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冬日
冬天的白日似乎特别的短,申时过了三刻,天色就有些暗了。
石大夫微微颤颤地捏着银针,谨小慎微地找着穴位扎针。徐铮和英王围在边上,都有些焦急地观望着。
微薄的日光穿过花窗,投到短榻上门,光影斑驳地落在谢石安的身上。这时光,就显得越发地长了。
“好了,谢公子醒了。”石大夫突然喊了一声,
徐铮跟英王赶紧凑上前去,果然,谢石安醒了。西边的日光正好穿过花窗,投到谢石安的身上。
谢石安昏睡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正对着日光,十分刺眼,只得拿手挡了光线。短榻前围了一圈的人,谢石安半眯着眼睛,耳边仿佛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眼前的手,似乎还是个少年的手。
原来,他现在仍然留在十三岁的冬天。
可梦中的一切,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窗外仍是腊月十四的寒冬,可谢石安梦中的天气,却是秋高气爽,桂香满城。对,就是桂花的味道,香气扑鼻,甜腻地就像看得见,摸得着一样,真实的让人毋庸置疑。
可偏偏一睁眼,却是这么寒冷的冬天,连阳光,都是那么的吝啬,那么的薄弱。
谢石安晕过去一会儿,只梦见香气四溢的桂花,其他事务,竟然一无所见。只是他梦中的心情,是那般轻快,似乎风一吹,就能飞扬起来。谢石安醒来之后,只觉得一颗心,似乎泡到了冰水里面,酸涩地让人想哭。
石大夫扶了谢石安坐好,又问了几句他的饮食起居,一时间也找不出谢石安晕倒的原因,只得开了幅调理的方子,让明矾收着,回去煎给谢石安服用。
石大夫正写着方子,镇国公府的管家也来了。谢松听说儿子在忠顺府晕倒了,就派了手下过来,先接了谢石安回家再说。
英王见了,就打算陪着谢石安一起回去。本来,镇国公府和王爷皇子们一直保持距离,可这会儿事出突然,英王又一直陪伴在侧。谢石安也不好拒绝英王的好意,就点头答应了。
镇国公府的管家谢过徐铮和英王,就带着谢石安打道回府了。英王带了万胜和明忠明诚,也一路同行,往镇国公府去了。
到了镇国公府,谢松自然要好好答谢英王,又留了他用晚膳。谢石安被送回住处,可镇国公府的大夫,左看右看,实在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镇国公府本是武将世家,大夫向来擅长处理刀剑外伤,哪里知道这种突然晕倒的富贵病是怎么一回事啊。所以,谢松问了几句,大夫一概是一问三不知,气的谢松只是跳脚。小傅氏这个继母加姨母,带人跑进跑出安置谢石安,看起来,倒是慈爱的很。
英王冷眼旁观,想起前朝旧事,而今镇国公谢克定的兄长,说不定就死在继母手里。说不定,谢克定能有今天,在他兄长谢克宽的事上面,也掺过一脚呢。
谢石安醒来之后,心里空落落的,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夫被谢松催的着急了,就不停找话来问谢石安。谢石安只觉得耳边聒噪,打发了众人,只说要跟英王聊聊,让人下去了。
谢松看他精神还好,倒是也没那么担心了。只以为谢石安没有休息好,或者最近累着了。下去之后,只让小傅氏好好吩咐厨房,照顾好谢石安的饮食起居。
小傅氏往日对谢石安就十分用心,可这会儿谢石安出事了,谢松看她的眼神就像指责她这个继母人心隔肚皮一样,让小傅氏十分难受。
可谢石安晕倒,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小傅氏虽然满怀委屈,却无处诉说,吩咐好事项,只得郁郁不乐地回屋休息去了。
等众人都散去了,谢石安长吐了一口气。
英王突然笑了起来,“父母都这样,太在意孩子了,所以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很。”
“是啊,”谢石安突然想起自己的生母大傅氏来,若是她还在世,估计也会跑进跑出,担心他吧。小傅氏虽然也是满怀关切,却是因为担心谢松责怪,担心外人指责她这个继母。
“所以,必要的时候,还是要忍一下的。”英王也感慨万千,“我上次在济南遇上劫匪,回来被宫里的太后太妃们知道了,也是千叮万嘱的,烦不胜烦。可一想到她们那么担心,我也只能咬咬牙,忍了。”
“呵呵,是嘛。”谢石安笑了起来,想来,英王和方太妃之间,应该有些感情。否则,英王登基之后,方太妃也不会做了太后。
明矾扶了谢石安躺好,英王也跟在一边,说着些京城权贵子弟之间的趣事。说着说着,就问起了谢二谢籁鸣的事来。
“大哥刚去北疆,二哥看着眼红,背着家人,一声不吭偷偷地出发了。”谢石安微微一笑,谢籁鸣还是和前世一样,冒着风雪,往北边去了。
再过一段日子,京城就该听说谢家二杰的传闻了吧。只是这样一来,长房的堂妹谢飞霜,似乎又要走上前世嫁给太子的旧路了。
谢家长房的谢楠在北疆带兵,为人谨慎多谋。镇国公府的爵位,又是长房继承。有这么一个父亲,还有这么一对号称双杰的兄长,长房谢飞霜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最后反而被太子一系看上了,邓太后和邓皇后博弈之后,太子妃的人选,从原先的邓洁,变成了谢家的谢飞霜。
所以,英王提起谢家老二谢籁鸣的时候,谢石安先是有些笑意。可渐渐的,想到谢飞霜的事情,谢石安脸上的笑意,就有些勉强了。
英王以为谢石安是累了,就很识相的起身告辞。谢松看过谢石安的状况,又跟英王见过礼,一早就已经走了。
英王虽然身份尊贵,可镇国公府的人,还真不用巴结什么富贵悠闲的王爷。再说了,英王来镇国公府是事出有因,为了送谢石安才一起来的。
若是谢松还留着热情待客,只怕外面说起来,就要走样了。所以,谢石安让明矾和管家陪了英王,送他们一行人出府。
第197章 槐树
明矾和管家陪着英王一行人,刚出了谢石安的屋子,就看见楼下古树巍巍。英王一愣,突然想起颜元初跟他提过的槐树。
据说镇国公府里有两棵槐树,也不知道是哪一任的主人种下的,说不定,这两株古槐的年纪,比镇国公府这宅子的年纪还要大呢。
听说镇国公谢克定的嫂子冯绮雯,就在天水楼跳楼自尽的。而那天水楼前面,就有两棵古槐树。
“那两株是槐树吧,”英王虚指了一下楼下的古槐树。
管家还没点头,明矾倒是先出声答应了,“是,那槐树边上,就是我们府里最高的天水楼了。”
“哦,”英王点点头,镇国公府谢家,在去北疆之前,曾经在甘肃的天水住过一段日子。听说谢家的根,似乎也是天水来的。所以,他们府里最高的楼阁,自然而然也就叫做天水楼了。
只是冯绮雯在这天水楼前的惨死,还有谢克定母子跟谢克宽的纠葛,只怕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吧。
屋外说话的声音传到屋里,谢石安突然清醒了起来。梦中的一切,就跟这冬日冰凉的空气一样,冷的那么真实,却又冷的那么的远。
“槐树!”谢石安低声喊了一句,明矾赶紧扶了他去窗口。
从忠顺府醒来之后,谢石安只觉得身体和灵魂凑不到一块儿,手足有些缓慢,其他倒是无碍。只是明矾见了,总是无法放心,处处搀扶着他。
从谢石安的屋子望出去,正好看见天水楼的正门,门前的两株槐树,长的极好。虽然已是冬天,却仍是生气勃勃,枝干虬然有力,四下宣告着它的生命力。
“啊!”谢石安突然惊呼了一下,又晕了过去。明矾手忙脚乱,赶紧喊了谢石安屋里的大丫头,冰晶和月华过来帮忙。
三人刚安置好谢石安,又有人请了大夫和谢松过来了。
只是这一次,谢石安就没那么轻易醒转了。
“明矾,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子今天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什么事情?”谢松有些气急败坏。
刚开始,谢松以为儿子只是休息不好,有些疲惫才晕厥过去。这会儿又晕了,多半是出事了,说不定,还是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
明矾做事一向小心谨慎,所以谢松才让他跟着谢石安。
这会儿听了谢石安这么严厉的叱责,明矾的腿一软,跪倒地上,“老爷,小的真不知道啊。早上出门的时候,公子还好好的。后来去忠顺府,在门口遇见了英王,他们一起去萱园见了燕国公主和靖远将军府的冯老夫人,公子在里面说了一会儿话,吃了一盏茶,就和英王出来逛园子了。真的没做别的事情啊!”
明矾说的一清二楚,天青在边上也直是点头,“就是在竹林里转了好一会儿,可能是天气有些冷。”
听见两个随身小厮这么说了,谢松的脸色稍微好转了一些,看来,没出什么意外的事情。若是身子弱了,倒是可以调理一下。
“王大夫,怎么样了?”谢松看见大夫放下谢石安的手腕,就赶紧问了。
“公子的脉象没有什么大碍,可能是天气变冷,一时半会有些体弱罢了。”王御医收起脉枕,慢条斯理地说。
“那他怎么还不醒来呢?”谢松有些着急地问。
“要醒来也容易,老夫给他扎个一针就能醒来了。”王御医斜了一眼谢松,却问,“若是你睡的正熟,人家非要把你扎醒了,你的身子能好吗?”
“哦,哦,这样啊。”谢松的慈父焦急之心终于清醒过来了,“那犬子还要睡多久呢?”
“让他睡着吧,”王御医吩咐笔墨伺候,一边写了药方,一边吩咐谢松,“谢大人也别太着急,公子这病,应该是常年积累所致。让他好好睡个两三天,醒来之后用这方子调理个把月,之后我再来看看。”
“好好,好,多谢王大夫了。”谢松这个兵部侍郎,在王御医面前,倒是不摆架子了。毕竟,儿子的小命就在人家手里捏着呢。
王御医写好方子,正打算离开,谢松又追了上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了,“犬子这一睡,还要睡多久呢?”
