三角形的每一道边都前后矗立着三道寨栅,寨栅之间立起间隔很近的哨塔,寨栅之外开掘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壕沟,整个山寨防御系统倚山顺水而立,连绵不绝,封闭了寨内的老小,阻绝外来的入侵,这恐怕是山戎历代以来最为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
他们曾经骄傲地宣称,这是“卡在宋人咽喉里的骨头”。
从围棋的角度上说,这是山戎在中原仅存的眼位了,坚实的壁垒让他们无所畏惧,志得意满。兵法云,先求不可胜在己,后求可胜在敌。山戎盘踞在这里,无论宋人围剿多少次,他们都能泰然无伤,而他们的每一次出击,都能在宋人的腰肢上,狠狠地咬下一块肥美的膏腴。
在朝向戎山北面的那一侧,平坦的大地,绵延千里,不知多久以前,华北平原上栖息着不知凡几的戎人,而今硕果仅存的他们,也丧失了几乎全部的机动力量,躲在巢穴里,咀嚼着败北的哀愁。
在辽阔无际的旷野中,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行军,大批的红衣顶着日照移动;劲弓、战车、长矛、铜戈在倾斜的光照下,闪闪发光;成队的前驱骑兵在经过时掀起尘土,铜甲犹如涟漪,此起彼伏。随后是长长的辎重队伍,牲口们拖着各式粮草、军需等物资在松软的土地上艰涩前行。
山戎人的记忆中,对围城有着根深蒂固的认识。自从有宋以来,不知多少宋君曾经觊觎过他们的人口、马匹和青铜,宋桓公围过,宋庄公围过,宋武公也围过……
寨栅从未被人类攻破过,但是在不知道哪一辈人的时候,曾经因为地龙翻滚而坍塌。除此以外,寨栅一支固若金汤,因此当宋人兵临寨下的时候,守军是很有可能生存下去的。
独臂的戎王决心竭尽全力去鼓舞士气,他身披鲜艳的金甲,在各个人群的据点游行,展示自己和亲卫的勇力。他的队伍前面高高竖起从宋人那边缴获的旗帜,明晃晃地昭示着他们在长丘、亳城、商丘给予了中原人沉重的打击,山戎之民们颇感慰藉。
戎王尽可能地在三角形防御工事的前线曝光,让一线的力量能看到他的身形,每天他都骑着他的小母马,同心腹们一道鼓舞士兵,检查哨位,搜寻擅离职守的人。
戎王倚为长城的战士们已经被公子卬吃的七七八八了,老巢里面的平民也不得不加入了戎山保卫战。他不断组织、恳求和鼓舞民众,妇女儿童们也一只在忙碌,他们不断伐木,顺着纤维削出杆子,握着小刀的稚嫩小手都磨出了水泡。削好的箭杆还要烤火、校直、刷漆……
现在的山戎部落,青铜、粮食绰绰有余,但是箭矢成了短板。
戎王不断发布演说,赞扬族人的勇气和团结,肯定他们坚决服从命令:“请务必谨记,这场战争即是神祇对我们的考验,也是我们荣光的契机,为了拱卫家园哪怕你们只是划破一个小口子,也会得到不朽的荣耀和神祗的赞许。”
封建迷信的言辞显然令部落制的山戎很受用,演说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在场所有的人都振奋了起来,发誓坚决地抵抗来自宋人的进攻,“若神祗开恩,我们必将胜利。”
似乎他们只要捐弃前嫌,并肩浴血,公子卬的攻势就一定会被精神力量瓦解。
山戎崇尚马匹,他们卜问吉凶的方式并不是焚烧龟壳,而是依赖于坐骑的灵性。戎王把马匹带到他们的祭坛,那里悬挂着马笼头。如果马嘴咬住笼头,戎人就说:“我们将在阳光下的土地上获得一场胜利”;若是马匹只是嗅了嗅,然后调转马身,离开笼子,戎人就会一脸阴郁,心情沉重,这预示着可耻的失败即将发生。
人类相信从自然的回答和问候中可以看出征兆,禽兽的鸣叫和振翅、各种诡谲的梦境……数千年来无数人都相信这一套,相信他们的神祗会降下赏罚抑或是考验。
马儿似乎和戎王作对一般,已经许久不碰笼头了,连日的迹象表明,他们神祗的伟力可能被驱散了。一些迷信的山戎哭泣、抽噎,奋起双臂祈求神祗的回心转意——他们也不清楚他们的神祗究竟是耳背了还是厌烦他们了。
山戎的守军目睹着源源不断的军队鱼贯而来,他们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在适当的地点迅速建立起一座座营垒。宋人人数众多,就好像无数的沙砾点缀着,拔地而起的营盖覆盖了山麓的每一寸土地。
公子卬的军队和营地秩序井然,粮草充沛,在扎营时,颇具几何的美感,不曾发生一次紊乱和尴尬。
第二百零七章 总指
一丛丛锥顶的帐篷安排得整齐清爽,每一垛帐篷的中间都是指挥官的营帐,昂然的主杆上鹰扬着洁白的旗帜,偌大的“宋”字迎风招展。
在环形营地的北中心,武人们怀着无比的崇拜和敬仰,搭建起公子卬的主帅营帐。营垒的安置在山戎人箭矢的射程之外,周围搭建起木栅,挖开壕沟安防拒马。
在公子卬大帐左近,如同光晕环绕圆月一般,部署着最忠心耿耿的老班底、装备最华贵装备的矛骑兵部队。他们中半数人出身武氏,和公子卬并肩作战过的次数最多,对山戎的切齿仇恨也最大。
他们的武艺是全军中的佼佼者——骑兵阵列、控马技术、突刺水平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大战的考验。
矛骑兵的任务是像保护自己心肺一样拱卫着公子卬,整个国家安危的担子仿佛就寄托在他们的肩膀上。
营地的组织工作被公子卬安排得非常细致周全,工科男仿佛对秩序有着天然的执着。帐篷如海洋一般,顶部招展着各色大小旌旗,他们的罗列一如原子的排列,巍为壮观。
站在山脊上观察的戎兵愈发震惊的是,宋人拥有的马匹数量惊人——戎王没有隐瞒了他们:几乎所有活着的战马,无论它们原先属于叛军、宋公、山戎还是晋兵,现在通通归属于公子卬的指挥棒下。
看到敌人茫茫碌碌,用意明显守备的山戎不禁心生畏惧,尽管他们的粮食充沛,尽管历史上他们多次遭遇围困,只要熬到寒冷的冬季,宋兵大多会因为种种原因退兵——或许是觉得耽误农时不值得,或者是因为天气寒冷,出现大面积的非战斗减员,或者是因为粮草物资的不丰沛……
黄昏临近,残阳如血,袅袅炊烟徐徐升起,篝火四处而光,山戎的守军可以听得到敌营的种种声响:喃喃的低语,木槌的敲击,打磨锋刃的霍霍声、马匹的响鼻和嘶鸣。
公子卬究竟有指挥多少兵力的才能,戎王一只说不清。公子卬在极其宏大的规模上动员本国野人和外国武人的天赋一次次令戎王瞠目结舌。
普通的先秦贵族能统御五十乘的兵力就相当了得了,能操控上百乘兵马的人才足以成为二流国家的大司马了,至于总领三万人马,如指臂使,则可拜晋楚这等霸主国的方面主将,而公子卬的才能上限仿佛远远不及于此。
围困的联军浩瀚如繁星,一开始是穿着白衣白甲的公子卬直属,戎王估计人数在两万五到三万之间,后来是数千穿着红色衣裳的援军,国字形的脸,面呈长方形,阔额宽腮,高颧骨,下巴浑厚,表情粗犷——戎王对这些家伙也颇有印象,毕竟出自表里河山的山西晋兵,刚接触的时候那种桀骜、自信怎么容易忘却。
再后面是行军规整的鲁军了,秩序仿佛浸入了鲁人的骨髓,即使岁月千年流转,山东人永远会把尊卑和先后分得清楚明白。
虽然戎王并不认识大篆中的“鲁”字旗,但是山东大汉的样子鲜明无比——挺拔的身材,方方正正的面庞、发达的咬肌、丰满的腮帮子、高高的颧骨、棱角分明,显得相当硬朗。
和长丘之战的兵分三军,各自统御不同,这次的三国部队仿佛是荞面、白面、清水糅合在了一起,似乎是温顺地服从于一只手的指挥,彼此之间相杂无隙,戎王找不出任何防御部署的结合部。
以往互不统属的两军之间总有这样的结合部,成为进攻方指挥官眼中的香饽饽,就好像羽毛球的双打一样,如果没有长期的磨合,在结合部的配合一定会失当,而成为军队的薄弱点。
然而戎王并没有看到这样的可乘之隙,山麓的中原人之间仿佛是一家一姓般水乳交融,他再也找不到任何拉扯、调动敌军的下手点。
所有的军队仿佛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挥下,被调动了活力。士卒们每天的工作似乎不多不少正好四个时辰,这样既能充分调动力量,又保持了强大的效率。斧子、铲子、锄头、鹤嘴镐、骑马巡视的军官、供应参食的伙夫、输运辎重的木车……成百上千的帐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青铜器在暖和的气氛中叮当作响。
心甘情愿汗流浃背的联军令山戎守军不禁湿透了脊背。军队的战斗力来自组织度、训练度、规模和装备,敌人仿佛在短短几日之内将其展露无疑。
戎王不禁纳闷:“宋卬才二十岁,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懂得这么多?”
