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时遇瑰仙可生可死,客来盛姿沉默不前
【心无旁骛】命格下,陆景越发专注,思绪也越发集中,那经书第一页上的诸多文字,被他印刻入脑海中。
正如陆景所想,这【无夜山呵斥术】正是一式神通!
“无夜山呵斥术便是刚才触发的那橙色机缘。”
陆景在心中默念无夜山呵斥术的诸多法诀,其中镌刻了许多印决,许多咒文,又有详细的元神操控之法,极为详细。
而这一门无夜山呵斥术品秩似乎极高,陆景【参研】命格触发,竟无法在短时间里领悟这神通的奥妙。
“这般看来,无夜山呵斥术必然十分珍贵,需要我用【参研】命格苦修几日,这无夜山……是个山名?”
陆景心中思索间,目光又落在那一株瑰仙上。
秾艳尽怜胜彩绘,不比浮花浪蕊,这一株瑰仙在这清秋天中生的这般饱满,没想到其中竟然隐藏着这么一只花妖。
这也确实出乎陆景的意料。
让陆景伤神的是……他应当如何处理这一株瑰仙?
“便如那大儒季渊之在著作《知慎》中所言,我等凡人应当对这妖魔神鬼存有敬畏之心,因为妖魔神鬼心思无可揣度,不知善恶,恐伤及自身。”
陆景仔细注视着瑰仙,如今那瑰仙中的妖怪身受重伤,正在沉睡,自然没有危险。
可这妖怪绝不会永远沉睡,也许明日便醒来了。
倘若这妖怪是一只恶妖,他和青玥的安危,必将受到威胁。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有可能有危险,我是否应该将这株瑰仙采摘了去,或者……移栽到别处?”
陆景脑海中刚刚生出这两个念头,第二个念头便又被他否决。
“于我有威胁,对其他无辜者自然也有危险,君子重德,不可不仁,也不可不义,犹不可伤及无辜之人。”
陆景这许多日以来日日读书,心中自然有一杆秤,读了道理,不迂腐的、良善的道理自然要践行,否则读书又有何意义?
“可是,生而为人切不可妇人之仁,犹豫不决。
既然这一株瑰仙不知善恶,冒然采摘了去,倘若这瑰仙是一只善妖,我也是在伤及无辜,既如此……便找机会将其移植到陆江院里,栽种的隐蔽一些,一切便看这瑰仙的造化,若她是善妖,醒了大概便自行离去了。”
“若她是恶妖……陆江与我乃是仇敌,想要将我打死打残,对仇敌又何须仁义?”
陆景在心中做好打算,正要回屋休息。
脑海中那炽盛金光构筑而成的模糊宫阙再度浮现出来。
当金光照耀,又有诸多信息流转而来,落入陆景的脑海。
【泰:小往大来,吉亨!】
【时遇瑰仙,亦吉亦凶,可生可死。】
【大凶:采摘瑰仙,全绝隐患,除一只大妖。
利:危墙倒塌,时下保全全身;获得一百道命格元气,获得晶绿命格[斩妖],一道黄色机缘。
弊:瑰仙来历尊贵,一旦死去,妖气外泄,必引来其余瑰仙大妖,三日之内,大人必死。】
陆景感知到这大凶之象,心中都不由吓了一跳。
“幸亏我心存善念,倘若我是个恶人,未曾思考便一脚踩死了这一株瑰仙,只怕我已死到临头了。”
陆景眼皮跳了跳,即便他这般沉静的性格,都不免后怕起来。
【凶:移栽瑰仙至陆江院中。
利:危墙不在大人院中,陆江亦或院中之人极可能误摘瑰仙,陆江院中可能遭逢大灾;获五十道命格元气,获得明黄命格[降妖],一道橙色机缘。
弊:瑰仙被人误摘,有大妖前来,陆府必受波及。】
陆景又看到这凶象,眼神也不由一动,那短短一瞬间,不知是否是陆景原身的记忆作祟,他竟然想要选择这一道吉象。
因为……陆景记忆中,这许多年以来的陆府,都是冷漠,都是冷眼,从来无人顾虑他与母亲的感受,从来没有人拿他们当陆家族人,如此种种,让陆景的记忆中充满了怨恨。
“那少年陆景心中竟然有与陆家同归于尽的想法。”
陆景不由皱了皱眉头,心中不免叹息。
陆府人情冷暖确实极伤人心,就连此刻的陆景对于陆府也不曾有丝毫的归属感,将这一座豪奢府邸视作一处牢笼。
可是,当这一念头升起的刹那,就被陆景的理智否决。
“凶象之下,整座陆府都要受到波及,这陆府中可并非只有陆姓之人,还有数百上千奴才下人。
他们不过是在这炎凉世道下,卑微讨命的无辜者。
方才我不曾想到这瑰仙竟然如此可怕,不曾顾及到陆江院里的无辜下人们,这倒是落了下乘。”
“而且更重要的是……宁老太君自八年前那一桩往事之后,便视我为耻,严令我与娘亲不得出府,门口的守卫到还是其次,倘若我强行闯门,自然会有更强的武道修者前来捉我,这样一来……我也许便真的要和这陆府同归于尽了。”
“还有青玥,她不该死在这腐朽之地,这凶象也绝不可选,我有诸多命格傍身,又何必冒险?”
陆景思绪纷繁,直至他的注意力落在最后一道卦象之上。
【大吉:令这瑰仙盛开于院中,日日浇灌,时时栽培,细心照料,待瑰仙大妖苏醒之时。
利:瑰仙大妖并不凶恶,也知知恩图报,往后必有大回报。获二十道命格元气,获阳橙命格[洞妖]。
弊:要时刻小心,以免瑰仙生出意外。】
当这一道大吉之象出现在陆景脑海里。
陆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趋吉避凶,平衡吉凶,此时此刻确实至关重要,否则一不小心,便是万丈深渊。
可现在有这大吉之象,大凶以及吉象又绝不可选,否则绝不会给陆景如武道元神同修时的大凶之象一般漫长的缓冲时间,让他有时间改命。
这样一来,陆景自然知道应当如何选择。
“我与青玥给你勤加浇水,照料于你,那无夜山呵斥术便算是你先行付给我的酬金。”
陆景脸上勾勒出几分笑意,回了屋中。
——
东流逝水,叶落纷纷。
中秋之后,风也更大,不过只去了四五日时间,院中的落叶便已然更多了些。
陆景仍然在院中修炼鳄魔铸骨功,他身上的金铁鸣响之声隐隐间变得越发厚重,侧耳细听,竟能从他身上听出一些钟鼓之音。
而他自己也清楚的发现,自身的气力变得悠长无比,院中那石桌只怕有数百斤重,陆景也已然可以轻易推动。
他身躯并不臃肿,只是比以往变得健壮些,看起来线条流畅,身姿挺拔。
可是每一寸皮肉筋膜骨骼中,却又充斥着力量,充斥着劲道。
“再练上几日时间,便可骨如洪钟!”陆景心中想着。
此时距离晌午还有一个时辰,天空中翻腾的云朵便如由白玉雕砌而成的诸多宫阙,高高低低,一眼望不到尽头。
陆景院外却来了客人。
盛姿仍然一身红装,霞裳绚美,步步生莲。
她难得用胭脂染了红唇,显得红艳欲滴。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正是花容月貌中又有英气浮生……
她远远走来,陆漪还是陪在她身旁,便如同一个小尾巴一般。
陆漪正在与盛姿说话,却发现正与她一同走向陆景小院的盛姿,脸色突然变了。
她脸上的笑意陡然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诧,旋即又有些……怀疑。
是的,这等表情,看在陆漪眼中,确实是怀疑。
“可是,盛姐姐在怀疑些什么?”
陆漪偏着脑袋不得其解,身上的金丝薄烟粉纱裙随风而动,竟在这秋色中染了几分春意。
盛姿步伐也越来越快,陆漪更加疑惑,却也只能小跑着跟上。
拐过一处小泉,当盛姿看到远处院落中正在大开大合,修行鳄魔铸骨功的陆景。
盛姿陡然停下脚步,竟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旁陆漪终于按捺不下心中疑惑,问道:“盛姐姐,你如何不走了?”
盛姿皱了皱眉,转头一本正经的问道:“你家这景少爷,往日里便真的不曾习武?”
陆漪点头笑道:“我住处离西院近些,平日里比其他人多见陆景几次,族中不曾给他指派武道教习,就连司教嬷嬷都不曾配给他,又如何习武?”
陆漪说到这里,眼中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眼神:“不过,我却知道陆景的秘密。”
“什么秘密?”盛姿仍然远远盯着那眼中的陆景,问道。
陆漪摇头晃脑道:“中秋那一日,老太君与大夫人责问他,又令他展露所学,陆景骨如金铁一般铿锵作响,惊到了众人。
老太君又问他从何时习武,他说已然有半载有余……”
“可是我却知道,他修行的鳄魔铸骨功,明明是盛姐姐十余日前才给他的,陆景竟在说谎。”
盛姿沉默。
远处的陆景,已然注意到他们,正缓缓收势。
可盛姿脑海中,却仍然浮现着陆景方才修行鳄魔铸骨功的身姿景象。
“这陆景不是说自己武道天赋愚钝?”
“我这十余日,也曾修行鳄魔铸骨功,想要教一教陆景……只是现在这陆景未免也太古怪了些。”
“刚才那最后一式,是鳄魔铸骨功第六十式?”
盛姿思绪纷扰。
一旁的陆漪却又叹了口气,摇头道:“今日我与父亲一同前去拜见老太君。
父亲竟然与老太君大吵大闹起来,吓得我赶忙出来了,只怕再过一阵,便要叫人来请陆景了。”
盛姿回过神来,不解问道:“你父亲与老太君吵闹?这又与陆景有何关系?”
“父亲说有书楼先生邀请陆景入书楼,观万千典籍,作不朽学问。
老太君不允,便吵起来了。”
盛姿又沉默。
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第四十七章 陆景入书楼,于陆府何益?
盛姿在这边犹犹豫豫,走入陆景院中。
陆景看到盛姿和陆漪前来,脸上浮现出笑意,迎二人入了屋子。
陆漪刚刚入了房间,便用纤手捂住鼻子,道:“景三堂哥,你这屋子里怎么仍有一股怪味,上次我便想与你说,你与盛姐姐说话,我一时又忘了。”
盛姿眼中也在笑,看了陆漪一眼。
陆漪自己都不曾发觉,陆景当面时,她对于陆景的称呼,已然悄无声息的变化。
“这房屋老旧,木材腐朽,夏日烈阳晒过之后如今又已近冬,你说的这怪味,大约正是这房子的味道。”盛姿解释道。
陆漪吐了吐舌头,眼中却有一丝异样。
“族中所有少爷小姐的屋子,都是亮堂堂,香喷喷,唯独景三哥的房子,却这般老旧,说起来老太君和大夫人太过苛待景三哥了。”
这十几日以来,经历了几件事,陆漪对于陆景的心态,似乎有了极大变化。
十五岁的年幼少女便是如此,往日族中许多人厌嫌陆景,她也便跟着他们厌嫌。
可现在随着她与陆景接触,再加上她极喜欢的盛姐姐对于陆景的印象,陆漪心里也开始有些喜欢陆景。
当然,如陆漪这般少女,心思纯净,心中仍是纯真,这番喜欢定然也不掺杂丝毫男女之情,否则这事便也太奇怪了些。
青玥端上茶水。
盛姿、陆漪、陆景俱都入座。
盛姿这时又仔细看了青玥一眼,心中暗想:“前几次过来,我倒未曾太过注意青玥。
今日再看,越发觉得景少爷运气不错,他这丫鬟姿容样貌都称得上一等一。”
“而且世家府中多攀比,便是下人姑娘们也在看着彼此。
陆景如今清苦了些,青玥却能始终甘之如饴,陪在陆景身旁,往后必然有大福气。”
盛姿在心中想着,又想起方才陆景铸骨之时的景象,目光不由落在陆景脸上。
她仔细看着,只觉得这陆家庶子、南府赘婿很是神秘。
“十几日便能练到骨鸣金铁,十几日便可练至鳄魔铸骨功第六十式,这在太玄京中,只怕也是一等一的资质。”
“而且……这陆景不受陆府长辈宠爱,修炼武道之前,甚至不曾洗药浴,贴药膏,饮药汤。”
盛姿越想越心惊。
正在这时,陆漪轻轻拉了拉盛姿的袖子。
盛姿猛然惊醒过来,却见陆景面色沉静,眼神却落在茶杯上。
一瞬间,盛姿脸上泛起红晕,配上她淡胭红唇,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一旁的陆漪有些奇怪的看了盛姿一眼,暗道:“这盛姐姐莫不也是个喜欢少年皮相的?便如那许多话本中的富家小姐一般。”
“不过说起来,景三哥生的确实好看,我隐约记得景三哥的母亲,也是极好看的。”
陆漪忙着胡思乱想。
盛姿则忙着补救方才的失态,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的窘迫逐渐消退,自信的神采再度浮现。
她笑道:“景少爷,我今日又来叨扰,怕是耽误了你练功。”
陆景摇头,正色道:“盛小姐何必客气?你也知我在这陆府中并无多少朋友,平日我的院里也孤寂冷清了些。
盛家小姐和堂妹前来,也是为我这小院添几分人气。”
盛姿眯了眯眼睛,有些不满道:“陆景,我自问你我之间已然有几分交情,你让我不必客气,你自己又何必这般客气?
平日里,你叫我盛姿便是,我不是深闺中的女儿家,我的手是持过刀剑的,我也曾出过太玄京,曾策马闯荡过这天下一隅,于我,你用不着那许多虚礼。”
陆景微微一怔,心中越发觉得盛姿洒脱。
盛姿一介女子都这般洒脱,陆景虽然是读书人,身上却没有多少迂腐气,自然应允下来。
“我今日前来,其实有两件事情想与你商量。”
盛姿看到陆景点头,饮了一口桌上的茶,开门见山道:“今日前来陆府的,并非只有我一人,还有一位我盛府大客卿,他名为钟于柏,原是安槐国知命,后来安槐国国君疯了,国祚亡了。
他居无定所,便来了太玄京,入了我盛府当了一名客卿,他的才学曾经被我大伏李太宰盛赞,说他‘才学冠绝安槐,小国盛不下钟于柏三分才气’……”
盛姿说话时,眼中还有崇敬、自豪。
在这强盛大伏,士人的地位无疑极高,有才学的大儒则更受万人敬仰。
而钟于柏这等大儒却入了盛家府邸,成了盛家大客卿,确实足以让盛姿自豪。
盛姿话语至此,声音微微一顿,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她又犹豫一番,这才道:“我之所以说这许多,其实便是为钟于柏大家送上的名帖,他前来陆府其实是想见你。
只是陆府长辈仍在,宁老太君身有诰命,他自然要先见长辈,问过陆家长辈才能再来见你,否则反而失了礼数。”
“我说这许多,是为钟大家带话,帮他问一问不知你今日是否有闲暇,是否可以见他一见。”
一旁的陆漪咬了咬嘴唇,道:“钟大家的名字,我去大昭寺看父亲,父亲也说过几次。
他这样的儒道大家……要见三哥?”
盛姿想了想,犹犹豫豫点头:“大约确是如此吧?今日清早,钟大家便来我院前等着,央我与他一同前往陆府,为他引荐一番陆景,也吓了我一跳。”
陆漪眨了眨带着心微稚气的眼睛,又看了看陆景。
“小国盛不下钟于柏三分才气……”
陆景听到这番话语,对于这才学冠绝安槐的钟于柏也许多敬佩。
他点头笑道:“钟于柏乃是儒道大家,年岁必然也长于我许多,这样的人物前来见我,我又如何能够不见?”
陆景话音方落。
远处匆匆走来一位少女,那少女睫长眼大,玉颊生晕,眉眼中还带着几分精明。
正是老太君身边的丫鬟锦葵。
陆漪撇了撇嘴:“果然派人来请了,三哥只怕要好生挨一顿骂。”
——
约莫盏茶时间之前。
老太君平日的住处春泽斋之中,传来老太君的声音。
“进书楼?这陆景何德何能?平日里没有教司嬷嬷教他做人的道理,也没有先生专程去教过他,如今重山你却说有书楼先生请他入书楼?
书楼是那般好进的?你父亲在世戎马一世,晚年好书,便想要入书楼第三层,看一看其中的典籍,却被当时的六先生以心性不足,观典籍恐生邪念为由拒绝。”
老太君躺在长椅上,慵懒道:“重山,这陆景是个祸儿,又不是你的血脉,你不必理会他,让他自生自灭罢了,来,你上前来,吃上些从岭南道送来的荔枝,这是宫中那位贵人送出来的,她如今还念着我陆家的好。”
她此时还显得极高兴,毕竟陆重山回府已经十日有余,却始终躲在雾林坡,不愿见人。
今日陆重山主动来她的春泽斋,对于宁老太君来说,自然是一件可喜的事。
可站在堂中的陆重山,却皱了皱眉头。
“母亲!我与观棋先生是至交好友,他请陆景入书楼之时,我便在旁边又岂能与你说谎?
我这几日也多番打听了,这陆景确实是个好读书的,如今又有此等机遇,让他去书楼读书岂不极好?若你允了,我明日便备一些薄礼,带他去见观棋先生。”
宁老太君听到陆重山急切的语气,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她坐起身来,对一旁一位丫鬟道:“你去请大夫人过来。”
那丫鬟离去。
宁老太君想了想,又问道:“观棋先生确邀了陆景入书楼?”