“少则一天,多则两三天,”王御医说,“若是三天仍旧没醒,谢大人就派人来说一声,下官马上就来。”
“好,多谢王大夫了。”谢松恭恭敬敬地送走了王御医,又吩咐家人去抓药准备饭食。
只是谢松心里,也有些疑惑,王御医只说谢石安是常年累月所致,却没说什么理由。是积劳成疾,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回了谢石安的屋子,谢松看着儿子的睡容,坐着床边,就有些发呆了。他和大傅氏是少年夫妻,说不上惊天动地的爱情,却也是结发夫妻,彼此相处的几年,又是情意正浓的好时光。
现在回想起来,音容笑貌却渐渐淡去了。只有这会儿看见谢石安的容貌,才惊觉儿子长的很像大傅氏。
本来,他们是恩爱夫妻,可两人之间,却偏偏加进了一个小傅氏。大傅氏病重的时候,谢松一时不慎,和前来探病的小傅氏有了首尾。
大傅氏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一时激动,病的愈发厉害了。之后,就丢下新生的谢石安,撒手人寰了。估计,对谢松这个夫君,也是失望透顶了吧。
所以,谢松心里,对大傅氏本就有几分内疚愧意。后来虽然娶了小傅氏做继室,主要目的,却是要小傅氏照顾姐姐大傅氏留下的孩子谢石安。
小傅氏进门之后,很快就有了谢轻尘。只是谢轻尘的资质寻常,在人才辈出的谢家,毫不起眼。
谢家四个孙子,长房的两个,老大谢古蟾熟读兵书,甚有智谋。老二谢籁鸣有勇有谋,性格长相又酷似祖父谢克定,十分受宠。
二房的长子谢石安少有才名,人物俊美,京城才子里面,谢石安若是屈尊第二,只怕无人敢称第一。
所以,谢松对文武都不出色的次子谢轻尘,多少有些忽视。
第198章 华堂
小傅氏虽然成功进了镇国公府,又做了谢松的妻子。
可她在谢松心里的地位,却永远比不过死去的姐姐大傅氏。而她生的儿子谢轻尘,也一直比不上大傅氏所出的谢石安。
不仅在谢家如此,连在傅家,父亲傅广雅眼里,也只有谢石安一个外孙。至于谢轻尘和小傅氏,谁也没有把他们太当一回事。
所以,小傅氏在谢家的这些年,日子过的并不容易。人人都以谢石安为先,小傅氏也就顺水推舟,处处抬着谢石安。
只是谢石安这人,并不和小傅氏亲近。小傅氏待他再好,谢石安也只是淡淡的。继母和继子和气相处,却又很有距离。小傅氏虽然无可奈何,却也只得作罢。
年中的时候,小傅氏往谢石安屋里塞了两个美貌的大丫鬟,谁知那两人跟了谢石安,也渐渐生了异心。
毕竟,谢家说话有分量的,先是镇国公谢克定,再是谢楠谢松。未来的事情,下人们也都看得清楚,三公子谢石安的分量,一定远超四公子谢轻尘。
所以,小傅氏虽然塞了两个丫头到谢石安屋里,却也得不了什么好处。冰晶和月华本是谢家的下人,虽然是小傅氏安排到谢石安屋里的,可日后若是做了谢石安的姬妾,自然不会把小傅氏这个继母放在眼里。
谢石安这么一病,谢松大发雷霆,矛头直指小傅氏,说她没有照顾好谢石安。一说她这个继母失职,二说她这个姨母心狠。无论哪一条,小傅氏都觉得委屈。所以,谢石安躺下之后,小傅氏心里,那个叫百感交集,苦涩万分。
只是这路是她自己选的,非要在姐姐病重的时候,跟姐夫有了首尾。现在这么一个可悲可叹的处境,跪着走,也得继续走下去。
小傅氏带人去库房领了药材,又安排厨房随时热着汤水,唯恐谢石安突然醒来。安排好一切,小傅氏才满身疲惫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谢松在谢石安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想起亡妻,心里颇有些凄凄惨惨戚戚。又是年末,左右无事,便只身一人,去了华堂。
华堂是镇国公府二房的正屋,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只因大傅氏的名字里面有个华字,谢松跟大傅氏成亲的时候,为讨佳人一笑,就把院子该叫华堂了。
只因这两字光明正大,又不带一丝脂粉气,镇国公谢克定虽然知道了,却也没有说什么。此后,谢松一房住的正院,就叫华堂了。
自从大傅氏病逝,这华堂就再没有人住过了。小傅氏进门的时候,谢松说了,这房子刚有人去世,和喜事相冲。
所以,他们的新房就选了华堂西侧的青荫堂。此后,这正屋华堂,就再没人去住了。也就节日祭祀的时候,开一下正屋,进进出出做些准备而已。
听下人们说,谢松又去华堂了,小傅氏恨恨地砸了一个茶碗。自从他们结婚之后,谢松无时无刻不在散发一种“我很后悔,我很后悔”的情绪。
若是平时,小傅氏也能忍了。毕竟,死者已矣,活着的是她,占据谢松夫人位置的也是她,而她的孩子,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出公子。反而是大傅氏的儿子谢石安,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谢松这么不顾及小傅氏的脸面,径直去华堂过夜,却让小傅氏书孰可忍不孰不可忍。小傅氏在青荫堂里气的脸色发青。
这时,小女儿谢飞雪的奶妈却抱着孩子来了。
“夫人,夫人,”奶妈说,“小姐昨日开始就有些吐奶,今日吃了两口粥,又给吐了。听说宫里的王御医来了,要不,让王御医给看看吧。”
“王御医早走了,”小傅氏很没好气地回道,“府里的大夫怎么说的?”
奶妈有些兢兢战战,犹豫了一下,说,“大夫说,孩子吐奶是常事,不要大惊小怪。”
“大夫都这么说了,那你还紧张什么!”小傅氏的语气越发不好了,这会儿她又累又伤心,偏偏这个奶妈还不识趣。
她的嗓门一高,奶妈怀里的谢飞雪却听见了,不耐烦地哭喊了起来。
“赶紧带她回去,”小傅氏越发不耐烦了,正要打发了奶妈,谢轻尘却进来了。
他不明白,母亲对这个小妹,为何这般冷淡。要知道,谢轻尘和谢飞雪之间,差了十岁,中年得女,应该视若珍宝才是。可小傅氏对谢飞雪,却冷淡的可以。
谢轻尘接过奶妈手中的谢飞雪,低声哄了一会儿了。谢飞雪而今不过一岁,还不会言语,只是一向和谢轻尘亲近,看见兄长,就停了哭闹。只拿小手环着他的脖子,咿咿呀呀地笑着。
谢轻尘看了一眼小傅氏,见她没有那么生气了,就对屋里的丫鬟说,“去跟父亲说一下,就说飞雪病了,让他过来看看。”
“叫他干嘛。”小傅氏怄气反对,却也不拦丫鬟。
丫鬟知情识趣,出门去华堂找谢松了。
“你说说看,你哥哥生病,这事又不是我们母子俩的错,”小傅氏抱怨,“可他这样做,不是怪我们,又是什么?”
“父亲或许也没那个意思,只是哥哥生病了,他心里难受罢了。”谢轻尘还在努力开解母亲,只是这些话,他自己都不相信。
谢松看谢石安的眼神,充满骄傲,充满慈爱。可谢松看他的眼神,却时不时透出一股子轻视,一股子不耐烦来。
谢轻尘好容易开解了小傅氏,丫鬟却回来回话了。
“老爷说他累了,已经休息了。若是小姐病了,让夫人去请大夫。”丫鬟努力把话说的和缓,其实,谢松的原话,却是孩子病了,找他干嘛。
“你看看,你看看!”小傅氏的嗓门又尖锐起来了,谢飞雪觉得不对劲,又嚎啕大哭起来了。
“有这力气哭,能有什么病,”小傅氏十分不满,让奶妈把孩子抱回去。
奶妈看见气氛不对,也赶紧溜了。她一向可怜怀里的小姐,明明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却丝毫都不受宠。父亲眼里没她,母亲眼里更没她。
第199章 错误
奶妈抱着谢飞雪走了,小傅氏却越说越激动了。
“华堂华堂,我的名字里面也有个华字,他把姐姐供着,却把我放哪里了。”小傅氏说的哽咽,拿了手帕,拭起了眼泪。
谢轻尘无奈,只得坐下来陪着母亲。只是,他也才十一岁,并不懂得如何劝慰小傅氏,除去吩咐丫鬟拧了热帕子来,别的也无能为力。
小傅氏边说边哭,总算说累了,红肿着眼睛,满怀期望地看着谢轻尘,“母亲以后,就只能指望你了。”
谢轻尘坚定地点点头,“嗯,母亲放心,我一定不让您失望的。”
小傅氏听了,心头一酸,又落泪哭了起来。母子相对而泣,过了好一会儿,小傅氏才算恢复平静,问了几句谢轻尘的起居。
两人说着话,谢轻尘倒是提起来了,“母亲,再过几日,就是三哥的生辰。这次他病了,您看……”
“还是办的隆重一些吧,”小傅氏恨恨地说,“否则,你父亲又要怪我,轻慢了他的爱子!”
