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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乱陈朝夏姬戏三男 救郑国晋侯托六卿

    诗云：陈主荒淫虽自取，徵舒弑逆亦违条。庄王吊伐如时雨，泗上诸侯望羽旄！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晋成公因正卿赵盾归天，一朝亲政掌军，便欲复兴文襄伯业，与楚王争霸中原，故大会诸侯于扈。因陈侯惧楚不至，成公由是大怒，乃派中行桓为将，就此率军讨伐陈国，顺便援郑。楚庄王以为赵盾已死，晋国能征惯战之将亦大都亡故，未料晋成公竟敢率尔来击，故此出其不意，一战而败。中行桓率得胜之师以归，晋成公大喜，晋军亦由此军威大振，一扫赵盾执政后期颓靡之气。列位看官！你道中行桓却是何人，如此善战？其实非别，便乃上大夫荀林父是也。因晋文公时，除上、中、下三军（车兵）之外，复作三行（步兵）以御狄，荀林父担任中行主将，故以中行为氏，因死后谥号为桓，故又称中行桓子。

    晋军胜楚未久，晋成公大喜过度，未料竟薨逝于军中。荀林父只得奉梓班师，为成公发丧下葬；郤缺率群臣立世子姬孺为君，是为晋景公。楚庄王闻说晋成公死，乃大喜道：“郑子宋染指国鼎，大逆弑君，我本出师有名，早欲伐之，只恐晋军来救。今逢其国丧，我再无后顾之忧矣！”乃亲统大军，使公子婴齐为将，来伐郑国，问弑君之罪，兵至柳棼。郑襄公闻报，急使人向晋国告急，一边与众卿商议御敌。晋景公为彰伯主仁德，复使荀林父引兵救之。楚庄王未料晋师敢出，且不减往日之盛，遂移兵伐陈。陈灵公大惧，遣使请降。

    公元前602年，亦即周定王五年，鲁宣公七年，有史记载以来黄河第一次改道。黄河原从今河南滑县附近，向北流向内黄之西，再北流至河北巨鹿西，折而东北，流经辛集、深州、武强等地，至天津南出海。改道后，从滑县附近向东，至河南濮阳西转而北上，在山东冠县北折向东流，至茌平北又折而北流，经德州，渐向东北，经沧州黄骅县以北出海。是年晋师跋涉泛滥黄水西来退楚，郑襄公大为感激，乃从晋景公订盟于黑壤。会盟已毕，郑伯并请就此一举击败楚军，以解郑国迫在眉睫之忧。晋景公自然责无旁贷，便命中军大帅郤缺率师南向，与楚公子婴齐交锋对垒。郤缺不愧为中军之帅，率轻骑趁夜偷袭，一战而败楚公子婴齐，楚庄王便在中原立脚不住，只得渡淮回师。捷报传来，郑人皆喜，惟公子去疾面有重忧。郑襄公怪而问之，去疾奏道：“晋之败楚，看似可喜，其实为忧。晋军去后，楚必泄怒于郑。晋距我千里之遥，岂可长为恃乎？臣忧自此以后，行见楚兵常在我近郊矣！”襄公闻罢，无语以对，亦转喜为忧。越明年，公子家病逝，楚庄王果引师伐郑，屯兵颍水之北。

    郑襄公无计可施，乃召诸大夫问计。公子去疾进言道：“楚师伐我，是以问弑君之罪为名。今公子归生病卒，再也无人庇护子宋；其当年弑君之罪，也不得不究。主公可依法追治其染指国鼎，尝鼋弑君之罪，再以其首级辞退楚师可也。”襄公只得准奏，乃命杀公子宋，暴尸于朝；并斫子家归生之棺，继而逐其亲族，不许容留郑国。处置完毕，乃遣使函公子宋首，前至楚营，往谢楚王道：“敝国逆臣归生，与子宋联手弑君，今俱伏诛。蒙大王劳师远来主持正义，寡君复借大王虎威斩之，并愿受歃于上国。”楚庄王许之，遂与郑襄公约盟于辰陵，遣使往召陈侯共盟。未过三日，使者自陈国归还奏道：“陈侯为大夫夏征舒所弑，国内大乱，不能来歃盟矣！”庄王惊问道：“速道其详！”楚使乃说陈灵公被杀详情。

    陈灵公妫姓陈氏，名妫平国，乃陈共公妫朔之子，周顷王六年嗣位，陈国第十九任国君。为人轻佻惰慢，耽于酒色，逐于游戏。朝中有两位大夫，一名孔宁，一名仪行父，皆爱酒色，与灵公志同气合，沆瀣一气。朝中又有一个大夫名唤夏御叔，其子谓夏南，号徵叔，乃为朝中司马。这父子二人倒也无话可说，偏是御叔之妻夏姬，生来妖娆妩媚，绝色美貌，同时却又淫荡无双，瞒着丈夫儿子，与陈灵公、孔宁、仪行父君臣三人同时通奸，常在深宫聚淫，甚至身穿夏姬内衣，当内侍之面在朝堂上赤身嬉戏。大夫泄冶进谏道：“君臣淫乱，民何效焉？且男着女衣，成何体统？君其藏之！”陈灵公道：“大夫休言，寡人必改过。”乃将此语告诉孔宁、仪行父。二人请求杀死泄冶，陈灵公不言，于是便将泄冶杀害。

    忽有一日，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三人在夏家喝酒，夏南为尽地主之谊，只得相陪。从午至夜，君臣皆醉，狂言无忌。陈灵公见夏徵舒来往斟酒，便对仪行父笑道：“此子长相酷似寡人，莫非是我亲生？”此话声音本来甚微，未料仪行父酒后失态，竟哈哈大笑道：“君是长面，彼是圆脸。不是君侯亲生，实乃为臣亲授之种也！”因长笑高叫，满堂皆闻。虽未指名道姓，但二人说话时两双眼睛皆都看向夏徵舒，其中之意，何人不知？

    夏徵舒闻罢怒满胸膛，遂悄悄出厅，来至家兵营舍，挑选十名勇士，皆都善射，命背弓挎箭以出，潜藏马棚之中，安排如此如此。然后复回前厅，再陪灵公等君臣三人饮酒。不一刻夜阑更深，灵公大醉，遂命止酒，摆驾回宫。众射手听闻堂上歌舞止歇，人声喧哗，知道宴罢席散，遂隐身草垛之后，张弓搭箭以待。未过片刻，陈灵公来至马棚，等候侍从牵马驾车，欲登车回宫。夏徵舒看得清楚，暗自咬牙，遂大声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只听弓弦响处，陈灵公早已咽喉中箭，倒地毙命。众人正发愣时，马棚中又连发数矢，将灵公御者及护卫射死。孔宁与仪行父二贼甚是滑溜，行在最后，见灵公被弑，早奔出夏府，也不回家，一溜烟便驱车出城，逃往楚国。陈灵公漏网侍卫将凶信报回宫中，太子妫午大惊，也连夜逃往晋国。夏徵舒出了心中恶气，犹不罢休，遂带家甲闯宫上殿，连夜召集群臣，宣布自立为君。次日辰时，楚庄王所派使节来至陈国，在街上闻此奇事，便不敢入宫，急化妆弃车而逃，一口气跑回楚军大营，来向庄王禀报陈国之变，如此如彼，详说一遍。

    列位看官！行笔至此，便需费些笔墨，将此奇葩妖姬，夏徵舒之母来历稍加介绍一番。便说此位艳妇，原是郑灵公之妹，因嫁给株邑（今河南柘城）大夫夏御叔为妻，故称夏姬。夏姬极不安分，在出嫁前便与自己异母兄公子蛮私通乱伦，不到三年，异母兄去世。嫁给夏御叔不到九个月，便生一子，名为夏南。逾数年，夏御叔便也撒手人寰，夏姬便成寡妇，独守空房。孔宁、仪行父二人垂涎夏姬貌美，亦知其放荡成性，遂常以替亡友照顾孤子为名，经常出入夏府。一来二去，三人勾搭在奸，孔、仪二人复将夏姬载入内宫，献给好色如命之陈灵公。夏姬有癖，便是每到床第之间兴奋之余，爱将自己所穿亵衣送给情夫。则未过半载，孔宁、仪行父及陈灵公皆获赠美人亵衣，且爱如珍宝，贴身穿着。于是便有前文所述，君臣三人公然在朝堂上互相较量，赤身露体，炫耀各自身上著有夏姬所赠亵衣之事也。此等艳事，看似小说家言，野史轶闻，其实不然，正史俱载，且被录入《诗经》。其诗文曰：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闲言少叙，书接前文。且说楚庄王闻报陈国弑君之事，勃然大怒道：“以臣弑君，且公然篡位，天下宁有此事！”欲待不信，恰好孔宁、仪行父二人逃到，求见庄王，瞒过君臣淫乱之情，只说道：“夏徵舒造反弑君，杀了陈侯平国。”庄王闻其二人之言，与使臣所奏相合，遂集群臣商议，要征陈国，讨伐夏徵舒弑君之罪。楚公族大夫屈巫字子灵，乃屈荡之子，闻夏姬美貌绝伦，遂淫心大起，力劝庄王兴师伐陈，并自请为先锋。又问令尹孙叔敖意见，孙叔敖亦言道：“陈罪宜讨！”庄王意决，遂亲引三军，果命屈巫为先锋，直奔陈都而来。夏徵舒闻报，自知不敌楚王大军，且国中人心皆不助己，于是弃城而逃，潜奔株林。

    陈大夫辕颇见夏子南已逃，乃与诸臣商议道：“楚王以为我讨弑君之罪为名来伐，不可使其进城，祸害我国人。不如执夏徵舒以献，遣使送至楚营求和，保全社稷，此为上策。”群臣听罢，皆以为然。辕颇乃命子侨如统兵往株林，擒拿徵舒，但军未及发，楚兵已至城下。百姓恐被攻打，由是开门迎入。楚庄王整队而入，下令不准扰民，即命辕颇为前导，自引大军往株林进发，留公子婴齐一军屯扎城中。因楚军行动迅速，夏徵叔不及逃走，手到擒来，并其母夏姬，亦被俘捉。夏姬再拜言道：“贱妾命悬大王，倘赐矜宥，愿充婢役。”

    庄王见夏姬颜色妍丽，语复详雅，心志迷惑，谓诸将道：“我欲纳之为妃，如何？”诸将不言，屈巫谏道：“不可！大王用兵于陈，是明讨夏子南弑君之罪，若纳夏姬，是贪其色也。讨其子而纳其母，恐天下不服。且此妇夭子蛮，杀御叔，弑陈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不祥为甚。大王何必因此淫物，断送楚国霸业？”庄王沉思片刻道：“子灵之言是也。只是尤物难得，弃之可惜。连尹襄老，且近日丧偶，赐为继室可也。”于是召襄老至，以夏姬赐之。屈巫本欲留为自用，见赐与襄老，暗暗叫苦：“可惜一块天鹅肉，落在此老狗口里！”庄王乃还师陈国，令将夏徵舒押出栗门，处车裂之刑，以儆天下为臣而弑君者。

    既车裂夏徵舒已毕，灭陈以为楚县，使公子婴齐为陈公，使守其地，楚庄王就此班师，并将陈大夫辕颇等带回郢都。时当齐惠公薨，公子无野即位，是为顷公；楚大夫申叔时往行吊旧贺新之礼，还国后便闻楚王灭陈置县之事。申叔时便先奏报聘齐之事，然后故作疑问道：“臣自齐国返郢之时，闻楚郊有人牵牛，取径于他人之田者；因践田中禾稼，被田主怒夺其牛，二人讼之于官。县官问臣此狱怎断，臣不能答，故请问大王，当如何决断此案？”

    庄王答道：“牵牛践田，固曰有过在先，但所伤未多也。田主复夺其牛，太过甚矣！寡人若断此狱，当薄责牵牛者，使偿损禾之价，而使田主还其牛。”申叔时奏道：“大王则何明于断狱，而昧于断陈也？夫夏徵舒有罪，止于弑君，未至亡其国也。王讨其弑君之罪足矣，又取其国，此与因伤禾稼而牵人之牛，有何异哉？”庄王笑道：“卿言善哉，寡人敬诺！”立召陈大夫辕颇问道：“陈君太子现今何在？”辕颇答道：“向闻逃往晋国，今不知何在。”庄王道：“陈国内乱，寡人代周天子予以薄惩而已，岂可灭其社稷！我放卿等还陈，可迎太子复国，立之为君。此后宜世世附楚，勿依违南北，有负寡人之德。”辕颇惊喜意外，顿首百拜。于是将辕颇、孔宁、仪行父及诸陈大夫皆都释放，又遣使调公子婴齐还楚。辕颇率诸大夫还陈，婴齐自回郢都。陈国诸卿至晋，迎太子妫午归陈，立为国君，是为陈成公。

    公元前599年，周定王八年。定王姬瑜将刘邑封给胞弟姬季子，称刘康公。至此姬姓刘国正式建立，康公乃为姬姓刘氏肇姓始祖。亦在此年，腓尼基航海者普罗提斯偶尔参加南尼国王宴会，席间被国王女儿相中招为驸马。国王以一百英亩海滨良田赐给女婿，使其在此建立家园、繁衍生息，便为赫赫有名之马赛城。亦在此年，道家肇始人老莱子出生。

    据后世史家考证，老莱子实乃存疑人物，或为老子李耳另名。楚国人（湖北荆门），出生于楚庄王时期，卒于楚惠王时期，长寿一百二十岁。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但终身不仕，只在家著书立说，传授门徒，创建并宣扬道家思想，以《老莱子》十五篇传于后世。自汉魏之后，《老莱子》全部散佚，以至后世只知《老子》是道家思想代表之作，而不了解此位比老聃年长三十岁，更为传奇之道家代表人物老莱子思想，实乃华夏文明史上一大憾事。

    据《高士传》所记，或言老莱子之隐，或称其至孝，皆为人生之大节。《史记·老子传》则载：“老莱子亦楚人也。着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老莱子以孝、隐著称于世，更为中国二十四孝之首；作为春秋晚期思想家，以言道家之用，复奠定中国天道伦理观哲学基础。《老莱子》有少数言论，在《子书》、《战国策》、《尸子》等书籍中有所收录，从中可以观其生平思想观点。而老莱子不入诸子百家之祖，亦属史家偏颇焉。

    闲话道罢，书归正本。只说陈成公复国，重整旗鼓，另立朝班，直到次年国内复宁，这才正式将陈灵公下葬。此时其尸已臭，面目亦朽不可辨，可谓是君淫臣妻之报。安葬灵公已毕，百官还于京城，各归己府。孔宁却于白日撞鬼，见夏徵舒挟弓持箭，公然自前门入府，前来索命。孔宁直被骇得精神散乱，因得狂疾，自赴池中而死。其后未久，仪行父梦见陈灵公、孔宁与夏徵舒三人同至己府，来拘自己到阴司对狱。自此亦得暴疾，不期年吐血而卒，临死前痛苦万状，丑态尽出。此皆乃淫人之报，煌煌记之于史，列公休作怪力乱神看待。

    再说公子婴齐既返楚国，入见庄王，自言因失陈封，别请申、吕之田。庄王将许之，屈巫谏奏道：“北方之赋，国家所恃以御晋寇者，不可以充私赏。”庄王以为言之成理，于是乃止。然其后申叔时告老，屈巫却自请为申公；婴齐因此大怒，由是便与屈巫有隙。庄王十六年夏，楚国以武力慑服郑国，并与郑、陈在陈邑辰陵盟会。但盟后不久，郑国又主动向晋求和。楚庄王为彻底征服郑国，便于十七年春再度亲征，率领大军攻郑。因围攻新郑十余日不克，便以粮草不济为由，只得引兵回撤。郑人见楚军已退，急遍征丁夫，抓紧时机修复城垣，以防楚军再攻。时隔未久，郑国修城完毕，楚庄王率军卷土重来，再袭新郑。

    当时连尹襄老为楚军前部，帐前有健将唐狡，自请率部下百人为三军开路，襄老壮而许之。唐狡乃引部先发，所至之处皆拼死力战，郑军当者辄败，兵不留行，每夕扫除营地，以待大军。襄老遂扎营新郑城外，以待王师大军。直到第五日上，庄王方率诸将抵达郑郊，下令安营扎寨，休兵三日。若郑君不降，则一鼓破城，并灭其国。襄老率部将来见国君，庄王见而大喜，奖慰有加，并惊奇问道：“孤王此番一路北来，未曾有一兵之阻，大军亦无半日之稽。卿为前部，日进百里，沿途却敌如扫烟尘，老当益壮，可喜可贺！”

    襄老拜谢，回头召唤唐狡上前，奏于庄王道：“此番连战连捷，非臣之力，乃副将唐狡拼力死战，兵不留行所致也！”庄王审视唐狡一番，赞道：“真壮士也！孤当重赏，以励三军将士。”便欲重封厚赏。唐狡急跪地叩首道：“臣受君王之赐已厚，今日聊以报效，不敢复叨重赏。当年绝缨之会上，醉后失德，牵扯许姬美人之袂者，即下臣也。蒙君王不杀之恩，今番故此舍命相报，不敢求赏。”庄王闻言吃惊，继而叹息道：“许美人早死经年，当年绝缨勇士仍在。倘寡人当时明烛治罪，安得贤卿今日之效死力哉？”乃命军正纪其首功，俟平郑之后再赏。唐狡再拜而出，遂留书于主将襄老道：“末将今日死战，以赎当年国君隐而不诛之罪也。今郑都立待可破，臣不敢邀君王后日之赏！”趁夜遁去，不知所往。

    到第四日上，庄王不见郑伯遣使出城求成，传令四面修筑长围攻之，十余日昼夜不息。郑襄公尽驱百姓修筑城坦，使国人男女皆都上城巡守，只待晋兵来援，然而晋军三月不至。郑国军民坚守百日，城中矢尽粮绝，力不能支。楚将乐伯自皇门先登，劈开城门，放楚军入城，郑都遂破。庄王下令不许掳掠，三军肃然凛遵，于是郑民免于惊扰。郑襄公肉袒牵羊出城，来迎楚师，求成请降。楚公子婴齐进言于庄王道：“郑国死守百日，致我损兵折将；今力穷而降，非出于真心实意也。与其赦而复叛，不如就此灭之！”庄王道：“卿言甚是，但孤不欲复闻申公蹊田夺牛之喻也！”即命城内楚军皆出，退三十里下寨安营。郑襄公亲随庄王至营，留羊酒犒军，谢罪请盟，并留弟公子去疾为质。庄王终纳其款，放襄公回郑。

    列位看官！若论历代郑国之君，皆明知不是晋、楚两国对手，向来则都是晋伐附晋，楚攻附楚。因何至于襄公，此番却举国死抗强楚百日之久，然后方才求成服输？原来并非襄公不自量力，而是欲施苦肉之计，就而引发晋楚决战，内中自有玄机也。郑襄公自即位以来，即依违于晋楚之间，但为摆脱遭受两强交攻困境，便一直寻找机会，企图策动两国决战，终择其胜者而从之。但自城濮之战后，晋楚围绕攻郑救郑，每次都是稍触即解者，是皆欲求得郑国归附而已，都不愿在无绝对胜算下，肯作决一死战也。但两国中若有一方欲灭郑国，并据其地以为己有，另一方则必不让，必作殊死之争。郑襄公以死抗楚而后降，便是为此。

    便说就在楚军围郑之时，郑襄公已遣使赴晋，请其发兵攻楚，以解郑围。晋成公许其发兵，遂拜中行桓氏荀林父为中军元帅，先縠副之；士会为上军元帅，郤克副之；赵朔为下军元帅，栾书副之。赵括、赵婴齐为中军大夫，巩朔、韩穿为上军大夫，荀首、赵同为下军大夫，韩厥为司马。大将魏錡、赵旃、荀罃、逢伯、鲍癸等数十员，兵车六百乘，夏六月自绛州进发，到黄河口安营下寨，止于河北。楚庄王早已闻报，但因郑都未下，为麻痹晋军，便两度遣使求和示弱。晋军主将荀林父依如从前，无意决战，遂答应议和，约定盟期。

    如此一来，晋国便中楚庄王缓兵之计。所约盟期未至，郑都已被攻克，郑襄公亲至楚营请和，并留弟公子去疾为质，楚军已无后顾之忧。正当荀林父行将盟会之时，楚军已遣小股兵力前往晋营袭扰诱战。晋将魏錡、赵旃未得元帅军令，便即冒然出营攻楚，楚军则趁机全力反击，晋军被迫匆促应战，挥师渡河。楚庄王亦麾军北行，次于郔邑扎营，闻报晋师已过黄河，便问诸将战和之计。令尹孙叔敖进言道：“今我已得郑，何用寻仇于晋？不如全师而归，万无一失。”嬖人伍参奏道：“臣以为不然。若我今番避晋，郑必再次反楚。王若争霸中原，非与晋决战不可，以坚郑国之志。战若不胜，南归而已，晋军其奈我何？”

    孙叔敖怒道：“我军昔岁入陈，今岁入郑，已师劳兵敝。若战而不捷，虽食伍参之肉，岂足赎罪？”伍参昂然不惧，反驳道：“若战而捷，令尹可谓无谋者矣；如其不捷，参肉将为晋军所食，何能及令尹之口？”伍参者，即伍子胥祖父，亦楚国伍氏之祖也。因此时正受宠于庄王，故而敢于当众驳斥令尹。孙叔敖闻言愈怒，下令回车向南，倒转旌旗，准备回师。伍参见楚庄王面现犹豫之色，遂高声言道：“令尹且慢！且听伍参一言，然后退兵不迟。此时之晋国，自赵盾及康公记故，已大非昔日可比。荀林父执政为中军之帅，才不服众，令不能行，此晋之可胜一也；其副佐先縠刚愎自用，不肯听从主帅命令，且又对下不仁，诸将亦不肯服从其命。魏錡、赵旃违命出战，便是明证，此晋之可胜二也；又荀林父、士会、赵朔三帅互不相统，欲专权行事而不能，欲听命行动而无其上，则大军听谁？此晋之可胜三也。况彼臣子为师，我则国君亲征；若我军撤退，是君避臣，何耻辱至甚此者？”

    楚庄王听罢，甚为不悦，乃遍问诸将，意下如何。议论结果，中军元帅虞邱、连尹襄老、裨将蔡鸠居、彭名四人附和令尹，主张退兵；公子婴齐、子谷臣、子侧、屈荡、潘党、乐伯、养繇基、许伯、熊负羁、许偃等二十余人则赞成伍参，俱请决战。庄王见此，遂起身离座，对令尹孙叔敖请道：“诸将既有效命之志，寡人岂可只思万全之计？请令尹将乘辕一齐北向，进至管城，决战晋师！”孙叔敖应诺，便传将令：“既曰决战，临敌时后退者斩！”

    复说晋军渡河，驻扎敖、鄗二山之间（今河南荥阳县北）。郑襄公为求郑国久安，希望两强决战，遂特派皇戌为使至于晋营，对晋帅荀林父道：“今郑国所以屈服楚国者，是因坚守百日而贵军不至，为免于覆亡不得已请成，不敢对晋国抱有二心也。楚因屡胜而骄，且在外数月，师老兵疲，又不设备，若晋军全力攻击，我郑军再暗中助之，楚军定败，此后绝不敢窥视江北矣！”荀林父答道：“待我与诸将商议，然后回报郑公。”发遣郑使归国，然后议于众将。中军佐先縠道：“败楚威郑，在此一举。且我军已渡河，有进无退，战之可也！”赵括、赵同附和道：“率师以来，唯敌是求。克敌得属又何俟？必从彘子！”

    下军佐栾书反驳道：“诸公之论非也。我闻楚自灭庸国以来，争霸中原之心日炽，厉兵秣马，全民皆兵。其君在国，则无日不教训国人，说甚民生艰难，祸至无日，戒惧不可以懈怠；其王在军，则无日不告诫将士，说甚胜利不可仗恃，纣王百战百胜，终于灭亡。彼楚国君臣不骄，军事有备，胜之何易？郑伯遣使劝我决战，是欲使我与楚鹬蚌相争，彼郑国渔翁得利也。我若胜，其从晋；我若败，其从楚。是以我晋国为卜，不能听也！”赵朔赞成道：“栾将军所言甚善，是使晋长治久安良策也！”因见众论不一，荀林父犹豫不决。

    便在此时，人报楚王派大夫樊姬为使，前来议和。先縠叫道：“此必是借议和为名，前来试探我军情，不如杀之，顺便乘势发兵，攻其不备。”荀林父不悦道：“是何言耶！自古以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况我方伯大国乎？”由是命楚使入帐，以礼相待。樊姬拜见荀帅，当晋军诸卿将佐之面，尽其谦卑言道：“我军北来，在于抚郑弑君之乱，岂敢得罪晋国？在下奉楚王之命来照会元帅，来日楚必回军南下。亦请贵军不必久留郑国，两下就此罢手言和，岂不是好？”荀林父听罢，默然良久，并不作答。上军佐士会便道：“大夫且慢，我有话说！”正是：只因晋帅不开口，致令楚臣探实情！欲问士会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说史实还原邲之战 话传奇演绎赵氏孤

    诗云：阃外元戎无地天，如何裨将敢挠权？舟中掬指真堪痛，纵渡黄河也腆然！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士会见主帅不言，乃率而对楚使道：“昔平王东迁洛邑之时，命我先君文侯曰：‘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今郑不能为诸侯表率，寡君方使我群臣问诸郑侯，岂敢劳烦楚君使大夫前来迎送？敢拜楚君之命。”樊姬听罢，离席逊谢。先縠见士会如此回答楚使，气愤难当，对身边赵括低声道：“随大夫何答词谄媚如此耶！”赵括会意，乃起身对樊姬说道：“敝国上军佐所言，非我国君本意也。我家主公临行时嘱咐我等众将，是必将楚军赶出郑国，不许避敌！我等不敢违命，惟大夫回营，如实转告楚君可也。”

    荀林父见赵括对来使如此无礼，不由吃了一惊，欲待阻止，已经不能。未料樊姬听罢士会及赵括正反两面之言，不喜不怒，宠辱不惊，态度从容，起身拱手道：“诺！外臣必将晋侯之言，转告我王。更无别说，敬请告辞。”于是驱车返回楚营，回奏楚庄王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臣观晋军将帅不和，此战必可胜也。”乃将此行详情具实以告。楚庄王由此意决，乃遣许伯、乐伯、摄叔三人，只驾单车前往，向晋军挑战，自亲引大军随后逼近。三将奉命驰往，将近晋营，车右摄叔忽然下车，手执短刃跳进军垒，杀一人取其左耳，复生俘一人，夹于肋下而还。晋军惊愣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急报主将鲍癸，出垒追击。

    楚三将单车以还，途中惊起一头麋鹿。可煞作怪，那麋子却不落荒而去，只在车前奔跑。乐伯好整以暇，对许伯及摄叔道：“适才摄叔于万马军中割一耳、擒一俘而出，确是勇不可当，某自愧不如。但二公可观我神射，比养繇基如何？”言犹未了，弓弦响处，那麋鹿随声突翻一个筋斗，已倒在车前。许伯及摄叔俱都喝彩，叫道：“妙哉！真神射也。”乐伯挎起雕弓，飞跳下车，掇起那百余斤重麋鹿，复纵上车，轻若无物。便在此时，背后呐喊声起，三人于车上回头，见十余乘战车如风追至，为首者正是晋将鲍癸。许伯为御，驱驰不停，乐伯便在车上对鲍癸笑道：“我等三人酒后行猎，误入贵军营垒，玩笑而已，并无他意。今酒醒知错，尚请恕罪！所擒之将，即刻送还；所杀之士，请以麋鹿偿之，未知可乎？”

    说话之间，许伯已轻勒辕马之缰，缓下奔驰速度。摄叔将那俘虏轻轻一放，推下车去；乐伯举起手中麋鹿，运足力气，大喝一声：“去！”那鹿飞出数十丈外，直击鲍癸战车。鲍癸吃惊非小，乃释其兵器，张开双臂，蹲成马步，亦运足力气去接。只听嘭地一声大响，鲍癸虽然接住那鹿，但也被撞飞起来，在空中翻个跟斗，这才踉跄落地。只感胸闷至极，一口鲜血便要喷涌出来，急扔下麋鹿，调息半晌，方使呼吸均匀，将那口热血压回腔内。再抬头看时，见三员楚将已绝尘而去，只得下令停止追击，载那被俘军士及麋鹿还营。书说至此，想必列公已知，楚王遣使求和是为懈怠晋军，单车挑战则为试探晋军虚实也。

    鲍癸还营，说被三员楚将单车逃去，晋将皆都大哗。其中魏锜、赵旃二将，皆求做公卿不得，心怀怨恨，欲使晋军失败，便趁此机向元帅请求道：“岂只楚营有此勇士，我晋军无有耶？末将也只请单车赴敌，去向楚军挑战！”荀林父斥道：“我等尚未决定是否与楚决战，岂可如此便效其莽夫之为！”由是二将看出元帅是欲言和，乃回转话头道：“既元帅如此说，则我二愿赴楚营请盟。”荀林父见说，转怒为喜，于是许之。二将走后，上军将佐士会、郤克进言道：“虽曰言和，大军亦应备战，否则楚军若突然来袭，则我必遭失败也。”

    话犹未了，中军佐先縠却于座中冷笑道：“郑人劝我决战，公等弗敢从也；楚人前来求成，公等又云弗能好也。师无成命，多备何为？”说罢起身，拂袖而出，竟回本营，召集部将聚饮而去。士会怒向中军元帅说道：“似此跋扈将军，丝毫不将你这元帅放在眼中，此战如何能胜！”荀林父嘿然不答。士会急回本营，乃命巩朔、韩穿二将，在敖山前布设七道伏兵，进行警备。中军大夫赵婴齐心知必败，亦派所部在河岸准备船只，以备渡河归路。

    且说魏锜、赵旃二将，名曰前去楚营求和，其实带领部从持戈携矢，前往挑战。楚令尹孙叔敖闻报晋军执兵而来，遂命左、中、右三军，及楚王亲兵布好阵式，迎战并掩袭晋军。魏锜先至楚营，预待冲击，早被楚将潘尫带兵围裹上来，乱箭齐发；魏锜见不是头，急调头而逃。其后未久，夕阳西下，天色昏黑，百步之外人影莫辨。便在此时，赵旃引兵又至，在楚军营前停车，席地而坐，命部下袭入敌营，高声呐喊，顺风放火。孙叔敖怒道：“晋军堂堂之师，未料竟如此顽皮！”下令中军勿扰，只命左广迎敌。晋军见楚营扰而不乱，只得退走，楚兵追出营外。赵旃啊呀一声，跳起身来，弃车逃入林中躲藏，部下四散。

    复说晋军统帅荀林父，在魏、赵二人出发后，反复咀嚼士会之言，忽然大悟道：“不好！此二人是借求和为名，往楚营搦战去矣！”急派部将軘车，带战车二百乘，步卒五千，随后接迎。軘车领命出帐，急整军马，杀向楚营。前行不到一个更次，只见一溜火光自远而近驰至，当头一人叫道：“前面是哪位将军领兵，快来救我！”听其声音，正是魏锜。楚将潘尫在后追击，望见对面火光如龙，又闻车轮隆隆，便知晋国援兵大至，遂命调转车头，急奔回营，一面派骑候匹马先行，往报令尹孙叔敖道：“报元帅，晋军至矣！”孙叔敖道：“来得好！”遂令全军出动，在营前布成三个方阵：自率中矩，以卫楚王；使工尹齐为右矩主将，唐侯为左矩主将，分作两翼向晋军攻击。遂命擂鼓，激励二将道：“进之！宁我搏人，无人搏我。先人有夺人之心，搏之可也！”二将领命，迅速进击，车驰卒奔，迎头冲入晋军。

    潘尫此时已奔至自家营前，见左右两军突入晋阵，于是大喝一声，下达军令，复命掉转车前头，加入唐侯右翼方阵。軘车与魏锜正在追击，忽听对面杀声震天，黑夜之中浑不知楚军有多少人马，且又不知地理，哪敢对阵？只交手一个回合，便觉慌乱，急传令道：“中敌埋伏矣！快走，快走！”后面部众闻听，不明其要，回身便逃，迅如狂风，比来时快逾两倍。于是来时一个更次，回时只半个时辰，便至晋军大营。守营将士闻听对面喊杀如雷，远处火炬如海，又听自家人马哭爷叫娘，便知楚军大至，遂急回中军来报：“大帅不好，我三路兵马俱败，楚军至矣！”那守营官本说是魏、赵、軘三路兵马已败，却被主帅荀林父听成是“我三军已败”，不由大惊道：“前有强敌，后有黄河，如何是好？”慌乱之下，竟下令道：“鸣金后退，先渡黄河者有赏！”营官应诺，于是鸣金，传令北撤。

    由是中、下两军不战而逃，马踩车轧，自相挤踏，死伤无数。混乱中一道涌向河岸，幸亏有赵婴齐提前备好战船，方得渡河北还。因人多舟少，晋军争船抢渡，不得上船者皆都卸甲下水，手扳船帮，几致舟覆。黑夜之间，先上船者挥刀乱砍，只听水中惨呼哭骂声不断，船中断指可掬。扰攘一夜，楚军追上河岸，晋军又落水溺死者无数，由此溃败。因中军抢先渡河，楚右矩追逐晋下军，左矩追逐晋上军。晋上军因有七道埋伏战备，反战败追军，从容退去。此役乃春秋史上著名战役，称为邲之战。晋国三军，下军惨败，损失过半，下军大夫荀首之子智罃被俘；中军虽未经交锋，但溺于水者三成；仅上军未败，全师而退。

    荀首在败退途中闻说儿子失陷，立即停止逃跑，急收拢所部族兵，由魏锜驾车，反身便向楚军反攻。楚军未料晋军在溃败之余，竟能使出回马枪绝技，一时不备，反又转胜为败，被杀死无算。荀首在反击之中，射杀楚大夫连尹襄老，并俘虏楚庄王弟公子谷臣。因此反车一击，晋中、下军终得渡河，保住主力未致覆没。亦只因是在夜间，天色未明，楚军遭此反击，以为陷入晋军埋伏，更不知对方有多少人马，故而反奔溃散。偏在此时，天上一个炸雷，稍顷大雨倾盆而下，楚军以为晋军追至，自相惊扰，逃跑更急。因战车陷入泥坑，无法前进，孙叔敖便使人高声传令道：“抽去车前横木！”于是抽去横木。马陷四蹄，仍旧盘旋不进，孙叔敖又使人高声传令：“拔去车上大旗，抛弃辕前横木！”楚军依令而为，战车这才冲出陷坑。晋军未渡河者听到楚人叫喊传令，反立于岸上跌足鼓掌，冲楚人叫道：“我晋国之师，实不如大国之善于逃奔之术也！”由是楚军此战虽胜，但损折之重，亦颇与晋军对等。

    两军混战一夜，各自奔逃，至次日天明，云散雨止。楚军进驻衡雍，辎重到达邲地。楚庄王在衡雍祭祀河神，修筑楚先君宗庙，向先君告捷，然后下令掩埋楚、晋双方阵亡将士，凯旋班师。因论功行赏，嘉伍参之谋为头功，用为大夫。此后伍家便为楚国世家大族，伍举、伍奢、伍尚、伍员等一众名将，都是伍参后代。令尹孙叔敖见嬖人得势，心中不喜。

    郑襄公及许昭公见楚胜，乃至郢都参拜庄王，再次结盟，愿为附庸。楚庄王大喜，设宴以待，饮酒至醉，得意非常，乃问郑襄公道：“贤侯可知，寡人伐陈之后，师老兵疲之余，因何又忽发重兵，征伐贵国乎？”郑襄公答道：“实在不知，又不敢动问。”楚庄王道：“引发此次伐郑，并致楚晋大战罪魁祸首，实乃贵国大夫石制也。是其企图分割郑国，且立公子鱼臣为君，故遣使寄书于寡人，请我出兵伐郑，其好趁便联合贵国众卿，迫使贤侯让位于公子鱼臣也。未料贤侯竟拼死以抗，终招至晋军来救，其阴谋遂败。”说罢哈哈大笑，郑襄公唯唯而已。七月二十九日，郑襄公返回郑国，立命诛杀公子鱼臣以及大夫石制。

    荀林父率残兵回国，自请死罪。晋景公暴怒之下，便欲应之。大夫士贞子谏道：“不可！城濮之役，晋师大胜楚军，文公犹有忧色。左右皆问：‘主公有喜而忧，如有忧而反喜乎？’文公答曰：‘成得臣犹在，我忧未歇也。困兽犹斗，况国相乎！’及楚杀子玉，文公方才喜形于色道：‘莫馀毒也已。’是谓晋再克，而楚再败也。楚国自诛子玉，两世不复强盛。今晋败于邲，是上天或大警于晋也，使我奋发图强而已；若杀林父以重楚这之胜，其无乃正如楚杀子玉，亦使晋国久衰不盛乎？荀林父久事先君，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社稷之卫，若何杀之？夫其兵败，如日月之食焉，何损于明？”景公悟，乃仍用荀林父为中军元帅。

    邲之战毕，楚庄王为控制中原，继又进击宋国。周定王十二年秋九月，楚师伐宋，经半年围困，宋国陷入易子而食，析骨以爨。晋不能救，遂于次年三月力尽降楚。宋降楚后，鲁也转而依附楚国，楚又与齐通好。一时中原形势完全落入楚国掌握之中，楚庄王如愿以偿，至此取得中原霸权。至此，春秋五霸先后登场，便进入争霸末期，将至曲终人散阶段也。列位看官！据近现代史家研究，对于“春秋五霸”人选历来都有争议，并形成两种主流排位法：其一种排法是为：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其另一种排法是为：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无论何种排序，齐桓、晋文、楚庄皆都当选。

    周定王十年，赵盾门客公孙杵臼亡故。据《史记·赵世家》记载，是年司寇屠岸贾以追究当年晋灵公被弑为由，唆使晋景公诛杀赵氏满门于下宫，称下宫之难。幸亏门客公孙杵臼及义士程婴救出赵朔遗腹子赵武，公孙杵臼慷慨赴死，程婴忍诟负重苟活，养大赵武，终为赵家复仇申冤。此段故事后被改编成戏剧及评话，流传近两千年之久，以至妇孺皆知，便是《赵氏孤儿》。其实《史记》之前史籍，诸如《左传》等皆都不载此事，甚至屠岸贾与程婴皆为虚构人物。然虚构人物能混淆于史实而至真假不分者，亦可见太史公之文笔之臣也。于是便叙《赵氏孤儿》故事于此，以备列位看官茶后谈资，万勿作史实等同视之可也。

    先说司马迁《史记·赵世家》中所记《赵氏孤儿》版本。邲之战后，因赵穿之子赵旃违命出击挑战导致全军大败，被司寇屠岸贾抓住把柄，并由此追究当年晋灵公被赵穿弑杀一案，借题发挥，欲诛灭赵氏家族。大夫韩厥原是赵盾旧部，得此信息，因念故主旧恩，便冒险透风给少主赵朔，劝其逃走。赵朔说道：“天地虽大，并无我赵氏藏身之处。当年先父因得罪灵公逃亡，复归国时尚被史官记为‘赵盾弑其君夷’，况于我乎？公其有心，定不使赵氏香火断绝，则我死亦无恨。”韩厥允其所请，自此而后便谎称有病，足不出户。便说屠岸贾，以赵穿弑君，铁证如山为由，更不请奏晋景公，直率本部诸将进攻赵氏，残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并灭赵氏满门。赵朔之妻庄姬乃是晋景公亲姐（司马迁错为晋成公姐），当时怀有赵朔遗腹子。因趁乱出府，奔至兄长景公宫内躲藏，由此幸免于难。赵氏门客公孙杵臼欲为少主赵朔报仇，便来寻赵朔友人程婴，商议道：“共死于赵氏，可乎？”

    未料程婴答道：“不可！今庄姬有孕，藏于宫中待产。若幸而生男，我则奉其为主，助他来日报仇，复兴赵氏；若是生女，再死不迟。徒死何益？子姑待之。”公孙杵臼信以为然，乃告辞而去。其后不久，庄姬十月孕足，一朝分娩，生下一个男婴。屠岸贾获悉，便带人入宫搜寻。庄姬将婴儿藏于裆中，暗中向天祝道：“若赵氏祖宗在天有灵，则保佑此子不哭不闹，躲过此厄；若赵氏根脉当绝，则被贼子搜出，殒其性命！”说也奇怪，任凭屠岸贾在宫内如何搜索，那婴儿如有神助，不哭不闹，并无丝毫声响。屠岸贾虽侍君宠骄横不羁，但毕竟不敢妄为，产生欲搜公主之身狂念。于是搜寻半晌，只落得空手而归。屠岸贾去后，公主以为婴儿已被闷死，急解衣检视，却是睡得正香。公主大奇，于是名其为赵武。

