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一夜鱼龙舞(一)
远山上,看完这场杀戮的林岚缓缓道:“感觉怎么样?痛快了吗?”
云小凡脸色惨白,他无疑是看得最清楚的,通过望远镜,就连杨信永最后狰狞的面容都看得一清二楚。
“少爷啊,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伤感。可明明我真的很讨厌,很恨他啊!”云小凡手指死死地抓着枯草,似乎对于自己懦弱、怜悯杨信永的情绪很不满。
林岚笑了笑,说道:“小凡啊,你看到这些,若只是爽快的话,我就要担心你是不是会变成第二个杨老鬼了。他已经伏诛,你也要从那个阴影里走出来。我带你来看这些,不是让你图一时痛快,而是让你释然、放下,明白吗?”
“知道了,少爷。咱们回城吧,今夜是上元佳节,城里一定很热闹。”
林岚见到云小凡没有什么异样,便笑道:“好。”
……
……
至夜。
作为新年年味的余声,上元佳节自然是这个余声的高|潮阶段。等林岚入城的时候,扬州城内的彩灯、摊贩已经张罗起来。
昨夜与呼延珺告别之时,林岚便将盐道上,除了那些账面以及关键的令牌扣留下来,剩余与江湖有联系的统统交由了呼延珺,让他趁着如今商青羊还没成气候,赶紧去联系道上的人,这样自己才能站稳脚跟。
林岚自然不会愚蠢到一门心思地投入在私盐的运贩上,自己要混入那个利益圈子,还得是走上仕途,才能有些希望,不然,即便是两淮大盐枭杨信永,还不是当成狗一样,想杀的时候就杀了。
然而,真的要混入那个圈子,又谈何容易。恐怕就连自己老爹,都只是摸着那边沿的一些人物罢了。
所以这些事情,林岚统统交由了呼延珺来办,正好支开这厮,自己在扬州也活得舒坦些。
杨信永一死,林岚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就像云小凡一样,明明盼望着他死,可看着他死的那一刻,忽然有心生悲感,怜悯起他来。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私盐的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林岚也舒了一口气。
一边的顺溜带着个脸谱,哭诉道:“少爷,咱们带着这样的白痴脸谱真的好吗?”
三人一人一个脸谱,走在路上也算是一道奇葩的风景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舞狮队走散的人员呢。
“咱们‘人’在姑苏,这个时候若是被发现了,我爹那里是你去圆谎还是我去?”林岚拍了下顺溜的脑袋,“真是不懂事。能带你出来玩,已经是少爷我格外开恩了,还不知足。”
顺溜翻了翻白眼,脸谱下的小脸蛋有些不开心,极其敷衍地说道:“谢谢少爷带我玩。”
赏月的人多起来了。中秋佳节,月比灯亮。到了上元佳节,则是反了过来。一路花灯招展,参杂着不少摊贩小吃。
林岚买了一包栗子,分量比起前世多得多。桂花糖炒栗子,实打实地人工翻炒。林岚掀开脸谱,将栗子放在门牙上一咬。
啵的一声,栗子壳裂开,林岚将完整的栗子咬入口中,“呼,还真热乎。”
顺溜将脸谱挪在额头上,拿着栗子狂吃着。
“少爷你真好,顺溜想吃这个很久了。”
林岚拿了一些给云小凡,说道:“小凡你也吃,在我身边没这么多规矩。”
云小凡吞了下口水,道:“少爷,真的可以?”洗干净脸,换上干净的衣裳后,也还算是眉目清秀。
三人一路游玩着。
“少爷啊,这字谜好生短,十五日,这谜底是什么呀?”顺溜扯着林岚的衣肘,好奇地问道。
林岚瞥了一眼,说道:“十五日便是月半,月半自然就是个胖字咯。”
“对啊,顺溜怎么没想到。少爷你好厉害。”
灯谜边的小厮将一顶虎头小帽递给林岚,说道:“这位公子,这是小礼品。”
做生意到了这等地步,也算是人情达练了。林岚递上几文钱,将那纸糊的花灯拿走,又将那虎头帽直接盖在顺溜的头上。人家都送小东西了,自己也不好意思拿着东西走人,买个花灯也就权当过元宵了。
“少爷,看!是舞狮队!”
远处锣鼓齐鸣,几头舞狮在送财童子、各路神仙的簇拥下,一路跳着喜庆的步子走来。
“好大的狮子!”
林岚叼着串冰糖葫芦,看着热闹的舞狮队缓缓而来。不少拿着花灯的熊孩子娃娃,也不管家人是否担忧,跟着舞狮队在城中游街玩乐。有些闻讯赶来的长辈眼尖,从孩子堆了揪出自家熊孩子,拉着耳朵就是一顿教训。
林岚摘了脸谱,与众人混迹在一起,看着热闹,“顺溜啊,今夜还有什么节目没有?”
云小凡长年活动在街头,笑道:“少爷,您要去活动,不如去湖中的画舫,那里热闹又不吵。”
林岚想着,这游街逛得也差不多了,不如就去画舫看看。前世游戏各大娱乐会所的林岚也明白,这画舫估摸着就是古代的高档会所了,反正这几日家也回不去,就去看看。
“那咱们就去看看。”
林岚带着俩半大的孩子,往湖畔赶去。
湖畔杨柳枯枝飘摇,还未抽出嫩芽。林岚等着小舟靠岸。一般画舫驶入湖中后,不到子时是不再靠岸的,所以只能用小舟划桨过去。
“小凡、顺溜,你们过去买些蜜饯。”
买吃货这事情顺溜最愿意干了,林岚怕这小子挤进摊子里就出不来了,便让云小凡拿着银钱,免得顺溜跑没了影。
然而,就当林岚等在湖畔码头时,一道声音从背后幽幽地响起来。
“师父尸骨未寒,小师弟就急着游湖玩乐,是不是难当大局?”
糟糕!
林岚背后一阵鸡皮疙瘩,这厮是什么时候找到自己的。
他呵呵一笑,朝远处刚刚买了蜜饯刚刚要走过来的两人一个眼神。
顺溜心大,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过来寒暄几句。包着一大袋蜜饯刚要朝前走,被云小凡一把拉住后领子,拽到了树后边。
“搞什么呢你!”
“不想死的话别乱出去!”
云小凡明白,自己这个时候出去,反而会让情势更加复杂。湖畔那个背影,分明就是三爷商青羊。
第八十八章 一夜鱼龙舞(二)
“商师兄,别来无恙啊。”林岚双手互搓着,瞧了瞧商青羊身后站着的一些手下,估摸着要硬跑是难了。
商青羊眯缝着眼,说道:“师父一死,这遗物钱帛都落在你和呼延师弟手上了吧?师父可要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这样银子钱财都给你们,但是那个沿途门令和账本,你可得交给我。”
林岚嘴角抹过一丝微笑,“商师兄,您可能还不知晓吧?师父折戟前,已经派老前辈昭告两淮盐道,将三位师兄逐出师门了。”
商青羊脸色阴沉,冷冷道:“莫不是师弟你诈我的吧?如今师父亡故,可就死无对证了。”
林岚负手而立,云淡风轻地说道:“两淮盐道,岂可被我一初出茅庐之辈所迷惑,商师兄若是不信,等上十天半把月的,自然就见分晓了。”
一边的亲信开始围拢过来,商青羊朝前走了两步,脸色有些难看,没想到这杨老鬼临死前还咬自己一口,往后这盐道上看来得立威才能站稳脚跟。
“账本和令牌都拿来吧。这些东西不是你能够掌控的了的。”
林岚笑道:“商师兄所言极是,所以小弟就将这些师父留下的东西统统交给了呼延师兄,您得找他才是。毕竟师弟才入门不久,师父也不敢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林岚心里暗自祈祷,商青羊还不知道杨老鬼举荐自己当两淮大盐枭的事情,不然就立马露馅了。
“呼延珺他人呢?说!”
林岚微笑道:“商师兄,咱们毕竟同门一场,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师弟,只要你老实交代,师兄自然会带你吃香喝辣,来人,带阿岚去湖心春风渡,今日大人们去了栖灵寺,就让小师弟好好享受一番,等明日找到了呼延师弟,一齐去拜见大人。”
几个黑衣亲信直接架着林岚,跨上了小舟,朝湖心赶去。
冷清的湖风吹过商青羊的脸颊,上边的微笑渐渐淡下来,他呢喃自语道:“我就不信,一个死了的人,能有多大的威慑力!”
湖边人消散,顺溜抱着蜜饯的手颤抖着,“少爷,他……他……我们……我们该怎么办?要报官吗?”
云小凡眯缝着眼,说道:“报官等于害了少爷。看样子他们是去了画舫,估计已经不会怎么样。我看还是回林府告诉老爷去吧。”
“啊?这样我和少爷都会没命的!”这前几日刚去了姑苏,林如海又不是傻子,穿了帮估计又得是一顿臭骂。
云小凡皱眉道:“不告诉老爷,少爷真的要没命了!”
顺溜的脸色变得惨白起来……
……
……
栖灵寺钟声悠扬。
一处大殿西侧,有“仙人旧馆”四字,便是平山堂。
祠堂乃是前朝大学家欧阳方休任扬州太守的时候所建。堂前花木扶疏,庭院幽静,凭栏远眺江南诸山,恰与视线相平,“远山来与此堂平”,故称“平山堂”。
堂上宾客围聚,显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如海坐在主位的右侧位子上,一身藏青色的蓝绸长衫,外加一件黑白相间的貂绒背心,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堂外。
“哈哈,诸位久等了!”
盔甲咔嚓直响,桌上人都站起来,拱手道:“恭迎孙督军。”
两淮驻兵,城防营、神武卫、提兵司,都是由督军府来统领,可以说在两淮武将统领之中,孙昌便是坐在第一把交椅上。
“诸位坐,本就不是什么大场面,只是聚一聚老友,说些体己话罢了。”
孙昌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上后,一干达官显贵才敢坐下。
“去年两淮风调雨顺,百姓安定,与诸位有不可分割的功劳啊。”
场面上并没有扬州知府,这话从督军府都尉口中说出来,显得有些别扭。堂上之人纷纷笑而不语。
“我孙昌虽出生草莽,但是对于读书人还是极为敬重的,唉,对了。林御史,听副手禀报,您有话要对孙某人说,不知道是什么体己话?”孙昌开门见山地问道。前些日子城南纸铺的事,他自然是很不满意的。
林如海拱手一礼,说道:“城南纸铺一事,林某人私下决定,并未和将军通禀一声,实在是惭愧,其实是……”
“唉,事情都翻过去,林御史这么说就见外了。这杨信永早就该除了,咱们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这份东西,是孙某人送给您的见面礼。你我同在扬州谋事,理当相互扶持才是。”
林如海打开信封扫了一眼,将纸递还到孙督军面前,道:“孙督军这份大礼,林某可承受不起,这都是城防营的功劳,怎么能够交由林某?”
“唉,这件事本来就是林御史先声夺人,孙某也只不过是替林御史您办了接下去的事情罢了。何况您是圣上钦点的两淮巡盐御史,这件事情由您出面最好,若是孙某人上报,难免这手……”这事情若是由孙昌牵头,无疑是一种僭越。
盐道本就是朝廷重要的税收课目,他孙昌即使是两淮督军府都督,都不能私自干涉,所以免得麻烦上身,让林如海来呈报这事,顺带着将两淮督军府的协办带上,自然是极佳的政绩积累。
林如海点点头,说道:“下官会如实禀报,将军自然记头功。”
“哈哈,来来来,不谈这个,吃斋吃斋。这栖灵寺的素斋,可是扬州远近闻名的。年里年外的大鱼大肉吃多了腻得慌,还是吃些斋菜清清肠子里的油水。”
孙昌举杯,朝边上的林如海敬了一杯,低声道:“林大人盐道主政还剩半年,若是之后有什么举动,还请提前支会孙某人一声。这一次您的大动作,让某些大人很不高兴。咱们之前合作得很愉快,所以接下来……您懂的。”
每年的岁贡,送到林府的也不少。
盐政,涉及的势力之多,钱财之多,是难以想象的。
林如海能站稳脚跟,在两淮盐官上政绩卓著,离不开某些人的扶持。有些钱,不该收的就不收,有些钱,你不收,人家就抹了你,所谓的政坛就是如此,要做不倒翁,就得有强大的靠山,除非你想跟电干。
第八十九章 一夜鱼龙舞(三)
春风渡上,舞女手举鱼龙灯,舞姿婀娜。
笙歌起,明月当头,画舫之中人影攒动,看着莺歌燕舞,纸醉金迷,好不热闹。
湖畔烟花窜天,与明月争辉。元宵节的气氛,到达了顶峰。所有人都尽情地享受着新年余味。一碗碗人气腾腾的红豆沙汤圆端入雅间之中,供贵人们享用。
林岚坐在画舫内的一处雅间内,这整条画舫,都有不少商青羊的眼线,既然他敢这样放任自己,那么就代表对于自己的踪迹有十足的信心。
“公子想听什么?”