陆重山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点头道:“这陆景心性不凡,又能在这短短时间练一手好字,足见其刻苦。
母亲,你不是始终盼着我陆家出一位大儒吗?若是陆景去了书楼,你这愿景……”
“重山,你还不知道吧,陆景已经不是我陆家人了。”
宁老太君眉眼微阖,低沉道:“他是个入赘的,籍已不在我陆府,再过一段时间,等他去了南国公府,诞下的孩子都不姓陆……”
“这等人去了书楼,又能与陆府何益?”
“不如,你去和那观棋先生说说,让琼儿替了陆景入书楼?琼儿的资质也不差的。”
第四十八章 陆家麒麟子,文章凤首,笔墨龙骨!
宁老太君说到陆琼时,眼里明显多了些宠溺的光。
老太君信佛,钟夫人诞下陆琼时,宁老太君曾经做了一个极好的梦,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梦,本就是族中嫡子的陆琼,便越发受老太君宠爱。
大族中,亲情其实淡薄,实际上维持宗族的不过只是流淌在躯体上的血液,而并非亲情。
宁老太君对孙辈,大多并不疼爱,除了对陆琼。
平日里有什么好的,俱都要分给陆琼。
便是如今陆琼住的院子,本来是朱夫人给陆烽要的,钟夫人诞下陆琼后,宁老太君便做主,给了陆琼。
此类事还有许多。
可见宁老太君对陆琼的宠爱,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可是陆重山却完全不曾想到……宁老太君竟如此偏心,偏心到在这等事上竟犯了这样的糊涂。
“母亲,这书楼岂是我让谁进,谁就能进的?”
陆重山眉头紧皱,道:“我知道琼儿天资的确聪颖,可他的心思却不在这读书、习武上,这事你也是知道的,你便是能让他进书楼,他便就愿意去了?至多去了三五日,又要来闹你!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书楼岂是我让谁进,谁就能进的?多少豪族子弟想要入书楼,见一见这天下的学问,央多少贵人求书楼几位先生都不得入,如今陆景有了这等机会,若族中长辈作梗,岂不是断送了陆景!”
陆重山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他语气急切,语气也充满了愤然。
宁老太君听到陆重山的话,脸上表情更严厉了几分。
“如何使作梗?如何是我陆府断送了陆景?”宁老太君冷喝一声:“重山,八九年前那一桩事情惊动了多少贵人?就连太子妃这等的贵人因为与我陆家的关系,都被太子责问!
神远我儿本能够凭借那一场亡人谷大战功绩,恢复陆府侯爵的爵位,可最终这件事让两代人的努力化为泡影。
重山,你来与我说一说,究竟是陆府断送了陆景,还是这个祸儿断送了陆府?”
宁老太君越说越生气,她猛然挥袖,便将长椅旁边檀木桌上的茶杯茶壶尽数摔打在地面上。
茶杯茶壶十分贵重,落在地上,却俱都碎裂开来,声音刺耳。
就在这时,钟夫人匆匆走入春泽斋中。
“老太君仔细着些,莫要盛怒伤了身子。”
钟夫人走到近前,使了个眼神。
一旁侍候着的丫鬟便立刻收拾了地上的碎片。
站在中堂的陆重山心中似乎是对于这陆府太过失望。
他脸上的怒气也消失不见,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母亲,八九年前那一桩事,我也是知道的,不过是朝中的贵人们在借着此事,打压我等勋贵,大哥哪一桩往事便成了贵人们手中的刀。
八九年前便是没有陆景的事,我陆府自然还会有其他的丑事被翻出来,母亲将这罪责尽数压在当时不过八九岁的稚童身上……”
陆重山还未说完,宁老太君却摇头打断陆重山。
“陆景就算只是一把刀,刀上也染了陆府的血!此事莫要再说了,陆景想要入书楼,书楼是何等地方?书楼里的先生让他进,我这一把老骨头便是不同意又何妨?
重山,你便带他去吧,不必来问我,可你若是想让我答应,不行。”
宁老太君一语道尽,便低下脑袋,闭起眼眸,惯常休息起来。
“母亲,你明明知道书楼极重礼法,族中长辈不同意,他们也不会强求……”
“那便别去了。”宁老太君闭着眼眸道:“陆景还在我陆府中,不曾过门去那南国公府,等去了南国公府,再问过南老国公、南家小姐及其父母,那时若是他们同意了,我自然没有不同意的资格。
毕竟,陆景的籍已经在南家了。”
钟夫人来了这春泽斋,除了劝宁老太君莫要生气伤身之外,便始终站在宁老太君身旁,并不曾开口,只是仔细听着老太君与陆重山的话语。
直到这时,眼见陆重山还想开口,钟夫人却突然开口笑道:“二叔,陆景的事何至于让你这般劳心劳力?他若想读书,我便派一个先生于他,如今他尚有婚约在身,说他是我陆府的人,实际上却有几分牵强。
这时不应让他乱跑,静待他成婚之后,再由南府做他的打算才是。”
陆重山张了张嘴,眼中闪过些许疲惫之色。
他从没想过,宁老太君、钟夫人对于陆景的厌嫌竟如此深刻。
明明是一桩好事,却因他们二人对于陆景的厌憎、防备而不得成!
一时之间,陆重山眼神中多出许多落寞之色。
他常常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神采似乎都已消退,变得黯淡无光。
他低声道:“看来,我身在大昭寺十年,陆家以不是我记忆中的陆家了,那时,九湖陆家有持刀拒妖十一年的神霄伯,有少年盛气第一风雨,如今却只剩下一团腐朽!”
陆重山自言自语,又缓缓转身:“既如此,我再待在这陆府又有何益?明日还是回大昭寺罢了!”
原本闭着眼眸的老太君猛然睁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就在她刚要说话时,门外又有一个丫鬟前来。
“老太君,二老爷、夫人,前堂来了一位先生,想要拜见老太君。”
钟夫人问道:“先生?是哪一位先生?”
丫鬟回答:“那先生许是来得急,不曾事先送来名帖,方才只道自己名叫……钟于柏,是盛府的大客卿。”
“钟于柏?”陆重山原本头颅低垂,又猛然抬头。
一旁的钟夫人也连忙道:“是那安槐知命?赶快请进来。”
宁老太君看到陆重山和钟夫人的反应,又侧着头想了几息时间,道:“这钟于柏便是进太玄京时,天上有虹光相迎,飞鹤相送,云外还有平安乡僧人持戒而出,叩首以送的安槐国知命?”
钟夫人颔首,笑道:“没想到这等人物,竟来拜会老太君!且先不提此人其他身份,他能被盛次辅拜为大客卿,身份也自不一般。”
陆重山也犹豫几息时间,道:“母亲,今日有客前来,我们不可在这等人物面前不合,让人看低了我陆府。
钟于柏也不是寻常人,他在盛府任大客卿都是屈才,要好生迎接才是。”
老太君连连点头,道:“这等人如今蛰伏,一旦想要出仕便能一飞冲天,他能来拜见我也是我陆府的机会,与他结一个善缘,等神远我儿回来也能有所裨益。”
丫鬟这便去请钟于柏。
不多时,春泽斋中缓缓步入一位中年人。
那中年人有姿容,好神情,身高七尺,身躯凛凛,相貌不凡,但眼神面色却俱都十分沉静。
他缓步而来,皎如玉树。
宁老太君、钟夫人都站起身来,以礼迎之。
陆重山也站在堂中,朝着那中年人颔首。
那中年人走到中堂,向老太君见礼。
老太君脸上的阴郁,已然完全消失不见,她笑问道:“小国盛不下三分才气的钟大家要来我陆府,何不早些送来名帖,我陆府也可准备一番,不至这般急迫,反而失了待客之道。”
一旁的钟夫人也道:“今日我恰好在此,府中老爷也正在归途,倒是让钟大家见笑,一介妇人,竟来迎客。”
钟于柏声音温润,右手中竟还拿着两枚棋子,一黑一白。
那棋子缓缓转动,就如他的声音一般不疾不徐:“神霄将军在外,府中自然要有夫人主事,又何来的失礼?”
“宁老太君身有诰命,莫说是我,便是更贵者前来陆府,也须拜见,只是我今日来得急了些,便不曾事先送上拜帖,反而叨扰老太君了。”
钟于柏此言让老太君方才晦暗的心情好了许多。
她脸上洋溢笑容,对钟于柏道:“钟大家前来陆府,又何需拜帖,重山便极敬重你,平日里你自来便是,也不必见我这无趣的老身,去雾林坡中与重山做客,谈一谈学问,聊一聊文思也是极好的。”
陆重山也向钟于柏行礼。
钟于柏仔细看了陆重山一眼,起身回礼道:“我听说十年前,陆家有一颗赤心蒙尘,心中不胜可惜,没想到今日能见到重山先生。”
陆重山明显还在为陆景可惜,眼底藏着落寞,摇头道:“钟知命谬赞,我如何能被知名称一声先生?我少时便听过钟大家的名讳,只是如今蹉跎十余年,直到今日,才有幸会面。”
堂中众人,一片其乐融融,又有侍女端上茶水,仔细招待。
足过了一刻钟。
正在宁老太君和钟夫人俱都欣喜能够结识这等大儒之时。
钟于柏饮了一口茶水,这才缓缓道:“谢过宁老太君礼待,钟某此来,其一自然是为了拜见宁老太君,见一见能够养出一方风雨,一颗赤心的老太君。”
“其二……则是因为钟某的些许私心……”
宁老太君和钟夫人对视一眼,宁老太君笑道:“钟大家有何私心?你尽管说出来,我陆家自不会推辞。”
钟于柏道:“陆家不仅有一方风雨,一颗赤心,如今又多了一个麒麟子。
他文章可称凤首,笔墨堪称龙骨,我今日前来,便是为了见他。”
“麒麟子?”宁老太君皱了皱眉头。
钟夫人下意识想到陆烽,却又记起陆烽武道天赋确实不凡,但论及文章,论及笔墨……
那这钟于柏口中的麒麟子,又是谁?
两人苦思冥想,钟夫人突然想起一人来,她眼中闪过些许疑惑,正要询问。
却见到陆重山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惊喜道:“钟大家来见的,难道是陆景?”
第四十九章 两道剑光凛凛起,一气临天破诸云
陆重山提到陆景。
正在思索的宁老太君猛然抬头,目光却落在钟于柏身上。
钟夫人眼中有异色闪过,却不曾多言。
钟于柏含笑颔首,道:“我无意中读过陆景文章,读过他对于中正的体悟,也见过他的笔墨。
无论是文章学问,亦或者笔墨字骨都令我敬佩,难可想象他竟未满十七岁,还是一位少年。”
钟于柏说到这里,又对宁老太君道:“老太君治家有方,府中有兴盛气象。”
陆重山脸上仍带着喜色,他连连点头道:“我只知陆景字写得好,没想到他已学有所成,知几分文章,懂一些学问,能让钟大家器重。”
钟于柏想了想,正要与陆重山说,他并非是因器重陆景前来陆府,而是为了与陆景探讨一番关于中正的见解,以及他心头的疑惑,也为了一些私心。
可正在这时,宁老太君却皱眉迟疑道:陆景做的学问,能令钟大家满意?”
钟于柏回答道,“并非只有我,盛府中上有几名客卿读了陆景文章,俱都觉得有侠义风骨,读了他对中正的体悟,深觉不俗,便是盛次辅见了,也以为是哪位大儒见解。”
他说到这里,有问道:“不知陆景是否在府中,我能否与他一见?”
宁老太君与钟夫人俱都沉默。
大约几息时间之后,陆重山咳嗽了一声惊醒了沉思中的宁老太君。
她勉强笑了笑,道:“钟大家此来,既然是为了见我陆家少爷,又如何见不得?”
“锦葵,你去叫陆景前来,让他穿着得体些,莫要唐突了贵客。”
陆重山闻言,心中却多了几分酸楚。
大族少爷又如何能穿的不得体?寻常少爷哪里需要专门提醒?
可他前几次见到陆景,明明是一位好儿郎,是一位大族少爷,穿着却如同寻常百姓一般朴素,足可见平日里,陆景在族中的处境。
可即便如此,陆景却能细心学问,熬炼笔墨,甚至期间还不忘习武,这般对比起来,族里其他的少爷,除了陆烽之外,向学之心竟无人能与陆景相提并论!
陆重山便在这等心思下等着。
钟于柏若有所思,就连盛姿都不知钟于柏为何会来陆府,并且拜会宁老太君,在宁老太君面前这般夸赞陆景。
可是这般的大儒,心中总有计较,行事自然有其所思,不会凭白来一趟陆府……
时间大约又过了一刻钟。
门外锦葵的身影显现出来,在门口站定,大约等了二三息时间。
陆景身影出现在门口。
钟于柏转头看向陆景。
却见这少年身材挺拔,相貌俊逸不凡,双眼炯炯有神,饱满的双唇紧紧抿着,透出一股无畏无惧。
眉目间甚至还透露出一股风雅之色,明显久读诗书,养出了一股风且雅!
“不错。”钟于柏目光沉静,心中却轻声自语。
陆重山看到陆景进了春泽斋,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远远便朝着陆景点头。
陆景不失礼数,走到中堂,向诸位见礼。
他语气沉静,轻声道:“陆景拜见宁老太君、母亲大人、重山叔父,见过钟大家。”
宁老太君随意扬手:“倒不必这许多虚礼,今日请你过来,是因为有贵客想要见你。”
钟于柏也猜到盛姿已和陆景说过此事,知道陆景知他名讳并不奇怪。
这才站起身来,仔细看下陆景。
大约几息时间之后,钟于柏突然转头对宁老太君笑道:“没想到陆景不仅文章做得出彩,笔墨写得好,便是这武道一途也颇不凡,骨骼铸炼的极好,不愧是武勋世家!”
宁老太君和钟夫人又相继看了一眼陆景。
却见陆景昂然站在中堂中,长身玉立,体态确实极好,竟有一股昂扬锋锐之意!
陆重山也带着不解问道:“陆景,你武道又有精进啊?”
陆景心中早有计较,并不藏拙!
他点头道:“重山叔父,近日修行确实又有所得,距离气血境界已经不远。”
钟夫人脸上不动声色。
宁老太君神色却微微一冷,道:“少年不可志满,武道一途何其漫长,略有所得又怎么值当夸夸其谈?”
宁老太君话语刚落,钟于柏由衷道:“老太君治家极严,想必陆景能有此成就,也多亏了陆府的家风。”
宁老太君听到钟于柏夸赞她,若是寻常人她倒也并不在意这等夸赞,平日里夸赞她的又少了?
只是这钟于柏又是何等人也?能得他夸赞,便是身有诰命的宁老太君,也极高兴。
她正想要与钟于柏客气一番。
陆景突然出声,道:“钟大家所言极是,陆景之所以能这般勤勉,便是因为陆家家风中‘勤勉修德,勤奋修行’四字。
这修行中,有修行武道、苦练文章,乃至修行人生之意。
老太君……便时常以此家风要求族中少年。”
钟于柏深深看了陆景一眼,又对老太君赞扬道,“陆景一介庶子,老太君与大夫人都能这般善待,以嫡子求之,陆家又如何不兴旺?”
“常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想来这也是神霄将军能从远山道归来的原因。”
钟于柏语气真挚,似乎确实极敬佩宁老太君。
宁老太君眉开眼笑,脸上的欣喜却不是作伪。
陆重山却十分不解平日里多受老太君和钟夫人嫌恶的陆景,为何要说这番话。
他的目光仍然落在陆景身上,恰在此时,陆景却好像极有深意的轻轻瞥了陆重山一眼。
陆重山微一思索,瞬息便已经会了陆景的意。
却见他上前一步,嘴角含笑,带着自豪道:“钟大家有所不知,陆景的文章、笔墨早已受书楼认可,书楼观棋先生已邀陆景入书楼,读万家文章,养心中浩然气,我今日前来春泽斋便是为了商议此事!”
宁老太君、钟夫人面色俱都一变!
钟于柏听到陆重山的话语,眼神一怔,继而又些微失望一闪即逝。
但他面色上却露出诧异、敬佩之色,看向上首老太君:“真是如此?”
钟夫人不曾开口。
宁老太君沉默一番,只能道:“确是如此。”
钟于柏深深点头:“书楼乃是儒道圣地,我曾经也前来大伏,入书楼读文章,曾经登上了书院三层楼,后来家国有难,我独身下楼,不得不放下手中典籍,拿起染血长剑,如今陆景能入书楼……极好。”
“能入书楼者众,能受先生之邀入书搂者寡,想来这也是老太君积下来的余庆使然。”
宁老太君兀自笑了笑,笑容中多带着些牵强。
陆重山看到此景,又想起陆景那一道眼神,对于这位尚不满十七岁的少年也越发喜欢。
他趁热打铁,道:“钟大家,你既然前来见陆景,又遇上陆家这一大喜事,何不沾一沾陆景的喜气?我并无功名在身,又不在朝中为臣,只在大昭寺浑噩了十年,毁了自家的清名。”
“我家兄长又不曾归来,族里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男儿!钟大家,你是虹光相迎,飞鹤相送的大儒,可否劳烦你送一送陆景,送他直上高楼,送他……去一去心中圣地!”
陆重山直视着钟于柏,几乎一字一句开口。
钟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开口,却又抱着一丝念头看向宁老太君。
宁老太君皱眉道:“虽是好事,可叨扰钟大家又如何使得?不如从长……”
“自然使得!”始终沉静的钟于柏大约是明白了什么,他陡然哈哈大笑,道:“陆家乃良善之家,老太君治家之下,一位庶子都可受观棋先生之邀,得入书楼!我他日有闲暇,必为陆府扬名!
而今日,我钟于柏有幸送少年士子入书楼,青史上,必成一桩美谈!”