    其后未久，公主恐屠岸贾复来搜寻，遂遣心腹侍女出宫，透信于丈夫生前好友程婴，使其设法相救孤儿赵武。程婴这才知道公主所生乃是男婴，由是既悲且喜，便令家人将公孙杵臼寻至府中，于密室中商议对策。公孙杵臼在这许多天中计议早定，于是便问程婴道：“复立孤儿与慷慨赴死，何易何难？”程婴答道：“慷慨赴死易，立孤复业难。”公孙杵臼便道：“赵氏先君对先生不薄，则先生勉为其难者可矣；而我老矣，本来去日无多，愿先行一步为其易者，不亦可乎？”程婴推让不果，泣而从之。闻家仆中有新生婴儿者，乃赐以重金购之，裹以锦袱，上绣赵氏徽记；使公孙杵臼抱出程府，连夜出城远走，藏于深山。

    来日下午，程婴估计公孙杵已入山藏妥，遂出府宅，潜至屠氏家甲兵营，谓其首将道：“世人皆知，某乃赵朔厚交，故蒙其临终托孤之重。然程婴不肖，既冒灭族之危，亦恐不能保全赵氏遗孤。将军若能予我千金，使我程氏子孙再无衣食之忧，则某便将赵氏孤儿藏身之处告之。若不肯予金，则某有死而已，退求其义。”那员将不敢作主，急遣使回府，将此语报于家主。屠岸贾大喜，立赠程婴千金，并使其为向导引兵入山，来寻赵氏孤儿。

    于是程婴带路入山，只半日便将公孙杵臼及孤儿藏身山洞找到。公孙杵臼年纪虽老，但英勇不减当年，左手怀抱孤儿，右手仗剑力杀十数人，终被箭伤被缚。因见程婴在搜山队伍之中，乃假意大骂道：“程婴，你这小人！当日不能随赵氏家族死难，尚与我商议保护赵氏孤儿，今却出卖于我。纵然不能立孤，缄口不言可也，又何忍心出卖故友，将其血脉斩草除根？某至阴世作鬼，须不饶你！”骂毕，复抱孤儿仰天长叹，并求带兵将官道：“天乎！赵氏孤儿降生不足满月，其有何罪？求将军释之，只杀我公孙杵臼一人可也。”那家将岂肯听他？乃杀公孙杵臼，并掐死婴儿回报。屠岸贾闻说孤儿已死，遂大喜作罢，不复顾公主。

    其后未久，公主复遣侍女潜至程府，来打听消息，程婴将替换孤儿，瞒过屠岸贾之事告之。并与侍女约定，来日傍晚于城外林中相见，交接孤儿。侍女回宫转告，公主长吁道：“上天可怜见，赵氏祖宗有灵！”遂将赵武喂饱哄睡，暗藏侍女裆内，留以出生八字表记，命乘车出城，将孤子郑重托付程婴。因屠岸贾以为赵氏孤儿已死，城门无人搜检，由是路上无话，来去自由。侍女交付孤儿已毕，转回宫中报与公主，庄姬且喜且悲，遣出侍女，望天哭道：“我儿！复兴赵氏之业，只在你一身之上。此荼苦岁月，母不愿再苟延残喘矣！”乃悬梁而亡。至若程婴，则背负卖友骂名，与赵氏遗孤赵武隐匿深山，教文习武，苦度光阴。

    十五年后，晋景公突患重病，召卜者占之，得其卦辞，称是冤死大臣作祟导致。乃命内侍往朝堂之上，询问禳解之法，韩厥趁机入宫，将当年下宫之难实情陈之，辩明赵氏灭门之冤，并奏景公，赵氏孤儿其实未死。晋景公闻奏大悟，便命将程婴及赵武召入，藏于宫中。其后景公疾病稍痊，命内侍趁屠岸贾不上朝时，传令允许诸卿大夫入宫问疾。待诸大夫齐至，景公便使韩厥说明当年下宫之难真相，后命诸卿大夫与赵武相见，公布其身份，出具当年庄姬所留表记为证。诸卿与赵盾、赵朔父子皆有交情，并为赵氏含冤已久，今见赵武，又惊又喜，于是皆都奏请复其家世，杀奸报仇，平反冤狱。景公准奏，遂命韩厥率领众卿，各带家甲，与程婴、赵武一起进攻屠岸贾府，夷灭其族。然后公示屠氏罪状，昭雪赵氏之冤。

    屠岸贾既已伏诛，景侯下令，命赵武复为正卿大夫，还其家财，重振家风。程婴遂告白于赵武道：“昔日下宫之难，众客及故友都随主人而死。惟我与公孙杵臼为救少主，延续赵氏血脉，故商议一人死难，一人抚孤。臣非不能死也，肩负复立赵氏后人重托耳。今幸少主长成，恢复家世，大仇得报。则老臣任务已完，当赴九泉，报与少主父祖，及故友公孙杵臼得知也。”赵武大惊，哭拜请道：“莫非赵武不德，得罪义父哉？今既复立旧业，公怎忍心离我而去！”程婴答道：“公孙杵臼谓我能成就复兴赵氏大业，故先我十五年而死，此等大义，公子以何报之？今其心愿已就，若我不报，杵臼必谓大事未成也。”于是退出殿外，面向当年公孙杵臼就义荒山方向八拜，起而拔剑自刎。赵武见不能止其求死，号哭七日夜不绝，乃执父礼以葬，并为程婴服齐衰三年，又为之祭邑，命子孙春秋祠之，世世勿绝。

    此乃司马迁史记版《赵氏孤儿》，故事相当精彩，也相当完整，更兼文采飞扬，催人泪下，足以流传万世。其后更有戏剧版《赵氏孤儿》，乃始于元代纪君祥所创杂剧元曲《赵氏孤儿大报仇》，又名《冤报冤赵氏孤儿》，全剧五折一楔子。剧演晋上卿赵盾遭到大将军屠岸贾诬陷，全家三百余口被杀。为斩草除根，屠岸贾下令搜捕赵氏孤儿，赵家门客程婴与老臣公孙杵臼定计，救出赵武。为救护赵武，晋公主、韩厥、公孙杵臼先后献出生命。二十年后，赵武由程婴抚养长大，尽知冤情，禀明国君，亲自拿住屠岸贾并处以极刑，终为全家报仇。该剧被列为元杂剧四大悲剧之一，正面人物形象塑造颇具特色，不畏强权、见义勇为、视死如归，在剧情尖锐矛盾冲突中得以凸显，真实感人。该剧依照《史记·赵世家》故事内容，在情节上仅做三点改动：一是将事件时间由改成晋灵公时期，以凸显国君昏庸；二是将被杀婴儿改成程婴亲生之子，以增悲剧力量；三是增加程婴带赵武投身屠岸贾门下情节，并使赵武认屠岸贾为义父，以增强戏剧冲突。虽流传极广，但皆为虚构，并非史实。

    则历史真相如何？原来真相之残酷，尤甚于戏剧。《左传》以其惜墨如金，向被史家认为是春秋史料最可靠第一手资料；其对“赵氏孤儿”记载，却是与《史记》不相关联版本，但却关乎事件真相。其记载曰：“晋景公十三年（此时赵武已十一岁矣），赵婴通于赵庄姬。次年，原、屏放诸齐。十七年，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郤为征。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晋侯欲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乃立武，而反其田焉。”

    其所载曰赵婴者，即赵盾之异母兄赵婴齐也。是说其与侄媳庄姬通奸，被两个同母兄赵同（原）、赵括（屏）逐出晋国，只得被迫逃亡到齐国寄居。三年后赵婴齐亡死异国他乡，赵庄姬因心痛情人之死，向弟晋景公进谗，说赵同、赵括将要起兵作乱。晋国两大家族栾氏与郤氏竟同时为庄姬作证。于是当年六月，晋景公灭赵同、赵括于下宫。当时赵武随母庄姬住在宫中，未受任何影响。其事之后，晋景公欲将赵氏家族田邑封地转赐给祁奚，韩厥向景公进言，说赵氏对晋国居功甚伟，若使其无后，必然功臣皆惧！景公遂立赵武为赵氏宗主，将赵氏田邑封地返还之。此便是所谓“赵氏孤儿”事件全部真相，列公须知。

    在《左传》版本中，晋景公所诛灭并非赵氏全族，而仅是赵同、赵括家族；赵婴齐、赵盾支系未受任何牵连。奸臣屠岸贾、义士程婴、门客公孙杵臼等戏剧中主角，也都未在此事件中现身，甚至根本便是查无此人。更为惊人之历史真相，赵朔之妻、孤儿赵武之母庄姬并非被害者，整个事件反而恰恰始于其淫荡乱伦，暴发于其无中生有，恶言诽谤，方使两位本家叔公被无端灭族。为此事推波助澜之重要因素，其实便是晋国公卿之间、强卿家族之间，以及赵氏家族内部之间，权力博弈之外部表现也。数方之间无正无邪，亦无善恶之分。相比之下，且不论《左传》比《史记》成书早数百年，被先秦史料《国语》等反复转载，更接近历史真相；便《史记·赵世家》载赵氏于晋景公三年灭门，而赵武实际生于六年之后，便可证伪。正是：惊世名著虽感人，故事曲折便失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申无畏使齐死宋境 范武子伐狄平三国

    诗云：清官遑计子孙贫，身死褒崇赖主君。不是侏儒能讽谏，庄王安肯念先臣！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赵氏孤儿演义已毕，便揭下宫之难真相之迷。众所周知，太史公司马迁撰写《史记》，不但详述历代史实，兼顾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同一赵氏灭门事件，在《晋世家》中延续《左传》下宫之难记载，从而保存历史之真；而在《赵世家》中又接受民间赵氏孤儿表述，从而保存历史之善。如此史实及传说兼顾，直相与创作并存。司马迁在其《史记》中，常保留同一事件而有不同版本记载者，其为“史家绝唱”之根本所在乎！

    赵氏灭门之祸，推根溯源，其实早在赵盾之时便已埋下，只是未及其自身发作而已。便回说晋成公继位时，封重臣嫡长子为公族，就此开启异姓贵族跻身公族先例。赵盾当时身居高位，便将公族大夫爵位转予异母弟赵括。此举虽有利于增强整个赵氏家族分量，但却埋下家族日后内讧隐患。赵括一支取得公族大夫身份后，便在宗族中爵位高出赵盾支脉，但在国中权位却又低于赵盾一族。此种权力及爵位不平衡现状，就很容易引发家族内争。

    赵盾死后，其子赵朔代表家族执掌晋国军政，但已无法取得赵盾同样高位。同时栾氏和郤氏强势崛起，分割赵盾原有权力，并成为赵氏政治对手。赵朔诸叔赵括、赵同、赵婴齐，则居更低一级官位。赵朔偏又早死，妻子赵庄姬守寡，子赵武年幼，只有三四岁；于是赵盾支脉，便面临赵括支脉侵夺。结果庄姬为免被同族侵夺，寻找靠山庇护幼子，亦或更因别故，便与亡夫小叔赵婴齐勾搭成奸，发生不伦之情。在赵同、赵括、赵婴齐三兄弟中，赵婴齐虽然最小，但亦最有远见；赵同、赵括则鲁莽好勇，在晋楚邲之战中盲目鼓动出兵，便是明证。赵婴齐早就意识到栾氏、郤氏乃是赵氏政敌，屡次提醒两位兄长加以防范，二人不听。

    非但如此，赵同、赵括反将亲弟婴齐作为竞争对手，并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后来婴齐与庄姬通奸乱伦丑闻暴露，二兄便借此机，将赵婴齐逐出晋国，同时亦使赵庄姬母子失去家族内部庇护。或为保住儿子家族权益，或为替情夫出气雪恨，赵庄姬在闻知赵婴齐客死异国信息之后，便突发恶毒之念，向亲弟景公诬告赵同、赵括欲反。庄姬此举，或许只为泄愤而已，未料竟立即促成晋国政坛三股力量联合：晋景公从公室君权利益出发，正欲削弱赵氏家族势力；栾氏、郤氏从各自家族利益出发，亦主动替庄姬作证，说二赵确要谋反。于是景公、庄姬、栾氏、郤氏不期而然共谋，下宫之难由此爆发。赵同、赵括被灭门，景公达到削弱异姓公族目的，栾氏、郤氏就此打击政治对手，赵庄姬则扫除孤子赵武继承家业障碍，三方各得其所。其实倘若细察，方知下宫之难事件最终受益者，却是孤儿赵武。

    于是下宫之难后，韩厥执政，便将己子韩起与赵氏孤儿赵武同时提拔为卿，两家就此联手，长期把持晋国政权。到赵武之孙赵鞅时，再成晋国权臣，国君形同虚设。再至赵鞅之子赵无恤时，更联合韩、魏两家灭掉荀家智伯瑶，三家分晋，自立为诸侯。赵国建立之后，在编撰国史时便需为尊者讳，将祖宗涉及乱伦、诬告、内讧、阴谋等不光彩历史重新美化。于是除《左传》下宫之难版本之外，赵国史官复增著“赵氏孤儿”版，以悲情代替阴谋。

    同一事件，两种叙述，最终以虚构战胜真实，何耶？其实说破其中玄机，奥妙便不难解。首先，对于华夏文明及炎黄文化传承者，中国人最喜忠诚正义，深恶阴谋邪恶，故虚构故事更易得到国人认可。“赵氏孤儿”版充满忠主报恩、舍生取义、有仇必报等传统美德及侠义思想，并将其全部贯注程婴、公孙杵臼，一生一死两个英雄身上，很能戳中国人内心，由此相较“下宫之难”版更易被读者或观众接受，并乐于传播。其次，两宋时期官方宣传，使赵氏孤儿故事得到官民同步认可，由此代替史实。原因其实无他，只为宋家皇帝姓赵氏也。北宋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掳，赵构便是“赵氏孤儿”。南宋末年，宋幼帝赵昺孤悬南海，再现赵氏孤儿事实。历史情境高度相似，致宋人对赵氏孤儿故事尤其认同，复延及后世焉。

    闲言道罢，书归正本。公元前597年，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发兵南部犹太国，次年占领耶路撒冷，立西底家为犹太王。此后十年间最终迫使其投降，所罗门圣殿被毁，犹太人沦为巴比伦之囚。尽管犹太人在巴比伦过上自由安定日子，但并没有被执政民族所同化，而是坚持并发展自己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并逐渐确立唯一神论，便是上帝耶和华。

    巴比伦占领耶路撒冷之时，在中国便是楚庄王十八年。庄王派大夫申舟出使齐国，申舟又名无畏，由是奏道：“出使临淄，需途经宋国，请大王出具国书，向宋公借道而行。”楚庄王道：“今我国力强盛，齐又为向日方伯，两大国互聘，岂可向宋侯借道？”申舟道：“如不借路，宋国则视我我入侵，可使人杀我。”庄王笑道：“若宋国果敢杀卿，孤则发兵攻之。”申舟道：“若以臣死，得宋国降服，则请即行。臣之家眷，便托主公！”于是使齐，越宋国之境。楚使不向宋国借路而行，果然激怒宋公，于是派兵拦截，诛杀申舟，释其从者，舆尸以回。楚庄王闻报，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

    是年秋，楚庄王发兵攻宋，围宋都数月不攻。次年春，宋国派大夫乐婴齐潜地出城，到晋国请求救援。晋景公欲发兵救宋，大夫伯宗谏止道：“主公不可。古人有云：‘虽鞭之长，不及马腹。’楚国正盛，且受上天护佑，我实不能与争。虽晋之强，能违天乎？谚曰：‘高下在心，川泽纳汙，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君其待之。”景公从之，停止发兵，却派大夫解扬随宋使同归，劝宋公休降，假说援兵已发，很快就到。宋公信以为真，复命国人坚守数月，至城内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庄王见久围不克，乃于城外筑室以居，并使将士耕种宋国之田。宋人在城上见此，坚守意志动摇，皆有献城之意。宋公遂派右师华元夜入楚师，以厚币贿赂楚司马公子侧，字子反，请其说服庄王，将楚军退后三十里，使宋国保全不订立城下之盟颜面，宋公即唯命是听。子反不负华元所托，说服庄王同意，于是楚宋结盟，其盟辞曰：“我无尔诈，尔无我虞。”自此宋归服于楚，并以华元为质。

    书中暗表，此次围宋迫降之战，是春秋时代围城得胜少数战例之一，庄王采取“筑室反耕”策略，且宋杀楚赴齐使者，齐国自然助楚。晋又新败，不能出兵救援，宋内外交困，只好投降归服。此伐宋之战，是楚国军事及外交双重胜利，意义非同小可。伐郑、围宋都是长达数月，说明楚庄王善于打持久战，并能将兵威与伐交结合，最大限度壮大同盟，使远近归服。由是围城迫降战法对后世影响深远，使中国古代军事思想大大得到丰富。

    周定王十二年，曹文公寿病卒，在位二十三年。春三月，楚令尹孙叔敖突患痈疽，继而病笃。乃将子孙安唤至榻前，嘱道：“王数封我矣，吾不受也。我死，王则封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丘，此地不利，而名甚恶。荆人畏鬼，而越人信禨。可长有者，其唯此也。我有遗表达于楚王，谓我儿碌碌庸才，非经济之具，不可滥厕冠裳，庶几可延后世之禄耳。”言毕而卒。孙安遂遵父嘱，将遗表呈上。其表略曰：“臣以罪废，蒙君王拔之显位。数年以来，愧乏大功，有负重任。今赖君王之灵，获死牖下，臣之幸矣。臣止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从子薳凭，颇有才能，可任一职。晋号世伯，虽偶败绩，不可轻视；楚民苦战已久，惟息兵安民为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王察之。”

    庄王览奏叹道：“孙叔大才，天奈何夺我良臣太早！”即命排驾视殓，亲为祭祀，抚棺痛哭，从行者莫不垂泪。下葬已毕，乃以公子婴齐为令尹；召薳凭为箴尹，是为薳氏。欲以孙安为工正，孙安谨守父亲遗命，力辞不就。楚王亦知其才不足以治国，于是也不勉强，然后果以美地封之。孙安再次固辞，只请以寝之丘为食邑。因此携家出城，退耕于野。列位看官！孙叔敖乃是古代为官清正廉洁典范，后竟被《吕氏春秋》称之为圣人。其在奉侍庄王期间，三上三下，升迁时不沾沾自喜，失势时亦不悔恨叹息。作为令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轻车简从，妻不衣帛，马不食粟。作为一代国相，临终时家中竟徒有四壁，连棺木也未能厝备。据相关史籍记载，孙叔敖死后，子竟穿粗布破衣，靠打柴度日，未知确否。

    便因这等传说，便复引发一个故事，颇不同于史传。话说孙叔敖死后，楚庄王虽日思夜想，但对其妻儿却置之不问，亦未知其家徒有四壁，生活不敷。时宫中有侏儒优人，身不满五尺，谓之优孟，平日滑稽调笑，极善取欢庄王。一日驱车出于郊野，见孙安砍柴负薪而归。优孟迎而问道：“身为公子，何自劳苦负薪？”孙安答道：“父虽为相数载，一钱不入私门，死后家无余财，安得不负薪乎？”优孟赞叹而归，乃自制令尹衣冠、剑履，赴庄王之宴。庄王召群优为戏，优孟扮孙叔敖登场，习其生前动作，言谈举止，无不惟妙惟肖。

    楚王一见大惊，竟忘孙叔敖已死，急下阶执手泣道：“孙叔无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复令尹之职，辅相寡人称霸！”优孟奏道：“臣非孙叔，实优孟是也。”楚王道：“卿休戏寡人，可即就相位。”优孟道：“家有老妻，颇能通达世情，曾以歌劝臣，勿就令尹之位。山妻之歌，王愿闻之乎？”楚王答道：“愿洗耳恭听。”优孟遂捏嗓音，效老妇歌曰：

    贪吏不可为而可为，廉吏可为而不可为。贪吏不可为者，污且卑；而可为者，子孙乘坚而策肥！廉吏可为者，高且洁；而不可为者，子孙衣单而食缺！君不见楚之令尹孙叔敖，生前私殖无分毫，一朝身没家凌替，子孙丐食栖蓬蒿！劝君勿学孙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劳。

    优孟歌毕，庄王不觉潸然，自语道：“孙叔之功，寡人不敢忘也！”即命优孟往召孙叔敖之子孙安。孙安敝衣草屦而至，上堂参拜，庄王惭愧道：“未料令尹之子，竟穷困至此乎？”优孟从旁答道：“子孙若不穷困，不见前令尹之贤德也。”庄王道：“既孙叔遗命，不愿其子就职当朝，可封以万户大邑。”孙安固辞道：“君王倘念先父尺寸之劳，给臣衣食，愿得封寝邱，臣愿足矣。”庄王奇道：“寝邱瘠恶之土，于卿何利焉？”孙安秦道：“臣子不知。惟因先父遗命，若非此地，他邑皆不敢受。”庄王虽然疑惑，最终从之。后传十数世，因皆谓寝邱并非良宅，其地名且凶，故此无人争夺，遂为孙氏世守，乃知孙叔敖先见之明。

    公元前594年，古印度北部迦毗罗卫国（今尼泊尔）净饭王太子乔达摩·悉达多弃国出家，拜禅定修行者阿罗洛迦罗摩、优陀伽罗摩子为师，学习数论和无色界禅定。由于不满足于所学，后即离去。此年乃鲁宣公十五年，《左传》记载：“秋七月，初税亩。公田之法，十足其一；今又履其余亩，复十取一。”开始按土地亩数征税之意也。从此，井田之外私田开始纳税。通过初税亩，鲁国财政收入大幅增加，诸侯列国纷纷仿效。初税亩出现，标志着中国税收制度正式形成，同时标志中国从奴隶制赋税向封建制赋税制转化，就此开端。鲁宣公闻说楚胜晋军于邲，由此与楚、宋、陈人盟于齐，标志楚庄王正式成就霸业。

    时有潞国，乃赤狄别种，隗姓，子爵，与黎国为邻。周平王时，潞君逐黎侯而有其地，于是赤狄益强。潞子名婴儿，娶晋景公之娣伯姬为夫人。其时君权势微，国相酆舒专权用事。先时狐射姑奔在彼国，酆舒尚惧其三分，不敢放恣；自狐射姑死后，酆舒便肆无忌惮，欲绝晋国之好，便诬伯姬以罪，逼婴儿缢杀。又与潞子出猎郊外，醉后弹伤潞子之目，而不以为意，只道歉罚酒了事。潞子不堪其虐，遂写密书至绛城，求晋侯起兵来讨酆舒。

    景公得书，谋于诸臣，伯宗献计道：“伐之可也。不如趁此诛戮酆舒，兼并潞地，尽有狄土，则拓疆益土，益充兵赋，机不可失！”景公从之，乃命荀林父为帅，以魏颗为副，出兵伐潞。酆舒奔卫，卫穆公囚献于晋，荀林父杀之。乃灭潞国，执婴儿以归，访黎侯之裔，使筑城以居之。婴儿痛其国亡，自刎而死，潞人哀之，为其立祠，今潞祠山是也。

    酆舒向与秦国勾结，欲共图晋国。秦桓公闻晋伐酆舒，方欲起兵来救，未料酆舒败亡甚速，救之不及。秦桓公大怒，遂遣大夫杜回为将，引兵来争潞地。那杜回是秦国力士，身长丈余，力举千钧，白翟人氏也。秦桓公聘为车右，以三百人破嵯峨山贼寇万余，遂升为大将。便说杜回引秦军来伐，晋景公仍以荀林父为帅，魏颗为副，便率伐潞得胜之师以迎。两军对垒，交战三合，杜回英勇无敌，魏颗当之不住，败了一阵，遂固垒不出。

    杜回命人搦战，魏颗只是不敢迎战，在营中度日如年，心如油煎。到第三日，魏颗弟魏錡忽引百骑至营，对兄长道：“主公闻报秦将厉害，特遣弟来相助！”魏颗喜道：“我弟此来，正是那杜回对手。”然后置酒相待，席间详述杜回勇猛，武艺高强，叮嘱兄弟小心在意，酒罢各自安寝。当夜魏颗偶得一梦，似乎见一老翁，反复念诵“青草坡”三字。醒来不解其义，诉于兄弟。魏錡答道：“辅氏左去十里有个大坡，名为青草坡。此必是神人谕示，秦军合败于此地。不如弟先引一军往彼埋伏，兄长出战，诱杜回至此，左右夹攻，必可擒之！”魏颗称善，兄弟二人各自依计行事，魏錡先去青草坡埋伏。传餐已毕，旭日东升，杜回又来搦战。魏颗出营列阵，略斗数合，回车就走，杜回恃勇便追。至青草坡前，魏錡伏兵俱起，让过魏颗，将杜回团团围住；魏颗亦回车再战，兄弟两个前后夹攻。杜回大笑道：“便施诡计，又奈我何？”全不畏惧，挺戟力战，左冲右突，晋军当者披靡，其围遂解。

    杜回勇如天神，全凭一条大戟杀透重围，无人敢拦；但见晋军多过己军，自忖寡不敌众，亦不敢恋战。激战半日，见晋军三面围拢，遂弃车步行，向青草坡上逃走。魏颗见此，对兄弟魏锜道：“大事不好！若使此人逃回营去，再引军来战，则我晋军再无幸矣！”二人亦弃车乘，上坡追赶。但那杜回身高腿长，一步迈去便是常人两步，且又先行，魏氏兄弟哪里赶得上？眼见得转过草坡，杜回便能逃出生天。魏颗跌足叹息，正欲放弃，忽见杜回一个筋斗跌倒，立起再走，又是一跌，竟是立脚不住，寸步难前。众晋军见到，齐都发起喊来，皆都下车，奔上草坡。魏颗精神大振，领先再追，眼看迫近，不料自己脚下被青草缠住，也是一跌。立起身来看时，遥见前面有一老人，布袍芒履，低头将青草一路挽结，故此攀住杜回之足，故此使其无法前行。魏颗、魏錡由是绕过草结，率兵围拢，轻易便把杜回摁倒在地，生擒活捉。秦军部下见主将被擒，四散逃奔，俱为晋兵追而获之，只有数十人驱车逃脱。

    杜回被俘，兀自不服，恨恨道：“若非我我双足被草结攀住，你等便有千军万马，又岂能擒我？此乃天绝我命，非你等之能也！”魏錡道：“诚如公言。将军力大绝伦，武艺通神，实为我等平生所仅见者。亦正因如此，若留公性命，我兄弟寝食难安！”遂拔出佩刀，将杜回斩首，与兄长一齐回营。当日因大胜秦军，魏氏兄弟乃置酒大会，与诸将庆功。酒罢席散，魏颗安睡，复梦日间所见老人，入帐中榻前致揖说道：“老汉今日助子擒斩杜回，将军可得安枕，不亦乐乎？”魏颗急起而拜谢，因而问道：“日夜恍惚曾见老丈结草，致杜回颠踬能立，故被我所获。但不知老丈何来，又因何助我兄弟？”老者笑道：“将军亦乃老汉恩人，某今来是为报恩也。我乃祖姬之父，当初将爱女嫁予你父魏犨。你父临终遗嘱，欲使我女殉葬，是将军宁违父命，善嫁吾女，未使其殉。老汉于九泉之下得知，感子活我爱女厚恩，特效微力，结草以报，助将军成此军功。将军后当世世荣显，子孙贵为王侯。”

    魏颗听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先父魏犨有一爱妾，名曰祖姬。魏犨曾嘱魏颗，己若战死沙场，必为祖姬选择良配以嫁，勿令失所。但及魏犨病笃之时，又嘱以祖姬殉葬，因心中不舍，欲其至九泉下相伴也。魏颗营葬其父，遂不遵守临终遗嘱，反将祖姬择士家良人嫁之。魏錡问道：“兄长何违先父临终之嘱？”魏颗答道：“父亲平日时常吩咐必嫁此女，临终之嘱实乃昏乱之言。孝子当从父治命，不从乱命。”魏锜赞之。未料只因此件阴德，今日祖姬先老竟有结草之报。魏颗梦觉，述于魏錡，皆都叹息不已。因大胜秦军，亲斩秦帅杜回之功，魏颗班师，便被晋景公主封于令狐（今山西临猗），称令狐氏。后建魏国，皆因此功也。

    列位看官皆乃有识之士，自是一看便知，此乃野史轶闻，并非信史。但因流传久广，便成“结草衔环”半截典故，流传至今。则上半截“结草”由来于此，下半截“衔环”，却又出自何处？说来却是出自东汉之初，六百年以后之事也。是说东汉名臣杨震之父名唤杨宝，当其九岁时在华阴山北，见一黄雀被老鹰所伤，坠落树下，为蝼蚁所困。杨宝怜之，就将黄雀带回家去，为其疗伤。那黄雀百日之后伤愈，杨宝便将其放回山林，看其振翅飞走。

    当夜杨宝入睡，心中恋恋不舍，犹喃喃不休，念那黄雀不已。梦中便见有一黄衣童子入室，就榻前向杨宝拜谢道：“则我便是小相公日间所放走黄雀，实为西王母使者也。被派往东海蓬莱公干，回归昆仑山时路过华山，因贪恋华阴景色，一时入神，被恶鹰所伤，复受困于蝼蚁。若非蒙小相公仁爱救拯，此命休矣。”乃以白环四枚相赠，复说道：“今衔环以报，可佑君之子孙位列三公，为政清廉，处世如此玉环，圆转如意，白璧无瑕。”说罢将杨宝一推而醒，方知是南柯一梦，但四枚玉环宛然便在枕边，又不似梦境。其后百余年间，果如黄衣童子所言，杨宝子杨震、孙杨秉、曾孙杨赐、玄孙杨彪四代官至太尉，且都刚正不阿，为政清廉。杨氏四世为公而不能为帝者，因救黄雀于难，固不如救人一命积德之深也。

    闲话道罢，书归正本。便说秦晋辅氏大战，晋灭潞胜秦，举国振奋。晋景公既嘉魏颗之功，封以令狐为邑，复铸大钟，以纪辅氏之战大捷，备载年月。因此种是为晋景公所铸，因名曰“景钟”。转过年来，晋国乘胜而进，复以士会为帅北征，平息赤狄土隰，灭赤狄甲氏及留吁、铎辰三国。士会由此被升为中军元帅，兼任太傅，开始执掌国政。士会此前已得随（今山西介休县）为封邑，因此战功又得范邑（河南范县）。其后代子孙，就以随、范为姓。随姓在隋代时去掉走旁，是为隋姓，从此又分随、隋二氏，两姓源流相同。范姓子孙便是永康范氏，郡望高平，又分为岗谷范氏、洪洲范氏和清江范氏三支。

    在士会治理之下，晋国日益强大，晋人悦之，因士会又封于范，遂皆称为范武子而不名。时晋国岁饥，盗贼蜂起，荀林父访国中之能察盗者，得郤氏族人名雍。尝同游市井，郤雍忽手指一人道：“此人为盗。”使人拘而审之，果是。荀林父问郤雍道：“子何以知之？”郤雍答道：“吾察其眉睫之间，见市中之物贪，见市中之人愧，见我二人而有惧色，是以知之。”荀林父道：“察颜观色之能，子谓出神入化矣。”乃专使郤雍缉盗，每日获盗贼数十人。因此市井悚惧，而盗贼愈多。大夫羊舌职谓林父曰：“元帅任郤雍缉盗，盗未尽获，而郤雍死期至矣。”林父惊问：“却为何故？”羊舌职对曰：“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慝者有殃。恃郤雍一人之察，不可以尽获群盗；而合群盗之力，反制郤雍有余。如此，郤雍不死何为？”林父不信。未及三日，郤雍偶行郊外，被群盗数十人聚攻，割其首级而去。

    晋景公闻知此事，遂召羊舌职入宫问道：“子料郤雍必死，今果然。然弭盗当以何策？”羊舌职奏道：“夫以智御智，如用石压草，草必罅生；以暴禁暴，如用石击石，石必两碎。故弭盗之方，在乎使民知廉耻，知盗为非。如择国中善人，使其显荣，彼不善者将自化，盗不足患矣？”景公道：“卿试举其善者，寡人必重用之。”羊舌职答道：“无如士会。其言依于信，行依于义，和而不谄，廉而不矫，直而不亢，威而不猛，君必用之！”景公然之，乃以士会为上卿，代荀林父之任。士会上任，将缉盗科条尽行除削，专以教化劝民为善，于是奸民皆逃奔秦国，晋国境内期年内无一盗贼。荀林父见此，愧恨而终。当荀林父亡故之时，老子出生于陈国苦县厉乡曲仁里，后为道家创派之祖，称太上老君。老子姓李名耳，字聃，一字伯阳，生卒年不详，籍贯也多有争议，《史记》等记载出生于陈国，曾任周王朝图书馆正。在唐朝，被追认为李姓始祖。今被列为世界文化名人，世界百位历史名人之一。

    周定王十五年，鲁宣公采纳东门氏公孙归父之议，积极联络齐国为外援，以对抗三桓。晋景公当时平灭诸狄，自觉国势复振，便命中军佐郤克出使齐国，并召鲁、卫、曹同时至齐，参加会盟，以备共抗强楚。郤克东至临淄，鲁上卿季孙行父、卫上卿孙良夫、曹大夫公子首三国使者亦先后皆至，俱都会于齐国馆驿。说也凑巧，晋、鲁、卫、曹四国之使，各有残疾：郤克眇目，行父头秃，孙良夫跛，公子首驼。齐顷公闻说诸国使节皆至，乃于朝堂赐宴，诸卿共享。因见四国使节形容各异，顷公忍俊不禁；宴罢回宫大笑，便思一计，要戏弄四使一番，以博母亲萧太夫人一笑。乃诏命来日在内宫私宴四国使臣，暗嘱届时请太夫人高坐崇台看戏。正是：当年幽王举烽火，未若顷公戏四国！欲知怎生玩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观车舆萧后笑晋使 闻鼓琴景公释楚囚

    诗云：援宣富贵望千秋，谁料三桓作寇仇？楹折东门乔木萎，独余青简恶名留！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齐顷公甚好嘻闹，又要讨太夫人开心一笑，便令于国中密选眇者、秃者、跛者、驼者各一人，使分为晋、鲁、卫、曹四位大夫御者，届时自馆驿接至宫中赴宴。郤克眇，即用眇者为御；行父秃，即用秃者为御；孙良夫跛，即用跛者为御；子首驼，即用驼者为御。上卿国佐闻知此事，急入谏道：“列侯相互朝聘，国之大事，关乎彼此体面。宾恭主敬，是为礼法，主公万不可以此为戏也！”顷公不听，即令照计而行。

    一夜无话，转眼即至来日，御者往接四国使节，则四辆车连贯行于街市通衢，车中各乘两眇、两秃、双驼、双跛，齐国人无不惊讶，掩口而笑。车入内宫，行过崇台之下，被萧夫人在台上往下望见，更是忍俊不禁，不由开怀大笑。左右侍女亦都指点嘻笑，莺莺燕燕，笑声直达台下，闻于四使。郤克等听闻台上有妇女嘻笑之声，未知何故，及各自观看车上御者，皆与自己同样残疾，便即心中大疑。及赴宴会，又见齐顷主挤眉弄眼，忍俊不禁，毫不庄重；又不言结盟重事，只扯些风月闲事，便都着恼。宴罢回至馆舍，鲁、卫、曹三使皆来郤克房舍，怒道：“齐国故使御者戏弄我等，以供妇人观笑，是何道理？”郤克道：“我等好意修聘，反受此奇耻大辱，若不报此仇，非丈夫也！”行父等三人齐道：“晋若伐齐，我三国必从！”于是四位大夫定盟，至天明不辞齐侯，竟自登车出城，各还本国而去。

    齐顷公闻说郤克等不告而去，不察己过，反而大怒道：“小小玩笑，有何大碍，便如此对我不敬！”于是其后敛盂之会，派高宣子出席，亦以牙还牙，中途不告而去。十六年春，郤克便以齐顷公对伯主不恭为由，鼓动晋景公伐齐，给予教训。晋景公大怒，由是率军东征，召卫太子臧联手伐齐。但因路途遥远，兼粮草不济，又楚国为救齐国，声言将再次引军北上，晋景公只得半途而废，引兵班师。由此楚庄王联齐制晋，取得极大战略成功。

    公元前591年，楚庄王突然患病，预感不久人世，乃召弟令尹子重、司马子反，申公巫臣等至榻前，以太子审托之。是年秋，楚庄王终于咽气，与世长辞，共在位二十三年。子重、子反依照庄王意志，拥立太子审为君，是为楚共王，归葬庄王于纪南城郊。因共王年仅十余岁，公子婴齐权摄君事，主内外军政大权。同年秋七月，鄫国遭西邻邾国侵犯，国君鄫子世美率部抵抗，因强弱不敌，鄫军战败，世美被邾国杀害。太子时泰即鄫国君位，因无力向邾国复仇，便请求鲁国庇护，自此成为鲁国附庸。鲁国派军，驻于向、蔇、次室。

    楚庄王既死，贵族间新仇旧恨迅速暴露，以令尹子重为首王族，与申公巫臣为首屈氏卿族矛盾立即激化。屈巫因知子重、子反素恨自己，预感危机来临，便连夜单车流亡他国，临走时犹不忘带走寡妇夏姬。子重、子反闻屈巫逃跑，便引兵尽杀其同族，瓜分其家族财产。屈巫投奔晋国，景公任为大夫，命其前往吴国，教吴人以军阵之术，及共抗强楚之策。吴国得到中原军阵战术训练，由此军力迅速强盛，其后便令楚国后患无穷。与此同时，晋国正卿郤克以其侄郤至专对楚国外交，与楚人尽力周旋。郤克之志在齐而不在楚，命郤至拖住楚人之余，复厉兵秣马，欲乘楚国内部重臣反目，无力北顾之际，寻机出动大军伐齐。

    楚国为挽回霸主荣誉，共王二年，子重等众臣辅佐楚共王出兵北上，攻至鲁国，再次檄召诸侯会盟。中原十三国诸侯见檄大惊，不敢不从，遂各派代表汇聚蜀城，以应楚王。但楚国君臣心中无不明白，此会规模虽大，却乃是小国蚁聚，并无大国在内，且诸侯各怀心机，不过是敷衍应付而已。楚共王大会诸侯已毕，回师南还，诸侯各散，按下不提。其后未久，鲁宣公突然暴薨，大夫季孙行父等拥立世子黑肱继位，时年一十三岁，是为鲁成公。季孙行父摄政，集诸卿大夫于朝堂道：“当初使宣公媚齐绝晋者，皆东门遂所为也。此误国大罪，非追治不可。”遂使司寇臧孙许尽逐东门氏出鲁。公孙归父出奔于齐，族人俱都从之。

    齐顷公纳公孙归父及东门氏之降，闻鲁成公欲与晋国合谋伐齐，便先下手为强，整顿车徒，躬先伐鲁，由平阴进兵，直至龙邑。一面遣使结好于楚，以为齐助。齐侯未及下令攻城，嬖人卢蒲就魁轻兵冒进，为龙邑北门军士所获，碎磔其尸于城楼。齐顷公大怒，令三军四面攻之，三日城破，命将城北军民尽皆杀死，以报就魁被磔之恨。将要继续进兵，忽报卫国孙良夫统兵袭齐。顷公恐齐都有失，乃留兵戍守龙邑，亲自班师向南。至新筑界口，恰遇卫军，两下各结营垒对峙，预备交锋。卫军副将石稷告主将孙良夫道：“我乘虚侵齐，今齐师已归，则无虚可乘也。不如退兵，俟晋、鲁合力并举，可保万全。”孙良夫道：“今辱我仇人在前，奈何避之？”遂不听石稷，是夜亲率中军往劫齐寨。未料齐人有备，卫军一战而败。

    孙良夫收拾败军，留石稷等屯兵新筑，自己亲往晋国借兵。适值鲁司寇臧宣叔亦在晋请师，二人便通过郤克引见，一齐谒见晋景公，内外同心，彼唱此和。晋侯知孙叔敖及楚庄王皆死，再无惧怯，于是借机下阶，终许卫、鲁两国之请。乃发车八百乘，以郤克将中军，解张为御，郑邱缓为车右；士燮将上军，栾书将下军，韩厥为司马。于周定王十八年夏六月出师，望齐国进发。鲁、卫、曹三国各发兵来会，次第前行，战车连绵三十余里不绝。

    齐顷公闻报晋兵将至，乃对诸大夫道：“不可使晋师入境，惊我百姓。况齐乃大国，当以劲兵逆敌于境外，方使天下诸侯不敢小觑于我！”乃大阅车徒，挑选五百乘，昼夜西行三百里，直至莘地（今山东莘县）扎营。前哨来报：“晋、鲁、卫、曹四国联军，皆都屯于靡笄山下。”顷公道：“晋军虽众，然远来疲惫，我宜速战，此谓以逸击劳。”于是亲修战书，遣使往晋营请战。晋帅郤克观书，并无多言，许以来日决战，遣来使回报齐侯。