先秦的兵书满打满算就只有三本:《军志》、《军政》和《太公兵法》,而山戎压根就没有,绝大部分将领的指挥才能都来自于一次又一次兵戎相见。戎王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的对手是一个玩遍了战争兵棋游戏,熟稔从三国到二战、从拿皇到希特勒的各色战术,不论是骑兵战术还是大兵团配合,戎王在公子卬的眼里根本就是新手村的菜鸟玩家、弟弟中的弟弟……
一桶桶石油被装载到辎重车上,从长丘到楚丘的官道上缓缓而行,花了很长时间才抵达前线,老远之外就可以听得到它们行进的嘈杂。赶车的士卒唱着《诗经·大雅·江汉》中歌颂百胜之师的歌谣,嘎吱作响的车轴发出持续不断、音节单调的伴奏,如同恒星放射出的诡异波动: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
晋兵和鲁军抵达后,公子卬就制定了缴获物资的分配,他不仅仅把鲁、赵的马匹和青铜都补充到战前水平,多出来的箭矢和青铜兵器,也赠送了一大批。
这样慷慨的手令让赵盾大为感动,现在他手头的装备足以装备满编的中军、下军,还犹自多出一半——当然下军人都死绝了,他肯定不会捐输给国家而是收入赵家的私门,抑或是和先克、臾骈等亲信分享一些,就连一向看公子卬不爽的韩厥现在也觉得公子卬长得愈发清纯可人了。
从石器时代到现代,地壳中铜料的稀缺,一直保持着铜价的高昂,相比于可持续增长的粮食,公卿大夫们对青铜的钟情从未停歇。
美貌和气质是女人最大的资本,军队和地盘是乱世最大的本钱,而青铜制作的箭矢、刀枪剑戟则是总练军队、开疆拓土的不二神器。
第两百零八章 名望
不得不说赵盾是个财奴,本来一张狗脸,见到了不尽的武器铠甲后,连日里笑得合不拢嘴,从此说话也和顺了,架子也不端着了,整日里和公子卬交流翁婿之情,仿佛当初药翻他的不是公子卬而是别人一般。
当初公子卬把手令交给管理的时候,后者翻开这份大公无私的命令,边看边摇头嗤笑,他若所有悟地调笑道:“太傅这是大手笔啊。鲁人和晋人一定很感动,可是……这未免也太宽厚了吧?”
这些缴获都是公子卬真刀真枪干下来的,当然有说一不二的处置权,用来团结友邦自然让旁人无话可说。可是这些铠甲、戈矛又不是地里凭空长出来,它们本来是杵臼、叛军、荡氏、向氏等原先宋人的装备,要是通通慷慨出去,宋国再也不复当初那个七百乘之国的武备了。
管理琢磨着说道:“太傅是想要多要点粮食吗?”
打下鞌城收获了堆积成山的粮食,丰厚如许的粟米来自于丹水诸城数十万死难者一十七年来的积蓄,这么大一笔收获,对于公子卬恢复宋国战后的经济颇有好处。
不过恢复经济光有吃的可不行,现在田垄之间被山戎的马蹄糟践得不行,荒芜的作物,下一季的翻土、播种,需要青铜的农具来恢复生产力。按照公子卬重视农业,好兴水利的性子,开渠修坝更要海量的青铜工具——这可不仅仅是长丘一座十室的小邑,而是包含首都在内的大片国土的重建。
“太傅打的是不是铁器的主意?”
管理想起来,公子卬天天唠叨着鞌城的煤和铁:“钢铁的强度远远超越了青铜,一旦钢铁问世,铜只能作为货币、导热材料和导电材料,而从结构材料的领域引退。
再重的青铜箭镞也射不穿锻态的铁甲,再厚实的铜甲也顶不住铁剑的突刺。”
虽然理论上青铜在铁器的迭代下,不再具备原本的战争价值,但是等等,现在公子卬手头有哪怕一块铁吗?
管理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虽然太傅口口声声,但是鞌城底下的矿藏毕竟谁也说不清楚,万一没有太傅说的铁矿呢?”
管理走南闯北,从齐国到宋国出仕,所见的铁器无非是天降的陨铁,然后被达官贵人做成美轮美奂的明器以陪葬地下,铁矿真正的勘探、冶炼和锻打,他压根没有经历过,自然没有公子卬这样稳如老狗的自信。
公子卬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不可置疑的坚决——鞌城就是后世的曹县,宇宙的中心怎么可能没有铁?
公子卬不在这个点上纠结过多,他总不能从逻辑上论证矿藏存在的必然性——他既不是先知,也不是巫祝,更不能表露穿越者的身份。
紧接着他抛出另一个难题:“我打算后面把鞌城,乃至于国家交给你去治理,要是嘉兴你只看到这一层,我恐怕有点失望了。”
“另一个问题恐怕就是未来和中原诸侯的合作问题了。”管理是个聪明人,脑子微微一转就摸到了公子卬的脉搏——和聪明人共事真是一种享受。
“不错不错。”公子卬抚掌而笑。军队的统帅最重要的就是做好利益分配的工作,这一点以前他就在网游中的工会,深有体会。古往今来,多少提督、将帅跌倒在这里?
郑庄公因为没有处理好颍考叔和公孙阏在战车资源上的争端,因此导致郑军自相残害;蒋光头旗下派系林立,各方势力之间不能一碗水端平,故而委员长的军队成天保存实力,琢磨着如何吞并友军。
时值乱世,诸侯交侵,诸侯间的合作和政治信誉相当重要,何况公子卬最大的对手正是楚庄王、楚穆王这对名垂千古的父子,没有晋国,仅靠着人口损失如此惨烈的宋国,恐怕是独木难支。
“这次会战,徒以宋人独木难支,没有晋兵的出力,长丘早就覆灭了。以后我们的敌人会比今天更多更加强大,需要友军的时候也很多,如果我贪图一时,吝啬皮毛,那么以后在危机关头友军难免会保存实力,最后就是大伙儿一块死。”
公子卬觉得古往今来能把这一点做得最好的,就是汉高祖刘邦,他能够带着各怀鬼胎的诸侯联军力挫远强于己的项羽,平定天下,其中的胸怀和谋略值得万世称道,令公子卬不禁心向往之。
见贤而思齐,公子卬自忖有刘邦一半的手腕,春秋的天下何愁不定?
“我们必须在诸侯之间树立这样一个名声:同宋卬打仗,损失多少实力,宋卬就会给他补上一个,打输了宋卬自掏腰包给他补贴,打赢了大家雨露均沾。无论如何,宋卬的合作者绝对不会吃亏。”
公子卬的慷慨很快赢得了晋鲁联军的投怀送抱。
一个男人若是相亲时就急色求欢,漂亮小姐姐一定会认为此人形容猥琐,不过是一个被下半身支配的人形泰迪;若是男子忍一忍兽性,彰显自己的风度和绅士,处处令女人感到温柔体贴,小姐姐反倒会觉得男人很有责任心,可以试着处处。
当然,这个相亲男士本身的硬件条件也得超过女孩子的心里预期,毕竟这是男子社会地位的体现。
公子卬现在恰恰是叔孙得臣和赵盾眼里的优质“男票”——军事素质过硬,能独立击败山戎主力,远远超过了晋鲁的心理预期,还颇有大国风度,先让合作者得到丰饶的报酬,偌大的军营,人人都对公子卬交口称赞。
叔孙得臣和赵盾心甘情愿地把军队交给公子卬指挥——有能力,有人品,还是老实女婿让自己感到放心……
戎山之上,几千妇孺老幼和数百残兵苟延残喘,山麓之下,数万大军士气如虹。
武功、田单、田伯光、臾骈等各方谋臣几次谏言强攻,在他们看来兵力悬殊如此,一如泰山压顶,猛虎搏兔,简直易如反掌。
公子卬只是轻微地摇摇头——能用计策的场合,他绝对不会用命,爱兵如此地他缓缓揭开了自己的底牌。
第两百零九章 风
公子卬正在中帐之内,身边站着一个白面小将,言谈之间,笑声阵阵如桂香透过帐隙。公子卬好像听到了很精彩的言论,传令卫士赐酒。
忽而,一双粗手,掀开帐门而入:“太傅好自在也。大军久顿戎山之下,士气衰竭,粮草靡费。强攻军令迟迟不下。太傅不思进取残敌,却与白面小厮,饮酒为乐,可是忘记初心否?”