钟夫人咬牙。
老太君还想要说些什么,突然看到下首陆重山央求似的眼神,想起方才陆重山想要回大昭寺的话语,又想起此时钟于柏在此,自己若是落下“庶子得入书楼,太君从中作梗”的声名……
于是……宁老太君足足沉默了四五息时间,这才……
缓缓点头!
“那便有劳钟大家了……”
钟夫人听到宁老太君的话,不由低下头颅,掩去眼中神色。
陆重山喜上眉梢。
而陆景则郑重向前,向陆重山行了一礼。
“陆景能入书楼,是叔父之劳,请受陆景一拜!”
他眼神清澈,由衷开口。
陆重山眼里有一闪即逝的欣慰,上前扶起陆景,道:“又何须谢我?这俱都是你积累下来的文章、学问、笔墨在帮你,你该谢你自己!”
钟于柏也站起身来,向宁老太君告辞,继而朝陆景一笑,走向春泽斋外。
陆景脸色丝毫无变,也向在春泽斋中的几人行礼,旋即跟随钟于柏而去。
来到春泽斋前,钟于柏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朝陆景一笑,低声道:“你是不凡士子,才德少年,我极喜欢你。”
陆景正要说话,钟于柏脸上的笑容更甚!
他道:“既如此,我如何能步行送你?”
陆景不解其意,却见钟于柏轻轻一抛手中的黑白二棋。
两枚棋子飞去空中,青气弥漫,元气纵横,盘旋虚空间,竟迎风而长,化作两柄长剑。
一柄剑身泛着黑光,刃露锋芒,杀意腾腾。
另一柄剑身银白,灿灿辉光,多阵阵浩然气!
这两柄剑在空中盘旋一遭,落于陆景身前。
钟于柏目光灼灼注视着陆景。
陆景自知其意,他缓缓迈步,走上那银白飞剑!
春泽斋中,众人都注视着这一幕。
陆重山越发欣慰,宁老太君、钟夫人不语,宁老太君身后的锦葵以及其它丫鬟,只觉得站在剑上的陆景飘飘然若天上谪仙,俊俏的不像话。
于是这一日自陆府中。
有两道剑光凛凛起,一气临天破诸云!
第五十章 先生,可直去二层楼
这一日的天空蓝的透明透亮,云团缓缓移动,而那两道寒光便如此飞上云霄,带着阵阵元气,拖着璀璨芒尾,朝着远方疾射去!
而在这陆府中,许多人也俱都注意到这一幕。
别山院中的陆烽正在修行,他手持一把长刀,长刀应有品级,只怕是六品以上的宝刀。
宝刀散出寒芒,斩在空中,举重若轻,其中不知充斥着何等强大的气血力量。
陆烽乃是熔炉境界,以皮肉筋膜谷、五脏六腑为熔炉,以肉身为容器,导练这天地元气,以元气熬炼自身肉体,化作汹涌不绝的气血。
似他这等境界,目力、听觉绝非常人可比。
所以当陆景站在剑上,一气破云,原本在大开大合修行玄妙武道的陆烽,却停下动作,抬眼向虚空望去。
只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剑上的陆景。
他眉头微挑,眼睑震动一番,旋即摇了摇头,继续苦练。
陆景院中,原本正在和陆漪、青玥小声闲聊的盛姿眼角一瞥间,似乎捕捉到什么。
下一刹那,盛姿忽然站起身来,仰头朝天上看去。
陆漪和青玥一头雾水,陆漪正要询问。
却见盛姿低下头来,对青玥笑道:“青玥,你家少爷站在剑上一飞冲天了。”
“一飞冲天?”青玥懵懂点头,想了想又道:“是南家小姐来了吗?”
她语气中还有几分紧张。
盛姿侧头询问:“为何这么说?”
青玥道:“我听说南家小姐是剑道天骄,是高来高去的仙家弟子,她……是来接少爷了吧?”
盛姿摇头:“南家小姐确实是难得的天骄,她腰间一把千秀水,据说可以一分为千,在太玄京少年强者中,便只有那么寥寥几人能与她争锋。”
“可今日带你少爷走的,不是南家小姐……”
盛姿还没说完。
青玥眨了眨眼睛,竟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盛姿虽不解青玥为何不希望是那南家小姐带走陆景,红唇微动问道:“你便不问是谁带走了陆景?便不怕他一去不返?”
“不会的。”青玥弯起眉眼,声音温柔:“少爷昨日还与我说,不论他去到何处,都会回来见我。”
一旁陆漪大约是多看了些话本,眼神亮晶晶的望着青玥,不知想到了什么。
盛姿却沉默一番,站起身来:“看来这第二件事,只得等陆景回来再说,青玥姑娘,等陆景回来你便他提上一嘴,便说我受人之托,要找他写一幅字。”
“说起来,那字里的内容,却还与青玥方才说的话有些相似。”
盛姿、陆漪这便离去了。
青玥麻利地擦着桌子,给院里的花草们浇了水,又洗了几件衣服,想了想,她又擀了些面。
“少爷也许今夜就回来了,我擀一些面备着,他回来了若要吃面,也能下得快些。”
今日这座院里,看到陆景站在剑上,凛凛飞起,破云而去的,不仅仅只有陆烽和盛姿。
还有宁蔷院里的林忍冬,她原本正与宁蔷嬉笑,却突兀抬头。
一旁的宁蔷也跟着抬头,问道:“怎么了?”
林忍冬捋了捋额头的白发,低头笑道:“你那一日为何说陆景入赘,应当可惜的是这偌大的九湖陆府?”
宁蔷想了想,轻声道:“也许是因为……表弟无论遇何事,都不喜不悲,不惊不惧,心有城府者,方可如此沉静,心有阔海,可成大气。”
林忍冬摇头:“不惊不惧?我只知现在的陆景可是怕的很。”
便如林忍冬所言。
当陆景站在那一把银辉宝剑,他脚下便如扎根一般落于剑上,宝剑之上也有一道道元气流转出来,吸住陆景的身躯。
当他低头俯视,最初时,他脸上确实带着许多惊惧。
可是,当那银辉宝剑开始平稳飞行在虚空中,陆景试着低头向下看去……
只觉得天下景色,尽入他眼!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陆景眼中闪烁光彩,他侧头看向一旁的钟于柏。
钟于柏也随意站在那黑色飞剑上,黑色飞剑仍然散发着凛冽的杀机,让陆景有些心惊。
钟于柏看了一眼陆景,脸上带起笑容。
他的声音便如同清流溪水,淌入陆景脑海中。
“我这把剑名为岁寒,而你脚下的那一把则名为松柏,它们俱都是重匠名器……已然陪了我许多年。”
钟于柏眼中似乎还带着缅怀,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陆景微微思索一番,开口询问道:“钟大家……元神修士修行到何种境界,才能这般驭物而行?”
其实飞剑极快,狂风凛冽,若是寻常人,自然无法听到陆景的声音。
可是钟于柏却听得一清二楚。
“只需修至化真,知驭物,懂乘风,元神化真操控元气,便已然可以飞天。”
陆景心中神往,又想问一问武道修士,突破肉身诸关,是否也能够御空而行。
可正在这时,钟于柏向下看了一眼:“到了。”
于是,那两柄飞剑又转头向下俯冲而去。
陆景也看到了下方的景象。
原来在陆府所在的长宁街之后不远处,还有一座高墙。
那高墙之内……
高墙中则是一处浩大园林。
那园林中佳木茏葱,楼阙林立,诸多曲廊,百种游亭,许多飞檐与琉璃,亦有鱼吸绿波,竹林掩映。
微风拂过,诸多奇花异草似乎在风中浅吟低唱。
再向远望,又能看到高坡、山岳、湖水、小池……
除了这些极美的景观。
当飞剑落地,陆景从那飞剑上走下来,透过一处老旧的木门,便看到许多令他惊奇的景象。
“这里是书楼?”
陆景压住了有些发软的腿,沉默了几息时间,这才开口询问。
旁边的钟于柏此刻脸上的笑意消退,取而代之的全然都是郑重。
“这便是天下士子心中的圣地。”
钟于柏道:“夫子早在百年前便早已说过因材施教,有教无类。
所以这书楼中的士子,不仅是读书人,还有各自的身份。
书楼里什么都教,所以这里有武夫,有道士和尚,有铁匠,有大夫,甚至有商贾,摊贩……”
“这似乎与我前世有些不同。”
陆景目光仍然落在小门内里的诸般人,心中不由更加疑惑了。
“夫子究竟是何等人?传说他四十八年前便已经叩天关,登天门,‘太白与他低声语,天将为他开天关’!”
“往日里我只当他是儒道圣人,可今日一看……真就这般有教无类,什么都教的书楼,又如何培植出大伏这诸多封建礼仪?又如何立起这诸多腐朽规矩?”
“而且……说是‘书楼五层高,却可望青天’,这五层书楼又在哪里?”
陆景心里满是疑问,远处却缓缓走来一位白衣青年。
那青年纶巾长衣,自有许多风流,眼中沉静,面上风轻。
他走到不远处,便轻轻朝着陆景和钟于柏招手。
陆景心中紧张。
却没想到身旁的钟于柏却也深深吸了一口气。
“钟大家……竟然也这般紧张。”
“走吧。”钟于柏神色肃然,朝着书楼走去。
二人一步步踏入书楼,当陆景踏入书楼的一瞬间,便只觉得这虚空中流淌的风,竟然也不在那般喧嚣了。
周遭的气息平缓而又温润,陆景吸了一口,只觉得躯体中暖洋洋。
“在这书楼中修行武学,一定事半功倍。”
陆景抱着这般的念头,继续前行。
一路上,也有许多人望向陆景,眼中还带着好奇的神色。
也有人认出了钟于柏,远远朝他行礼。
方才与他们招手的正是观棋先生,二人走到观棋先生身前。
观棋先生显得极高兴,眉眼中还带着笑。
陆景行礼。
“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来了。”观棋先生也朝陆景点头。
继而又看向一旁的钟于柏。
当钟于柏与观棋先生的目光碰撞。
观棋先生的元神声音再次传来,明显是想让陆景听到。
“钟知命,你杀了安槐国君,便是弑君,便是无君无父,又如何能入这书楼?”
这一次,观棋先生声音清冷,语气中竟还带着质问。
陆景神色不变,甚至头都不曾抬起。
可是,就在今日早些时候,锦葵来请她之后,盛姿还与他详细说过钟于柏的来历。
钟于柏在安槐国朝危难时期,手中握剑,腰中佩第二柄剑,便如此入安槐,只身坐安槐国都上空,以拒来敌。
安槐国君敬他,赐他君父剑,以彰圣恩,再后来钟于柏不曾救得了安槐,安槐国君也疯了,自此失踪,可如今听观棋先生的话……
陆景若有所思。
一旁的钟于柏摇头:“不臣弑君,自然不配入这书楼,只是今日……我来送士子入学,总要看他进第一层楼才能离去。”
“第一层楼?”观棋先生皱眉。
钟于柏微微一怔,转头看向陆景,询问:“重山先生与我说,是你请他进书楼,读文章,做学问。”
“确实是我邀他入楼。”观棋先生道:“只是我邀他入楼,是让他来做书楼的先生,并非书楼弟子。”
“书院先生,可直去二层楼。”
第五十一章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入二层楼……”
钟于柏沉默一番,又转头仔细看了看陆景。
即便是他即认同陆景的才华,也未曾想过陆景竟然能在十六之年,受邀入书院二层楼,担任一位先生。
尽管他也知陆景的书院先生,大致不会教书育人,也让他惊讶。
压下心中的惊讶,钟于柏轻轻颔首,又朝陆景笑道:“我原本特意前去陆府,与那宁老太君说许多好话,是想收你为弟子,传我这安槐学问,没想到你如今竟能入书院二层楼。”
“既入了书院,天下学问俱都可得,你我之间往后也许还可坐而论道。”
一阵微风拂过,陆景身上长衣飘动,他少年面容也露出真挚笑容。
“钟大……于柏先生今日送我入书楼,你我之间有渊源在此,他日我必将回报。”
陆景说到这里,忽然转头看向观棋先生。
“先生……不知书院中可有笔墨?”
观棋先生并不犹豫,只见他轻轻拂袖。
奇异的一幕出现在陆景眼前。
却见观棋先生拂袖之间,周遭虚空猛然间扭曲,那扭曲虚空里点点白色的雾气升腾。
一转眼,眼前竟多了桌案、笔墨纸砚。
陆景怔然,过了二三息时间,他又看向钟于柏,却见钟于柏似乎司空见惯,并不觉得此事玄妙。
陆景只能摇摇头,越发觉得这世界光怪陆离。
“这笔乃是四先生用过的笔,平日里我多番珍藏,难得用一回。
今日……”
观棋先生元神欲言又止,只是看了一眼钟于柏。
钟于柏默不作声,向观棋先生行了一礼。
他腰间岁寒、松柏轻轻鸣响,仿佛也在向观棋先生致谢。
于是陆景上前,仔细磨墨,又蘸墨落笔。
笔落纸上,一气呵成。
钟于柏仔细看去。
却见那纸上的文字垂露春光满,崩云骨气馀,那点点笔墨便如同云鹤游天,群鸿戏海!
“这字确是极好……”
字迹先入眼,哪怕是钟于柏之前早已看过陆景的字,心中也不由感叹。
然后才又看到那纸张上的文字。
“岁寒!”
“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短短十余字,尽露风骨,尽露其坚韧!
观棋先生见这笔墨,见这一行字句,深深点头,眼中又有光芒闪烁,落在陆景身上。
而钟于柏则轻声呢喃着这十二三字。
足足数遍!
却见钟于柏腰间岁寒、松柏二剑竟一同出窍,化作两道寒芒,直上虚空。
青山白水映玄虹,剑光万丈斗牛寒!
这两把剑不断震动,不断飞舞,一瞬间,陆景三人上方,近有剑气百十道,如虹如光。
观棋先生一只手放在身前,一只手放在身后,目光落在这些剑光上,元神对一旁陆景道:“这两柄剑在答谢你。”
陆景笑了笑。
钟于柏脸上也笑意盎然,仔仔细细将那张笔墨收好,竟也朝着陆景行礼,继而化作一道虹芒,与那两柄剑飞逝而去。
“钟先生确实极喜欢你,想要收你为弟子。
如今你又赠他笔墨,想必他也更厌恶了我几分,毕竟若没有我,便可了了他的愿,让你入他门下。”
观棋先生语气带笑:“钟于柏是难得的剑客,你在他门下不仅能学学问,也能学剑。
可现在你来了书楼,便只能当个抄录先生,抄一抄典籍。”
陆景明明是少年的面容,语气却沉静如观了世事的老人。
“学问、武道、剑道俱都不可一蹴而就,若无书楼,家中长辈也不愿放我,而且……于柏先生年少时也曾在书楼求学,书楼能教出于柏先生,教一教我大约也足够了。”
观棋先生眼中藏着欣赏之意,带着陆景继续朝里走去。
路过一片竹林,又路过一架木桥,又有一片园林映入眼中。
这一处园林同样清雅,却少了许多人。
广大园林中,还矗立着许多建筑,俱都古色古香,红砖绿瓦,充斥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这里便是书院二层楼,书楼中学生极多,能进这二层楼的,却是少数。”
“原来所谓的书楼……并不仅仅只是一座楼。”
陆景明白过来。
观棋先生语气里少见的带出些骄傲来:“夫子百年前创立书楼,学生无算,天下桃李皆是我书院所栽,若只有一座楼,又如何纳天下诸道?”
二人一路说话,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一处高塔之前。
“今日我便带你来此,这高塔之后还有条小路,你若嫌正门远,便可从这小路出入,距离长宁街也更近了许多。”
“而这修身塔便是往后你抄书的所在,每日也不需抄上许多,量力而行便可,等你抄完了这高塔中的书,我再来问你。”
观棋先生说到这里,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陆景,道:“今日天色已经不早,我带你前来只是认认路,从明日开始你便由心来此,抄录其中典籍。
还有……成了书院先生,是有月俸的。”
观棋先生说到这里。
陆景始终沉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些意外的神彩。
意外之中还夹杂了许多惊喜。
“你这大族子弟,当得倒也辛苦。”
观棋先生眼中带笑,从衣袖中伸出一个拳头,放在陆景前方,缓缓摊开。
却见观棋先生掌心中,竟有四五枚钱币。
那钱币金色中还泛着些白,仔细看去,那连片的白色竟如同一片片云朵一般,秀丽而又特别。
“这是我大伏的云金钱,这小小一枚钱币,贵时便价值一两一钱的金子,便是云金最贱的时候,也如一两金子。”
“书楼先生的月俸,竟有如此之多?”陆景实在有些惊喜。
他在陆府中,一月的月俸,便只有三两银子。
因许多见不得光的原因,还时常要被克扣掉一两。
大伏因为之前四甲子的强横,可以说是尽收天下之财宝,其中以银为最甚。
所以大伏天下,银极贱,二两银子便只够陆景和青玥温饱。
正因为这样的背景,当时青玥将七枚桃花酥卖了二十三两银子,陆景才觉得青玥吃了好大的亏。
一枚云金钱兑换一两黄金,而一两黄金已然能够兑换三十两白银。
“所以,书楼先生一月月俸,竟然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陆景看着观棋先生掌心中的五枚云金钱。
观棋先生倒也直接,将手中的五枚云金钱塞到陆景手中。
“书楼的月俸,俱都是提前发的,你刚入书楼品秩不高,便只能发这五枚,我替你领了出来。”
陆景喜滋滋的点头,比起方才的成熟稳重来,竟然更像一位少年了。
“认了路,也可在书院逛逛,看一看书院的风光,等逛够了便回去,明日再来。
若你想要住在书院中,自然也可以,只是不能带丫鬟过来。”
陆景摇头:“如今我已入书楼,白天来这里便在书院修行,晚上回去也不至于与长辈碰面,住在陆府其实无妨了。”
他这十余日始终努力,便是想要出府。
一旦出府,陆景变强的渠道便也有了更多。
至于直接离府……陆府和南府必然都不会容许陆景只身逃走。
且先不比论那神秘的南国公府,便只是武勋世家陆府中的赵万两、吴悲死……也不是此刻的陆景所能应对的。
更何况,陆家能够在武勋世家日益衰落的如今,仍然承伯爵,怎可能没有几分底蕴?