    且说晋司马韩厥，是夜睡在帐中，忽梦到已死多年之父亲韩子舆，临于榻前附耳叮咛警告道：“我儿来日与齐决战，当立奇功。但追敌之时，休立车左，毋居车右。”音容宛然，便如生时一般无二。韩厥谨记先父梦中之嘱，故来日登车列阵，亲自为御，居于车中。六月十七日，齐与晋两军布阵于莘。齐将高固勇力过人，未待三通鼓毕，便独驾战车直冲晋营，车上装载大石，以为武器，逢人就砸，无不披靡。见对面有晋将驾战车迎来，高固举起一块大石砸去，正中那晋将，身负重伤，倒在车上。高固便趁两车相交之际，跳上对方战车，俘其受伤之将，就驾敌车，掉头飞奔回营。行至半途，见路边有桑，遂停车斩之，将桑树绑于车后，复上车驰骤。于是桑枝扫地，尘土飞扬，便如有千军万马之状。高固车载战俘，后拖桑树，得意至极，一边绕己阵驰突，一边冲齐军叫道：“欲勇者，贾余馀勇！”

    晋军主帅郤克见齐军势猛，于是故意示弱，下令避其锋锐，将主力迅速东移，进至鞌地（济南东北）安营扎寨。齐顷公见晋军向东，恐危及国都，急率齐军在后追赶，一日夜又疾行二百余里，终追及联军，列阵扎营。次日两军再次列阵，齐顷公因前日获胜，由此轻敌，下令道：“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于是齐人马不被甲，军不早餐，上阵出击。面对齐军一鼓作气猛攻，晋鲁卫联军起初难以还手，拼命支吾。战斗异常激烈，晋军主帅郤克膝部受伤，血流至踝，战靴皆湿。再经两合，左辅右弼皆受箭伤，倒仆车中。郤克惊惧，便欲下令撤退，部将解张急阻止道：“大帅不可退兵！齐军昨日狂奔二百余里，今又不朝食，所谓暴雨不终朝，其能久乎？公为三军主帅，当以主公大事为重。且自忍耐片刻，休使部下知道将军负伤，并激励三军，则我必转败为胜！”郤克信以为然，乃亲自援槌击鼓，联军遂迅速反攻。

    齐军三鼓不胜，因军士疲惫至极，且腹中乏食，终于大败。齐顷公随乱军逃跑，因车上伞盖及旗号醒目，被韩厥远远缀住，死追不放。车右逄丑父见不能甩脱追兵，乃先拔下伞盖、帅旗，偃放车内；又强请与顷公更换衣甲，替换位置，自己居左，使顷公持戈，位于车右。为此系列动作之时，车速未免稍慢，便被后面韩厥渐渐追及。韩厥亲自居中为御，高声叫道：“我知前面乃是齐君。只需停车受缚，绝不加害！”逄丑父不答，回身便是连珠两箭。真乃神射！只听惨叫连声，御戎、车右同时中箭倒仆，只余韩厥居中揽缰，不曾受伤。

    齐侯见其左辅右弼皆都中箭倒仆，松一口气，便命缓辔而行，以歇马力。未料只听鞭策声响，后面韩厥非但不停，反而加速赶来。顷公骇然道：“此御者为谁，如此舍命追我？”御者邴夏回头，认出来者，于是答道：“此乃晋国司马韩厥，韩子舆之子，有君子之誉。逄丑父神射，可命将其射杀之。”顷公叹道：“左辅右弼皆亡而不止车，勇士也；既知是为君子，复射杀之，是不礼也。我宁遭擒，不可杀之。”逄丑父虽搭矢在弦，乃不敢发。

    只片刻之间，韩厥已驾车赶上，以长戟逼住前面车驾，请齐顷公下车受缚。逄丑父此时冒充齐侯，乃弃手中弓矢，对韩厥道：“既遭战败，当受子缚。然既亡国之君，亦不失其尊。”遂假意喝斥齐顷公道：“寡人自晨至午，不饮不食，腹中饥甚，喉间冒烟。今既为晋人之俘，便应亲见晋侯请罪，又岂可提前饥渴而死？你去！还于我营，寻些饮食，并换洗衣服，送到晋营中来。”齐顷公应诺，徒步而去，就此在韩厥眼前逃脱。韩厥认识齐侯御者邴夏，更不疑惑逄丑父已与顷公掉包，遂依旧使其为御，车载假齐侯在前，自己亲驾战车在后，押解回营。检视车左车右，皆都流血过多而死。于是骇然叹道：“我父有灵，其为神矣乎！”

    且说齐顷公逃回军中，撤向华不注山，收拢败兵，在高坡处扎住。晋联军追至，绕山三重，层层围困。齐顷公下视敌围，并无丝毫惧怯，反对诸将说道：“逄丑父替寡人遭擒，我若弃而不顾，是不义也。”由是亲引敢死之士下山冲突，三入三出敌阵。鲁、卫、曹三国之军见之，皆有惧色，由是阵角稍解；故齐顷公得以来去自如，复又上山，与联军对峙。列位看官！此番齐晋交锋，是春秋末期最为著名战役之一，乃谓鞌之战，载于《左传》，乃是其中名篇。该文只以短短十一字表述此战，其文曰：“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则后世文人史家解释，大都是谓：“齐军大败而逃，晋军追赶，绕追华不注山三圈。”其实谬矣。当时此战，晋师八百乘，鲁、卫、曹、狄之师不论，齐军亦必近千乘，则双方参战大军至少数万人，战车近两千辆。华不注山仅方圆不足十里，何能绕追三圈哉？围之三周是也。

    按下齐顷公被围山上，再说逄丑父被俘，被韩厥押往中军，来见主帅。郤克一见之下，笑道：“此非齐侯，乃车右逄丑父是也，将军中其李代桃僵之计矣。”韩厥闻罢，不由大惭。郤克见逄丑父立而不跪，大义凛然，便欲吓他一吓，对左右道：“此人留之无用，杀之可也。”逄丑父闻罢，丝毫不惧，转身往帐外便走，口中叫道：“可惜自我而后，世间再无肯替君主承担祸患者矣！”郤克闻言叫住，上前亲释其缚道：“世间可无壮士，不可无义士！”便命放其出帐，使归齐营。齐顷公见逄丑父被释，于是诚心服罪，遣人复至晋营议和，情愿归还所占鲁卫领土，愿为晋盟。郤克遣使报予晋侯，景公从之，于是罢战订盟而归。

    次年春旦，齐顷公前往晋国朝见，景公盛宴以待，众卿与席。齐顷公入座，一眼看到韩厥，遂拱手笑道：“寡人识得将军！只是将戎装换作朝服也。去岁在华不注山下，可惜当面错过，又万幸不曾为将军所俘。”韩厥急上前施礼，解嘲笑道：“去岁华不注山下，臣拼死作战而不容情者，正为促成两国君主，今日之盛会也。”于是一笑而抿恩仇。齐顷公欲尊晋景公为王，愿授玉臣服为礼，郤克阻止道：“不可！同为诸侯，我主不敢受齐侯之圭。只求齐侯再赐见鄙国使臣之时，休使眇者为御，以羞外臣可也。”顷公闻而大惭。由是晋齐复合，中原诸侯皆又附晋。景公嘉奖鞌之战功，乃复作三军，以原有三军六卿之外，更封新三军六卿：以韩厥为新中军元帅，赵括为佐；巩朔为新上军元帅，韩穿为佐；荀骓为新下军元帅，赵旃为佐。自是晋有六军，与周天子六师之特权并齐相等，意谓复兴并超文襄伯业。

    晋齐会盟之后，为教训郑国附楚，晋景公继而会合宋、鲁、卫、曹等国，出军伐郑。联军驻扎伯牛，从东边入侵郑国，郑公子偃领兵抵御，在鄤地设伏，终将晋军击败于丘舆。郑自恃兵强，又举兵伐许，抢占其田。冬十月，楚王拜公子婴齐为将，会同郑师伐卫，残破其郊，因移师侵鲁。仲孙蔑乃括国中良匠献于楚军请盟，楚王因而退兵。郑襄公坚薨逝，世子费嗣位，是为郑悼公。许君将争田之事诉楚，楚共王使人责郑。郑悼公怒，乃弃楚从晋。

    郤克因在对齐之战中左臂及膝部受伤，其后箭伤失于调养，左臂遂损，乃告老致仕还家，旋即病卒。临终之前，建议超拔栾书为卿，晋景公从之。楚公子婴齐帅师伐郑，栾书率兵救之，破楚而还。晋侯以栾书善战，便使其代郤克为中军元帅。于是复又发兵北伐，击溃赤狄余部，彻底清除赤狄侵扰，将上党地区统归晋国疆域。时到今日，潞城市古城村还有春秋潞子国都城遗址，续村亦有潞子婴墓；石梁村有曲梁古战场，潞祠山有潞子婴祠，皆谓潞氏文化遗存。此年亦是公元前588年，腊月初八凌晨，古印度净饭王之子悉达多在菩提树下静坐，见启明星（金星）出现在东方天空，由此豁然觉悟，完成无上正等正觉。

    栾书既为中军元帅，便一跃而为正卿，执掌朝政。乃以复兴文襄霸业为己任，对下属臣僚从善如流，与朝中贤良之士合力治国。遂与荀首、范燮、韩厥，与栾氏共四家势力，齐霸晋国之政。栾书复党于郤氏（郤锜）；荀首亲于中行氏（荀庚）；范燮与士氏、巩氏（范氏是士氏的旁支）同宗；韩厥又与赵氏（赵同、赵括）肝胆相照。栾书为政，党于郤氏而又拉拢韩厥，是有真知灼见。但赵同、赵括却并无韩厥之涵养，自以为不可一世，无视栾书，且不顾韩厥颜面。后来于是便有庄姬通奸赵婴齐，复因婴齐之死献谄，与栾书、郤锜谋害二赵之事，最终使赵氏孤儿赵武尽得赵氏爵位及家产。前文因叙《赵氏孤儿》已表，按下不提。

    公元前586年，周定王驾崩，在位二十一年。太子姬夷即位，是为周简王。次年即为简王元年，许灵公赴楚，状告郑伯侵田，在楚共王面前与郑悼公争讼获胜。郑悼公恼羞成怒，归国后即派公子偃赴晋求和。晋景公与郑悼公在晋地垂棘会盟，两国正式媾和。晋景公因郑归顺，遂召集齐、鲁、宋、郑、卫、曹、邾、杞八君，在郑邑虫牢（今河南封丘北）盟会，然后约定再盟之期。当时晋、楚两强势均力敌，宋共公深恐诸侯盟晋激怒楚王，祸及宋国，遂以内乱为由，回绝晋国再次会盟邀请。晋景公大怒，遂命伯宗、夏阳说为将，会同卫、郑两国，及伊洛、陆浑、蛮氏之戎，联合进攻宋国。宋军顽强抵抗，联军无功而返。

    是年吴侯去齐薨逝，在位三十六年。子寿梦继位，因国势日益强大，便自称吴王，自宁镇丘陵迁于太湖平原，定年号为寿梦元年，始与楚国分庭抗礼。吴王寿梦姬姓，名乘，字寿梦，吴侯泰伯十九世孙也。吴王元年，寿梦亲到洛邑朝见周简王，并在沿途访问不少诸侯国。此是吴建国以来首次朝见周天子，也是第一次出使中原。吴、周本是姬姓一脉，寿梦此番入洛邑认祖归宗，周简王大喜，赐以殊遇。二年春，寿梦攻打郯国，郯子与吴王讲和。同年秋，楚逃亡大夫申公巫臣奉晋景公之命出使吴国，寿梦见之大喜。巫臣使吴、晋通好，带楚国三十辆战车到吴国，教吴人练车战之法，并留十五辆战车、射手及御者百名，使吴叛楚。又将子狐庸留在吴国，吴王命为外交官。吴人习会车战之术，寿梦便确立“西拒楚，南制越，北交中原”国策，积极参与中原诸国盟会，同时努力发展经济。又积极扩张领土，迅速占有今江苏、上海、浙江、安徽等地，成为东南泱泱大国。又进攻楚、巢、徐三国之地，进占州来（今安徽凤台）。楚子重、子反疲于应付，一年之中七次奔驰抵御吴军。

    楚共王七年，令尹子重率兵攻打郑国，钟仪随军出征。未料郑国有备，提前设伏，楚军战败，钟仪被郑国所俘，复转送晋国。适逢晋侯视察军营，见到钟仪，甚感惊奇，因问看守军士道：“此人身着南人衣冠，却是何人？”监吏答道：“郑人所献楚囚也。”晋侯命释其囚，问道：“卿在楚国，担任何职？”钟仪不敢说自己是楚之贵族，郧邑大夫，乃再拜答道：“先人乃为楚之乐官。”晋侯使人与琴，令其奏之，果操南音，如泣如诉。晋景公闻其雅奏，疑其绝非小小乐官，便即问道：“楚王何如？”钟仪答道：“此非小人之所得知也。其为太子之时，师保奉之，朝问婴齐，夕问于子侧。除此之外，不知其他。”当时范文子士燮在侧，乃奏于晋侯道：“此楚囚者，乃君子也。言称先人之职，不背本也；乐操土风，不忘旧也。称楚君大子，抑无私也；名其二卿，尊君也。不背本谓仁，不忘旧曰信，无私曰忠，尊君曰敏。似此君子，主公盍宜归之，使合晋楚之成？”景公从之，厚待钟仪，使归楚求成。

    公元前584年，乃周简王二年，晋景公十六年，吴王寿梦二年，鲁成公七年。卫定公与大臣孙林父不和，孙林父惧被杀害，逃往晋国。次年，范武子士会病故，享年七十七岁。晋景公闻而大恸，谓诸卿道：“范武子此生，明于辨事，且于我晋国功莫大焉。初因迎公子雍之事流亡秦国，河曲之战为秦国献计，则秦果胜。自归晋国，智返家眷，计杀绕朝，无有不中。邲之战中，预见我军将帅不和，此战必败，独善上军，全师无损。荀林父死，升任执政，专务教化，乃使晋国之盗皆逃于秦。又恐晋国内乱，情愿告老，以让郤克执政。范武子之法，功在当代，利于百年之后。何天丧我范子，如此之早耶！”众臣闻罢，无不含愧。

    士会既死，便说其教子轶事，以飨列公。说有一日，士燮很晚退朝回家，士会问道：“何如此之晚耶？”士燮答道：“有客自秦国来朝，大讲隐语，诸大夫中皆不能答。儿将其中三条猜出，并为主公逐一解释，故此归迟。”士会闻而大怒道：“诸大夫非是不能猜出，是出于对秦使尊敬，或对君父谦让，因此不说而已。你乃孺子，却在朝中三次抢先，掩盖他人风光，此取死灭族之道也。若非我今尚在，范氏毁于孺子之手矣！”乃以手杖击子，打断士燮玄冠玉簪。此后未久，晋军大胜回国，士燮随征，最后方才入城。士会问道：“我儿迟入，不知为父盼归乎？”士燮答道：“中军主将郤克为帅，儿若先入，国人迎而贺功，是僭越统帅受荣，儿不敢为也。”士会闻而大喜道：“儿知此道，我家族可免于祸难矣。”

    闲言道罢，书归正本。且说景公十七年，晋侯命军南征，以栾书为帅，领军征伐蔡国，继而犯楚，在边境击败楚军，俘获楚大夫申骊。之后又破沈国，俘沈君揖初。经此一役，原附从楚国之中原姬姓诸国，尽入晋国怀抱。列位看官！自城濮之战，晋文公取得霸业，其后邲之战楚胜，庄王称霸。然后晋景公重新崛起，再次败楚，两国相争百余年，互有胜负。此番中原诸侯复又归晋，便标志晋楚国争霸就此结束，继而进入吴越相争时期也。

    十九年，晋景公梦有大鬼闯宫，以大棒击己，说奉天帝之命，前来追命。醒来以为不祥，请桑田巫入宫预测吉凶。桑田巫据其卦辞奏道：“主公大限将至，恐吃不到今年新麦矣。”景公大忧，斥退巫者，当场病倒。诸臣入宫探疾，魏錡之子魏相进言道：“臣闻秦有名医二人，其一名和、其二名缓，曾师于扁鹊，能达阴阳之理，善攻内外之症。主公之病，非此二人其中之一不可，臣愿往秦国请之。”景公从之，令赍厚礼至秦，果请医缓来至。

    便在医缓与魏相行于途中之时，晋景公病笃，夜来朦胧之际，忽又恍然入梦。见有二竖子从自己鼻中跳出，相互问答。一竖言道：“缓乃当世名医，彼若至用药，我等必然被伤，何以避之？”另一竖子笑而答道：“若我等躲在肓之上，膏之下，彼能奈我何？”言罢复跳入鼻中，须臾不见。景公猛醒，便觉心膈间疼痛难忍，坐卧不安。次日晨，魏相引医缓至，急入宫诊治。把脉检视已毕，医缓不语，只是摇头。晋景公道：“我病如何？先生但讲不妨。”医缓答道：“若前日疗之，尚有可为。然自昨夜间，此病已转移至肓上膏下，既不可以灸攻，又不可以针达，汤药之力亦不能及。在下只迟到此半日，殆天命乎！”景公叹道：“所言正合吾梦，真良医也！”知道己病不可救治，乃厚赏医缓，命魏相礼送遣归秦国。

    自此景公便不以己病为忧，只照常处理国政，以待天年。如此坦然，未料反觉日渐轻松，反有病愈之象。不觉月余已过，忽报甸人来献新麦，已送入宫中。景公忽忆巫者之言，不由大喜，命道：“寡人欲尝新麦，可速命饔人舂其粒为粉，煮以为粥，进献我食。”侍者应命而去。景公怒其桑田巫卜卦失灵，空累自己忧惧月余，便复命召其入宫，当面怒责道：“新麦在此，将以为粥，卿尚谓寡人不能得尝乎？”巫者跪奏道：“粥未入口，其应尚未可知也。”景公见其如此强辩，不由色变，即命左右牵出，以铜锤击顶杀之。桑田巫仰天叹道：“此乃文王所遗后天卦术，为吾得之。因何无有灵难，以害我卜者性命哉！”乃被击杀。不一刻，饔人将麦粥来献，时日已中。景公伸手接粥，方欲取尝，忽然只觉腹胀剧痛，乃大叫一声。正是：阎王若叫三更死，哪个敢留至五更！欲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战鄢陵晋侯听州犁 争鹿肉胥童谋郤至

    诗云：楚用州犁本晋良，晋人用楚是贲皇。人才难得须珍重，莫把谋臣借外邦！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晋景公怒杀桑田之巫，按过新麦之粥，刚欲送至口边，忽觉腹痛如绞，当即放下粥盏，唤内侍江忠背负自己登厕。未料才至东厕，未及裉衣蹲下，便觉一阵心疼，头晕目眩，立脚不住，坠入厕中。江中顾不得污秽，急攫出粪坑，放置地下看时，早已气绝，口鼻中塞满秽物。到底不曾尝到新麦，可惜屈杀了桑田大巫。江中数日前曾对人言说，自己梦见背负主公登天，不料竟应于此事。上卿栾书率百官奉世子州蒲即位，是为厉公。然后奉厉公为景公举哀殡殓，便以江忠殉葬。可怜！当初若不向人言其梦境，亦无此祸矣。

    宋共公遣上卿华元行吊于晋，兼贺新君。华元因与栾书商议，欲合晋、楚之成，免得南北交争不已，以致生民涂炭。又称己与楚令尹子重相善，愿为副使。栾书深以为然，乃奏准厉公，使幼子栾鍼为使，同华元一同至楚，约和请成。至郢都后，先与公子婴齐相见。婴齐见栾鍼年青貌伟，欲试其才，便询问道：“公子既出于名将世家，敢问上国用兵之法何如？”栾鍼答道：“好以众整。”又问：“然后如何？”栾鍼又答：“好以暇。”婴齐对华元赞道：“人乱我整，人忙我暇，则何战不胜？二字可谓简而尽矣！”倍加敬重，引见楚王，定议两国通和。由此经过宋大夫华元奔走斡旋，终于促成楚、晋言和，并召开首次弭兵之会。

    鲁成公十二年夏，华元以宋国为东道主，助晋楚订期为盟。晋国以上卿士燮为使，楚国以公子罢及大夫许偃为代表，盟台设于宋都西门之外。于是华元主盟，请晋、楚二国使者共同登台歃血，并宣其盟约道：“凡晋、楚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备救凶患。若有害楚，则晋伐之；在晋，楚亦如之。交贽往来，道路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胙国！”此为晋楚近百年相争以来，初次弭兵之盟也。

    晋楚西门盟会之后，晋厉公复欲和于诸侯，尤其极愿重修秦晋之好。便屡次遣使前往雍都，与秦桓公约于令狐会盟。秦桓公眼见晋国灭狄，势力强盛，不敢违拗。晋厉公先到令狐，秦桓公却心怀疑忌，不肯渡河，止于黄河西岸王城。两国只好遣使往返于令狐和王城之间，订立盟约。但晋厉公刚回晋国，秦侯便背叛盟约，勾结翟狄攻晋边境。晋厉公大怒，乃派兵迎敌，次年秋大败狄人于交刚。三年四月，晋厉公派大夫吕相责秦背盟，其后更联合齐、鲁、宋、卫、郑、曹、邾、滕等国，讨伐秦国。战于麻隧，大败秦军，俘其大将成差。

    麻隧之战后，晋国免除后顾之忧，势力更盛，中原诸国复为晋国之属。晋国亦由此迫使秦、狄、齐三强臣服，解除此后对楚国作战时，秦国趁机自西出击之后顾之忧。而楚国早在崤之战后便与秦国结盟，以共抗晋国，此番麻隧之战未按盟约援秦，便即陷入被动孤立之境。麻隧战后次年，郑国兴兵攻打许国，攻入许都外城，许国被迫割地求和。楚王闻说许国被侵，起兵攻打郑国，兵至暴隧。继又伐卫，兵至首止。晋中军元帅栾书意图起兵伐楚，遭韩厥反对乃止。楚共王遂应许灵公之请，派公子申将许国迁到叶城，复遣公子成前去郑国，以许国汝阴之田向郑伯求和。于是郑国背晋盟楚，并派子罕率兵攻宋，败宋军于汋陂、汋陵。

    晋厉公得知郑国叛晋投楚，不由大怒，议于群臣，如何行止。执政栾书奏道：“晋四世为伯，不失诸侯，伐之可也。”厉公称善，乃决意亲征，以栾书为帅，共发四军，出车六百乘，五月渡河。你道哪四军，皆以何人为将？乃是中军正将栾书，以士燮为佐；上军正将郤锜，以荀偃为佐；新军正将郤犨，以郤至为佐。又使魏錡、栾鍼等诸将随征，卫护国君御营。下军正将韩厥及下军佐荀罃留守国内，并催督运送军需，以保前方作战粮草辎重。于是四军齐出，渡河南下，好不整肃！郑成公闻说晋兵大至，明知不敌，便欲出降。大夫姚钩耳谏道：“主公不可。郑地位于晋楚之间，宜择其强者而事之，岂可朝楚暮晋，岁岁受兵？依臣之见，莫如求救于楚，共破晋兵，则可保数年之安。”成公从之，遂遣钩耳往楚求救。

    钩耳奉命赴楚，递呈国书，涕泣请援，哀不自胜。楚共王览书，复闻钩耳之请，因恨郑伯易于反复，本不欲往救。公子侧进言道：“郑人不忍背楚，是以求我。大王前不救齐，今又拒郑，是绝归附者之望也。臣愿保王驾前往，克日奏功，再复庄王霸业！”共王闻说复兴霸业之语，不由大悦从之，就此发兵。乃拜公子侧（字子反）为中军元帅，令尹公子婴齐（字子重）为左军，右尹公子壬夫（字子革）将右军；楚共王自统亲军两广，左广彭名驾车，潘党为右；右广许偃驾车，养繇基为右。共战车八百乘，步卒三万，真个浩浩荡荡，堪与晋军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前至郑国境内，郑成公率军来迎，石首驾车，唐苟为右。

    楚王发兵至郑，早有人报至晋营，晋厉公乃升帐聚将，计议迎敌之策。列位看官！当时栾书虽为中军元帅，而厉公既亲掌三军，且又宠信三郤，任其擅权，自己便不敢抢先发言。你道是哪三郤？乃上军元帅郤錡、新军正将郤犨、副将郤至是也。又有郤犨之子郤毅，郤至之弟郤乞，并为大夫，皆在军中用事。前有大夫伯宗，源出姬姓，郤氏旁支，颇有贤德之名，而好为直言。只因曾向厉公进谏：“郤氏族大势盛，宜分别贤愚，稍抑其权，以保全功臣之后。”厉公非但不听，反将其言诉与三郤。三郤痛恨伯宗，遂谮言其谤毁朝政，谄害大臣。厉公信之，乃冤杀伯宗，其子伯州犁奔楚。楚王早闻伯宗之贤，遂用伯州犁为太宰，使参与谋伐晋国。除宠信三郤之外，晋厉公且又素性骄侈，兼好嬖幸。外嬖胥童、夷羊五、长鱼矫、匠丽氏等，皆拜为大夫；内嬖美姬爱婢日事淫乐，好谀恶直。由是群臣解体，皆不敢言。

    闲言少叙，书归正本。且说厉公聚众计议应敌之策，栾书及诸将未及开言，中军佐范文子士燮出班说道：“臣闻楚师北来，日行百里，其势如风，锋芒毕露。依臣之计，不如先回师河北，暂避敌锋。其求战不得，自必懈怠思归，彼时我再出奇兵袭之，可获全胜也。”话犹未了，郤錡早已奋身而起，如斥幼童，面驳士燮道：“晋为伯主，已历四世。此番主公首事亲征，若不能克郑，且望楚旌而遁，则必为天下耻笑也，此后何以号令诸侯？”士燮未及答言，新军佐郤至已接口道：“韩之战，惠公不振旅；箕之役，先轸不反命。邲之师，荀伯不复从，皆晋之耻也。子亦见先君之事矣。今我辟楚，又益耻也！”

    士燮答道：“先君多次作战失利，是各有其故也。秦、狄、齐、楚，皆乃强国，但国君若有不尽力者，子孙必将衰弱。今齐、狄、秦三强皆都臣服于我矣，惟余楚国而已。能保其国内外皆无祸患者，唯圣人而已。我等皆非圣人，非使外敌皆灭，则必有内忧复生。今盍不释楚，以其为我外惧，使诸臣同仇敌忾乎？”郤至听其话外之意，隐有外敌既除，内乱必生之意，似有暗指者。由是勃然大怒，脸上变色道：“知敌能胜而不战者，是养敌而自重也。今楚军虽众，其败有三。中军主将子反与左军主将子重关系不睦，指挥不灵，此其败一也；楚王亲兵皆为老旧，装备亦不精良，此其败二也；郑军列阵不整，蛮军不懂阵法，盟军毫无战力，不堪一击，此其败三也。我居必胜而曰舍敌为外惧者，岂非有贰心于国耶！”

    栾书忌惮郤氏权势，恐士燮直言获罪，亦如伯宗一般被害，便即以主帅身份止住郤至，向厉公奏道：“臣谓郤温季之言是也。今日我若失郑于楚，鲁、宋诸国亦将离心。”时有楚国降将苗贲皇，亦力劝伐郑，迎战楚军。晋厉公由是意决，遂不听士燮，而采纳郤至建议，决定统军迎战。于是下令兼程以进，杀奔郑国；一面诏命郤犨四面派出使节，前往约会齐、鲁、卫、曹各国诸侯，请其调集本国人马，前往郑国鄢陵取齐，以备决战。

    楚兵当时已过鄢陵，晋兵至于彭祖冈，两下遇着，各自安营下寨，一夜无话。来日乃是六月甲午，月底大尽之日，名为晦日，依例不行兵事。晋侯由是不做准备，下令诸军再安歇一夜，来日列阵决战。未料五鼓漏尽，天色未明，忽闻寨外喧哗扰嚷，守营军士报入中军大帐道：“楚军趁夜尽出，直逼本营，排下阵势。”栾书闻报大惊，却又转思一计，谕于众将道：“敌逼营而阵，我军不能成列，交兵必败。我自有计破敌，诸公只需坚守营垒。若有轻易选锐突阵者，或有移兵退后者，皆斩不赦！”众将闻令，皆都变色，然不敢进言。

    时有士燮之子士匄，年方一十六岁，随父从军，不顾深浅，便开言道：“元帅何患军不成列？我有一计，可命军士于寨内将灶坑填平，盖以木板，则不过半个时辰，便可结阵成列于营中。然后忽开营垒以战，楚军出其不意，一战可败之也。战后另作井灶，传餐不迟。”士燮本欲退兵，见子进献决战之计，大怒道：“兵乃凶事，童子何知，敢在此摇唇鼓舌？”作势持戈上前，当头欲击。幸被众将抱住，再三劝说，士匄乘机一溜烟走脱。

    栾书闻罢，却开怀大笑，指点士燮说道：“休要小觑此童之智，远胜于其父范孟也。”乃从士匄之计，令各寨备足三日干粮，更蓄清水满囊，然后平灶掩井，就营内摆列阵势，准备交兵。士燮久经战阵，岂不知儿子所献乃是决胜奇计？只因恐其多言，被郤氏抓住把柄，徒惹祸端，故作大怒，将儿子赶走。因见元帅采纳，便不多说，拱手还营，列阵备战。

    楚共王直逼晋营列阵，见敌营寂然不动，乃深以为奇，便引晋叛臣太宰伯州犁登上巢车，观察晋军营内动静。伯州犁居高临下，仔细观察，手指对面营中，向楚王分析道：“大王请看：晋军驾车左右奔跑，是召集各寨军官也；诸将皆都集于中军大帐，是会商迎战之计也；搭起帐幕，是向先君卜问吉凶也；撤其帐幕，是吉凶已决，将要发布作战命令也；人马喧闹，尘土飞扬，是填井平灶，欲在营内列阵也；御者登车，左右持戈成列，上而复下，是听取主帅发布誓师令，并向天神祈祷也。”共王问道：“其中军势似甚盛，其君在乎？”伯州犁答道：“大王所言正是。栾、范之族是为中军将佐，挟晋侯而阵，实不可轻敌也！”楚共王由此以为尽知晋国军情虚实，乃下巢车归帐，戒谕军中，打点来日交锋。

    便在此时，晋厉公也在苗贲皇陪伴下，登上营中高台，观察营外楚军阵势。苗贲皇者，乃楚国前令尹斗椒之子，亦即楚国叛臣也。因登台立于晋厉公身侧，也将楚军动静详细剖析，并指点出楚共王亲兵位置。最后说道：“楚国精锐尽集于中军，乃是楚王亲兵卫队。主公可分精锐之兵击其左右两翼，而集中三军之众，全力攻打楚王亲兵，则楚军必败。”晋厉公听其建议，遂下高台下令，命中军主将栾书、中军佐士燮，各率精锐加强左右两翼。见填井平灶、列阵已毕，便令开辟通道，迅速出营，绕过营前泥沼两侧，突向楚军发起进攻。

    晋厉公在栾氏、范氏族兵夹护之下前进，不料战车陷入沼泽，一时无法动弹。栾书看见，乃呼唤晋侯道：“主公可出座驾，与臣同乘。”厉公刚欲答允，未料栾书子栾鍼上前阻止，并直呼其父之名道：“栾书退下！国家大事当前，你一人如何包揽？侵夺他人职权，是谓冒犯；失元帅本职，是谓怠慢；擅离部属，是谓扰乱。三项罪名，你欲同犯乎！”乃将父亲栾书挡在一边，请其履行元帅职责，自己则跳下车去，奋力将晋侯座驾推出泥沼。

    栾书虽被儿子当众呼名斥喝，但心中犹喜，暗暗称赞，并欣慰栾家有后。于是指挥两翼，向前攻击。因晋军两翼之兵，皆为中军精锐组成，又分别为中军正副元帅亲领，故此战力非常，勇猛难当，只一个冲击，便首先击破楚左、右两军。而楚共王以为晋厉公所在晋中军兵力薄弱，即率楚中军猛力攻打，企图先击败晋中军，然后再救左右两翼。未料晋三军之众皆都集于中路，层层抗击，楚军攻之不入。晋将魏锜远望楚王车盖，由是驰而发矢，正中楚共王左目，血流满面。楚王疼痛欲绝，倒伏车中，由是中军后退，再也无力支援两翼。

    楚共王强忍伤痛，兵退十里扎住，乃命人召来养繇基，亲取两支利矢授之，嘱道：“射伤寡人左目者，晋将魏锜也。我知卿神射，若射魏锜，只此二矢足矣。若射其不死，便休来见我。”养繇基再拜领诺，绰弓登车，逆军而前，来寻魏锜。说也正巧，魏锜见亲自射中楚王，但未知其生死，于是自后追来，便与养繇基两下遇个正着。魏锜看清对面来将，认出是神箭养繇基，不由大惊，暗道：“先下手为强，后还手遭殃！”乃连发三矢，皆被对方躲过。养繇基躲过三箭，见对方还要再射，于是叫道：“君子之射，有来有往。公已射三箭，某未发一矢，此谓公平乎？”魏锜听罢，面现愧色，遂罢己射，静待来矢。

    养繇基抬手一箭，正射中魏锜颈项，贯穿咽喉。魏锜一声不吭，伏在弓套上死去，御者拨马驰回，晋军败退。养繇基只费一矢，乃携另一支箭向楚共王复命。自此而后，军中皆称养繇基为“养一箭”。楚大夫叔山冉见晋军紧追不舍，乃对共王说道：“便请大王赐箭于养繇基，使其仗天下无双绝技，射退强敌。”共王从之，乃赠养繇基利箭百支，命其退敌。养繇基领命，飞身登车，迎晋国追兵而前，连放两箭，对方两人应声而倒，皆登时毙命。叔山冉纵身上前，抓过一名晋军士兵，奋力抛向对方，掷中晋国战车，将车上横木砸断。那名晋军骨断筋折，七窍流血而死。晋军见楚将如此神勇，停止追赶，生擒楚公子茷以归。

    且说两军交战之际，晋大夫郤至冲锋在前，勇不可当。因在战场上三遇楚共王，乃三次下车，免胄趋避，以示对楚君尊重。楚共王见状赞道：“此员晋将乃为君子，于万马军中数次免胄以避，尔众将不可伤其性命。”遂解下自己身上所佩宝弓，派大夫工尹襄赠于郤至，并代己慰问。工尹襄奉命，便趁休战间歇前至晋营，求见郤至，赠以宝弓，并将楚共王之语转述。郤至在大帐中接见楚大夫，脱盔领受楚王礼物，恭敬答道：“外臣追随君主参战，承蒙楚君厚爱，身披甲胄以战，不敢领受楚君之命。亦并未受伤，实不敢当楚君问候。因军务在身，不能卸甲，仅以肃拜之礼答谢使者。”三行肃拜之礼，而后恭送工尹襄出营。

    按下郤至放走楚王，复说晋大夫韩厥引军击郑，亦获大胜，郑成公单车逃遁。韩厥在后追击，大夫杜溷为御，得意至极说道：“郑伯之御屡屡回头张望，心不在焉，我必可追而擒之。”韩厥问道：“卿欲擒何人？”杜溷答道：“更有何人？欲擒郑伯也。”韩厥猛醒，急阻止道：“卿其止矣！不可再次侮辱国君。”杜溷愕然，于是停止追击。列位看官！你道韩厥因何舍此大功，停止追赶？原来其于此时，忽然忆起十四年前，在晋、齐鞌之战中，自己曾追上齐顷公战车，几乎生俘齐侯之事也。当时齐侯因与因右逄丑父互换衣甲位置，韩厥误将丑父当作齐侯抓走，齐顷公得以逃脱。其后便有在盟会宴上，齐顷公当众说“寡人认识将军，只服装换矣”之事，是问罪之辞也。大夫俘虏别国之君，乃为失礼，此周朝之制也。因此本次鄢陵之战，韩厥不愿亲自对郑成公下手，是不欲再有辱君之举，亦谓仁者之风。

    韩厥虽然停止追击，但郑伯奔逃于万马军中，依旧危险万状。大夫石首时为车右，于是提醒郑伯道：“晋军紧追不舍，是因主公帅旗惹眼之故也。当年卫懿公因不撤旗帜，因此战死荧地。主公不如且忍一时之辱，偃旗息鼓，以便脱身。”郑成公大悟，于是命将战车上鼓架推倒，复撤旗帜，收在弓袋之内，以隐藏身份。便在此时，大夫唐苟驱车赶至，对石首说道：“战败之军，最大责任莫过保护君主脱困。大人可保主公速速撤离，留我抵挡追军可也。”于是石首保护郑伯逃离，唐苟只身留在原地阻挡追兵，直至战死。

    复说栾书之子大夫栾鍼，时为晋厉公车右，在中军护卫国君晋侯，于阵前督军观战。忽远远望见楚军之中，令尹子重旗帜随风飘扬，于是向晋侯奏请道：“主公请看，前方红旗之下，便是楚令尹子重之坐驾也。昔我出使楚国，子重问我晋国勇武何所表现，臣答曰‘好以众整，又好以暇’。今两国交兵，不通使者不谓‘好整’，不守信诺不谓‘以暇’，我欲送美酒于楚令尹于战阵，未知主公允否？”晋侯闻言一怔，继而大笑准请。栾鍼大喜拜谢，乃命家甲四人，车载美酒佳肴，持使节直驰入阵中，往见楚令尹子重，再拜言道：“小人家主栾鍼，不敢忘却昔日‘好整以暇’之诺，因身为寡君车右，不能亲至，特命小人馈赠美酒佳肴，以奉贵客。”子重笑道：“栾鍼不忘昔日戏言，可谓君子。”乃留酒遣使，击鼓以战。

    此战自晨至暮，楚军受挫后退，王子筏被俘，楚共王被射瞎一目；郑成公败逃，大将唐苟断后战死。眼见日暮天黑，两下收兵，各自归营。楚共王不顾左右劝谏，忍痛说道：“晋人以为寡人伤目，必然不备，来日偷袭，必获全胜。”司马子反奉命，乃补充车兵步卒，修缮甲械，清理战马，命来日鸡鸣传餐，整装列阵，天明前便施突袭，进攻晋营。一切安排就序，疲累欲死，不能入睡。部下怜其劳累过度，献以美酒，则饮醉酣眠，沉沉睡去。

    然而楚共王心意，却被苗贲皇早就料着。于是入谏晋厉公，今既已获胜，不如施计打消楚王复仇偷袭念头，逼其退军。厉公乃从其谏，便通告全军道：“楚军来日侵早必来劫营，各军务必作好准备，设伏以待。”并故意放松对楚国战俘看守，使其趁夜逃回楚营，报告楚君。楚共王得知晋军已有准备，并布设伏军，心急如焚，立即召见子反讨论对策。未料子反因布置军务过度劳累，醉酒酣眠，呼之不醒。楚共王无奈，又恐晋军来袭，只得命令三军拔营，趁夜向南撤退。退到瑕地之时，子反酒醒，未待楚王赦免，便为令尹子重逼令自杀。

    鄢陵之战，至此以晋军胜利而告结束。时为周简王十一年，六月三十日，晋军进占楚军营地，食用楚军所留粮草，休整三天后凯旋回师。此后未久，晋厉公在宋国沙随重会诸侯，谋划再讨郑国。于是晋、齐、宋、鲁、邾联合伐郑，继而讨伐陈、蔡二国。郑伯以子罕为将，抵御诸侯联军；而子罕以避实击虚之策，出兵夜袭宋、齐、卫三国军营，三国之军先败，于是晋军无功而返。次年春，郑国子驷主动进攻晋国虚、滑二邑，卫国出兵援晋。同年夏，楚国遣公子成、公子寅领兵北上，助郑击晋。此后晋、楚交攻，皆都围绕郑国进行。

    鄢陵之战，是晋楚争霸战争中，继城濮之战、邲之战后最后一次主力军队会战。此战结果，标志楚国对中原争夺走向颓势；晋国虽然借此战重整霸业，但对中原诸侯控制力亦逐渐减弱。此战并无赢家，其实两败俱伤，此后中原更无霸主。鄢陵之战是因争夺郑国而起，但晋国虽胜，却并未征服郑国；战后又多次伐郑，楚国也多次出兵救郑，便成乱局。晋厉公鄢陵胜楚，自以为天下无敌，骄侈愈甚；士燮逆料强敌楚国既消，晋国必乱，由此郁郁成疾，不肯医治，并使太祝祈神，只求早死，未几病卒，子范匄嗣其爵位及封地。士燮实乃圣人之见，其死未久，晋国果然爆发内乱，且一发而不可收。由此便说其乱，自胥童开始。

    胥童乃晋国大夫，姬姓胥氏，胥克之子，以其奸佞便给见宠于晋厉公。早在晋成公六年之时，郤缺当权，谓胥克患有蛊疾，因此罢免其官职。蛊疾者，今之精神病也。胥克从此成为世上首个被宣布患有精神病者，家族亦因此而败落。胥童因此深恨郤氏，谄佞晋厉公者，是欲利用君权报先父之仇也。彼时三郤（郤锜、郤至、郤犨）权倾朝野，张狂霸道，晋厉公亦阴恨郤氏之专横。故此胥童便与晋厉公一拍即合，并为其出谋划策，寻隙谫灭郤氏。