琴女进了雅间,一身紫衣,上边绣着精致的蝶影,看到林岚背对眺望着湖畔,缓缓坐在扬琴边上。她看了眼林岚棱角分明的侧脸,一眼就觉得有些心动。
少女怀春,从来都是对那些心上人一见钟情。
林岚倚窗吹风,说道:“随便吧。”
这个时候,他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听曲儿。怎么逃出去,才是他现在最要解决的。
蝶衣美眸动情,拨动扬琴,声音清脆地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林岚回过头,听着用古曲弹奏歌唱的水调歌头,没想到自己这首词,已经被谱曲歌唱了。
一曲唱罢,林岚才笑道:“这首曲新编的吗?”
女子点点头,含笑说道:“这是扬州才子林公子的七传之作,小女不才,谱的曲,难配如此绝妙的词,还请公子见谅。”
“姑娘芳名……”
“小女子蝶衣。”
林岚笑了笑,说道:“蝶衣姑娘,我教你一首曲子,你能否帮在下一个忙?”
“敢问公子是什么忙?”蝶衣眼睛灵动,确实有足够的资本,在这春风渡上站得住脚跟。
林岚笑了笑,说道:“我想要蝶衣姑娘的……”他贴近蝶衣的耳根,轻轻耳语。
不知是因为林岚的话过于撩人,还是因为热气触及蝶衣敏感的耳朵,她的脸变得红起来,“这样不好吧?”
“我能保证姑娘你能一曲成名。”
蝶衣美目低垂,嘴角轻笑道:“能帮助公子,便是蝶衣的荣幸。”
一曲悠扬现代版的水调歌头,从雅间悠然飘出。
“蝶衣姑娘,如何?”
“唱法独特,旋律倒是优美,好听新奇,公子的曲谱得倒是妙。”
林岚眉间笑意一浓,说道:“蝶衣姑娘请。”
女子抱琴,走在林岚的面前,看着林岚英俊的脸庞,也是有些红热。奇怪,自己怎么会如此随便地答应他?这样会不会显得自己太随便,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可以任意轻薄的人?
刚出了厢房,便有一黑衣人将目光锁定在林岚身上。
“会不会太冷?”
林岚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蝶衣身上,让原本就有些心不在焉的蝶衣身子一颤,随后有些害羞地摇了摇头。
林岚的手就这样一直搭在了蝶衣的肩上,朝底舱走去。画舫之中的艺妓,都算是三教九流之辈,即便是秦淮河上最出名的歌妓,那都是低等身份之人。
撒完一泡尿的亲信走到黑衣人身边,问道:“盯得怎么样了?”
那人一笑,说道:“和那两货没区别,这才几时,就这么沉入温柔乡里起不来了。和那艺妓下去亲热去了,呵呵,商爷也是太过紧张了,这样的天上人间,给他这种小子随随便便灌点药,把他丢出去都哭着要回来呢。”
“是吗?也好,咱们也可以轻松些。”
林岚跟着蝶衣进入底舱。小屋漆黑一片,蝶衣的声音有些颤抖,说道:“公子,请你自重。蝶衣……卖艺不卖身的。”
“嗯。”
林岚无暇顾及蝶衣话中的意思,而是四处看着。底舱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窗子,正好可以跑路。
“蝶衣姑娘,把衣服给我。”
“啊?”蝶衣没有想到林岚这么直接,除了些许的害羞之外,身子都有些颤抖,有些哽咽地将身上的纱衣递给林岚。
黑暗之中,林岚拿过纱衣,将它拧成了一股,绝对长度似乎不够,便道:“再来一件。”
身穿亵衣的蝶衣含羞泪目,她们这样的艺妓,又能卖的了几年的芳华,等到娇容不再,只能被抛弃,嫁给那些商人做妾,地位可想而知。
亵衣再次落下时,皎月投射下来,正好照在那副娇容上。
林岚站的地方无光,只顾着将那件递来的衣服和之前的纱衣绑在一起,然而忽然间感觉手中的那件衣裳似乎还有些温热,便转过身来。
“蝶衣姑娘,你……”林岚眼睛怔怔地看着那……额……
蝶衣的眼露秋波,说道:“希望公子好好待我。”能够遇上一个知己,交付余生,是多少女子一辈子的希望。
“那个……蝶衣姑娘,你先去穿件衣服吧。”林岚将身子转过去,这误会真是……自己也是嘴贱,说什么想要衣服,直接说借几件衣服会死啊……
见到林岚又转过身子,蝶衣眼睛之中有些泪,颤抖地问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林岚咽了口唾沫,道:“蝶衣姑娘,抱歉了。”他将桌子挪到窗口,将窗子打开之后,将那衣绳拴牢固了,“咱们后会有期。”
林岚身体一窜,直接跳出了窗子,借着衣绳,缓缓朝湖边潜去。他身上的衣裳依旧脱去,就剩下一个裤衩子,时间差不多已经到了子时,林岚掐着时间,这里距离湖暗也就百米之距,他必须抓住机会。
他无声地潜入湖中,免得惊动那些鹰犬。
湖水冰凉,林岚顾不得那丝丝地冷意入体,朝着湖岸边游去。这扬州城内真是待不下去了,他觉得很有必要出城躲一阵子再说。
在底舱的蝶衣还没有回过神来,她不明白,为什么林岚会有如此的举动。是因为自己太主动了?也不是吧,明明是他要让自己脱衣的。还是说,身为女子,就应该什么都不做,等他动手?
她的脸颊红彤彤的,看了看自己傲人的人才,将一件新衣穿上,呢喃自语道:“难道是自己不够迷人?不过也不至于让他反应激烈到跳湖吧?”
第九十章 一夜鱼龙舞(四)
“抓住那个小子!”
终于,在林岚游出五十米开外的时候,空中璀璨的烟花不夜天暴露了他。这个时候,有谁会蠢到在河里游泳?
几叶小舟从画舫边放下来,飞快地朝林岚方向划过来。
“我去你个大西瓜!”林岚抹了一把脸,在这样冰冷的湖水里游泳是非常消耗体力的。这个时候,他的左腿已经有些发硬抽筋了。
小舟越来越近,林岚只能朝岸上拼命游去。
啪!
竹篙落水。
伸在了林岚面前。
“上来!”
林岚头一抬,见到小舟上的两个蓑衣客,这不下雨不下雪的,还穿蓑带笠,定然是江湖豪(怪)杰(胎)了,赶紧拉着竹竿,爬到了小舟上。
蓑衣人竹篙入水,小舟调头而走,在湖面上飞快地离去。天黑本就不好追踪,在画舫上时,那些鹰犬仗着站得高,看得远,发现了林岚,但等到小舟划来的时候,可就没有优势了,在湖面上无目标地摸索着。
然而林岚爬上的小舟,已经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了。
瘦西湖过了五亭桥,再绕过了几个弯,已经驶入了连带着的河内。这里本来就是城郊,何况今日时上元佳节,门禁格外宽松。
林岚赤着膀子,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谁在冰冷的湖水中泡一泡,都会打寒颤。
“两位侠士贵姓,多谢出生相助。”
撑篙那位嘻嘻笑道:“方外之人,谈何姓名。”
林岚瞥了眼坐在舟尾的蓑衣客,一边放着木拐,似乎是个瘸子,他忽然一惊,丫的,不会杨瘸子没死吧?
感受到林岚的目光,蓑衣客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林岚喃喃道:“施主本是富贵身,何必堕入泥淖中?”
林岚松了口气,杨瘸子定然不会称呼他为施主,看到斗笠下还有长发披肩,应该是个道士,便道:“道长见笑了。”
撑船的摘下斗笠,林岚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去,是个瘌头和尚,有些狐疑地朝坐着的那位看了一眼,确实有头发。
这跛脚道士和瘌头和尚......不会这么巧吧?
瘌头和尚打着哈欠,说道:“盐道清明不清明,关乎国计,思量民生,施主能不顾生死攸关,以身犯险,实在敬佩。”虽然没有问林岚的身份,为何会在湖中,但是瘌头和尚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说得很自然。
林岚已经不敢作大,很谦虚地问道:“两位高人在上,晚生林岚不过是略尽绵力,不值得夸赞。”
瘌头和尚笑笑不说话,抬头看着当空的明月,说道:“江湖鱼龙混杂,然而多得还是杂鱼,能够成龙之辈,诸如杨信永,也不过是土龙一条,难成气候。小施主若是有意改一改这浑浊世道,还是仕途为上策。”
跛脚道人呵呵一笑,“怕只怕年少的棱角入了这污浊之世,被磨平打滑。”
子时已过,远处的烟花落尽,新年余味消散。林岚望着明月,缓缓道:“两位是高人,如果晚辈告诉你们,这明月本身无光,不过是日光的投射,你们信吗?”
“贫僧相信。”
林岚有些惊讶地看了眼瘌头和尚,继续道:“这明月上根本无嫦娥,也无玉兔,广寒宫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有的,就是一个个大坑。这么说,两位信吗?”
“贫道相信。”
“贫僧相信。”
林岚见到舟上有只麻袋,毫不在意地披在身上,说道:“尽管我说的是事实,但我还是喜欢明月婵娟,月上广寒。”
瘌头和尚问道:“小施主想说,内心美好,即便这个世道再污浊,也不会阻碍你的步伐吗?”
“不,这个世道还是很美好的。”林岚笑道,“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想的。我想要做的,就是将蓝天上的几朵乌云摘去,免得影响我看蓝天的心情。”
跛脚道人从身后拿出一件衣裳,脸色缓和了不少,递给林岚,说道:“这很有趣。”
“是的,而且我认为并不是有多难。因为我相信,绝大多数人还是不喜欢乌云的。”
舟缓缓靠岸,瘌头和尚将船头的绳子拴好,跨上岸,“小施主想常人之不敢想,为常人之不敢为,难得奇人,在此小住几日,我等游戏人间,看过通灵之人,却难见通达之辈。”
“两位乃是高人,高人眼高,自然入眼的就少了。在晚生看来,我家书童顺溜就挺好。”
“哈哈。看来真的是我眼拙了,请!”跛脚道人摇头笑道。
茅草屋简陋,三人盘腿而做,小炉上煮着茶。林岚发紫的皮肤才渐渐有了知觉。
“小施主之前见过甄士隐吧?”
林岚点点头,喝了口瘌头和尚递过来的热茶,说道:“没错。”
跛脚道人叹气道:“当年元宵之前,一语成谶,只希望小施主能够帮帮甄施主。”
“道长乃是世外高人,当年之事,想必已是未卜先知,既然如此,为何不及时行善,反倒是数年之后,让小子来解这个局?”
跛脚道人笑道:“天下太多不公平之事,太多可怜之人,我等只能看着,泄露天机会遭到报应,所以不便出面。不过小施主既然有缘遇见了甄施主,那么提点您一句,也不算是泄露天机。”
林岚点点头,道:“看缘分吧。毕竟我不是二位这样的高人,也不知晓他那可怜的女儿身在何处。”说实话,尽管年节的时候答应了甄士隐,但他并不是很确定,甄英莲真的会出现在金陵贾雨村的断案之中,这一切,只能说是看缘分了。如今贾雨村也不知在何处,但从王言的消息来看,似乎还没有上任,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帮到甄士隐。
瘌头和尚将一碗煮好的汤圆递上,缓缓道:“栖灵寺火头大和尚亲自包的汤圆,小施主品尝一二,看看合不合口味。”
林岚道谢之后,端起那清汤之中半浮着的大汤圆,感慨道:“立春了,又是一年春啊。”
“唉,对了。两位是仙人了吗?”
跛脚道人一口汤圆吞下,差点被噎得翻白眼,喝了一口热汤才缓过来,捶在胸口喘息,说道:“你见过仙人被噎死的吗?”
额……他娘的,鬼知道仙人吃汤圆会不会噎死。
……
……
上元佳节,姑苏城内的诗会到达了顶峰。
文人不喜烟花舞狮这样的俗物,吟诗弄词仿佛成了过节必备的装逼利器。诗词投入诗箱之中,在各个诗社内流传。一旦有极佳的诗词,便会被传抄,再一次投入诗箱之中。
最后,在子时时刻,那些被传抄最多的诗稿,就会被送到主会场——寒山诗社,给老一辈的诗才大家点评。
程敬允抚须坐在角落,想着能够请动言公出马,合伙骗林如海的林岚,这个时候究竟在做什么。
“程公,你远道而来,怎么感觉最近几日心事重重的?”