送酒的卫士没来,来的却是田双这黑厮。公子卬早知田双素来厮杀汉习性,入内从不通报,言辞从不过脑,业已习以为常,从来大度不予计较。
公子卬心情似乎很好,田双虽然言辞刺耳,他却笑面如春:“子珏来了,不如一同饮酒。”
卫士很快进来,送入两爵好酒,一壶清茶。公子卬书生习性,不爱饮酒,且本科期间被查出过轻度脂肪肝,故而久灌茶叶。
相传神农尝百草,得荼而解之,中国人于是开始饮茶,不过后世的喝茶模式是在明清时期方才成熟,现在公子卬所喝的,不过是早期茶叶加姜,颇有清苦之涩。
田双把脖子一仰,爵酒尽入,随着喉头一提一降,酒水就流入肠中。
“子珏今日说话颇有条理,不似平日言语。说吧,这话是谁教你说的?”公子卬笑眯眯一问,田双老脸一红。
现在公子卬声望达到顶点,底下人即使有相左的意见,也不好当面胡乱指责。公子卬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要是大家都畏惧他的威势而言路阻塞,损害的还是集体的利益。
“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不过众人有意见,初心也是好的,是为了我着想,我不会怪罪进言的人的。”公子卬尽可能地展现自己的亲切和大度:“子珏你出入从来无禁,我也不曾怪罪你,岂会因为言语而罪人呢?”
子珏挽起衣袖就找了个位置野蛮横坐:“我就说嘛,有甚好怕的。太傅又不是吃人的虎兕。”
公子卬:“是叔孙氏的陪臣,田伯光和赵氏的盟友,臾骈托你来问的吧?”
“嗨!原来太傅你都知道了。害我白跑一趟。”
“怎么会白跑呢?”公子卬转身命令卫士速速去延请诸营主将入内军议。
……
赵、先、臾、韩、叔孙、田、管、武等一一列座,只是边上多出一名白面小将。
韩厥好奇道:“此何人也,面容生疏,不似公子之大将,缘何在此军机重地?”
公子卬却按下不答,故作神秘地发问:“卬反要问君,何为用兵之道?”
韩厥起身道:“此小儿知之。聚千万之众,投之以疆场,发号令,用金鼓,总粮草,奖帅士卒,排车布阵,然后搏生死可也。”
公子卬道:“此其一者尔。”
韩厥背着手,在营中边走边沉吟,饶了一圈,补充道:“遍访地理,侦察敌情,再以身先士卒。”
公子卬微笑不语。
韩厥不服气地拱手道:“请问其详。”
公子卬道:“夫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均不可不察,方能统帅万军,游戏自如。”
韩厥道:“天地人三者,孰人不知?公子何必故弄玄虚?”
公子卬笑道:“君以为天时所谓何者?”
韩厥道:“无非是秋时用兵,冬则归,无悖农时而已。”
公子卬摆摆手:“我所以顿兵久候若此,不过是待天时而动而已。”说着公子卬扶起白衣小将的小臂,向在座的各位介绍道:“此武氏之兵将也,唤作武登,字王攀,今为我矛骑兵之一也。
此君之父,为武氏司星,业已罹难于山戎之祸。然则此君之家,世代为楚丘记录经年节气、星象、气候,以劝导农时,避免风灾、水灾之类祸患。
王攀,请为诸君讲讲楚丘的气候吧?”
武登作了一个揖,然后道:“夫楚丘之秋,云雨稀少,然则常常姗姗来迟。”
楚丘的秋季,太平洋的副高逐渐南移,蒙古高压趁机扩张、逼近,气温骤降,雨量锐减。此时因为高空的副热带高气压南退迟缓,而近地面已是冷高控制,故而垂直结构非常稳定,所以会秋高气爽,天气多晴。
这本来是华北平原的常态。但是坏就坏在,成武县的冬季风经常会迟到,因此即使秋天来了,夏季风在一段时间内仍然盛行,所以会有一段时间的秋雨,影响秋收。这一点,令武登的父亲、祖父印象深刻。
“这楚丘秋早秋晚与我何干?”田双撇撇嘴,他只关心什么时候打仗。
臾骈脑瓜子最灵光,立刻把住了公子卬的脉搏:“等等,云雨稀少。莫非公子欲以火攻?”
公子卬抚掌大笑:“然也,山戎占尽地利,寨固栅高,强攻恐折损将士颇多,非你我所愿也。然则戎人无中原筑城之术,徒以木栏为屏,火龙轻易可攀也。况山上树木森森,即使是山戎居所,也傍草木而栖,一旦风起助燃,彼可为焦土也。”
臾骈大呼绝妙:“此果天时之妙,我知之矣。公子今日怕是在等风盛而雨必不至之日吧?”
公子卬微微点头,抬手示意武登继续讲解气候。
“近日南风全无,而北风主导,足见秋日全至而阴雨必不复返矣。”
根据武登的判断,现在副高已经彻底南下,蒙古冷高压已经彻底占了上风,剩下的就是考虑风力的问题了。
“楚丘之风,每年均有一峰一谷。”按照武登一家的记录,当地的风力在早春的时候,达到顶峰,换算过来,平均约为46米秒,而在秋夏之交,则陷入谷底,平均约27米秒。一旦过了这个点,风力又开始日增。
“今夜好风凭借力,山戎之族可一举送上天!”武登的面色微微有些红润,根据他父亲多年的记录,和最近对物候细节的分析,今天晚上是绝佳的火攻时机——彻夜的北风,风力充沛!
田双挠挠头道:“太傅不是说,夜战要慎之又慎,尤其是大占上风之时。”
田单一个栗子敲在他的脑门上:“竖子彘首,驽钝不堪。太傅不轻言夜战,是天黑难辨敌我。今夜将彻夜大火,明如白昼,安能不辨敌我?”
第两百一十章 长丘火
“不过,我等虽然有火,然戎山傍水,彼可汲水而灭之,奈何?”臾骈是个细节控,早就把戎山的地形了然于胸,火攻怕水是人所尽知的常识。
“我自有妙计示君。”
公子卬拍拍手,请出了今晚的“主将”。
营帐外,卫士请来一桶黑色粘稠的液体,气味刺鼻难闻,众人纷纷掩面。
“此何物耶?”田双嫌弃道。
公子卬嘿然给众人解惑:“此长丘火也。”
长丘火,正是公子卬在这个时空给希腊火的命名。毕竟在长丘发明的,叫长丘火也合情合理。
公元678年,强横的阿拉伯人征服了黎凡特的基督徒,学来东罗马的舰船技术后,从库基库斯出发与拜占庭人在海上争雄。
虽然拜占庭人的船队规模呈劣势,但是他们寄出了黑科技“希腊火”,覆灭了拉阿拉伯人的海上力量。
公子卬如今给盟友、部下们展示的就是“希腊火”。
当漆黑的石油混以粉状的树脂、硫磺、石灰,赋予它一定的黏着性,就能够配成这种可怖的黑科技。
公子卬当然没有公开它的配方,只是向盟友介绍其效力:“长丘火远轻于水,一旦敌人覆水,依然会灼烧不休,唯有土壁组成的防火墙、隔离带方能绝之。”
今晚的风向是北风,公子卬定下计较,在北面防火,然而任大火向南扩散。
“武大夫已经在山南处伐出一片隔离带,辅以牛马墙拒之。一旦火起,山戎必定决死而向南猛攻。从山上一路向南狂奔,然后越过自己设置的寨栅、壕沟,然后向严阵以待的我军扑击……诸君只要守御得到,可一战而全功也。”
顿时帐内士气大振。只有臾骈仍然在完善细节。
“太傅说的不错。不过长丘火如何释放?难不成要排敢死之人,越过壕沟,倾泻入敌营么?”