    此日朝议，胥童见三郤不在，乃趁机奏道：“鄢陵之战时，郤至已围郑君，却并车私语多时，终解围放郑君而去，其必有通楚私情。今楚公子熊茷为我所囚，一问之下，便知其实。”厉公答道：“即依卿奏，命卿去问熊茷。”胥童便至禁室来见熊茷道：“公子若欲归楚，当依我一事。”熊茷喜道：“惟命是听。”胥童遂附耳叮嘱，如此如彼，熊茷应允。由是自监中修书，寄送于晋厉公道：“贵国郤氏与楚国子重交善，屡有书信相通，言君侯无道，人心更思襄公。郤至欲奉襄公之孙周为君，以事楚王。臣欲求归，故以此闻于君侯！”书中暗表，晋襄公庶长子名谈，自灵公即立，避居于周，在卿士单襄公门下。后在周娶妻生子，故名曰周。自灵公被弑，人心思慕襄公，是厉公最阴忌之。由是厉公览书大怒，杀机顿起。

    忽一日，晋厉公饮于内宫，欲索鹿肉为馔，使寺人孟张往市中购之，遍求不得。便在此时，郤至自郊外载鹿于车，从市中而过。孟张上前拦住车驾，说明国君欲购鹿肉为馔之意，并径直上前取肉。郤至非但不与，反而大怒，弯弓搭箭，将孟张射死于市中，然后载鹿归府。孟张从人奔回宫中，具报于国君。厉公闻报大怒，说道：“晴天白日，朗朗乾坤；当街杀我寺人，季子何欺孤太甚也！”遂立召胥童、夷羊五等共议，欲以当街射杀君侍为罪，逮捕郤至。胥童进言道：“主公不可！若擒郤至，其以家甲拒之奈何？且郤錡、郤犨闻而必叛，则当年赵穿弑君之事，今日当重现矣。依臣之计，不如将三郤一并除之。”夷羊五趁机附和道：“臣部下见有公私甲士数百人，若以君命夜搜三郤府宅，可保必胜。”话犹未了，早有一人笑道：“今郤至身兼司寇，郤犨又兼士师；三郤家甲倍于公室，若依公策，我群臣皆都休矣！”正是：最忌声势涨天日，便是满门遭祸时！欲问何计斩郤？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长鱼矫老成逃西戎 公孙周少年霸中原

    诗云：可叹雄主姬寿曼，信宠嬖人丧残生。非是奇才出少年，只因师拜单襄公！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晋厉公闻听此言，不由大吃一惊，定睛看时，见说话者正是嬖臣长鱼矫。于是问道：“若依卿策，便当如何？”长鱼矫就而献计道：“不如诈为狱讼，购勇士觑便刺之，夷羊五复引兵在外接应，岂有不可？既有疏虞，亦不殃及主公及我等。”厉公赞道：“卿真妙策！我宫中有力士清沸魋，天纵轻身功夫惊人，兼且力大，可助卿等，成此大功。”由是便召清沸魋至内，与胥童、夷阳五、长鱼矫等人密议，谋划刺杀三郤细节。夷阳五者，厉公嬖臣，因与郤锜争田不过，故深恨之。长鱼矫则与郤犨争地，郤犨将长鱼矫一家全部擒拿，男女同置一车，绑在横木上游市。长鱼矫对郤氏之恨亦可想见，故愿同谋除之。

    逾数日，三郤在讲武堂议事。长鱼矫与清沸魋各以鸡血涂面，假作在当街闹市争斗，扭结到讲武堂来，各诉曲直，争论是非。郤犨当堂审问，清沸魋假作上前禀话，捱近公座，抽出所藏利刃，猱身扑上，刺死郤犨。郤錡见状大惊，急拔佩刀来砍清沸魋，却被长鱼矫跳起接住，一刀刺入左肋；清沸魋再复一刀，正中前心，眼见不能活了。郤至捉空趋出，升车而逃，欲奔回府，组织家甲，复来寻仇。正奔走之间，迎头正遇胥童、夷羊五引八百甲士来到，口中叫道：“奉晋侯诏旨，只拿通敌谋反郤氏，余从不问！”郤至回车欲走，早见一人凌空飞至，直登车顶，剑似长虹，迎面劈来。郤至刚看清来者面目，便觉自己颈上一凉，首级早已落入车中。来者非别，正是刺客清沸魋是也。可叹！郤錡、郤犨、郤至兄弟三个，只因素日骄横跋扈，目无君主至甚；今终因一鹿之争，同一日内皆作无头之鬼。

    当事发之时，中军元帅栾书及上军副将荀偃皆在朝堂，只听宫外街上喧闹，未知发生何事。忽见胥童引兵到来，又见辕木上血淋淋三郤首级，荀偃不觉大怒，喝道：“鼠辈为乱，杀害大臣，又持兵私闯朝堂禁地，是欲造反耶？”胥童见到执政栾书，心中毕竟打一个突，又闻荀偃此语，乃将心一横，命令众甲士道：“栾书、荀偃二人，与三郤同谋反叛，一齐拿下，重重有赏！”甲士乃擒二帅，拥至朝堂。胥童命寺人入宫，请厉公升殿，先以三郤首级呈献，然后奏道：“拿得栾书、荀偃，与三郤同谋，请主公裁决！”厉公吓了一跳，怒道：“三郤谋反，与栾、荀二卿何干？”长鱼矫密奏道：“栾、郤同功一体，荀偃又是郤錡部将，三郤被诛，栾、荀二氏不除，后必为郤氏复仇，主公思之！”厉公道：“一举而杀三卿，朝中空矣，国必动乱，绝计不可。”乃命释栾书、荀偃，还复原职，二臣谢恩辞出。

    长鱼矫见此，复力争于厉公道：“臣闻百姓造乱谓奸，朝臣作乱谓宄。报奸以德可矣，报宄则必以刑。未施惠于民即行杀戮，不可谓德；臣迫其君而不加讨，不可谓刑。德、刑不备，则臣民将乱。主公一时妇人之仁，今赦二卿之罪，并复其原职，则二卿岂肯赦国君哉？终必为乱。”厉公不听。长鱼矫乃回家收拾行李，装载车辆，当夜出城，逃奔西戎。厉公重赏甲士，命将三郤尸首号令朝门，三日方许收葬；其郤氏之族，在朝为官者尽罢归田里。又安抚栾书及荀偃道：“郤氏无君，我故伐之。郤氏既已伏辜，二卿切勿因被执而以为辱，请安心归位就职可也。”栾、荀二人再拜稽首道：“国君讨伐有罪，却免我二人之死，如此大恩，臣焉敢怀怨？”厉公信以为实，由是大喜，不再以二臣为意。乃封胥童为上军元帅，以代郤錡；升夷羊五为新军元帅，以代郤犨；擢清沸魋为新军副将，以代郤至。楚公子熊茷举报郤氏有功，命释放回国。栾书、荀偃羞与胥童等同事，自此称病在家，杜门不出。

    八年闰十二月乙卯日，晋厉公出游到大夫匠骊氏家，上军元帅胥童陪同。匠骊氏者，乃晋厉公外嬖也，极受宠幸，家在太阴山之南，离绛都二十余里。厉公游猎于此，乐而忘返，至三宿不归。荀偃闻说此事，乃私谓栾书道：“昏君无道，我等称疾不朝，岂能长得苟安？且胥童、夷羊五等人不除，恐三郤之祸，不旋踵间便至我族矣！我等手握兵权，宁死于此等宵小之手耶？今昏君在外，兵不过五百；你我但行不测，别立贤君，谁敢不从？”

    栾书闻而叹道：“我家世代忠于晋室，今万不得已，只可为弑逆之事矣！”于是议决，遂以出猎为名，出离绛城，命牙将程滑率车五十乘，甲士八百随从，伏于太阴山左右。自与荀偃二人，乘单车到匠骊氏庄园，谒见厉公道：“楚公子熊茷寄密书来，说楚王欲报前番伤目之恨，将起大兵来伐我也。主公三日不归，臣民失望，众卿特命臣二人迎驾还朝。”厉公闻说楚军来伐，不疑有诈，急命起驾还都，使胥童率军三百前导。胥童领命，引军行至太阴山下，忽然伏兵大起，程滑当先拦住，只一戟将胥童刺死，余众皆都惊散。厉公自后赶至，见状大惊，未等开口，早被栾书、荀偃左右执住，擒下车来，囚于程滑军中。

    晋厉公见此，不由长叹道：“悔不听长鱼矫之言，乃有今日！你二人休道三郤已死，便敢谋反，尚有其他公卿，须容你两家不过！”栾书闻言点头，遂对荀偃道：“主公此言不差。范、韩二氏若闻我等为逆，恐有异言，宜假君命召至，迫其同谋方可！”荀偃答道：“此计甚善！”乃遣使回城，分召士匄、韩厥前来见君。士匄对来使道：“主公若有要事，只顷刻间便可回朝，召集众卿商议，何必非要召至城外！你实话告我，主公今在何处，所召何人，欲议何事？”使者皆不能答。士匄暗道：“其事可疑！”遂遣使归，杜门不出。复使心腹左右打听韩厥是否出城，回报说韩大夫托病辞命。士匄笑道：“此所谓智者所见略同！”

    栾书见范、韩二氏不至，知道此事不能善罢，乃与荀偃暗中商议，命程滑献鸩杀厉公，即于军中殡殓，葬于翼城东门。然后通知诸卿大夫，说国君于射猎之际为野兽所伤，因而暴崩。可叹！晋厉公因仗嬖人诛除三郤，今又因耽于嬖臣而死于卿臣，前后之间，不过月余。士匄、韩厥等骤闻君薨，只得出城奔丧，无人敢问君死之故。殡葬已毕，栾书会集诸大夫共议立君，荀偃举襄公之后姬周，群臣皆都附和。于是便遣荀偃为使，前往京师洛邑，迎公孙姬周以归。公孙姬周是时年仅十四岁，聪颖绝人，志略出众。见荀偃来迎，问其备细，闻说厉公暴薨，来迎自己回国为君，便觉意外之喜，即辞天子及单襄公，同荀偃归晋。

    一路北行，至于清原，见栾书、荀偃、士匄、韩厥一班卿士大夫，齐来迎接。孙周忽觉恐惧，便止而不行，召集众卿问道：“我乃丧家游子，羁旅他邦，本未指望能够还乡，且敢奢望为一国之君乎？但蒙诸卿搜举先君后裔，不得不然而。我闻贵为君者，以命令所自出也！诸公若仅以名奉我为君，而不遵我令，则任卿等自为，不如无君。若卿等肯用寡人之命，只在今日，如其不然，更事他人可也。孤不能徒拥空名于上，以为州蒲之续。”栾书等再拜应道：“臣得贤君而事，敢不从命！”于是启驾还都。诸卿相谓道：“新君非旧君可比！”

    公孙姬周进入绛都，朝于太庙，嗣晋侯之位，是为晋悼公。当初胥童诬谤三郤，说其欲废厉公，迎立公孙周为君，至此一语成谶。悼公即位当日，即责夷羊五、清沸魋等致君于恶、惑乱众卿之罪，命推出朝门斩首；其家属并胥童诸族，俱都逐出境外，不许在晋国留居。又问程滑弑君重罪，命碎磔于市。继而册命八卿，分掌四军：中军之将栾书，荀偃为佐；上军之将韩厥，荀罃为佐；魏相将下军，士匄佐之；士鲂将新军，魏颉佐之。八卿之中，悼公既肯定栾、荀、韩、范旧贵族利益，又提拔魏相，食采于吕；士鲂，食采于彘；魏颉，食采于令狐；赵武，承其父祖食邑。除开赵武，所拔者略疏治民之才，旨在分化八卿。新兴贵族若欲站稳脚跟，必唯晋侯之命是从。晋国中央集权，就在悼公即位第一天完全确立。

    栾书见新君处事如此雷厉风行，极有主见，并不与众卿商议，不由大吃一惊。乃率领群臣谢恩已毕，再拜进奏：“八卿既定，请立公族大夫。”悼公颔首说道：“栾卿所奏是也。我观诸卿，荀家淳朴宽厚、荀会端庄机敏、栾黡果敢刚烈、韩无忌沉着冷静。贵胄之后颇多骄纵，宜由淳朴宽厚长者教之，端庄机敏智者导之，果敢刚烈勇者诫之，沉着冷静贤者正之。以寡人之见，荀家、荀会、栾黡、韩无忌四卿，可为公族大夫，足以依托！”栾书请立公族大夫，无非是欲以拥立大功，使栾家见重于众卿。但见悼公如数家珍，显是早已成竹在胸；且四家公族中并无自己与荀偃，只叙子侄，则必与弑杀厉公有关，于是暗道不妙。

    晋悼公封罢公族大夫，又封诸将。以祁奚果敢且不鲁莽，命任中军尉；羊舌职机敏且有礼节，命佐祁奚；魏绛勇敢守纪，命任中军司马，以严恪军纪。张老明智但不奸诈，任中军侯奄；知铎谒寇恭敬自强，任上军尉；籍偃敦厚恭顺，任上军司马；程郑端庄正直，任乘马御。众将听封，见所任无不称位配德，皆都欢跃，哄然拜谢。栾书与荀偃则大感惊奇，且觉背生寒意，恐惧顿生。眼见面前此一少年，只来国中半日，孤立坐朝，不需股肱臂佐，亦无权力基础，从未踏足晋国，竟对朝政了如指掌，任命群臣信手拈来。两人对视一眼，目光相碰之际，同时想起一人，暗道：“原来如此。此人所学，师自单襄公也。难怪，难怪！”

    对于单襄公之事，历来史载不详，只谓其乃单国国君，极善预测占卜，言无不中。单国乃系周朝王畿内封国，原在陕西眉县，后随周王室东迁至河南孟津。单国之君世为王室卿士，亦乃世袭姬姓伯爵也。据《左传》记载，鲁庄公元年，周庄王嫁女给齐襄公，由鲁庄公主婚，单伯送周女至鲁，以备出嫁。《国语·周语下》中，亦有关于单襄公论述，但都是只鳞片爪，犹如神龙见首而不见其尾者。而所有已知史籍，凡言及单襄公，皆都说其预测人事如神。

    周定王时，单襄公受天子委派，前去宋、楚等国聘问。路过陈国，因见路上杂草丛生，边境亦无迎送宾客驿臣；至其国都，陈灵公随佞臣去会寡妇夏姬，而不肯见周天子使臣。单襄公回到京师王城，回奏国事已罢，于闲谈间对定王说道：“陈侯本人如无亡身之难，则陈国必有覆灭之灾。”两年之后，陈灵公被夏姬之子夏徵舒射死。

    周简王十一年，晋楚鄢陵对决，楚军大败。晋国派郤至为使，到洛阳向简王告捷。王叔简公设宴招待郤至，邵桓公在座，宾主互赠厚礼，谈笑甚欢。郤至遂在席间自夸战功，还在邵桓公面前说道，晋国此番败楚，实际出自自己一手谋划。当日罢宴，邵桓公将与郤至交谈之语诉于单襄公，并且说道：“王叔简公备赞郤至，谓其定能在晋国掌权，故劝我等王室诸卿，多为郤至美言，以便能得晋国照应。”单襄公冷笑道：“俗云‘刀加于颈’，是谓郤至乎。君子不自夸，非仅为谦，是恐掩他人之功也。自强是谓人之天性，但不能无视别人之长也。掩人之功者必积众怨，故圣人尚谦。今郤至位于七卿之下，而将决策之功尽揽于己身，则七卿之怨，其将以何应付？刀已加颈之人，我又何必为其美言哉？”

    至次年春，晋、鲁、齐、宋、卫、曹、邾等国在柯陵结盟，单襄公代表周天子参加，躬逢其盛。柯陵盟会之上，单襄公私谓鲁成公道：“我观晋侯，行路时眼睛望远而不视近，脚步高抬，心不在焉。又观晋国诸臣言止气壮，半吞半吐，郤至依旧自吹自擂。齐国卿臣国佐，出言毫无忌讳。以上诸举，公谓是何征兆？”鲁成公道：“未知也，便请单公明示。”单襄公道：“以此观之，晋国即将发生内乱，其国君以及三郤，恐皆要大难临头矣。甚至齐卿国佐，也有灾祸。”鲁成公惊奇问道：“却是为何？”单襄公道：“其身处淫乱之齐，却喜直言，明指他人过失，则必招人恨。只有善者，才能接受指责，齐国淫乱，有此善者乎？”此次会盟，单襄公一口气预言五个人命运。晋厉公回国不久，就使嬖臣诛杀三郤；次年晋厉公复被栾书弑杀，葬礼只用一车四马，不依诸侯之例。便在同年，齐灵公诛杀上卿国佐。

    由此单襄公所有预言，不到三年之内就全部实现，无不奇验。单襄公先知之能，尚不止此。其在公孙姬周尚在婴儿之时，便相出其命格非凡，并收其为徒，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又预言其将来定会成为晋国中兴之君。结果晋厉公被弑，国中无主，晋人果然迎回姬周，立为国君。两千余年来，史家及诸子百家，皆对单襄公预言之术充满兴趣，并一直试图进行理性解释，但无一能得其解者。且其弟子姬周，十四岁冲龄便为君王，驾驭晋国众卿豪族如同反掌，如此本事何来，亦成千古迷案。闲言少叙，书接前文。且说当初晋文公重耳复国之时，朝中便形成十一勋族，分别乃是：胥、籍、狐、箕、栾、郤、伯、先、董、韩、羊舌。至悼公即位之时，此十一族虽然先后凋零不少，已余凤毛麟角。但所存余者，更因逐步并吞已死勋臣之权，便即愈加强势。由此常与公室争相抗衡，使身为晋侯者如处棘丛。

    自从厉公自取灭亡，导致公族衰微，已禁不起更大风波。为挽回公族衰败颓势，故晋悼公即位后便乾纲独断，不依赖任何一家卿大夫势力，且一改自献公时“不蓄公子”国策，大力提升公族地位，强化公族力量。由是确立四家公族之后，又连行四事，革新朝政。其一使至亲公族居于国内，鼓励公子从军，建功立业；其二对祁氏、羊舌氏失势卿族大力扶植，使两大宗族满门朱紫；其三团结栾、韩两家，偏袒极为明显，维护甚至纵容；其四允许栾、韩、羊舌、祁四族屯积财货，招募私兵，以与厉公时数家旧族抗衡。肯定栾氏者，是为保卫晋宗也；团结韩家者，是因韩厥与晋同宗，且忠于国，故培植韩氏以补郤氏之缺也。

    晋悼公虽只有十四岁，却已深谙权谋之术。因立足未稳，故暂不追究栾书弑君之罪，只归罪于程滑、夷羊五。但悼公即位当日，便以宗庙之大宗主自居，尽收韩、栾、祁、羊舌之众，迅即掌控大权，获得国人广泛支持，栾书便立即陷入孤立无援困境。其后仅半年间，晋悼公再度阅兵，调整八卿。哪八卿？乃是中军元帅韩厥，荀偃为佐；上军元帅智罃，范匄为佐；下军元帅栾黡，彘鲂为佐；下军元帅令狐颉，越武为佐。由此变化看出，栾书失踪，提拔其子栾黡为卿。韩厥扶为正卿，荀偃原职未动。史谓栾书自动辞职，并荐韩厥以代己位，未必尽然也。韩厥历经灵、成、景、厉四朝，果敢坚毅、克己奉公、无畏权贵，长期超然于权力斗争之外，而且坚持原则，可谓纯臣。悼公拔其为正卿，其实谓曰：“我之用人，只看其才，不论家世也。”其后未几，栾书惊忧成疾，郁郁而卒，有人谓是弑君之报。

    韩厥执政，欲报故主赵盾大恩，遂私奏悼公道：“臣等皆赖先世之功，得参晋政。然先世之功，无有大于赵氏者：衰佐文公，盾佐襄公，俱能输忠竭悃，取威定伯。灵公失政，被弑桃园；景公嗣立，称赵氏弑逆，追治其罪，灭绝赵宗。幸赵氏有遣孤赵武尚在，主公今日赏功罚罪，何不追录赵氏之功，以安功臣之后？”悼公准奏，命召赵武入朝，加拜为司寇，自此赵氏复为晋国之卿。赵盾能于绝嗣之后复延其宗，固是赵氏阴德福报，亦是韩厥知恩图报，不忘旧主之故也。其后三家分晋，韩氏能独得一国，不亦今日阴德所积，复报与己之后代乎？此乃后话，按下不提。晋悼公既立赵武，遂复召赵胜于宋，以旧日封国邯郸畀还之。赵胜者，是为邯郸大夫赵穿之孙，赵旃之子，亦是赵朔之侄，赵武从兄也。属于晋国赵氏旁支，后世称为邯郸氏者。时因栾书之死，满朝公卿大夫皆畏，见赵氏复立，于是心安。

    悼公既立赵氏，又正诸卿群臣之位，贤者尊之，能者使之，录功赦罪，各称其职。因大聚众臣，成竹在胸，器宇轩昂言道：“邲之战，魏锜助荀首俘楚榖臣及连尹襄老，使子羽（即荀罃）免于难。鄢陵之战，魏锜又射瞎楚子，大败楚军。安定晋国，魏锜之功大，其族竟无人显赫。士鲂乃士会幼子，范燮胞弟。范武子制法度以安晋，遗用至今；范文子亲躬国事，使诸侯归附。彼父子之功，岂能忘却？昔晋讨赤狄，秦人伐我，魏颗克敌于辅氏，功在社稷，今秦尤惧，其子岂可不被重用？”一席话慷慨说毕，众皆叹服。

    于是重整四军，再定八卿。使韩厥为中军元帅，士匄副之；荀罃为上军元帅，荀偃副之；栾黡为下军元帅，士鲂副之；赵武为新军元帅，魏相副之；祁奚为中军尉，羊舌职副之；魏绛为中军司马，张老为候奄。韩无忌掌公族大夫，士渥浊为太傅，贾辛为司空，栾纠为亲军戎御，荀宾为车右将军，程郑为赞仆，铎遏寇为舆尉，籍偃为舆司马。百官就职定位，然后大修国政，蠲逋薄敛，济乏省役，振废起滞，恤鳏惠寡，百姓大悦。

    晋国局势变革，诸侯皆都紧密关注，拭目以待。季孙行父谓鲁成公道：“公孙姬周乃单襄公之徒，才兼文武，高深莫测。今其承嗣晋侯之位，晋之伯业必然复兴。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色，主公何不率诸侯之先，与晋伯请成歃盟乎？”鲁成公深以为然，乃在行父陪同下亲赴绛城，主动与晋侯会盟。悼公亲迎出城，热情招待，与鲁成公并车而行，季文子行父感服。晋悼公复遣范宣子士匄为使反聘鲁国，季文子做媒，以杞桓公之女嫁与悼公。晋悼公对诸侯一视同仁，使杞、滕、曹、邾、薛、莒、小邾等小国与诸侯并列，恍如成康之世。

    晋悼公新政效果立竿见影，短短数月，晋国朝政井井有条。其治国之道、御人之术驾轻就熟，非但群臣瞠目结舌，中原诸侯亦都竞相归附。当此之时，晋悼公不满十五岁。楚共王闻说晋国复兴，坐立不安，便发书郑伯，使郑攻宋，占其朝郏；又命子辛会合皇辰，入侵宋国郜城，继而攻占幽丘、彭城。当时宋桓公后裔鱼氏、向氏、鳞氏流亡于楚，俱称桓氏，楚共王付予兵车三百乘，使据彭城，作为争霸中原据点。桓氏返宋之后，楚、郑两军就此班师，各自回国。华元对桓氏极为忌惮，使老佐、华喜叔侄发兵攻打彭城。围城数月，老佐战死，彭城不克。楚共王命子重伐宋以救彭城，华元无奈，只得遣使告急于晋。晋悼公集众卿计议，韩厥道：“欲求得人，必先勤之，成霸安强，自宋始矣！”悼公道：“善。兵发彭城！”

    楚王未料晋国大乱初定既敢出兵，急令子重北上迎敌。晋侯亲征，驻军于台谷，遥控战局。晋、楚两军会于靡角，交兵三合，楚军不敌，子重只得率军退却。冬十二月，晋悼公与崔武子、孟献子、宋平公、卫献公、邾宣公会盟于虚帄，谋划救宋，对诸侯表态道：“军围彭城，不克不归！”来年开春，令栾黡发兵围攻彭城。齐、鲁、卫、曹、莒、邾、滕、薛各自出兵，与晋国下军会合。正月二十五日，栾黡率九国联军力攻，彭城将破。子重见大势已去，只得引楚兵南还。绝望之中，鱼石、向为人、鳞朱、向带、鱼府等桓氏诸将投降，彭城复归宋国。悼公以诸桓叛国之罪，将其举族迁于瓠丘。由此宋戴公后裔华、乐、老、皇四氏因向晋得存，桓氏向楚而亡；彭城之战，桓氏再遭重创，昔宋桓公六族只余向氏一支。

    当时宋国六卿，乃是右师华元，左师向戌，司马华弱，司徒华喜，司城公孙师，司寇乐裔。其中戴公家族占据六卿之四，族大权重，是以华元为首。彭城之战，戴族复借助晋国军力，巩固其既得利益。戴族因对晋侯感恩戴德，故于此后六十年间，华元、乐喜、向戌、公孙忌、乐祁、乐溷历任宋国上卿，皆尊晋国为伯。直至七十年后，乐祁子梁客死太行，宋国方始叛晋。晋悼公一劳永逸，令宋国甘心追随晋国七十载，可谓以小博大，实是通天彻地之能。诸侯盟军围攻彭城之时，齐国因与楚国旧交已久，故而抗盟。于是彭城之役结束，晋国又率诸侯伐齐，兵至临淄城下。齐灵公知道楚国无力来救，乃从晋盟，并使太子光为质。

    彭城息兵百日，韩厥、中行偃奉晋悼公之命，大起中军伐郑，迅速深入郑境。郑国只得收缩兵力，撤朝郏之军，解除对宋国军事压力。韩厥、荀偃猛攻郑国，陷其外城，郑军退入新郑死守。晋国精锐涌入外城，在澞水边击溃郑国步兵，耀武扬威一番，扬长而去。崔武子杼、孟献子仲孙蔑与曹、邾、杞联军驻扎于鄫，晋军离开新郑，与联军会和；晋悼公莅临孙氏，令韩厥南攻陈、楚。楚军闭门不出，晋军大掠焦、夷二县以归，此是自召陵之盟百余年来，楚国本土首次遭到北方敌国攻击。至此仅半年间，晋军在少年国君悼公指挥之下，破彭城，围新郑，攻焦夷，声威大震。然而既便如此，郑成公坚持忠于楚国，不肯降晋。

    是年秋，楚共王遣公子任夫救郑，避实就虚攻打宋国，侵其吕、留。郑国遂再次侵宋，占其犬丘。兵连祸结半载，至来年夏，郑成公重病不起，子驷请成公弃楚从晋。成公怒道：“楚王以救郑故亲临鄢陵，损其一目。子欲使寡人叛楚，于心何忍？听我遗言，后世凡为宋君者，则必誓忠于楚！”嘱罢，乃溘然长逝。公子喜字子罕，乃奉太子姬恽即位，又名髡顽，是为郑僖公。子罕为冢卿当国，子驷居次为政。其后晋卿荀罃率上军伐郑，郑国人无不畏惧。众大夫请弃楚从晋，子驷不从，必依先君遗命，继续与荀罃周旋。

    荀罃见久攻新郑不下，乃照会各国，与宋卿华元、鲁卿仲孙蔑、卫卿孙林父，及曹、邾之使会盟于戚，商讨征郑之策。孟献子仲孙蔑献计道：“可筑城虎牢，以逼郑降。虎牢地处郑国北部，距新郑仅数十里之遥，踞虎牢而伐新郑，朝发而夕至矣。”荀罃道：“藤、薛、小邾之使未至，必齐侯之故也。寡君之忧，岂止在郑？亦在齐耳！崔子未至，岂可避齐？我当回复寡君，而请于齐。齐人若允，当筑城虎牢，以战郑国；若不允，彼有异志，则战在齐。”正是：助楚为虐非仅郑，更有齐侯善骑墙！欲问齐侯态度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为伐吴婴齐舍邓廖 因向楚子驷弑僖公

    诗云：车战射御教吴人，从此东南起征尘。组甲成擒名将死，应悔当年族巫臣！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荀罃召集诸侯伐郑，齐侯不与会盟。孟献子仲孙蔑进言筑城虎牢以困郑国，荀罃恐齐侯居中为难，遂遣使回报晋悼公，请问方略。悼公质问齐国，齐灵公乃派崔武子前往戚邑参加会盟，并撤回对藤、薛、小邾等国用兵。智罃、崔杼、华元、仲孙蔑、孙林父及曹、邾、藤、薛、小邾，共十一国代表再会于戚，复议筑城虎牢，诸侯皆从。于是联军始在虎牢筑城，困郑长达半年，荀罃只屯兵于北疆。郑卿子驷騑起初拒不投降，并欲利用地利优势拖垮联军，迫其自退。但闻诸侯联军已在虎牢修建城池，以作长期驻守，由是便如晴天霹雳。左思右想无可奈何，驷騑被迫放弃成公遗嘱，遣使向晋国表示投诚。

    列位看官！你道齐灵公因何不参与戚之盟，且派兵攻打藤、薛、小邾？且听说话人补叙道来。齐灵公全谥为齐桓武灵公，姜姓吕氏名环，齐顷公之子也。姜环早于晋悼公六年即位为君，即位后并尊晋厉公为霸主，先从伐郑，又从伐秦，屡次参加盟会征伐。灵公六年，派上卿国佐与晋侯等同盟于戚，同年冬又派上卿高无咎与晋大夫士燮约会吴王于钟离。七年，晋、楚鄢陵之战，灵公派国佐与高无咎帅师助晋。战后，国佐又与诸侯伐郑。八年夏，国佐随灵公伐郑，与诸侯盟于柯陵。会盟期间，国佐畅所欲言，褒贬善恶，无所避讳。单襄公私下劝道：“子立于淫乱之国，而好尽言，招怨之本也。若不知止，祸将至矣。”

    单襄公实乃预测大师，不幸一语言中。国佐回国之后，便因“好尽言”而招来杀身之祸。此事起因，正是由于齐国内宫淫乱。时有大夫庆克，长相俊秀雄伟，因与灵公之母声孟子私通。庆克经常男扮女装，与妇女蒙衣乘辇出入宫中，私会国母，只以为无人能识其中奥妙，却不料被大夫鲍牵偶尔瞧破。鲍牵不敢声张，自觉与上卿国佐交厚，便将此事当作笑话告知。国佐却毫不隐讳，竟召庆克至府，正言厉色论说此事，责其淫乱后宫，辱及国君，实犯灭族毁家重罪，劝其悬崖勒马。庆克丑闻既泄，且国佐义正辞严，无可反驳，由此怀羞抱惭在家，长久不敢入宫。国母声孟子暗遣侍者前往庆府，责怪庆克薄情寡义，始乱终弃。

    庆克不敢隐瞒，向侍者诉说丑事已发，被上卿国佐责备之事，亦都说之。侍者回报，声孟子闻而大怒，由此深恨鲍牵、国佐，欲寻机害之。是年夏，恰逢国佐随灵公与诸侯盟于柯陵，命上卿高无咎及大夫鲍牵守国。会盟已罢，灵公还国，母声孟子当即进谗道：“我儿去赴盟会，高、鲍二人守城，将不纳君还国，欲改立公子角为君。未料我儿福大，提前还国，出其不意，故使其奸计不成。此事另有国佐同谋，皆知备细。”国母此言，灵公初时尚且不信，但回思国佐在柯陵之会期间言论，转又深以为然，大怒道：“老贼竟敢乃尔耶！”

    于是灵公听信谗言，立下杀手。当年七月，便将鲍牵施以刖刑，又逐高无咎出齐。于是高无咎奔莒，其子高弱大怒，便以卢地叛齐，就此引发齐国大乱。书中暗表，高氏乃是齐国公族，与国氏同受周天子策命，世袭齐国上卿，号称天子二守。国、高二氏皆都出自姜姓，夹辅同姓吕氏（齐侯）世守齐国，轮流执政；其任命由周天子直接授予，凡齐国政务，皆由国、高二卿与吕氏共同裁决。齐桓公时，管仲便以下卿身份，在上卿高傒支持下，方得执掌齐政数十年，助桓公九合诸侯，成为春秋第一霸主。故说国、高二氏若反，齐国必至大乱。

    闲言表过，书归正文。且说齐灵公驱逐高无咎，由此激怒其子高弱，举卢地反齐。齐灵公自然不肯示弱，便使崔杼、庆克为将，率师围卢。当时晋悼公正率诸侯围郑，国佐率齐师随征，听到此信，便以赴国难为由，请求归国。国佐率师至卢，立杀庆克，并以谷地叛齐。至此国、高二卿皆反，灵公无奈，只得与国佐盟于徐关，复其上卿之位，而使国佐之子国胜人晋告变。十二月，卢人降齐。九年春，灵公使士华免刺杀国佐，同时又使清人暗杀国胜。次子国弱惊惧，出奔鲁国。不久灵公复命国弱返齐，承嗣国氏。

    齐灵公九年，栾书与荀偃弑晋厉公，改立晋悼公。灵公派崔杼与晋悼公等同盟于虚朾，并在此数年间听从晋侯号令。因见晋悼公年幼，齐灵公始有不尊晋国之意，但仍怀畏惧。晋悼公元年，帅诸侯围宋彭城，齐国未曾参与，晋国讨齐，齐灵公使太子光到晋国为人质。灵公十一年秋，晋大夫荀罃与诸侯大夫会于戚，齐又不至，且以兵胁迫滕、薛、小邾，不使三国参加。荀罃拟在虎牢筑城以迫使郑国就范，但认为须获齐国同意，以防其叛盟。经仲孙蔑之请，鉴于荀罃之言，晋悼公遣使问罪，齐灵公只得派大夫崔杼为使，与荀罃等诸国大夫会于戚，遂城虎牢，郑国服晋。由此书接前文。可见此时，齐国尚不敢公然抗晋。

    便说郑国归附，晋悼公信心大增。恰当此时，吴国遣使来报，楚国令尹子重率兵攻吴，遭受惨败，子重羞愧致死。子重者，芈姓熊氏，名婴齐，字子重，楚穆王之子，庄王之弟，共王叔父是也。初任左尹，曾率领楚国右军参加邲之战，大败晋军。楚共王即位，子重任令尹，安定内部，远伐卫、鲁。与蔡、许、鲁、秦、宋、陈、卫、郑、齐九国大夫盟于蜀（今山东泰安西），称霸中原诸侯。因与司马子反合谋，杀害巫臣族人，夺其家财，导致巫臣报复，向晋景公献策，使晋吴结好；并助吴国练兵强军，自此一致对付楚国。

    鄢陵之战，楚军失败，子重欲委过于人，并趁机公报私仇，故而暗示子反自杀谢罪。楚共王派人劝阻不及，终至子反自杀，由此楚国栋梁摧折。此番晋悼公率诸侯联军伐郑，荀罃筑城虎牢，子重不敢北上正面抗击晋军，便引兵攻打吴国，以此打击晋军联盟。由是全力出击，一路势如破竹，顺利攻克鸠兹，继而陈师衡山。子重以为吴国不堪一击，不由志得意满，遂大宴众将，使副将邓廖帅组甲三百、被练三千继续侵吴，自己凯旋而归。邓廖者，楚之大夫，因为贤德，被国人号为良才。既奉令尹之命，只得引兵向东进击，未料却中吴人埋伏，一战而败，邓廖自己亦被生擒。楚军几乎全军覆没，逃回本国残兵，只余组甲八十、被练三百。三日之后，吴军乘胜伐楚，轻易攻取驾邑。楚人皆归罪令尹，子重遂抑郁而卒。

    晋悼公闻报大喜，对众说道：“楚王所依仗者，子反、子重而已。今二子俱亡，楚军无可惧也。”于是照会诸侯，约于六月会盟鸡泽，磋商共伐楚国。为表示诚意，特派士匄争盟于齐，荀会候吴子于淮水。至期，除吴王寿梦因路途遥远未至，其余诸侯国君或大夫代表尽皆到场。六月二十三日，晋悼公与单顷公、宋平公、郑僖公、鲁襄公、卫献公、莒犁比公、邾宣公、齐太子光，并齐鲁附庸小国诸侯，正式会盟于鸡泽。陈成公使大夫袁侨前至鸡泽，向悼公求援，以示归附。因陈国为楚庸年久，此番竟主动归附晋国，实属意外之喜。晋悼公大喜，当即表态，愿与陈国荣辱与共，并与袁侨歃血为盟，请诸侯以为见证。

    会盟典礼已毕，晋悼公于鸡泽阅兵，诸侯并各国大夫皆从。忽悼公之弟杨干趋于阅兵台下，向兄长告状道：“魏绛杀我御者，请主公为我出气报仇！”悼公怒道：“寡人既掌晋国，复主盟诸侯，本以为荣。既辱杨干，是欺寡人也！今必杀魏绛，以儆对盟主不敬者！”当即便要下令，命处决魏绛。羊舌赤当时侍产身侧，见杨干面现诡诈之色，估计事出有因，便附耳轻声谏劝悼公道：“魏绛一心为公，谁人不知？杀杨干之仆，必另有隐情。且使人察明回报，再杀不迟，以免众卿不服，且寒功臣之心。”悼公由是冷静，命传魏绛。

    未待传令官出发，魏绛已至台下帐外。将撰就谢罪表章呈递令官，请其转呈，便欲拔刀自杀。士鲂、张老二卿时在帐外，急上前止住魏绛道：“主公未曾传命问罪，卿何至急躁如此！”说话之间，传令官已将奏章递至台上，呈给晋侯。悼公阅毕，才知杨干御者不守军纪，在阵中任意驱驰，扰乱队伍，故被司马魏绛戮之。晋悼公急忙下台，回至帐中，将张老唤至，详问实情，果如魏绛所奏，并无虚言。悼公姬周遂脱己履，跣足而出，至帐外扶起魏绛，说道：“我重手足，卿重军法。寡人未尽为兄之责，以至杨干纵其御仆跋扈，违反卿之军法。违法当斩，卿有何罪？皆寡人之过也。卿若以死谢过，正是再加重寡人罪孽耳！寡人请罪，卿其收刀入鞘可乎？”魏绛乃收刀入鞘，再拜而起，旁观诸将及众军无不感戴。

    鸡泽之盟后，晋悼公班师回国，专门设宴招待魏绛，并以其替魏颉为卿。复以张老代魏绛为中军司马，士富代张老为侯奄。于是重置八卿，乃是：中军元帅韩厥，中军佐中行偃；上军元帅智罃，上军佐范匄；下军元帅栾黡，下军佐彘鲂；新军元帅赵武，新军佐魏绛。中行偃者，即荀偃也；智罃者，即荀罃也；范匄者，即士匄也；彘鲂者，即士鲂也。因此时皆以封地为氏，故与旧时称呼便即不同，并非说话人叙述颠倒，前后不一也。自此之后，魏氏大宗始为上卿；全凭魏绛斗胆，一刀砍了杨干御仆，又遇明君，便砍出一门卿相来也。

    中军尉祁奚年七十余，告老致政，悼公问可代其职者。祁奚答曰：“莫如解狐。”悼公惊问：“孤闻解狐与卿有仇，何以举之？”祁奚答曰：“君问何人可代臣职，非问何人为臣之仇也。”悼公命召解狐，但未及拜官，狐已病死。悼公复问祁奚道：“解狐固有才能，奈何其寿不永。除此之外，更有何人？”祁奚奏道：“既解狐已死，其次莫如祁午。”悼公复惊问道：“祁午者，岂非卿之亲子耶？”祁奚答道：“君问解狐之外谁可任军尉之职，并非问其人是否臣之子也。”悼公赞叹不止，遂又问道：“今中军尉副羊舌职亦不幸病死，以卿识人之能，请为寡人并择贤者以代。”祁奚对曰：“羊舌职有二子，长子曰赤，次子曰肹，二人皆贤，惟君所用。”悼公从奏，便以祁午为中军尉，羊舌赤副之，诸卿无不悦服。

    晋悼公重置八卿之后，严军纪而恤民力，治律历而行礼法，于是晋宗谐睦，举国大治，惠及中原。史载悼公因在洛阳王城长大成人，故虽为晋君，乃僭天子之尊，联宋纳吴，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将晋国霸业推至巅峰。终晋悼公一朝，晋国镇齐、慑秦、疲楚，天下不能与之争衡。后世学者全祖望，甚至将晋悼公列为春秋五霸之一，时人多有推许者焉。

    公元前572年，周简王姬夷因病薨逝，共在位十四年。子姬泄心继位，乃为周灵王。周简王在位期间，周王室天子威权早已荡然无存，天下诸侯只知晋、楚霸主，更不知周王。便在此年，楚共王怒失陈国，归罪于新任令尹壬夫，因而杀之，复用其弟公子贞字子囊，代为令尹，并大阅师徒，出车五百乘伐陈。当时陈成公妫午已逝，世子妫弱嗣位，是为哀公，因惧楚国兵威，复背晋附楚。晋悼公闻之大怒，欲起兵与楚争陈，忽报无终国君嘉父遣大夫孟乐来朝。乃升殿接见，问其何来。孟乐进献虎豹之皮百个，言说无终国君仰慕晋德，情愿率西方诸戎受盟内附，如当年奉事晋文公之故事。悼公集诸将商议，众卿皆谓戎狄无亲，不如伐之。惟司马魏绛力排众议，说欲南定荆楚，必要西和诸戎，以免后顾之忧。