程敬允回过神来,原来是当年的同科进士,之前也有些许交情,便说道:“陶公见笑了,只是有些困倦了。这人老了,一熬夜就疲惫。”
“程公既然累了,便去睡吧。只可惜,这诗会的诗魁,可就难得一见了。”
程敬允打着哈欠,笑道:“那便告辞了。这诗魁啊,早就在我手中矣。”他将一张诗稿递给陶然,伸了伸懒腰,朝寒山诗社外走去。
陶然瞥了眼手中的诗稿,眯缝着的眼睛忽然睁大。
……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
“好词啊,这是何人写得词?”
忽然,中央唱票小厮惊呼道:“诗魁诞生了!是扬州林岚林公子的《青玉案·元夕》!”
“此词上阕真当将今时今日,写得淋漓尽致啊!太妙了!”
“扬州林岚?一个扬州人怎么来姑苏拿诗魁?我大姑苏的才子后辈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不成?”一老儒生听到诗魁竟然是扬州人士,气得拍案而起。然而他不好说林岚这词不好,写得太好了!只能将这怒火发泄在今夜那些士子后辈上。
当中不少懂词之人,拿着诗箱之内找出的《青玉案·元夕》,品评着。
“老朽认为,上阕极尽渲染,倒不如下阙来得耐人寻味,也不知道这位林岚小友是遇见了哪一位凌寒傲梅,能够写出如此佳作。”
另一位身穿白衫地老者摇头说道:“肤浅了。依老夫之见,站此灯火阑珊处之人,应是这位林岚小友自己了。以俗世繁华,衬孤灯之下,形单影只之人,足以可见此子不凡呐!厉害厉害。”
一位在席间从未发话的老者咳了咳嗓子。
满堂俱静。
康泰元年的状元郎,曾经的礼部尚书李昀,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即便是不在朝中,发挥的余热也是难以想象。年节里家门更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昀公,您有何高见?”
“不必讨论了。这首词不是可以讨论的词。”李昀将诗稿折叠起来,收入袖中,“上元佳节,诗词不计其数,唯独这首,不可无。”
昀公起身离去,留下愕然的众人。
这样的评价,未免……未免也太高了吧?
……
……
一夜鱼龙舞。
这个元宵不太平。
商青羊登临春风渡,看着跪在地上的蝶衣,缓缓道:“他是怎么逃出去的?”
蝶衣颤巍巍地说道:“从……从窗口……”
商青羊闭了眼,却可以从眼皮上见到那滚动的眼珠。
“真是该死啊!”
大盐枭都折戟在了他商青羊的手中,却被一条小泥鳅耍得团团转,商青羊走出船舱,看向水波不惊的湖面,喃喃自语道:“两淮盐道,真该易主了!”
第九十一章 坑了爹
元宵之后又过了五日,林岚在城外的十里亭等候着程敬允的到来。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马车从远处驶来,正是程敬允之前的那驾马车。
“程公终于回来了,可让晚辈等得好辛苦。”
程敬允笑道:“林岚啊,这一次老夫不仅帮了你,也帮言公完成了任务,可谓是一举两得啊。”
林岚一愣,说道:“帮他?”
“你还不知道吧。你的这首元夕啊,又拿了诗会的诗魁,如今整个姑苏城的名流,都知晓了扬州有个诗才林岚,纷纷要上门拜访呢。”
林岚干笑了两声,道:“那程公就载我一程吧。”
“哈哈,来回姑苏的车费盘缠,你可得给我报销了!”
林岚白眼一翻,这程敬允,还真是个抠门鬼,只出不进,从自己这里拿了多少好东西,一点路费都要和自己斤斤计较。
“这是自然。一定送到您府上。”
“哈哈,懂事!”
懂你妹啊!
马车驶入扬州城,程敬允也算是扬州城的名人,自然畅通无阻。两人在车内串通好了口风,便走入了林府。
老管家脸色古怪地看着林岚,说道:“少爷回来啦。”
“恩,老贾。我不在府上,一切可还安好?”
“那个……”老管家刚要开口,林如海从堂内走出来。
“程公。”
“林御史有礼了。”
林如海叫人备茶,和程敬允坐在堂上,林岚站在一边不说话。
“程公姑苏一行,可还顺利?”
“哈哈,顺利顺利。林岚诗文都让文会上的名人们赞叹不已。一首元夕,更是夺了上元佳节的诗魁,林岚啊,拿给令尊大人看看。”
“哦。”林岚将诗稿交给了林如海。
林如海接过诗稿看了眼,点点头,道:“确实不错。程公,那小儿的文章……”
“爹,放心。这几日与姑苏的士子们交流品文,孩儿觉得文章大有长进。”
林如海喝了口茶,淡淡地说道:“不错。”
程敬允见任务完成,便说道:“舟车劳顿,老朽也疲惫了。既然回来了,家中糟糠想必也等急了,就不叨扰林公了,告辞。”
林如海起身,拱手道:“那就不留程公了。管家,送一送程公。”
父子俩目送程敬允离去。林岚总感觉气氛有点怪怪的,却说不出是哪里怪。
林如海双手负背,叹气道:“岚儿啊……”
“怎么了,爹?”
林如海眯缝着眼笑道:“姑苏城好玩吗?”
“还行。城外寒山寺的大钟敲了敲,很清脆。那太湖也去游玩了,比瘦西湖要大上不少……”林岚随便胡诌了几个,估计林如海也没去过。
正当林岚美滋滋地偷乐时,忽然一道风声从背后响起。
啪!
藤条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背上。
这一回,林岚穿得少,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什么叫做火辣辣地疼。
“爹,你……”林岚被忽如其来的一变抽懵了,面露无辜地转过身子,看着林如海。
“装,继续给我装!臭小子,居然敢连着长辈骗你爹了!老实交代,这几天都去哪里鬼混了!”林如海说话间,这藤条又要抽下来。
林岚脸色一变,赶紧躲到柱子后边,免得再受皮肉之苦,“爹啊,你再说什么啊,孩儿不明白。”有过撒谎经验的林岚明白,在还没有摸清楚长辈的底细前,一定要厚着脸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出去,估计还会让长辈们有“意外收获”。
这样的“意外收获”,往往会换成精神或者肉体上的痛苦,回报给林岚,所以反正都败露了,倒不如先装傻一番。
“不明白?顺溜前天都告诉我了。你个臭小子根本就没去姑苏城,还说你在瘦西湖边失踪了。你还狡辩?看我不打死你!”林如海藤条举得老高,“你这臭小子玩失踪,我还不敢跟你娘讲,生怕被你气出病来,这几日在湖边,下人都找疯了你知道吗?给我站住,还跑!”
王氏与三房姨娘有说有笑地从栖灵寺上香回来。一进林府,就看到这院中上演的老子打儿子,顿时花容失色。
林岚躲到王秀儿身后,说道:“娘啊,你劝劝爹。这把我打坏了事小,气坏了他的身子这才是大事。”当然,最好是不打坏他……
林如海拄着藤条,喘着气,道:“秀儿,这回你让开,我非打死他不可!”
“老爷,这又是怎么了?”
林如海大口喘着气,道:“你自己问问这个逆子,到底干了什么?”
林岚差不多摸清了事情。
大概是顺溜看到了自己被商青羊抓到了湖上的画舫之中,觉得事情有变,就告诉了林如海,但是将商青羊的事情隐瞒了下来。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两害取其轻,咬着牙说道:“娘啊,孩儿这几日在湖上画舫游玩。当日程公要带我去姑苏,路途太远,我……我晕车,就半道而返,又怕被爹责骂,就躲在画舫几日。”
王秀儿一听是这事儿,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便道:“还不给你爹道歉!”这个事情,林如海在气头上,她这个时候见风使舵地站在林岚这边,反而会让林如海更加气,倒不如将戏演全了。
王氏拿过林如海手中的藤条,看似抽打在林岚身上,但是每一下都是打在了地上,林岚也看出自己娘亲是在演戏,故意哇哇大叫,最后见戏演得差不多了,才跪在林如海面前,“爹啊,孩儿知错了。让您和诸位娘亲担心了。”
“哼!说得倒是诚恳,你照做了吗?那日才教育你,才几天?又犯错,你是要气死我吧?”
林岚无奈道:“爹啊,不过这姑苏的诗魁确实是孩儿拿下的,程公还说,这首词还得到了昀公的高度评价。”他使出了大招,直接转移话题。
“什么?岚儿你人都不在姑苏,还能拿到诗魁?”王秀儿这一回是真的很惊讶,不像是演出来的。
“孩儿下车时,担心没有去姑苏,让爹娘失望,便随便写了首词,让程公带去,好让姑苏的同辈们品评,没想到一不小心,拿了诗魁……”
诸位姨娘扶起林岚,笑道:“我们岚儿真是个大才子啊。”几人甚是欢喜,簇拥着林岚朝里屋走去。
“阿岚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不是?”
“是啊,好几个媒婆都要给你做媒了。扬州府好些个姑娘对你仰慕已久。”
“额……岚儿觉得还是先把重心放在仕途上,这个儿女私情,容易影响科举考试。”
“嗯……也是。咱们岚儿这么优秀,不愁找不到好姑娘。”
林如海呲着眉,怒吼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教育儿子呢!这是把我放在何地?慈母多败儿!给我回来!”
“……”
第九十三章 准备县试
距离县试剩下半个月,林如海虽然在扬州为官,然而祖籍却是在苏州府。林岚户籍迁来之后,若是要参加县试,则是得回姑苏应试。
这件事,在年里边,林如海就和老宅的堂兄弟们提及了,只要林岚过去参加考试便行,其他的事情就不需要他操心了。
林如海也知道林岚有认床的习惯,还有这惹事的本事也太强大,干脆让林岚早早地去姑苏,免得再生什么事端。
姑苏城外,林家老宅的下人早早地在此等候。掐着日子细算,想来御史家的公子也该来了。
“是林岚岚少爷吗?”
林岚撩开车帘,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点点头道:“是的。”
“老爷几日前就心心念念,等岚少爷过来了。”
这童子试分三场,分别在二月、三月、四月进行。也就是说,林岚若是顺利都通过的话,起码要到四月中旬才能回扬州。
顺溜钻出马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在马车上,双手叉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少爷呢。
“这就是姑苏城啊。”
那位下人见到嚣张的顺溜,嘴角抽了抽,问道:“这位是……”
林岚将顺溜摁下来,笑道:“这是我的小书童,被我惯坏了。”
下人笑了笑,要是在老宅里,这样的恶仆,早就被打断腿了。
“走吧,都到了,别让几位堂伯、堂叔久等。”
“岚少爷说的是。”下人坐上马车,朝老宅驶去。
……
……
林家当年也列为勋贵,算是开国功勋,虽说如今世袭不再,但从老宅的布局、大小来看,当年也是一方豪门。
马车刚到,林家老宅的管家便出来迎接。
“岚少爷您终于来了。大老爷、二老爷和四老爷早就盼着您来了,赶紧里边请。”
虽然林如海如今住在官邸内,但是每年也花上不少的银子,用以老宅的修缮,所以这座林府的老宅子才能够簇新如初。
“大伯,二伯,四叔,岚儿给你们请安了。”
“阿岚啊,前些日子上元佳节,都来姑苏了,都不来老宅坐坐,这可就生分了!”