公子卬神秘一笑道:“大可不必,我有秘术可喷射之,这里先给诸位卖个关子。”
……
北风呼啸、月明星稀,山戎阵营这边静悄悄的,而对面的联军营地却人声嘈杂。
一队经过特训的宋兵把液态的长丘火灌入密闭的铜容器,然后为之加热。待容器预热后,就用手压泵对容器进行加压。
手压泵的结构,公子卬毫不客气地抄袭了罗马人的双活塞式水泵。相比于现代的各种水泵,罗马人的水泵结构相对简单——自从罗马城内发生了一次大火之后,聪明的罗马技师就发明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高压水泵。
运用虹吸的原理,长丘火从喷嘴里高速射出,经喷嘴口被点燃,化作汹涌的火龙,越过敌人的壕沟,在木头的栅栏上熊熊燃烧。
戎王本徜徉在梦境之中,忽然外面爆发出凄厉的惨叫,一个执勤于寨栅之后的士兵霎那间被莽莽火兽所吞噬。
叫声越来越绝望悲伤,一股烧焦羽毛的味道扑面而来。
戎王赶紧撩开帐帘,仿佛星辰一闪,远方又是一点红光,然后那个圆晕迅速成长,在无边的黑暗中,撩起一阵耀眼的光芒,视线里半个眼球被绚烂的颜色所笼罩。
火舌沿着木制的寨栅肆虐,仿佛海啸卷起波澜,仿佛鲲鹏从蛰伏中腾起,最北面的防御工事仿佛被巨大的红笔涂抹成骇人的红彤彤,一张张恐惧的脸从各个营帐中钻出,然后被可怖的远光映得透亮。
“不好!是火攻!”戎王跺着脚,大叫起来。
戎王赶紧组织救火行动,一波人手奔向湖畔取水,另一波人手则负责紧急灭火。
山戎的营寨全是木头打造,因此戎王非常重视防火工作,尤其正值秋冬之季,戎王对此早就预案。
一包包水囊从既定的储间被山戎士兵取出,这些水囊是戎王预先命人用猪尿泡和兽皮缝制,用来存水灭火。大队的戎兵扛着水囊奔向北面起火的方位。
“泼向火焰根部!”
随着一个戎人军官的大声呵令,士兵们纷纷拉开口子,把水囊里储存的水通通倾斜而出。
一米余的兵丁毅然决然冲着三四米高的火兽发起挑战。他们扭胯推臂,使劲通身之力,把水泼向烈焰的根基。
虽然很勇敢,但是火海似乎丝毫不买人类的账,炽热的辐射欺身而来,火势不仅没有丝毫减损,反而更加凶残。泼水仿佛被坠入无尽的海洋,没有引起哪怕一丁点的涟漪。
劈里啪啦,烧黑的木炭被热风吹落,整圈的寨栅被淹没在涛涛热浪之中,骄横的火焰仿佛是复活的巨熊,从俯卧姿态直立而起,越过青黄交杂的草地,猛扑向第二道寨栅,然后蚕食第三道,继而顺着满地的草木,逆着山脊向上攀登。
士兵们发出惶惶然的惊叫:“水太少了,根本压制不住。”
一种无力感从脚底沿着静脉窜上舟身,士兵们感觉喉咙干涩无比。
“稳住!”第一波救火的败兵正待逃跑,戎王严厉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戎王带着一大波手下迅速来到火兽诞生的地方,戎王的左右,是被迅速组织起来的得力人手,他们排成长龙,有条不紊地运水、递水。
起火的地点距离水源不远,第一波水桶很快就位。
支援的戎兵一个个把水桶举过肩膀,狠狠地向闪烁的火网发起挑战。冰冷的水重重拍打在被火焰烤软的寨栅上,一瞬间化为腾腾的蒸汽。
越来越多的人手团结在戎王的身边,同火兽作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一桶桶溪湖之水被运往火场的边缘,汹涌的火仿佛泄了力道的拳头,愈发绵软无力,山戎人一个个大汗淋漓,见到火势被压制后,一个个露出欣慰的笑容。
已经有人在高呼戎王万岁了。戎王站在第三道寨栅的青草地上,面前的火墙在吞噬了身后几乎所有的可燃物后,已成强弩之末。
山戎的运水队不断前进,从第三道寨栅一路向前进发,很快就只剩第一道寨栅的莹莹之火了。
戎王的咬肌渐渐舒缓——宋兵的战术即将被他挫败,他很快调来人马,一队披甲负责拱卫,一队无甲负责构筑新的防御工事。
第两百一十一章
正当火焰的高度渐渐消了下去,山戎甲兵愈发向前拱卫,坚定的人墙不断发足,戎王的眼珠子也焕发出劫后余生的光彩……
正在这皆大欢喜的一霎那,渐渐矮下去的火墙后,蓦然显露出一张张人脸——白衣白裳,无疑是一队宋人。
他们的身后寄放着一个个硕大的木桶,手上好似握着什么,最让戎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清一色的狞笑和一口在黑夜中尤为森然的牙齿。
“喷火!”
武功一声令下,一道道火舌再次飞射而出,沿着近乎直线的喷射轨迹,仿佛是一条条红色长鞭向前抽打。方有喜色的山戎兵瞬间被大火吞没,火焰就像闪电般降落,披甲的戎兵惨叫着伏地打滚,在戎王的面前挣扎呼救。
“泼水!”
戎王目眦尽裂,一瞬间形势陡然逆转,他甚至都没看清敌人的纵火手段就失去了一排精兵。
肩头挑着水桶的力士们得令,迅速把冷水盖向临近的、起火的披甲兵。然而这一次,火焰并没有如同预料之中那般偃旗息鼓,而是迅速狂飙突进。
石油为主体的长丘火轻而易举地浮在水上,就好像醉汉压上寡妇清冷的胴体,愈发驰骋起来。
力士们初以为是幻觉,骇然地再浇上第二桶、第三桶……然而长丘火似乎视五行规律于无物,放肆的火舌接触到水的界面后仍然活蹦乱跳,它的黏着性帮助它黏附在任何触碰到的物体上。
在力士们的瞳孔中,烈焰仿佛永不熄灭的天照,遇水不绝,返倒因为水的介入,长丘火流动性的增加,仿佛噬骨之虫,从甲胃的隙处,爬满其人周身,更迅猛地啃噬他们的血肉,催逼着受火者发出更惨绝人寰的哀嚎。
披甲兵们全身冒火,在地上四处打滚,继而一阵大风吹来,粘稠的长丘火,就仿佛是灵动的精灵,飞溅着跳跃到抱着木桶的力士身上、木桶上、木桶身后的运水者身上,似乎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把它扑灭。
于是几乎所有的救火者均被狂飙突进的地狱之火吞没,宋兵们重新制造了一道火墙,然后饶有兴致地退后看着“烤肉派对”的戏码。
着火的人类被高温刺激下,盲目地四处狂奔,他们把手伸向每一个可能伸出援手的同族……烈焰仿佛有黑熊的脚力,在大风的加持下,紧紧追击着山戎受惊溃散的人潮。
第三道寨栅后面的草木也开始燃烧,在戎王的瞳孔中,燃烧的秋千,火星飞溅,高大的乔木,不堪烈焰的伟力,轰然扑地,火场的边界忽明忽暗地向自己踱来。
“跑啊!不灭不熄的火!来自神祗的降罪。”
长丘火雨水不灭的特性激发了山戎人骨髓里的迷信,再也没有人试图运水灭火了——尽管不蘸石油的火焰是可以被水扑灭的,但是所有人都丧胆了,没有人想得到这一点,没有人试图去尝试。
和其他同族一样,戎王内心深处的恐惧也被彻底激发,越来越多被部下被彻底烧死。他发足狂奔,火焰仿佛御风神行一般,不紧不慢地在身后追击。
它把一切能见之物纳入怀抱,马厩的饲料、被遗弃的角弓、绑在柱子上嘶鸣的惊马。劈里啪啦,燃烧的木屑、碳粒四处飞扬,漫天的热风猛扑向山巅。
孩童们哭喊着跌倒在地,火苗无情地跳到他们的脚丫子上,黑烟卷着一氧化碳的毒气侵入他们的肺腑,他们娇小的身体仿佛中了蒙汗药,渐渐使不上力,然后眼前一阵朦胧,而眼皮子显得那么沉重……
绝望和赤红就像染料浸染布匹一样,把整个山寨由北而南,渐渐铺满。
……
火焰既是摧城拔寨的悍将,也是坚实的壁垒。
晋、鲁之兵将集结于南山麓,此刻他们不能冲入火海屠戮混乱不堪的山戎,而只能静静地观摩满山的哭泣和抽噎。
臾骈神色震惊无比,在这个时空,中国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火攻战术就在他的视野中尽情展现,尽管参与了火攻细节的研讨,但是滔天的伟力令这个晋国第一智将折服不已。
“吾今日方知公子所述用兵之道矣。”
截至公元前620年,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场战争是凭借单独的水火之力取胜的,先秦人对战争想象力的极限也就是运用大火混乱敌人的建制而已,像这种仅仅凭借火海就令敌人鬼哭狼嚎,怕是史无前例,着实启迪了臾骈的思路。