    悼公为自众议，于是故意问道：“卿言戎可和乎？因何而作是论耶？”魏绛见问，乃叠起右手五指，如数家珍道：“以臣论之，和戎之利有五：戎与晋邻，其地多旷，贱土贵货，我以货易土，可以广地，其利一也；侵掠既息，边民得安意耕种，其利二也；以德怀远，兵车不劳，其利三也；戎狄事晋，四邻震动，诸侯畏服，其利四也；我无北顾之忧，得以专意于南方，其利五也。有此五利，君何不从？”众卿闻而皆服，晋悼公由此大悦。于是即命魏绛为和戎之使，同孟乐至无终国见其国王嘉父，代国君悼公致意。嘉父甚喜，乃号召山戎诸国皆至无终，歃血定盟。其盟辞曰：“今晋侯嗣伯诸侯，主盟中华，诸戎愿奉约束，捍卫北方。不侵不叛，各保宁宇，如有背盟，天地不佑！”魏绛以此盟约回报，悼公大喜。

    公元前569年，是为鲁襄公四年。是年春，鄫国难以立足，乃依鲁国上卿季文子之策，请求投降依附鲁国。莒、邾两国以为鲁国行为霸道，不合周礼，恐将来难免也为其吞并，由此两国结盟，反对鄫国属鲁。鲁襄公遂与大夫孟献子专程如晋，请于晋悼公道：“鲁国地域褊窄，贡赋不足晋国之用；而鄫国不向上国纳贡，故我欲得鄫国贡赋以献上国，不亦可乎？”晋悼公听罢大笑，便准其君臣所请。同年十月，莒国、邾国从东西两面出兵，进犯鄫国，以伐其降鲁之罪。鄫国求援于鲁，鲁襄公遂派大夫臧孙纥为将，前往援鄫。那臧孙纥身材矮小，喜穿狐皮棉袄，貌不压人，智计不凡。因不援鄫危，反率军攻入邾国，创“围邾救鄫”战例。未料狐骀一战惨败，鲁民束麻迎接阵亡将士，竟成后世丧葬习俗，谓曰披麻带孝。

    鲁邾大战同年夏，楚人以背楚附晋为由，发兵进攻陈国，同时命陈国附庸顿国伺间袭扰。为此陈人暴怒，不顾楚师来伐，反而发兵包围顿国，顿子逃亡入楚。顿国者，乃是周武王灭商之后所封，姬姓子爵，建国于淮水中上游地区。故亦称顿子国，都城在今河南商水县顿国故城，后为陈国所迫南迁，便号南顿，今河南项城南顿镇是也，与陈、项、沈三国相邻。顿国自从建立以来，稳定度过西周及春秋早期，自春秋中期始在陈、楚、鲁、宋、晋等大国争霸夹缝中艰难生存，或失或续，到公元前496年终为强楚所灭，此乃后话。

    越明年，乃楚共王二十三年，吴王寿梦派大夫寿越赴晋，解释不会鸡泽之故，并请修好。是年秋，晋率盟国诸侯与吴王寿梦会于戚，命各国戍陈以备楚。楚共王再次出兵，先遣使质问陈国叛楚原因，陈侯答复来使道：“贵国令尹子辛屡侵我小国，以满足其私欲，奉之不足，由此叛焉。”楚共王闻报大怒，立杀子辛壬夫。楚为失陈而杀令尹，此事非同小可，可见楚王对陈国重视程度。然而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陈侯对此毫不理会，仍参与晋吴戚之盟会，故才有晋悼公命令诸侯戍陈之举，以防楚共王对陈国之报复也。

    晋卿范宣子士匄见悼公命诸侯派兵戍陈，权衡得失，乃进言道：“我丧陈矣。楚王杀子辛以固陈盟，可谓用心尽矣。陈背楚而从我，楚王为讨贰而立子囊为令尹，必改其前行，而疾于讨陈，无果不休。陈近于楚，其民朝夕有急，我能不往救乎？有事，非吾事也；无之而后可。”其意甚明，是主张放弃陈国，干脆让给楚王，以免鞭长莫及，疲于奔命，成为包袱也。晋悼公知其所言为实，但恐因此而使诸侯失望，故不肯应。当年冬，楚子囊不顾诸侯戍守，率军攻陈。鲁、陈、卫、曹、莒、邾等国驻军谋救陈国，然陈国执政大夫庆虎、庆寅兄弟早欲背晋向楚，故意在迎战楚军时卖阵，使陈公子黄被楚军所执。陈哀公担心国内众卿另立新君，乃自盟会之地逃归。因拗不过庆兄弟，又为救回自己兄弟子黄，只得背晋附楚。

    楚令尹公子贞既得陈国归降，便乘胜移兵伐郑。因闻虎牢已备关隘，有兵戍守，遂不走汜水一路，却经由许国，直望颍水而来。早有细作探马报至郑国，郑僖公髠顽大惧，遂集六卿，并诸大夫共议拒敌之策。哪六卿？乃是公子騑字子驷、公子发字子国、公子嘉字子孔，此三卿俱是郑穆公之子，于僖公乃为叔祖一辈；又有公孙辄字子耳，乃公子去疾之子；公孙虿字子蟜，公子偃之子；公孙舍之字子展，乃公子喜之子。此三卿俱是穆公之孙，各袭父爵为卿，乃为僖公父叔一辈。这六卿平素轮番执掌郑国朝政，且都是父祖尊行，因此不免倚老卖老，有些自尊自负。偏偏僖公髠顽虽然年轻，却生就心高气傲，对此六卿不甚礼敬，以此君臣之间积不相能，各不相得。上卿公子騑尤为凿柄，竟与侄孙国君势同水火。

    僖公见众卿大夫到齐，于是言道：“楚军降陈，乘胜而来，其势不可当也。若以寡人主意，不如据险坚守，以待晋军来救，未知众卿意下如何？”话犹未落，公子騑立即开言反驳道：“谚云，远水不能救近火，晋都距此千里之遥，何能说来就来？不如从楚。”僖公不悦道：“今日从楚，则晋师明日又至，何以当之？”公子騑道：“先君有言，楚国有大恩于郑，郑国千万莫要背楚。郑国地处中原，夹在晋、楚两强之间，为其相互争夺，年年受兵。晋与楚谁怜我者？我亦何择于二国？惟强者事之耳！今后请以牺牲玉帛待于境外，楚来则盟楚，晋来则盟晋。两雄并争必有大屈，强弱既分，吾因择强者而庇民焉，不亦可乎？”僖公怒道：“若如驷言，郑则朝夕待盟，无宁岁矣！”遂不听子驷，决定求援于晋，问谁可为使。

    诸卿大夫见问，皆都低头，不敢接言。僖公怒道：“众卿既不敢去，寡人亲去晋国借兵可也。”于是负气登车出城，亲往晋国。当日夜宿驿馆，未料公子騑竟然派人紧随在后，假扮盗贼，趁夜潜入驿馆，将郑僖公刺杀。御者载僖公尸体还都，公子騑假作痛哭，遂扶僖公之子姬嘉理丧主葬，登基为君，是为郑简公。姬嘉当年只有五岁，人事不知，只得听由正卿公子騑专权。乃派使臣去楚营求和，说道：“楚君有恩于郑，此次盟于晋，全是僖公主张。今新君即位，郑国愿与楚重缔旧盟，悉听尊命。”公子贞准许郑国求和，结盟班师。

    晋悼公闻说郑国弃晋从楚，恼怒异常，因韩厥年迈，遂派荀罃率兵伐郑。未料晋兵刚到虎牢，公子騑早已安排边关备好礼物，派使臣赍以前往晋营，请成约盟。荀罃许其求和，与郑国结盟班师。晋军前脚刚走，楚共王又率兵伐郑，讨其叛楚从晋之罪。楚国兵马刚入郑境，南边亦早备礼以待，郑使又到楚营求和。楚共王许其求和，与郑国结盟以归。晋悼公又闻郑人叛晋从楚，勃然大怒道：“郑人如此顽皮，反复无常，兵到则从，兵离又叛。欲使其久服，当用何法？”当时韩厥已致仕退休，荀罃升为中军元帅，乃献计道：“此事易也。我有四军，可出三军，以两军轮番出师伐郑，再用一军牵动楚师。楚师疲奔于劳，则焉能复与我争郑哉？此谓以逸待劳之计，再兼虎牢关上诸侯之兵，楚国无能为也。”晋悼公喜而从之。

    便在此时，郑国内部发生政变。由于公子騑谋害僖公，自以为行事严密，未料其后刺客过于张扬，大摇大摆出入其府，恰被僖公御者认出，于是弑君之谋就此暴露。郑国诸公子大恨，一起密谋，准备杀死公子騑，以为僖公报仇。由于诸公子毫无斗争经验，且都家仆众多，良莠不齐，于是提前泄密，被公子騑发觉。子驷意毒心狠，先下手为强，便施一计，将诸公子聚而杀之，斩尽杀绝。从此公子騑挟持幼主简公，独揽郑国大权，只手遮天，目中无人。对于晋楚外交，则推行“墙草随风”政策，择其强者而服之，以维持郑国生存。

    当时在郑国境内，由于君弱卿强，宗室及贵族之间相互争夺土地奴隶，无所忌惮，致使大批奴隶逃往他国，并由此造成大批土地荒芜，无人耕种。公子騑执政，便强力推进整治田地之间沟洫，以纠正土地边界。百亩土地之间水渠谓之沟，万亩土地之间水沟谓之洫，是谓沟洫也。而在整治土地沟洫之时，公子騑乘便利用职权，扩大自家田地，就而侵夺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等族土地。于是各家贵族无不愤怒，皆对公子騑之强横霸道极度不满。

    郑国最终附楚，并在楚军支持下与晋国开战。战争伊始，公子騑便利用权力减少大夫尉止车乘，又派心腹抢夺尉止俘虏，据其战功以为己有。尉止胜而无功，由此对公子騑非常不满，恨之入骨，由是暗中联络司、堵、侯、子师诸大夫家族，各带家兵，攻打执政大臣所在西宫，杀死执政大臣公子騑、司马公子国、司徒公子耳。继而又攻打北宫，劫持郑简公。公子騑被杀，大夫公孙虿、子西、子产等人惊惧非常，各领家甲纷起，迅速平定尉止叛乱，救出简公，诛夷其族。郑简公遂纳子产之荐，任命公子嘉字子孔，为郑国执政上卿。

    当此之时，晋悼公命智罃为中军元帅，治兵于曲梁，三分四军，定更番之制，以疲楚国救郑之兵。智罃乃祭旗誓师，坛下分立三军：第一军上军元帅中行偃，副将韩起，鲁、曹、邾三国以兵从之，副将范匄接应；第二军下军元帅栾黡，副将士鲂，齐、滕、薛三国以兵从之，中军上大夫魏颉接应；第三军新军元帅赵武，副将魏相，宋、卫、郳三国以兵从之，中军下大夫荀会接应。由此传令：第一次上军出征，第二次下军出征，第三次新军出征，中军兵将分配接应，周而复始，但取郑国盟约归报，便算有功，更不许与楚兵交战。

    调兵遣将已罢，方欲举兵伐郑，忽报宋国有文书到来。乃是因楚、郑二国兴兵侵掠宋境，以偪阳为其东道，以此告急。晋悼公问计众卿，智罃建议慎重，上军元帅中行偃进言道：“楚得陈、郑归附，而复又举兵侵宋，是意在与我争伯也。偪阳为楚伐宋之道，我若兴师先向偪阳，可一鼓而下，复使宋大夫向戌切断楚道，此上之上策也。”范宣子士匄随和道：“向日彭城之役，我方伐郑，楚则侵宋以救之；虎牢之役，我方平郑，楚又侵宋以报之。今欲得郑，必先固宋，偃言是也！”悼公从之，乃发上军往攻偪阳，鲁、曹、邾三国路近先行。话说偪阳国乃祝融氏后裔所建，位于今之山东枣庄，妘姓子爵，现为楚国附庸。偪阳子闻说晋率诸侯来伐，不由惊慌，急问群臣如何拒敌。大夫妘斑献计道：“晋军未至，只鲁、曹、邾三国来伐，且以鲁师最盛，扎营于北门。我可启门出战，佯败以诱其师入城，俟其半入以歼之。鲁师若败，则邾、曹必惧而溃散，而晋军亦不敢来矣。”偪阳子乃用其计，安排来日诱敌。正是：休道小国难争霸，事到临头亦善谋！欲知其计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分兵力智罃议更番 集军资魏绛倡共产

    诗云：楚晋争锋结世仇，晋兵迭至楚兵休。行人何罪遭拘执？始信分军是善谋！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鲁、曹、邾三国之师来伐偪阳，因欺其国小兵弱，便不待晋军到达，便展开围攻。按下邾、曹二国，只说鲁国上将大夫孟孙蔑，率部将叔梁纥、秦堇父、狄弥，将战车二百乘，来攻北门。偪阳大夫妘斑引兵出城，与战数合，佯作不支，回军退入城中，又似走得心慌，守军皆散，乃至悬门不闭。秦堇父笑道：“似此这般胆略，也敢与我对敌！”乃与狄弥恃勇挥师先进，叔梁纥随后继之。众军驰过吊桥，刚进城门，忽闻城上豁喇一声，悬门吊下，直对着叔梁纥头顶上砸将下来。叔梁纥大吃一惊，即投戈于地，于车中高举双手，托住悬门，高声叫道：“秦、狄二将军，我中敌计矣，速退出城！”

    秦堇父与狄弥二将闻听，急忙回身，挥军后退，自悬门以下出城。城内鼓角大振，伏兵大起，妘斑亦回车倒戈，尾随追击。眼见鲁军尽出城门，复过吊桥，暗道：“悬门不曾放下，却因何故？”抬头看时，却见一员大将立在战车之上，手托悬门，壮如天神。那悬门被此人托住，鲁国官军因此得出。妘斑大骇道：“这悬门自上放下，足有千斤之力，凡人怎生抬举得住？我若就此出城追敌，反被他将门放下，关在城外，甚是利害！”观望半晌，忽然猛醒过来，喝道：“众军放箭，射死此人！”叔梁纥闻罢，呵呵大笑道：“有道是圣人不死。尔等若要射死叔梁纥，且待来世投生，化为后羿罢！”说话间纵马驰出城外，同时将双手一松。只听轰隆一声，那悬门落下闸口，砸在地上，激起灰尘太许之高。其后方听弓弦之声大作，百千利矢，皆都钉在悬门背后，或跌落门内。叔梁纥已在门外，自是射他不着。

    叔梁纥是为子姓，孔氏，名纥，字叔梁，宋国栗邑（今河南省商丘市夏邑县刘店集乡王公楼村）人，宋国君主后代也。史载其身长十尺（依当时长度标准，约为今日之2.3米），力大无穷，人品出众，博学多才，能文善武，担任陬邑大夫。叔梁纥与正妻施氏生有九女，并无儿子；妾生长子孟皮，却因有足疾，不能继承家业，叔梁纥故此心怀不足。至其六十八岁时，为接续孔氏香火后嗣，便向鲁国大族颜氏求婚。颜氏有三女，长女与次女其名不传，最小幼女名叫颜徵在。颜父见老孔前来求婚，因见其虽然体尚健壮，但毕竟年届古稀，便有些心下不然。但毕竟对方乃是贵族世家，不好直接回绝，便召集三女说道：“陬大夫叔梁纥父祖辈六代积德，其后代必出圣贤。虽其年长，且性情急躁，但不值犹豫不决也。你们三个，谁愿嫁其为妻？”长女及次女见问，都不回答。颜徵在恐父亲为难，乃裣衽施礼道：“惟父命是听。”颜父便将幼女徵在嫁给叔梁纥。因老夫少妻，不合鲁国礼法，便出城居于尼山，堆石搭草为庐，野合三年而得子。因居尼山得子，故取名为丘，字仲尼，便是孔子。

    孔丘三岁时，父叔梁纥死，埋葬于防，母颜徵在带孔子回至曲阜城中生活。孔子当时年幼，不知父亲埋葬之所。颜征在临终之时，亦未说丈夫埋骨之处。母亲死后，孔子先浅葬于五父之衢，然后四处询问父亲墓址，直求问到郰曼父之母，方才得其确址。孔子于是依照周公之礼规定，终将父母合葬于防，并为之造墓，坟高四尺。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闲话少叙，书接前文。且说叔梁纥将鲁军全部入出城去，然后放松悬门，单车驰归，回至本营。秦堇父与狄弥早在营门外相候，一齐施礼致谢道：“若非将军两腕神力，托住悬门，我二人及众军皆命丧乱箭之下矣。但大夫手举悬门之时，戈戟坠地，再无御敌之能；若敌矢早发一刻，岂不被其乱箭穿身，射成刺猬！公徒仗一时之勇，不惧死乎？”叔梁纥大笑道：“圣人不死，二公不知耶？”二将摇头苦笑道：“原来孔公虽勇，却是个痴汉。命悬于一线，却说甚么圣人，神仙！”其二人不知，叔梁纥虽然不是圣人，但却言出有应，所生次子孔丘便为儒家鼻祖，千古圣人，万世师表。于是三人回入大帐，来向元帅缴令。秦堇父乃是孟孙氏家臣，不敢欺瞒家主，便将中敌诱兵之计，多亏叔梁纥力举悬门，方得逃回之事说了。孟孙蔑闻言赞叹道：“诗云‘有力如虎’者，莫非是指孔氏乎？”秦、狄二人不语。

    次日，孟孙蔑整队列阵，向城上搦战。狄弥因昨日中计，欲立功赎罪，乃取车轮为盾，以坚甲蒙之，右握大戟，亲为先锋，冲至城下。偪阳城上望见鲁将逞勇，自恃城高墙厚，乃悬布于城下道：“我今引汝登城，绝不放箭；谁人敢登，方谓英雄！”秦堇父大怒，即上前牵布，左右手交互更换，须臾便至城堞。城上果不放箭，但及敌将登墙，却以刀割断其布。堇父从半空中吊落城下，跌个半昏。城上布又垂下，问道：“可敢再登？”秦堇父怒道：“有何不敢？只是休要施放冷箭！”腾身再上，复被割布摔跌下城，如此三次。到第四次时，秦堇父却多个心眼，将近城碟，见刀手哈腰俯身来割垂帛，便突然腾出右手，揪住刀手肩甲，扳下城去。城上守将大惊，急挥刀斩断布帛，秦堇父再落城下。若无其事爬将起身，见那被自己扳下城来刀手，却已折颈而死。城上见其如此神勇，哄然喧哗，不敢复悬布帛。

    秦堇父奔回阵中，孟孙蔑笑道：“叔梁纥力托悬门，狄弥以轮为盾，皆为神力。你四次援帛登城，摔而不死，亦谓奇人，可与其二人并称鲁国三虎。”秦堇父闻言大喜，荣于华衮。城上妘斑见鲁将个个凶猛，不敢出战，吩咐军民固守。凡二十四日，晋军虽至，攻之不克。挨至夏初，天降大雨，数日不停，平地水深三尺。中行偃、士匄同至中军，来禀智罃道：“偪阳虽然城小，但不易克。今天降大雨，水潦将发，泡、薛、漷三水皆与泗水相通，万一横溢，我为鱼鳖矣。不如暂归，以俟再举。”智罃怒道：“我本说此城虽小，须要谨慎，你二人在晋侯面前，一力承当，自云一鼓可下。偶然天雨，便欲班师，是何言也！”二将喏喏连声而退，乃约会鲁、曹、邾三国，一齐冒雨并力攻城。急攻三日，城中矢石俱尽，中行偃附堞先登，士匄继之，各国军将乘势蚁附而上，遂克偪阳。妘斑战死，偪阳君被俘。晋悼公遂以偪阳赐归宋公，废偪阳子为庶人，选其族人之贤者以主妘姓之祀，居于霍城。

    明年夏，晋悼公以第三军伐郑，诸侯国再次随征。宋大夫向戌率兵先至东门下寨，卫上卿孙林父帅师同郳人屯于北鄙，晋新军元帅赵武扎营于西郊，智罃亲率大军自北而西，耀武扬威至于南门，约会各路军马，围攻新郑。郑国君臣大惧，只得遣使出城，至晋帅大营请和行成。智罃笑道：“我晋伯乃仁义之君，能治以服，不治以亡。你郑侯便再要反复，也由得他罢。”于是再次许其请成，立下誓约，解围还兵，退师于宋。郑使赍盟约回城以报，郑简公亦觉羞愧，乃亲至亳城之北，犒赏诸军。荀罃与郑侯歃血为盟，晋与诸侯联军方散。

    楚共王闻报郑国再次附晋，怒不可遏，便使公子贞往秦借兵，约共伐郑。时秦景公在位，将妹嫁为楚王夫人，故此两国有姻亲之好。见妹夫遗外甥前来借兵，便即欣然应允，乃使大将嬴詹帅车三百乘，前往郑国助战。楚共王闻说秦国发兵，立即亲帅大军北进，并对众卿道：“此番若不灭郑，誓不班师！”郑简公自与晋盟，便逆知楚军旦暮必至，大集群臣计议拒敌自保之策。诸大夫皆道：“今虽晋势强盛，但与楚国交争不息，不肯决战。若晋肯决一死战，摧折楚国主力，则我从此专事于晋，方得久安也！”简公道：“此言甚善。然如何使其二虎相争，死伤其一？”公孙舍之献策道：“怒之可也！欲激晋之怒，莫如伐宋。我朝伐宋，晋夕伐我，楚恐失郑，则必与晋国一决也。”诸大夫皆道：“善之善者！”

    正计议间，哨马来报，说探得楚国借兵于秦，来伐我国。公孙舍之道：“大事就矣！乘其未入我境，当往迎之，导其伐宋。则晋军必来救宋，与秦楚战于宋境；如此，我郑国不罹兵祸，袖手旁观，岂非一举两得！”郑简公从之，即命舍之为使，施行其计。公孙舍之奉命出城，乘车星夜南驰，渡过颍水，正遇楚军，乃下车求见楚王，拜伏于马首之前。楚共王问道：“郑国反覆无常，朝晋暮楚，实在无赖至极。寡人正欲兴师问罪，卿来为何？”公孙舍之奏道：“与楚为敌者，是晋而非郑也。而助晋为虐以欺郑者，宋国也。寡君深怀大王之德，愿终身寄托宇下，岂愿离遏？无奈晋与宋合，侵扰无已。郑不能敌，又惧社稷颠覆，姑与晋盟，是为自保也。晋师既退，郑岂非仍是楚之贡邑哉？大王果欲长期得郑，何不问罪于宋，就而灭之？若果如此，则寡君愿为前部，稍效犬马，以明誓不相背之意。”

    共王闻言，回嗔作喜道：“郑君既愿从寡人伐宋，又有何说？”公孙舍之道：“臣闻大王联秦以攻郑，是为失计也。秦雍辽远，必越晋过周方至中原，又何能战？当年崤山大败，既为前车之鉴也。今以大王之威，楚兵之劲，征伐弱宋，又有郑人相助，何必借助秦人哉？”楚共王深以为然，遂遣使兼程西去，辞谢秦师；命公孙舍之向导，行至有莘之野。郑简公果然率师来会，奉楚王同伐宋国，纵兵大掠，分别扎营。宋平公急遣向戌如晋，告急请援。

    悼公闻报大怒，即日兴师，仍以智罃为帅，引第一军东出。复会合宋、鲁、卫、齐、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各国，一路抄掠，观兵于郑都东门，连营围城。郑简公见晋军大至，遂依公孙舍之所献前策，使大夫伯骈出城，行成于晋营；同时使公孙良霄、太宰石獒前往楚营，来求告楚王，必要救郑。楚共王闻言着恼，便要发兵救郑，公子贞急谏止道：“我本欲伐郑，引晋军来救以战，谓以主欺客；今却变为晋兵伐郑，引我去救以战，则晋军是反客为主，转易利害之势。今我伐宋有日，兵马俱疲；彼联十二国军马以来，其锋方盛。众寡主客之势已明，胜负早定，岂能发兵？姑让郑于晋，待日后寻机取之，有何不可？”楚共王闻其言之成理，但余怒未平，乃囚良霄、石獒于军府，不放其二人归国。

    复说郑使伯骈，前至萧鱼晋营，来见晋悼公请成。悼公厉斥郑侯无信，伯骈叩首奏道：“寡君薰沐而遣下臣，实欲委国于君侯，请勿见疑。”悼公乃命新军元帅赵武同伯骈入城，与郑简公歃血订盟。十二月，郑简公亲入晋军，与诸侯同会，因请受歃。悼公乃传令将俘获郑人悉解其缚，放归本国。又禁诸侯之军不得犯郑国，复将虎牢戍兵撤去，使郑人自守。乃谓郑简公曰：“寡人知尔郑国苦于南北交兵，欲相与休息。今后从晋从楚，出于尔心，寡人绝不勉强。”简公感激流涕，当诸侯之面立誓道：“晋伯以至诚待人，虽禽兽可格，况某犹人类，敢忘覆庇？再有异志，鬼神必殛！”再拜辞去。还于郑都之后，乃尽搜国库，检于内宫；来日复遣公孙舍之至晋军大营，献重赂于晋侯为谢：乃乐师三人，女乐十六人，歌钟三十二枚，鎛磬相副，针指女工三十人；軘车、广车各十五乘，兵车百乘，甲兵具备。

    晋悼公受之，以女乐八人、歌钟十二转赐魏绛道：“卿教寡人和诸戎以正诸华，诸侯亲附，如乐之和，愿与子同此乐也！”又以兵车三分之一转赐智罃道：“卿教寡人分军敝楚，今郑人获成，皆卿之功也！”二将顿首辞道：“此皆仗国君之灵，与诸侯之劳，臣等何功之有？”悼公道：“微二卿，寡人不能至此，卿勿固却！”不话其辞，二卿只得拜受。郑国既然归服，于是十二国车马同日班师。自此郑国专心归晋，不敢再萌反复之念。列位看官！晋国虽已掌握战略主动权，却依然没有对楚国形成压倒性优势，晋悼公只能班师。九合诸侯，连年军事行动，虽使楚军疲于奔命，郑国残破凋零，也致诸侯疲敝，民生紧迫。

    班师回国之后，晋悼公召集诸卿大夫，设酒以待，商讨下步对策。酒过三巡，悼公举杯说道：“经年以来，屡伐郑国，智武子所制定疲楚战略，大见成效，着实可喜可贺。然因连年动兵，九合诸侯，亦使我晋国军费不敷，民生凋蔽，如其奈何？”魏绛听罢，心有灵犀，乃起身离座，慷慨说道：“臣有一计：自晋侯以下，私家若有积蓄者，建议全部拿出，贡献于国，以充军费。待破楚之后，诸国财赋贡献大至，再加倍以偿，不亦可乎！”此言一出，群臣自无异议，回家后皆敛私财，上缴国库。自此公家不禁谋利，私家更无贪婪之民。

    晋悼公见此大喜，由是下令：自今而后，祈祷祭祀不用牺牲，改用财币代替；待宾宴客只用一种牲畜为享，宫中不再更制新器；公室子侄车马服饰，皆都按需分配。此令一下，全国立刻掀起节俭禁奢之风。于是集中国内一切可用资源，皆都用于争霸；又削有余而补不足，动员贵族率先实现共产主义，缩小贫富差距，提高社会风气，杜绝骄奢淫逸。复借魏绛之口，宣传维护公族权益资产，反对强宗囤积过量财富，鼓励非公室贵族财货流通。此种改革，与春秋中后期强宗割据潮流完全相悖。彼时霸权政治确立，世卿大族膨胀，尾大不掉，晋国尤甚。但悼公新政出台，却毫无阻碍，卿大夫家族全部顺从，在当时列国中实为罕事。

    经过一年韬光养晦，晋楚两国稍得喘息，再度准备决战。然而晋国是以饱满之姿重踏征途，而楚军却是被迫随之而动；晋悼公从容于攻心而积德，楚恭王急切于攻城而积怨；晋军心战至上，楚军兵战不得。公元前563年春，周灵王九年，晋悼公引兵至柤（今江苏邳县），与吴子寿梦、宋平公、鲁襄公、卫献公、曹成公、莒犁比公、邾宣公、滕成公、薛献公、杞孝公、小邾穆公、齐太子光会盟。晋、宋、吴国君首次接洽，就此从东至西，连同北面，对楚国形成三面包围。楚共王大感震撼威胁，由是不顾国力困乏，命令尹贞北上伐宋，试图自中间破其联盟之围。是年六月，子囊、子耳驻兵訾毋，包围宋国，并派重兵攻打西门。

    卫献公救宋，驻于襄牛。子囊克萧，子耳攻宋。宋、鲁、卫避敌锋芒，皆都坚守不出。子囊、子耳毫无建树，只得劫掠一番，复与郑司马公孙虿订盟，讨一纸空文而归，敷衍楚王，以此塞责。此时郑国经过西宫政变，穆公诸子皆死，只剩一个公子嘉字子孔，袭子驷之位官居正卿。因其身卑而居高，又惯用诈术，便致郑国政局愈乱。当时郑国六卿，乃是正卿公子嘉，司马公孙虿，司徒公孙舍之，司空公孙夏，司寇公孙黑肱，少正良霄。虽曰皆奉正卿为首，实际是互不统属，各行其政，故此司马虿偷渡楚营，私盟子囊。

    周灵王十一年，吴子寿梦病笃，召四子诸樊、馀祭、夷昧、季札至榻前嘱道：“汝兄弟四人，惟札最贤，若立之，必能昌大吴国。我欲立为世子，奈札固辞不肯。则诸樊可继我位，后传馀祭，馀祭传夷昧，夷昧传季札，传弟不传子孙。务使季札为君，乃吴国社稷大幸。违吾命者即为不孝，上天不祐。”言讫而绝，寿止六十岁，在位二十四年。列位看官！寿梦又称邗王，史说其名为乘。在青铜铭文中，是一人张开双臂，叉开双腿立在大木筏上之形象也。梦之古音读忙，通于“网”，寿梦之意，长久牢固之渔网也。故其名字与王号，都与吴地水多鱼丰密切相连。吴国史上，除开国之祖泰伯、仲庸以外，寿梦乃是首位有文献记载生平事迹吴王，也是在与中原文化隔阂数百年后，第一位国重新与中原文明产生联系君王也。

    寿梦虽生于当时尚未开化之偏僻蛮邦，但自幼便怀抱远大理想，且在位二十余年间颇有作为，可用文韬武略四字以谓之。当寿梦即吴侯之位以后，所举首件大事，便是出兵攻打北方郯国，并大获全胜，迫使其向吴国称臣。这次战争规模虽然不大，但其意义却非同寻常。因郯国虽非强国，但却是当时中原霸主晋之属国也。郯国背叛霸主转投蛮夷，便使寿梦此举立刻轰动中原。晋侯由此大怒，于是联合齐、鲁二国，一起讨伐郯国。历史文献并未叙及此战结果，但据其后夫差伐齐，郯国出兵相随记载，可知自寿梦以后，郯国一直臣属吴国。便因伐郯一战，寿梦名扬中原，诸侯皆知，亦都记起在江淮之南，尚有一个吴国。

    在此之后，未待霸主晋侯再次发动进攻，吴王寿梦又出奇招，竟无端北上朝贡周天子，并出访宗室第一公爵鲁国。则寿梦野心初步显现于中原诸侯，其一攻打郯国以扩土北上，以增强经济与军事实力；其次则以认祖归宗、与周王室攀亲为名，是为学习中原文化，礼仪制度与治政之策，以增强本国官吏治政能力及国民素质也。史实证明，地处江淮流域以南之所谓蛮荒诸国，无论是前番楚国争霸中原，或是吴国后期北上，以及越国称霸以后迁都，皆都是为向中原黄淮流域靠拢，以求融入华夏文明者。甚至包括北狄、西戎各族，华夏中原永远是梦寐以求之地。能在中原地区拥有一城一邑，远比在荒蛮地带拓地百里重要。

    据说吴王寿梦到成周洛邑之时，就带着自己最为喜爱幼子季札。父子二人尽管来自蛮夷，但因其远祖泰伯、仲庸乃是周文王嫡亲伯父，故受到周天子简王亲切接见，热情相待。在成周王城，寿梦与子季札始读《尚书大传》，见其记载周公摄政之时道：“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乃缔造成康之治，功成身退，被后世视为圣人。寿梦父子由此大开眼界，始知治理国家韬略手段，并习礼乐周制。季札接触到礼、乐之后，便似着魔，此后终其一生研究，再不以承嗣王位及治理江山社稷为意。其后父子二人将礼乐带回吴国，寿梦见幼子爱之成痴，复又后悔不迭矣。

    闲言道罢，书归正本。且说吴王寿梦既薨，长子诸樊率诸弟子侄及满朝公卿，为父王殡葬已毕，乃当众卿之面让国于季札，并说道：“此乃先父之志，不可违也！”季札面红耳赤，固执坚辞道：“弟辞世子之位于父生之日，肯受君位于父死之后乎？兄若再逊，弟当逃之他国矣！”诸樊万不得已，乃向众臣宣布父亲遗嘱，明示兄弟之间次第相传之约，方肯即位。晋悼公闻说吴王新旧更迭，乃与诸原诸侯各遣使前往吴都吊贺，通使交好，按下不提。

    晋悼公通使于吴，忽想起魏绛西和诸戎之功，乃召其进宫，赐以八名女乐，此是中国史上最早关于家妓之记载。到两汉三国时期，贵族、官僚蓄养家妓，已经蔚然成风，王允府中貂蝉便是典型明证。到魏晋南北朝，家妓发展进入兴盛时期，大贵族官僚蓄妓成百上千，其规模几可与宫廷女乐譬美。进入隋、唐以后，不仅贵族官僚广蓄妓妾，且在士大夫中普遍盛行。著名权臣杨素家中所蓄养红拂女，夜奔三原李靖，演绎风尘三侠传奇，又是明证。

    闲言少叙，书归正本。越明年，是为周灵王十二年，晋智罃、士鲂、魏相等一班宿将功臣相继而卒。悼公治兵于绵山，欲使士匄为中军元帅，士匄坚辞道：“伯游年长于我，不可使后来者居其上也！”伯游者，荀偃之表字也。晋悼公听从其议，乃使中行偃代智罃之任，执掌中军，使士匄为其佐副。又欲使韩起为上军之帅，韩起亦推让道：“臣虽年长，但不如赵武之贤！”晋悼公见众卿相互谦让如此，心中大慰，乃使赵武代替荀偃之任，执掌上军，以韩起为其佐副。栾黡职掌下军帅印如故，魏绛为副。如此新军主帅出缺，悼公说道：“宁可虚位以待人，不可以人而滥位！”乃使其军吏率官属卒乘，以附于下军。宁缺勿滥之典，便来源于此也。诸大夫皆曰：“君之慎于名器如此！”乃各修其职，不敢稍有懈怠。

    秋九月，楚共王熊审薨逝，寿止四十岁，在位三十年。世子熊昭继立，是为康王。共王既死，便说其轶闻逸史，以补正文不足。据《公孙龙子·迹府》载，楚君（疑是共王）带“繁弱之弓”及“忘归之矢”，到云梦泽打猎，将弓遗失。侍臣要去找寻，楚王却阻道：“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本欲表达楚王胸襟广大，但后来却演变成为“楚弓楚得”，表示物品虽然丢失，拾到者并无外人。刘向在《说苑·至公》书中，说失弓者便是楚共王。

    又说楚庄王驾崩不久，申公巫臣携夏姬私奔至晋，在楚国引起轩然大波。夏姬被喻为东周时期五大美女之首，楚庄王灭陈，便欲将其纳入后宫，被申公巫臣劝阻。楚司马公子侧也欲娶其为妻，也被巫臣以此妇克夫为由劝止。岂知申公巫臣处心积虑，自己欲娶夏姬为妻，今终携其私奔至敌国。公子侧由此暴怒，遂奏请年幼共王，以重币将申公巫臣从晋国引渡回国杀之，楚共王不听。公子侧道：“巫臣为一寡妇，不惜冒犯楚法，叛逃晋国，欺骗庄王，若不诛灭其族，则何以对举国卿大夫耶！”楚共王道：“非也。巫臣为先王谋则忠，为自己谋则不忠，并无罪过。虽有叛国之实，亦不至于灭族也。”楚共王虽然年幼，但保巫臣家族，是欲使其首鼠两端，不能一心事晋也。然公子侧为泄私愤，终与令尹子重合谋，尽灭巫臣之族，终将巫臣逼上敌对绝路，亲赴吴国，为吴训练军队，在楚国后背插上一刀。

    另有传说楚国名将养繇基，在楚晋大战之前，曾将叠堆披甲射穿七层，并拿给楚共王看。众臣皆夸赞道：“主公有如此猛臣，何愁战而不胜？”楚共王反而怒道：“如此卖弄技法，定会死于箭也。”于是尽收其箭，不许逞技。其后楚共王被魏锜射伤眼睛，羞怒交加，这才拿出利矢两支，命养繇基将魏锜杀死。将在谋而不在勇，楚共王可谓得其精髓也。

    楚晋鄢陵大战正酣，楚国处于劣势，公子侧调兵遣将反击，目不交睫，夜不成眠。侍从谷阳见此，便将酒作椒汤献上，以迎奉主人之好。公子侧于是因酒误事，大醉不省，楚共王只得听从令尹子重建议，撤离战场。楚共王爱惜子反才能，特下诏令道：“此番军败，孤为主帅，其罪在我；公子侧为副，不可揽过于己。”未料令尹子重与子反不和，提前迫其自杀身亡。正是：申公司马皆不容，宰相之腹实粪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养繇基奋威战庸浦 公孙丁震怒射徒孙

    诗云：尊如天地赫如神，何事人臣敢逐君？自是君纲先缺陷，上梁不正下梁蹲！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相传楚共王生有五子，长子昭即楚康王，次子围、三子比、四子皙、五子弃疾。因五子皆为庶出，故楚共王忧郁寡断，无法决定继嗣者。由是楚共王便求助神灵，派祭师手擎玉璧，遍祭楚国名山大川，祈祷神灵从五子之中挑选一位主持社稷。祭师归来，楚共王便将此玉璧藏于祖庙，召五子按长幼之序进入祭祖，然后躲于暗处窥视，看谁能接触玉璧，便可继承王位。观察结果，子昭膝盖跪上玉璧，子围臂肘压住玉璧；子比与子皙无缘接触玉璧。倒是年幼五公子弃疾，被人抱入祖庙祭拜，两拜都压住玉璧。如此看来，长、次及幼子皆可继嗣，且幼子弃疾最受祖先青睐。但依无嫡立长之制，只得选择长子昭。

    轶闻野史道罢，复说正文。且说楚共王既死，康王继位。吴王姬诸樊闻之，便趁楚国大丧，命公子党帅师伐之。楚康王遣大将养繇基迎敌，战于庸浦。楚人同仇敌忾，养繇基并于阵前亲手射杀公子党，吴师大败而还。诸樊乃遣使至晋，求晋侯出兵为己报仇雪耻，晋悼公乃大合诸侯于向邑，谋划伐楚。大夫羊舌肹进言道：“吴子伐楚之丧，兴不义之师，自取其败，不足恤也。惟秦晋邻国，世有姻好，却附楚击晋，逞凶于栎邑。晋为伯主，此丧师之辱理宜先报。倘若伐秦有功，则破秦楚联盟，楚势益孤，亦可谓为吴国报仇雪恨矣！”悼公道：“出师有名，卿言甚善。”遂遣使责吴趁丧伐楚不义，拒绝其借兵报仇之请。继而大会齐国公子弱、宋大夫向戌、鲁大夫季孙宿、卫大夫宁殖、郑大夫公孙虿，以及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共十二国代表，使范宣子重述萧鱼之盟，巩固晋国霸主地位。

    会盟之后，晋侯却又替吴国谋划攻楚之策，要与会诸侯配合吴军，袭扰楚国。诸侯闻此，面有难色。晋悼公乃授意范宣子，可准许适当减少鲁国对伯主贡赋，暗示鲁国率先拥护扰楚之议。鲁大夫武子季孙宿及子叔齐子本来党于范氏，自然知趣，于是带头支持助吴袭楚，提议终得十二家诸侯全体通过。夏四月，晋悼公亲起大军伐秦，战于棫林，秦师败绩。既然一战而胜，起到教训秦国作用，晋悼公不欲再战，便要散盟班师。三军主帅荀偃因封地中行国与秦国相邻，常受秦军袭扰，故见未致决胜，心有不甘，固请再战。悼公虽然不悦，但想起已故上卿荀罃诸般功劳，便妥协道：“寡人止步国境，扎营河东以待；卿率三军及诸侯之兵渡河西向，便宜行事，与秦侯约成以归可也。”荀偃大喜拜谢，乃率军西征。