林岚尴尬地笑了笑,他丫的根本就没来,坐个鬼啊,不过话不能明说,这拿了诗魁,若是还被人知晓没来姑苏,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乱子来,这回,他只想安安静静参加考试,然后回扬州,“几位堂叔伯见笑了。那几日舟车劳顿,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小侄感染了风寒,也就没有过来拜见,是岚儿的不是。”
“哈哈,你能拿了诗会的诗魁,也算是替我们林家争光了。这几日还真有不少姑苏才子来林府,想要见一见你林岚是何许人也。”
林岚道:“可不敢托大。这回小侄来参加县试,自然要放低姿态,不骄不躁才是。”
大伯林庸抚须笑道:“好,你有这份心态,这童子试必然能够通过。”
四叔在几个叔伯中是最小的,一撮小黑胡子捋着,说道:“咱们林府人丁单薄。加上你父亲,我们这一辈的四个男丁,虽说不是亲兄弟,却胜似同胞。最有出息的,也是你父亲,就看看你能不能够替汝父争光了。”
“小侄定当努力进取。”
四叔林封抚须笑道:“以你的才识,这县试不过是小试牛刀,倒是没什么问题。”
林岚付之一笑,自己说实话,可真没读过多少的经学史书,一看那些玩意就发困。也亏得林岚有些文学底子,照猫画虎似的凑几句,虽说文章不及那些大家,但勉勉强强凑活能看,比起那些死读书,绕来绕去,文不达意的酸溜文要好上许多。
林家老宅的私塾设在东厢的一处厅堂内。
林封抚须说道:“这里原来是你爹的宅邸。如今你们一家都住在了扬州,这里空置下来,你爹也很关心宗族之内的后辈读书,就聘了先生,专门在这厅堂教书授业。”
衣锦还乡,谁不想有所为之后,将自己的福泽延续给后辈。这便是家族,便是血缘。
林岚跟着林封走入私塾的时候,恰好教书先生这在让学生填写保单。
林封说道:“你的报名,正月前已经报上去了。这保单你也去填好。”
林岚点点头,走过去。
老夫子一双凹陷地眼珠子,有些像一副骷髅,朝林岚瞥了眼,印象里似乎没有年纪这么大的学生了,便问道:“你是谁?”
“林岚。”
老夫子在花名册上找了找,恰好在最后找到了林岚这个名字。
“林岚堂兄,你来啦!”刚刚签好保单的林必成回头,见到是年节时刚结识的林岚,便笑着走过来。
四家之中,除了林如海就一根独苗,大堂伯有三子两孙,算是人丁最兴旺的了。林岚看到,这一回考童生试的,都有自己的后辈了,着实有些羞涩。
与自己同辈的,也就四叔家的两个儿子以及二伯的小儿子,加上林岚一共四人,剩余的五人都是比他都要小一辈的熊孩子。
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辈,都已经填写好,只需要他们上去签一个字,写下姓名、年龄、体格等履历。
除此以外,五个考生还要互结保单,有作弊者,五人连坐。
老夫子见诸生都把名字签好了,便将一张仅有四人签名的保单交给林家四叔,说道:“四老爷,文昌老弟的保单,就由您拿过去签吧。”
林封点点头,说道:“好。这个廪生也已经找好,剩下的就交由我来吧。”
老夫子拱手道:“那就有劳了。唉?对了,这林岚莫非就是林三爷家的……那个诗才大家吧?”
林封点点头,没想到连家中的私塾先生都知道了林岚的大名,真是才华横溢瞒不住啊,“正是此人。”
老夫子笑着看向走到林封身边的林岚,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四叔,这老夫子想表达什么?”
林家四叔笑道:“钱老夫子的意思,就是这次的县试,相信你会很出色,就静候佳音了。”
林岚有些压力山大,这丫的,跟古人拼八股文,这不是找屎嘛!
第九十四章 先发制人
林家老宅子,比起林如海的官邸,自然要热闹不少。
四叔收拾的厢房,并不是林如海这边的厢房。这里空置多年,诸多不方便,吃饭还是得去正堂吃,索性就住在了林封家中。
“阿岚啊,家里不如府上,这佣人都有事打理,就不给你配个仆人了,见谅一下。有什么事,你就跟阿青说就是,你们俩年节的时候也相处过,也不生分。”林家落寞数十载,仅剩的祖产也就老宅子和一些田地了,所以宅子里下人也不多。
一边的林青长得也k是眉清目秀,和四叔倒是有些相似,一口大白牙笑起来很好看,“是啊。岚哥儿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去办就是,别客气。”
“那你们俩先聊着,这样,我去找那个答应具保的廪生,让他签下字,下月初八去科考棚等候着。”
主持家中后辈参加科试,这是林府的一桩大事。可以说,没有了勋贵这层光芒,若是后辈晚生再不上进,这家族很快就会败落下去。如今林家,全靠林如海一人撑着,也不知道林如海隐退之后,谁能扛起这根顶梁柱。
“阿青你今年还参加院试吗?”
林青点点头,道:“当然。去年差点就过了,可惜,差上那么一点,今年一定能过!”
林岚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加油吧。对了,那个考了三十多次县试还没过的老叔祖住在哪里?”
“哦,你是说文昌叔祖吧,他住在后边最右边的那个角落,岚哥你找他干什么?”
林岚眯缝着眼笑道:“找最有经验的人取取经。”
虽然取着个文昌的大名,然而上天并没有眷顾这个老童生,县试考了三十多次,县太爷都换了六七个了,他还在考,这经验丰富的,也是没谁了。
林岚过去的时候,恰好见到林家四叔从那里出来,“阿岚,你怎么来这里了?”
“哦,我听说文昌叔祖考场经验丰富,所以特地过来取取经,也有些把握不是。”
四叔眉头一皱,说道:“阿岚啊,文昌堂叔很忌讳这个的,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问钱老夫子,就别去揭他老人家的伤疤了。”
“是三小子家的娃娃吗?”
“是的,堂叔。”林封见到老头走出来了,便恭敬地回身一礼。
老头穿着件褂衫,满头白发乱糟糟的,一双布鞋后跟早就被踩平了,仿佛当拖鞋一样的拖着,手中那只秃了一半毛的笔还沾着墨,活脱脱的一个现实版孔乙己。
“文昌叔祖好。”林岚拱手一礼。
“恩,果然和三小子一样,一表人才。阿封啊,你先回去吧,这小子既然有事情想问我,又是林家难得出一个的人才,我这个做叔祖的,自然倾囊相授。”
林岚暗自腹诽着,这位老叔祖也真是好意思,考了三十几次,还没有过县试的第一试,文章写得有多臭可想而知,胸无点墨,还要考考考,荒废了一生不说,还白吃了林家的粮食。当然,这些话也只能是林岚肚子里想想,作为晚辈,自然不能够如此说长辈。
四叔看了眼林岚,擦肩时轻声说道:“注意点语气,别惹他生气,一大把年纪了。”
林岚点点头。明白这一大把年纪了,林家早就不指望这位老叔祖能够金榜题名,也只是让这位长辈能够顺心而为。这样的封建科举摧残产物,是一个悲剧。
“问吧,有什么想问的?”
林岚说道:“我们林家去哪里考县试的?”
“平江县。”
林岚又问道:“今年主试的县太爷,已经担任平江知县多少年了?”
“有些年数了。”有些外派的县官,一两年就开始高升,有些呢,就如同平江县的县太爷一样,一任就是好几年,稳如狗。
“文昌叔祖,那您还记得这些年试题否?”
一听林岚转了这么大个圈子,还是回到了县试上,林文昌说道:“这个自然记得,我回屋去拿给你。我这人有个好习惯,每年考了什么题,都记在本子上。”
林岚嘴角抽了抽,这好习惯似乎没有给您带来好运气啊。
林文昌年纪大了,腿脚依旧矫健,没多久就将五页纸拿过来,递给林岚,道:“这是咱们县过去五年的考题,你且拿去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林岚扫了眼纸上的试题,这些往年考过的试题懂不懂的,已经是不重要了。县太爷不会傻到自己再出自己出过的题目,林岚只是想看看这县太爷会不会存心刁难人。
有些出题的县官,为了显示自己水平的不凡,尽出一些馊题。有些断章取义,有些割裂原句,拼凑着出题,甚至还有的题目只是几个标点,纯粹是为了为难考生。这就好比林岚参加高考时遇到的难题怪题,知识点就是这些,他就要给你设些关卡,绕几个弯。
看完题目之后,林岚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位县太爷也算是个厚道人,出的题都是一些常见的经典名句。这县试嘛,本来就是最低级的考试,弄得太难真的没什么必要,林岚心里有了些把握,至少通过是没问题的,至于名次,那得看命了。
面对科举,他这个现代人丝毫不占优势,自然没有什么优越感。能将自己的实力发挥出来就好。
“这么快就看完了?”见到林岚将试题递了过来,林文昌有些不高兴了,“岚小子,不是叔祖说你,这题目你有没有仔细去思考,去分析?这样囫囵吞枣地扫一眼,能学到什么?你爹当年可不是像你这样。”
“叔祖教训的是,岚儿一定拿回去好好研习,不辜负叔祖您的教诲。”
林文昌捋须笑道:“这才是乖孩子,好了,去吧。我还有几本经义要诵读,就不和你瞎扯了。”
林岚暗自腹诽道,您丫的也知道您在瞎扯啊。他笑了笑,拱手告退。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林岚早就将那些纸扔了,还研习,明知道不考的题,他脑子秀逗了才去准备。
第九十五章 不让进?
江南鱼米之乡,生活富足,在平江县为官,除了农忙时候督促农课,也没有什么大事情,这样的逍遥县令,虽然赚不到大钱,倒也安乐。
李登云登科及第,为了老实巴交,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死读书读死了,在县令位置上颠来倒去,一屁股就坐了十五年。
同年及第的,有些活络的,早就平步青云,不是地方大员,就是朝中新贵。
三十五及第,如今已是天命之年,他的心志早就被磨平,安分守己,做好自己任内的公务,偶尔赚点不昧良心的小钱,就已经很知足了。
县衙的后边就是宅邸了,七品县官,底层公务员,待遇自然不理想。
李登云坐在堂内,有些忌惮地看了眼身边的中年男子,“座师这回有什么指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当年那些大人物的音讯了。
中年男子捋须说道:“座师抚今追昔,想到对于登云你,亏欠太多。这一次,想要提携提携你。”
李登云茶水沾湿了衣襟,赶紧起身,“不敢,座师有什么吩咐,您说便是。”
“这次县考的名单之中可是有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子嗣?”
李登云点点头,道:“莫非座师想要拔擢下林家的这位?这个倒是没问题。前不久元宵诗魁便是他所得,这事情即便下官不操作,恐怕案首都是林公子的囊中之物。”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道:“座师的意思不是要拔,而是要压。”
“这......”李登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已经验明正身,而且按照大人说的这案子,也早已经结案,林岚无罪释放,并不是有罪之人,所以根本没有理由让他不能参加科举。”
再退一万步说,这是得罪人的事情,怎么说也是巡盐御史的儿子,除非是他李登云破罐子破摔,不想在官场上混了。
“李县令,人挪活,树挪死。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若是错过了,你自己掂量着办吧。也没说让你定罪重审,只是......”他点了点信封,不再说下去。
李登云叹了口气,点点头,“下官也只能尝试一二。”
“静候佳音了。”
......
......
县考的日子终于到了,林家的两驾马车朝科考蓬驶去。江南富庶,说是科考棚,修得也跟考院一样。
这也算是政绩工程,每年州里的学政视察,也会到各地的考院看看,也算在县令的政绩之内。
“看看自己的考篮内东西都带齐了没。不要到时候进了考场着急撂荒的。”身为考试经历最丰富的林文昌,俨然是每一次赶考的带头大哥。
林岚瞥了眼林青给准备的考篮,打着哈欠。
“别麻痹大意!好好看看。”林文昌的一声吼,差点把林岚的魂都喊出来。
“文昌叔祖,我耳朵不背,差点被你喊聋了!”林岚翻了翻白眼。
一边的顺溜咯咯直笑,“少爷,林太爷替你喊魂呢。”
这考篮里没什么多余的东西,笔、墨条、石砚,还有的就是拿粽叶包着的粢饭。
大京朝科考县试只考一场,就是四书文。说白了,题目从四书中来的。一般县试要过很容易,只要文章通顺,不是胡乱拼凑的,基本上都是没问题的。像林文昌这样的,实在不是读书作文的料子,所以连最简单的县试都过不了。
虽说考一场,但是一场考一天,若是不带点干粮什么的,实在撑不住。
考院外边设置着栅栏,以防闲杂人等进入。
一干衙役今日也是手拿水火棍,站在考院内外。
“县太爷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朝西边看去。轿子缓缓抬过来,落地之后,身穿官服的李登云神色凝重地跨了出来,朝考院之中走去。
“开始点名验身!”
诸多本县的廪生站在栅栏前,将那些具保的考生喊至身边,等着前边师爷的审核。
审核也简单,对长相,后搜身。一般来说,之前上交保单的时候核对没有问题,这个时候也不会出什么事。
林岚瞥了眼平江县来考试的三百余人,能够录取一百人,这样的考试难度,确实不高。
很快就轮到林岚他们了。
带领他们的,是平江县一个未能登科及第的廪生,拿起保单,签上最后一遍名字之后,交到师爷的手中。
“嗯,这是林家大房家的小孙子吧,进去吧。”师爷核对完信息,摸了摸那个跟顺溜个头差不多的大伯家小子。
轮到他的时候,师爷则是眉头一皱,自己册子上夹了张条,“等等,刚刚进去的三个林家的娃娃都回来!”