“夫兵者,有可见之兵,不可见之兵。可见之兵荷戟披甲,食以黍粟,搏以血肉,不可见之兵者,风也、火也、水也……凡能所用者,皆可谓兵,凡能伤敌者,咸可为驱驰。”
臾骈喃喃为声,扶胸喟叹。
“臾大夫高见。”接话的是田伯光,生他养他的故乡在齐国,这个姜太公之国素来以先进的军事思想而著称于诸侯之间,齐人仿佛就是为了战争而生,他们对战争颇为敏感,生活中、战场上,任何可能博取胜利的因素,仿佛都能拨弄他们的心弦。
从兵家之圣的姜子牙、到《司马法》的作者田穰苴、再到《八阵图》和“围魏救赵”、“田忌赛马”思想的创造者孙膑、以至于别出心裁的“火牛阵”的专利人,田单,齐国人的战争思路一直走在诸夏的前列。
然而这一次,素来以宋昭郑聋而闻名天下的宋国,却有太傅颠覆了传统。
再看看眼前的修罗场,田伯光一时竟有所处并非人间之感。他额头上不禁也渗出了汗珠心里更是阵阵悸动。他忍不住又向公子卬这里瞟了一眼,眼睛里也流露出了一丝惧意。
“此子可以为援,而不可以为敌。”
这个小动作立刻就被臾骈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对视一眼,心有戚戚。
只要有野战,就一定会构筑木制的工事,只要公子卬手握长丘火的配方,那么野地里再坚固的防事,哪怕建立在水边,也不过是火牢一桩而已。除非在营地里构筑一圈环形的土墙——然而野战的一方运土建墙需要充裕的时间,在此之前,木制的寨栅在长丘火面前一如形同虚设的防守……
第两百一十二章 困兽
南山麓驻守的部队足有一千一百乘兵力,鲁兵的数十乘兵车以外,余下的主要是赵盾的千余乘晋军——为了确保晋军能抵挡得住山戎的垂死一搏,公子卬把赵蛟的七百多龙骑兵和五千多赵氏的步兵统统调配过来。
而公子卬自己的主力除了矛骑兵团和猎骑兵团以外,还有两万两千多经过战争锤炼的步兵。公子卬挑挑拣拣,留了两千人在鞌城戍守,提拔了五千身强力壮者担任披甲。
原本公子卬的披甲力量主要仰仗训练有素的赵兵,如今他把赵兵重新划入赵盾的麾下,虽然他们依旧归于公子卬的统一指挥。
赵兵迟早有一日要回到晋国的,公子卬缴获了大量的铠甲,因而顺理成章地成立了忠诚于自己的披甲部队,倚为军队的中坚。近战步兵可以以战斗代替训练,但是骑兵和弓箭手就相当蛋疼了,虽然手头上有大量的战马和弓箭,但是公子卬的宋兵缺乏射击和马术的训练——人类有爱国主义,但是弓箭和马匹却缺乏这种情感,在没有大量训练以前,公子卬压根没法建立新的远程打击力量和骑兵部队。
像南山麓这样即将发生的战斗,几乎可以预想得到,是在牛马墙的掩护下,用远程箭矢丈量敌人的规模,对于射术为短板的公子卬麾下,是很难发挥出显著的优势的。
公子卬不得不把宋兵的主力调配到包围的另外三个方向,只留下矛骑兵拱卫自己、猎骑兵趁机训练一下箭术——活靶难得,不练白不练。
三国联军部署于南山麓的装备不可谓不精良,士兵们张弓搭箭静候在重重防御工事之后,牛马墙、壕沟、栅栏。他们沿着这条防线被平均部署。在据守的弓箭手背后,留有足够的空间任凭骑兵腾挪——只要发现某处战事不利,公子卬可以轻松调配龙骑兵和猎骑兵的位置。
出于私心,他把猎骑兵部署在前线,以方便他们“刷怪”,帮助他们把射箭的熟练度点上来,而龙骑兵作为预备力量随时听候他的调遣。
整段战线上,只有四个出入口。所有人都很清楚,这四个出入口将是敌人冲击的主要目标。
火场在爬上山顶之后,蔓延的速度陡然下降——仰赖山脊的掩护,山的南面成了北风天然的反斜面,由于风速的锐减,这里的气压反而变高,大风仿佛是遇到路障一般,绕过了山南的近地面,从较高处饶行至南边。
山的南面因此形成了高空高速气流、近地面低速气流格局,进而形成了低空自下而上的垂直气流。整个山南造成了一种风力的环流,高空风向南向下至山脚,低空风向北向上至山巅,这进一步阻碍了火力的扩散。
山下的联军可以明显观察到,山上的敌人逐渐从混乱和惶恐中恢复了镇定,此起彼伏的尖叫被一阵阵喝令压制了下来。侥幸逃生的戎王知道火势虽然如同踩了刹车一样慢下了脚步,但是它仍旧在身后迤逦而行,迟早要燎过来的。
凭借多年的积威,他在短时间内抚平了军民的情绪,然后拉上每一个他目之所及的有生力量,准备向南突围。
山下的联军安静地等候着敌人的进攻,两个民族的恩恩怨怨即将在接下来的战斗彻底了结——联军各个精神抖擞,他们占尽了地利,又有火焰帮助他们催促敌人的进攻,大家都对抵挡敌人最后的暴风骤雨都颇有信心。
猛力突围的时刻到了,戎王用完全平白的父亲式的口吻向他的子民进行最后的动员:“前进吧,勇士们、孩子们,身后是无情的、不灭的怪火,只有冲破前方的藩篱,我们才能获得新生。”
山戎兵沿着山势前进,转身面对重重壁垒,以密集的队形逼近。他们就像被解开锁链的成年老虎一般扑向战壕,这种坚定的冲锋让防守方肾上腺素瞬间被激发。
当汹涌的人群越过壕沟,密度就如同被过滤了一样,迅速降低,三国联军的箭矢,搭载三棱箭镞的、两翼箭镞的,像暴风雨一样倾泄。山戎人不避流矢,前排的人手,用房屋拆下来的材料当盾牌,抵挡冰雹般的远程打击。
部署在第一线的弓箭手足有两千之多,还有赵蛟的龙骑兵蓄养体力,随时待命。而下坡冲锋的山戎人远远超过这个规模。他们呐喊着“山戎永不为奴”发足狂奔,就连妇女和孩童手里都提着一根木板,满目凶光。
壁垒之后的联军被敌人的勇猛彻底震惊了,这些敌人似乎被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驱使着拼命冲杀。他们可能没有听说过基因锁的力量。
这些戎人显然不需要额外的激励,他们全是绝境之下的悍卒,发出野兽般的嘶喊,尽管第一轮打击带走了数百同胞,但他们仍然猩红着眼,向牛马墙冲锋。
寨栅外死尸枕籍,后面的戎人遭到了极大的阻碍。他们互相踩踏,跌跌撞撞地乱冲,呼嚎着,诅咒着。遍地都是插着羽箭的人,到处都是被抛弃的武器、头盔、木盾。
战斗的嘈杂震耳欲聋,撕心裂肺,羽箭掠过发出嗖嗖的响声,战鼓隆隆作响,似乎空气都被撕裂了。最先抵达寨栅的戎兵用刀剑狠狠凿击着,发出沉闷的声音,回以他们的,是长矛戳端喉管、箭镞插入胸膛、肋骨被打碎、头颅被击穿的响声。在这些声音的背后,还有更为可怕的、嘈杂的声音,战斗的呐喊、诅咒、嚎叫、抽噎和濒死者的大声呻吟。
浓烟和灰尘从前线飘过,联军士兵充满希望地将旗帜高高举起,手持的火把冒着烟,火光照亮了布满胡须的面庞和甲胄。三国士兵们有条不紊地把戎人射成刺猬,戳成蜂窝。
双方都意志坚定,一方是为了种族和生存,另一方则是为了复仇、重赏和荣誉。在寨栅内外,拥挤的、近距离的搏斗中,双方用敌人听不懂的语言互相嘲讽谩骂,有人杀死敌人,有人被敌人杀死,人类在怒火中互相摧残,场面极其恐怖,这景象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第两百一十三章 还朝
在最后一道寨栅的时候,戎兵一部分与晋兵展开对刺,一边挥舞器械破坏栅栏本身。刀劈剑砍、斧凿钺敲,戎兵绝不后退一步,倒下的士兵就成为垫脚石。
两军士兵堵在狭窄的地段上反复厮杀,戎王不断抽调更多的人手扑向战况激烈的局部,以填补死去的有生力量。
士兵填光了,小孩子和戎女也前仆后继地奔向这个无底洞。猎骑兵的压力越来越小,准头也愈来愈精确,戎人倒下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
潮水般的进攻仿佛遇到了坚固的堤坝,田双骑在马背上,嘴巴吧唧了一下——看来矛骑兵是没有参战的份了,他瞥了一眼边上全神贯注凝视战场的公子卬,趁着主帅不注意,他趁机掏出水囊痛饮了起来——公子卬不允许他临战饮酒,嘴巴里都淡出鸟来了。
放下水囊后,田双埋怨道:“这些山戎还真能折腾,比我想象中的要持久得多”。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盼望着战斗早点结束,好在庆功宴上,和众人觥筹交错,举樽豪饮。想到这里,他不禁口中生唾:“戎人为什么不出来乞活?值得一试不是吗?”