    列位看官！你道晋悼公挟十二家诸侯之众，又棫林之战旗开得胜，因何不就此乘胜直进，征服秦国，建立奇功？列公不知，此正是悼公少年老成，思维缜密，务实沉稳之处也。回头观其十余年来诸行重举，无不如此。自悼公被晋国众卿由洛阳接回，即位为君之日起，入则从政，出则从军，南征北讨，又频繁会盟诸侯，就此掌控中原。晋悼公虽自洛阳长大，但自为中原伯主，竟从来不朝天子，似乎对周王室视而不见。其不学齐桓晋文，乐受天子册封；更不效楚庄王擅问九鼎，以招诸侯敌视。却以冲龄少年，统军政架空国内公卿，独率数十万精锐之众，频繁征战威服诸侯；打土豪以共众卿家产，倡俭朴大改诸侯作风。

    当周灵王七年邢丘之盟，晋悼公正式确立列国对晋伯朝聘之礼，同时宣布取消诸侯对天子朝贡义务，此后诸侯不朝天子，竟被视为合法合理。由是晋国虽然未称天子，但实际已成为中原诸侯领导核心，朝拜之所；自此晋悼公便以伯主名义，向诸侯堂而皇之索要贡赋。中原诸侯若稍不如意，或贡献略有稽延，即被斥为不庭。由是随着晋国府库充实，周王室收入锐减，甚至于无。天子威权迅速衰落，王室财政入不敷出，宗族矛盾激化，内乱不迭；至战国之时，更是穷困潦倒，债台高筑。自春秋争霸到列国纷战，可谓皆拜晋绰公姬周所赐也。至灵王九年，晋悼公行天子之权，以偪阳赐宋。由是在庆功宴上，宋平公奏《桑林之舞》，鲁襄公奏《禘乐》，皆天子所用之乐；并与杞桓公同向晋悼公施以天子之礼。杞乃夏后氏祭所，宋是殷商之后，鲁则是周礼所在。故桑林之舞奏起，复行天子之礼，晋悼公惊避。

    晋悼公由此生病，诸侯皆谓是其忤逆天子，上天降罪之故。于是欲推戴悼公为天下共主之事，就此匆匆搁置，历为其终生乃至时代历史遗憾。尽管如此，晋悼公仅以二十余岁之身，便传承并发扬文襄以来晋国霸业，初步形成以晋国为中心类幕府制封建联盟体，虽未完成以晋代周壮举，但赫赫功业，已是无人可及。此间成功关窍，为人处世哲学尤为重要。对待周天子，敬而远之；对群臣用之以智、惩之以法；对诸侯则控之以威，挟之以权，怀之以德。不求全责备，亦不斩尽杀绝，求同存异，网开一面。晋悼公不对秦国穷追猛打，一为避免两败俱伤，二为保留秦国以为西方屏障，使其为晋国抵挡西戎铁骑也。似此帝王胸襟，便绝非中行偃之辈所能妄揣也。史称当晋悼公之世，晋国境内乃至华夏中原，皆都“如乐之和，无所不谐”。此便是“和谐社会”一词由来，被晋悼公缔造于春秋之世也。

    便说晋悼公止于边境，任中行偃率领诸侯联军，向西征进。秦景公一面坚壁清野，一面步步后退，撤至泾水以西，中行偃追至东岸。秦军再撤，随征诸侯便皆不愿再进，怠慢之心滋生。棫林一战，使晋国西疆得以安定，众公族拱卫绛都，皆以秦国偏远，不甚上心；中原诸侯与秦国本无恩仇，故而皆都不愿穷追不舍。此番西征，本应败秦即止，但只因中行偃私心偏重，欲扩大战果而谋己封国之利，故致众心不从，以致行动不一，战事迁延也。

    秦景公闻报晋师并不止兵，将要渡河来击，惊怒非常，乃思一绝户之计，使人以毒药装入囊中，沉于泾水上流。鲁大夫叔孙豹要讨好晋国，不顾深浅，引领本国人马，会同莒国之师先济泾河。于是军士饮水中毒，多有死者，后续各国联军遂不敢济。郑国大夫公子蟜见此，对卫大夫北宫括道：“诸侯之中，我二国入盟最迟，非同晋侯故友。今既已从盟，敢效别国袖手以观望乎？”北宫括然之，遂命将士自带清水干粮，禁饮河中之水，与公子蟜率师渡泾。诸侯之师皆都效仿，相继渡河，中行偃亦率三军过渡，分别扎下营寨。

    中行偃竖起中军大帐，命擂鼓聚将，并请诸侯计议军情。于是先唤前军哨探问道：“秦军现在何处？”细作回报：“相去不远，距此止有五十里。”中行偃大喜，便对众将及诸侯道：“传令各军，五鼓传餐，鸡鸣驾车，视我马首所向而行！”诸侯各回本营，传令本军，来日出征，只跟随晋军帅旗而进即可，不必争先立功。晋下军元帅栾黡素来不服中行偃，及闻此令大怒，回至本营，乃对副将魏绛说道：“军旅重事，又远征伐国，为帅者本应集众谋公断，方保必胜。即使荀偃善能独断，今率四军之众，复有十二国兵马，亦应明示各军进退方向次序！焉有使数万之众，皆视其一人马首所向者哉？若其迷路，则三军皆随其所之，四面乱撞乎？此战之败，可预知也。我亦下军之帅，不愿分担其败，偏就马首向东！”遂负气拔营，率下军及新军人马东归。魏绛暗道：“荀偃下此乱命，委实败多胜少。我身为下军之佐，听从本帅命令，正是职责所在。岂能违抗顶头上司，甘冒死罪？”于是亦随栾黡班师，回渡泾河。中军巡哨见下军回师，不敢上前阻拦，只得回奔大帐，急报主帅。

    中行偃闻说栾黡抗命回军，勃然大怒，但当诸侯之面，不欲暴露晋国将帅之间仇隙，遂努力压下满腔怒气，反故作大度说道：“作为三军主帅，出令不明，我实有过。令既不行，何望成功？为免失败，反师可也。”乃请诸侯之师先撤，晋师愿为断后。诸侯见其虎头蛇尾，无不惊讶，只得返师东归。下军戎右栾鍼乃栾黡之弟，见兄长率先抗命撤军，致中军元帅也要无功而返，不由气冲牛斗，来见范匄之子范鞅道：“今为报秦，集十二国兵力以赴，天下皆知。若无功而返，以何还报我主？兄栾黡抗命，我岂可随其皆返？不如拼死一战，庶为兄长稍赎大罪万一。子能与我同赴秦师乎？”范鞅道：“子以国耻为念，鞅岂敢不从！”

    二将乃各引本部私兵，驰入秦军。秦景公率兵车四百乘严阵以待，忽闻诸侯联军无故撤兵，于是大奇，琢磨不透其中缘故。忽见东面尘头起处，一彪晋军驰来，愈加弄不明白，急使公子无地迎敌。整军未毕，栾鍼与范鞅如旋风般杀入，刺杀披甲将士十余，锐不可当。公子无地叫道：“晋将并无后继，合兵擒之！”于是秦军迅速成列，渐渐合围。

    范鞅眼见情况不妙，一边尽力挥戈支吾，一边向栾鍼叫道：“秦兵势大，众不可当。我等既已斩将立功，可速速回兵！”栾鍼却恍若不闻，只向对阵垓心冲入，复格杀秦将数员。便在此时，秦将嬴詹引军而至，眼见晋将骁勇，遂命放箭，栾鍼身中七箭，力尽而死。范鞅当时在重围之外，相救不及，见状叹息数声，急脱甲偃旗，单车疾驰得免，渡河还营。

    范鞅回营，先来见姊夫栾黡，诉说栾鍼不听自己相劝，没于秦军之故。栾黡惊怒道：“我弟没于秦军，你却如何独自回来？”因怒气攻心，不可理喻，拔戈便刺。范鞅闪身相避，不敢相抗，上马驰入中军。见父亲范匄正在营前点军，乃高叫道：“栾黡发疯，父亲救我！”说罢驰入后营，不知所踪。未及片刻，栾黡驾车持戈而至，怒火万丈。范匄急迎出营外，叫道：“贤婿何事，怒之甚也？”因自己女儿嫁给栾黡为妻，故以贤婿呼之。虽然岳父在前，栾黡依旧怒不可遏，高声答道：“范鞅诱吾弟栾鍼同赴秦师，将其陷入敌阵而死，而范鞅生还。此是汝子杀吾弟也，除非他远离晋国，则此仇必报不可！”范匄为息事宁人，满口允道：“今当逐之，必不使其留晋！”范鞅在帐后得闻是语，遂出奔秦国。

    秦景公得范鞅来投，问明来意大喜，待以客卿之礼。又使范鞅修书与范匄，使庶长武赍之聘晋，求修秦晋旧好。范匄便引庶长武来见悼公，劝与秦和，以散楚盟，一举两得。悼公从之，乃重新与秦国通好，信使来往不绝。由是范鞅复又归晋，再三向姊夫认错陪罪，并说明当初是栾鍼自愿求死，实为兄长抗命回军，以代为脱罪者。晋悼公以联秦大功，将范鞅及栾盈并皆提为公族大夫，且亲自出面劝谕栾黡，勿得与范氏修怨。栾黡气量狭窄，当年便郁郁而卒，悼公复命其子栾盈代为下军副将。自此秦晋复合，终晋国之世，再未交兵。

    按下秦晋约盟，复说卫国内乱。周简王十年，卫定公薨逝，子姬衎即位，是为献公，第二十五任卫国之君也。定公夫人姜氏，乃姬衎生母，见亲子居丧不哀，由是痛哭于灵前，向众卿哀叹道：“此子为君，将不唯致卫国之败，其必始祸于我未亡人也。呜呼！天祸卫国也夫！吾不获鱄也，使主社稷。”其所云鱄者，乃指长子姬鱄，生性宽厚贤德，可惜因病早死。卫国诸大夫闻之，无不耸惧，如临深渊。上卿孙文子林父由此预料卫必生乱，自是不敢舍其家中重器于卫都，尽都迁藏于自己封地戚邑，且暗中结交晋国，以备后路。献公不听生母定姜劝告，在位数年，日益放纵，所亲者无非谗谄面谀之人，所喜者不过鼓乐田猎之事。

    时有大夫公孙剽，乃定公同母弟公子黑肩之子，嗣其父爵，颇有权略。上卿孙林父、亚卿宁殖因恶献公无道，皆与公孙剽结交。献公闻说孙林父将家财皆都迁藏戚邑，便疑其有叛心，但因形迹未著，又畏其族势强，故隐忍不发。十八年某日，献公约孙林父及宁殖二卿共食，二卿待命宫门，自朝至午，不见动静。因饥困过甚，径造内宫，寻至后圃，见献公正与大夫公孙丁较射。献公见孙、宁入内，便问：“寡人并未相召，二卿来此何事？”孙、宁二人答道：“主公约共午食，臣等故来伺候。”献公大笑道：“公孙丁前来较射，寡人故忘之矣。二卿且退，俟改日再约。”孙、宁大怒，同至林父封邑，就此商议废立政变。

    孙林父有子名孙蒯，常侍侯卫献公饮宴。此日孙蒯侍宴，献公命师曹歌咏，以佐酒兴。师曹数年前曾被献公鞭责三百，由此怀恨，便借机歌咏诗《巧言》末章道：“彼何人斯，居河之糜？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因孙林父封地戚邑正在河糜，故以此暗喻孙文子怀有谋反之意，已被献公所知也。孙蒯闻此歌咏，果然惧而且怒，急派家人前往戚邑，告知父亲。孙文子便与宁殖议道：“主公忌我甚矣，不可坐而待死。大夫蘧伯玉向有贤名，若得彼同谋，事无不济！”乃往见蘧瑗道：“主公暴虐，恐有亡国之事，将若之何？”蘧瑗知其心意，是要谋反，遂答道：“人臣事君，可谏则谏，不可谏则去之。若问其他，则非瑗所知。”孙林父由此便知蘧伯玉不可同谋，遂告辞别去。蘧瑗料知孙林父必要兵变造反，卫国即将大乱，遂收拾细软车驾，即日逃奔鲁国。孙林父还至封邑，大聚徒众于邱宫，宁殖亦回本邑，戒车聚众响应。卫献公闻报，急命召北宫括前来保驾，北宫括却推病不出。

    史说蘧瑗字伯玉，姬姓蘧氏，卫国内黄人，一说河南长垣孟岗镇伯玉村人，蘧无咎之子也。自幼聪明过人，饱读经书，能言善辩，外宽内直，生性忠恕，虔诚坦荡。蘧伯玉生于仕宦之家，其父无咎谥号为庄，当时在卫国已是名门望族。蘧氏一门俊贤荟萃，其中孔子贤徒子贡之母，便是蘧氏之女。蘧伯玉于卫献公初入仕，在献公中期已为举世皆知贤大夫。蘧伯玉主张以德治国，执政者应以自己行为教化国人，体恤民生，实施弗治之治，既“无为而治”也。卫国虽几经战乱内讧，在楚晋齐宋等大国夹缝中生存，但由于蘧伯玉等人努力，仍能稳立中原，民众安居乐业，实为难能。致孔子周游列国入卫国时，竟不由赞曰：庶已乎！

    蘧伯玉与孔子一生是为挚友，亦为忘年之交。二人分仕鲁卫，但常互派信使致问。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中，有十年在卫，住在蘧伯玉家前后长达九年。当时蘧伯玉已年高隐退，孔子在其家中设帐授徒，二人不分彼此，更是无事不谈，充分交流思想。故此蘧伯玉所持政治主张、个人言行情操，对儒家学说形成产生重大影响，并奠定儒家学说基本观点，实为以后儒家学派最终确立之祖师。不仅如此，蘧伯玉“弗治之治”主张，也首开道家“无为而治”先声。诗云：卫蘧伯玉，敬上知非。夜车止阙，见信宫闱。《淮南子·原道训》文曰：

    周卫蘧瑗，字伯玉。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灵公与夫人南子夜坐，闻车声辚辚，至阙而止。南子曰：此蘧伯玉也。公曰：何以知之？南子曰：礼，下公门，式路马，所以广敬也。君子不以冥冥堕行。伯玉，贤大夫也，敬以事上，此其人必不以暗昧废礼。公使问之，果伯玉也。夫忠臣孝子，不以昭昭伸节，不以冥冥堕行。盖其礼根于心，形诸外，悉出于至性至情，而非矫揉造作为之也。伯玉之不以暗昧废礼，且能见信于深宫，而南子之智，实能及之，则加卫灵公一等矣。

    闲言叙过，并按下蘧子逃鲁不提。只说献公闻说孙、宁聚兵，宗族公室大夫北宫括又托病不出，便知自己已是众叛亲离，再无他人可以指望。乃集起宫甲二百余人，使公孙丁挟弓矢相从，启东门而出，欲奔齐国。孙蒯、孙嘉兄弟二人引兵追及河泽，二百余名宫甲尽皆逃散，公孙丁善射，矢无虚发，保著献公且战且走，二孙不敢穷追。便在此时，孙林父遣神射手庾公差、尹公佗二将引兵而至，来助孙氏兄弟擒拿卫献公。孙蒯告知已尽败献公侍卫，但因公孙丁善箭，故而不敢近身。庾公差道：“公孙丁乃是吾师，果然神射，我非其敌手，奈何？”尹公佗又是庾公差之徒，却不以为意道：“昔逄蒙学射于后羿，而射技尤有过之。我师祖老矣，有何惧哉！”二孙闻此，乃随尹公佗追之，约驰十五里，果见献公车驾在前。

    只因献公御者被伤倒仆，公孙丁代为执辔驾车，故此行慢，便被尹公佗追及。公孙丁闻听后面喧嚷，回首一望，认得是庾公差，便安慰卫献公道：“来者是我弟子，绝无害师之事，主公勿忧。”乃不再奔逃，停车以待。瘐公差既到，乃下车拜见尊师，公孙丁问道：“子来擒我乎？”公差躬身答道：“弟子不敢。”公孙丁于是举手答礼，说道：“既然不敢，便不须远送，子其归去！”庾公差应诺，回身登车，援弓搭矢道：“天地君亲师，人之纲常，岂敢背之。我若发射，则为背师；若不射，则又背主。君大于师，只得无礼！”乃叩轮去其箭镞，连发四矢，前中轼，后中轸，左右中两彀。射毕叫声：“师傅保重！”回车便走。

    公孙丁见此，将头点上三点，叹息一声，亦引辔而去。尹公佗大怒，对庾公差说道：“师父！你刚才说得好，君大于师，背师犹可，欺君难饶。你对他有师徒情分，下不去手，倒也情有可原，弟子虽须尊他一声师祖，但实不相识，也无情分。不如师父便候在此处，待弟子上前，擒那昏君以归，也好回复主公将令。”庾公差摇头道：“我师神箭，绝不下楚之养繇基，尔非其敌。我等便回去领罪，不至于死，你休得逞强，枉送性命！”尹公佗道：“师父休长他人志气，灭弟子威风！”当下收拾弓矢，纵马飞车，来追卫侯。同时也要在师父面前一显身手武艺，灭师祖数十载神射威名，将天下第一神箭名头夺过，加于己身。瘐公差深知自己师父厉害，又恐徒弟失手丧命，呆愣半晌，只得招呼孙家兄弟，随后跟来。

    卫献公虎口脱险，刚舒一口气，复驰二十余里，又闻后面人喊马嘶。回头看时，见是追兵复来，不由大惊。公孙丁说道：“当是我弟子有话相嘱，主公勿惊。”于是复又停车，见来者不识，便从容问道：“子系何人，此来何意？”尹公佗摘弓在手，潜抽箭矢，口中答道：“我乃上卿孙林父家客尹公佗，曾向庾公学射。我知庚公与汝有师徒之恩，但我乃庾公弟子，未尝受业于子，如路人耳。今即奉家主之命前来请回卫侯，又岂可徇私情于路人，而废公义于君父乎？”公孙丁怒气暗生，见远处尘头大起，知是弟子瘐公差将至，遂冷笑说道：“汝既曾学射于庾公，可想其射艺从何而来？为人不可忘本，小娃儿快快回转，免伤祖孙和气。”尹公佗闻言面红耳赤，便趁其正在开口说话之时，搭箭在弦，将弓拽满，望公孙丁便射。

    公孙丁怒道：“狂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当真该死！”乃扬手一绰，已将来箭轻轻接住，就将来箭搭上弓弦，回射尹公佗。说时迟，那时快！尹公佗急闪身躲时，只听扑地一声，箭矢已贯透左臂，铁弓落于车中。尹公佗负痛，欲回车而走，却哪里还来得及？公孙丁自壶中抽矢，再复一箭，前心窝里正中，复自背后穿出，尹公佗大叫一声，倒伏车中，早已了却性命。御者大惧，张口长呼，弃车逃窜。公孙丁不愿再见徒弟瘐公差，复拾辔绳，纵马复奔。献公赞叹道：“若非贤卿神箭，寡人休矣！”于是终得脱险，到至齐国。其后未久，献公同母弟公子鱼亦自卫国封邑赶来，齐灵公倒也以礼相待，将其兄弟皆都馆养于莱城聚邑。

    复说瘐公差及二孙自后赶至，见尹公佗被射透前后心而死，不由叹道：“早知是如此结果，却不能力阻其死，是为师之过也。”乃车载其尸，回去向上卿复命，说追之不及，被公孙丁力保献公逃走，特地请罪。孙林父既驱逐献公出卫，也便不再追究，反重赏瘐公差，安慰一番。遂与宁殖迎立公子剽为君，是为卫殇公。卫殇公得以继位为君，也便投桃报李，又封宿地为孙文子食邑。又封宁殖，宁惠子固辞不受，反悔与孙林父合谋逐君，因郁结成疾。临死之际，遗嘱儿子宁喜掩饰其逐君之过，嘱罢乃卒。卫国之变传至晋国，晋悼公欲发兵问罪，中行偃奏道：“卫衎无道，诸侯皆知。今臣民自愿立剽，勿与为上。”悼公从之。

    列位看官！晋悼公之所以采纳中行偃建议，不行霸主之责出师伐卫者，是因亦同意中行偃所谓“卫衎无道”之说也。自周厉王时“国人暴动”以来，周人便产生共识，当国君无道之际，其国人驱逐国君，便是替天行道，不受非难。此亦因自古以来，国人就有议论国是、监督政治与参政权利。《国语》中载曰“庶人传语”，《左传》中所谓“庶人之谤”，就是明指国人可参与国政，并对国君及执政卿大夫进行舆论批评。其后郑国人可以议政于乡校，孔子开始在民间自由讲学，墨子可以聚徒结社，并组织党徒，使之成为带剑而行之侠客。至于齐人，甚至在都城北门之外建造稷下学宫。当时各国学子纷纷集于稷下，人数多达千余人，形成人类史上最早自由民主学术王国。晋悼公常伐逆臣而不伐庶民，便是为此。

    按下晋侯不理卫国宫变之事，复说齐灵公容纳卫献公，本欲效仿当年秦穆公送晋献公归国一般，亦送卫衎回国复位，为人恩主。至闻晋侯不讨孙、宁逐君之罪，乃误会其意，因而喜道：“晋侯霸主之志惰矣！我不乘此时图伯，恢复先祖桓公当年大业，更待何时？”因而即刻发兵，亲自率师伐鲁。于是兵至鲁国北鄙，围攻郕邑，大掠而还。

    列位看官！你道齐鲁本是世交，因何交恶相攻？原来事出有因。齐灵公初娶鲁女颜姬为夫人，无子；其媵鬷姬生子曰光，灵公便先立为太子。又嬖妾戎子之娣仲子生子曰牙，被戎子抱为己子。又有侍姬，生公子杵臼，不受灵公之宠。戎子恃其宠爱于齐侯，非要废黜太子光，复立姜牙为太子。灵公许之，姜牙生母仲子谏止道：“太子光之立已久，又代表主公数会盟于诸侯，今无故废之，恐非但招致伯主问罪，兼且国人不服，后必有悔也！”灵公怒道：“废立在我，谁敢不服！”遂使太子光出都，率兵去守即墨。姜光去后未久，灵公即传旨废之，更立姜牙为太子。因上卿高厚德高望重，拜为太子太傅，因寺人夙沙卫多智，使为少傅。正是：自古废立须慎重，稍不留神致丧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宠嬖妾父夺太子位 护奸夫母诬亲儿反

    诗云：歌罢南风又北风，便知胜负与吉凶。音律精处通天地，师旷原来是瞽宗！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齐灵公因偏宠嬖妾戎子，故擅行废立，将太子光赶出临淄，立姜牙为嗣。有道是纸里包不住火，此事很快被鲁襄公知闻，于是大怒，遣使来问外甥太子光有何罪。灵公不能回答，反而恼羞成怒，又虑鲁国将来助姜光争位，所以首先加兵于鲁，由此书接前文。齐灵公如此胡来，便是因为卫国政变之事认定，晋伯霸业已日薄西山，再无能力管理诸侯间之闲事也。果不其然，鲁国受伐，使人告急于晋，因晋悼公当时抱病，不能相救。

    齐灵公欲为东方霸主，已非止一日。早在即位为君后不久，便即挥师伐莱，欲灭其国。莱君以重金贿赂灵公幸臣夙沙卫，终使齐师罢兵，这才逃过一劫。齐灵公十五年，召见莱子至齐相会，莱子不从；灵公大怒，遂派将军晏弱、叔夷率兵灭莱。灭莱之后，齐国疆域扩大一倍以上，势力北达山戎，与燕国交界，齐师甚至可达泜水之濒。齐灵公之狂妄自大，便以灭莱之事为基。故鸡泽之盟，齐灵公敢于拒绝出席，而只派太子光与会。自此开始，灵公一般不亲自参加诸侯会盟，而命太子光或大夫高厚、崔杼代为。十四年盟于戚，十七年会于邢丘，十八年盟于戏，十九年会吴子于柤，二十三年从晋侯伐秦，灵公概不亲自参与。

    是年秋，周灵王苦于晋霸，使刘定公出使齐国，赐命齐灵公曰：“昔伯舅大公右我先王，股肱周室，师保万民。世胙大师，以表东海。王室之不坏，系伯舅是赖。今余命女环，兹率舅氏之典，纂乃祖考，无忝乃旧。敬之哉，无废朕命。”齐灵公因受天子之命，便有与晋伯争霸之意，借机不再听从晋国号令。自此又借废公子光之事，四年间接连五次伐鲁。

    公元前559年，塞鲁士二世继承冈比西斯一世王位，并在其后承袭亚薛米斯王位，联合阿契美尼德王国。此年亦是周灵王十三年，鲁襄公十四年。晋上卿随文子士燮之子士隰因功升任上军元帅，代晋侯主盟，会晋、鲁、吴等十四个诸侯国于向地。此年亦乃是人类文明史上十分重要一年，中国三大教派之道教开天辟地年份。此年无他，道家创派祖师老聃李耳降生于楚国随邑，今湖北随州赖乡。自此，便渐次掀开“诸子百家”争鸣帷幕矣。

    是年冬，范宣子士匄奉晋悼公之命，会盟鲁大夫季孙宿、宋卿华阅、卫卿孙林父、郑公子蹻虿，及莒、邾诸国代表于戚。齐灵公是时犹不敢与晋国反目，由是亦遗使者与会。在会盟之上，范宣子代表晋伯判决，因卫献公无道失政，公卿率国人驱之，有功无罪。孙林父由是心安，代表卫殇公竭力奉承范宣子，并夸耀晋悼公巍巍之德，赫赫之功。士匄大喜，乐而忘形，乃辱齐使，命其演奏《韶乐》，并借口装饰旌旗，借齐人鸟羽及牦车之尾，会后不还。《韶乐》乃朝见天子之乐，羽牦亦乃天子仪仗，可谓僭越之甚。聚会已罢，齐使回报灵公道：“晋国自恃为天子，视我为属臣。其无礼如此，鲁国赞之。”齐灵公大怒。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酒后胡为，经范宣子如此荒唐一闹，齐鲁之间狼烟再起。周灵王十四年夏，鲁大夫孟献子筑城于成，齐灵公纠合邾、莒二国攻之。鲁襄公求救于晋，晋悼公盛怒，便欲亲伐齐、邾、莒三国，且待至秋发兵。秋初七月，白昼之日，天狗食之。晋悼公将欲伐齐，突然染病。初期并不沉重，但天狗食日之后，其病转笃，不能复起。因日食对古人而言乃是极煞之兆，故此悼公恶之，不能释怀。于是托孤，将军事托付中行偃，维持中原联盟重任交予范匄，内政委任于赵武。宗庙之事，拜托公子彪、韩起、叔向等。并留遗嘱：以羊舌肸为太傅，行司徒事，祁奚、韩襄、栾盈、范鞅四家，命为公族大夫。

    冬十一月，晋悼公薨逝，年仅二十九岁，在位一十五年。来年正月，葬晋悼公，公子彪嗣位，是为晋平公，荀偃为相。悼公虽死，晋国霸业依旧，并不似齐桓公及楚庄王般，人死业息。中行偃执掌帅印，败楚围齐，诸侯俯首；士匄合纵联横，索重币于诸华，锢栾氏于清丘。十年后赵武相晋，整肃朝纲，晋国人才鼎盛，霸业至于顶峰，惜悼公不能见之矣。

    晋悼公薨，晋人怜其早死，念其功业，故上谥为“悼”。平公即位，诸侯闻之，以为主少国疑，由此想法不一，各怀心事。鲁襄公使大夫叔孙豹前往绛都吊贺，且告以齐国屡次相攻之患。晋中军元帅荀偃答曰：“俟来春当再会诸侯。齐不赴会，我便讨之。”叔孙豹称谢而去。来岁周灵王十五年，晋平公元年，中行偃禀明平公，大合诸侯于溴梁。齐灵公果然再次不至，使大夫高厚以代。荀偃就此借题发挥，冲冲大怒，当场便欲执拿高厚，囚禁于营。幸亏高厚机灵，趁夜逃归。齐灵公亦大怒，复兴师伐鲁，掠其北鄙，围攻防邑，杀其守臣臧坚。叔孙豹再至晋国求救，晋平公姬彪乃命大将中行偃会合诸侯之兵，大举伐齐。

    中行偃点军发兵，是夜却得一梦，见晋厉公、栾书、程滑、胥童、长鱼矫、三郤一班人众，于阴司诉讼当年弑君公案。争辩良久，真相分明，殿上阎王判决道：“彼时栾书执政，宜坐首恶，五年之内，子孙绝灭。其余胁从，姑且不论。”厉公不服，出殿后乃忿然道：“此事皆由荀偃助恶，安得无罪！”即持戈猛击中行偃之首。由是痛极而醒，深以为异。但梦中之事，毕竟无稽，于是只得抛却脑后，打点精神，帅师济河。晋、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共集十二路车马，同往齐国进发。齐灵公闻报晋率诸侯来伐，并不惧怯，当即分兵派将：使上卿高厚辅助太子姜牙守国，自帅大军，以崔杼、庆封、析归父、殖绰、郭最、寺人夙沙卫等一班大夫为部将，各引亲兵家甲出城，向西屯于平阴。

    齐灵公下令，据城列阵扎营，回固墙垒；并使析归父于城南防门之外深掘壕堑，选精兵把守，以遏敌师。寺人夙沙卫献计道：“彼军虽众，但十二国人心不一，我可乘其初至立足未稳，突出奇兵击其一国。若能败其一军，则余军俱都丧气，克之易也。如战之不胜，亦可退入城内，据险要而守之。此防门之堑，未可恃也。”齐灵公不以为然道：“你寺人何知！我有此深堑，彼军战车安能飞渡耶？”夙沙卫退而叹道：“敌众我寡，且平阴弹丸之地，岂是数里之垫可御敌者耶？寡君固执己见，我其皆为晋人之虏矣！”

    齐军戒备未毕，诸侯联军已至，扎营于齐长城外。中行偃闻齐师掘堑而守，笑道：“既有长城，又何必掘沟拒敌？齐人畏我，由此可知！”乃分兵派将。命鲁、卫、邾、莒绕行琅琊蒙山而入齐境，使其长堑无用；使司马张君臣于险要处虚张旗帜，驰车扬尘以为疑兵。士匄率宋、郑之兵居中，赵武、韩起率滕、薛之兵在右，魏绛、栾盈同曹、杞、小邾之兵在左，分作三路，正面相攻。由是三路军马各载木石土囊以进，填平壕堑，大刀阔斧杀入齐垒。齐兵不能抵挡，被杀伤大半。析归父几为晋兵所获，带残部逃回平阴，来见灵公请罪。

    齐灵公登山瞭敌，见山泽要地都有旗帜飘扬，战车扬尘，遂大惊道：“诸侯之师，何其众耶？”乃命退军往东，回守临淄。夙沙卫自请断后御敌，猛将殖绰、郭最耻笑道：“岂有寺人殿后，令晋人笑我无大将耶！”齐灵公然之，遂命二将殿后，夙沙卫随驾。夙沙卫大怒，故意押后而行，暗令部将以巨石阻塞石门山险隘，截断绰、最二人归路。灵公在前，全然不知。绰、最二将领兵断后，退至石门隘口受阻，便知是夙沙卫故意陷害。时逢晋将州绰追至，二人遂不战而降。中行偃命暂囚于中军，径抵临淄城外，鲁、卫、邾、莒兵俱到，四面围住攻打。城中百姓慌乱，灵公十分恐惧，全靠上卿高厚督率军民，协力固守。

    诸侯联军围齐，五日不克。至第六日，郑国大夫公孙舍之与公孙夏遣使来报，说子孔谋叛，私引楚兵伐郑。郑简公大惧，告于晋平公，请还师回救新郑。平公议于诸将，元帅中行偃道：“今齐守未亏，非旦日可下。但臣料齐侯已经丧胆，此后不敢伐鲁矣。郑国既有楚警，不如且为救郑之计。”平公从其言，乃命解围南下，郑简公率领本国人马先归。诸侯联军行至祝阿，夜间宿营，晋平公宴请诸侯，命师旷奏乐。师旷奉命出箫，先进言道：“敬诺。且此去与楚争战，未知胜负之数，臣请以箫声卜之可也。”乃先吹律歌《南风》，又奏《北风》之曲。众臣按节聆听，闻《南风》之声不扬，《北风》和平可听。师旷奏毕，释箫而称贺道：“《南风》不竞，其声近死。楚子北来，必无功而返。”平公大笑，半信半疑。

    歇兵三日，第四日方欲拔营启行，忽见前面尘土飞扬，一驾车马驰至，直至营前止住，求见晋侯，原来是郑国大夫公孙虿。晋平公急命进入，便问此来何意，是否楚军已克新郑。公孙虿喜笑颜开道：“非也非也。楚师已去，我主公特命下臣来报盟主，勿使诸侯大军空劳往返。”晋平公大为惊讶，便问其详。公孙虿答道：“楚令尹子庚欲报先世之仇，谋伐郑国。公子嘉阴通子庚，许为内应。公孙舍之及夏预知子嘉之谋，敛甲守城，子嘉不敢稍动。子庚涉颍水北来，不见内应，乃屯兵鱼齿山下。偏值雨雪数日不止，营中水深尺余，楚军冻死者过半，子庚只得班师而回。我寡君遂诛子嘉，遣下臣连夜奔告盟主及诸国君侯，并止谢三军。”平公大喜，乃遍告诸侯，使各回本国。又谓师旷道：“子野真圣于音乐者矣！”

    师旷字子野，平阳（今山东新泰南师店）人，音乐大师，古称乐圣者也。晋悼公时便为太宰，至平公又封掌乐太师。其人非但精于乐韵音律，且善健身养生，相传太极拳便是其所开创者。且精于教徒育人，最早提出“民贵君轻”学说，对其后孟子之儒产生极大影响。师旷又善卜卦推演，竟被后世算命先生尊为本门祖师爷。因生而瞽目（类大舜之父），故自称盲臣，或曰暝臣。正因天生瞽目，故得专精音律，琴箫兼绝，极善辨音。据说其可听到天籁之音，同时精通鸟兽之语；其抚琴之时，能使凤凰来仪，其后便以“师旷之聪”闻名于后世，乃为神话传说中“顺风耳”之原型。又传说著名琴曲《阳春》及《白雪》二阙，即为师旷所作，民间并附会出许多有关师旷奏乐神异故事。今河南开封禹王台，传说便即是师旷演奏乐曲之古吹台；又山西洪洞县曲亭镇师村，更留有师旷墓遗址。师旷不仅擅乐、好武、明学、善卜，又通自然科学，著有《禽经》，是谓先秦鸟类知识大全。若以其后战国时“诸子百家”而论，师旷可谓兼音乐家、武术家、占卜家、生物学家于一体，并为启蒙思想家。

    周灵王十八年春，晋师济河西归，回至国境之内。中行偃刚踏上晋国领土，行至中途，忽头痛难忍。用手一摸，原来在前番梦中被厉公所击之处生一疡疽，状如核桃；休说触碰，便是迎着些风头，亦痛不可当。无可奈何，只得请平公先回绛都，自率中军逗遛于著雍之地。延至当年二月，其疡成熟溃烂，目睛俱脱出眶外而死。当日恶梦，至此灵验。由是三军举哀，众将挂孝，起灵还都；殖绰及郭最两员降将乘此丧变，率领本部降兵叛逃，复向东渡河，返回齐国去了。副帅范匄同荀偃之子荀吴迎丧以归，安葬于中行封邑。晋侯便使荀吴为中行大夫，承嗣父爵；升范宣子士匄为中军元帅，以中行吴为副将，仍以荀为氏，称为荀虒。

    是年夏五月，齐灵公寝疾卧病。大夫崔杼与庆封密谋夺位，使人迎故太子光于即墨还都。庆封率家甲夜叩太傅高厚府门，执而杀之，兼收其家财甲兵。太子光同崔杼入宫，先杀灵公嬖妾戎子，后杀公子姜牙。灵公闻变大惊，叹道：“戎子误我！恨不听仲子之言！”呕血数升而死，在位二十七年。灵公昏聩不明，史家皆所共知。己母声孟子与大夫庆克私通，庆克男扮女装，蒙衣乘辇出入宫中，竟达数年之久，反是被大夫鲍牵发现。声孟子为情人之故，无中生有，同时陷害国佐、高无咎两位公卿，再兼鲍牵一位大夫；灵公竟然毫不辨察，因而刖鲍牵，逐高无咎奔莒。于是无咎之子高弱以卢地叛齐，国佐返师诛杀庆克，以谷地叛齐，因而举国大乱。灵公本与国佐盟于徐关，许复国佐之位；却于卢地归降之后，立刻雇凶刺杀国佐，又使清人杀其子国胜，致使国弱奔鲁。国、高两家世代相齐，一旦翻为寇仇。齐灵公信母谗言滥杀旧臣，又依嬖妾之言随意更换太子；母子夫妻情深，可谓令人陶醉。

    据《晏子春秋》记载，齐灵公之子齐景公田猎于梧丘，夜宿营帐，曾梦见五丈夫，声称无罪被杀。景公将所楚告诉晏婴，则晏子说道：“昔先君灵公畋猎于此，因有五丈夫在林中网罟鸟禽，误骇野兽奔突，大扫先君畋猎之兴。先灵公大怒，故命捕其五丈夫杀之，断其首级，葬在一处，命曰‘五丈夫之丘’。今主公既得此梦，则传说中之五丈夫之丘，当在此地邪？”齐景公闻而惊骇，便命侍卫在营帐周围发掘，果见有五头同***已腐尽，只余骷髅。景公道：“不意我先君残暴如此，视人命如同儿戏。”乃以礼改葬，并祭祀之。

    由是便说晏婴，姬姓晏氏，字仲，谥平，史称晏子，夷维（今山东高密）人，齐国上大夫晏弱之子。齐灵公二十六年，晏弱病死，晏婴便继任为上大夫。齐灵公嗜好看女扮男装，因此后宫妇女常穿男子服饰，并招摇过市。由是此种装束竟很快流行，举国女子都竟相效仿，一发不可收拾。齐灵闻而惊讶，担心此风会盛行不止，于是明令禁止道：“凡见女着男服者，当众裂其衣，断其带。”然而禁令虽行，此风不止。灵公大伤脑筋，无计可施。晏子闻知，晋见灵公，问有何忧。灵公便道：“寡人严禁女著男装，处裂衣断带之辱，仍不能止。是何原由哉？寡人不解。”晏子答道：“君放任宫女男妆，却禁百姓如此装束，犹如悬牛首于国门，却卖马肉于宫内也！何不先禁宫内？则宫外自息矣。”齐灵公闻而恍然大悟，说道：“善哉！是言也。”于是颁诏，严禁宫女男服。未及一月，国内再无女扮男装者。

    闲言道罢，书归正本。且说齐灵公呕血而死，公子姜光杀弟即位，是为齐庄公。寺人夙沙卫倒也耳目聪明，手脚麻利，率其家属出奔高唐，据城以叛。齐庄公亲引大军围攻高唐，因城高池深，竟月余不下。高唐人工偻把守东门，知夙沙卫不能成事，乃射书城外，约以夜间献城，庄公得书，半疑不信。殖绰、郭最此时已归齐国，并引军随征高唐，闻说工偻肯为内应，欲报前番石门山截断归路，逼迫自己降晋之恨，乃自请冒险应约取城，虽死无恨。庄公思索半晌，于是许之。殖绰、郭最候至夜半，引军潜至高唐城东北角上，往城楼上连打三声呼哨，是为书中所约对接暗号。呼哨停歇未久，城门开处，上面同时放下吊桥，数十个黑影立在桥头招手，呼哨以应。月光下齐军中有人依晰认出，为首者果然便是工偻。

    殖绰及郭最见工偻果然献城，不由大喜，暗下命令：“过桥入城，把住城门！”乃领先过桥，来至城下，与工偻相会。工偻不及多说，先亲引殖绰去城内府衙，捉拿夙沙卫；殖绰便留郭最把住城门，招引齐兵大队入城。于是齐庄公入城，传令不许互相杀伤，附叛者弃械免罪。饶是如此，黑暗中也是乱杀一番，死伤无数，约有一个更次方定。天将放亮之时，工偻同殖绰绑缚夙沙卫，解到城头。庄公姜光唾其满脸，骂道：“贱婢，阉狗！寡人时为太子，有何亏负于你，却向我父献谄，以少夺长！”夙沙卫垂首无言，悔之不及。庄公命牵出斩之，以其肉为醢，命疱人烹熟煮羹，遍赐从行诸臣众将，分食而尽。又叙破城擒贼之功，重赏殖绰、郭最、工偻，并使工偻便为高唐大夫，然后班师还都。齐国之乱，至此告平。

    齐庄公还都升殿，忽边关来报，说晋上卿范匄率大军侵齐，才济黄河，闻灵公凶信，乃以伐人之丧不仁，即时班师。庄公问群臣以何策应之，大夫晏婴进奏道：“晋师不伐我丧，乃是施仁于我，背之不义。不如趁此遣使请成，解释我齐国内乱之故，以免此后干戈之苦。”列位看官！那晏婴虽然身不满五尺，却乃是齐国第一贤智之士，向来言出必中，国人皆都信之，以为圣人之语。庄公更不反驳，乃从晏婴之言，使人如晋，谢罪请盟。晋平公大喜，由是大合诸侯于澶渊，使范匄为傧相，亲与齐庄公歃血为盟，结好而散，自此年余无事。