一边的廪生脸色一变,道:“师爷,这是怎么回事?”
身经百战的林文昌从林岚身后窜了过来,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差错?”
师爷看向林岚,说道:“他吃过官司,身份不明,所以连同你们结保的四人,暂时都不能入场。”
林文昌脸色一变,“怎么可能?若是有问题,之前交保单的时候怎么没问题?”
师爷沉着脸,说道:“你们先靠边站一下,让后边的人先进来。”
已经进入栅栏后的五个林家子弟担忧地朝这里看过来,不知道林岚这里出什么状况了。
林岚同样感到莫名奇妙。自己当初葛家村一案,早就了结了,哪里来的罪身。这分明是有人搞事情。
三个林家的后辈眼里含着泪,看着边上一个个考生顺利进入考场,别提有多委屈了。
林文昌看向林岚,道:“岚小子,你吃过官司?”
林岚点点头,道:“不过早就结案了。并没有任何罪名。”
虽然林岚说是这么说,然而被扣在这里,不少人投来戏谑的眼光。
“年纪轻轻的手脚就不干净,看来是被抓了现行,这辈子估摸着就完了。”
“谁说不是,所以啊,做人还是规矩点的好。”
考院前的考生都进去了,师爷才走过来,说道:“保单上有这桩案子,但林岚你有没有罪名,还得派人去扬州查证,所以你们暂时不能进去。”
“这......来回扬州,黄花菜都凉了!”
第九十六章 考院外的战场
考院外边仅剩的几人,脸色不一。
那个作保的廪生也是头疼,这幺蛾子出的,说道:“张师爷,这位林岚林公子是巡盐御史林大人的儿子,岂会是罪名之身,这县试即将开始,还是先让他们进去考。这查证一事,还是等到考完之后再去验证吧?”
张师爷一头的冷汗,这和官宦子弟对着干,也是纯属跟电干,然而县太爷下的命令,他搞不好就得没饭吃。
“这事情我也是按规矩办,没有确认林公子是否有罪身前,不能进,只是大京律中明文规定的。”
林岚这事情也实在特殊,偏偏在扬州审理的案子,他的户籍又在苏州,这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信息的流通极为缓慢,真的去扬州查阅卷宗,考试早就完了。
眼看着进场的香快要燃尽,错过了这一次,还得等一年。这林府另外的四个人有些着急了。
林岚没想到,会在这上边出幺蛾子,来回就算快马加鞭,也得两三日,怎么来得及。
一边的廪生也算是机灵,“张师爷,您费费心,这林家也是大户人家,岂会想要瞒天过海,这种事若是被揭发,是要杀头的。”
张师爷推开廪生手中的银子,苦笑道:“这事情,真的,真的爱莫能助。”
身后的林文昌眼神黯淡,那几个林家第三代也是有些心情低落,看来一年的辛苦算是白费了,这回去,要受到多少的白眼。
“张师爷,如果我现在就退出,其余四人能否进去?”这是林岚想到最能够挽回损失的办法了。有人要搞自己,这调卷宗是定然来不及的,要调卷宗,那么其余四人因为结保的原因,也就得等着,自己退出不考,也许就能挽回损失了。
张师爷眉头一挑,惊叹这林岚的行事果断,说道:“如果林公子决定了,倒是能行。大不了算作缺考,其余四人自然可以进去考试了。”
林岚拍了拍三个大侄子的肩,道:“还不进去准备?”
“哦,哦。”
“谢谢小叔。”
几个已经验明正身的林家娃娃跑进了考院。林文昌拍了拍林岚的肩,说道:“明年努力吧。”说着,他也走进了考场。
张师爷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林公子,实在不是小的为难您,这规矩……”
“我明白。”林岚转身就走。
早春的冷风吹在脸颊上,柳枝未发。
他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政治幕后的恶意。
……
……
林岚还没到林家老宅,便被一驾马车接应走了。
正应了那句话,哪里都有王言老贼。
“太傅知晓必会有人摆局,所以让属下来接应岚公子。”
林岚手托着下巴,冷笑道:“那他料事如神,怎么不从扬州把卷宗给调过来?”
赵虎笑道:“您这么说,就把太傅当神仙了。”
马车驶出平江县城,往一处山庄驶去。
“他还真会挑地方,从这里望去,太湖尽收眼底,确实是个好地方。”林岚在山庄前望着远处白茫茫的太湖水,感慨道。
“岚公子进去吧,太傅还在里边等着您。”
王言坐在厅内,桌上慢慢的一桌子菜。
“今日的菜不错啊。”林岚笑了笑,丝毫没有参加不了科举的遗憾。
王言抚须道:“坐下吃点吧。知道你难受。”
“这是鹿肉吧。啧啧,一般人家可吃不起。”林岚搓着手,“难受?我难受个锤子?”
“仕途受阻难免的,老夫早就说过,你的一首诗,很可能招惹来太多的忌讳,如今灵验了吧。”
“好!这狮子头烧得真是太好吃了!比三元楼里边烧得好吃太多了。”林岚拿着筷子将整个狮子头戳起来,啃着吃。
王言翻了翻白眼,道:“你有没有听老夫说话?长点心眼!”
“又不是我大嘴巴,大父有闲心教育我,不如去打一顿陈之策。”
“你!”言公被气得抽了抽嘴角,“不知道遇上你这个天生怪胎,是老夫的大幸还是不幸。”
林岚放下筷子,问道:“这次谁做的?”
“真当我神仙?要是这都知晓,我也就不下野了,在圣上幕后当个老神棍也挺好的。”王言叹道:“你这首凉州词,恐怕要得罪京师不少贵人呐。”
“诗词哪里会得罪人,怕的是居心叵测之人,借机造势罢了。”林岚冷笑一声。
“这件事情,老夫不会替你出面。”王言显然没有把林岚当成一个只会读书写诗的白痴,有一种人,天生有敏锐的政治嗅觉。
按照王言的话说,要做圣人,在一个人心不古的时代,你得先成为一只狐狸,所以在老王看来,眼前的小林俨然已经是一只合格的小狐狸。
“当今朝堂,宰辅杨为理年年削尖西北的军费,本来就有些犯众怒。如今因为你的一首诗,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彻底点燃西北二十万悍卒的怒意了。人不可犯众怒,即使他杨为理三朝元老。”
林岚第一次听到杨为理这个名字,说道:“听说圣上召阮慈文回京,可是要重启西北战事?”
“非也,朝廷课税年年亏空。明显是有人从中捞了不少的国帑。朝廷不能成为某些人的一言堂,圣上重启阮慈文,就是要打破这个格局。”
林岚虽然不知道朝堂上如今的格局如何,但明白一点,玩政治就如同过家家,你得会生活。“恐怕一个阮慈文还不够跟满堂的亲和派叫板吧?”
“聪明。老夫料想,阮慈文不过是圣上的一个引子,要重启战事,必然是要花大把银子,税收的漏洞填不上,那么户部尚书以及宰辅的位置也就难保了。”
林岚眯缝着眼,拱手笑道:“那岚儿就可得提前预祝大父高升宰辅大臣了。”
“呵呵。”
王言回以林岚的只有一个呵呵,当中什么意思,也只有靠林岚自己去猜了。不过林岚能猜个十有八九,也是很不容易了。所有的症结,都是在一个钱字上,大京朝并不缺乏能征善战的勇将,但是弓弩、火药打出去都是要钱的。
在这个火药火器不发达的时代,大炮一响,那可真的是黄金万两。西北蛮子最怕的东西,也就是大京朝神秘面纱下的神武大炮,他们不知道,这玩意那都是靠钱砸才能砸出来的。
然而要解决钱的事情,那就又得说回到西北战事上。
棋局中的困境,往往可以在局外找到方法。
王言站起身,说道:“岚小子,童子试这事情,老夫不会出手帮你解决,把你送入国子监一事,你那有能耐的老爹自然会搞定。老夫若是动手,只会越搞越大。明年金秋的百叟宴,若老夫真能如你所说,东山再起,这屋子里的两箱书,你想要随时来取,就算是这回你大父不能帮你的赔罪礼了。”
“嘁,你这老头当我傻,两箱子书就想当报酬?这打破格局的,恐怕还是我的这首诗吧?走了走了。”林岚挥了挥手,便下山去。
“书中自有黄金屋!”
“您老自个儿留着金屋藏娇吧。”
……
……
等到林岚回到林家老宅的时候,见到府里府外,上上下下的人都拿着火把,发疯似地跑进跑出。
“大伯,你们这是......什么习俗?正月十四不是早过了嘛。”
林庸手中火把摔落在地,颤巍巍地跑过来,一把抱住林岚,大哭道:“阿岚啊,你可回来了。要是再不回来,我都要疯了!你爹把你交给了我,若是你就这样失踪了,估计大伯死都不会瞑目。”
林岚有些哭笑不得,“大伯说什么呢?我好好的,干什么玩失踪?”
“县试的事情文昌叔说了,你这一日没回来,家里人都以为你想不开,要......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林庸喜极而泣,朝周围呼喊道,“把出去的人都叫回来吧!找着了!”
“啊?岚哥儿回来了吗?太好了!”诸人吹了火把,纷纷聚拢过来。
“岚小子,一次小小的县试不能考算什么?老夫都考了三十多年了!你要是真要去寻死,老夫看不起你!”文昌叔祖考完试带着一干林家后生,在试场外找了个遍,还是没发现林岚的踪迹,这才感觉有些大事不妙,赶紧回来,让全府的人都出动寻找。
林岚道:“让大家担心了。我并没有要去死,只是走走散心而已。”
众人见到林家三爷的儿子平平安安的,也就送了口气,安慰几句之后也就散去了。
林庸叹气道:“你啊,这么不小心,怎么会惹上官司呢?唉,这县试缺考了,四月的府试还有之后的院试就更不用说了。”
“阿岚找到了啊,哎哟,急死我了。”林封父子跑过来,见到林岚好好地站在面前,也是大松了一口气,沉着脸道,“这个李县令也真是的。之前交保单的时候什么问题都没有,这要进考场了,半路杀出来。”
林庸说道:“已经去信给你父亲了。估计他自有安排,阿岚你别太在意,大不了就再等一年。”
“这真不能怪我吧。”林岚心里暗自苦笑道。这夭蛾子传回扬州,估计又是一顿骂。
林岚挠着头,感觉最近真是该上山拜拜佛了,诸事不顺。
“文昌叔祖,这回能考出吗?”
一被问到这个,林文昌仿佛就如同斗败的公鸡一般,“快了,快了......”
“那就恭祝文昌叔祖高升了。”一个个后辈拱手说道。
这一下,林文昌的脸变得更加惨白了。
林岚只能叹气。
有同辈以为他是在自哀,也安慰道:“岚哥儿还年轻,明年努力就是了。”
林岚望向天空,呢喃自语道:“考场之外的战场能胜,那就好,那就好……不过丫的,这事真不赖我!”
第九十七章 打一锤,给个枣?
县试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等着放榜之日了。
像这样的小考,基本上都是由县太爷阅卷,然后发案。能够考到前十名者,在府试的时候可以提坐堂号。第一名,也就是县案首,这奖励则是更为实际,可以直接进学,获得秀才的称号,从而参加乡试。
林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淡定,因为他丫的,根本就没有考。
顺溜装作惋惜地难过了几天,便跟着林岚在县里溜达闲逛,就像两驾火车,整日逛吃,逛吃,逛吃逛吃逛吃……
林庸开始还担心林岚会做什么傻事,特地让家中的一个下人跟着主仆二人,后来见到啥屁事没有,反而很悠闲的样子,也就松了口气,等林如海派人过来解决了这事,估计也就过去了。
一次小考而已,三年一次的会试没中,那才有些可惜。
“十九啊,要说你这运气也忒差了。这一个小考,还被师爷为难,一定是你上元佳节那晚太出名了,杀了咱们蘇州才俊的威风,有人买通了师爷故意不让你进考场的。”侯浩淼是姑苏人士,上元佳节那晚听说林岚夺了诗魁,气得差点从诗会场子里跳起来。
倒不是嫉妒林岚的才华,而是他丫的来姑苏了也不来找他,这就不讲义气了。
“不会吧?”
侯浩淼一口茶饮尽,说道:“怎么不会?算了,这事情也别去纠结了,这小考年年有,反正距离明年的乡试还有这么长日子呢。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书院?”