“这样才好,”谢轻尘安慰道,“母亲对三哥如何,父亲以后总会知道的,眼下还是依礼行事比较好。我们自问于心无愧,别人怎么说,都只是过眼烟云。”
“嗯,”小傅氏捏了帕子,轻轻按了几下眼睛,表示自己忍辱负重,会好好待谢石安的。
谢轻尘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聊好谢石安生辰的事,就起身告辞了。
谢松是个长袖善舞的政客,虽然是武将世家出身,却天生是个当官的料子。
所以,在谢松眼里,风流倜傥,才华卓绝的长子谢石安,更符合他心目里的理想形象。而谢轻尘那样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货,再孝顺守礼,也不过是无功无过罢了。
其实,谢松的两个儿子,都很像他。谢石安像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一面,至于文才,应该是他母亲大傅氏的遗传。
而谢轻尘为人谨慎,走一步看三步,这点也像谢松。至于性格,谢轻尘更像母亲小傅氏。所以,谢松更喜欢长子,估计和这点也有些关系。
在谢松看来,他跟小傅氏只是一个错误。偏偏这个错误害死了发妻,让长子没了母亲。因为岳父傅广雅的关系,他又不得不娶了小傅氏进门,把这个错误永生永世地背在身上,刻在脸上。
所以,谢松对小傅氏的态度,怎么可能好的起来。在他心里,谢松觉得自己是个风光霁月的风流人物,虽然比不得魏晋人才,却也和俗世的凡夫俗子不同。
可有了小傅氏这么一个污点,谢松想起这事,总觉得气短的很。因此,谢松的姬妾不少,来青荫堂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
谢松心中遗憾,小傅氏又何尝不是如此。
还未出嫁的时候,小傅氏处处攀比着姐姐大傅氏。可大傅氏是嫡出长女,身份比她自是高出一截,嫁人也嫁的尊贵。
虽然谢松没有袭爵的可能性,可谢松在朝中活跃,前途无量,人物又长的俊美风流。小傅氏对姐姐和姐夫这样的婚姻,自是十分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若非大傅氏是嫡出长女,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轮得到她。
等大傅氏生了谢石安,伤了身子,又一病不起。小傅氏的心思就有些活动了,时不时上门去探病。说是探病,倒不如说是找机会去见姐夫。
一来二去,她跟谢松就有些眉来眼去了。喝点酒,月光再好一些,两人就成就了好事。小傅氏自然不甘心这样默默无闻,找了个机会,让大傅氏知道了。
大傅氏一直以为,自己和夫君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想到,突然看见这么腌臜的一幕。撞破了自己丈夫和妹妹的偷情,大傅氏一气之下,病情越发严重了。之后,就与世长辞了。
大傅氏去世的时候,小傅氏已经有了身孕。再加上傅广雅那会儿正要进内阁,权势滔天。谢松自然不会让岳父难堪,在热孝里面娶了小傅氏,只借口让她进门照顾才一岁的谢石安。
此后,谢松对小傅氏的态度,也一直如此。照顾谢石安,才是小傅氏进门的第一要务。
小傅氏成功进了镇国公府的大门,做了谢松的妻子,才发现有些事情,不是她想的那么美好。
她和谢松婚前苟且的事,镇国公府里人人皆知。公婆的冷眼自不必说了,大哥谢楠和大嫂孔氏的神情,也有些怪异。
偏偏这镇国公府,主事的是长房的孔氏,小傅氏就算想打发了那些知道底细的下人,都没有机会。
所以,这么十几年下来,府里多数人都知道小傅氏的底细。是前头夫人的妹妹,来探病的时候爬到了姐夫床上。
小傅氏也只好打发了二房这边的一些丫鬟下人,躲在二房装作不知道人家说些什么。等她生了谢轻尘,谢松就不再来青荫堂了。而后又纳了些姬妾,和小傅氏的关系,更为冷淡了。
小傅氏没得选择,只能扮作慈母,对谢石安十分照顾。可长房的大嫂孔氏,却处处照拂谢石安。对外,孔氏只说,她有两个儿子,再多一个谢石安也没什么,两个是养,三个也是养。
公婆听说了,还夸孔氏懂事明理。就小傅氏一个人,落了个两头不是人。孔氏是南平侯的妹子,祖上和镇国公府谢家也联络有亲,进门之后,很得公婆喜欢。
而孔氏的众多兄弟姐妹,多数都和京城勋贵有亲,反而是小傅氏,孤立无援。她父亲虽然进了内阁,做了大学士。可她父亲眼里,并没有小傅氏这个庶女的地位。在傅广雅的眼里,小傅氏的功能,就是留住谢松做他们傅家的女婿。
所以,小傅氏在镇国公府的这些年,过的一点儿也不畅快。小傅氏也曾经设想过,若是她嫁了别人,又会如何。
她是内阁大学士的女儿,即使是庶出的女儿,也比寻常官家女儿金贵。若是嫁个京官,夫家处处都要仰仗傅家,那她的日子,一定比现在舒心。可若是非要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怕谢家已经是小傅氏能够着的顶点了。
第200章 阿文
谢松在华堂里过夜,哪里知道小傅氏心中的挣扎。
小傅氏坐在半明半暗的正堂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想到谢石安的生辰,小傅氏心里的恶意,突然抑制不住了。她要给谢石安一个终身难忘的生辰,让谢松好好尝尝冷淡她的恶果。
恶念一起,便是地狱。只是,这地狱是谢石安的地狱,还是小傅氏的地狱,眼下还不好说。
秋石楼里的谢石安,眼下仍旧睡的深沉。明矾和天青守了床边,彼此都有些困倦了。天青的头一点一点,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明矾也不忍心吵醒他,只让天青休息片刻。谢石安一天没醒,他们两个贴身的小厮,就没一刻安宁。
所以,明矾强打起精神,拿手搓了搓脸,睁大眼睛,唯恐谢石安突然醒来,要茶或者要水。
一夜无话,明矾熬到快天亮的时候,也有些撑不住了,靠着谢石安的床沿,睡了过去。
冰晶和月华是小傅氏安排到秋石楼的丫鬟,素日并不怎么往谢石安的屋子里来。只是这次情况特殊,谢石安病倒了,而贴身的两个小厮日夜守候,也累的够呛。
所以,月华悄悄进了屋子,打算看看谢石安的情况,是否有什么要帮忙的。自然,她也知道,自己跟冰晶是小傅氏给的,谢石安心里,多少有些疙瘩。可月华也知道,机会难得,既然来了,自然要好好做下去。
谢石安比她们小个一两岁,才华自不必说了,相貌更是难得的俊美。假以时日,成年之后必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相貌,性格脾气又一向不错,谢石安在丫鬟眼里,自然是个香馍馍了。
月华和冰晶一进秋石楼,就跟谢石安表明了立场。只是谢石安用惯了小厮,并不怎么让她们进屋。
月华性子温婉,为人又比冰晶和气一些,跟明矾和天青都还说得上话,有时谢石安不在,她也进屋收拾一下东西。
谢石安见她并不坏事,做事小心之余,也不多事多嘴,所以倒是默认了月华和冰晶的存在。所以,月华这会儿进来,心里虽然有些忐忑,却也十分小心谨慎。
对着天水楼的窗子没有关紧,月华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正打算关上窗子,却听见谢石安喊了一句,“阿文……”接着,就是压抑到接近窒息的啜泣声。
明矾突然醒了过来,看见窗前的月华,又回头去掀谢石安的床幔。
“公子,公子,您做噩梦了。”明矾给谢石安理了理头发,又示意月华去端茶水。
谢石安从撕心裂肺的梦境里醒来,只觉得心疼的痛不欲生,却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明矾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
天青这会儿也醒了,接了月华端来的茶水,正扶了谢石安,让他喝上几口,先定定神。月华放下茶水,又去屋外拿热水布巾。
谢石安定下神,隐约记得自己说了句什么话,然后就醒了。至于说了什么话,谢石安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明矾,我刚才噩梦,可曾说过什么?”谢石安问明矾。
“小的迷糊了,并不曾听清楚。”明矾犹豫了一下,说,“那会儿月华进来关窗户,她倒是应该听见了。”
“月华?”谢石安皱了皱眉头,前世这月华和冰晶也来了他的屋里。只是他一时不慎,收了月华做通房丫头。而后月华和小傅氏之间,可是一言难尽啊。
今生重来,谢石安知道,问题还是在他自己身上。若是他和月华没有瓜葛,一主一仆,月华不见得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所以,这次月华和冰晶再来秋石楼,谢石安也没强烈抗拒。不是月华和冰晶,小傅氏还会挑了别人再来。倒不如,留下这两个知根知底的。
只是,谢石安再三跟明矾和天青强调过了,自己睡觉的时候,绝对不能让月华和冰晶进屋子。
所以这会儿听说月华进屋来关窗子了,谢石安就皱了眉头。
“公子,您先擦下脸吧。”月华端了热水进来,递了布巾给明矾。明矾有些讷讷不好意思,看了一眼谢石安,唯恐他怪罪自己失职的事。
谁知,谢石安倒是没有发怒,只是吩咐月华上前,“月华,我刚才噩梦,可曾说过什么?”
他两世为人,脾气一早就磋磨的将近没有了。明矾和天青失职,他能做的,只是再次强调,别让月华和冰晶贴身照顾他。
若是明矾天青再做不到,谢石安也能换了随从。毕竟,他才十二三岁,还有的是时间,去调理手下。
“公子就喊了一句‘阿文’,”月华想了想,说,“然后明矾就醒了,之后公子只是啜泣,并没说话了。”
“好的,你下去吧。”谢石安没有多说,就让月华出去了。之后,有些严肃地看着明矾和天青,“若是我吩咐的事情你们做不到,一次我可以原谅,两次我就应该做好准备,找人替换你们了。这是第一次,以后别再让我失望了。”
明矾和天青赶紧跪下,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谢石安素日很好说话,到了月华和冰晶身上,却从不妥协。或许,公子和夫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和睦吧。
“是,小的知错了。”明矾和天青赶紧认错,这次的确是他们失职,不该让月华夜里进屋的。
“知错能改就好了,”谢石安有些疲倦,这一觉,似乎睡的有些久了,“我睡了多久?”
“从忠顺府回来,就开始睡了,”天青想了想,说,“一整夜了吧。”
“哦,”谢石安问,“英王呢?”
“老爷让管家送出去了,”天青说,“英王还问起天水楼前的槐树呢,说那树长的好。”
“天水楼前的槐树?”谢石安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为什么突然晕厥。当时听见英王在楼下说槐树,自己往窗外看了一眼,结果就人事不知了。
刚才噩梦,月华听见的那个“啊文”,又是何人?谢石安认识的人里面,从来就没有一个叫阿文的。
第201章 父亲
“阿文,”谢石安靠在床上,反复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两世为人,他真的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叫阿文的人。
明矾和天青因为做错了事,这会儿也没了瞌睡,两人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等天色稍微亮了一些,明矾就派了个小厮,去华堂告诉谢松,谢石安醒了。
谢松在华堂住了一夜,心里对发妻和爱子的内疚感减轻了许多。这会儿又听说谢石安醒了,越发觉得自己和儿子得到妻子大傅氏的庇佑了。
心情一好,谢松的态度也好了许多。急匆匆带了下人,赶来秋石楼的时候,遇见来送早膳的小傅氏,谢松都能露出一两个笑脸了。
小傅氏心里松了一口气,听说谢石安醒了,果然,谢松的态度就转了一个大弯。想到这里,小傅氏的心情,越发沉重了。只是小傅氏的脸色,仍旧挂着慈母的微笑,进了谢石安的屋子,安排他用了早膳。
谢石安谢过小傅氏,用了早膳。等小傅氏带人走了,谢石安却突然问谢松,“父亲,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阿文的人。”
谢松一愣,他认识的人可多了去了。朝中百官,京城勋贵,边疆武将,还有三教九流,真是数不胜数的。谢石安突然这样问他,谢松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答案来。
“是魏闻吗?”谢松想了起来,镇国公谢克定手下有员猛将,就叫魏闻。年纪跟谢松差不多大,比谢楠小了几岁,这几年在北疆,屡有战功,风头正劲。
“魏闻?”谢石安也想起这个人了,前世这个魏闻,为了去救被困的谢籁鸣,被人射死马上。
“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魏闻来了。”谢松笑,“莫非,是想你祖父了?”