“陆家依然是枷锁,但是我现在身有银两,人在书楼,他们想要折辱于我便也不在那般容易了。”
陆景心中思绪闪烁。
观棋先生也在此时离去了。
陆景逛了许久书楼,越发觉得这一处所在令人惊奇。
就比如此刻的他,正站在一座座石碑之前。
石碑共计十二,每一座石碑上俱都镌刻名讳。
但是其中有三个名讳已经被抹去,不知是何原因。
剩下的九个名讳,便是陆景都听闻过。
“这些名讳,是如今书楼最享誉盛名的先生们。”
——
陆景出了书楼,一路繁华竞入眼,竟让他迷了路。
不过仔细说起来,他从没出过府,又如何能不迷路?
“婶子,这附近……有卖布料的铺子吗?”
陆景带着笑询问一位正摆摊卖红薯的婶婶。
大约是因为陆景唇红齿白,俊逸不凡,长得面善。
那婶婶极热情,细细为陆景指路。
陆景一路朝着布店而去。
他想起青玥那掉了色都舍不得穿的碎花裙,又想到府中其他丫头各色的温丝衣物。
“赚钱了,要给青玥置些好的。”
第五十二章 神鸟恩凡鸟,陆景将入气血境
天上又下起蒙蒙细雨。
如丝的小雨从空中落下,雨帘细密,给这繁华的太玄京披上了一层蝉翼一般的白纱。
飘飘洒洒、缠缠绵绵间,街上也更冷了起来,落在沿途的树木上,似乎是在催促树上的叶子早些凋零。
许多人大约都已然从天色看出将要下雨,出门不忘带伞,他们俱都打着手中油纸伞,匆匆行走在街巷里。
陆景没有伞,可如今这秋雨却因他的武道修为,不再如之前那般恶毒。
他走在街上,哪怕衣袍湿透,身上也并无多少寒意。
他足足走了一刻钟。
因为书院在这偌大太玄京中位处中心,周遭除去太玄宫之外,便都是些贵人们的宅舍。
连带周围的布庄看起来便十分奢豪,陆景也问了二三家,只是这些铺子的布匹价格却令他咋舌不已。
“太玄京一片盛世景象,这些布庄、成衣行中一匹布料,便够我与青玥活上好一阵。
只是不知太玄京盛世之外,寻常百姓人家,是否也如这般安乐太平。”
陆景一路前行,终于在一处小巷里,看到了一家寻常的布庄。
“在这太玄京最重要所在,这里的布庄,便是寻常,只怕也寻常不到哪里去。
不知这家铺子里的料子,青玥会不会喜欢。”
陆景心里惦记着青玥,走入这一处铺面。
这布料铺子十分宽敞,又摆放了许多黑色的木架。
大致是因为黑色木架不会夺去布料本身的光彩,木架上许许多多的布匹都显得极好看。
一时之间,令陆景眼花缭乱,不知要选些什么。
他本想要找人问一问,这家布料铺子铺门敞开,里面却无人,让陆景更无奈的去。
“这里还有成衣……还有织物……”
陆景左右细看,却仍有些犯难。
正在这时,门外有声响传来。
陆景下意识转头看去,却看到布庄门外走进一位少女。
这少女看似十七八岁的年纪,称得上亭亭玉立,但是面容却并不算出彩,右侧眉梢长着一颗小痣,也算平添了些不一样的风采。
“是这庄子里的丫头?”陆景心中暗想,却见那少女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也在这布庄里挑选起布料、成衣来。
“这店家心未免也太大了些。”
陆景摇了摇头,又仔细看了许久,还是拿不下主意,正想着要不要下次带青玥一同过来。
耳畔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公子,你是要挑些布料?”
陆景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方才走进来的那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蓝色长裙,朴素却又有些气质。
只不同于她样貌,少女说话声颇为动听,仿佛一缕和煦春风,让人觉得天阔云舒,海平浪静。
“劳烦姑娘,我本是要挑选些布料的,只是进了这铺子才知道,这布料竟有这般多。
也不知作出衣裙来,究竟是哪种布料好看。”
陆景说话声不急不缓,脸上还带着浅笑,一看便是个懂礼的。
那少女仔细看了陆景一眼,又连忙转过头去,问道:“看你这般犹豫,你要送予的人大约便是一位女子。
不知道女子年龄几何,是否婚配?”
陆景脸上露出不解。
那女子说道:“寻常百姓倒也不必太讲究,只是你既然要用来送礼,则必须要仔细些。
十八九岁的少女有少女的穿法,若是成家的姐妹便要庄重些。
要是送茬了,她们不一定会喜欢。”
“竟然有着许多讲究。”陆景想了想,坦然说道:“她尚不曾婚配,年龄还不满十八,平日里倒是颇喜欢蓝色碎花的裙子,姑娘觉得我应当选什么料子?”
“十七八岁、蓝色碎花的裙子?”
那少女侧头想了想,又左右四顾,看了好一阵,又走向不远处的架子。
“而今已过中秋,天气更凉了,花罗、素纱、云雾绡、织成等等许多料子已经不合适穿了。
反倒是这产自于流庆府的雨丝锦、雪缎、花软绫更合适些,里面再衬一层温绒,便是初冬也能穿出去。”
这姑娘似乎极了解这些布料,平日里大约常常逛这些布庄。
陆景听到这许多话,不由张了张嘴,旋即点了点头。
那姑娘又道:“既然喜欢蓝色碎花的裙子,便做一件娟妙蓝丝绣花长裙,配上一件云纹上裳,若是富裕也可再做一件软毛织锦披风,秋日起风的时候披上也是极好的。”
陆景仔细听着,在脑中记下这诸多的名字。
正在两人交谈时。
门外突然匆匆走进来一位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
这妇人眼中还带着好奇、畅快。
她进了门看到陆景和那少女,连忙道:“让两位贵客久等了,今日铺子里的丫头相亲,我行个好事便准她一天假,我又去看了看西街新抓来的妖怪,忘了时辰,倒是耽误了两位贵客。”
那妇人眼中闪着精明的神采:“不知二位需要些什么?”
陆景看了看那姑娘,又照着这姑娘的话那布庄老板娘说了许多。
接着便是挑颜色,定款式,定尺寸。
“尺寸说个大致的便可,公子挑的款式多宽松,便是大出一些去,也是合适的。”
那老板娘见陆景在尺寸上犯难,便这般提醒:“若是真爱极合身的,往后改起来也容易。”
陆景本就是想给青玥一个惊喜,听到老板娘这般说,下意识看一下旁边那位姑娘。
那姑娘朝着陆景颔首,陆景这才做了决定,正想要付定钱,那姑娘三言两语,又道破了老板娘些许小心思,省下来二三两银子。
“三日之后,公子来铺子里取便是了,若是不方便我也可派人送到府上。”
陆景只道自己来取。
令他意外的是,那姑娘并不曾买布料做衣服,与他一同出了这布庄。
“今日还要谢过姑娘。”陆景向那姑娘道谢。
那姑娘轻轻摆手,突然问道:“我方才在书楼门前的街上看到公子。
公子是书楼的学生吗?”
陆景想了想,点头说道:“今日才去,还不曾学到什么。”
那姑娘敬佩道:“我听说能进书楼的,都是才学极高的士子,公子,我能向你请教一个问题吗?”
陆景并不犹豫,回答:“自然可以,只是我才疏学浅,家学渊源也并不渊博,不一定能够回答姑娘。”
“只是些处世的道理。”
那蓝衣服的姑娘神色依然沉静,声音也更幽然了许多。
“我听过一个传说,据说西边的海上,有一只毛羽焕五彩,翅履升光辉的神鸟。
那神鸟尊贵不凡,身上时时刻刻闪耀着璀璨的光辉,天下其他鸟属俱都爱慕他,敬佩他。”
“可这只神鸟却日日衔着花叶,哺育一只极平凡的麻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那姑娘说话时,语气中还带着些许犹豫,最终又继续说道:“因那神鸟的缘故,后来那麻雀的毛色也越来越闪耀,身躯周遭也升腾着金色的纹路,鸣叫声也多出些空灵。”
“可是问题在于……那麻雀原想要报一报神鸟的恩情,答谢他的痴然,再行自己的琐事,否则心下不宁。
可现在却被诸多枷锁束缚,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子……你若是那只麻雀,又该如何?”
少女话语中含着深意。
可在陆景眼里,这位少女这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寻常姑娘,倒也并不曾多想。
他轻轻一笑,道:“神鸟恩凡鸟,这只麻雀自然应该报答,可如今既然麻雀被拘束在牢笼中,若这牢笼不可破,心中倒也不必太过内疚,毕竟报答也是有心无力。”
“若是这牢笼还有破之的可能,只需更努力些,破开种种枷锁便是,终有一日总有报恩的机会。”
那姑娘也许是觉得这等回答太过平凡,皱着眉头,低头思索。
正在这时,陆景却突然又道:“或者……这只神鸟对于麻雀的恩德,本身并无那般深重。
麻雀之所以发出清脆的鸣叫,养出绝色的天姿,是因为这只麻雀本身并不平凡。”
“麻雀觉得神鸟有深恩于它,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那神鸟太过于璀璨,太过于闪耀,云霓成灵瑞,吟声鸣八方,麻雀从下方仰望神鸟,夸大了它的恩德?”
他这般随意开口,听在那蓝衣少女的耳中,却似乎涌动出惊浪,让这少女紧紧皱着眉头,站在原地,脸上也浮出疑惑的神采。
陆景轻声细语,说完却又兀自笑了笑,摇头道:“我信口胡说,姑娘倒也不必细思,今日的事,还要谢过你。”
那少女仍然在思索,并不抬头回答。
陆景想了想,又朝他摆了摆手,这才走入雨中。
他大约走出五六步,身后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
“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陆景。”
“我叫……绫雀,今日公子为我解惑,我也谢过公子了。”
陆景早已走入雨中,不曾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大致是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值得这少女对他说一个谢字。
少女便如此望着陆景走入雨里,思绪却早已飞出了极远。
她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位老妪,也望着陆景消失的方向。
“这陆景的学问……竟已然能入书院。”
那老妪感叹说道:“老国公的眼光倒是不错,其他府中这般不受待见的庶子,却没一个成器的。
书楼弟子……便是小姐万不得已配了他,也算是有一点点般配的。”
那少女面容有些奇异的变化,露出一张不俗的面容来,她沉默不语。
一旁的老妪却笑道:“你说这景少爷跑着铺子里制衣是要送给谁?
小姐,许是哪个闲人跟他说道了几嘴,让他知道了你爱穿这蓝色碎花的衣裳。”
少女仍然不答,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陆景出了这条巷子,又走了一阵。
抬头间,渺渺药香扑鼻来,眼前牌匾上又写了几个大字。
泰和堂!
陆景走入药铺,不久之后,他手中提着许多药包,从药铺中走出。
“最多两日,我便能骨如洪钟……到那时再吞下猿心丹,便能一举破关,成就气血境!”
第五十三章 糯糯少女意,煌煌南风眠
今晚的夜空只有几颗孤零零的星星,正努力的发着光。
空中多了一层淡淡的云,让这秋天的夜便如墨水在宣纸上晕开一般,肆无忌惮的朝着远方弥漫而去。
一过中秋,一日凉过一日,加之今天白日里又下了些细雨,晚上便越发凉了。
可陆府西院,陆景老旧的小院里,青玥穿着一件褐色旧衣,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拄着下巴,眼睛扑闪间始终远远注视着门外。
夜已黑了,门外其实已然看不清。
可青玥依然一动不动的看着,神情里还带着些紧张,带着些忐忑,似乎是在惧怕着些什么。
“少爷从未离过院子,他倘若今日在那书楼里住下了,那书楼里的床不知合不合适。
少爷若是睡不好,明日早起做功课,做学问,只怕精神就要差上许多。”
今日陆景踏剑而去,傍晚时分,便有周遭的丫头闻了风声,过来与青玥说话。
青玥也知道了自家少爷,原来是去了那声名极大的书楼。
她先是欣喜,现在眼见天色晚了,又开始担心起来。
“而且少爷今日去见宁老太君和钟夫人,只穿了件单衣,白日里下了小雨,书院里要是没有炉子,少爷一冷晚上只怕是要睡不着了。”
青玥胡思乱想着,神色越发紧张起来。
“不行,得去给少爷送一件厚衣服,便是今夜有被褥有炉子,明早起来也是要挨冻的。”
她想到这里,又匆匆站起身来。
一阵凉风吹过,吹在青玥身上,她的脸颊已然冻得通红,但青玥却丝毫没有察觉。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有黑影挪动。
青玥仔细看了一眼,只从那黑影的动作里便看出来人正是陆景。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原本脸上还带着紧张,带着担忧的青玥看到陆景回来,微风吹拂着她额头的碎发,却也见证了少女的笑靥。
“少爷,你回来了?”
青玥连忙迎上前去,迎陆景入院。
陆景也笑,他提了提一只手中的几个油纸包,道:“看,少爷给你买了什么?”
青玥连忙转身道:“今日我已擀好面了,你先去坐,今日下雨,屋子里我也生了炉子,暖着呢,你再吃上一碗清汤面,热水泡一泡脚,再好生睡上一夜,明日才好去书楼做学问。”
陆景也点头道:“确实饿了,今日在街上也看到有店家在卖汤面,我上前看了看,闻了闻,比你做的差远了,便买了些点心,买了些牛肉,又买了只烧鹅,想着回来与你一道吃。”
大约盏茶时间过去。
在那昏暗的油灯下,陆景和青玥正大快朵颐。
今夜的饭明显丰盛了许多。
不仅有几样点心、卤好的牛肉,还有在油灯下表皮闪着晶莹油泽的烧鹅。
青玥小口小口的吃着,时不时还偷偷看一眼陆景。
陆景则吃得极快,几筷子下去就将一碗清汤面吃完。
青玥站起身来,一边拿起碗想要再去给他盛一碗,一边埋怨道:“少爷,往后去了南府,你可不能这般随性,大族人家最讲究一个礼仪,你吃的这般急,南府的少爷小姐们可是要笑话你的,会说你平日里没见过世面……”
青玥说到这里,又侧头想了想,似乎确实是如此。
在陆府,陆景和她靠着那微薄的月钱,平日里吃不饱倒也不至于,却极少吃什么好的。
陆景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你还不知道你家少爷?平日里我是最重礼仪的,只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又何须做那些虚礼?”
青玥愣了愣,眉眼中又闪过一丝喜色,又去为陆景盛了一碗面来。
陆景还在吃面,青玥却坐在陆景对面,依然时不时看陆景一眼,欲言又止。
大约过了十几息时间。
青玥突然小声问道:“少爷,我今日听人说了,那书楼里不允许学生带丫鬟,平日里只让自理。”
“喔。”陆景胡乱回答了一声,继续吃东西。
青玥皱了皱鼻子,过了一阵,又小心翼翼说道:“书院里的房舍不知是怎样的,据说是二三个学生住在一起,这住起来岂不是极不舒服。”
陆景摇头:“我今日去看了,留给我的房舍无人居住,倒是极好,宽敞明亮,还吹着穿堂风,白日里只要有太阳,不冷不热,住起来应是不错的。”
“喔。”青玥小声回应,眼里似乎都少了许多光亮。
“你快吃,这烧鹅凉了就不好吃了。”陆景催促青玥。
青玥强笑了声:“少爷,你吃吧,我今日已吃好了,这点心可真好吃。”
她说到这里,又顿了顿,低着脑袋道:“少爷,你去了书楼还要多带些衣服才是,天越来越冷了。
我明日早起给你准备这些,最好再多带一床被褥……”
“那倒不用。”陆景突然笑道:“我不打算去书院住。”
“吖!”青玥猛然抬头,眼中得黯淡化作了璀璨的光彩,难掩心中的惊喜。
——
夜晚,陆景依然照例观想大明王焱天大圣。
时至如今,陆景观想大明王的时间,已然能有上百息。
每一次观想之后,陆景只觉得自己肉身力量饱满,躯体的疲乏也消退许多。
只是精神有些萎靡不振,等仔细休息一个时辰,便会发觉元神凝实程度,又有增长。
陆景观想大明王之后,又仔细研究了一阵他不久前才获得的无夜山呵斥术。
在参研命格之下,无夜山呵斥术极其复杂的元神咒言、诸多印法都被陆景细细的拆解,印刻入脑海中。
良久之后,陆景才长出一口气。
他想了想,目光又落在书架上的鳄魔铸骨功。
陆景眼神微凝,元神登上九重天,跃然而出。
他操控元神前往那书架之前,探出手掌,意识凝聚下,那一本鳄魔铸骨功竟然被无形的元神拿了起来,又被放在陆景肉体之前的桌子上。
“浮空境之下,就已经能够操控元神举起轻物,而如果到了日照的境界,元神修士的杀伤力才真正大幅提高,拥有能够正面和武道修士冲突的力量。”
“因为日照的境界……便已然能够感应元气,以元神操控元气,诸多神通就到了日照境界才能够修行。
有些神通即便浮空境界能够修行,也发挥不出应有的威能。”
“便比如这一式无夜山呵斥术。”
陆景思索之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油灯上。
刹那间,他感应沟通元神,元神开口默默念出诸多咒言,又结出许多印法。
原本需要极长时间练习。
可在参研命格,以及心无旁骛命格大幅度提升专注之下,元神行这许多事,竟只在一息时间以内!