“再说吧。估摸着我爹得派人来姑苏一趟,这事情不彻底解决了,来年又得被嚼舌头。”
侯浩淼笑道:“也有你林岚烦恼的时候,哈哈,看着就舒坦。想想在书院,被你统治的时日,解气!”
林岚一口酒下肚,眉头一挑,说道:“今年不会再给你透题了,等着比老王更加残酷的算学课堂吧!”
“啊?十九,我就随便说说。十九,我错了……”
……
……
原以为这事儿也就等揚州那里来信,稍微解释一下,留个文案就算了,没想到这揚州方面还没来信儿,在放榜的前一日,李登云的请帖却送到了林家老宅。
这请帖,自然不是请林家的几位当家人,而是请林岚一人,这就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按理说,这事情李登云做得也没错,按照大京律,确实不能让一个身份不明之人入考院。
要说不地道之处,就是没有提前告知,让人措手不及。
平江县衙本就离得不远,林岚主仆二人又不赶时间,自然是优哉游哉地走过去。林岚换了件长衫,开春了,这天儿也没那么冷,再裹件大袄子,路走得多就发汗,更加难受。
顺溜跟在林岚后边,嘀咕道:“少爷啊,我怎么觉得这事情忒不靠谱?”
“有何不靠谱的?”
“您想啊,咱家老爷官比他大,这回县试他还这么不给情面,准是刻意刁难。既然都撕破脸皮了,这时候再请您吃饭,不是马后炮嘛。”
林岚笑笑,说道:“那又如何?他还能把我们俩吃了?林家老宅的人都知道,咱们去了县衙,县太爷宴请,要是咱们回不来了,我大伯他们也不是吃素的。”
既然对方明着出招,林岚自然不怕接招。他倒是想看看,这李登云还能有什么手段。
平江县衙的后厅之中,李登云按照每三月的惯例,要往家中去一封信。大京朝规定,五品以下的外官,不得带家眷上任,也正因为如此,除了逢年过节能够团聚外,许多外派官员都是常年不在家中的。
“张师爷,信差人送去。”
“好嘞,老爷。”这李登云还是很念家之人,为人老实厚道,对于自己的妻子,更是感情至深,没有纳一房妾室,每次见面,都如同新婚夫妻似的,你侬我侬,羡煞旁人。
他看了看屋檐上的麻雀,呢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发愣的时候,衙役已经带着林岚主仆过来了。
“拜见县太爷。”
“林公子不必多礼,请。”
林岚可不敢托大,失了礼节,说道:“不敢不敢。您先请。”
两人落座,林岚扫了眼桌上酒菜,倒不是奢靡的佳肴,而是一些平常朴素的菜色。李登云赧颜一笑,道:“俸禄低微,今日款待林公子,乃是李某人自掏腰包,所以……”
“哦,无妨,无妨。”林岚有些纳闷了,这是干什么,演戏吗?还是想说他就是个清流,逮住自己是分内之事,是按大京律办事?
李登云替林岚倒上酒,继续说道:“令尊大人想必这个时候应该动身了。”
“为人子,却让家父操心费神,实在惭愧。”
李登云眉头一挑,林岚这句话的意思,已经间接表明林如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放下酒杯,说道:“林公子,这件事情真的不是李某人刻意刁难,若是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不不不,李县令在这件事上秉公办理,晚生怎敢有怨言。”林岚微微一笑,“只不过……大人您之前交保单的时候,怎么不提出来?若是那时候退回来,来回揚州也赶得及,不是?”
李登云手中酒杯一颤,林岚的话一语中的,他说什么都只是掩饰罢了。
巡盐御史,这个官职虽然品阶不高,但是地位特殊,圣上钦点,没有足够的资历,根本坐不上去。更何况林家背后还有个偌大的贾府撑腰,岂是他这个小县令能惹的?
“若是明年李某人还主政平江县,会给林公子一些补偿的。这件事,是李某人考虑不周。这顿饭就当李某人赔罪了,可好?”
“岂敢岂敢,林县令做得合法合理,只是晚生疏忽了。”林岚眉头一挑,这算什么?打一锤子,给颗甜枣吗?补偿?他需要补偿?
桌上的菜并没怎么动。林岚起身,道:“关于这件事情,林县令在职务之内,无需道歉。想必过几日,揚州方面的文案也就到了,晚生这就告辞了。”
“哦,那李某人就不送了。麻烦林公子提前传个喜报回去,林家九人,都通过了县试,可喜可贺。”
“林县令啊……”林岚看着云遮残月。
李登云站在后堂台阶上,眉头一挑,“嗯?”
“人有原则是桩好事,如果不是有意刁难,何必事后来这么一手?”林岚微笑地看着李登云,拱手道,“告辞。”
说罢,带着顺溜离去了。
这事情李登云办得让他感到恶心。文昌叔祖三十多年未过县试,这个时候忽然给个甜枣,是对学识的侮辱,还是对林文昌人格的侮辱?
第九十九章 事情闹大了
姑苏城防大营
李登云炸死的消息传来,气得汤千户一把将中年男子的衣领揪起来,怒道:“不是说吓唬吓唬他吗?你他娘的现在把人搞死了!这事情要让江南直隶总督知道了,诛灭九族的大罪,你来担还是我来担!”
中年男子嘴角笑意更加浓了,说道:“千户大人,这得怪您的手下,没轻没重的,怎么就将李登云弄死了?”一句轻描淡写,就将罪责都推给了汤天昊的手下,中年男子挣脱开汤天昊的手。
汤天昊怒不可遏地盯着这个中年男子,若不是这人背后不可撼动的靠山,他真想一巴掌扇过去。事宜如此,想想解决的办法才是关键。
“千户大人您生什么气,这事情上头安排好了。李登云死是个意外,不过现在,咱们已经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了,就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想一想今后有那位罩着,您的位子……”
汤天昊长叹了一口气,眼神眯缝着冷笑道:“只希望那位莫要卸磨杀驴,像对李县令那般对汤某人就好。我这边你放心,会处理得干干净净,至于县衙那里……就看你们的了。”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说道:“和明白人谋事就是痛快。蘇州知府是那位的门生,还有办不成的事儿?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可那背锅的小子也不简单呐。揚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子嗣,背后的大树也不得了,那位确定非要把关系弄这么僵?”
“林如海终究是边缘人。后边的靠山也不过将他当做可有可无的一枚棋,至于这个小子,他的一首诗,坏了那位的好事,如今朝堂之上再起变故,全拜他所赐,当然要除之后快。”
汤天昊看了看即将亮堂的东方,喃喃道:“那位还真是心狠手辣。这人,物尽其用,然后就这么随意地扔了,连自己的门生都是如此,着实让人心寒呐。”
中年男子呵呵一笑,说道:“人没了作用,那和废物有什么区别?所以汤千户呐,您可别做那没有的人。”
……
……
太湖山庄同样被这一声爆炸,搞得灯火通明。
王言看着手中的情报,呢喃自语道:“这一回,岚小子是真遇到麻烦了。”
血徒站在一边,道:“您准备怎么做?”
“不做。”王言坐在太师椅上,清风徐来,他扯了扯膝盖上的毯子,“这事情我插手,只会更加难办。”
“那就看着岚公子这样被人栽赃陷害?”
王言十指交叉放在毯子上,“百叟宴之前,不能出任何岔子。既然他事发之后折返,必然是有把握。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
……
天刚蒙蒙亮,林岚便被几个衙役弄醒,押送到了班房。
班房最初为了防止延误审判,州县衙门常将一些民事案件的当事人、轻罪犯人以及干连佐证等投进班房候审,并派差役看管,以便随传随到。后来,一旦关进班房,落在衙役手里,便成了衙役们凌虐、敲诈的对象,用刘典史的话说,到了他们手里,就得揭他一层皮。
刘典史喝着水,见到林岚被押送过来了,放下了手中的瓷碗,笑道:“林公子,牢房睡得可好?”
林岚打着哈欠,说道:“托您的福,安稳地小睡了几个时辰。”
啪!
刘典史刀落在桌上,“谋杀县令,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刘典史说话可得讲究证据。”
“哦?要证据是吗?左右,给我将他绑起来,本典史现在就给他找证据!”他冷冷地邪笑着。入了班房,不死也要脱层皮,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岚嘴角一扯,说道:“刘典史,可不要被一些大人遮蔽了双眼。您这是要对我用私刑来逼供?”
“呵呵,林岚,进了这班房,嘴硬都是不讨好的。”刘典史手中拿着皮鞭,一脸地阴险。
“来啊,先给他上个杀威棒,尝尝滋味。”
林岚笑道:“刘典史可知我爹乃是揚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也许替你撑腰的那位是比我爹位高权重,但是倘若我公堂之上,将刘典史酷刑逼供一事讲出来,虽然那位没什么影响,但是堂堂四品巡盐御史,想必要搞倒一个未入品的典史,您觉得难吗?”
刘典史满头是汗,道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他绝对不会愚蠢到直接投靠林岚,这样的结果,很有可能就像昨日的李登云那样,从生死薄上抹去。已经上了船,就不要想着下船了。
刘三举棋不定地看着林岚,最终还是放弃了用刑的想法。
“林岚啊,你被想着翻案了。你的罪名必然是要被坐实的。所以您还是乖乖招供,这样等知府大人传唤前,还有减刑的机会。”
林岚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道:“如果刘典史要诱供的话,也不必了。我本无罪,何必减刑?”
刘三挠着头,看着油盐不进地林岚,也是头疼得厉害,说道:“好!你给我等着!”他咬牙切齿地离开了班房。原以为就是一个纨绔子弟,吓唬吓唬他就什么都认了,没想到自己却被林岚吓唬住了。
班头儿跟在刘典史后边,问道:“刘典史,这刑还上不上?”
刘三刮了眼不识相的老班头,呵斥道:“你想死的话,就十八般刑具都用上吧。”
老班头脖子一缩,跟在了刘三的身后。
两人准备到城防营一趟,这事情还得和那头商量着来,自己贸然做主,自讨苦吃的事情刘三可不会干。
“唉,听说了嘛,咱们县太爷是被炮轰了。”
“唔,我也听说了,这天杀的,到底是谁,敢拿炮轰衙门,真是胆大包天了。”
刘三眉头一挑,一把抓住两个路过的百姓,吼道:“喂,胡说什么东西?什么拿炮轰的,别瞎说!”
“刘,刘典史……县里都传开了,衙门后厅都被炸得稀巴烂,县太爷的后脑瓜子都被炸烂了。”
刘三阴沉着脸,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他赶紧朝城防营跑去……事情闹大了,若是真的被捅出篓子来,刘三不敢想象,这是一个蘇州府的知府能兜得住的事儿吗?
第一百章 被挟持的正义
PJ县县令李登云被杀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然而作为本案最大的嫌疑人——林如海之子林岚,同样被人口耳相传。
不知是谁放出的消息,在县里流传李登云被炮轰而死的同时,另一种说法流传开来——被林岚用手段弄死的,而且似乎更加有可信度,因为揚州葛家村,就有这么一个人,恰好也是被林岚这么整死的。
“听说了嘛,这个林岚就是前些日子揚州中秋传诗会的诗魁。”
“哟,大才子呐。这干得真不是人事,不就是不让考县试嘛,至于痛下狠手嘛!”
衙门外围着一堆农闲的百姓,对带着镣铐的林岚指指点点。
林岚扫了眼四周,并未说什么。
林庸打点了一番,穿过几个围着的衙役,走到林岚面前,道:“阿岚,揚州还没有消息,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伯不要担心阿岚,一切都会没事的。”林岚安慰了几句林庸,事情越乱,他越不能乱了方寸,既然有人摆明了要整死自己,那么他就不妨陪那些人玩玩,看最后谁玩得死谁。
县衙门口来了不少的车马,还有城防营的兵卒护D县令被炸死,在治安良好的大京朝,已经算是个天大的案子了,蘇州知府连夜下发公文,兹事体大,这案子放在了府衙审理。
“林公子,对不住了。”一位州府来的押司将镣铐接下,把笨重的木枷换上,“知府大人说了,为了让你体面一些,特地给您备了马车,但是这木枷还是得带着。”
林岚笑道:“有劳知府大人费心了。”
“你个杀人犯!”不是谁吼了一声。
一瞬间,烂菜叶子、鸡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朝林岚坐着的马车扔来。
只要有一个带头的人,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就会点燃心中所谓的正义,越来越多的东西朝林岚坐着的马车扔来。
一边的刘典史和钱把总相视一笑。
民心?他们最懂的就是民心了。控制了舆论,这些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成了他们手头最有利的武器。多少能人将相,因为民愤难消,死于这样的泄愤之下。
“这个畜生,丧尽天良的东西!”一位平日里接受过李登云恩惠的老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简直就像死了儿一样。
县衙外堵得水泄不通。一个橘子恰好从马车的车窗扔进来,林岚毫不忌讳地剥开来吃着。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乏公平正义,怕只怕那些站在公平和道德制高点上盲从者们无止境地暴力宣泄。
林岚并不愤怒什么。他不会朝一群无知的羔羊呐喊,亦或是解释什么。唯有沉默,是最高姿态的蔑视。
林家老宅的马车,也遭到了报复性的打击。
林庸、林谦和林封的脸色都不好看,将车帘子堵得严严实实的。脸面丢尽,林家在PJ县乃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没想到沦落至此。
“状师找到了没有?”