“嗯,”谢石安顺水推舟,也笑道,“说不定,今年祖父就派魏闻回京述职呢。”
“或许就是呢,”谢松也笑,想起远在北疆的父亲和兄长,心里也有些温情。
父子两人说笑了一会儿,谢松也提起谢石安的生辰来了,“前儿你病了,还是英王送回来的,这次你过生辰,要不要也请一下他。”
“不用,”谢石安十分肯定,英王这么野心勃勃的王爷,若是跟他搭上线了,日后可不得安宁了。
“没事的,真要请,皇上也不会怪罪的,更何况,太后也愿意让英王出来走动。”谢松以为,谢石安是担心镇国公府的立场,所以不跟王爷皇子接近。
“不是,”谢石安摇摇头,“父亲总说事情要长远来看,而今圣上登基不久,宽和大度。可万岁千秋鼎盛,以后的事,还是谨小慎微为妙。”
谢松听见儿子的话,心里颇为安慰,他一向有些担心,谢石安的才学太高,难免有些天才的毛病,沦为虚谈,而不务实。现在看来,这孩子又聪明,又有才学,还十分脚踏实地。怎么看,都是自己最满意的孩子。
“也好,那就依你的意思,”谢松笑道,“就家里人一起庆祝一下,让你大伯母下厨,做些你喜欢的点心。”
“好,”谢石安笑着点头,前世这个生辰太过热闹,不知道如何触动了小傅氏的心。最后小傅氏破罐子破摔,故意让谢石安知道了他母亲大傅氏的死因。
谢石安知道自己的父亲背叛了母亲,又害的病重的母亲去世,心中对谢松的印象一泻千里,对家族,对未来,一下子迷茫而不知所措。
而后谢石安开始放浪形骸,也是因为这事的打击。前世谢石安少有才名,却一直没有科举,更没有入仕。
等谢家倒塌的时候,谢石安一开始虽然幸免于难,却毫无能力,去救家人的性命。先是长房的伯父谢楠去世,再是谢二被人害死,之后祖父病重,谢古蟾一人独木难支。京城的谢松又莫名其妙,卷入纠纷,闲职在家。明知道有人在针对谢家,却无能为力,后来又突然伤寒,不治身亡。
谢石安想到这些,有些后悔,前世太过憎恨谢松,放浪形骸之余,完全不顾谢家上下。最后想出手的时候,却早已经无力回天了。
而他之所以那么恨谢松,原因就在小傅氏的身上。
前世生辰过后,谢石安满心欢喜地在秋石楼里读书,小傅氏却找上门,借口送点心,说了一通当年的旧事。
什么大傅氏是被谢松气死的,什么自己也是无奈才委身谢松的。听了这些,少年的谢石安义愤填膺,处处跟谢松针锋相对,父子两人,日渐疏远。
现在想来,谢石安觉得,谢松这个做父亲的,实在不错。虽然过于宠爱自己,却没有溺爱,做错的地方,仍旧会好言好语地教导。可谢松背叛大傅氏,导致大傅氏病情加重,也是事实。
作为一个父亲,谢石安觉得谢松做的相当可以。可作为一个丈夫,谢石安觉得,谢松十分不称职。
至于母亲大傅氏和谢松之间的爱恨情仇,谢石安觉得,今生再来一次,他也能够理解母亲的心情,却不会站到她的一边,去恨谢松。
说到底,他对早死的母亲,并没有太大的感情。大傅氏生了他,却没有为了他,而努力活下去。这一点,谢石安觉得,大傅氏有些过于软弱了。
而他自记事以来,母亲的位置上面,就一直是大伯母孔氏。孔氏对他,该骂的会骂,该心疼的会心疼。说起来,谢石安对大伯母的感情,远超镇国公府的其他人,甚至超过谢松。
而这一点,也是前世谢石安后悔自己没有作为的最大原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和二哥去世,再看着大伯母痛不欲生,那时候的谢石安,才深恨自己的无所作为。
相比鲜活明亮的大伯母,谢石安觉得,文官家庭出身的大傅氏,有些太过软弱。不就是心中的爱情破灭了嘛,不就是被丈夫和妹妹背叛了嘛,可她还有孩子,还有未来,何必那么想不开,最后重病不起,抛下孩子去世了呢。
而今想来,谢石安觉得,自己前世对谢松的愤怒。很可能,也是因为自己心中的失望很大,所以换了个形式,变成了极端的愤怒。
第202章 生辰
谢石安病了几天,京城交好的勋贵子弟也有上门探望的。只因谢松拦截,谢石安倒是着实悠闲了好几天。
外祖父傅广雅听了,也派人送了医药。以往,他总觉得谢石安身子太过康健。这会儿谢石安总算病了一会儿,傅广雅越发觉得,这外孙像足了自己,反而不像谢家那些武夫了。
除去医药,傅广雅还给外孙写了封家书,忆苦思甜,说自己当年如何体弱多病,屡屡在生死边界上体会人生百味。吩咐谢石安要抓住这个生病的机会,更深一步地体会世界万物,反思人生。
谢石安收了外祖父的书信,只是微微一笑。人生百味,他前世就已经尝够了。今生,他只想家人平安,生活平淡,其他的,别无所求。至于人生百味,让别人去尝,自己还是做个看客吧。
只是这次生病,谢石安自己也有些弄不清情况。毕竟,前世他身子康健,即使在**日夜颠倒,也没出过什么大碍。
而这次的病,却来的如此突然。再想想,有许多地方十分奇怪。他和英王在忠顺府里逛园子,好好的,竟然在如意楼晕倒了。
回府之后,本来已经有些恢复了,却听见英王和天青他们在楼下讨论天水楼前的槐树,谢石安又晕了过去。
此后噩梦,又梦见一个叫阿文的人,只是,阿文是男是女,谢石安一无所知。这些线索联系到一起,谢石安的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前世今生,很少有人能过两遭。谢石安知道,自己有所得,必定有所失。说不定,这次的生病,就是因为这事。
只是,谢石安心里,总有些怀疑,为什么回来的不是别人,却是他自己。要知道,前世他的下场虽然不好,却也是时势所趋。
当时谢家长房全灭,死的死,伤的伤。二房的谢轻尘因为出卖家人,倒是苟且残喘。只是后来又出了谢飞雪进宫,又被误认为是刺客的事情,连谢轻尘也没法幸免了。
谢石安当时在**混沌度日,大厦将倾,他自然也难逃此难。算起来,谢家因为长房出了个太子妃,彻底打上了太子党的标签。也因此,注定要和夺位的英王成为对敌。
眼下的形势却完全不同,肃宗刚刚登基,英王现在还是个富贵闲散的小王爷。虽然有人聚拢到英王旗下,却还没伸出手足。
而太子一系,眼下也才刚刚开始发展。只要镇国公府别出什么太子妃,无论是太子继位,还是英王登基,镇国公府都没什么大难。
只是这事,谢石安心想,得和大伯母好好说一说,千万别让谢飞霜嫁给太子。可以的话,早些择户人家,把亲事定下来再说。
谢石安一边盘算着家中事务,一边养着病,吃着药,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至于梦中那种窒息的痛苦,谢石安连想都不敢去想。前世谢家全灭,他心中虽然苦闷,却也没有这种绝望到这种无法言语的地步。
谢石安只以为,这种心痛,是因为前世今生活了两遭的缘故。所以,倒是也没细细去想前因后果。只是读读书,琢磨下朝中的形势。
自从和庄大头打赌赢了青柳枝和百花楼,谢石安每次出府,总会往**看看。前世他是**常客,自然深谙此中窍门。
今生谢石安接手**,自然做的风生水起。朝中的消息有限,三教九流的消息,却不受拘束。
所以,今生拿了**,谢石安早打算掌握京城的信息,以防日后有变,也好有个对策。
到了腊月二十四,孔氏果然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家宴,庆祝谢石安的生辰。长房的谢古蟾和谢籁鸣,一个得了祖父的许可北上,一个偷偷摸摸地北上。
眼下两人都在北疆,大伯母孔氏哭笑不得,反而对侄子谢石安看的更紧了一些。小傅氏虽然提议要大办筵席,孔氏却说,孩子还小,非五又非十的整数,办那么大要折福的。小傅氏好心惹了一鼻子臊,也不好多说,只得什么都按孔氏的要求来办了。
孔氏请了几个族中的小辈,又请了几个谢石安在国子监的好友,在家中简单聚了聚。只说谢石安还在病中,也不让多吃酒,众人吃的无趣,很快都各自散了。
谢石安早就不是少年心气,吃酒与否,热闹与否,他眼下一点儿也不在乎。众人早早散去,他的心里,反而觉得轻松许多。
虽然孔氏不让吃酒,谢石安还是吃了一两盏。在他心里,自己一早就是个中年人了,哪里有什么少年人的心情呢。
等他正打算回秋石楼的时候,大伯母孔氏却笑眯眯地冲他招手。谢石安想起堂妹谢飞霜的事情,也打算跟孔氏好好谈一谈。
“秋石,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孔氏喊着谢石安的小名,笑的一脸慈祥。
孔氏生了两儿一女,长子谢古蟾少年老成,懂事不说,还很有心机。孔氏对长子,一向不知道如何着手,只是放任长子跟着丈夫。
而次子谢籁鸣,又是个一天不打就上梁的主。孔氏对着谢籁鸣,除了咆哮还是咆哮。只要看见次子,孔氏的嗓门就会无意识地提高两个高度,憋足力气,随时准备吼叫。
只有对着二房的谢石安,孔氏才觉得自己像个母亲。偶尔给他添件衣服,偶尔给他送点吃的,偶尔不许他做这做那。虽然繁琐,却很温情。
“伯母,”谢石安到了孔氏身边,“有什么事吗?”
孔氏很自然地牵了谢石安的手,很神秘地笑,“你祖父给你带了个礼物回来,我带你去看看。”
“哦,”谢石安挑了挑眉,想起前世祖父送来的大刀,还说上面至少葬送了三百人的性命。
当时谢石安握着这么一把血淋淋又杀气腾腾的大刀,心里真的是百感交集。要知道,前世的谢石安,心中自认为是个才子。才子应该配佳人,送什么大刀呢。
难怪外祖父总是鄙视谢家人,收到大刀的那一刻,谢石安自己都有些鄙视自己谢家人。
第203章 礼物
看见孔氏神秘兮兮的微笑,谢石安心中十分微妙。看来,这次祖父又把那柄大刀给他送来了。
果然,孔氏牵着谢石安的手,一转身,就进了武器库房。谢石安心中苦笑,果然,祖父让他从军的心思,是从来就没停歇过的。
谢松从政之后,就打算让谢石安科举入仕。以后有他和傅广雅在前面照看,谢家说不定也能出一个内阁大学士,甚至内阁首辅呢。
简单来说,谢松虽然是武将世家出身,却打算让儿子谢石安以文人的身份入仕。或许,谢松是看上安定侯沈国邦培养儿子沈允做户部尚书的路子,打算让谢石安也如此入仕。
谢石安自小才气过人,傅广雅早就有言在先,这孩子更像傅家的子弟,不像谢家的武夫。所以,傅广雅和谢松两翁婿齐心协力,就想带着谢石安往科举的道路上走。
可镇国公谢克定不这么想,他觉得,男儿自当马革裹尸,捏着一支笔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谢石安是他的孙子,自然也得上战场厮杀,这才是男儿本色。
至于什么首辅,什么内阁大学士,你可曾见过哪个首辅,哪个大学士封公列侯的?若是想封公列侯,只能一刀一枪拼杀,这就是谢克定的世界观。
所以,虽然谢克定远在北疆,鞭长莫及,却时时注意培养谢石安的尚武精神。生日年节,送的全是武器盔甲和宝马。
谢石安心中苦笑,跟着孔氏进了库房。谁知,库房里并没有前世的那把大刀。
“那个,看见了没有?”孔氏笑着指了指墙上的一把弓。
谢石安抬头看去,就见一把暗金色的长弓,不明不暗地悬在墙上。孔氏见谢石安没什么反应,就笑着上前,取下金弓,说,“你祖父让魏闻回京述职,只是魏闻走的急,一时也带不了什么东西。你祖父原打算把他的大刀给你送来,这样一来,只好换了这把长月弓。”
“这就是长月弓?”谢石安大吃一惊,要知道,长月弓是谢家的家传宝物。看来,祖父这次下够血本了,还真想拉着他去北疆从军呢。
“是啊,”孔氏笑着摸了一把长弓,“上次看见这弓的时候,我才刚进镇国公府呢。”
谢石安接过长月弓,却发现这弓看着长大,却比他想象的要轻一些。弓身非金非木,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倒是弓弦,绷的极紧,也有些磨损。看来,祖父最近,还在用这把长月弓。
谢石安虚挽了一下长弓,心里十分欢喜。那把粗粗笨笨的大刀,他是一点儿也不喜欢,可这把长弓,却甚合他的心意。而且这长月弓一握到手里,就像曾经跟随他多年一样,十分趁手。
看他爱不释手,孔氏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指了指地上的两只箱子,“这是你大哥和二哥送来的,都是些北疆的小玩意。”
说着,孔氏开了箱子,一个箱子里面是兵书和地方志,一个箱子里面是各种刀具,还有不少气味怪异的皮草。
谢石安笑,兵书应该是大哥谢古蟾送的,刀具和皮草应该是二哥谢籁鸣送的。这两人,风格如此不同,可用心却殊途同归,都想拉着他一起上战场。看来,谢松想把儿子培养成大学士,甚至内阁首辅的道路,十分艰难啊。
孔氏见他笑了,也担心他病中在家闷坏了,就拿了个箭囊,挂着谢石安的身上。
“这弓箭你拿去玩,只要不射人,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谢石安被孔氏这么一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心中十分畅快。
前世今生,他总觉得女子应该像大伯母这样,明亮活泼。而他的母亲大傅氏,就太过沉重,太过软弱了。
追根究底,谢石安觉得,自己内心,也的确有尚武的一面。至少,他就看不上娇滴滴的名门闺秀。今生若是有机会娶妻,谢石安觉得,自己很可能也会娶个像大伯母这样明快活泼的女子。
孔氏又吩咐了几句,才让明矾陪着谢石安回去了。
谢石安背了长月弓,斜挎着箭袋,踩着一地的积雪,就往秋石楼去了。他的小名叫秋石,只是大傅氏死在秋天,谢松总是不忍提起这个秋字。
也不知道,谢松是无情,还是多情。总之,除去孔氏,府里都叫谢石安的名字。为的,就是担心谢松难过。
只是孔氏却百无禁忌,她觉得,谢松既然能做出背叛妻子的事情,就该背负起一辈子的内疚。要么,谢松就干脆没心没肺,不用记挂过去的错误。要么,他既然做了,就该承担起后果。
所以,孔氏见了谢石安,总还是叫他的小名,秋石。谢石安倒是并不在乎这个秋字,这小名,还是大傅氏在世的时候给取的,大家都这么喊他。
后来大傅氏去世了,这名字才渐渐没人叫了。谢石安觉得,若是大傅氏还在世,应该也有人这么喊他吧。
斜背着长月弓,谢石安踩着雪,略微觉得有些酒意,一路上越走越快。就像他曾经也这么背着长弓,踩着积雪赶路。
快到天水楼的时候,谢石安突然一愣,这场景,他一定见过,一定见过!是什么时候见过的,谢石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也是这样漫天大雪初停,府里满是积雪,而他也是这个角度,也曾背着长弓,站在这里,仰望着什么。
想到这里,谢石安突然抬起头,看向天水楼的楼顶。
天水楼是镇国公府里最奇特的建筑。或者说,镇国公府里的其他建筑,都有些不同寻常,有些就像个农家的小平房,有些就像个郊区伏富户的小院子,有些就像一座库房。
只有这个天水楼,精致典雅,就像从江南的园林里直接挪过来似的。听说,还是伯祖父谢克宽娶亲的时候造的。而那位伯祖母,听说就是从这座楼上跳下来自尽而死的。
只是,那位伯祖母,似乎是叫冯绮雯?