“灭……”
陆景出声呵斥!
就如有一道狂风拂过,落在那油灯上,油灯瞬间灭了,房间也陷入一片黑暗中。
“呵斥妖鬼、震慑诸生灵……”
“即便是我如今只在浮空境界,这呵斥术的威力也不容小觑。”
时已至子夜,陆景勤练了许久,便想着就此休息。
可突然间,门外的天空骤然间有一道红霞浮现,映照出点点光芒,落在大地上,竟照亮了天地。
陆景眉头微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他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只看到一片红霞漫天,这等光芒映照下,云和星星都被照了出来。
明星灿灿东方垂,雾云漫漫朝西坠,竟是一片奇景。
陆景心生好奇,他元神出窍,升上高空,想要看一看这深夜红霞,究竟来自哪里。
当他元神升起,站在十余丈高空,视野也变开阔了起来。
正因如此……
陆景元神面色骤变,他看到了极神奇的一幕。
——一位看起来大约二十余岁的黑衣青年腰间配刀,行走在天空中。
一只手上随意提着一具已经有些腐烂的尸体!
而他另外一只手,则探入一只庞然大物的躯体。
仔细看去,这庞然大物却是一条足有二三十丈长的巨鲸,明显已经死了!
腰间配刀的黑衣青年拖着这只巨鲸尸体,漫步于天空中。
他神色平淡,眼神坚毅,一步步走来。
而那鲸鱼的血液发光,从身上诸多伤口中流淌出来,不曾坠落下去,而是在天空中铺就出一条赤色的红霞!
陆景正在惊异于这景象的惊奇。
不远处太玄宫中一道宏大的声音也在此刻传来。
“大伏南风眠,蛰伏十二载,刺杀北秦山阴大都护,斩落山阴巨鲸剑。”
“匆匆然十二余载!煌煌然不可直视!”
“当赏!”
第五十四章 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少年
南国公府十二年前莫名失踪的少爷回来了。
还带回了北秦山阴大都护岳牢的尸体!
当太玄宫中那宏大如同洪钟鸣响一般的声音响彻太玄京。
太玄京家家户户点清灯,男男女女上街头。
最近这数十年以来,北秦屡屡犯大伏边疆,甚至在二十六年前,夺去大伏北方七城,大伏在这二十六年以来,许多名臣大将皆以夺回北方七城为宏愿,大伏朝廷也曾三次遣军征战,以图夺城。
可结果俱都不尽如人意。
也同样是二十六年前,北秦山阴大都护岳牢入北方七城之一的金枢城,尽屠城中三十万儿郎。
及膝儿郎皆斩!
许多太玄京百姓还记得,那一日诸多风骨文官俱都在太玄宫前披麻自刎而死,太玄京中家家户户燃白灯,撒纸钱,祭奠三十万无辜亡灵。
满朝武将恨不能生啖岳牢之肉,豪饮岳牢之血。
而这一日,南国公府南风眠却带着山阴大都护尸体归来,连带那一把北秦大烛王赐给岳牢的巨鲸妖剑也被他带回太玄京。
太玄京百姓又如何不喜?
于是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一夜灯火通明,无数人走上街头呵斥怒骂,狂笑悲哭。
南风眠归太玄京之后,先是被招进了太玄宫,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才从宫中出来。
刚刚到了南国公府,又被南国公叫入书房,这便又是一个时辰。
直至寅时,南国公府许多少爷小姐,俱都想要见一见他们这一位传奇般的叔父。
可是南风眠却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等在中堂的许多人都扑了一个空。
而在南国公府奇渊苑,一处清泉流水前。
身穿黑色长袍,神色不羁的南风眠,正低头看着眼前的泉水。
他仔细注视着这眼泉水,连带在泉水周遭的水潭中寻找是什么。
“你在寻些什么?”
南风眠身后,突然有一道声音传来。
南风眠头也不回,出声招呼道:“大哥,我少年时养的那只黑王八死了吗?我今日特来寻它,却遍寻不见,你既有暇,也来与我一同找找。”
他身后站着一位中年人。
这中年人看似四十出头的年纪,但眼中却透露着疲乏,身上的衣着也不似其他贵胄老爷那般奢豪妍绝,反而是十分单调的灰色。
他正是南禾雨的生父,名为南停归,最近这几年以来,南国公躯体染病,总是抱恙,无力再处理府中琐事。
于是这南停归身为嫡长子,便不得不担起族中重责。
几年过去,责任与压力俱都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今日族里的亲族都在等你,还有许多长辈,你却跑到这里找那只青鬼龟?”
南停归皱着眉头道:“十二年前你突兀失踪,我如今省的你是去办了这等的大事,可是你离去前总要与父亲母亲说道一声,这十二年,母亲思……”
“大哥,我今日刚回来,你别莫要与我讲那些道理了。
你可曾见我那只黑王八?“南风眠脸上露出笑容,讨好道:“十二年不见,那只王八大约已经长的极大了,正好宰了撒上些孜然,烤了吃掉,我在北秦极喜欢吃这些火烤的吃食。”
“那是只青鬼龟,不是王八,又如何能吃?”南停归叹了一口气:“身在敌营十二年,你怎得还是这般轻佻?”
“这般顽劣,又如何担族中的重担?”
原本还低头找龟的南风眠闻言猛然抬头,他转过身来仔细看了一眼南停归,继而狠狠摇了摇头。
“大哥,你莫要害我,你看你不过掌了三五年家事,便老成了这样,我又如何担得起这重任?”
“再说,你是嫡长子,自然应当由你继承国公之位,掌南府家业,我这样的轻佻之人,又如何能掌南府的舵?”
南风眠说到这里,还不忘他那只青鬼龟,正要询问,南停归却摇头说道:“我天生愚钝,打理南府偌大家业三五年,便已经耗尽了心力。
再掌上几年,我大约便要死了,那时,南府总需要一个执掌者,你能因国仇,因南府前景蛰伏北秦一十二载,斩岳牢,甚至带回了巨鲸剑,自然是有能力的。”
微风拂过,瑰丽的朝阳已经露头。
那初升的的烈日冉冉升起,撞碎了黑暗的天幕,带来了光和热,冲击着这广大天地。
微光照在南风眠身上。
南风眠还是那般随意的笑着,他侧头注视南停归:“大哥,谁与你说我是为了这国仇才潜伏北秦,为了南府才杀岳牢?”
南停归怔然,他正想询问。
南风眠却转过头去,轻声道:“天下皆以为我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可是我却知道,十二年前的我不过是一个路遇不平事,拔刀助不平的少年。“
“我去北地游历,看到一位女子被岳牢以楚重马拖行,看到那女子肚子破开,露出其中的幼婴,看到她疼到极致因而麻木的眼睛,看到她被路上细纱割裂的衣服,绽开的血肉,又看到饮酒畅笑的岳牢,所以才想要杀一杀他,让他不至于死人了还笑的那般开心。”
南风眠娓娓道来,眼神中的轻挑之色有些收敛,反而露出几分自豪来。
“我因那可怜的女子想要去杀那条老狗便去杀了,他的一臂一腿,我已埋在那女子死去的地方,这件事的原因就是如此简单。
大哥,我这般冲动的人又如何能够执掌国公府?”
南停归怔然间听完南风眠的话,他沉默良久,又抬头问道:“岳牢尽屠金枢城三十万儿郎,大伏太玄满城镐素,你无动于衷,但却为了那一个陌生的连名姓都不知的女子,便花了十二年时间,去杀岳牢?”
南风眠笑了一声:“我不曾看到那三十万儿郎的死状,但却看到了那女子死去时的痛苦、恐惧,看到了她至死都流露着的对腹中孩儿的愧疚。
大哥你看,我便如此不智,南国公府若是由我执掌,只怕余下的时日便不多了。”
南停归一时无言。
南风眠转过头去,大约过了几息时间,突然抬手,一道元气突兀凝聚射出,击入那小潭中,紧接着,一只青龟缓缓飞了出来,落入了南风眠手中。
南风眠回身走了几步,用肩头蹭了蹭南停归:“走,大哥,我今日请你吃肉。”
“至于国公府的事……你又何须担心,父亲不是早有打算吗?”
“禾雨值得这一个偌大的家业。”
——
清早,天不过蒙蒙亮,旭日只露出小小一角,辉映朝霞,陆景此时却早已起床。
观想大明王、修炼鳄魔铸骨功。
今日研读鳄魔铸骨功典籍,在参研、心无旁骛命格之下,如今又有所得。
他站在旭日光辉中,一种种复杂而又奇妙的动作被他练出,他身上的皮肉都在不断震荡,偶有膨胀,又迅速收缩。
他的筋膜也在弹跳着,仿佛充满劲气。
而陆景则在心无旁骛的练着。
鳄魔铸骨功第二十四式、第三十八式、第六十五式……
第七十二式!
当一套完整的鳄魔铸骨功被陆景打出,陆景身上每一寸血肉都在以极小幅度急速震荡,厚重的劲力激发出来,骨骼则坚硬如铁,与血肉筋膜摩擦,竟然迸发出洪钟大吕一般的沉闷响声!
骨如洪钟!
陆景收势,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喜色。
“这是我第一次打出完整的七十二式鳄魔铸骨功,效果竟如此不凡,我原以为还需练上二三日,才能铸骨如洪钟,没想到今日清早就已然达成。”
陆景思索间,又试着搬动了一番院里的石桌。
“这石桌只怕有上千斤重,我却依然能够轻易搬起来,如今我已有千斤巨力,可以举鼎……而我不过区区铸骨武道修士!
这样想来,破了武道前三关,步入武道中三关的南雪虎四日夜奔行数千里之后,还能够杀北秦黑面甲士,便也不足为奇了。”
陆景想起南雪虎,眉头微挑:”这南雪虎想要因为南禾雨杀我,如今南风眠回来了,南老国公不知改了他的主意没有。”
他想了想,又微微摇头:“不想这些,陆府距离书楼不过一刻钟的距离,那条小路又十分清幽,无人知道。
南雪虎若敢在书楼门前动手,那么这陆府也不安全,只怕我早已死了许多回,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蠢物,应当不会在明处杀我。”
陆景想到这里,躯体上皮肉筋膜骨纷纷跳动,发出一道又一道沉闷钟声,足足响了三十余声。
“我铸骨进度不错,骨鸣洪钟三十三声,今日休整一番,再配出猿心丹,便可直入气血境。”
陆景练了一个时辰有余,又与青玥说了会话,吃了青玥备下的点心。
青玥也和他说了盛姿要央他写一幅字的事,陆景自无不可。
等到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时至辰时末,他终于出发,正要前往书楼。
院外突然有人前来敲门,青玥正在屋子里打扫,大约是没听到敲门声。
陆景前去开门,却发现门前的是宁老太君身边的锦葵。
锦葵神色匆匆,看了眼陆景,又悄声与陆景说话。
陆景原本风轻云淡的神色忽然变化,他深吸一口气问锦葵:“明知我进了书楼,陆江、周夫人却行这等小家子气的事,他们……不免太蠢了些。”
那锦葵摇头道:“今日正巧,老太君、钟夫人在东山园里遇到了周夫人,周夫人与钟夫人说话时,也说少爷今非昔比,惹不得少爷。
但是后日来的客人尊贵,虽是女客,也需要一个好丫鬟前去侍奉,大夫人正伤神,周夫人便说如今少爷去了书楼,青玥便空出来了,白日里去侍奉那尊贵女客,大约也是合适的,因是女客,也无甚失礼的地方,老太君倒不曾说什么,大夫人想了想便应下来了。
“若是女客,确实并不失礼……”
陆景神色沉静,语气却幽深冰冷了些:“只是……这府里的丫鬟这般多,为何要青玥去?
周夫人为何又恰好会去离她住处极远的东山园?”
锦葵不语。
陆景突然笑了:“这事倒也简单,让陆江的丫鬟雪柳去便是了。”
锦葵不解陆景的意思。
陆景摇头,低语道:“若是陆江不再需要雪柳照顾,雪柳自然便也空出来了。”
第五十五章 陆景从容思虑,修身塔中论天骄
陆景走在街头,他脑海里还萦绕锦葵方才带来的消息。
“府中丫鬟不少,有那等贵客前来,却要青玥去侍奉。”
他一步步向前,神色却逐渐坚毅起来。
“这是陆江、周夫人的试探,其中大约还隐藏着许多阴险,我若是放任青玥去了,这一次不过是侍奉一个女客,那往后呢?”
他深深吸气,心下做出决定。
“要绝了他们以青玥拿捏我的念头,否则后续便还有许多琐碎,若青玥有恙,我念头又如何能通达?”
陆景思虑了好一阵,才将念头转移开了,想着南风眠归来时那漫天的奇景。
尤其是南风眠以渺小之身拖着二三十丈巨鲸之躯的景象,还浮现在他脑海里。
“这南风眠应当是一位元神修士,而那大雷音寺的白发猿心金刚,是一位武道强者。
他们所拥有的力量,俱都极强横,令人心生感慨。”
陆景一边想着,一边走在通往书楼的路上。
他所走的路,是之前观棋先生所指给他的那一条小路。
路上人烟稀少,通过一道小门步入书楼中,便已是二层楼,又走了约莫半刻钟时间,毕竟已经站在那修身塔之前。
陆景走入修身塔,直上第四层。
修身塔第四层中。
一排排书架林立,这些看似老旧的书架上,承载着许多同样老旧的书籍。
这诸多书籍散发出扑鼻的书页香气,弥漫在这塔中,令人心旷神怡。
陆景便坐在第四层塔中诸多书架中央一处桌案前,正仔细的抄写着一本典籍。
这一本典籍名为《世途》,其中记载了许多世间的悲凉之事,比如眼前陆景这一则故事。
这看似是一件极寻常的故事,但其中只言片语里,却包含了许多隐秘之事。
有一位道家大士在这本典籍上写满了批注,陆景抄录之时,心中不由感慨。
“书中记载,一个儿子娶了妻便忘了娘亲,妻子屡次想要让儿子丢弃娘亲,那儿子俱都不敢,那老母亲看到儿子难办,便以想要出去散心为由,独自走入那深谷中,孤身等死,后来化作鬼魂归于家中,庇护儿子。”
“这则故事在那道家大士眼中却并非是这样的,在他批注中,大约便是这位娘亲也极厌恶儿子儿媳这般待她,便独身死在鬼气四溢的恶谷中,有意身化恶鬼,再回家中复仇……”
陆景在一本空白书本上,仔细抄录着这则故事,连带又超了许多这位名叫“李神虚”的道家大士批注,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阵阵阴冷之意四散出来。
他强忍着这阴冷之意,仔仔细细抄录着这一本《世途》。
足足数个时辰过去,中间还吃了些青玥早晨给他带的点心,又缓了盏茶时间,才将这阴冷之意从心中驱逐出去。
“这书院二层楼中,每一本典籍都有许多批注,这些批注或正、或邪,如果心性一般的士子看了,只怕会误入歧途,怪不得这二层楼并不是所有书楼弟子都可以进来的。”
陆景长长呼出一口气。
时值下午,陆景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十分疲惫,便是因为抄录典籍的原因。
可当陆景略微恢复了一些,他又深觉自己元神强度竟然大有增长……
“嗯,抄录典籍便也在读书,这书中道理极为珍贵,可以养我元神,再加上又有读书人命格,以读书壮大我自身元神,所以才会有这种的提升。”
陆景知悉这些,脸上不流露出许多笑容。
读书人命格对于现在的陆景来说,算得上极为合适。
白日里抄录典籍、读许多学问,不知不觉便能够增长元神,让陆景如同时时观想,再加上他观想大明王焱天大圣,元神也强的更快些。
“不过,这般修行仍消耗许多精力,令我疲惫不堪,想必正因如此,观棋先生才会让我量力而行。”
陆景想到这里,也就收起笔墨纸砚,端坐在原处,休息起来。
在修身塔中,并非只有陆景。
还有几位书楼弟子。
这些书楼弟子之所以上修身塔,却与陆景不同,是为了读其中这诸多修身典籍。
陆景眼神落在他们身上,只觉得这些身穿士袍的青年、乃至老人们气息沉静,面色从容,脸上也充斥着许多自信。
“这些士子俱都十分不凡,其中多半是三四十岁的儒生,也有老者,最少的反而是少年。”
陆景四下打量,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一位少年。
那少年头戴高冠,长发披肩,身穿一袭白衣,正仔细读一本书。
也许是察觉到陆景的目光,那少年忽然抬头,与陆景对视。
一瞬间,陆景元神猛然一震,便只觉眼前有一座高山屹立,带给他极强的压迫感!
“这少年的元神竟如此强大。”
陆景不动声色地低下头,那少年似乎终于看到陆景,脸上却难得露出笑容。
他站起身来,朝陆景而来。
“这位学长……”那白衣少年来到陆景近前,向陆景行礼:“这修身塔中,倒少见年轻人,学长……你在哪一位先生坐下听课?”
白衣少年脸上带笑,白皙面容上竟透露出几分慢条斯理的尊贵来。
陆景思索一番,回礼道:“并无先生教我,我来自修身塔中,只是为了抄录典籍。”
“抄录典籍?”那白衣少年眼睛一亮,轻声道:”我前些日子便听修身塔中值守的先生说,要寻一个字写得好的学生来塔里抄录老旧典籍,想来就是学长你了。“
“这般说来,学长的字大约是写的极好的?”