林封脸色很难看地说道:“没有状师敢接这个案子。阿岚之前揚州的案底,恰好和这次的案子如出一辙,情况很不妙。”
“阿岚这一回看来是命悬一线了,也不知道如海那里怎么说了。”
在一边看戏的钱把总终于发话了,“诸位父老乡亲,相信大伙儿也都听说了,就在前几日,咱们PJ县县令被人杀害,多么好的父母官,那个凶手是有多心狠手辣,竟然下此毒手!今日,这桩案子就要在州府开审了,你们要相信,知府大人会还李县令一个公道!”
“严惩凶手,不能姑息养奸!”
“对!严惩不贷!”
场面有些失控,一波接一波的软暴力涌向林岚。辱骂的,打砸的,仿佛林岚是他们杀父仇人一般。
钱把总感觉差不多了,说道:“林岚,如今民怨沸腾,难道你就不解释一下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在面对如此大的舆论压力,相信即便是心理素质再强大的人,也会崩溃吧。而钱把总恰恰希望林岚就这样疯了。
“这橘子谁扔的,真他娘的酸!”
“什么?”因为钱把总之前讲话,周围的人都暂时安静了下来,所以林岚骂骂咧咧的一句话,被他们听得很清楚。
周围的人被这一句话瞬间给雷到了。
他……竟然还有心情吃橘子?
我的天,他的心是有多大?
钱把总愤怒地喝道:“林岚,李县令尸骨未寒,你竟然还有心情吃橘子,不知回过,罪不容诛!”
“哼!钱把总,林县令被炮轰死,整个蘇州府,哪里有铁炮,您最清楚吧?我为何不敢吃橘子?”
林岚走出马车,站在车帘边,睥睨四周,竟然无人敢朝他投掷东西。理直气壮者,从不惧怕那些小人。
无畏之人,无敌!
“唯有真相,才能让死者瞑目,罪者伏诛!钱把总,是吧!”
钱把总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林岚一句话何等诛心,李登云如何死的,他最清楚。
周围之人见到林岚如此气焰,忽然有些怀疑起来,谁杀的李县令?
“呵,好一个真相!到了州府的公堂之上,你还能有如此气焰,再来澄清真相吧!带走!”
城防营的兵卒开道,带着羁押林岚的马车,缓缓朝州府的衙门驶去。
……
……
太湖山庄来了一位访客。
王言与之在山庄的一处露台上品茶。眺望太湖,已是早春,湖畔已有绿色。
“太傅真会挑地方,这处别苑,莫不是圣上赠与太傅的吧?”
王言笑而不语,他的目光一黯,心思飘到了其他地方,似乎今日,州府县衙就要审理李登云一案,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对坐之人似乎看出了王言的心思,眯缝着眼笑道:“年少气盛的时候,谁没做过几件冲动的傻事。有些人吃了苦头便学会了圆滑,有些人,因为吃得苦头太苦,就给毒死了。”
“是啊,毒死了。但我不晓得那些毒死的后不后悔。”
“哈哈,子安说太傅大人对这林岚很赏识,看来棱角还未磨平,就要葬送了。真是可惜了。”
王言摩挲着手中的紫砂茶杯,呢喃自语道:“谁又知道呢?他总给老夫惊喜,这一次,估计也不会让老夫失望的。”
“桀桀,孝正,你这一回恐怕要失算了。”那位锦衣老者终于喊出了王言的表字,看来和王言的关系匪浅。
风,已经不再那么凛冽了。
王言膝盖上的毛毯依旧未去,他闭目,将杯中的茶缓缓品入嘴中,道:“王家有你一人旋升九省都检点,已可保一世荣华,至于日后如何,得看子孙辈的能力了。”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圣恩不再,颓势已现,孝正你身为帝师,为何不接纳子安?提携后辈,子安将来若是飞黄腾达,王家盛世可再延续,是不是这个理?”
王言嘴角划过一丝老辣的笑容。那是历经沉浮,饱经沧桑之人才能笑得出来的。
“我若将这不成器的侄孙儿收入门下,王家不但要完,我也要完了。孝敬,你劝了我十几年,还不知道我的脾性吗?当初的那道裂痕,再也修复不回来了。我是我,王家是王家。王家缺我这一脉,也就缺了,不会少块肉的。”
王腾眼神一黯,缓缓道:“若是王家有难,你会出手吗?”
“王家有难之时,必定是我出的手,你明白什么意思吗?”王言嘴角划过一道诡异的笑容,“来人,送客。”
“不必送了,孝正,希望你念在同宗份上,放过王家一马。”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王腾脚步一顿,一阵风吹来,白发飘散了几丝,看上去仿佛老了好几岁……
曾几何时,东海缺张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如今的这张白玉床,缺了个床脚,不知还是否稳当。
王腾回望露台之上的老头,呢喃自语道:“孝正啊,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第101章 府衙升堂(上)
蘇州府同样被李登云的身亡,闹得沸沸扬扬。
一些姑苏城的才子,除了震惊之余,对于那日上元佳节,被这林岚压了风头一事,也暗暗出了一口气。
平江县的车马,到了接近晌午时分,终于驶至蘇州府衙。除了林岚这个重要的嫌疑犯之外,平江县师爷、典史、主薄以及验尸的仵作等,统统被传唤过来了。
这桩案子兹事体大,绝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知府谭千秋在后厅与中年男子吃着晌午饭。
“谭知府,这桩案子,就拜托您了。”
“胡先生让恩师放心便是,谭某人一定会让凶手伏诛!登云贤弟政绩卓著,今年有望擢升,遭此横祸,谭某也深表遗憾,您回去后代我劝劝恩师,节哀顺变。”
中年男子嘴角一笑,道:“一定一定。”他拿出一封信,交给谭千秋。
“这是何物?”
“揚州葛家村一案,嫌犯林岚涉案其中,作案手法如出一辙,供大人您参考一二。”
“哦?”谭千秋眉头一挑,有些惊讶地拿过来翻看着。
啪!
谭千秋一掌拍在桌上,怒道:“这个林岚真是仗着自己是巡盐御史的儿子,为非作歹。葛家村一案,还不知长进,这回竟然敢杀县令,我看谁还护得住他!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谭千秋擦了擦嘴边的油渍,道:“升堂!”
晌午过后,初春的暖日晒得人有些懒散。农活还未开始,这个时候还有倒春寒,下了秧苗冻死冻伤得太多,还得等说节气、唱日历的游郎来过之后,才是一年农活的开始。
府衙门口,前来“主持正义”的吃瓜群众,都围聚起来,想来看一看这桩离奇的杀人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传开来的版本实在太多了。
有说林岚因为县试一事和李登云结下仇,施法将李登云炸死的,也有说李登云是被炮轰死的,林岚不过就是个替死鬼等等,众说纷纭。
谭千秋换上官服,坐在了堂上。
惊堂木一拍。
“升堂!”
“威~~~武~~~”
水火棍无脑地拄在地上。堂内堂外安静下来,等待着知府大人发话。
“带嫌犯林岚。”
林岚头上的木枷已经被卸去。这样沉重的木枷,也只有在路上的时候才会用作羁押嫌犯,以防嫌犯逃跑。
双手带着铁链的林岚面色无常。
“林岚,你谋害朝廷命官李登云,可知罪?”
“回大人的话,草民冤枉。”
谭千秋怒目圆睁,惊堂木一拍,喝道:“你是说本官冤枉你了?”
林岚道:“断案当讲证据。大人上来就盖棺定论地说草民是凶手,是不是有些妄断了?”
“哼,本官断案,自然是讲究真凭实据,传张师爷上堂!”
“鄙人张行建,拜见知府大人。”
“张师爷,本官问你,那日林岚为何会出现在县衙之内?”
张师爷拱手一礼,说道:“那夜放榜之前,县太爷想到当初县试之前,将林家公子林岚拒之考场门外,有些过失,便特地设宴款待林岚,想要解除矛盾。没想到……”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本官且问你,这按照呈堂证供,这李县令见过林岚之后,是否再也未见任何人?”
张行建点点头,说道:“没错。”
林岚没有等谭千秋问话,便一句不发,免得被反将一军。
见到这小小年纪,心理素质如此的好,谭千秋也是眉头一皱,看来是碰到硬茬子了,“林岚,你还有何话说?”
“回大人的话,那夜草民确实去过县衙,也如同张师爷所说,和李县令吃了饭,但是距离案发之时,草民依旧离开一盏茶的时间,等草民赶回去查看情况之时,早就是一炷香之后的事情了,这一点,县衙的门子、师爷还有我的书童,都可以作证。”
谭知府看向张行建。
“没错,确实如林公子所说。”这件事上张行建做不得假,等林岚回来的时候,不少救火兵丁都看到了他进门,所以也不能赖在他身上。
“什么?林岚在爆炸之前就走了?这李县令怎么可能是被他所杀?这些捉拿犯人的衙役糊涂了吧?”
“是啊,这倒是冤枉了林大才子啊。”
“肃静!”
谭知府惊堂木一拍,继续问道:“那么李县令因何故,不让林岚入考场的?张师爷你可知晓?”既然知晓了林岚的作案手段,谭千秋开始抽丝剥茧,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套出来。
张行建点点头,道:“因为林岚公子之前在揚州涉及一桩案子,案宗不再平江县,所以李县令无法断定林岚是否是有罪之身,按照考院规定,则不能参与考试。”
“恩,此事倒也合情合理。来人,将当年林岚的案宗呈上堂来。”
林岚眯缝着眼,心中暗道:果然是借刀杀人,看来准备栽赃嫁祸了。
谭千秋粗粗扫了一眼这案宗,上边所诉的犯案经过,与那中年男子给的如出一辙,惊叹木一拍,大喝道:“林岚!企图瞒天过海,你好大的胆子!”
“草民不知,草民所讲,句句实情,不知哪里惹了谭知府不高兴?”
“哼!还死不认罪!这葛家村一案手法,与此次如出一辙。同样离开一盏茶功夫,都是爆炸。林岚,你不会是要告诉本官,这一回,李县令是遭雷劈了吧?”
林岚说道:“大人,您有证据是草民所为吗?葛家村一案,早就定案,草民无罪了。您这样做个类比,是不是也想判草民无罪呢?”
“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来人,上刑!我看你招还是不招!”谭千秋也不废话。他不相信巧合,但是他更不相信这两件事都是巧合,用刑来让林岚招供,到底是如何犯案的,这是最轻松的方法了。
“慢着!”林岚最怕的就是这个了,他冷冷道,“大人想屈打成招吗?堂下众目睽睽,大人可告诉草民,是什么罪,依据哪条律法用的刑,若是屈打成招,大人您对得起堂上这明镜高悬的匾额吗?”
谭千秋气得吹胡子瞪眼,若是一般人,这个时候他早就让人掌嘴十五,治他个藐视公堂之罪了,偏偏这小子是个官二代,林如海虽说主政盐道,但是奏折可上达天听,在岁末的奏折里捎带着给他提上一句,这就恶心了。
他还是忍了下来。
第102章 府衙升堂(下)
审案陷入了中断。
就如同葛家村一案那样,林岚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若是无法知晓林岚是如何做到隔空杀人的,那么这案子就没有办法判他有罪。若是个小人物,谭千秋早就用刑逼供了,只是这次的案子太过特殊,这用刑是不可能的。
一边的刘典史眯缝着眼,拱手道:“大人,小的乃是PJ县典史,这件案子,小的有些话要说。”
“刘典史乃是当事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谭千秋先入为主的已经将林岚当成这次案件的罪人,所以能够有证据证明林岚是凶手,自然乐得所见。
刘典史嘴角一笑,说道:“大人,这一件,乃是林岚当日所穿的长衫,请大人和诸位看一看,上边布满血迹。”
“林岚,你作何解释?”谭千秋仿佛看到了一丝破案的希望,立马喝问道。
林岚笑道:“草民离去之后,听到爆炸声,心存疑虑,便折返一探究竟。待草民赶到之时,李县令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便拉着草民的衣襟支支吾吾半天,才沾染的血迹。若是之前沾染的,想必在下出衙门前,师爷和门子早就将草民叫住了。这低级的逻辑顺序,想必谭知府应该不会愚蠢到判断不出来吧?”