    便在晋齐结盟同年秋，宋国境内突发怪病，人与犬同患。宋人以为其病可能与狗有关，于是举国驱逐狾狗。“狾”字通“狂”，便是发狂之意也。此乃是中国现有典籍之中，首次关于狂犬病记载。宋国公卿为转移国人对狂犬病之恐惧，乃发兵攻陈，时为陈哀公十三年。陈人恐狂犬病传入本国，一边拼命拒敌于境外，一边遣使赍重礼求和请成，宋人由是退兵。

    亦在此年，文宗史圣左丘明出生于鲁国附庸小邾国。左丘明本为姜子牙后裔，嫡系裔孙丘（邱）氏，名明，因其父任左史官，故称左丘明。知识渊博，品德高尚，孔子曾予以高度评价云：“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太史公司马迁亦称其为鲁之君子。左丘明世代为史官，并与孔子一起乘车如周，观书于周史。又因其为鲁国史官，由此据鲁国史实为基，复参考诸侯国大量史料，依《春秋》著成中国古代第一部编年史《左传》。其后又作最早国别史《国语》，由此成为“诸子百家”中之史家开山鼻祖。《左传》记事，《国语》记言，乃为中国古史双璧。

    经后世史家研究认为，左丘明乃是齐开国之君姜太公二十一世裔孙，楚左史倚相之孙，鲁太史丘成之子。因姜太公因灭商有功被封于齐，都于营丘，故姜太公死后，嫡长子丁公继位，迁都临淄，幼子姜印居住营丘，改姓为丘。齐哀公因纪君进谗，被周王烹煮，弟姜静继立，是为齐胡公。哀公同母弟姜山不服，杀死胡公自立，是为献公。姜印后人娄嘉被迫随姜山参与此次宫变，担心祸及己身，于是离齐奔楚，出任楚国左史官，后便以左为氏。娄嘉十二代孙倚相，生子左成。彼时楚国内乱，公子比弑杀其君，随后又被公子弃疾杀死。倚相带领子孙离楚至鲁，定居肥城石横衡鱼村，后为鲁国太史。倚相将楚国典籍献给鲁国，又复丘氏。子左丘明继承父亲职位，继任鲁国太史，博览天文、地理、文学、历史等大量古籍，学识渊博，举世无二。在任尽职尽责，德才兼备，寿至一百单六岁，时人谓之仙圣云耳。

    左丘明出生同年，郑大夫姬騑因专权被杀，公孙侨继立为卿，任少正。公孙侨字子产，既得执掌国政，便奏请简公，实行系列政治改革，以富国强兵。其改革之法，其一承认私田合法，向土地私有者征收军赋；其二铸刑书于鼎，是为中国史上最早成文法律；其三主张保留乡校，倡导听取国人意见，因才任使。采用宽猛相济治国方略，郑国由是秩序井然。

    是年晋国中军元帅荀偃暴死，范宣子士匄为政。因范、栾二氏不和，由此发生内乱。书中暗表，当时晋国公卿大夫，是以栾家最盛。下军副将栾盈，乃栾黡之子，其生母栾祁，便是范宣子范匄之女。栾氏自栾宾、栾成、栾枝、栾盾、栾书、栾黡、至于栾盈，七代卿相，贵盛无比；晋朝文武半出其门，半属姻党。朝中另有魏氏舒、智氏起、中行氏喜、羊舌氏叔虎、籍氏偃、箕氏遗等诸大夫家族，皆与栾氏结为同党。栾盈且自幼谦恭下士，散财结客，故如州绰、邢蒯、黄渊、箕遗等，都是门下死士；力士督戎，力举千钧，手握二戟，乃是随身心腹；又有家臣辛俞、州宾，多负智谋。至若奔走效劳者，更是不计其数。

    便说栾盈生母栾祁，当丈夫栾黡死时才及四旬，正风姿绰约，如狼似虎。因见儿子家臣州宾屡次入府禀事，窥其年少英俊，遂密遣侍儿送情达意，因成奸情私通之实。栾祁被伺候得舒心惬意，便渐渐尽将家中器币宝物赠与州宾，府中侍从婢女无人不知。栾盈从晋侯伐齐之时，州宾更是公然宿于栾府，仗着主母宠幸，毫无避忌。栾盈随平公还都归家，亦渐渐闻知一些风色，不由大怒；但碍着母亲面皮，又家丑不可外扬，乃重责守吏，严稽出入。

    栾祁亦知奸情泄露，恐子害了州宾性命，乃以祝寿为名来见父亲范匄，诬陷亲子道：“盈将为乱，尝言‘鞅杀吾兄，反加宠位，父子专国，范氏日盛。吾宁死，与范氏誓不两立。’又与智起、羊舌虎等聚谋，欲尽去诸大夫，恐我泄其消息，严敕守门之吏，不许与外家相通。”范鞅在旁亦助其姊道：“果然不差，儿亦久闻其结党营私，心怀不轨。栾氏党羽至盛，不可不防！”范匄见一对儿女皆作是言，不由不信，乃入宫密奏平公，请逐栾氏。平公闻奏，因栾书援立父亲之功，不忍驱逐其子；又恐栾氏势大，怕两败惧伤，因此陷入犹疑。

    周灵王十九年，便在晋国山雨欲来之际，蔡司马公子燮因反对楚国压榨，向蔡景侯建议背楚附晋。未料反致蔡景侯暴怒，不分青红皂白，便将公子燮诛杀。子燮之弟名履，由是奔楚。蔡景侯为人骄横无礼，且又好色，年逾花甲，尚与儿媳勾搭有染。十年之后，太子般终隐忍不住，便与心腹同谋，弑父自立，是为蔡灵侯。因灵侯敢与楚国相抗，不似其父对楚百依百顺，且对臣下重义，故得国人拥戴，反不以其弑君杀父为忤，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公元前552年，乃是周灵王二十年，鲁襄公二十一年，晋平公六年，楚康王八年，齐庄公二年。是年春，邾国大夫庶其举漆邑及闾丘降鲁，季武子将鲁襄公姑母嫁之，对其随从都有赏赐。当时鲁国盗贼多发，季武子斥问臧武仲道：“卿为司寇，何不禁贼？”臧武仲答道：“庶其盗邾国城邑以献，子将姬氏妻之，并赏其仆。你开门以揖外盗，我怎能禁国内之贼？”正是：开口便责他人过，却忘扪心问己非！欲知季武子怎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惜贤才祁奚救叔向 争气节华周随杞梁

    诗云：尺寸微劳皆望酬，拜恩私室不知羞？必如奚肸谓公道，愧煞世人货赂求！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季武子者，名宿，乃季孙行父之子，鲁之执政正卿也。时闻臧武仲之言，不由羞恼交加，怒道：“我何谓开门揖盗？你且说来！”臧武仲笑道：“卿为臣子，敢以国君姑母嫁盗，复以大邑赠盗，再以皂牧车马赐盗，此非开门揖盗而何？先赏而后曰除之，恐不易也。我闻居上卿者，当以诚待人，才能治民。正卿所为，民之所依。上行下效，势所必然，又何能禁？故云上卿开门揖盗于先，臣不能禁贼于后。”季武子无语以对。

    是年夏，楚令尹子庚病死。楚康王请薳子冯做令尹，薳子冯以为君王弱而身边多宠臣，故以病为辞。楚康王疑其病有假，派医师前去诊视。时当夏季，天气酷热，薳子冯闻说楚王遣医师来探视，乃命挖掘地窖，在里面放置巨大冰块，复于冰上安放床榻，自己身穿两层棉衣皮袍，上床拥被而眠，不饮不食，以示惧寒。医师见而惊甚，归报康王道：“薳子冯瘦弱不堪，虽血气正常，但堪堪待死，臣恐其命不久矣。”于是楚王信之，只得命子南为令尹。列位看官！在此盛夏季节，楚国又地处江淮之地，何来巨大冰块？史册中并未就此给出解释，于是便成千年迷案。医师未知是对此视而不见，或不识冰为何物，可见薳子冯实有奇能。

    便说子南为令尹，骄纵奢侈，不理政事。其随从有名观起者，仗恃主人势力，行为僭越，拥车马数十乘，纵驰街衢，横行无忌，楚人怨声载道。众卿皆都弹劾令人失职，纵容悍仆不法，楚王迫于舆论压力，欲治子南之罪。子南之子弃疾时任宫卫，楚王见而不忍，多次流涕，弃疾见而怪之，于是请问楚王道：“君王三次见臣而泣，敢问谁之罪也？”楚王道：“卿父身为令尹，多为不法，且犯众怒，卿所知也。今举国将讨其罪，孤不能姑息不问，然卿与令尹是为父子，尚能居于朝堂乎？寡人不舍，故每见卿而涕耳。”弃疾闻言，再拜奏道：“父戮子居，君焉用之？泄命重刑，臣亦不为。”于是退而自尽。楚王便杀子南，车裂观起。

    康王处置子南之后，方知薳子冯托病辞官真意，于是亲至其府，拜为令尹。自此而后，薳子冯九位好友，除申叔豫之外，其余八人皆趾高气扬，也多置办车马，欺压同僚弱小。申叔豫却有意疏远薳子冯，在朝不与交谈，在外见而避之。薳子冯不解，亲至申叔豫府门，质问道：“子三次困窘我于朝堂，弟不知何处犯兄，因而大惧，不敢不见。若弟有过，子姑告我可矣，何疾避我也？”申叔豫答道：“我为子友，何必避之？但恐子为令尹，我便不免似观起被国君车裂，是以大惧，何敢告子？”薳子冯听罢大震，乃告辞以归，聚其八友道：“我见申叔，夫子所云，真可谓生死而肉骨，金玉良言也。公等知我如夫子者，则可继续为友；如其不能，则请止于今日可也。”八友不解薳子冯话意，皆都暗道：“俗语云‘富易妻，贵易友’，其势必也。”于是彼此绝交。楚王闻说令尹绝其九友，心中大安。

    按下楚廷，复说晋朝。晋平公六年，因见栾氏势大，且思范宣子所奏，乃召心腹大夫阳毕入内，摒退左右密问道：“我晋国多难，自穆侯至今，民心不足，祸乱不断。古云失民必致外患，是欲临于寡人之身乎？”阳毕答道：“祸根已树，枝蔓则根茂，故祸乱难止。今若谫枝绝本，可得稍息。”平公道：“若使卿为寡人谋之，则当如何？”阳毕素恶栾黡而睦于范氏，由是趁机答道：“图在明训，明训在威权，威权在君。君抡贤人之后有常位于国者而立之，亦抡逞志亏君以乱国者之后而去之，是遂威而远权。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若从，则民心皆可畜。畜其心而知其欲恶，人孰偷生？若不偷生，则莫思乱矣。且夫栾氏之诬晋国久也，栾书实覆宗，弑厉公以厚其家，若灭栾氏，则民威矣。今若起瑕、原、韩、魏之后而赏立之，则民怀矣。威与怀各当其所，则国安矣，君治而国安，欲作乱者谁与？”平公闻说要灭栾氏，乃沉吟道：“栾书有援立先君之功，且栾盈其罪未著，除之无名何？”阳毕奏道：“栾书援立先君，是掩己弑厉公罪也。主公以为栾盈罪恶未著，则宜翦除其党，将其遣出国都可也。彼若因此谋反，则诛之有名；若逃死他方，亦晋国之幸也。”

    平公同意阳毕建议，派祁午、阳毕前往曲沃，宣布驱逐栾氏家族去晋。栾盈未知是被亲生母亲出卖，因出其不意，不敢冒然抗旨，遂出奔楚国。平公遂下明诏，谕示百官及国人道：“自文公以来，凡对先君有功而子孙未得爵者，皆授爵官；能访得功臣子孙者，皆都给以奖赏。”由是国内臣民大悦。逾三年，栾盈借楚王之助复还晋国，引曲沃家甲攻打绛都。同党箕遗、黄渊、嘉父皆都起兵，在城内发动叛乱以应。城危欲破。范宣子急调三军，派兵护送平公至襄公庙避难，然后满城大索。不过半日，便杀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羊舌虎、叔罴等栾氏同党诸卿大夫；伯华、羊舌肸、籍偃等因系族亲，被囚于狱。范宣子平定内乱，率国人拼死以守，栾盈攻城不克，逃到曲沃。晋军追及破城，杀死栾盈，更灭栾氏族党。可叹！栾氏偌大勋族，全因栾盈之母祁**荡，毁于一旦。

    在被栾盈叛乱案牵累而入狱为囚者，时有名士羊舌肸，姬姓，羊舌氏，名肸，字叔向。因食邑在杨（今山西洪洞），故又称杨肸。因贤德高才，与郑国子产、齐国晏婴齐名。晋悼公十四年，羊舌肸跟随晋国六卿率军进攻秦国，渡过泾水前进见叔孙豹，叔孙豹赋《匏有苦叶》以示渡河决心，羊舌肸心领神会，告退以后就准备船只。羊舌肸因熟悉历史掌故，知识渊博，被司马侯推荐给晋悼公，故得担任太子彪之傅。晋平公即位之后，羊舌肸又以上大夫为太傅。平公三年十月，晋齐战于平阴之时，羊舌肸因看到城上有乌鸦聚集，因此判断齐军已经逃走，因而被传为美谈。次年晋齐和谈，叔孙豹面见羊舌肸，咏《载驰》第四章，以赞其爱国之情，报国之志，羊舌肸受而逊谢。《载驰》传为许穆夫人所作，其全文曰：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便说叔向入狱，监守者谓道：“子因栾氏得罪国君，恐非智者所为乎？”叔向答道：“我虽入狱，与彼被诛及逃亡者相比，又当如何？此便为智也，非子能所知。”晋平公宠臣乐王鲋又称东桓子，生有多谋，但好贪财，此番相助范宣子平定栾盈之乱，因知叔向无辜，由此入狱来见叔向说道：“我为子向国君请求免罪，可乎？”叔向不答。乐王鲋出，叔向不送。家臣当时在侧，便问家主因何拒绝乐王鲋。叔向答道：“能为我免罪者，非祁奚大夫不可。”家臣道：“乐王鲋见宠于国君，言无不纳，主公不应其请。祁大夫今不在朝，致仕久矣，公何说其能为之耶？”叔向道：“乐王鲋得宠，是因顺从国君，仰其鼻息也，何能为我求赦？祁大夫举外贤不弃其仇，荐宗人不失其亲，岂遗我乎？因彼正直为国，故能救我。”

    且说乐王鲋探监卖好于叔向，本为敲诈钱财，见叔向不答，知道所谋不果，故而恼羞成怒。逾数日，晋平公欲释师傅之囚，便问乐王鲋，叔向应如何定罪。乐王鲋趁机奏道：“叔向不弃其亲，世人皆知，且与羊舌虎至亲，故必与栾氏同谋。”晋平公犹豫不答。当时祁奚已致仕还家，闻叔向被囚，因乘快车拜见范宣子，说道：“《诗》曰：惠我无疆，子孙保之。《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夫谋而鲜过，惠训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犹将十世宥之，以劝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殛而禹兴，伊尹放太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管、蔡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也弃社稷？子为善，谁敢不勉？多杀何为？”范宣子闻而欣悦，便与祁奚同乘入宫来见平公，为叔向求免。平公命赦叔向及其兄伯华，并官复原职；智起、中行喜、籍偃、州宾、辛俞亦令释放，但皆斥为庶人。

    祁奚救了伯华及叔向兄弟，由是不见其面而归；伯华欲亲至祁邑向祁奚道谢救命大恩，叔向却道：“彼为社稷，非为我也，何谢焉！”竟登车归第，来日从容上朝，忠心辅政。列位看官！叔向之父羊舌职，一生共有四子，乃长子羊舌赤字伯华，次子羊舌肸字叔向，三子羊舌鲋字叔鱼，四子羊舌虎字叔熊。伯化、叔向及叔鱼皆是羊舌职发妻叔姬所生，叔熊是为侍妾庶出。叔姬自幼便素以聪慧著称，且出嫁前曾师从于骊山老母，故身怀奇术，尤善相人。当三子叔鱼出生之时，叔姬详视而言道：“此子虎目豕喙，鸢肩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餍也，必以贿死。”遂不肯看顾扶养。后至周景王十七年，叔鱼暂摄士师，因邢侯与雍子争田之案，叔鱼果真受贿被杀。能以初生之相而预言其平生结果，可见叔姬之能。

    三子叔鱼出生数年之后，羊舌职见府中有侍婢长成，美艳无比，欲纳为妾。叔姬观其美婢相貌，阻止丈夫娶之，羊舌职因而不乐。诸子闻知，以为母亲嫉妒，皆者私下相劝。叔姬无奈，知道劫数难逃，于是叹道：“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彼因美艳，余惧其生龙蛇，以祸害你等。羊舌今乃国之敝族，而多受大宠于朝，必遭他族忌恨。倘有不仁之人加以谄害离间，尚欲长延家祚，不亦难乎？余何爱焉，只恐招祸入门耳！”于是允准羊舌职聚其美婢为妾，后生四子羊舌虎。此番羊舌虎朋党于栾盈，果然被诛，且几遭灭族之祸。

    叔向因祁奚求情遇赦，被封杨邑大夫。晋平公因爱叔向贤德，以夏姬所生之女美艳非常，便赐以为妻。叔向禀于母亲，叔姬因曾见过夏姬，便对儿子说道：“此红颜祸水也，必败我家，子其辞之。”叔向因四弟叔熊之事，深知母亲奇能，幡然醒悟，果然入宫婉辞。未料晋平公坚执不允其请，强迫娶之。叔向归报母亲，叔姬便知此番又是劫数难逃，只索罢了。三十余年后，终生“换妻事件”，导致羊舌、祁氏两族被灭，此乃后话，下文再表。

    晋平公十年，晋国与齐国再次和解约盟，羊舌肸受命，遍告诸侯。次年春，秦国遣使到晋国讲和，羊舌肸指定行人子员接待，行人子朱屡次自荐欲代子员，叔向皆不肯应。子朱以为受辱，大怒道：“我与子员班爵相同，何以独黜朱于朝？”因而拔剑上前，要与叔向比拼。叔向冷笑道：“秦、晋不和久矣！今日之事，幸而集，晋国赖之。不集，三军暴骨。子员道二国之言无私，子常易之。奸以事君者，吾所能御也！”因拂衣拔剑，便欲应战，被众臣劝开。平公听说此事，对师旷笑道：“晋其庶乎将大治耶！诸臣所争非私，皆为国之大事。”师旷却道：“臣则恐公室将衰矣。今卿臣不斗智谋，而拔剑相向，仅凭蛮力以争；不务德而争善名，私欲已侈。为卿大夫者如此任性而为，则公室能无衰卑乎？”平公闻而无语。

    周灵王二十一年，鲁襄公二十二年，乃是公元前551年。鲁大夫孔氏叔梁纥续娶颜徵在为妻，诞生一子，名孔丘，字仲尼。此人其后成为中国史上接受众生叩拜次数最多者，被称为千秋圣人，万代师表。便在此际前后一百年间，乃是人类文明巨变时期，亦是地球人类意识由感性发展到理性年代。此际大量世界级哲学家、思想家及精神领袖集中出现，以各自智慧思索各项人类文明命题。其代表人物，就是古印度之释迦牟尼，古中国之老、孔、墨、庄，古希腊之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次年，居鲁士二世大帝推翻米底部落统治，建立波斯帝国。波斯部落最初居于伊朗高原西南部，经数十年扩充疆土，至此破茧化蝶。此后又过二十八年，国王大流士一世继位，波斯帝国在其统治时期达到鼎盛。彼时波斯帝国疆土，东起印度河流域，西至巴尔干半岛，北起亚美尼亚，南至埃塞俄比亚。国土近七百万平方公里，统治七十个民族，五千万人口，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地跨亚、非、欧三大洲帝国。

    彼时崔杼、庆封以援立齐庄公之功，皆都位列上卿，同执国政。庄公常造其二人府第，时而饮酒作乐，或时舞剑射棚，无复君臣尊卑上下之别。便如当年陈灵公与宠臣孔宁、仪行父君臣关系，一般无二。崔杼妻生二子，长曰成，次曰疆，而妻早死。同僚东郭偃之妹姜姬初嫁棠公，生子棠无咎。棠公暴亡，崔杼吊丧，见棠姜姿容甚美，便央东郭偃说合，娶为继室。姜姬复生一子曰崔明，崔杼宠爱，便许姜姬来日立为世子，并嘱托舅子东郭偃。

    齐庄公常入崔杼之府，见姜姬美色而悦之，乃厚赂东郭偃牵头入马，由此君淫臣妻。崔杼渐渐知觉，盘问姜姬，得其实情，自此便有谋弑庄公之意。周灵王二十二年，庄公因闻晋有栾氏之乱，争霸之心复生，便大选车徒，起兵犯晋。乃以王孙挥为将，申鲜虞副之，州绰、邢蒯为先锋，晏氂为合后，贾举邴师等随身扈驾，望帝丘而北。因先侵卫国，兵围朝歌，三日取之。庄公大犒三军，遂分兵两路：命王孙挥率诸将为左军，取路孟门隘；自率龙虎二爵为右军，取路共山，约于太行山取齐。邢蒯为先锋，引军先发，是夜露营于共山之下，未料夜半毒蛇入帐，将邢蒯螫咬而死。可叹一员稀世猛将，竟死于蛇口，庄公闻而惜之。

    不一日，两军俱至太行，复合兵一处。庄公设宴款待诸将，兼议袭取绛城，以应栾盈。正在此时，忽探马来报，说栾盈败走曲沃，已被范宣子灭族，晋乱平定。齐庄公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苍天不欲齐国复兴霸业，吾志不得遂矣！”遂观兵于少水而还。兵过邯郸，晋大夫赵胜闻之，尽起本邑之兵在后追击。庄公不知虚实，只道是晋国大举三军来追，本国之军前队又已先发数日，早在百里以外，遂不敢返身应战，仓皇奔走，只留晏氂断后。晏氂者，乃齐相晏婴之子也。赵胜率师追及，一战而败晏氂，并擒而斩之。

    残兵败回，报与庄公，说晏氂战死。庄公下泪道：“今伐晋未竟其功，晏氂又死，寡人以何面目回见晏卿耶？”垂头丧气还至齐境，犹不肯入，忽对王孙挥道：“平阴之役时，莒人欲自后袭我，此仇不可不报！”乃大搜车乘，激励众将，叙州绰、贾举等将往日战功，各赐坚车五乘，名为“五乘之宾”。贾举又荐临淄勇士华周、杞梁，庄公使人召之，赐二人同车以乘，命随军立功。华周以二人共乘为辱，劝杞梁辞而不就，杞梁归告其母，杞母责道：“汝生而无义，死而无名，今奉君命，岂可逃乎！”杞梁以此述于华周，华周闻而自惭道：“子母乃乡村之妇，犹曰不忘君命，我为齐之勇士，岂敢忘乎？”遂与杞梁共车奉命。

    休兵数日，庄公留王孙挥统军屯扎边境，单用“五乘之宾”为将，于军中拣选精锐三千，皆衔枚卧鼓，往袭莒国。华周、杞梁自请单车在前，庄公许之。有末卒挺身而出道：“壮哉勇士！某乃无名之卒，临淄人隰侯重也，愿随二位将军为车右，不知肯提挈否？”华周道：“既敢恃勇，有何不可？”隰侯重大喜，三人遂同一乘，上建旗鼓先发，风驰以进。

    莒侯黎比公闻报齐师将到，遂命众将紧急布防，并亲率甲士三百人，巡警至郊。华周驱车而至，见莒军在前，乃瞋目大呼道：“齐军到此，谁敢与我决斗？”莒兵闻其叫声犹如雷鸣，皆吃一惊。黎比公见其单车无继，差些失笑，便使甲士围之，喝道：“有能生擒此三将者，孤必重赏！”华周与杞梁对视一眼，谓隰侯重道：“子不必出战，只为我击鼓助威，我二人不死勿休！”言罢二人各挺长戟下车，冲入敌军阵中。当下两条大戟抡开，犹如一双乌龙，遇者辄死，挨上带伤。未过一顿饭时，莒国三百甲士被杀近百，余者只在远处呐喊，不敢上前。黎比公叫道：“二将军虽勇，岂能敌我数百之众？弃械投降，愿分茅裂土，封为大夫！”周、梁回头，见援军未至，乃高声叫道：“去国归敌非忠，受命背之非信，莒国之利，非臣所知！”言毕奋戟复战。黎比公见不能当，引军还走，回入莒都，拒城以守。

    周、梁复登战车，与隰侯重正欲追击，齐庄公大队已到。见三将独战得胜，大喜道：“将军之勇，真天下罕有。愿分茅裂土，封二位将军为齐国大夫。”华周答道：“主公即立五乘之宾，并无我二人之分，是嫌我等不勇；今又以利许之，是污我等品行也。深入多杀，乃为将之本等之事，若齐国之利，非臣所知！”乃与杞梁弃车步行，直逼莒都，至且于门外。黎比公站立城头，见又是此二人独身来战，便令狭道掘沟炙炭，举火阻敌。一声令下，城外深沟中炭火高举，腾腾焰发，华周与杞梁见其沟宽，不能徒步跨越，由是止步。正在为难之际，忽听背后马蹄声响，回头看时，却见是末将隰侯重驾车飞驰而至。隰侯重止车说道：“我闻古士捐生扬名，今日是也。吾虽不勇，能使二子逾沟。”乃仗楯纵身入沟，自伏于炭火之上，喝道：“疾踏我背，越过沟壑！”华周、杞梁依言逾沟，回顾隰侯重时，已烧焦矣。

    黎比公见二将如此跨越火沟，心胆俱裂，急召善射弓手百人，伏于城门左右，一齐攒射。可叹！刹时之间，百矢齐发，二将进退失据，如何躲避？身上皆中数十箭矢，杞梁先死，华周气犹未绝，被莒人所执，载归城中。直到此时，齐庄公言引大军来至且于门外，见三人俱死，便欲攻城。黎比公遣使至齐军中请成议和，并谢罪道：“我寡君徒见单车，岂知为大国所遣？是以误杀。且大国惟死三人，敝邑被杀者百余。寡君畏齐，愿为附庸，不敢贰志。”庄公欲待不允，探马忽报晋侯大会诸侯于夷仪，谋伐齐国。既得此凶报，急于回师还都，乃许莒成，遣来使还报城中。黎比公遂大出金帛犒劳齐军，以温车载重伤华周，辇载杞梁之尸，送归齐军。惟隰侯重在沟中化为焦炭，不能收其尸骸，只得作罢。

    齐庄公于是即日班师，车载杞梁之尸以还。方入齐郊，遇杞梁之妻孟姜来迎夫尸，庄公停车，使人吊之。孟姜对使者再拜说道：“我夫杞梁若有罪，岂敢有辱君吊？若其无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可作灵堂。郊野并非吊丧之所，卑妾不敢受也。”使者还报，庄公不由大惭，低语道：“彼乡野村妇，尚知周礼，寡人不敏，实愧对杞梁也！”乃使人随孟姜舆尸，先返杞梁之家，奉以灵位，自率诸将随后而往吊祭。孟姜奉其夫棺还邑，厝柩郊外墓地，自己露宿三日，从早至晚抚棺大恸，涕泪俱尽，继之以血。到第四日下葬之时，大雨如注，齐城墙忽崩陷数尺，人云是由孟姜哀恸迫切，精诚所感也。后世盛传秦人范杞梁被秦始皇征夫，为修筑长城劳累而死；范妻孟姜女送寒衣至，闻夫死痛哭，长城为之崩塌，盖即齐将杞梁之事，以讹传讹。却因其流传之广，影响之深，竟成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则为千古奇闻。

    华周归齐，因伤重未几亦死。其妻哀恸，亦倍于常人。据《孟子》所载：“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是说齐人夫死，其妻皆善哭丧，正源于华、杞二人之妻也。亦未知是否二妻善哭，感动上天之故，非但当杞梁下葬之时齐城倒塌，其后华周之妻哭夫殓葬，复又兼以连日暴雨。由是谷水与洛水互争入河，黄河中游以下俱都泛滥，郑、鲁、齐三国被灾，平地水深尺余。晋侯本欲集诸侯之兵伐齐，遂因大水相阻中止。

    齐庄公闻说晋侯罢征，遂大放宽怀，复与右卿崔杼之妻姜姬淫乱。崔杼大恨，遂与左卿庆封共谋，欲弑庄公，并议事成之后平分齐国。因闻庄公有近侍贾竖，尝因小事遭受鞭刑，心中衔怨，乃贿以重赂，结为内应。此后凡是庄公一举一动，贾竖俱都报与左、右二卿，声息相通，只待良机。周灵王二十三年，鲁襄公二十四年，夏五月，莒黎比公亲至临淄朝齐。庄公大喜，设飨北郭款待黎比公，正在崔氏府第之侧，不过半里之遥。崔杼闻而大喜，乃诈称寒疾不与侍宴，只在府中密谋筹备，派兵遣将，只要趁机举事，刺杀庄公。

    宴飨黎比公当日，齐庄公见诸大夫皆在，惟崔杼不至，便对庆封说道：“只待席散，卿便随寡人往崔府视疾问病。”庆封声诺，目视贾竖，暗使眼色。那贾竖自幼便以侍候主人为业，有何不会意处？遂悄悄退出宴席，飞跑至崔府密报：“主公只等席散，便来探问相国之病。”崔杼冷笑道：“若其不来，倒是便宜。果若来时，不为探视我病，是怀无耻淫心，前来送死耳。”乃厚赏贾竖使回，复唤妻姜姬，说以弑君密谋，并威胁道：“因你无耻，与那昏君败坏人伦，而使我受此数载大辱，不得在朝堂抬头。故今日欲借其过府探病，除此无道昏君。你若从吾之计，不坏我大事，我便不张扬家丑，并立汝子为嗣；如欲从昏君，我便先斩你母子之首。”姜姬叩首连拜，体如筛糠道：“妇人从夫，焉敢不依！”

    崔杼吓住姜姬，乃命其子棠无咎率甲士百人埋伏内室，使己子崔成、崔疆仗甲于府门之内，派舅子东郭偃伏于府门之外，约以鸣钟为号，一齐发动。分拨已定，复使人送密信于贾竖，命其如此这般，依计而行。便说齐庄公姜光，因惦记姜姬美色，当夜宴享莒侯事毕，急趋崔府，命庆封等心腹随驾。至府便问右卿何在，阍者崔谬答道：“因病甚重，服药后卧于外寝。”庄公闻言大喜，便止庆封、州绰、贾举、公孙傲、偻堙诸臣及侍卫于外庭，竟入内室。正是：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狱无门反来投！欲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齐庄王私通宠臣妻 卢蒲癸议诛亲岳父

    诗云：昔日同心起逆戎，今朝相轧便相攻。莫言崔杼家门惨，几个奸雄得善终！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庄公直入内室，贾竖随后关闭中门跟入。阍者复掩大门上闩，将庄公随侍众臣皆都拒之府外。庄公至于内室，侍婢拜迎，说主母在外寝室侍奉卿相，待相国熟睡后便来侍驾。庄公倚槛而待，眼望廷院，不见美人来至，乃吟歌曰：“室之幽兮，美所游兮；室之邃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胡底兮！”歌声未毕，廊下左右甲士俱出，铁甲铿锵，刀戈生光。庄公情知有变，破户而出，便要奔往前院。棠无咎引领甲士围拢，禁令举火，只在月光之下立定，对庄公说道：“夜入相府，非奸即盗。君若知罪，不如自裁！”

    齐庄公因常出入崔宅，且耳音极好，竟一下便听出是棠无咎声音，于是喝道：“棠无咎！你不知我是何人乎？竟敢刺孤弑君，不惧灭族之祸耶！”棠无咎冷笑道：“我不知世间竟有夜入臣府之君，只知有乱给你戴绿帽之淫贼也！”庄公听罢，一刹时便如铁钳捏口，再也作声不得。列位看官！你道棠无咎此话便如哑禅，却是何意？原来却是一个私密典故，只庄公及其近侍明白，别人却莫名其妙也。原来崔杼亦乃齐国有名美男，极爱穿红戴绿，枕边常置一顶绿色帛冠。因齐庄公与崔杼妻姜氏有奸，常趁崔杼外出之时夜至其府奸宿，故有一日为赶早朝，摸黑错戴崔杼绿帽，回宫登殿理政。众卿大夫见主公头上冠冕换作绿帽，皆都深以为异，又不敢问。早有与崔杼相熟诸臣，认出此乃右相素日常戴之冠，便都掩口而笑，国君与姜氏奸情就此公开。庄公见众卿皆望自己头顶发笑，用手一摸，才发觉戴错冠冕，也不以为意，散朝后便将绿帽子赐给内侍。那内侍深以为荣，待来日上朝，便戴此冠入殿，堂而皇之站立殿角。群臣见到，愈加哄笑，散朝后便议论道：“崔右相家绿帽子，真人人可戴者也。”崔杼闻而羞怒欲死，便以重金向那内侍买回绿帽，掷于炭火焚之。

    据后世史家考证，此便是中国史上“戴绿帽子”一说来源，绝无比此更早之典。中国男人，大抵最怕人说自己被戴上绿帽子，除以上典故，更有相关史话，说来饶有兴趣，由此便在此敷演一番可也。据此史话，说在秦汉时期，朝廷官府规定，犯人须穿特制囚服，称为赭衣，其色赤褐，盖谓其乃低贱之色也。班固《汉书·刑法志》有载“奸邪并生，赭衣塞路”，赭衣彼时已为罪犯代称。后至唐宋时期，视碧、青、绿诸色为贱，定为庶民所穿服装之色。唐代地方官吏对犯罪之人不加杖罚，但令裹碧头巾以辱之，并根据情节轻重，以日数为等，日满乃释。北宋时苏州有官家子弟纱帽下著青巾，知州孙伯纯便加责罚，其判辞云：“巾帽用青，则与屠沽之辈何异？”表明在宋人心目之中，穿戴青绿诸色，是为低贱之人。

    至明朝时，太祖朱元璋诏令：“教坊司乐艺着卍字顶巾，系灯线褡膊，乐妓明角冠皂褙子，不许与民妻同。教坊司伶人常服绿色巾，以别士庶人服。”依此规定，明令娼妓家之男子必须头戴绿巾，腰系红褡膊，足穿带毛猪皮鞋，不许行于街道中间，只准靠左右两边行走。由此一来，人们凡见戴绿帽男子，便知其属青楼一族，其妻女必为卖淫者。朱元璋此典，据说是取自于春秋时期齐相管仲；明朝郎瑛所撰笔记《七修类稿》记载，相传齐桓公时，凡妻女卖淫之家，男子须以绿头巾裹头，以作行业识别。绿帻，贱人之服也。

    闲言道罢，书归正本。且说庄公被棠无咎说破底细，知是崔杼含恨造反，必要弑君，遂高呼道：“贾竖何在？速来救孤！”连喊三遍，并无人应。于是便知贾竖亦必参与其谋，更是大惧，忽一个箭步窜至东厕，便欲逾墙而走。棠无咎见其身手如此敏捷，倒也惊诧不小，急引雕弓，搭上狼牙，对准月下人影便是一箭。倒也端地神射，箭矢直奔后心，不偏不倚。但禁不得那庄公身如脱兔，拼力往上一跳，便既躲过背心，一箭正中左股，啊呀一声，倒坠墙下。甲士正在观望发呆，棠无咎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若放此人逃走，我等俱都是灭门之灾！”到此时刻，果然是正如常言所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众甲士闻声齐上，戈戟并举，齐往庄公身上招呼。庄公如何再躲？顷刻间身中数十创，血流满地而死。

    无咎上前，见人已死透，再也无法活转，于是鸣钟三下，便如常时府中传餐，发出信号，达于府外。当时庆封、贾举、州绰等诸臣候在府门之外，皆不知府内之事。钟声未落，府门洞开，东郭偃走出，向众人笑道：“有劳诸公久候。今即主公在内传餐，我等便可在外就食。长夜无眠，诚请开怀痛饮，不醉不归。”说毕，将众臣邀至府内前院廊舍，具酒肉以劝；又分酒馔，遍馈从者，就于廊下席地而坐。诸卿入舍坐定，廊下众军便无拘束，皆将兵戈倚于墙角，放怀大饮。将至定更，忽闻宅内再次鸣钟，东郭偃便知庄公已死，乃对众侍臣说道：“想是内院酒宴已罢。诸位宽坐，待我入内，促请主公回宫。”遂起身离去，打个暗号道：“左右，换烛添酒！”门侧甲士早已埋伏多时，闻声悉起，持械闯入室中。

    众臣见甲士持戈进来，皆都大惊。州绰等身为百战之将，到底机敏，急去屋角寻找兵器，却都摸一个空。原来庆封在座相陪，早趁众人酣饮之时暗动手脚，命从人将诸将顺手兵器皆都盗去，藏过一边。州绰、公孙傲虽然半醉，又无趁手兵器，兀自仗其武勇，拔出肋下佩剑，拼力抢出。众甲士围裹上来，早被州绰与公孙傲砍倒七八个，跳出大门。州绰因见甲士皆持长戈大戟，佩剑不得其施，乃大喝一声，奋力拔起府门外左边系马石柱，双臂抱持拒敌。公孙傲见样学样，乃奔向右首，就地绰起下马石磴，舞动上前。那石桩石磴，怕不有五七百斤重？二将分别将此作为兵器，舞动如风，竟是浑若无物。由此甲士多伤，近身不得。

    正在相持不下，府门忽启，崔成、崔疆率二百弓手自内而出，命令持戈甲士退下，只将庄公随臣围裹在内，乱箭齐发。公孙傲与州绰便有万夫之勇，又如何抵挡强弓劲矢？只听弓弦乱响，羽箭破空，矢如猬集。于是终杀贾举、公孙傲、偻堙、州绰，随从并皆伏诛。二崔及棠无咎、东郭偃命令打扫战场，掩埋尸体，销除兵叛痕迹，直忙了一夜，按下不提。至次日天明，诸卿大夫上朝，不见庄公升座，皆感讶异。正在此时，却闻后宫大举哀声，原来是贾竖回宫，已将庄公死讯传开，嫔妃由此号哭。众卿正惊慌间，内侍监贾竖入殿传诏，报说国君夜来安睡，早晨呼之不起，已经驾薨。众臣见贾竖宣诏时面无戚色，且不时看向班首右相崔杼，便即全都明白：国君暴崩不假，但非无疾而终，必是被此位被戴绿帽子国相弑杀了也。一时朝堂上哭声一片，邴师、封具、铎父、襄尹等庄公近臣，哭罢皆都自杀以殉。可叹！齐庄公内宫佳丽成百上千，却因贪恋宠臣之妇，以至如此，复牵累众多能臣猛将。

    当时大殿上死尸横陈，众议汹汹，崔杼与庆封一时止喝不住，由是大乱，只得散朝，一面通知死难诸臣家属，前来领尸归殓。朝中诸臣当时拥戴庄公者颇众，又有不肯即死，欲留此身以为庄公报仇者，于是归家之后，各作打算。庄公有两名亲随侍卫，俱都为当世有名勇士，一为王何，收拾车仗出奔莒国；一为卢蒲癸，归家后唤来亲弟卢蒲嫳，嘱其留在国中，可先屈身降贼，以备日后内应，自己则出奔晋国。卢蒲嫳遂亲至庆封相府出首，诉说自己与兄长并非一路，并要求归附幕府，愿为走卒。庆封并无怀疑，便即用为家臣。申鲜虞出奔楚国，后仕楚为右尹。诸大夫余者因知是崔氏作乱，吉凶未明，便皆都闭门不出。

    单说上大夫晏婴，散朝后并不回府，立于殿口叫道：“主公岂是驾崩于内宫？此时必在右相崔杼府中也！你满朝众卿，谁与我前往吊之？”此时崔杼早已还府，殿上尚有十数个大夫，闻言皆都缄口不言。晏婴冷哼一声，也便不再理会，将身出殿，单车直入崔氏府宅。崔府阍者见是晏子，不敢阻问，任其直入内庭。晏婴大步以入，见庄公尸身犹在墙根之下，左股中箭，满身血污。原来崔氏二子虽将诸将众军尸首掩埋，但庄公毕竟乃是一国之君，事后必要发丧大葬，故此未敢处置，亦尚未掩藏，故被晏婴闯入，看个满眼正着。晏婴更不理会崔氏父子、东郭偃、棠无咎等人持戈以待，径奔墙下，头枕庄公之股放声大哭。号哭半晌，真个是风云变色，铁人下泪；复立起身来，捶胸顿足，踊跃三度，然后趋出。棠无咎便问崔杼道：“何不杀之，以免众谤？”崔杼摇头道：“此人大贤，天子与诸侯皆知其名。我若杀之，必失人心，且招灭族之祸也！”棠无咎等同党听闻是言，无不凛然生惧。