身边的人手越来越稀少,戎王茕茕独立与马上,竭尽全力鼓动族人向前突围:“宋人从不纳俘虏,我们的战士束手就擒后,都他们翻脸坑杀了。冲啊,勇士们,冲啊,孩子们。等死,死族可乎?”
戎王麾下的数千军民,竟然没有一个人是背后中箭的,就是因为戎王的说辞,公子卬派人发出的劝降戎语,全然不奏效。
忽而,一支利剑戳穿了戎王的肺叶,戎马一生的他从马上栽了下来,他用力地试图从泥土和鲜血中撑起,竟然没能成功。大地因为饱餐人血而变得温热,现在戎王的新鲜血液也还是透入浅土。
他努力地昂起头颅,每一次呼吸都变得那么沉重和吃力——他的肺部已然是一个漏气的活塞,每一次呼吸,鲜血都从口角渗出,汗水夹杂着泥泞划过他的脸颊。
他的眼睛渐渐被红的血液、黄的泥垢和咸的汗液所遮盖,瞳孔里的敌矢仿佛无穷无尽一般,戎人舍生枉死,已然没能冲击出哪怕一个缺口。
“”戎王徒然丫丫着嘴,想说却再也说不出任何完整的发音,肺动脉的血仿佛开闸的奔流,越来越多地从唇齿间溢出。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和他无数的族人蜷成一团。
……
鞌城。
“君上。”公孙钟离和荡意诸总算见到了宋公杵臼,一见面,他们就屈膝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
当初管理和提弥明把公子卬败向、破鞌、逐戎的好消息带到长丘,整个长丘都沸腾了。宋国人再也不用龟缩在西北一隅而瑟瑟发抖。
公子卬打破了戎人不可战胜的神话以后,从长丘到鞌城的路途就不再充满风险。司城荡意诸就和公孙钟离一道前来追随身在鞌城的杵臼。
“乐大夫不肯来……”荡意诸忿忿不平地说道。
两人几番力邀乐豫,但是后者极力推辞:“老夫身为一国大司马,不能平内乱、御外辱,何面目恋栈权位。两位若见宋公,请带我言。豫不胜感谢。”
在辞去杵臼的大司马官职后,乐豫却屡屡和荡意诸的弟弟、公子卬的得意门生荡虺攀交情,整日向荡虺递送帖子,常伴左右。乐豫巴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黏在荡虺的身边,荡虺教练士卒,他跟着,荡虺凿井开渠,他跟着。现在所有长丘的百姓都知道荡虺身边出现了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乐豫的陪臣。
乐豫自忖一战把乐氏族兵都损失干净了,再当一个空头司马也没甚意思,还不如多和如日中天的公子卬、荡虺多亲近亲近,日后也好为子孙某个出身。
“太傅有秘术,精于兵事,擅于农耕。”夜深人静的时候,乐豫才会对他的儿子,乐吕说明自己的打算:“若与之结好,得其授艺,乐氏封地的财富将激增。况且宋公势衰,从者多死,都城残破,民心恐难依附。为父真后悔当初选择杵臼为君,而非公子卬,原以为立君当立长,岂料长幼之贤,相差悬殊,一个丧国,一个救国,一个连妻子都保护不了,一个却庇佑江山。
公子卬若心怀仁慈,宋公或可以为太甲;如若心怀他志,则宋公不过周厉王第二也。
今天下有周天子,而诸侯竞相侍奉霸主晋国,何也?从天子,不可以为家族取利,从晋侯可保家国安康、宗庙繁衍。
故曰宁从万乘之卿,不奉十乘之君。公子卬的陪臣,过得都比宋公的上卿要风光,孰取孰去,一看便知。”
当初商汤的后代太甲初继大统,和托孤大臣伊尹政见不同,伊尹把他关在桐宫数年,自己和同党把持朝政,等太甲被调教后表示服从伊尹的指挥棒,方才出山重新为君。
乐豫在原本的历史上,面对公子鲍杀杵臼而篡位的局面,以为杵臼不堪辅佐,果断抛弃大司马的位置,投靠公子鲍,待公子鲍成为宋文公后,乐豫的儿子乐吕也就官拜公子鲍的大司寇,仍不失累世之贵。
乐豫的改弦易辙,并没有避讳旁人,荡意诸和公孙钟离非常看不起他的气节:“忠臣不侍二主,更何况舍尊而就卑,不为执政卿,而甘心依附荡虺。君子耻之若视蛆。”
“姑且由之。”杵臼一边和公孙孔叔打包自己的行李,一边回话。
步弓、箭矢、干粮、马匹和水囊……杵臼把东西往马背上一挂,满脸红光地说道:“就算所有人都看不上孤一人,孤也要收拾山河。当初襄公兵败丧国,先考(宋成公)励精图治一十七载,不也能恢复治世么?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能打动。父能为之,子焉不成?”
杵臼鼓舞着部下:“我们还朝于商丘,只要我们足够努力,也能开创一份局面,总比龟缩在鞌城,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要强得多。”
第两百一十四章 马掌
杵臼甫一出门,就见门口站着两个陌生男子,顶盔贯甲,明显就是行伍之人,在他们的身后,是一队青一色的白甲。
“君上。”两人做了一套标准的臣礼,状若恭敬地说道:“太傅夫人有请。”
杵臼盯着来人——硕大的胸肌,粗糙带茧的双手,鼻梁上清晰可见的、狰狞的伤口。
“你的脸上缘何有伤?”
来人道:“多谢国君关心。卑将本郜邑人,山戎袭我,出奔时候,为戎兵所伤,险些丧命。因此破相。”
杵臼眼皮子跳了一跳:“皆孤一人之过,以至于国家有难,累及黎庶。”
来人从鼻子里重重呼了一口气,沉声道:“国君的功过,轮不到卑将来品评,请国君务必跟我走一趟吧。”
公孙孔叔插话道:“你这厮好生无礼,自古只有国君召唤臣子的份,哪里有臣属的家眷召唤国君的道理。”说罢正要抽出周刀,被杵臼按下。
“孤一人若是执意不肯呢?”
来人却不卑不亢道:“请君上务必不要让卑将难做。”
“这厮跋扈!”公孙孔叔满脸怒容,在他看来公子卬的不臣之举,昭然若揭。
杵臼却用平静的语气道:“请诸位少歇,孤一人答应赴会,只是需要一番言语。”
说罢,杵臼拉着公孙孔叔等谋臣入内商议。
公孙孔叔率先发言:“公子卬无礼,国君要去?”
杵臼背对着他,背着手,回忆道:“当初孤一人初为国君,向氏等跋扈,孔叔劝孤权且隐忍,如今公子卬势大,孔叔为何一反常态。”
孔叔一时语塞,杵臼温言道:“孤之叔弟若要杀孤,孤伸头、缩头均难逃一死。若叔弟无此意,走一遭又何妨?
只要孤不死,总有机会总离人、劝农桑、揽壮士、振君威,何必急于一时?”