谢石安突然想到这个名字,心中警铃大作,却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第204章 名字
“我上去看看,”谢石安背着长弓,头也不回,对明矾说了一句,就急匆匆上了天水楼。
“公子,”明矾马上回过神了,也跟着往楼顶上跑。
谢石安跑的飞快,一下子就把明矾甩在后面了。到了楼顶,谢石安直冲着扶栏而去,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引着他,一路向前。
“公子,”明矾追上楼,正看见谢石安飞速跑向栏杆。明矾吓了一跳,赶紧飞身扑了过去,一把拖住了谢石安。
谢石安一回头,就看见气喘吁吁的明矾,知道他是误解了,谢石安笑着摆摆手,说,“我是找个东西,你想哪里去了。”
明矾仍旧不肯放手,拖着谢石安的胳膊,唯恐他脑子糊涂,突然也学着以前府里的老夫人那样去跳楼了。
谢石安无奈,只得半拖着明矾,到了栏杆边上,蹲了下来。看见谢石安真的神志清楚,明矾才半信半疑地松开手。
就像一早就知道那里有字似的,谢石安蹲在栏杆下方,找到了一行刻痕。
“错错错,”署名却是一个“文”字。想来,这字应该就是跳楼的伯祖母留下的,她的名字是冯绮雯,估计这个“文”字,就是她的手笔。
这时,明矾也看见这个“文”字了,“公子,你那天夜里噩梦,似乎就喊的阿文。”话一出口,明矾就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莫非,这是什么鬼魂作祟的事情?这话,明矾可不敢说出口。镇国公府上下,全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谁也没把鬼神当一回事。
若是明矾不慎说了这些揣测鬼神的瞎话,只怕轻则挨罚,重则被赶出府去。
谢石安却没这个顾忌,他跪在地上,凑近那行字,细细看了一圈。只见刻痕深浅不一,刻处却十分尖细。想来,应该是金钗所画,说不定,就是冯绮雯跳楼前的一刻,最后留下的遗言。
“错错错”,看来,又是一个跟大傅氏一样软弱的女子。谢石安在心中感慨,微微叹了一口气。只是那个“文”字,却像刻到他的心口上一样,十分压抑。
“公子,我们下去吧,这里总觉得怪怪的,”明矾见谢石安看的仔细,越发担心起来了。
“嗯,”谢石安点点头,倒是没再继续看了,跟着明矾,下楼回了自己的住处。
若是旁人,见了这样的字迹,说不定感慨一下他人的喜怒哀乐,心里也就放下了。可谢石安却不一样,他经历了前世今生,知道冥冥之中,必定有些因果。
否则,如何解释他的噩梦,又如何解释他一下子就能找到冯绮雯的遗言。想的多了,夜里谢石安又做了噩梦。
只是这次的梦,比往日的却要长上许多。
在忠顺府的如意楼里,谢石安曾经梦见过秋天的桂花。这一晚,仍旧如此,只觉得冷香扑鼻,到处都是桂花的香味。
谢石安只听见女子的笑声,半晌之后,又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
“阿文觉得这信王府如何?”这男子的声音,好不耳熟,谢石安心里想着,却不知道,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很好,特别是那片竹林,还有这满院子的桂花。”女子笑的十分轻快。
“阿文喜欢就好,”那男子又深情款款地说,“以后我们搬出府来独住,就在这信王府里住下如何?”
“那信王呢?”那女子有些疑惑,反问道。
“信王啊,”那男子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却不做任何解释。谢石安心中也有疑惑,这人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说话说到一半就不继续解释了呢。
心中一着急,谢石安突然就看见了。蓝天白云,一副秋高气爽的模样,而眼前的人,言笑晏晏,实在是个佳人。即使谢石安前世久住**,也没见过这般绝色。这会儿看见了,心中不禁击掌感慨。
再一看,那佳人侧了头,回过来微微一笑,贝齿若雪,笑容灿烂。谢石安突然一愣,这人他认识,这人他前世见过。
谢石安急的掌心冒汗,却想不起来,这样的佳人,他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的。按理说,这样的绝色,谢石安若是见过,绝对印象深刻的。
突然,谢石安想起来了,如意,是如意!就是忠顺府的那个花痴美人徐婉如啊。
徐婉如并不怎么出府,只是每年正旦,都会跟着燕国公主进宫拜见太后。她十五岁的时候,燕国公主帮她求了邓太后的懿旨,跟陈奇可定下了亲事。
只是陈奇可一直拖延不办,不是祖父死了,就是祖母病了。就这么拖了三年,才不得不娶了徐婉如。
当时,京城都说燕国公主的孙女徐婉如,是京城第一美人,似乎不逊于她母亲朱念心当年的美貌。只是,毕竟是大长公主养大的孙女,身上又有皇家血脉,温婉柔顺方面就大打折扣了。
谢石安在**里住着的时候,就常听人提起徐婉如,关于她的痴情和陈奇可的坐怀不乱,更是听了许多。
至于徐婉如本尊,谢石安进宫拜见太后的时候,路上倒是曾经见过一面。成年之后的徐婉如,的确绝色。
“怎么会是她呢。”谢石安在梦中低声地跟自己说,毕竟,这男子一直称呼她为阿文。徐婉如的名字,还有小名,都和阿文无关啊。
声音一出口,谢石安突然想了起来,这男子的声音,他究竟是在哪里听过的。因为,这声音就是他自己,是他成年之后的声音!
想到这里,谢石安一身冷汗,突然惊醒了过来。
谢石安惊惶未定,四下旁顾了一圈,大概是因为他没出声,明矾和天青也没发觉。自从月华上次闯到他的卧室之后,谢石安就下了死命令,守门的小厮,再不敢让丫鬟们进屋。而明矾和天青,也换了班次,轮流守夜。
谢石安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却跳的飞快。
那个叫阿文的女子,为什么长了一张徐婉如的脸。
而那个男子,听他的语气,多半就是阿文的丈夫,也就是祖父的兄长,谢克宽了。可这谢克宽,为什么用谢石安的声音说话。
第205章 长月
心中有这么多的为什么,谢石安如何睡得着呢。
他半靠在床上,看向墙上挂着的长月弓,或许,今天夜里的一切,都和这把长月弓有关。
自从他在库房里拿了这把长月弓,刚到天水楼下,就莫名其妙地上了楼顶。一上去,就马上找到冯绮雯的绝笔。
而他的梦里面,又有一个长的神似徐婉如的冯绮雯,还有一个用他自己声音说话的谢克宽。
谢石安觉得,自己的脑子就要炸了,这算什么一回事。莫非,是这长月弓上,有什么古怪?
只是,这鬼怪神佛的事情,谢石安并不擅长。一时间,他也想不明白,究竟有什么玄机。
突然,谢石安想到梦里的一个人。冯绮雯和谢克宽一直在说信王,这个信王,应该就是前朝贺家的某个王爷吧。
想到这里,谢石安一骨碌就起身,去书房里翻前朝的史书。明矾听见动静,也赶紧跟了进来。
看见谢石安半夜要读书,明矾半打呵欠,一边给谢石安研墨,一边说,“公子,这天冷,您不要加个火炉啊。”
谢松曾经耳提面命过,谢石安如果要读书写字,谁也不许拦着。无论他什么时候想读书,都要随他。
所以,即使谢石安半夜起来翻书,明矾也不觉得奇怪。这样的事,往日多的去了。毕竟,按照谢松的打算,谢石安日后是要科举入仕的,读书自然是第一要务了。
谢石安拿了大梁的史书,一口气翻到晚期。谢克宽和冯绮雯的年代,离现在,大概三四十年了。
“信王兵败,困于王府,与王妃世子,自缢而死。”谢石安读到这里,才理解,为什么梦中的谢克宽,会笑的那么云淡风轻。
看来,那会儿的谢克宽,一早就知道信王的下场了。所以,他才和冯绮雯说,要搬出府单住,还选了信王府做新家。没多久,这信王一家都死在信王府里,谢克宽倒是也不忌讳,还要带了佳人同住。
信王府,突然,谢石安回过神了,这信王府,就是现在的忠顺府。徐婉如,冯绮雯,忠顺府,信王府,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因缘?