刘典史眉头一皱,说道:“天昏地暗,黑灯瞎火的,难免眼花。大人,凭这件血衣,足以断定此案凶手就是林岚!小的认为,定是林岚先杀害了李县令,然后再如同葛家村一案的作案手法那样,用火药桶和冗长引信,制造了时间差,企图依靠爆炸来混淆视听,实际上,李县令早已经被他杀害!”
谭千秋一听,似乎很有道理,便道:“林岚,还不认罪伏法!”
林岚有一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感觉。这样的庸官,听风就是雨,以前还以为不过是少数,现在看来,蠢的人还是多。
“大人,草民想问几个问题,不知可否?”
“说!”
林岚跪得脚都有些麻了,真应该找两个护膝过来。
他直了直腰,说道:“从案发到如今,大人您派人去案发现场看了吗?为何审案审了这么久,连个定论都没有?仵作的尸检报告呢?李县令身亡,居然连怎么死的,都要靠一个没有目睹案发经过,几乎比草民都要晚到的典史来臆测,敢问,这是断案还是编故事?”
被林岚这么一问,谭千秋臊了个大红脸。这案子,确实难断。用刑逼供又逼不得,又不知道这林岚是如何才瞒天过海,隐藏犯案经过的。
刘典史被林岚驳斥,却没有任何的尴尬,暗道还好先生料事如神,拱手一礼,道:“请大人传讯证人,仵作黄浒,打更人齐德川。”
两人被带上来之后,刘典史问道:“仵作黄浒,李县令的死因,你可判断出来?如今有谭知府做主,直言便是。”
“回大人的话,李县令胸口有一处致命的伤口,而且根据伤口口径来看,应该是一把匕首。”
刘典史又道:“齐德川,我问你,那晚你可看到林岚主仆?”
“回典史的话,那晚爆炸的时候,小的正好在附近打更,便赶过来。见到这位公子和一个小童分散离去,小的见到这位公子随后朝县衙而去。”
刘典史仿佛掌握了一切犯案的证据,说道:“请大人稍等片刻。”
林岚闭目,他并不着急。
然而堂外林家老宅的当家人已经有些急了,这事情若是被坐实,恐怕林如海的官帽子恐怕都会有影响,那样该如何是好?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相信刘三的话,血衣、仵作的证词,然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马蹄由远至近,变得急促有力,城防营的兵卒赶到。
一个彪形大汉一把将顺溜从马背上拎起来,拿着个包裹走进来,被水火棍拦在堂外。
谭千秋问道:“来者何人?”
刘典史说道:“这位是城防营宁副把总,刚刚从林家老宅赶来。”
“进来。”
水火棍一开,大汉拎着顺溜进来。在公堂上,一直挣扎的顺溜也不敢放肆,只是哭啼啼地抹着眼泪。
“畜生,放开他。”林岚冷漠地看着这彪形大汉。
大汉眼神狠戾,如同随意丢垃圾一样,将顺溜扔在地上,疼得顺溜哇哇大叫。
“肃静!再吵闹休怪本官治你个扰乱公堂之罪。”
林岚眯缝着眼,笑道:“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被林岚再次噎了一句,谭千秋心里已经很不爽了,不过看到刘典史十拿九稳的面色,便准备再忍上一忍,到时候在治他罪,看他还嘴硬不嘴硬。
“大人,这是在林家老宅搜到的凶器。”
彪形大汉将布裹打开,一柄带血的匕首公之于众。
这个时候,众人心中最后一丝怀疑才彻底消散。
人证物证俱在,这一下,林岚在劫难逃了。
刘典史将证物放在谭千秋的桌案上,道:“大人,人证物证俱在,请大人明鉴!”
“林岚,你可知罪!”
林岚笑道:“谭知府,断案何时能够先冲入民宅打人取证,再入堂呈供了?”
刘典史脸色一凛,道:“林岚,你莫要避重就轻!宁副把总是为了取你杀人证物,才……”
“才什么?”林岚笑道,“刘典史就真的断案如神,知晓凶器就在林府?所以,既然宁副把总一口咬定,这凶器是从林府搜出来的。按照大京律,强闯民宅者,笞八十。”
林岚微笑地看着谭千秋。
一边的彪形大汉背后一阵恶寒。这个小子真是临死前都要咬块肉下来吗?
“宁副把总,林某人再问你一遍,这凶器是从林府搜出来的吗?”
“是。”宁副把总咬牙切齿地说道。
林岚摸了摸顺溜的头,云淡风轻地说道:“谭知府,请吧。”
谭千秋手一抖,不过按照规矩,确实,没有他这个主审官发话,这样私闯民宅的兵卒,是违法的。他单手挽过袖子,拿起桌上令牌,道:“仗笞八十!”
宁副把总趴在凳子上,两个衙役啪啪地将水火棍打在他背上。都是兵卒,两个衙役开始还出工不出力,林岚便说道:“笞刑当掷地有声,按照大京律……”
林岚还没说完,身后啪啪的声音震天响。
两个衙役狠狠地仗大着宁宏,心里叫苦连天,只能默默地祈祷,这宁副把总伤好了,别把他俩的皮给剥了。
原本在马上震得骨头都快要散架的顺溜,看着一下下的仗打,忽然感觉身上不怎么疼了……
第103章 插手
啪!
啪!
最后几棍打完,即便是身板再彪悍之人,都虚得冷汗直冒。
林岚看着这一出“周瑜打黄盖”,也是十分的过瘾。
不过瘾过完了,刘典史也开始发难了。这样的小人物,若是背后没有一颗大树,自然是不敢如此放肆的。
“既然宁副把总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么罪有应得之人,是不是也应该伏诛了?”
谭千秋看着城防营的副把总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是苦笑不已,惊堂木一拍,喝道:“本官宣判,案犯林岚,谋杀县令,证据确凿,画押伏法,秋后问斩!”
站在堂后的林庸一口气背过去,晕倒在人群之中。众人一阵唏嘘,有拍手称快的,也有替林家叹息的。毕竟要斩一个人,一条人命啊。
刘典史露出了阴笑,“我说过,如果林公子要证据,小的会给林公子拿出证据的。”
“刘典史笑得还为时过早。”
证供书写完,放在了林岚面前,谭千秋冷冷道:“再不认罪画押,本官可就用刑了!”这一回,谭千秋说得理直气壮。
然而林岚缓缓站起来。
谭千秋有些纳闷,身子坐直了,皱眉道:“你……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腿跪得麻了,所以不想跪了。”
谭千秋翻了翻白眼,惊堂木敲得手都麻了,也懒得再跟一个死人掰扯,“左右,赶紧画押结案!”
堂下那些以为真相大白的人,感觉大快人心,纷纷大呼小叫着。
“知府大人英明!”
“就该斩立决!这样的杀人魔头,真是太可恨了!”
“慢着!”
府衙外忽然一队人马赶来,将围在外边的人堆分开来。
“此案作废,所有人证物证,统统带走!”
谭千秋起身,喝道:“你们又是哪里来的?”这案子审得真是费劲,总要出幺蛾子。
带头的衙役将袖中公文抖出来,道:“江南直隶大理寺,接受此案!”
谭千秋眉头一挑,这事情竟然捅到了金陵!他有些佩服地看了眼林岚,这里头自然少不了他那好爹的运作。不过既然案子盖棺定论了,即便是换个人审理,也是不会有什么翻案希望了。
“这是本官的结案证词,还请转交给郭公。”谭千秋这蘇州府知府,面对江南直隶的大理寺正卿,还是要保持下属应该有的谦卑。这案子自己搞到了收尾,这个时候被这么截胡了,自己不就屁都没捞到。
大理寺的差人眉头一皱,扫了眼结案词,道:“谭公,这没什么用。”
“没用?”谭千秋的心都在滴血,这算什么,什么时候大理寺都成了林家的后院了?应该不可能啊!大理寺卿乃掌管刑狱最高掌管,为列三品,怎么可能被林如海收买?更何况这案子涉及朝廷命官被杀,岂会包庇纵容。
大理寺来的差人平静地说道:“没错。”
“怎么会没用?”
“怎么就没用了?”谭千秋气得有些咬牙切齿。这厮根本就没仔细看过,就说没用,这不是有意包庇嘛。
大理寺差人什么权贵没见过,干他们这行的,打交道的都是些重案要案,敬谭千秋是个知府,才多几句话,“大理寺受理的,乃是林岚状告蘇州府城防营滥用私权,开炮轰死平将县令一案,所以大人您的案宗我们根本用不上。”
“啊?”谭千秋惊呼道。
一边的刘三更像是见到鬼一样看着林岚。这家伙一定是疯了!
“怎么可能!民告官,按照大京律,即使胜了,也得流放两千里!林岚,你......”
林岚笑道:“民告官确实要流放千里,但如果是官告官呢?”
大理寺来的差人说道:“此案乃是由前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礼部尚书三位遗老牵头署名,委托林岚任诉状状师。郭公认为兹事体大,才特许批准,择日审理。不知道谭知府还有什么意见?”
谭千秋一惊,拱手道:“不敢。”
“还不替林公子解开镣铐!”
在谭千秋先入为主,刘典史煽风点火下,林岚是个罪人,然而报上大理寺的案子当中,李登云乃是被城防营火器炸死的,自然林岚如今是无罪之身。
镣铐解开的时候,谭千秋和刘三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林岚微笑着说道:“刘典史,你对我说的话,会如数奉还。”
堂上的刘三拳头紧握,背后却是虚汗直冒,有些口干舌燥地说道:“不管怎么审,你终究是罪魁祸首!”
“人在做,天在看。”林岚单手负背,朝衙门外走去。
分开的百姓情绪激动,看到已经坐实罪名的杀人犯,竟然堂而皇之地离去,有些控制不住内心的洪荒之力。
“怎么可以这样!”
“李县令尸骨未寒,凶手逍遥法外,太过分了!”
“你个畜生,还不赶紧跪下伏罪!”
林岚坐上林家老宅的马车,见到林庸已经缓过气来,握着他大伯的手,笑道:“看来二伯和爹这几日在金陵没有少跑动。”
听完林岚暂时安然无恙,林庸稍稍缓了口气,道:“阿岚啊,民,终究是斗不过官的。”
“岚儿明白。不过这一次,是他们招惹上来的。大伯放心,即便这次来得是条龙,小侄都让他在阴沟里翻船!”
四叔赶紧捂住林岚的嘴,心惊肉跳地说道:“可说不得。”
……
……
十里秦淮,繁花似锦。
北岸文庙,才子学生来往不断。开春进学,自成祖迁都以来,初为国子学的学宫一度扩建,将上元、江N县学并入,统称为应天府学。
文庙学宫,望族聚居,商贾云集,文人荟萃,乃是江南不二的儒学鼎盛之地。
望淮楼靠近秦淮南岸,与学宫隔江而望。
楼中雅间内,三位被强行扯来当大旗的先生,一脸苦笑无语。
陈之策一口清酒饮尽,笑叹道:“当日那这小子作枪使,没想到今日也会被他当枪使一回。”
三个过气的尚书郎,聚在一起,真有抱团取暖的意思。
王川有些不解气地说道:“当初告老还乡,说话是来做学问的,如今好了,被你绑上贼船,如何是好!”
“你做了一辈子的学问,不如人家一个月教你来得多,好意思说?”
王川老脸一红,但竟然无力反驳,酒杯落在桌子上,道:“至少我算盘打得比他快!”
陈之策就爱和老王呛声,同朝为官的时候为了争军饷,如今不知为那般,“你怎么不说你白头发比他多呢?”
“好了好了。林岚是我们的学生,这件事情有人设局,自然我们做先生的,即便不能出面,但是帮腔还是要的。大理寺的郭有正三朝元老,为人刚正不阿,也算是朝中清流,不惧得罪朝中权贵,才被调任留都,不然以他的资历,早就能够继任宰辅大臣了。”秦青看着秦淮河上的画舫游船,十分惬意地将杯中茶饮尽。
陈之策站起身,目露精光,一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样子,信心满满地说道:“这场仗,就当做咱们百叟宴前的热身仗,试试手,让那些老不死的明白,咱们一样硬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