……
杵臼很快就被带到善儿处。自从公子卬出兵南下以来,他就把鞌城暂时交给善儿打理,善儿还负责丈夫的情报系统的建立。
善儿见到杵臼后笑眼如丝,殷勤地招待他:“请君上入尊位。”
杵臼就坐后,善儿关心道:“贱妾区区鄙陋女子,连累君上有去意,定是贱妾衣食招待不周,请国君恕罪。君上若有所短,请降罪责罚,何必弃鞌城而走,若为外人所知,还以为是拙夫与国君有隙。”
杵臼摆摆手:“事非若是,弟妹每日供应饱暖,物资上绝无不妥,只是今太傅南击山戎,早晚有捷报传来,孤只是认定国都业已安全,可载众而返。
孤一人贵为国君,须坐镇国都,如是而已。弟妹切勿见疑。”
善儿好像全然相信杵臼的说辞,状如诚恳地道:“如此就好。
不过君上只有马匹一双,却有君上、司城、大宰与公孙钟离四人同行,贱妾愿再献文马一双,为君上听用。”
说罢,善儿请人送来一双好匹。
杵臼一听,喜出望外,略一试驾,果然好马,外无杂毛,膘肥体壮,强健有力。
只是马蹄上却有金色的环状物什甚为扎眼。
“此何物也?”杵臼蹲下身子,仔细地观摩。
“此马掌也,拙夫所创。”
马蹄本是深色的厚实角质层,相当于人类的指甲,里面没有任何神经和血管,在战车的时代,马匹拉着战车奔跑,脚掌和地面摩擦,指甲就会磨损,但是指甲也会不断地生长,维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
然而,骑兵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平衡。人类驱使马匹驮物载人,迫使马匹的负重急剧增加,在硬质的土地上长途跋涉,马蹄指甲就会被迅速磨损,并被路上的尖锐突起物,譬如石子之类劈开,如此一来,马就成了瘸子,难以行走,一如指甲翘曲了难以抠鼻子。
善儿娓娓道来,耐心地给杵臼解释这个提前出现在本时空的发明:“因此拙夫有条件的话,就给每一匹马都钉上马掌,一如给马匹穿上鞋子,旨在保护马蹄,以使其可堪长途之用。
这两匹马都是马中宝驹,如果马蹄受伤而患病,岂不是可惜?”
杵臼看了公孙孔叔一眼,后者充满戒心地蹲下身子,反复检查,最后把马掌放下,点头道:“太傅夫人果然周全。”
“孤一人在此谢过弟妹了。”
善儿唇齿露笑,又命人奉上锦袍、玉带:“贱妾见君上出入只有一身甲胄,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君上若无匹配的服饰,恐怕难以建立威仪。贱妾手拙,近日大门不出,只为亲手为君上缝制此衣物,如有怠慢不周,请君上宽恕。”
杵臼才注意到,善儿的手上裹着厚厚一层白布,中间透着红色的血渍。公孙孔叔请来衣服查看,果然没有任何问题,杵臼穿上后,也相当得体。
“弟妹有心了。”杵臼轻声说道,他面有惭色,隐隐带着感激,语气都显得嚅软。
善儿又赠金赠米,以供杵臼一路所用:“贱妾得闻商丘曾为戎骑掳掠,唯恐都城百废待兴,左右支绌怕不足用。鞌城大部物资均供应大军,贱妾手中短浅,请君上不要笑话。”
一番分别言语,杵臼终于出城,与三臣南下,甫一出城门,自由的风从北面刮来,漫天的云海向南奔涌,杵臼雄心勃勃地对众人说:“原来是孤错怪叔弟了,他们一家绝无囚禁、杀害之意,出入任意行走,也无人跟踪。此番,孤一人总算可以回宫整理山河了。”
荡意诸道:“想不到太傅没有虚君架空之歹念,吾等险些因为大宰的误判而错怪好人矣。”
公孙孔叔很不服气。
杵臼赞同道:“吾弟不仅放行,弟妹还体贴备至,缝衣、择马、赠金、馈米,凡所能及,具为周全。恐怕当初不交兵权,徒以大宰有误会之敌念,使得贤夫妇不得不自保尔。
孤一人岂能如桀纣之君,自毁城墙?今后孔叔应不复此言语,以使兄弟离心,君臣离德。”
……
“都走远了吗?”善儿问左右,后者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善儿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白布统统取下,洗净手上沾染的兔血,然后唤了几个骑手进来。
“国君没走多远,他的马掌纹路特殊。”善儿把马掌的图案分与众人详看。
“天下之大,有此图案的马掌,仅国君极其扈从之马。尔等出城后沿着马掌印下的痕迹追踪,仔细勘探国君每日所至,定期来报。”
第两百一十五章 正鹄
山戎彻底覆灭的这个晚上,夜色明静,天空无甚云朵漂浮。人类的厮杀并不影响月色的皎洁,正所谓昊天不吊,苍穹不恤。
大火吞噬了一切能吞噬之物,最后止步于隔离带,一如饿殍一般,失去了所有的投食而归于土寂。
旌旗在风中摇曳,浓重的焦味由远而近,秋风萧瑟,犹如灵魂归去。
在那场惨目的突围战爆发的地方,现在再无一点声息,从壕沟到寨栅之间,到处塞满马尸和人尸,层层叠叠,颠倒纵横,错杂骇然心魄。
尸骸之下,是涓涓的血河,在低洼处积城一个大血泊,浓重的腥味是多么令人厌恶。
一队晋兵东张西望,仿佛是在检阅一支死人的队伍,踏着血泊到处翻看。一个晋兵突然止住脚步,有一只手在星光下的那堆蛋白质中伸出来,手上戴着一个明晃晃的贵物。
晋兵弯下腰去,蹲了一会儿,当臀大肌支撑他起立的时候,那只苍白的手上已经空无一物了。晋兵提溜着眼睛,左顾右盼,仿佛是一直惊弓的野兽,背对着尸堆,望向别处,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方才把东西往衣袖中藏去。
根据事先的协定,缴获的青铜甲胄、兵刃由晋军和鲁军瓜分,而战马则由三国按比例分配。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战争的缴获远胜于多年的苦耕。公子卬相当慷慨,赵盾和叔孙得臣不由得多喝了几杯。整个中军帐内都兴奋得睡不着觉,觥筹交错,君子同歌: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战斗赢得太轻松,以至于众人都忘记了长丘的伤疤,所有贵族都笑得合不拢嘴,唯有公子卬面带愁容,眉头深锁。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田双的几次敬酒都被他给推辞了。
正尴尬间,一个卫士跌跌撞撞地冲进帐来,田双大呼扫兴。
“何事?”公子卬正经危坐,卫士道:“太傅,士兵们发现了戎王的尸身,群情激愤,恐怕不是好事。请太傅亲往。”
公子卬出,却见戎王早已瞑目,被绑在木桩上,周围围上了一圈圈步兵,一个白甲士兵一手提着周刀,一手托着陶碗,两目猩红。
拢的逃民精壮,现在是军中的虎贲。
“爹、娘!太傅带领孩儿为你们报了仇,孩儿这就生啖其肉,为二老的不辜血恨!”
一个士兵抱着一捆枯草,跑到戎王的近前。
“士兵,你要做什么?”公子卬拦住他,心中怀着不好的预感。
“太傅!”士兵见到公子卬,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仿佛见到了信赖的亲人一般,也不管满手的血污,抱着公子卬的大腿一阵痛苦,泪水簌簌地往下流。
“我的一双儿女,就这么大,就给山戎弄没了。”士兵哭破了声,嘴巴张成苦瓜的形状,他用手比划着孩子罹难时候的体型,语言渐渐失去了伦次。
“枯草……填……大伙……”
公子卬好容易才明白这些伤心人的计划——士兵们打算把戎王的头砍下来,用周刀剥去头颅上的皮肤,在里面填满枯草,昭示于众人,以宣泄复仇的情绪。
至于戎王的身体,士兵们打算要用小刀细细切分,一人一块,下酒生食,白骨析之以为祭奠。
公子卬面色大骇,连忙劝阻,士兵抱着他的大腿哭的更加厉害了,宛如初生的婴孩一般。
“太傅,我的一双骨肉啊……惨啊……”
公子卬仰头望着满天星斗,沉默良久。
生啖人肉实在是个不卫生的请求,岳武穆的壮志饥餐胡虏肉也不过是口上的诗词而已,若是真的生吃,有很大的风险会患上一种可怖的神经系统疾病——库鲁病。
它会让人在食用后出现头疼和关节疼痛,几周之后出现行走困难,并伴随着肢体颤抖,到了晚期,人会逐渐丧失记忆,认不出亲朋故旧,时不时发出痴呆的怪笑,最后在莫名其妙的笑声中凄然离世。
诺贝尔医学奖的获得者加德塞克和普鲁西纳最终证实,这是其中的朊病毒在作祟。
公子卬的劝谏毫不奏效,士兵们舆情熊熊,一个个奋臂高举,齐声的呐喊在星夜里传播地老远,赵盾等人也彻底从酒精中清醒过来。
“众议难违……”田单一脸难色,劝谏公子卬就此从众。
公子卬推开保住自己的泪人,铁青着脸,快步走到高处。
仿佛有镁光灯跟随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投向公子卬九尺多的身材上,当他停止移动的时候,哭泣声都变得微弱了下来。
“士兵们,你们的遭遇,我深知之。你们的家园变成了修罗场,戎人用你们的麦苗喂马,吃掉了你们的妻孩,然后叛军来了,夺走了你们数年乃至于数代人的积蓄,你们跌跌撞撞逃得活路,一些运气不好的朋友、亲人在路途中失散,被戎骑撵上、烹食。”
公子卬竭力让胸腔发出最大的共鸣,啼哭的、激愤的士兵纷纷把头颅垂下,因为遭受过太多苦难而变得麻木的脸上,又出现了凄苦和忧愁,就连眼珠都仿佛凝滞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这样的命运?为什么?”