一时间,谢石安没法安坐,只盼着天色赶紧大亮,他要出门去查个究竟。
明矾见谢石安一会儿翻书,一会儿写字,倒是以为他没什么大碍了,心里也放松了许多。
冬日的长夜,总是那般漫长。谢石安等的心焦,天色微微一亮,他就打马出门了。孔氏醒的早,听说谢石安骑马出门去了,心里颇为安慰。孩子就该出门走走,才像个少年。天天闷在书房里读书,哪里像个孩子。
明矾细心有谨慎,谢石安怕他啰嗦,就借口明矾昨夜守夜了,带了脑子简单的天青出门去了。
明矾无奈,只得见过谢松,说了谢石安出去的事,才回秋石楼,惴惴不安地守着书房打瞌睡了。
京城的冬天,万物都是一种颜色,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灰色的一切。连朝着天空蔓延的枝干,似乎也是灰蒙蒙的。
谢石安直奔城西而去,刚到阜成门附近,就看见城外运进来的煤车。或许,灰蒙蒙的京城,就是因为这些煤车,所以才是这个颜色。
除去灰色,冬天的京城还有两个颜色,一个是皇宫的金色,一个却是朝天宫的红色。皇宫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屋子,而朝天宫,却有三千三百三十三间屋子。除去青色的屋檐,朝天宫的一切,都漆的血红。
从阜成门下往朝天宫看去,目光所到之处,全是红色。谢石安也不清楚,为何道教不选个清心寡欲的素净颜色,反而选了这么一个刺眼的红色。
或许,又是潘知远那个妖道的主意。什么红色是正道,黑红两色,才是天下大同。
谢石安赶到朝天宫的时候,夜里的月亮尚未下去,而早上的太阳,也还没有穿破云层。就见灰蒙蒙的天上,挂着一弯长长的白月,惨淡却又十分清晰。
进了朝天宫,谢石安就看见做早课的道士,穿着靛蓝色的道袍,排成两列,进进出出。穿过道士的队伍,谢石安直奔麒麟阁而去。
刚到麒麟阁门口,潘知远的一个道童,不知道是清风还是明月,就来拦着了。
“师尊说了,今日不见客,谁来了都不见。”
“我又不是客人。”谢石安耍无赖了,一个侧身,避开童子,就进了麒麟阁。童子年幼,谢石安又跟唐知非学过一些拳脚功夫,自然轻而易举地进了屋子。
“谢三郎,你这又是翻墙,又是硬闯的,”潘知远的声音,从楼上慢悠悠地响了起来,“谢侍郎他知道嘛?”
谢石安哪里会担心这个,只是微微一笑,“若非道童拦路,我又何必硬闯呢。”
“强词夺理,”潘知远从楼上下来,挑着细长的凤眼,冷冷地看了一眼谢石安。等他打量好了,目光却越发冰冷了。
谢石安被他看的难受,只得僵硬地笑了一下,问,“国师这么看我,是觉得在下好看吗?”
“哼,就你。”潘知远冷哼了一声,自顾自回头上楼去了。
谢石安赶紧快步跟上,“国师,今日我来麒麟阁,实在是有事相求。”
“这是求人的态度嘛?”潘知远上了楼,在蒲团上坐下,冷嘲热讽地看了一眼谢石安,“好歹摆个低姿态嘛。”
谢石安正色敛容,跪坐在潘知远对面的蒲团之上,问,“国师,你信前世今生吗?”
潘知远不动声色,他能看见许多人的前世今生,如何不信。只是有些人的前世今生,潘知远却怎么也看不见。而这些人里面,多数都是和他自己的命运相关的。
到如今为止,潘知远看不见两个人,一个是徐婉如,另一个,就是这个谢石安。可潘知远的心里,对徐婉如十分亲近,对谢石安,却十分反感。这次见了,似乎更是厌恶了。
师傅曾经说过,潘知远入世,也是救赎。只是到底救赎些什么,潘知远自己,也不怎么清楚。
第206章 救赎
“国师,你信前世今生吗?”谢石安又问了一句,只是这一次,他没等潘知远回话,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这话跟别人说了,别人或许不会相信。”谢石安说,“可国师法术高强,也曾揭示过他人的前世今生,想来,应该能理解我遇上的事情。”
“你且说来听听,”潘知远一身白袍,称的面目越发温润如玉了。
“昨日我生辰,得了一张长月弓,这是我们谢家的传家之宝。”谢石安并没说出自己活了两世的真相,只是从长月弓和梦境的事情入手,想找潘知远问个究竟。
“哦,”潘知远微微点头,“谢公子又添一岁,可喜可贺。”
“谢谢国师,”谢石安继续说,“可是昨日拿了这弓,我就觉得不对劲,回屋的路上,莫名其妙跑到天水楼上,还找到栏杆上的一行字。”
“天水楼?”潘知远的眼神有些奇怪,冷冷地看了一眼谢石安,表情越发淡漠了。
“嗯,是我们府里的一座楼,”谢石安继续说,“就在我住的秋石楼对面。”
潘知远不动声色,谢石安心里有些打鼓,却仍旧说了下去。眼下,他遇到的事,说给谁听,谁都会疑心他中邪了。只有说给这个妖道国师听,才不会觉得他的事情有多诡异。
“可我刚到天水楼下,心里就突然很想上去看看。一到楼上,我直接就奔着栏杆而去。”谢石安说,“栏杆底下写了一行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找就找到了。”
潘知远一愣,问,“写了什么字?”
“错错错,三个错字,”谢石安说,“最后还有一个文,估计是我们府里伯祖母的绝笔。”
潘知远的眸色一暗,又恢复了语调,问,“就这样?”
“不,”谢石安说,“我就觉得,我似乎以前也曾在天水楼下往上面看过。”
“或许是长月弓的缘故,”潘知远分析,“这长月弓既然是你们府里的家传之宝,估计你的伯祖父当年,应该也曾经用过。”
“哦,原来如此。”谢石安松了一口气,说,“难怪我做梦梦到自己就是伯祖父,又梦见伯祖母是……”
“是谁?”潘知远突然高声问道,“你梦见你伯祖母是谁?”
谢石安一愣,潘知远怎么如此激动。只是,谢石安也不好告诉人家,自己活过一世,认识前世成年之后的徐婉如。这样,可如何跟潘知远解释呢。
“也不是谁了,只是觉得眼熟,像……”谢石安琢磨着措辞,怎么说,才不会让人觉得可疑呢。
“像谁?”潘知远赶紧追问。
“像忠顺府的大小姐。”谢石安被催的急了,只得说了真相。
“哦,”潘知远长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国师,这又做何解释呢?”谢石安追问。
“放心好了,”潘知远笑,“不过是长月弓上带了过去主人的记忆,算不得什么大事。”
说着,潘知远起身,到了窗前的案子边上,提笔画了个符文,递给了谢石安,“把这符文贴到长月弓上,就能平息故人的执念。”
谢石安接过符文,心中有些犹豫。对于谢克宽和冯绮雯的事,他也有些好奇。更何况,梦中的冯绮雯,和徐婉如一模一样,而谢克宽的声音,又和他自己一样。这样一来,由不得谢石安不起疑心。
“谢三公子若是无事,还请早些回去,”潘知远开始逐客了,“这两天朝天宫的事务极多,怕是不能久陪了。”
谢石安见好就收,收起符文,告辞出了麒麟阁。以前,他总觉得潘知远不怎么喜欢自己。只是他们谢家人,也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长相过于俊美的妖道,彼此彼此,所以谢石安也没觉得有什么违和之处。
可是这次前来,谢石安明显觉得,潘知远讨厌他们谢家人,似乎更讨厌他这个谢三郎。
至于理由,谢石安觉得,前世自己和潘知远几乎没有交集,今生他才是个少年,连得罪潘知远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道,这股子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出了朝天宫,谢石安回头看了一眼这高高在上的红楼,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用潘知远给的符文。
潘知远站了高高的红楼之上,迎着冬日的寒风,思绪万千。
他一向厌恶谢家的人,原因也很简单。冯绮雯死在谢家,就足够潘知远憎恨每一个谢家的人。
他是冯绮雯的表弟,自幼丧母,因为冯绮雯的善意,才留在冯家。与冯绮雯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只是冯绮雯大他许多,潘知远还没长大成人,冯绮雯早就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先后议亲的,非富即贵,不是河间王的世子,就是定远侯的世子。
冯绮雯的外祖父姚汝南是山西总兵,守着大同,而她的父亲冯征又是宣府守备。这么多的势力,都站着冯绮雯的身后。
不管冯绮雯的外貌如何,这样的家世背景,都不可能嫁给潘知远这样的孤儿。更何况,潘知远当时,还只是一个少年。
而冯绮雯除去家世,还是个绝色佳人。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嫁给孤苦伶仃的潘知远呢。
在冯绮雯和冯家人眼里,潘知远只是个少年,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谁知道,潘知远心里,却不这么认为。
冯绮雯嫁入谢家,潘知远赌气出走,等他学了些本事回来,却听说冯绮雯跳楼自尽了。而养大潘知远的冯家,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潘知远如遭雷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毁了谢家。可是师傅孙道隐却拦下了他,只说因果循环,有些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潘知远大怒,又不是佛门子弟,说什么因果循环,他就要谢家血债血偿。孙道隐说了句时机未到,就带着潘知远回了山里。
等他平息愤怒,再次出山的时候,师傅只给了两个字,“救赎”。至于是谁的救赎,孙道隐却只字不提。
潘知远出山入世,如今也过去许多年了。于他而言,这些年是不是救赎,潘知远并不清楚,可他对冯绮雯的思念,却只增不减。
第207章 恨意
潘知远站在高高的红楼之上,看着谢石安一路往东去了。
等谢石安的影子消失不见了,潘知远才微微地一笑,“原来如此!”
难怪,他一直看不透徐婉如和谢石安的前世今生。原来,这两人的前世今生,竟然和他如此紧密相关。
一个是他爱若性命的冯绮雯,一个,却是害死冯绮雯的凶手。
潘知远知道冯绮雯的一切,自然也知道徐婉如的外祖母姚氏,就是冯绮雯的亲妹妹。只因姚家没有子嗣,冯征才把自己的小儿子和小女儿,一并过继到了岳家。之后姚汝南为大梁殉国,姚家也因此没落。
所以,以往见了徐婉如,潘知远多少有些亲近之意。再加上,徐婉如的外貌酷似冯绮雯,潘知远对她,总是心生爱怜。
至于谢石安,潘知远本来只是普通的厌恶。他对害死冯绮雯的谢家人,一向只有恶意。现在知道谢石安和谢克宽的前因后果,潘知远的心中,恶念顿生,恨意渐长。
只是想到徐婉如,潘知远的心里又柔弱的不行。难怪,师傅知道他要收下徐婉如为徒,还让大师兄唐知非前来拦截。看来,师傅一早就知道徐婉如的前世今生了。
潘知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师傅带了徐婉如,如今住在哪里。他的心中,对冯绮雯的思念,是那么的漫长。现在知道她也回来了,潘知远心中,除去见她一面,诉说思念之情,别无他求。
“明月,”潘知远召了道童,“我要去趟济南府,京城的事,你让礼部侍郎他们先管着。”
“是,师尊。”明月问,“不知师尊此去,何时方归?”