白衣少年眼中带着好奇,又介绍自己:“我名为陈玄梧,因为犯了错,便被长辈赶到这修身塔中,读典修身,如今已经两月有余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也许是大了些,不远处两位青衣儒生眼神凌厉,落在他身上。
陈玄梧缩了缩头,压低声音道:“这楼里的士子俱都古板的紧,今日学长来了,你我年龄相仿,大约可以一起解闷。”
陆景嘴角露出些许笑容,这白衣少年陈玄梧脸上始终展露着好奇之色,说话语气也极单纯,倒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孩童。
陆景便朝他微微点头:“我叫陆景。”
“陆景?”陈玄梧侧头想了想,问道:“这太玄京中,有名号的陆姓其实不多,景兄,你是来自那九湖陆家,还是民间的天才?”
陆景随意一笑,并不隐瞒:“我这陆姓,便是九湖陆家的陆。”
陈玄梧松了一口气,笑道:“是世家子弟便好,若是来自民间,能入这二层楼中,自然是一等一的天才。
他们心中极傲,有些会刻意逢迎,有些则不愿与我们这些受长辈阴荫的子弟们有何交集,只是醉心学问。
总之相处起来都不容易。”
他说到这里,眼中突然亮起些光彩:“说起来,我之前便听闻九湖陆家有一位庶子,据说要……要与那南国公府的剑道天骄南禾雨成婚?”
陆景仍然极坦然,他笑着点头,小声对那陈玄梧道:“确有其事,只是如今南国公府的南风眠归来,也不知南府是否看得上九湖陆家。”
陈玄梧仔细看了陆景一眼,称赞道:“景兄倒是坦然,那小国公立下了大功劳,回了太玄京,南国公府的地位便水涨船高,南老国公想要寻个入赘的,只怕那些没落大族的嫡子也是愿意的。”
“而且,我听说陆府那庶子不受族中宠爱,也并无什么出彩的地方,想来那天骄南禾雨也是不愿意的,毕竟南禾雨年不过十九,一身元神剑术却已出神入化,即便是我……我家长辈说起来,也三番五次的夸赞。”
“不过,你们陆府倒也不必担心,老国公重诺,既然已经立下婚约,便不会反悔。”
陈玄梧也许是许久未曾说话了,今日遇到陆景这个同龄人,打开话匣子,便不曾关上。
不知为何,陆景看着这少年的眼神,眼中纯净澄澈,并无丝毫恶意,只是在说些心中的印象,所以即便话这般多,也让他生不起厌烦来。
于是……他心中一动,顺势问道:“玄梧兄,这南禾雨真就这般出彩?”
“何止出彩。”
陈玄梧神色有些萎靡:“我家长辈总拿我与她比较。
南禾雨十二岁修行,十三岁便已元神日照而游,十四岁去了禹星岛跟随剑道大宗师洛明月习元神剑术。
十五岁,便也能御剑九十之数,剑气纵横间,繁星失璨,流水成旋,手中那一柄千秀水更是传天下的名剑,与她相比,即便是这偌大的太玄京中,也只有几位极尊贵者能相提并论。
如今南禾雨年不过十九,却已败三位剑道大家,声名响彻天下……
莫说是九湖陆家那一位庶子……便是许多享誉盛名的少年强者,都不可与她争锋。”
陈玄梧说到这里,顿了顿,这才道:“你们陆家那一位少爷运气倒是极好,追求南禾雨的贵胄少年数量不少,最终南禾雨竟要与他成婚。”
这白衣少年说到这里,又抬眼看了一眼陆景。
“说起来,那庶子年龄大约应当与学长相仿,是学长的堂兄弟亦或是……”
“是我。”陆景面不改色,轻声开口。
“嗯?”陈玄梧不解。
陆景仍然不动声色,坦然道:“玄梧兄口中那即将入赘南府,迎娶天骄南禾雨的陆府庶子,是我。”
第五十六章 待机脱樊笼,马前问陆江
沉默。
陈玄梧便如此坐在陆景身旁,身躯有些僵硬,眼神也有些躲闪。
他虽然不曾与陆景说些难听的话,但却当着陆景的面提到过陆府庶子、赘婿等等字句。
这在陈玄梧看来,也是极无礼的。
因此,他额头甚至渗出细密的汗水,神色也很不自然。
陆景则是多看了他几眼,继续摊开身前的书页,拿起笔,轻声笑道:“玄梧兄倒也不必如此,你说的俱都是实情,语气中也并无奚落嘲笑,又何须不好意思?”
陈玄梧这才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看了陆景一眼,半晌过去,这才犹犹豫豫道:“景兄,你有一样是极好的。”
“便是你这相貌,除了貌若灿灿星河,闪耀绝世的中山侯之外,太玄京中几位美貌少年,至多与你伯仲,胜不了你太多。”
陆景听到陈玄梧一本正经的夸赞他样貌,便知道这是这位白衣少年缓解尴尬的方式,大约也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夸赞了。
他正要说话,陈玄梧却又看到了陆景抄录的哪一本《世途》。
“咦,景兄你的字果然不凡,龙骨凤羽,堂皇间又有诸多尊贵气,怪不得书楼里的先生找你来抄录典籍。”
陆景摇头,执笔落笔,笔墨染出,陈玄梧则更惊诧了些。
他又仔仔细细看了十几息时间,心道:“我之前听说,陆府庶子并不得宠,府中也少有人教他,今日见了正主,便光是这一手笔墨,也鲜有人能相提并论。
而且少年之躯,便能入书院二层楼,从中可知眼见为实的道理。”
“只是……即便是书楼二层楼的弟子,没有功名、不曾修行,也无妙笔文章,那与南禾雨的距离也仍犹若鸿沟。
想来这一位景兄这般坦然,大约也是因为心中其实是期待与那等的天骄之女成婚的。”
陈玄梧在胡思乱想。
陆景脑海中却仍然想着陈玄梧方才的话语。
其实他与南禾雨成婚,并非是他迎娶南禾雨,而是南禾雨迎娶他。
这听起来有些尴尬,事实其实确实如此。
这陈玄梧刚才说是成婚,说是迎娶,其实也是顾虑陆景这个陆家人的脸面。
“说起来,我嫁给南禾雨……听起来确实有些羞耻了。”
陆景嘴角露出些许笑容。
他已经身落贱籍,“嫁给”南禾雨其实已成了既定的事实,正因如此,原本陆景念头其实也算通达,对于这事实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排斥。
毕竟他在陆府中本就受人白眼,陆景和青玥对于陆府俱都没有丝毫的眷恋和不舍可言,于是去不去南府也就无甚所谓了。
更何况现在的陆景穿越而来之前,这件事情便已经定下,他的户籍都被记录在了南府外册上,不容他反驳。
可是后来,南家三番五次毁约,南禾雨前来陆府“格马腿”、南雪虎前来寻衅这三件事情之后,陆景对于成为赘婿、入赘南国公府、与南禾雨成婚这些事,俱都多了几分反感。
“如今,南风眠回来了,若是南国公府毁了这婚,自然最好。
他们若是不悔婚,便是这般拖着,对我来说也是一件极好的事,等我羽翼渐丰,总有脱离樊笼的法子。”
“而且这南家小姐既然是天骄,在这广大太玄京中,也有诸多爱慕她的人,那她自然也应该去找一位天骄才是……我这样的庶子大约是不配的,否则,南国公府又如何会三番五次失约?”
陆景想到这里,神色越发坦然起来。
一旁的陈玄梧也看到陆景风轻云淡的神色,看到他眼中的坦然、顺畅。
“这陆家的陆景少爷,心性倒是极好,他能入书院,便是个有才的,有才而坠贱籍,无法科考,又听说他屡次被南国公府推迟婚约,这本应是奇耻大辱,在他眼中却似乎并无什么大碍,其中也没有夹杂什么怨愤,也没有怨天尤人,只有许多温润、平静,这倒令人敬佩。”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份平静温润,竟出奇的令陈玄梧也平静起来。
他想了想,又站起身来,精挑细选了一本典籍,回来在陆景不远处坐下,细细看书。
偌大的修身塔第四层中,两位少年便在一群中老年儒生之中为伴,自得其乐。
直到酉时初,陆景才站起身来,正准备回去。
却看到陈玄梧有些羡慕的看着他。
“玄梧兄……不能出去吗?”
陆景挑眉,问他:“你这两个月,便整日在这修身塔中?”
陈玄梧撇了撇嘴:“也能出去,只是我家长辈严厉了些,令我不可在书楼闲逛,出了修身塔便只能回……家中,回了家便要考校学问,与其如此还不如待在修身塔中,这里也有床铺,不过只是需要和其他书楼弟子同住。”
“那你又如何用餐?”
“自有人送来的,景兄快些回去吧,不必担心。”
陈玄梧有些无奈道:“只是周遭没有说得上话的,便有些无趣。”
陆景这才知道,为何陈玄梧看到他,会那般主动,原因大约便是两个月以来,始终身在修身塔中,与这些皓首穷经的学究待在一起,确实有些无趣。
看到一位同龄人,自然是欣喜的。
“其实,书院二层楼最无趣,若能进了三层楼,便是天下各色一等一的大天才,少年者也极众,反而没有这般难熬。”
陈玄梧说话总是和和气气,眼神也一如既往的澄澈。
陆景这便与陈玄梧告别。
出了修身塔,陆景想了想,又去了一趟二层楼的饭堂。
书楼饭堂,个中的妙处字自不必多言,价格便宜不说,菜式齐全,看起来闻起来,也都是色香味俱全。
陆景带了许多吃食又沿着那一条小路,回了陆府。
刚刚到了陆府西门,正要进门。
身后突然有马蹄声传来。
慢慢提升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似乎是一片好马。
陆景转过头去,竟看到陆江正坐在一匹黑马上。
这匹黑马棕毛长长披散,高高仰着头颅,眼神明亮,肌肉虬起似乎充满着炸裂一般的力量。
而马背上的陆江也穿了一身黑衣,脊背挺直,身躯昂然,体格翩翩,再配上他不俗面容、奢豪穿着,确实是一位擅武的大族少爷!
“钟夫人让他思过一月,这才半月不到,便已经出来了?“
陆景神色不改,自然知道这其中周夫人、朱夫人俱都起了极大的作用。
“同样是受罚,若受罚的是我,那这一月思过恐怕少一日不行,而陆江……”
陆景想到这里,又想起青玥一事,他嘴角露出些许笑容,轻轻摇头,便想要走入府中。
此时,一阵阴冷的秋风吹来,将周遭树梢上已经枯萎的树叶吹下来,残叶飞舞在天空中,发出簌簌飒飒的响声。
原本缓慢的马蹄声,却在这狂风中,更快了几分。
踢踢踏踏之间,便已来到陆景身后。
陆景仿佛不曾听到这马蹄声,依然缓缓的走着,甚至不去回头看一眼。
陆江跟了一阵,大约觉得无趣,又策马来到陆景身旁,与陆景并排而行。
那黑马巨大的阴影,遮住夕阳的余晖,不让那光落在陆景身上。
直到这时,陆景才转过头,看向陆江。
“堂弟。”陆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不曾望着陆景,只是策马前行:“你入了书楼?”
陆景继续向前走,不答。
陆江又道:“入了书楼,即便你仍是贱籍,无法科考,无法出仕,身份中就是不一样了,多了一重书楼弟子的身份,说出去也是有几分脸面的。”
他在陆景耳旁刮噪,陆景却始终不予理会,只是向前走着。
陆江皱了皱眉头,冷哼一声道:“陆景,我来与你说话是想冰释前嫌,你能入书楼,说不准南国公府便接纳了你,到那时你高低是一个富家翁,虽是一介赘婿,却也能够令我高看一眼。
往日你我的嫌隙不大,只是那时你地位卑贱,又与我作对,我自然咽不下那口气。
如今今时不同往日,我来与你说话,你却这般反应……莫不是以为入了书楼,你便就此高飞,一去千里了?“
陆江说到这里,嘴角也露出些笑容来:“书楼弟子也有高低之分,书楼乃是求道之所,不是结党之地,不会庇护你,南雪虎若要杀你,书楼绝不会管。
你入了书楼,但身上的贱籍仍在,只怕会随你一辈子,贱籍之下,便是高高在上的驸马也脱不了那层枷锁,如此种种……陆景,你还以为入了书楼,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吗?”
陆江语气平缓,话语中却带着几分怨气。
原本始终走在道路上的陆景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陆江。
“所以……五堂兄这是恼羞成怒了?”
陆景语气竟还带着些感慨,叹气道:“五堂兄心中大约是觉得,你好心好意前来与我说话,与我和解。
我却不曾应答,不曾以笑对你,反而对你不理不睬,大致又觉得我是入了书楼,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才这般反应?”
陆江也勒马停住,看着陆景,眼神逐渐阴沉起来。
风吹得马鬃轻扬,这一匹陆江新宠却屹立在原地,不曾有丝毫动作,甚至马头都不摆动分毫,只是鼻子里喷出热气。
陆景侧头,认真道:“往日我地位卑贱,你需要通达自身念头,就要将对于被南雪虎利用的气,泄到我身上。
如今我心中有气,不愿理睬你,你却又觉得是我入了书楼,却不知世道艰难,自视太高……”
“怎么……这天下的道理,都让堂哥占尽了?”
第五十七章 佳人相候七十年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所以当这秋风起,当这陆景平静的声音,落入陆江耳中,陆江神色也更阴沉了些,便如同落了白露寒霜的草木一般,晦暗难明。
他仍然高高坐在那一匹价值不菲的珍贵黑马上,低头俯视着陆景。
陆景则在抬头仰望着他,可眼中并无敬畏,也不惧怕,有的便只是沉静。
“所以……你不愿与我和解?”
良久之后,陆江突然发笑,脸上笑容中却并无多少笑意。
他凝视陆景,探下些身子来道:“这陆府极大,却也极小,往后你我还要见许多次,今日我与你说话,便是最后一次。”
“也许再过上些时日,南府退了婚,那南府天娇小姐给你写一封休书,你便会知道寻常的书楼弟子也无法翻去这宗族的牢笼!
到那时,陆景你大约便会知晓今日便不应当与我说这些话,不该有这可笑的风骨。”
陆江说完,便直起身子,拉了拉马缰。
长鬃黑马马蹄高高抬起,黑马距离陆景极近,强烈的劲风从陆景身上呼啸而过。
可陆景却始终不闪不避,仿佛没有看到这黑马压迫而来,脸上也并无多少恐惧之色。
最终,马蹄落下,却是踏在地上的灰砖上。
“喀嚓!”
两块硬度极高的灰砖应声而碎,被踏出两个蹄印。
陆江冷笑一声,策马而去。
陆景却仍然站在原地,微笑道:“堂兄,今日我要告诉你,你我之间并无和解的可能。”
“在你看来,你我之间是极小的嫌隙,你不过死了一匹马,失了一个下人,可那一日若是我败在张元手上,只怕我便如你所言,应是死了、废了,最好的结果便是在床榻上过上一生。
这等的嫌隙,堂兄,你说和解便和解?又如何和解?”
策马走在前方的陆江,身躯一僵,就连那握着缰绳的手都紧了紧,让那一匹黑马脚步略略一顿。
可紧接着,陆江头也不回,声音却从马上传来:“希望你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陆江就此离去。
陆景也缓缓行走在林荫道上。
“小人无节,弃本逐末,喜思其予,怒思其夺。”
“他将与我和解当做给我的恩惠,却不愿想起我和他之间的恩怨,究竟因何而起。
而且……他今日与我和解,昨日却还在那贵客一事上动手脚,无非是从以势镇压转为行些阴厉的勾当,令人不耻。”
陆景一眼便看透了陆江深藏着的念头。。
陆江虽与他一样,都是陆府庶子,在陆府中的境遇却和陆景大大不同。
他生母以前得宠,攒下了不少钱财,又讨好了陆重山正妻朱夫人。
陆江在府中自然是如鱼得水,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而今又自认为受了许多委屈,怎会这般轻易和陆景和解?
“小人难姑息,这样也好。”
陆景眼神闪烁,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一路进了陆府,又来到自家小院,却发现院里还有两位客人。
一位是陆漪,这少女人穿着一身粉色的缕金挑线纱裙,披了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身上的配饰有云脚珍珠卷须簪、红翡翠滴珠耳环,腰间还配着一枚玉佩。
一看便极得二府宠爱。
只是今日的陆漪,并不如往常那般活泼,眉眼中竟还有许多哀愁,令陆景有些意外。
往日里陆漪在这陆府中,最无忧无虑,可谓旷然无忧患,宁然无思虑。
终日便在陆府中顽耍,偶尔也出陆府,呼朋唤友行些诗会,耍些剑术。
今日看起来,却无精打采。
陆景看在眼里,却并不准备询问些什么。
陆漪到了,另外一位客人自然便是盛姿。
盛姿今日竟着了些淡妆,略施粉黛,大约上了些玉女桃花粉,唇也鲜红,看起来更美艳了许多。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细看诸处好。
她原本坐在石桌前,与陆漪说话,远远看到陆景来了,便站起身来。
远处的青玥脸上还带着些泥土,大约是方才在松花园里的土。
她也看到陆景来了,脸上顿时露出笑靥来。
“陆景。”
盛姿脸上带笑,朝后指了指石桌。
那石桌上,正摆放着一套笔墨纸砚。
仔细看去,这一套文房四宝极好,笔是河梧道的千年红桑笔,纸页看起来便非常细腻,比起河绸纸更好,还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
陆景并不知道这纸来自哪里,只知道这样的纸一定极为贵重,哪怕是在这豪奢陆府中,他也不曾看到过这等品次的纸笔。
至于那砚台,则通体都是由白玉制成,雕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白虎,看起来精致非凡,价值不菲。
盛姿看到陆景的目光落在石桌上的文房四宝上,笑道:“我上次前来,本来要与你说两件事,只是因为陆府长辈请你,便只能搁置下。
所以今日又来叨扰,希望你不会厌烦。”
盛姿说起话来仪态万方,丰姿冶丽,再加上她皓齿蛾眉中的少有的英气,令人心折。
尤其是眉心那一点樱红,更平添了她许多少女韵味。
陆景笑着摇头:“此事青玥与我说了,不过是写一幅字,又哪里值当叨扰二字?”