随着他的提问,士兵们抬起头,他们的眼中突然显出了熊熊怒火。有的人归咎于杵臼,有的人则痛骂山戎的残暴。
“愚蠢!”公子卬一鸣惊人,止住了所有的声音:“简直愚不可及!遭此劫难,却不能从中汲取教训,祸患迟早还会降临在你们头上!”
“落后就要挨打,弱肉就要被强食啊袍泽们!这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方今天子丧师,诸侯限于频频交侵,强则强,弱则亡,百姓沦为案上鱼腩。狼吃羊、螳螂捕蝉,弱者永远摆脱不了凄惨的宿命。实力永远是正义,军队才是坚固的壁垒,尊严只在剑锋之上,正义只在箭矢的射程之内。
与其痛恨敌人的残暴,与其归咎于他人的愚蠢,你们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做了什么?
君子曰:‘失之正鹄,反求诸己。’射箭射不中了,不要问风儿太喧嚣,而是要问问自己,射击的姿态端正了吗?呼吸调整好了吗?眼神是否瞄准?松弦动作是否有变形?
你们扪心自问,手里的箭术精通了吗?胯下的马术熟稔了么?家里的兵甲齐备了吗?杀人的武术有没有疏于练习?有没有拥戴最贤能的统帅?有没有团结到一个坚实的集体?
醒醒吧,宋国难道现在就安定了吗?东边是敌视我们的郑卫、西边犹有叛党残喘,北边是世仇的曹国,南边磨刀霍霍的是楚国和他们的仆从国——钟吾、淮夷。
醒醒吧,如果不想黑夜降临,那就成为耀光;如果不想被厄运吞噬,那就扼住命运的咽喉!仇恨和抱怨是弱者的陋习,而强者只会习惯于磨刀!”
第二百一十六章 薪金制度
“繁大夫,长丘一别,别来无恙乎?”
上一次见到繁鑫,公子卬还没有动身去卫国,这几个公子卬忙得脚不着地,而繁鑫也是奔波劳苦。
一见到繁鑫,公子卬远远出迎,身边只带了一个田双。虽然无暇见上几面,但是繁鑫这几个月可谓居功至伟,往来于齐鲁宋之间,浮梁载货,先是引进优良麦种,后是为了长丘的建设不断购入粮食。
繁鑫顿时大为感动,论年龄,他不过是痴长公子卬两岁,说是相形相若也不为过。作为一介商贾没有血脉尊贵,公子卬不但不嫌弃,反而纡尊降贵,折节下交,拜之为家大夫,每计必从。在春秋这个贵族政治的世代,繁鑫俯仰之间,只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虽然他原本连士的阶级都不如。
公子卬全然没有丝毫轻矜,对于繁鑫反倒是超乎礼仪的热诚,在他看来,自己的商路全靠资章甫和繁鑫两人开辟,玩过文明六的人都知道,商人路线的开辟对城市发展有多么重要。
“繁大夫,你消瘦了,也黑了一些……”公子卬的手落在繁鑫的肩头,繁鑫久别重逢,情不自禁迎上去,拉住公子卬的双手一阵哽咽。
这年头走南闯北极其不容易,风餐露宿,饮用生水,口食干粮。况且公子卬一开始手里捉襟见肘,给的出手的,着实不多,繁鑫也不得不想尽办法,省吃俭用,尽最大的努力,来满足长丘的发展。
“太傅也清减了。”繁鑫很快便说不下去了。
“走!外面风大,营里说话,先叨扰你一些茶水,好祛祛寒意。”
连日里北风喧嚣,公子卬取了件大氅给繁鑫披上,便引繁鑫进帐。
在公子卬的帅营里,两人茶水不断,言语不断,分外亲密。
“给繁大夫取一套锦袍。”公子卬敏锐地观察到,繁鑫的衣裳已然穿洞漏风,里面的内衬也是缝缝补补,显然繁鑫在为他效力的时候,没有得到很好的物质报酬——没有办法,当初长丘百废待兴,什么物资的紧缺,难免让家臣受点委屈。
如今好不容易打下偌大的形势,总不能让底下的人再拮据下去——要是自己的商贾都穿不出风光派头,以后谁还愿意给他效力?
“嗯……甚为得体。”繁鑫换上新衣服后,前后比了比模样,大小正正好合适。
叛党当初掠夺了大半个宋国的财富,向氏吃了大头,都囤积在鞌城,最后统统便宜了公子卬。善儿从缴获中挑选了几套上品的绸服,让人给公子卬捎上。公子卬连日里甲胄不免,这些个华服也统统没有穿过,新得没有一点褶皱,如今倒是便宜了繁鑫——谁让两个人身材相若呢。
繁鑫抚摸着衣料,轻盈如蝉翼、透气如绒、丝滑如美人肌肤。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是极其深重的情谊,孔子的弟子,子路靠着这一手结交豪侠,曹操也是试图赠袍以从先主手中,争夺关云长之宠爱,鲁庄公和曹刿论战的时候,还拿出“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的经历,夸夸自矜,以为笼络之能。
不过来自后世的公子卬显然没有意识到一件衣服能够有这么重的分量,在他看来,一件衣服不过是穿得舒服点罢了,没什么分别。他若是知道了送衣服这样的小恩小惠,都能收买士人之心,怕不是要送上几个HM和优衣库,岂不是文臣武将纳头就拜?
“太傅大恩,鑫没齿难忘。”繁鑫突然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公子卬连忙把他搀起:“繁大夫何必如此?不过是区区衣服,哪里称得上大恩。
战争即将结束,祸首山戎、公子盻已经授首,唯有华、鱼、鳞三氏占据边隅苟延残喘罢了。我早晚破之,很快就要论功行赏了。
此番将士们用命赚取功勋,荡虺治理国野也成绩显著,繁大夫舟楫济水之上,给养不绝,均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我也不吝赏赐。”
春秋前中期,中原人还没有工资制度。《国语》有云,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对于有功的陪臣,卿大夫都会划出一块或大或小的田地,规定这块地上缴的赋税作为陪臣的报酬。
然而现在公子卬改革税务,寓农业税于关赋、市赋,理论上这些田里产出的田税等于零,自然不可能再维持“士食田”的传统了。
繁鑫虽然干的工作是商业的版块,但是公子卬给予了他陪臣的身份,待遇自然是向士看齐的。
“以后我会向诸位大夫按月供应俸禄,计以铲币,年底还有奖金。”
公子卬嘿嘿一笑,说着就给繁鑫介绍起自己鼓捣的新制度。
在东周时代,公务员薪酬制度最先进者,莫过于商鞅先生调教过的秦国,公子卬决定抄袭一下这位“后人”的牙慧。
不过公子卬并不打算和秦国一样按照军功授爵,而是仅仅参考他们的薪酬待遇,毕竟宋国小胳膊小腿的,还地处四战之地,强敌环伺,天天学秦国主动出击,那不得和宋康王一样身死国灭。
秦国的年薪待遇:依次为一级公士,岁俸五十石,二级上造,岁俸一百石,三级簪袅,岁俸一百五十石,四级不更,岁俸两百石,五级大夫,岁俸两百五十石,六级官大夫,岁俸三百石,七级公大夫,岁俸三百五十石,八级公乘,岁俸四百石,九级五大夫,岁俸四百五十石,十级左庶长,岁俸五百石,十一级右庶长,岁俸五百五十石,十二级左更,岁俸六百石,十三级中更,岁俸六百五十石,十级四右更,岁俸七百石,十五级少上造,岁俸七百五十石,十六级大上造,岁俸八百石,十七级驷车庶长,岁俸八百五十石,十八级大庶长,岁俸九百石。十九级关内侯,岁俸九百五十石,二十级彻侯,岁俸一千石。
五十石,相当于公子御治下百姓,一家十口的年收入,而在公子卬改进农业技术后,则不会多于五人。
从秩比五十石,到秩比两百石,是秦代的四级民爵,老百姓靠着拿人头就能获取相应的爵位。
从秩比两百五十石,到秩比四百石,是秦代县级干部的爵位。从秩比四百五十石以上,就是县级以上干部的爵位了,至于最后两级,那可是国家突出贡献人士的专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