“短则五六日,长则半月。”潘知远算了一下师傅的脚程,想着先去济南府打听一下消息,而后追去。算起来,也不过几日功夫。
明月领命下去了,虽然年关将至,正是朝天宫最忙碌的时候。可潘知远有令,他又不得不从。
好在潘知远也说了,他最长半月就回京城。到时候,正是正月斋醮的时候,倒是也不怎么耽搁事情。
眼下,潘知远哪里顾得上去恨谢石安,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师傅,去找徐婉如。去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她。
明月刚俯首领命,一抬头,高台上的潘知远,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明月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师尊修炼了这么多年,可一听说冯家小姐的消息,就这么按不住气。
谢石安带着潘知远给的符文回了镇国公府,心里却有些疑虑。这符文,到底是用,还是不用。他正犹豫着,明矾却进来通报了,“公子,二夫人来了。”
这二夫人,自然指的小傅氏。在秋石楼里,众人提及孔氏,皆称夫人,只有提及小傅氏的时候,才说二夫人。
谢石安收好符文,心想,小傅氏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秋石楼,不知道又为了何事?
前世,是因为谢石安的生辰太过隆重,深深地刺激了小傅氏,所以她才做了疯狂的报复。来秋石楼,跟谢石安说了大傅氏的死因。
今生,莫非她还是来说这事的?谢石安暗自皱了皱眉头,起身出门相迎。不管如何,小傅氏是他的姨母,也是他的继母。若是谢石安打算好好走仕途,不孝的名声,谢石安是不敢招惹的。
小傅氏进了秋石楼,一眼就看见谢石安挂在墙上的长月弓了。
小傅氏自然也知道,这长月弓,是谢家的传家之宝。不过一个小小的生辰,公公竟然把这宝物给了谢石安。
由此看见,在谢家人的眼里,谢石安的地位有多高。想到这里,小傅氏的心里满是恨意。她恨谢松,也恨谢家的所有人,公公,婆婆,特别是假装大方,处处压她一头的大嫂孔氏。
谢石安看见小傅氏盯着长月弓不放,就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了。经过前世,谢石安知道,小傅氏的心里有多憋屈,有多压抑。而她有多压抑,爆发的时候就有多厉害。小傅氏的恨意,却像一杯毒酒,害了她自己不说,还连着毁了两个孩子。前世的谢轻尘,对谢家亲人都能下手,而谢飞雪更是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英王,追根究底,和小傅氏的压抑脱不了干系。
只是面对这样一个关系极近,却又害死他母亲的小傅氏,谢石安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可以说些什么。
“三郎,今日可曾觉得好些了?”小傅氏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好多了,多谢母亲关心。”谢石安也不愿意面对小傅氏疯狂的一面,只是客气应答,不远不近。
小傅氏环顾了一圈,示意丫鬟和明矾他们下去。明矾看了一眼谢石安,谢石安微微点头,明矾才退出门外。
“三郎,”小傅氏酝酿了一下,在谢石安左侧的主位上坐下了,“母亲有些话,想跟你私底下说说……”
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开场白,谢石安的心,开始变的很冷,也很稳。
“哦,”谢石安笑,“有什么话,母亲不妨直说。儿子比较愚钝,有些话都说透了,才能理解二三分。”
小傅氏没料到,谢石安是这么一个反应。按理说,自己一向不和谢石安亲近,这么私底下找他说话,谢石安应该很好奇才对。
现在怎么看,谢石安都像心里有数,知道她打算说什么似的。小傅氏做贼心虚,话也说的越发断断续续了。
“三郎,你可知道,你母亲是如何死的?”小傅氏提到大傅氏,不禁潸然泪下,拿了帕子,擦拭起眼睛。
谢石安读书的时候,看见过一种叫忽律的动物,也有人说,忽律就是鳄鱼。忽律素日一动不动,看似十分温顺。可是一旦发动攻击的时候,又快又准又狠。而忽律吃掉捕获的动物,据说是一边吃,一边落泪。
而小傅氏这会儿的落泪,在谢石安看来,和忽律一模一样。若非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大傅氏也不会遭受打击。
大傅氏本来就在病中,她的性情如何,小傅氏估计很清楚。也不知道这样的落泪,能有什么意义?
第208章 心结
小傅氏见谢石安并不好奇,就有些心慌了。只是,她一早就想好该如何挑起这个少年人的怒火。
“你可知道,你母亲,也就是我姐姐,是被人害死的?”小傅氏压低嗓音,凑到谢石安的耳边低声问道。
谢石安心想,大傅氏死于心灰意冷,没法接受夫君和妹妹的背叛,所以才一病不起。至于谁害死她的,首先就是大傅氏自己,其次才是不要脸的小傅氏和谢松。
“哦,母亲这么说,莫非我娘不是病死,是被人害死的了?”谢石安反问道。
“这,”小傅氏一时口拙,没想到谢石安给了这么一个解读,“也可以这么说了。”
“既然母亲知道我娘去世的真相,还是被人害死的,为何不告诉父亲,为何不告诉外祖父,为何不告诉我们府里的其他人?”谢石安的嗓门突然高了起来,“为何又偷偷地来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屋外突然有人沉声问道。
“母亲刚刚说了,我娘的死因有些奇怪,应该是被人害死的。”谢石安正大光明地说,“只是,不知道父亲是否知晓此事,外祖父是否也知情?如果知道,为什么没人追查呢。”
“哦,怎么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呢?”谢松沉着一张脸,从屋外进来了。
小傅氏看见谢松,突然哆嗦了一下,她本打算,趁着谢松外出,偷偷来挑唆谢石安和谢松的父子关系。若是谢石安记恨谢松,她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丽华,”谢松冷冷地看着小傅氏,“你倒是跟我说说看,云华是怎么去世的,我竟不知道,她是被人给害死的。”
自从小傅氏进了谢石安的屋子,天青就已经请了谢松过来。只说三公子和二夫人在说话,请二老爷过去一叙。谢松没料到,自己来了秋石楼,却听见小傅氏这么问谢石安。
大傅氏的的确确是病死的,可她病死的主要原因,却是受了刺激,被谢松和小傅氏个刺激地失去活着的斗志,最后一病不起。
可小傅氏这样偷偷摸摸地来找谢石安,是想把责任推到谁的头上?谢松心里火冒三丈,面上却不动声色。
自从娶了小傅氏,谢松就觉得,自己是拿珍珠换了个鱼眼珠,凑活着过日子。若不是傅广雅在朝中影响力很大,他还真不愿意娶小傅氏。
而且,他娶小傅氏的主要原因,就是希望她能照顾谢石安。毕竟,小傅氏是大傅氏的妹妹,对嫡亲的外甥,总比外人好一些。
现在看来,他是大错特错了。照顾谢石安的事,大嫂孔氏就做的很好。完全犯不着娶个什么小傅氏来照顾谢石安。
而且,一个背叛姐姐,偷偷和姐夫上床的小姨子,你能指望她会好好照顾亡姐的孩子嘛。
谢松越想越气,脸色也愈发不好了。
小傅氏进了镇国公府,一直装的温柔善良,贤良淑德。她心中所有的不甘心和委屈,全都埋在心里,从来没在人前表现过。即使大嫂孔氏总是咄咄逼人,小傅氏也一直以礼相待。
在大嫂孔氏眼里,小傅氏来给姐姐探病却爬到了姐夫的床上,这样的女子,人品堪忧。根本就不配做一府的夫人,更不配抚养大傅氏留下来的孩子。所以,小傅氏进门之后,孔氏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她。
而公婆一向信任孔氏,也以她的喜好为喜好。所以,小傅氏在府里的处境,一向比较艰难。
可即使如此艰难,小傅氏也一直表现的温文尔雅,从来没有气急败坏过。可现在,就因为自己心中的一时恶意,来找谢石安挑唆他们的父子关系。
谁知道,偏偏她说的那些话,却落到了谢松的耳朵里面。
小傅氏虽然讨不了谢松的喜欢,却也深知谢松的喜恶。这些年,谢松对她不冷不热,主要原因,就在当年的心结上面。
错了便是错了,谢松却一直如此纠缠,小傅氏也无可奈何。她能做的,只是不要犯错,一直表现出最好的状态,温柔可亲。总有一天,谢松会看到自己的努力,也会认可自己的优点。
谁知道,过了十来年,小傅氏心中的不甘心和委屈,终有一天,压过了她的理性。或许,对她来说,进镇国公府做个正头夫人,是一项成就。可她的成就,是踩着姐姐的尸骨上来的。就算小傅氏否认这个事实,全天下的人都会记得。为了名正言顺,小傅氏只能比寻常人更加努力,来博得众人的认可。
只是这样的付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小傅氏的心理,自然有些不平衡。再加上,谢松觉得当年的事情,是个错误。他自己一转身,纳几个美妾就能把这麻烦丢到脑后了。
可是对小傅氏来说,这错误每时每刻都在惩罚她,逼着她更加温柔得体,更加关心谢石安。日子久了,谁都会受不了的,小傅氏也不例外。
这十几年的日子,小傅氏已经过的身心扭曲,而谢轻尘看在眼里,也深深地替母亲觉得不值得。
谢松的几个孩子里面,小傅氏明里暗里都最关心谢石安。自己所出的谢轻尘和谢飞雪,反而要往后面排了。
只是这样的努力,还是得不到谢家人的认可。谢石安自然是远着小傅氏,客气疏远。孔氏虽然没有明面上为难小傅氏,眼里却从来都没有她。
而公婆就自不用说了,远在北疆的公公眼里,估计只有孔氏一个儿媳妇。而婆婆呢,整日在佛堂里念经,也只跟孔氏说话。
所以这次谢石安生病,镇国公又送了家传之宝给他,一切都在刺激小傅氏。她早就在爆发的边缘上了,只是在等一个契机。
而这次,小傅氏以为自己能挑唆了谢石安父子反目,谁知,却把自己套了进去。
谢松冷冷地打量了一眼小傅氏,飞速地挪开眼睛,似乎很是憎恶,吩咐屋里的下人,“二夫人病了,你们送她回去,让她卧床休息,切莫离开青荫堂了。”
“老爷!”小傅氏大吃一惊,这是要软禁她吗?就为了这么一句话,就要让她生病吗?