他说话时,青玥已然为他倒来热茶,接过他手中从书楼饭堂中带来的许多吃食,径自去侧屋准备了。
她无一句话,可眉眼中的温柔与挂念,却都被盛姿看在眼里。
盛姿好奇的看了青玥背影一眼,这才转头对陆景道:“今日此来,是为了我一位好友,我那好友身份尊贵,家教却也严了些,轻易出不得府。”
“只是恰好我这好友还有一位青梅竹马,便也是他心上人,正巧他准备了许久,要送一幅字画予心上人,我这好友画技尚可,只是这笔墨功底并不如何深厚,又恰好看了你送我的那几句文章,便想央你在他画中写上几个字。”
盛姿三言两语,便已道明来意。
她行事大方果断,并无丝毫拖泥带水。
盛姿是陆景在这一处世界少有的几个朋友之一,不过是提几个字的请求,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他点头问道:“不知是要写哪几个字?”
盛姿先是指了指石桌上的文房四宝:“我那朋友极用心,这章槐书院的金页纸是用来给你练笔用,那一幅画我今日也带着,等你练好了那几个字,执笔提上便是了。”
盛姿说到这里,又朝着陆景眨了眨眼:“我那好友身份不俗,平日里并不缺什么,自然也没有平白让你写字的道理,所以还备下了一份礼物,这桌上的文房四宝只是饶头。”
她说话间,伸手解下腰间一柄剑。
“这算是我与那位好友,送你的礼物,你入学书楼,便已是儒生,腰间又怎能无一柄君子剑?”
陆景皱了皱眉头,他仔细看盛姿手中那把剑。
这一柄剑大约只有二尺,看似是一柄配饰所用的君子剑,剑柄看起来晶莹剔透,是由白玉制成,其上篆刻着白云流水,剑鞘是则是一种黑色檀木,竟然还飘着些香气。
“这君子剑一看就极贵重,我不过写几个字,如何能受这样的重礼?”
陆景看了几眼,便摇头道:“盛姿,你与我之间也算熟识,也知我的性格又怎会无功受禄?”
陆景倒也并非是自命清高,只是这天下的事,或多或少都有价码。
他的字确实写得好,可字因人而贵,如今身无功名,又无声名,陆景也知道他的字是不值这么一柄君子剑的。
贸然收了,便是欠了别人的情,往后遇事只怕还是要还的。
正因如此,陆景才会这般果断的拒绝。
“区区几个字,我送你便是,你自拿去当人情便是。”
他说到这里,迈步走到石桌前,研墨执笔,又轻轻将那一沓金页纸推到一旁,笑道:“提几个字,并不需多练,那一幅画在哪里?”
盛姿怔然片刻,连忙从长袖中拿出一幅画来,仔细摊开。
陆景落眼,只见那画上画了一把陈旧的木椅,木椅上则是一位神色清冷,露出几分病态的少女。
那少女眼帘低垂,无精打采,眼中甚至无几分希望。
而远处,一轮太阳映照而下,落在那少女身上,却让少女多了些生机。
小桥流水、古树奇花……许多意象在那画上栩栩如生。
很明显,作这一幅画的人很是用心。
盛姿在一旁说道:“便提上‘你再不来,太玄京中就要下雪了’,这十二三个字便可。”
你再不来,太玄京中就要下雪了……
陆景挑眉看了盛姿一眼,盛姿点了点头。
他这才落笔。
——
今日小院里的饭菜,并不寒酸。
书楼里的饭堂有些声名,无论是盛姿还是陆漪都吃得极满意。
就连青玥也额外多吃了几块清水煮好的羊肉。
直到最终,盛姿苦劝,陆景也不曾收下那柄君子剑,最终折中之下,只能将那一套文房四宝留下。
只是最后,盛姿坦然而笑:“这柄剑本就是我为你准备的,你今日不收,我便替你收着,等你成婚那一日,腰间是要配剑的,届时我再送你。”
她说完便与陆漪离去。
站在陆景身旁的青玥望着盛姿离去的背影,有些感叹道:“少爷,盛家小姐那位好友可真是痴情。”
“什么?”
“我听盛家小姐和陆漪小姐聊天,她说起方才那一幅画的主人,据说那位贵人退了极适合他们族里的婚事,便是为了等画里那位双腿有些……不好的小姐。
这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
陆景听到青玥的话,也不由点头:“这样说来,那贵人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
青玥双手背在身后,朝着陆景笑。
她心道:“七个年头,好长啊,可我觉得我能等少爷……”
“七十年。”
第五十八章 洞妖命格,人不如鬼!
也许是因为白日里刮了风的原因,刮去了空中的云雾。
今夜,深蓝色的天幕上挂起繁星,密密麻麻,洒满了辽阔无垠的夜空,仔细看去,这些星辰就好像是从大伏太玄宫中发芽,横贯中天,继而洒向周遭的天地。
陆景和青玥看了好一会星星,又打了些水来,给那一朵瑰仙浇水,为她松土。
这瑰仙早已被陆景从院中移植到一个开了口的花盆中,被他拿到了里屋中,以防万一。
今日浇水之后,那瑰仙竟然发出些奇异的光来。
陆景元神出窍,用鹿山观神玉看了眼其中那一只大妖,却发现那大妖身上的奇异气息更浓郁了些,每朵花瓣周遭流淌的神秘气也浓厚了许多。
“这神秘的气流,应当便是元气。”
陆景目光落在那些花瓣周遭,正在思考。
一道道信息再度流入他的脑海中。
【泰:小往大来,吉亨!】
【大吉事毕。】
……
种种信息游荡于陆景脑海里,陆景也感知到他脑海那金光宫阙周遭,已然又多了一道阳橙命格。
又有二十道命格元气,飞入其中,这让他有些意外。
他感知那瑰仙中的大妖,却发现这大妖仍未苏醒,依然沉睡着。
“这趋吉避凶命格不知是如何判定的,如今这瑰仙大妖并未苏醒,我得了这命格、得了这命格元气,再将瑰仙大妖一脚踩死,不知会发生何事?“
陆景心中颇为好奇。
这等好奇他之前便已有过。
比如他在最初修行武道与元神之时,曾选择大凶之象,两者同修。
当他念头落定之时,趋吉避凶命格便已经有了反馈,获得了修行奇才命格以及一道机缘。
他也曾疑惑,如果他现在不再修行武道,而是专注修行元神,不知又会发生何事。
“君子既诺,不可轻毁,选择了道路也不可轻易半途更易,而且……这趋吉避凶命格如此神异,既然如此轻易判定,必然有其原因。
我如果轻易更改,也许会有大厄运、大灾殃!
现在我实力低微,不可冒险,也许以后还会有机会验证这一道炽金命格的隐秘。”
陆景想到这里,念头终于通达。
他又将自身的注意力,转移到已然悬浮在炽金宫阙一旁的【洞妖】命格上。
“这洞妖命格,可以轻易的感知妖气,看到潜伏着的妖物?”
陆景不由将目光转移到一旁的瑰仙上。
当他的目光落于瑰仙,那阳橙命格化作一道流光,闪烁在他的脑海里。
他眼眸瞳孔丝毫无变,但看到的景象却大有不同。
只见那朵瑰仙上,流露出浓郁的绿色光芒,闪烁升腾,令人陆景有些惊喜。
“这等命格倒是极好用。”
陆景满意的点头,他忽然想起大儒季渊之那一本《知慎》典籍中曾经说过,天下妖鬼不计其数。
山野中有之、河海中有之、世俗大城中有之、人迹罕至处有之,人山人海处……亦有之!
那道士李神虚批注的《世途》中,也有这等看法。
“那我陆府中是否也有妖鬼?”
陆景突然心生好奇。
他看向窗外,夜空中的星此时也已略微黯淡了许多。
“既心有此念,不妨去看一看。”
陆景端坐在床上,出窍浮空,躯体留在原处。
他心念一动,元神便从窗中浮空而去,游走在这偌大陆府中。
陆府极大,比起其他伯爵的府邸,不知道大出多少去。
这也是因为陆家先辈们的遗泽,朝中还有许多人记得陆家的功绩,所以也不曾受到言官弹劾。
他游荡了许久,这夜晚的陆府也并不宁静,偶尔隔着极遥远的距离,便能够察觉到一股股澎湃浩荡的气血,如同火炉一般,烧灼虚空。
陆景知道这些气血火炉,来自许多陆府武道强者,他感知到这等强者,便敬而远之。
那神明感应篇中记载,据说修行到了熔炉境界,躯体以内五脏六腑就好像是燃烧着一朵朵旺盛的气血火焰,便如同一座炽热的熔炉!
一旦有鬼魂、元神靠近这个层次的武道修士,离得近了些,他们的气血熔炉便会越发旺盛,他们也自然会有所感知,熔炉中的气血火焰也会灼灼燃烧,烫伤寻常元神。
而到了雪山境,雪山纳元气,熬炼全身,熬炼眼眸,从而褪去凡眼……雪山境界的武道修士,便能够看到鬼魂、元神!
“武道、元神两大体系各有强处,不分伯仲。
我若能尽得两者之妙,必然胜过其他同境界修士许多。”
陆景一边思考,一边继续浮空游逛。
不知不觉间,他游荡到了东院。
一入东院,陆景突然皱了皱眉头,朝着远处看去。
那里有一处池塘,其中有许多价值不菲的鱼儿,供东院的陆姓贵人们观赏。
陆景平常很少去东院,也只游玩过几次,平日里除了风光美些,倒也并无奇特之处。
可今日,当陆景望向那池塘,那池塘中一道炙热、炽盛、光芒璀璨的气血漩涡便如同一轮大日一般灼灼燃烧。
在陆景元神眼中,整个东院几乎都被染成了赤红色。
陆景连忙停下脚步,悄然退了出去。
“这陆府东院去不得。”
陆景心有余悸,如方才那般旺盛的气血漩涡,必然是有一位极强的武道修士在其中练武,激发气血。
那气血漩涡煌煌灿灿,如日高照,气血激荡灼烧,强大不凡。
若他贸然靠近,且不说被那强者发现,便是靠得近些也会被那气血漩涡卷走,元神就此被烧融!
“这深夜修炼武道,迸发出炽盛气血的,不知是不是那位黑衣的吴悲死。
怪不得说贵胄府中妖鬼不存,有这样的强者坐镇,寻常妖鬼,有哪里胆敢靠近?”
陆景一边四处,一边朝上游荡,不知不觉又来到北院。
飞过清流亭,再往那一边,便是别山院。
陆景感知到方才那气血漩涡,知道陆府这样的武勋世家其实卧虎藏龙,并不敢飞得太高。
保不准便有哪一位雪山强者炼化了眼眸,看到他在空中游荡。
但以他的高度,还是能看到别山院北侧的房舍。
明明已至子时,那房间中却灯火通明,陆景元神仔细听取,却还从其中听到陆江和周夫人的声音。
隐约见,他还听到许多熟悉的名字。
陆景、青玥、重安王妃……
陆景眼睛微微一眯,又仔细看了看这别山院。
其中偶有气血旺盛的守卫走过,却离陆景极远。
于是陆景便朝着陆江院里的房舍漂浮而去。
来到窗户一侧,陆景并未穿墙而入。
他仔细倾听,房中的陆江和周夫人之间的交流,已经进行到一半,却仍然被陆景捕捉到蛛丝马迹。
周夫人前些日子那一场大病,令她至今萎靡不振,神情恍惚。
可是她仍疼爱自己这独子,语气中满是溺爱。
“江儿你又何必闷闷不乐?你与那陆景的嫌隙我已找到法子为你出气。
便如我所言,重安王妃明日傍晚便到府里,我向钟夫人推荐由那和陆景相依为命的侍女前去侍奉,我听说重安王妃平日里极挑剔,陆景房里清苦,那青玥又何曾见过什么世面,知道什么礼仪?去侍奉王妃少不得要挨罚……”
陆景听到这里,眉头不由紧皱,眼神也越发平静。
令他意外的是,陆江却道:“娘亲!我与陆景有仇怨,是想让那陆景与我低头,让他付出些悖逆于我的代价!
如今他入了书楼正得志,朱夫人又说不得因陆景而开罪南国公府,我奈何他不得。”
“可现在南风眠回来了,南府有了后继者,南禾雨那等天纵之才又如何甘愿委身于陆景?不消说,自是要退婚、写休书的。
等到那时,再慢慢平了我胸中那口气也就是了,他还能飞了不成?
娘亲,我与他的宿仇,平白拿一个丫鬟出气?这岂不是失了我的脸面,便让我如那没本事的小人一般。”
陆江语气里有些无奈,似乎不耻于自家娘亲的做法。
没想到那周夫人又道:“你还不曾看出来?陆景与那丫鬟相依为命,两人比亲人还亲,青玥受了责罚,那陆景能讨了好处?而且陆景事后必然听闻是我向钟夫人推荐的丫鬟,心里有气,你再使些手段,他必会冲撞你。
你是他堂哥,于情于理受不得他的冲撞,到时候你师出有名,便是豪打他一顿,也无人能说些什么,只要不打死打残便是,以你的能耐,让他受些苦大约并不难吧。”
周夫人一些话语,陆江更是沉默下来。
良久之后,陆江有些迟疑道:“这重安王妃乃是贵客,青玥若是冲撞了王妃,又是母亲你推荐那陆景的丫头前去侍奉她,罪责岂不是还要落在你身上。”
却听周夫人又笑道:“你太愚笨了些,钟夫人不知我从顺和伯妾室嘴里知道了王妃易怒的性格,便是青玥冲撞了王妃,老太君和钟夫人责问下来,我道几声怨,这事也落不到我头上。
江儿,我之所以这般做,还是为了先顺你胸中一口气,等你念头通了,便好生修炼武道,莫要再招惹这许多事端,老爷的心思已不在二府,我们虽有些路子,但还需你自己有能耐才行。”
“等出了这口气,若事情真如你说的那般,南府退了婚,这陆景不过是个受老太君和钟夫人厌憎的,自能落在你手上,便是大府老爷回来,我们不能将他打死了去,我也能与朱夫人说,还是在那青玥丫鬟上做文章。
据说陆烽早些年里向陆景讨要过青玥,我不为你求,为陆烽求,没了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青玥,也够那陆景苦一阵了……”
窗外的陆景仔细倾听了好一阵,这才缓缓飘回西院。
他回到肉身,只觉得他胸中也有一股气,无法通达,无法顺畅。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我今日去寻妖鬼,没想到陆府中还有不如妖鬼的。”
陆景深吸一口气,起身拿出他从泰和堂中买到的许多草药。
又拿出顺道买的一杆小秤。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这次的事,只可隔夜,绝不可隔日,否则我心绪难平。”
陆景脑海中,猿心丹的丹方浮现开来。
又想起鹿山观神玉关于猿心丹的描述。
“丹方极简……我原本还想在书院寻一位丹师仔细配置,务求丹药效用达到极致,但是如今……”
“只须我能突破气血境,明日清早打残陆江……”
“便可。”
第五十九章 清晨未明,马落陆江
翌日清早。
陆景缓缓打开房门。
秋日早晨,秋风未起,秋叶已落,风渐萧萧,黎明的光揭去夜幕的轻纱,朝阳已经露头了。
陆景神色平静,眉眼中并无丝毫的戾气,他一如既往的打开院门,坐在石桌前。
只是,他今日不曾读书,反而便如百无聊赖一般,注视着院外。
大约过了盏茶时间,青玥已经起床,她看到陆景坐在石桌前,便温柔一笑,为陆景打来热水,供他洗漱。
陆景仔细洗了脸,又指了指石桌上一封信,对青玥笑道:“我写了一封书信,你这便去拿给蔷小姐。”
青玥睁大眼睛,虽不知陆景这份信里写了什么,却还是轻轻点头。
“你送了信,便回院里来,为我煮上一碗面,我吃了面还要去书楼,白日里应当是不回来的。”
陆景说到这里,似乎又想起什么,又道:“你多做上一碗,我带回书楼去。”
青玥仔细看了陆景一眼,心中突然觉得今日少爷有些不同,往日的少爷,从不会叮嘱这许多。
但陆景开了口,青玥正要动身去宁蔷的院里送信。
远处突然一阵马嘶声传来。
紧接着,陆江便骑着那匹马从远处那一条林荫道上走过,朝着西院之后那一座马场而去。
“陆江新得了这匹黑马,哪有不跑的道理?”
陆景嘴角露出些许笑容,他站起身来朝着青玥摆了摆手:“你这便去送信,我在这院外走走,清晨的天气最适合散步。”
青玥笑眯眯点头,目送陆景离去,便也出门朝着宁蔷小姐的院里去了。
而陆景仍然慢条斯理,一步一步走向了马场。
此时尚且极早,马场中尚无小厮在。
陆景也一路踏着林荫道上的石子小路,前往马场。
既便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陆府,在这寸金寸土的十里长宁街,也无法拥有太大的马场。
但平日闲暇随意跑一跑马,这小马场倒也已然足够。
陆景踏入马场中。
却见远处陆江正坐在马背上,那健硕黑马四条腿肌肉尽显,马眼中甚至射出一道凌厉的光芒,马身上偶尔还弥漫出强盛的气血力量,强而有力。
陆江极爱马,便在这马背上自得其乐。
他在马场中不过跑了三圈,便看到远处马场入口,有一位少年缓缓走来。
那少年一如既往,仍穿着一身青衣,衣着朴素,眼神也如同往常那般平静。
脸上的表情也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陆景?”