第209章 禁足
“夫人身子不适,你们带回去,小心照顾。”谢松说一不二,根本就不听小傅氏的解释,挥挥手,就让人把她带下去了。
小傅氏喊了两句,也不好意思折了脸面,只得跟着下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三郎,你母亲只是一时糊涂,”谢松斟酌了好一会儿,说,“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她也没说什么,”谢石安眼下,并不打算安慰父亲。他能看到小傅氏的挣扎和痛苦,可让他替小傅氏说话,谢石安觉得,活了两世,他仍旧没法做到。
“那就好,”谢松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儿子提起过去的那段岁月,那些错事。犹豫了半天,谢松找了一句话,“你好好休息,要是有什么事,缺什么东西,就找你大伯母去。”
谢石安见他脚步踉跄,脸色难看,倒是留了谢松坐下,“父亲,您喝口水。”
谢松接过儿子递来的茶水,心中百感交集。若是当年他没犯错,大傅氏也健健康康地活下来了。说不定,今天的一切,都可以避免。
“过去种种,那是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事,”谢石安说,“即使要解释,也是父亲和母亲去说。”他说的母亲,自然是指他的生母大傅氏。
谢松一愣,看来,谢石安还是知道了。自己果然还是来迟了一步,让小傅氏把不该说的话,全都说了。
谢石安继续说,“至于父亲,这些年来对我如何,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听到儿子这么夸赞自己,谢松的眼睛一酸,直直地落下泪来。谢石安侧开头,只当没有看见谢松落泪。
谢松拿了袖子,飞快地拭去眼泪,端了茶水,喝了一口。当年的错事,他自然是后悔的。可他更担心的,是长子谢石安因此记恨他。
谁想,孩子看的这么清楚,说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失职。谢松心里,如何不百感交集呢。
活了两世,谢石安对自己的父母,心里都有一个评价。大傅氏丢下他,没有为了幼子,努力活下去。虽然大傅氏没错,可谢石安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而谢松虽然犯错,可他在抚养亡妻留下的孩子方面,的确无可指摘。若是换一个没有责任感,或者无所事事的父亲,谢石安不见得能健康长大。
所以,谢石安虽然知道,父母都有弱点,父亲谢松更是做错过事,对不起过母亲。可他们为了自己这个孩子,也都尽力了。
谢松喝了谢石安递来的茶,心里的石头算是彻底放下了。
父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二房现在没了女主人,很多事情都要交给长房的孔氏负责。谢松坐了一会儿,就出去找大嫂和母亲安排事情去了。
至于小傅氏,谢松说她病了,她就是病了,别人也不会多问。连傅广雅,都不会过问。
即使傅家有人问起,谢松也是理直气壮,小傅氏这般行事,他只是禁足,已经很给面子了。
若不是因为小傅氏生了一儿一女,谢松觉得,自己就算休了她,也名正言顺的很。所以,小傅氏被禁足,唯一受到影响的,只有谢轻尘。
而襁褓之中,不过一岁的谢飞雪,素日就不怎么亲近小傅氏,即使母亲小傅氏被禁足了,她也没受什么影响。
谢石安自然知道,若是父亲谢松听见了小傅氏挑拨离间,煽动他们父子不和的话,后果多半会很严重。
可是,再世为人,他也懂得给人留个余地。所以,即使小傅氏上一辈子坑苦了他,谢石安也知道,一挫不起就沉沦的性格,也是自己的问题,与人无尤。
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像极了生母大傅氏。心里若是有块垒,除去自己想通,很难走出魔障。
前世也是如此,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事情,他有一个见异思迁偷吃摸腥的父亲,背叛了他的母亲,偏偏偷吃的对象又是母亲的妹妹。
大傅氏想不通,更放不下,所以才怏怏不乐,病情加重,最后撒手人寰。而谢石安也没法接受,对自己一向慈爱有加的父亲,竟然这么亏欠自己的母亲。
所以前世,听了小傅氏的挑唆,谢石安恨小傅氏,却更恨父亲谢松。
今生回头再看,谢石安心里,对谢松再没那么深的怨恨了。爱情一事,本就只和当事人有关,谢松为人如此,想来大傅氏心中也是知情的。
若是大傅氏跟谢石安一样,也有两世为人的机会,说不定,她也能够放下这段不堪的记忆,安心自己的生活,抚养谢石安好好长大。
谢松作为父亲,却比大傅氏更好一些,至少,他尽到了父亲的职责。或许,大傅氏去世,也是情非得已。
可谢石安心里知道,他母亲跟他自己前世的处境相似,都是走到一个泥沼里面,就再也不愿意出来了。
他前世放浪形骸,久居**,心态和大傅氏又何尝不像呢。所以,谢石安也不怪母亲软弱,只是,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可若是大傅氏还活着,又该如何面对一个背叛自己的丈夫,一个爬床的妹妹?所以,今生重头再来,谢石安对父母,都不再苛求。
正如他在前世经历过的一样,谢石安知道,有时候,知道该怎么做是一回事,可真要去做,却是另外一回事。
就此,谢石安和自己和解。和解不等于原谅,却至少能心态平和地生活,朝着该走的方向出发。
看着谢松蹒跚而去的背影,谢石安有时候也想,莫非,父亲真的爱过母亲。若是真的爱过,又何必做出这么伤人的事情?明知道小傅氏是大傅氏的妹妹,他仍旧背叛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伤心后悔呢。
也或许,人性本就这样复杂。爱是真的,背叛也是真的,唯一不真实的,就是一直在变换的人心。
谢石安从怀里摸出潘知远给的符文,心里也是十分犹豫。这些鬼神前世的事情,他也只好去跟潘知远诉说。
可潘知远对他的态度,谢石安心知肚明,颇有些不友好。以往如此,今日更甚,特别是在他提及伯祖母冯绮雯的时候。
第210章 符文
谢石安心里也知道,潘知远对他一向没什么好感。
这一点,谢石安丝毫不觉得奇怪。毕竟,谢松和潘知远的政见不同,两人道不同而不相为谋。即使是谢松见了潘知远,两人也只是客气一下,一个是兵部侍郎,一个是礼部尚书,私底下也并没什么来往。
谢家对神神道道的潘知远,并没什么好感。在镇国公谢克定的眼里,文人跟建功立业都完全挨不上边,更何况潘知远这样的道士国师呢。所以,谢石安并不奇怪,潘知远对他们谢家的冷淡态度。
只是这一次,当谢石安提起冯绮雯的时候,他却看的清清楚楚,潘知远眼睛里的,是无边的痛苦和悔意。
这样的眼神,谢石安一点儿也不陌生。谢松提起大傅氏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眼神。只是,谢松到底有几分爱大傅氏,谢石安并不肯定。可这样伤感的眼神,谢石安一看就明白了,潘知远和冯绮雯的关系匪浅。
可这样一来,潘知远的年纪,就成了一个疑问。
若是只看外貌,潘知远顶多二十出头,可他入朝为官,已经快十年了。十年前的潘知远,据说和现在,看起来丝毫没有区别。
而自尽的冯绮雯,如果活到现在,应该跟镇国公谢克定一样大,五十五,或者五十六左右的年纪了。
谢石安觉得,潘知远的年纪,应该是冯绮雯的小辈,和谢家的谢松谢楠差不多大小,大概在三十上下。
至于潘知远跟冯绮雯,或者姚家冯家之间的关系,谢石安觉得,倒是可以跟进去查一查,或许,能有什么发现。
想到这里,谢石安收起潘知远给的符文,并不打算用在长月弓上。毕竟,潘知远是敌是友,眼下并不清楚,谢石安也不敢贸然乱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潘知远给的符文。自从拜访了一趟朝天宫,回来之后,谢石安再没做过冯绮雯和谢克宽的梦。
一时间,谢石安自己也有些恍惚,或许,真是长月弓的缘故吧。毕竟,谢克宽当年用的,就是家传的长月弓。
若是谢克宽的亡魂有知,依附在长月弓上,倒是也有可能。毕竟,谢石安也经历了两世生死,对鬼神之说,也不像前世那般不屑一顾了。
只是,谢石安也有一事,怎么也想不明白。虽然谢家不怎么提起伯祖父谢克宽,可京城里人尽皆知,谢克宽和妻子冯绮雯之间,不过是名义夫妻,哪来什么情意?
冯绮雯本来要嫁给河间王的世子贺智,只因大梁的皇帝作梗,被迫嫁给了定北侯的世子谢克宽。
而这场婚事的主导人,除去贺家的皇帝,还有谢克宽的继母。怎么看,谢克宽和冯绮雯之间,都没什么感情。更何况,谢克宽在北疆,还有个同生共死的侧夫人,膝下有儿有女。
可谢石安的梦里,他们两人却无比默契,谢克宽的深情款款,更不像是伪装的。而他们讨论的话题,放到谢家的环境背景下来说,的确十分贴切。
府里有个继母,谢克宽若是真有打算,自然会带妻子去外面居住。可他又是定北侯府的继承人,自然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讨论。
而信王府的事,谢石安也去查过,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信王造反未遂,全家被软禁在王府里面,最后自尽了事。
若说是梦,也实在太过详细了。若说是真的,又如何解释谢克宽和冯绮雯之间的对话呢。莫非,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恶劣?
不管是真还是假的,谢石安倒是慢慢把自己从那个梦里剥离出来了。
那夜噩梦,谢石安醒来之后,有种非常真实的感觉,就觉得自己是谢克宽,而徐婉如就是冯绮雯。
可是,隔了这么一段日子,谢石安倒是慢慢生出距离感了。或许,就是因为长月弓吧,谢石安这么跟自己解释,同时,又开始着手追查潘知远和冯绮雯的关系。
冯家不是什么大家族,冯征死后,冯家就销声匿迹,再无声息了。而冯绮雯的外祖姚家,却还留了几支。
流着姚家人血脉的那几房,倒是都还住在陕甘一带,过着寻常耕读世家的日子,反而没有什么人从军,倒是出过几个读书人,几个县丞。
而冯家过继到姚汝南一支的后人,现在倒是都搬到京城居住了。冯征的两个孩子,小儿子现在五十出头,过继到姚家之后,就成了姚汝南一房的嫡支。
而小女儿出嫁之后不久,就因病去世了。留下的两个孩子,一个就是现在的吏部侍郎朱自恒,一个就是已经过世的朱念心。
所以,谢石安追查潘知远跟冯绮雯的关系,自然而然,就追到了姚家后人的身上。只是,无论谢石安怎么追查,都找不到潘知远跟冯家,或者姚家的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谢石安无奈,只得托了庄大头,在三教九流慢慢查访。只要潘知远跟冯绮雯当年有过交集,时间久了,总会找到蛛丝马迹的。
**里面的优伶得了口信,只让打听冯家和姚家当年的事情。一时间,什么五花八门的消息都传到谢石安的耳朵里面。
其中,传的最有头有尾的,就是冯绮雯和河间王世子贺智之间的爱恨情仇。
姚家盛产美人,连军功显赫的姚汝南,都是个让人惊艳的美男子。之后,姚汝南的女儿嫁给了冯征,这美人的血统,也传到了冯家。
姚汝南在大梁声名显赫,一个是因为他的战功,守着三边坐镇大同,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外,还深得圣心。
另一个,就是他的美貌,当时京城的男子,皆以效仿姚汝南的装扮为傲。一样的白衣,姚汝南穿起来,就是仙人之姿,飘飘若飞。
到了天命之年,姚汝南进京述职,仍有无数佳人为之倾倒。连皇帝,都夸过几次姚汝南,说他仪表不俗。
据说姚汝南的女儿酷似父亲,长相智谋,无一不像。嫁给冯征之后,夫唱妇随,两夫妻守着宣府,十分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