陆江皱了皱眉头,他握着马缰,控马走向陆景,又高声问道:“陆景,你在这马场中做什么?”
陆景并不回答,只是仍然缓缓朝着他走来。
陆江眉头皱的越发深了,又冷哼了一声:“你越发放肆了,族里自有规矩,堂兄问话,你又如何能无视之?”
他语气严厉,陆景神色却丝毫不变,依然朝他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近了。
陆江不解,他紧了紧另外手中的马鞭,冷笑一声道:“你是神志不清了?可需我……”
噼啪!
他话语未落,已然来临他数步之内的陆景身躯之上,却猛然发出一连串的爆响!
刹那间!
便如同浪潮拍岸,陆景身上的气魄骤然间跃升,身躯狂暴向前压来,周遭的空气都被摩擦,发出轰鸣声。
此时此刻,原本看似斯文书生的陆景神色依然平静,但右手成拳,朝着前方的陆江身下黑马一拳轰杀而去!
陆江猝不及防。
自陆景出现到上一瞬间,他从未料到这无用书生竟然会如此果断的出手。
而且,其势绝不弱!
那匹黑马已然被陆景气血席卷,马惊!
前蹄高高抬起,便想要避开。
可陆景这突兀一拳爆发,恐怖的力气便如同鳄魔之口,鳄魔铸骨功在此刻发挥的淋漓尽致,周身每一寸皮肉筋膜,每一块骨骼都震荡到极致!
他极其凶猛的力量狂暴开来,轰然打在那黑马马身。
一拳正中黑马!
也不知陆景这一拳究竟蕴含着何等可怕的力量,那壮硕的黑马挨了这一拳,偌大的躯体猛然巨颤,紧接着,一道马血从黑马胸口激射出来。
陆景一拳轰出,竟然瞬息之间穿透了马身,轰入黑马胸腔!
这一匹马瞬间暴死。
马眼马鼻马口中,俱都流淌出鲜血。
凶猛的气力从黑马胸口衍生,让这一匹马骨骼碎裂,五脏破碎,轰然倒在地上!
这一切,仅发生在须臾之间。
当陆江高高跃起,落在轰然倒地的黑马前,他脸上竟还是难以理解、无可置信!
“陆景?你疯了?”
他高声怒吼,但身上却有一股狂风一般的气力涌现出来,浑身的气血疯狂涌动,落入他的四肢百骸。
“无端袭杀堂兄!陆景,你真是疯了?”
他厉喝声传来,炽热的气血升腾在他躯体中。
他左腿迈出一步,右手成掌狂暴的气血汇聚在他右掌中,打在空气中,便如同惊雷炸响,直落陆景面门。
可是陆景依然无话,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依然风轻云淡。
躯体却猛然前移,又在瞬息间高高跃起,左腿便如同一道巨鞭抬起,卷动气浪,竖抽而下!
鳄魔落尾!
也正是在此时。
陆江敏锐的意识到,一重又一重的气血力量,从陆景身上弥漫出来,便如同潮水一般连绵不绝。
这等气血厚重而又雄浑,夹杂在陆景腿上,让眼前这位书生便如若杀敌武夫一般,令人生畏!
“气血境?气血如潮百十重!气血境巅峰?”
在震耳欲聋气血轰鸣声中,陆江惊骇间却无丝毫迟疑。
他右掌仍然向前,躯体横移间,头腿狠狠前抬,气血轰然间,他的膝盖便如若巨锤,捶向陆景劈落下来的腿鞭!
空中陆景腿鞭依旧,上身后翻,气血隆隆间,躲过陆江一掌。
腿鞭却和陆江的膝锤硬生生撞在一起。
轰隆!
一声巨响。
正面受到巨大力量冲击的陆江,另外一条腿下支撑的马场草地猛然间尘土飞扬,气血抒于地,便被轰出一个大坑来。
陆江身躯巨震,这一次交锋,印证了他的想法。
“确是气血巅峰,这陆景往日里在藏拙!”
他强忍着碰撞巨震,于那滚滚烟尘中,身躯猛的一闪,脚下大地再度破碎。
他若雄师扑虎,魁梧的身躯矫健不凡,转瞬间在气血加持下,就已经来临方才飞退的陆景上空。
他双臂一同前落,双拳掀起气血重重,骨如钢铁,气血如浪,硬生生落下,就要砸碎陆景头颅!
此时此刻,陆江并不愚笨,他已看出陆景的目的,便绝无留手的道理。
陆景身上青衣飘飘,还沾染着许多马血!
当陆江如同天上落石一般轰落,他不退反进,身躯猛然弹射,便如同脱弦的箭矢。
他身上每一寸皮肉紧绷,坚韧无比,骨骼鸣响如同洪钟,不绝于耳。
即便这一刻,他的眼神、面色都丝毫无变,而嘴中却轻轻吐出一个字来!
“呵!”
一字吐露,他脑中元神咒言、印决齐动,倏忽发至。
无夜山呵斥术!
这轻描淡写的一字,便若重锤一般,落在陆江脑海里。
陆江瞬时间便觉头痛无比。
可他炼体有成,身上气血翻涌,不过区区刹那,便已经镇压脑海中诸多疼痛。
可是……仅仅一瞬间,陆景便已经横移二三步,来临他的身侧,右手四指曲起,重重砸在陆江的脖颈上。
喀嚓!
陆江脖颈一扭,剧痛袭来。
陆景却漫步再来,又一拳轰在他的胸口!
浩浩荡荡的气血袭入陆江躯体,他周身上下,爆发出如同雷鸣般的爆响。
这一刹那,强烈的剧痛让陆江眼神呆滞,脑海中翻涌思绪。
“这……又如何可能?”
回应他思绪的,是陆景刚猛的气血,气血重重凝于掌,落在陆江头上。
陆江高大躯体再也支撑不住,轰然落于地上,又砸出许多烟尘来。
陆景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陆江的躯体,这才缓缓转身,朝着马场之外走去。
自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未有任何变化,自始至终他也不曾与这陆江说任何一句话。
他来了这马场。
陆江便倒在了这里。
而他也达成目的,就此回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马场门口。
那刀疤老人赵万两身边,又有两位体格健硕的武道修士。
他们原本飞奔前来,又远远看到陆景缓缓走出,也看到倒地不起的陆江。
赵万两神色不悦,轻轻摆了摆手。
他身后那两位武道修士也停下脚步,便在门口等着陆景。
陆景走到马场路口,朝赵万两点了点头:“前辈。”
赵万两沉默二三息时间:“那一日,你的骨骼明明没有那般坚硬,皮肉筋膜也不坚韧,更不曾达到气血境。”
陆景摇了摇头,道:“陆江约我前来马场,想要杀我,我不得已之下只能对他出手。”
赵万两刀疤动了动:“你有证据?”
陆景仍然摇头:“只需陆江堂兄醒过来,与我对峙便是。”
赵万两仔细看了陆景一眼,又远远看了看倒地不起的陆江,颔首道:“他已经残了,只怕终身都要躺在床上,意识模糊,说不出什么话来,不错,死无对证。”
“可我自有职责在此,要带你回去见老太君。”
陆景抬眼看了看天色,晨光已然大明。
他又低下头,轻声对赵万两道:“马上便有贵客前来,族里闹一个鸡飞狗跳也不是好事。
想来老太君便是审上一番,也至多让我先回去,等过十余日府中的贵客走了,再行处理。
与其如此,不如劳烦前辈去问问老太君,我便在院里等着。”
赵万两身后两个武道修士眉头一皱,在他们思绪中,绝无这般的可能。
可令他们意外的事,赵万两却低头想了想,又抬头,竟出奇道:“倒也无不可,这太玄京太大,你便是想逃,也逃不到哪里去。”
“族人相残的丑事,也确实不该被那府外的贵人知道,既如此……你且先回自家院里等着,我去问过老太君。”
陆景始终不变的神色终于有所变化,他朝着赵万两笑了笑。
又轻轻抹了抹脸上的血液,这才越过他们,朝着自家的院子而去。
他的步伐坚定,缓慢,没有一丝急躁。
留在原地的赵万两看得出神。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少年盛气时,‘曾上妖林灭妖肆,曾落河间斩青鬼’的神霄将军!
第六十章 先生磨剑,少年不愿为鸡犬(谢深夜lak两万赏)
去时匆匆不觉。
可来时才发现,马场距离西院,其实是有一段距离的。
青色的石板路沾染着晨间的白露,泛着清幽的光泽。
陆景便走在这石板路上,一步一步,缓缓而行。
若是不看他身上的血迹,大约只会认为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在晨起散步。
今日清早在马场的事,陆景其实早已深思熟虑。
有能令宁老太君和钟夫人早早便仔细准备的贵客来临,此时府中发生任何事,老太君和钟夫人都愿意短时间内息事宁人。
起码在贵客居住在陆府期间,她们不愿生出丑事来。
等到十几天之后,陆景也有应对的说辞,尤其是南风眠归来的如今,南府树大,他自好乘凉。
而且,陆景行事也有其分寸,又因为路重山的缘故,他并未杀掉陆江,只是如陆江之前想要对他做的那般将他废了。
杀兄乃是大恶,为宗族血脉不忍。
万一因此吃上了官司,只怕因为如今诸多原因下不偿命,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可是若是两人争斗,陆景无意间重伤了陆江,这样的事情便可大可小,甚至不需什么证据,一切看陆府主事者的心思便可。
想来如今,他们是不愿陆景这个赘婿死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若是周夫人与陆江对于青玥的计谋得逞,遭罚事小,若是钟夫人真将青玥划给其他人,这件事便不好解决了。”
现在陆江废了,周夫人只怕也没空搞这些阴谋诡计了。
“只是可惜……这陆江是重山叔父的孩儿,我今日废他是事有英果,陆江屡次暗害便是英,往后如果有机会,还需要补偿重山叔父,毕竟这陆府中,值得敬重的人不多。”
正因如此种种,陆景才会选择以最直接的方法破局。
“武道、元神都需一口顺气,需要一念通达,这样的事情若是不尽早解决,便会如同一座灰尘累就的恶山,镇压在我的心头。
令我心生恶念,令我心绪扭曲,不复这般澄澈,所以……当忍之时可以忍,当断之时则必须要断。”
陆景一路上思考,一路上缓步而行。
又走一阵,他终于来到自家院前。
院子的门虚掩着,里面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陆景推开门,便看到院里宁蔷和林忍冬,正站在那花圃前,仔细赏花。
时值秋日,院里的花都是已经凋敝,却仍有几株坚韧的,正抬头寻着阳光的所在盛开着。
陆景进门。
第一个看到他的是早已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注视着门口的林忍冬。
林忍冬的银发随意束在背后,脸上肤色也白皙透亮,当可无论是眼神,还是唇色看起来也俱都十分健康,并不显得苍白,反而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而她身上那一席乌金云绣衫、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也越发衬得她出众了。
林忍冬看到陆景进来,神色微微变了变。
一旁的宁蔷也循着林忍冬的目光转头,眼神也紧张了起来。
反应最大的,却还是正端来一杯茶走来的青玥。
她手中的茶杯坠落下去,落在院里的青砖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茶杯碎了,那不算珍贵的茶叶洒在地上,泼出一副如山如岳,又有清脆植被的画来。
青玥咬着嘴唇,双手甚至在发抖,眼眸也晶亮起来。
然后,陆景便朝着青玥极灿烂的笑了笑。
一旁的宁蔷和林忍冬还有些发怔,怔然间又突然觉得这是第一次看到陆景这般露齿笑。
此时此刻的陆景,身上的青衫染着大团大团的血液,脸上还有不曾抹匀的血迹。
就连那闪亮乌黑的长发,也被血迹沾染,凝结起来。
看起来很是狼狈。
但陆景脸上却出奇的精神奕奕,眼神也透出光亮了来,不像是受了什么伤。
而他此刻便站在门口……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面容又少有的温润、俊美。
值得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少爷……”
青玥声音颤抖,终于叫出声来。
一旁的林忍冬心善,不忍心这温柔的丫鬟这般伤心,便主动道:“不用担心,景公子身上的血……不是他的。”
青玥似乎不曾听到林忍冬的话,朝前走了两步,大约是想仔细看看陆景。
又突然转身,最终碎碎念道:“少爷,你且先进来,我去为你打些热水……”
“洗漱一番,我便带你出门,去找大夫。”
“青玥,我没事。”
陆景眼神如灿灿星辰,星光和青玥的眼神碰撞。
这短短一句话。
青玥突然冷静了下来,她不再多说,连忙跑去打热水。
刚刚烧好的热水许是不够了,青玥又跑到院中的井前,匆忙打水。
宁蔷和林忍冬看在眼里。
只觉得青玥这般瘦弱的身体,方才她打水,也仅仅是打了半桶水。
便是这半桶水,青玥打起来也有些吃力。
可如今,当青玥将满满一桶水从井中打出来,又提着桶奔向侧屋,就连林忍冬也不由敬佩起陆景这个丫鬟来。
“看来,这丫鬟是真的极关心景公子。”林忍冬在心里想着。
陆景却走向青玥,摇头道:“青玥,你莫要累了自己,一时半会这水也烧不开的,你便将那冷水取来。”
青玥下意识觉得在秋日里用冷水洗漱,是要染风寒的。
可她又突然想起陆景如今已经习武,每日早晨降白露的时候,都穿着薄衫习武,出一身汗,便自己打水洗漱,也并无大碍。
她这才放下那木桶,初时并不觉得,此时双臂却又酸痛起来。
陆景仔细洗漱,又进屋换了一套衣服。
等到他出来,石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
陆景埋头吃面。
宁蔷少了些血色的脸上总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林忍冬也仔细看着陆景,良久之后,突然笑道:“看来,景公子也并非只是一个温润心善的书生。
便与逐风府那一位私塾先生一样。”
陆景这才抬头,眼中泛着好奇的神色。
林忍冬笑道:“安息道逐风府有一座宗族私塾,有一位先生名为安弱鹿,平日里只是个勤恳教书、勤恳读书,想要考上秀才的私塾先生。
他为人和善,便是偶尔糟了人训斥也只是笑。
后来,那办私塾的宗族糟了匪祸,那家小姐回乡途中被大盗贼杀了。
这安弱鹿关了私塾,砸了自家的地,从地里抽出一柄剑,头一夜磨剑,第二夜持剑出了逐风府,上了山。”
“等他再回来,山上匪寨里的悍匪便都死光了。”
林忍冬说到这里,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陆景:“不过那一位私塾先生回来时身上点滴血液都无,比景公子要好上许多呢。”
陆景听到这样一则故事,心中不知为何,心中更安定了许多。
宁蔷和林忍冬自始至终都不曾问他,他这是究竟如何了。
林忍冬甚至道出这么一则故事了,约莫是为了安定他的心绪。
即便陆景心绪坚韧,不需旁人安定,却仍然记着林忍冬的好。
“信上的事,还需要表姐留心相助,等到以后鹿尽必有回……”
陆景吃完面,这才郑重对宁蔷开口。
可宁蔷却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不过是极小的事,又哪里值当你回报?如今我心绪不定时,也仍然以你写给我的那一首词排忧解愁。
这几日我吃那汤药,也有了些效果,才能在这秋日里吹风,想必与我心情也有关,这其中也多劳了你。
这样的小事,便当是我给你的回报吧。”
宁蔷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青玥道:“等老太君起了,我便去春泽斋与她说话,让青玥去侍奉那位贵人本就不妥,在老太君眼中青玥受罚自然是小事,若是冲撞了重安王妃便是大事了。”
“重安王妃回京能落榻陆府,本来就是陆家的福气,其中只怕还有太子妃的恩泽在里面,招待不好了,落面子的还有太子妃,这样的事可马虎不得。”
宁蔷话语至此。
林忍冬也道:“太子如日中天,前些日子还去了大雷音寺受人间大佛传杀生菩萨法,据说一身武道修为已然能够遨游雷祸乱流。
再加上太子地位尊贵,也许陆家再兴的希望,便在太子身上。”
宁蔷侧头仔细一想,又连忙站起身来,便朝院外走去:“我还是早些去春泽斋外候着,这件事并不仅仅是表弟的事。”
林忍冬和宁蔷走了。
青玥两只眼眸水汪汪的注视着他。
正在这时,门外一袭黑衣走来。
陆景朝着青玥笑笑,出门与赵万两说话。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赵万两刀疤耸动道:“坏消息是老太君盛怒,打碎了平日里总是把玩的玉佩。”
陆景无动于衷,仍然望着赵万两,脸上也无多少惧怕。
“好消息是贵客要早些到了,如今府中没空理你,也特意让我传话周夫人,在王妃离府之前,族中要安宁,绝不可生事。”
陆景这才露出笑容:“所以,我便无事了?”
赵万两斜睨了他一眼:“王妃此来是为了寻些同贵者,为自家的女儿求情,她总会走的。”
“到那时,陆景,你便只求这南府不退婚才是。”
赵万两说到这里,竟朝着陆景挤了挤眼睛:“我听说那南禾雨是个人间绝色,你何不与她接触接触,如果讨好了她,许多碍难便消弭殆尽了。
下半辈子,还可以做一做富家翁。”
陆景随意一笑。
“南府要一飞冲天,南禾雨要元神照星辰,纯阳渡雷劫,自然应当天骄配天骄。”
“前辈,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又何必去做那鸡犬,上赶着升这一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