    晏婴既出崔府，径直来见大夫陈文子道：“庄公被弑，国不可一日无君。子为公卿族所望，盍不入朝，议立新君？”陈文子名须无，即田文子。其先祖陈完谥敬仲，乃陈厉公之子，因避陈国内乱奔齐，被齐桓公用为工正，为掌百工之官，管理监造兵甲之事，故改为田氏。田者，通于甲也。陈须无闻晏婴如此相问，乃摇头叹息道：“今日之齐，守国有高、国二卿，专权复有崔、庆二大夫，须无虽有心报国，但一不掌兵，二不掌权，又有何能为？”晏婴听罢，无语而退。田文子送出府门而回，谓于家人道：“今乱贼在朝，我不可与其共事，以召灭门之祸也！”遂命备车驾，出城奔宋。晏婴离开田宅，复又往见高止、国夏，与其商议卫国除奸。两位公卿皆道：“崔氏势大，且有庆氏同流合污，尽掌齐国军政。我两家如今只余门第爵位，虽有心报国，手中无兵，如何主张！”晏婴见不约而同，乃叹息而去。

    便在当日朝堂之上，庆封使其子庆舍带领家甲私兵，大肆搜捕庄公族人余党，杀逐殆尽。然后奉迎崔杼入朝，又召高、国二卿入宫，议立新君之事。高止及国夏不敢自主，辞让于庆封，庆封复又推让崔杼。崔杼便不客气，对众卿大夫说道：“今有灵公之子杵臼，年已长成，堪称聪智之主。又兼其母为鲁大夫叔孙侨如之女，立其为君，可结鲁国为盟，岂不一举双得！”众人听罢，皆知是因杵臼年幼，易为傀儡，利于控制，但哪敢多言？便都唯唯以应。于是崔杼便率百官，迎立公子杵臼为君，是为齐景公。景公年幼不谙政事，自是一切皆听崔杼摆布，便拜崔杼为右相，立庆封为左相，其余众臣官职，听由其二人商定安排。遂重设百官，半为崔、庆两家亲信之党，布满朝堂。崔杼便奉景公为其兄庄公发丧，草草下葬而已。其事已毕，于姜太公庙刑牲歃血，齐景公盟誓于众卿道：“国、高二卿，齐国之守；崔、庆二相，齐国所赖。诸卿凡有不与崔、庆同心者，如日之丧！”崔杼、庆封继之，高、国亦从其誓。

    四家上卿盟誓已罢，第五个便轮及晏婴。晏婴上前歃血，却不依照景公之辞宣誓，而是仰首望天，高声祝道：“齐之诸卿大夫，能忠于国君，利于社稷，谫灭国贼者；而晏婴不与其同心，则有如逆于天帝，国人皆可群起而攻之，持戈以击之！”崔、庆二人闻听此语，俱都色变，其两家诸子皆欲拔剑。高止见状，轻扯国夏衣角，二人乃向众官言道：“崔、庆二相今日之举，正是忠于新君、利于社稷之事也！”众官皆应道：“二相功德巍巍，虽伊尹佐商、太公兴周，不过如此！”崔、庆二人乃回嗔转喜，晏婴就此逃过一劫。

    忽一日朝会，议罢国政，崔杼偶问太史伯道：“庄公之薨，是因疟疾而暴亡乎？”太史伯答道：“非也。依我史简所书，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崔杼变色，又问：“尚可改乎？”太史伯摇头道：“公岂不闻，晋太史董狐书‘赵盾弑其君夷皋’之事乎？狐为良史，我必效之。”崔杼大怒，立命执下殿阶，以金瓜击杀，血溅廊柱。又召太史伯三弟入朝，分别名曰史仲、史叔、史季，各令书庄公之死。史仲见长兄陈尸在堂，复书“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于简。崔杼又杀史仲，史叔亦重写此句。崔杼复杀史叔，命史季再写。

    史季刚援刀笔，崔杼上前执简在手，恶狠狠说道：“汝能变更三兄之语，便可留性命。”史季对三兄尸身叩拜流涕，起身言道：“据事直书，史氏之职。昔赵穿弑君，太史董狐归罪正卿赵盾，可知史职不可废也。某即不书相国弑君，天下必有书之者，弑我可矣，史实终不能改！”崔杼掷简于案，叹道：“我为保姜齐社稷，无奈废黜昏君。子虽直书，人必谅我！”正在此时，人报南史氏求见。崔杼命入，见其怀抱竹简刻刀，便问道：“卿来何故？”南史氏答道：“恐太史四兄弟俱死，无人敢书相国弑君之事，故来继其职也！”崔杼骇然。

    崔杼恐水势既退，晋侯复合诸侯来伐，遂以左相庆封为使，主动朝晋，向晋伯奏道：“敝寡君庄公无道，群臣惧大国之伐，已讨而诛之矣。新君杵臼出自鲁姬，愿事上国，勿替旧好，所攘朝歌之地仍归上国，更以宗宝乐器为献。”晋平公闻而大悦，遂罢伐齐之念，自此晋、齐复合。当时殖绰出奔在卫，闻仇敌州绰、刑蒯皆死，乃复归齐国。卫献公姬衎在齐，素闻殖绰之勇，使公孙丁以厚币招之。殖绰久慕公孙丁神射，遂欣然从之，就此事奉献公。

    且说庆封归国，自以为盟晋有功，且为齐国消弥兵灾，因此不甘复居人下。又见崔杼专横，独揽朝政大权，凡事不与自己商量，便怀嫉妒，意欲杀而代之。恰便在这时，得知崔杼欲立庶子崔明为嗣，嫡子崔成及崔疆怀怨不平。庆封闻此，乘隙诱引崔氏子弟自相争夺，并以精甲兵器暗助崔成、崔疆，唆使其兄弟二人刺死东郭偃及棠无咎，翦除继母东郭姜羽翼。东郭偃及棠无咎二人既死，崔杼闻而大怒，又不忍亲杀两个嫡子，便寻庆封哭诉，求其代为谋策。庆封佯作惊讶道：“孺子怎敢如此忤逆？杀之可也。公若讨逆，我当效力。”崔杼以为知己，大为感激道：“公若助我除此逆子，以安崔家，则命崔明拜公为父。”重托以别，自迁居别宅听信。于是庆封便召集甲士，命家臣卢蒲蔽带领，前往崔府，命人上前叫门。

    崔成、崔疆见是卢蒲蔽，便隔门问道：“子带兵前来何意？”卢蒲蔽答道：“奉左相之命，来助你兄弟铲除姜姬及其孽子也。”二崔不疑，于是开门纳入。卢蒲蔽引兵一拥而入，喝令道：“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二崔闻话风有异，扭头欲走，早被卢蒲蔽一刀一个，剁下头来，然后大搜府第，抄杀崔氏全家，将所有车马服器搜取无遗，都装在车上，又命毁其门户，火烧其府。姜氏当时深藏内院，自窗内向外张望，见外面杀人放火，惊骇万分，知道大势已去，乃自缢于房，以免再次受辱。惟当时崔明先在城外，幸而不及于难。

    卢蒲蔽行凶已毕，遍寻不见崔明，只得依照庆封所嘱，径带崔成与崔疆首级回复崔杼。崔杼陡见二子首级，忽然懊悔，反要向卢蒲蔽再三道谢，厚赏使归。然后登车回府，只见家破人亡，钱财尽空，方知是被庆封所害。由是悲痛至极，仰天叫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更有持弹者以伺，今日信之有也。我获罪于天，不可祷也！”痛哭一阵，终自缢于故宅。当天夜半，崔明潜至府第，盗父母之尸，车载以出，掘开祖墓之穴葬之，出奔鲁国。

    崔杼死后，国人拍手称快，竟无人追究其死因。庆封由此便独自为相，专揽朝政，终于如意称心。为显示敬贤之道，先以景公之命，召陈须无复归齐国。田文子虽然得归故国，但因不愿与庆封同流合污，当即告老致仕还家，庆封再三挽留不住，乃以其子陈无宇代其大夫之职。庆封为相，较之崔杼更加荒淫骄纵，直将景公视若无物，复致公卿百官侧目，国人大怨。非但如此，庆封因志得意满，行事毫无顾忌，便重蹈齐庄公覆辙，并无二致。

    列位看官！你道庆封如何重蹈庄公覆辙？且听我道来。话说此日，庆封下朝之后，未经招呼，忽乘车直到家臣卢蒲嫳家中，声言作客。卢蒲嫳自是受宠若惊，急命家人布设盛馔美酒，并令妻子拜见家主，并与席间敬酒。庆封因见卢妻貌美，便效庄公当日，潜与卢妻私通。后见卢蒲嫳并不在意，竟搬到卢家居住，两家甚至妻妾相通共用，不分彼此。由此庆封不愿上朝理事，将朝政皆交付长子庆舍。卢蒲嫳因受嬖幸，趁机请将兄长卢蒲癸自鲁国召回，庆封立即允准，乃遣使至鲁，迎接卢蒲癸回国，并命为庆舍家臣。卢蒲癸体力过人，善于阿谀，因此深得庆舍宠信，并将己女嫁以为妻。从此父子二人，分别落于卢氏兄弟之手。

    卢蒲癸既得庆舍重用，且娶其女，但一心只欲替庄公报仇，更无二志。因需起事臂助，便在庆舍面前极力称夸王何，说若召其还国，定可引为党羽，以卫庆氏。庆舍言听计从，就遣使往召王何回国。王何得为庆舍家臣，便与卢蒲癸同谋，每日共议杀贼之策。庆舍对王何亦极为宠信，每出入夜寝，必使其与女婿二人执戈防卫。卢蒲癸既得王何臂助，继为庆氏树敌，便时常挑拨庆氏与高、栾二家上卿关系，使庆舍在朝中渐渐孤立。两家卿族之中，栾竃字子雅、高虿字子尾，由是皆与庆舍为仇，反与卢蒲、王何结为同党。

    此时田文子虽然致仕在家，但对朝堂之事洞若观火，乃对其子田无宇道：“庆氏灭门之祸，只在眼前，子其小心在意！”无宇问道：“如何小心在意？”其父怒道：“你不是我田氏子孙乎？直如此愚笨。小心在意者，便是谨小慎微，顺势而为，休使外间以为我田家乃是庆氏一党，届时以免玉石俱焚，便是我田氏一门大幸也。”无宇答道：“儿敢不从命！”

    且说这一日，该着高虿、栾竃在宫中当值办差。依齐国规矩，凡在宫中当值公卿大夫，中午一般是在宫中班舍中就餐，菜谱中必有每人两鸡，定为常规。当时齐景公爱吃鸡爪，因此常有供应不及。恰逢高、栾二卿当值此日，宫中无鸡，高虿便命侍卫前往相府，问庆封取讨。侍卫奉命而往，正见卢蒲葵守门，便传上卿高虿之命。卢蒲葵闻是高虿之命，忽灵机一动，于是便对来使冷笑道：“今日高卿，明日矮大夫，若每日都来相府索讨，我家哪有这许多鸡来奉承？今日恰逢庆府无鸡，代之以鸭，有何不可？”于是便命守门阍者，往后厨讨了四只鸭子，送给来使。那宫中侍卫不敢争竞，只得将鸭子带回，交给膳房。

    庖师自然不问好歹，将那四只鸭子烹制做熟，端给高虿、栾竃。二人见此不解，便唤庖师训问，庖师推说不知；又问索鸡侍卫，那侍卫不敢隐瞒，便将卢蒲葵之语以告。二卿本来就对庆封不满，闻听此言不由愈加怒甚，决意先除庆舍，再杀庆封。由是还归府宅之后，高虿便派心腹家臣，往见卢蒲葵，商议联手发动，里应外合，共杀庆舍。卢蒲葵闻而大喜，乃与高府家臣密议已定，再与王何说之，照计行事，将庆封父子各个击破。高虿闻听家臣回报，便与栾竃仔细谋划，详审其计，开始暗中训练家甲，皆都伏于城外农庄，秘密准备。

    因说卢蒲葵与王何每日密谋，不久便被卢蒲葵之妻发觉，并大约猜出丈夫意图。卢妻庆氏名姜，乃庆舍之女也。这一日夜间，夫妻吃罢夜餐，庆姜将家仆及侍女皆屏于门外，然后对丈夫说道：“常言有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今观夫君常与王何密谋，必是有事，但若不告我，必不成功。”卢蒲癸被她一席话点破心事，不由大惊，思索再三，只得将欲杀岳父之事告诉妻子，看她反应如何。庆姜闻言，思索片时说道：“我父祖与崔氏合谋弑君，复又杀其同党崔抒全家，夺彼财产。此是得罪上天，无可祷也，早晚也是横死他人之手，妻女家财复被他人夺之。反倒不如由夫君下手，则妻女不至被辱，财产不至为他人所有也。故夫君肯将密谋告诉我时，我便助你；若有隐瞒，则夫君非我父、祖谋略敌手，反必丧身。”

    卢蒲癸细详妻言，信以为然，于是说道：“十一月初七，乃为秋祭之时，卿父身为国之上卿国相，必要率百官从祭。彼时我与王何暗中埋伏甲士于太庙，因而杀之。”庆姜道：“此计虽善，尚不能使我父上当也。我父性情倔强，刚愎自用，从来不纳人谏，夫君向来深知。秋祭之事，若无亲信之人极力劝阻，其反不肯出城参与矣。夫君若欲事成，便须允我还家，前往劝阻。”卢蒲癸细思岳父素日性情，击案赞道：“妙哉！我妻此计也。好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便将性命及部下数百颗首级，托与贤妻便了。”庆姜由是出府，还于父家。

    且说这日早朝，齐景公果然议于群臣，定于十一月初七日，在姜太公庙秋祭，命相国庆舍主持祭祀。庆舍散朝还府，只觉心神恍惚，便有些犹豫不绝。恰逢女儿姜姬还家，入拜父亲，庆舍便将秋祭之事言之。庆姜急再拜谏道：“女儿闻你爱婿说道，近来高、栾、鲍、田四家来往频繁，恐有密谋；况父亲乃一国之相，不可轻出城外，身入险地。一旦有人作乱，父亲若有差池，你女儿女婿此后依靠何人？父亲可托病休往，便使别人主祭也罢。”庆舍闻说“让别人主祭”五字，猛然一惊，果然反激起刚愎自用之性，笑道：“你一个妇人，懂得甚么国家大事？我有你夫及王何护卫，此二人皆有万夫之勇，又怕谁来？”于是不听。

    庆姜又假意劝了一回，见父亲意决，故作怏怏不乐，拜辞回家。因将父亲必出城主祭之事，还告夫君。卢蒲癸闻而大喜，急召王何，命通知高、栾二卿，各去准备。有话即长，无话则短，转眼之间，十一月初七日已至。庆舍便以卢蒲癸、王何为左右护卫主将，各率卫队随同，到太庙来祭。麻婴为祭尸，庆奊为上献。栾、高、田、鲍四大夫随祭，各命家兵身穿庆氏皮甲，混入卢、王卫队。正当献祭之时，子尾槌击庙门三下为号，卢蒲癸、王何同时动手，庆舍左肩、后背同时带伤。庆舍大叫，转过祭台，带伤穿过后殿，奔至后窗，一拳击折庙椽。闻听后面有人追至，回身见是王何，遂祭出一物，正中王何，啊呀一声，脑袋破碎而死。正是：皆言狗急会跳墙，人到危难方显强！欲问所祭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卫殇公饮鸩成冤鬼 王子乔乘鹤列仙班

    诗云：孙氏无成宁氏昌，天教一矢中孙襄。安排兔窟千年富，谁料寒灰发火光！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庆舍正当献祭之时遭袭，因宽袍大袖，手中又无兵器，故而抄起祭案上一把俎壶，绕过祭台，穿过后殿，击折窗椽，便要越窗逃跑。虽然肩背两处受伤，其身法之快，力气之大，兀自令人咂舌。王何欲要建功，急步追上，待要持戈以击，却被庆舍回身，将手中俎壶当作法宝祭出。那俎壶乃是青铜所铸，怕不有十余斤重？正打在王何脑门，故此啪嚓一下，大叫一声，脑袋破碎而死。后面众武士见状停步，不敢上前。眼见得庆舍将身跃起，已踏上窗台，只要跳出，便要呼唤召集家甲，逃出生天。无奈左肩及后背伤重，只跳起一半，便即落地，倚墙喘息道：“女生外向，从夫陷父，不死何为？”然后死去。

    庆舍既死，卢蒲癸便与王何率领心腹卫士前导，高、栾、田、鲍四家卿大夫率领家甲随后，还于城内，尽灭庆氏同党。则庆封何在？原来卢蒲嫳早与兄长卢蒲癸通气，于秋祭之前专劝庆封到莱野游猎，将庆氏家甲大部带走。田无宇跟随游猎，中途接到父亲田文子书信，见说妻子生病，知道是政变将发，由是提前告归，却在回城路上戕舟发梁，断绝庆封归路。庆封径至莱野走马逐鹿，逸兴横飞。一连十数日，正自兴起，浑然忘我，庆府败亡家将忽至，告知庆舍被人刺杀，并抄家灭门。庆梁怒发如狂，急引家甲来伐京城。因架桥寻舟，又耽误数日，故此临淄城内已调齐诸家大夫家甲亲兵，四面做好防备。卢、王、高、栾、田、鲍等人戮力同心，率军据城以守，庆封兵至，久攻不克。手下将士皆知造反不成，必致灭族，便渐渐逃散。庆封见情势不利，只得率残部奔鲁。晏婴劝齐侯发使，谴责鲁国容纳齐国叛臣，庆封便在鲁国立脚不住，只得南下奔吴。不料吴王夷昧倒甚仗义，非但收纳庆封及其人马，且赐予朱方之地，以为采邑。更许以高官厚禄，使其为卿，便如在齐国时同样富有。

    此事传至鲁国，公卿皆都以为奇事，并作闲谈之资。大夫子服惠伯对叔孙豹说道：“岂上天无报，反降福与此淫人耶？庆封不意复在吴国富厚，真奇之怪也。”叔孙豹笑道：“我兄何如此短视，报怨上天？善人家裕，可谓赏赐；淫人富厚，必为灾殃。若依我看来，此却是庆氏灾殃将至矣！”服惠伯问道：“兄以何而为是言？”叔孙豹答道：“天欲擒之，必先纵之。若不将庆氏全族集于朱方，则如何一举而尽灭之耶！”服惠伯闻而惊愕，随即恍然大悟道：“先生深谙天道，弟不如也。”七年之后，楚率诸侯联军伐吴，使大夫屈申围攻朱方。八月甲申攻而克之，庆封全族便被楚人诛戮，一个不留。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按下齐鱼，复说卫国。自大夫孙林父、宁殖既逐献公姬衎，其后未久宁殖病笃，召其子宁喜至榻前嘱道：“宁氏事卫，世笃忠贞。驱逐国君是为大逆，皆为孙文子主谋，并非为父本意。既蒙恶名，只恨无以自辩，无颜见祖宗于地下。你若能使故君复位，以释我罪愆，方是吾宁氏子孙也。”宁喜再拜领命道：“既有父命，儿敢不勉图！”于是宁殖含恨而死。殇公闻报，念其拥立之功，便使宁喜袭父食邑帝丘，继为左相，与上卿孙林父共执国政。

    周灵王二十四年，卫献公居于夷仪，使公孙丁私入帝丘来见宁喜道：“子若能助寡人归国复位，则政归宁氏，祭由寡人而已。”宁喜答道：“此乃大事，臣恐孤掌难鸣。子鲜为国人所信，可与共谋。”子鲜者，公子鱄之表字也，当时正随献公在齐。公孙丁以此回报，卫献公便请公子鱄往帝丘一行，与宁喜共谋复国。子鱄言道：“兄长许诺政由宁氏，恐异日必悔。则失信于宁喜，鱄不敢奉命。”献公道：“我今失国，更有何求？能延先人之祀足矣。岂敢食言以累吾弟？”公子鱄答道：“君意既决，臣何敢避危推责？”乃私入帝丘来见宁喜，复申献公之约。宁喜道：“子鲜之诺，重于泰山，愿惟命是从！”乃送走子鱄，来见蘧瑗，说以迎献公复辟之谋。蘧瑗闻言道：“你父驱君，瑗不敢与闻；今卿又谋复辟，瑗岂敢与听乎？”乃掩耳逐客，然后再次离卫，出奔鲁国曲阜。宁喜以为其胆小怕事，亦不以为意，复谋于大夫石恶、北宫遗、右宰谷，结为同盟，只瞒着孙林父一人而已。

    灵王二十五年春，卫大夫孙嘉聘齐，孙襄居守朝歌。孙嘉与孙襄者，皆孙林父之子也；当时孙林父年老致仕，常居戚邑，不在朝中。右宰谷见此，便谓宁喜道：“孙襄父兄皆不在朝，其势已孤；子欲行事，此其时矣！”宁喜深以为然，遂集家甲，使右宰谷同公孙丁率领，以伐孙襄。孙襄闻变，急命家将雍鉏、褚带应之。孙府墙垣坚厚，且有家甲千人，右宰谷攻之不克，只得引兵而回。孙襄开门亲自追赶，却被公孙丁一箭正中前心，倒伏车中。公孙丁将要上前来结果孙襄性命，幸得雍、褚二将齐上，救回府中去了。

    右宰谷转回帝丘，回复宁喜，说孙家难攻。宁喜惊道：“我与孙氏，已势不两立；今孙襄中箭，其府中必乱，当趁夜再往攻之！”由是整顿车仗，预备天黑出兵。便在此时，北宫遗忽至，来传信道：“孙襄伤重已死，其家无主，可速攻之。”宁喜以手加额道：“我父自天佑我！”遂披挂出门，悉起家众，同北宫遗、右宰谷、公孙丁等再伐孙氏。果如北宫遗所说，孙府家主既死，群龙无首，一攻而破，家甲逃散。雍鉏奔往戚邑，褚带为乱军所杀。宁喜于是诛灭孙襄全家，一直乱到天明，便持孙襄首级上朝，逼迫殇退位。

    卫殇公怒道：“汝擅杀世臣，又欺国君，便是叛逆。寡人为君已十三载矣，有何罪过，要逼我退位？某先杀了你这逆贼！”即离公座，夺卫士手中之戈，径奔宁喜。宁喜未料国君竟有如此烈性，急逃走出宫，殇公在后紧追不舍。出得宫外，只见戈甲森森，尽是宁家之兵。宁喜麾令甲士齐上，当场将殇公拘拿，随即命人鸩死于太庙，并杀世子角。由此卫国宁氏政变成功，因遣右宰谷、北宫遗、公孙丁前往夷仪，迎接献公回归朝歌，复辟为君。太叔仪请为殇公治丧厚葬，献公许之。于是大封复辟功臣：宁喜独相卫国，专执国政，加食邑三千户；北宫遗、右宰谷、石恶、公孙免余等，俱增秩禄；殖绰、公孙丁、公孙无地、公孙臣进爵大夫；太叔仪、齐恶、孔羁、褚师申等复官爵如旧；召蘧瑗自鲁还卫，复其大夫职位。

    却说孙襄次兄孙嘉聘齐而回，中道忽闻惊变，不由悲痛欲绝，由是不敢归还朝歌，径归戚邑，来见父亲。孙林父因雍鉏逃回，已知次子全家被难之事，今见次子得以生还，方于大悲之余，稍感安慰。因父子相对大哭一场，然后说道：“今宁喜既迎卫衎复辟，必与我孙氏不肯干休。不如便以戚邑附晋，保我族氏不灭，并请兵为我儿报仇！”于是便使孙嘉前往绛都，来见晋侯，诉说宁喜弑君之恶，杀弟之恨，愿以戚邑为附庸，乞赐发兵守御。晋平公此时不愿与卫为敌，但又却不过孙文子情面，遂以三百人助之，命随孙嘉还国。孙嘉归告其父，说晋侯仅派三百甲士前来，不过应景而已，实乃无心相助。孙林父不答其子，便使三百晋兵专戍茅氏重地，以当卫献公来伐之兵。长子孙蒯见父亲如此安排，遂进谏道：“茅氏正当戚邑东门，以此三百戍兵，岂能拒卫？”孙林父将兵派出，这才对二子说道：“晋侯只以三百人助我，是不欲与卫侯交恶也，更况决裂。我故委之东鄙，使卫人袭杀，则必激晋侯之怒，不愁其不全力以助我也！”二子闻言齐拜，赞道：“大人高见，儿等万不及一！”

    孙林父遣三百军戍屯茅氏，早有人报至卫都。宁喜闻而大笑道：“彼以三百人拒我，岂非以卵击石？实在不自量力。”探马说道：“虽只三百，但非戚卒，皆为晋师也。”宁喜又笑道：“晋国若真心要助孙氏，又岂但以区区三百人耶？此乃敷衍塞责，不欲与我为敌也。”遂选精锐千人，车五十乘，以殖绰为将，往袭茅氏。临行之前嘱道：“彼三百之众，绝非将军敌手，必然马到成功。但因其为晋人，只需驱散即可，不许妄杀。”殖绰随口答应，其一介莽夫，只以杀戮为乐，哪里晓得此嘱深意？由是迅如疾风，兼程奔至茅氏，便如狂风扫落叶般，只半天功夫，便将晋戍三百人全部斩杀，只走了几个后哨及炊事庖丁。

    殖绰一战全歼守敌，乐不可支，遂屯兵茅氏，遣使回国报捷。便说孙林父闻报晋军覆没，卫兵已入东鄙，也不着急，便唤孙蒯、雍鉏至帐，命二人各带五百精卒，以营救晋戍为名，其实突袭卫军，复夺茅氏。二将领命，引军而出，途中议道：“殖绰乃卫国名将，勇敌万夫，非用诱敌之计，不可力胜。”由是议定，由孙蒯在茅氏之西埋伏，雍鉏前去诱敌。

    雍鉏领计，便率百人驰往茅氏诱敌。殖绰出战，雍鉏略战三合，回头便走。殖绰欺雍鉏兵少，只带数十人轻车往追，引至圉村外土山之下，便入戚兵埋伏。孙蒯立在山上，手指殖绰大骂，故意激之。殖绰果然大怒，乃驱车骤马，来擒孙蒯。刚到山坡之下，只听咔啦一声，那车驶入坑堑，将殖绰掀入坑中。孙蒯大喜，喝令：“放箭！”众军齐上，便向坑中攒箭。可怜！如此一员无敌猛将，终死于鲁莽少谋。孙蒯见射死殖绰，遂命割其首级，回夺茅氏，杀散卫军，回报父亲。孙林父道：“殖绰既死，宁喜必然亲来，我非其敌也。今可向晋侯告败，使其发兵矣。”乃遣使如晋告败。晋平公闻报三百晋卒皆被宁喜所杀，勃然大怒，由此决意伐卫。乃命正卿赵武传檄，会合诸国大夫于澶渊，且看卫侯是否与会，再定行止。

    盟主令下，诸侯齐集，先后至于澶渊。卫献公自知得罪晋侯，又不敢不与盟会，乃亲引宁喜提前到达。晋侯到来，卫献公即刻求见，面诉孙林父之罪，而歼灭晋三百戍卒之事，故作不知，隐而不提。晋平公不能自承曾派兵助戍戚邑，见卫侯不提，自然也不便当面责问，由是恼羞成怒，命将卫国君臣皆都执而囚之。此时齐国君臣亦至，齐大夫晏婴闻说卫侯被囚，遂言于齐景公道：“晋侯为孙林父而执卫侯，是扶其臣而欺其君，臣恐诸侯国之强臣，皆将自此得志，而君权尽丧。崔、庆之事，不谓前车之鉴乎？君盍不为卫侯向晋伯请赦，以报寓莱之德耶！”景公闻言称善，因闻郑简公亦至，便约会一同往见晋伯，为卫献公求释。

    晋平公虽感其来意，然怀丧师之恨，不肯就此罢休。晏婴遂私谓叔向道：“恤患补阙，扶弱抑强，乃盟主之职也。孙林父始逐其君，既不能讨；今又以臣执君，反求盟主助虐。若果如此，则天下为君者不亦难乎？昔文公误听元咺，执卫成公归于京师，周天子恶其不顺，文公愧而释之。夫归于京师尚犹不可，况私囚诸侯乎？诸子不谏，是党臣而抑君，其名不可居也。婴惧晋之失伯，敢为子私言之。”叔向然之，乃言于赵武，固请平公，乃释卫侯，但不放宁喜。右宰谷乃劝卫侯，饰女乐十二人贿晋，以赎宁喜。晋侯悦其女乐，并释宁喜还国。宁喜归卫，不思报献公之德，反以为国君惧己，由此每事专决于私第，全不以卫侯为意。

    澶渊之会，晋、楚、齐、秦等大国皆都厌战，有意弭兵。宋国处于各大国之间，尤其苦兵，弭兵之念最强。宋左师向戌，时与晋国主帅赵武相善，亦与楚国令尹屈建交厚。由此澶渊之会其后不久，向戌聘楚，便重提昔日本国右师华元旧议，欲为晋、楚合成之事。屈建赞道：“向公所谋此事甚善，非惟晋楚，中原各国亦均沾其益也。数十年来，只为诸侯各自分党，依附南北，故此和议迄于无成。若使晋、楚属国互相朝聘，欢好如同一家，则干戈永息，天下太平矣。”乃与向戌联手，倡议晋、楚二君相会于宋，面定弭兵交见之约。

    鲁襄公二十七年，周灵王二十八年，晋、楚、齐、秦、鲁、卫、陈、蔡、郑、许、宋、邾、滕等十四国诸侯，盟于宋国西门之外。最后各歃血为盟，其盟约为：“各国弭兵，晋、楚之从交相见也。”即晋、楚两大国仆从诸国，自此后须向二盟主交相朝贡，是以一臣奉事二君也。但亦有例外，齐为晋之盟国，可不朝楚；秦为楚之盟国，亦不朝晋。邾为齐国私属，滕为宋之私属，可不参与盟会，亦不单独朝于晋、楚二侯。虽说是弭兵之会，但晋楚相争，会上依然杀气腾腾。楚令尹屈建急于建功，嘱令楚人衣内皆裹铠甲，暗藏利器，时刻准备动武，以求主盟，且坚持在盟会时先行歃血。晋大元师赵武最终让他一步，使其主盟先歃，但提出须在书写盟书之时，先书晋国，楚国次之。楚国亦让一步，弭兵之盟遂成。

    弭兵之会未久，齐、陈、蔡、燕、胡、沈等六国君侯，首先共同聘问晋国，朝见平公。此后鲁君聘问晋君有十二次，朝见楚君则仅一次。同时作为次等侯国，鲁襄公又先后受到滕、纪、杞、邾、小邾、曹、郯、薛、榖、鄫、邓等小国君主，多次朝贡聘问。可见当时所谓聘问之礼，已成为多层次朝见关系，实民间所云“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者也。平等侯国间聘问，可谓友好往来；但中、小侯国对晋楚齐秦等霸主国聘问，则实为献奉进贡也。自此以后，晋、楚争霸宣告结束；然而吴楚江湖之争，方才正式拉开帷幕。

    虽然两大霸主及诸侯国之间倡导弭兵，但卫国内乱未已，由此便须费些笔墨，叙其结果，交待去脉。且说宁喜把揽卫政，目无国君，公孙免余观之不忿，遂私谓献公道：“宁喜无上下之分，弃君臣大义，背礼至甚，何不杀之？”献公犹豫道：“若非宁氏，寡人安能回国复位？约言在迩，不可违之！”公孙免余道：“臣自请以家属私兵往攻宁氏，事成则利归于君，不成则害由臣独当。只求事成之后，主公不见臣弑卿之罪可也。”献公闻言大为感激，乃欠身离座，以手扶公孙免余之背曰：“卿需斟酌而行，不行则止，切勿牵累寡人也！”

    免余辞君而出，往见宗弟公孙无地、公孙臣，乃流涕说道：“相国宁喜专权，主公犹执当初之约，一味隐忍。今已养成其势，早晚必然再发弑君之祸，且必殃及孙氏矣。宁氏怀狼吞之志，主公却抱妇人之仁，如之奈何？”二弟听罢，异口同声说道：“何不杀之？只我公孙氏家甲私兵，只要运用得当，亦足以用也！”免余喜道：“我意早决，惟恐二弟犹怀二志也。既我兄弟三人同心共志，则奋力一搏可矣。幸而成功，国君之福；万一不成，不过再次出奔齐国耳！”于是三兄弟歃血为信，公孙无地及公孙臣二人主动请为先驱。

    灵王二十七年末，宁喜退朝，回封邑大治春宴，以飨国中诸大夫群僚。公孙无地闻之，便来见族兄公孙免余，献计道：“宁氏大治春宴，必不防备，可趁此攻之矣。”免余从之，便使其与公孙臣令家甲先行，自引大军继之于后。无地去后，免余占卜，得辞先凶后吉，由是愀然不悦，不知应在何人何地。便说无地回府，更不延挨，与弟臣悉起家众，来攻宁氏。前至宁邑，果见城中毫无防备，满街上只见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景象。公孙无地以手加额道：“天可怜见，祖宗保佑，使子孙除此国贼！”兄弟两个身先士卒，驱车抢入城中。

    列位看官！公孙兄弟只道城中无备，却不知宁氏两代弑君，亦恐被伐，故在门内设有伏机，更比守兵尽职，兼且厉害。彼伏机者为何？乃是掘地为窟，上铺木板，以木楔为机关。所谓机关者，是说其可启可闭，可发可止；若城上有人守卫，则闭其机，行人车马有如坦途；若无人守卫之时，则撤其木楔，以张其机，车马经过此门，则必触其机，人马俱陷深窟。日间去机，夜则启之，省人省力而愈加严密，实乃机巧之术也。机关陷阱之术，此处乃中国史上首次记载，列位看官须知。闲话少叙，只说公孙无地兄弟见城门大开，便即抢先攻入，只听喀嚓一声，误触其机，皆都陷于窟中。可怜！洞窟下面满布竹签利刺，其尖朝上，有如剑林，兄弟二人落下，何处藏躲？由是惨叫半声，魂飞魄散，一时俱亡。

    当时右宰谷正自率兵夜巡，听到城门喧哗，急乘车来察，看发生何事。因见机关发动，车倾人陷，正欲下车问时，只听城外车声大作，公孙免余帅兵突至，一拥而入。前军报说：“无地及子臣皆落陷阱身亡！”免余闻言，如同万丈悬崖失足，肝胆俱裂。因抬头看到右宰谷，乃驱车上前，大叫一声，挺戟将其刺于车下，顿时呜呼哀哉，魂归鬼域。然后放声大哭三声，命人捞尸出阱，一面麾兵直奔宁府大门。宁喜闻听府外大乱，急奔出内庭，惊忙中遽问阍者：“作乱者何人？”免余迎面而至，接口道：“举国乱由你出，又问何人？”言罢戟出，自宁喜前心搠入，戟尖自后背透出，血流遍地而死。后面众军拥入，只半日功夫，尽灭宁氏之家，不分老幼。免余退而痛哭二弟，厝尸以还，归报献公。

    卫献公闻报，如释背上芒刺，命舆宁喜及右宰谷入都，陈尸宫外示众。公子鱄当时正在府中，闻此惊变，乃徒跣入朝，抚宁喜之尸哭道：“子罹今日杀身之祸，非惟国君失信毁诺，实因我以谎言欺子之故也。子今既死，我又有何面目，再立于卫国卿大夫之列乎？”乃呼天号地，朝堂皆闻。彼时诸子家人皆至，公子鱄不请君命，与诸子便将二尸装殓，车载出安葬。其后还家，即以牛车载其妻小，出奔晋国。献公使人于城门相候固留，子鱄不从，仗剑而走。行及河上，献公复使大夫齐恶驰驿追及，必要请其回国。子鱄命家人取雉，以佩刀斩其首，沥血马前说道：“我失信宁喜，回国何为？君侯失信于我，又何必以我为念？鱄及妻子，今后若再履卫地，有如此雉！”遂隐于邯郸，与家人织屦易粟而食，终身不言卫国。

    齐恶回复卫侯，献公感叹不已，只得作罢。乃叙除贼之功，欲拜公孙免余为正卿。免余固辞，乃使太叔仪为政。卫国乱平，按下不提。只说弭兵会盟，成为春秋时期一个重要分水岭。会盟以前，以诸侯国之间争霸及兼并为主；会盟以后，却以各国内部大夫间兼并为主。各国社会阶级酝酿巨大变化，各层阶级矛盾趋于尖锐。自周灵王十七年，郑国执政大臣子孔专制，引起国人不满，则被子展、子西率领家甲及平民攻杀；同年，莒侯犁比公暴虐百姓，国人愤而杀之。二十二年，陈国庆氏强征庶民筑城，因夹板脱落，残杀工役以为惩罚，引起役人暴动，杀庆虎、庆寅并大小监工。大夫专权，平民暴动，成为此一时期社会主流。

    公元前545年，周灵王二十七年，王世子姬晋突患疾症暴亡，年仅十八岁。灵王姬泄心嫡妃生有二子，长曰晋，次曰贵。长子姬晋天性聪明，尤喜吹笙，吹奏时其音如凤凰欢鸣，令人陶醉，不下于秦穆公之女弄玉。灵王对此子十分钟爱，故便立为太子，未料天妒英才，太子竟先于自己而亡。姬泄心哀痛欲绝，寝食俱废。嬖臣见天子如此悲伤，乃编造谎言慰道：“陛下勿忧，太子未死，是成仙去也。数日前有鄙野樵子，在沟岭见太子身穿鹤氅，乘骑白鹤，吹笙聚凤，百鸟翔集。太子见到樵子，对其言道：‘我乃周世子晋是也，请转告我父，我今随仙人浮丘公居住嵩山，十分快乐，不必挂念。’因那樵夫无由得见大王，故托臣转奏。”灵王听罢，反而更加怀念太子，日夜不宁，神情恍惚。翌年冬十月壬辰夜，灵王梦见太子乘骑白鹤来接，醒后便说：“我儿来迎我，朕当行矣。”于是命令传位于次子姬贵，瞑目而逝。周灵王就此驾崩，在位二十七年，众卿依嘱拥立姬贵即位，是为周景王。

    因子晋相传羽化成仙，化名王子乔，在中国神仙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故而在此述其成仙由来，以飨列公可也。且说王子晋自幼聪颖过人，当十二三岁时，正遇连降大雨，縠、洛合流，洪水漫过堤岸，几乎冲进王宫。灵王着慌，命人运土堰堵，子晋却极力谏阻道：“怒川不可壅也！父王独不记尧帝时崇鲧息壤为壅，而被殛于羽山之事乎？”灵王与众卿闻听此谏，无不讶异，以为神童。由此子晋名声大噪，诸侯皆知。晋平公甚为忌惮，恐其承继王位后有碍自己霸业，遂遣大夫叔向使周，以参拜天子为名，专门探察王子晋，是否果如传说中一样，聪慧过人，智计不凡。叔向奉命前往洛阳，参拜天子后特意又去拜会太子晋，欲以己学非难之。未料只经五论，倒有三番被太子驳问，无言以对。其余两次，棋逢对手。

    叔向回国后，遂向晋平公报说：“太子晋果然不凡，三番胜我，两次平平。以臣愚见，当将占田还周，并复贡献为佳。”平公闻而不悦。太傅师旷忽道：“我去会他，且观其音乐之才。若果不凡，还田贡献不迟。”平公从之，便派师旷以学习礼乐为名使周。师旷便至洛阳，见太子晋。主客辩难问答，上下古今，礼乐射御，无所不谈。太子有问必答，口惹悬河，毫无阻滞。当时正值隆冬，师旷立久，忍不住踏足取暖。太子晋急请师旷上阶，就火而坐，并请鼓瑟。师旷鼓之，咏《无射》之曲；太子鼓和，唱《峤轿》之诗。

    二人唱和，宾主尽欢，不忍分离。当师旷拜辞回国，王室虽穷，太子晋仍然赐以自己所乘驷车，以表尊敬。师旷归晋，向平公奏道：“太子晋果然聪慧无比，所奏之乐亦非同凡响。可惜我闻其话音中略带痰喘，复闻从人说其脸色赤白，类如火烤者。是谓痨病，不出三年，其必死于当今天子之前矣。主公不必怀忧，霸业无碍也。”平公由是放心，并不归还所占周田，更不朝周，依旧统领诸侯，与天子分庭抗礼。此后不到三年，太子晋果然辞世。

    据西汉大儒及史学家刘向所著《列仙传》记载，太子晋是因不恋人间富贵，欲求长生之道，故此愿将太子之位让于兄弟子贵，自己诈死离宫。因己为周王之子，故改称王子乔，游历于伊、洛之间。遇仙人浮丘生，见其有仙缘，乃收为徒弟，带往嵩山修炼。三十余年后，有晋大夫族子桓良游于嵩山，遇见故太子晋，不由大惊。王子乔遂托其传信道：“请归告我家人，七月七日在缑氏山相会。”是日，晋国人皆见太子晋乘白鹤现于缑氏山巅，可望而不可及。正是：世人不忍神童夭，故此常作升仙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吴季札悲祭徐君墓 楚灵王怒建章华宫

    诗云：子晋庙前山月明，人闻往往夜吹笙。鸾吟凤唱听无拍，多似霓裳散序声！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七月七日，太子晋骑鹤现于缑氏山巅，与家相见，并挥手与国人作别，就此升天而去，此便是“王子乔登仙”传说由来。持此说者另有实证，便是太子晋之墓被盗事件。传说太子晋陵墓位于长安茂陵附近，西晋末五胡乱华时被人盗挖，则墓中一无所有，只见一把宝剑悬在半空。盗墓者欲取此剑，忽闻宝剑发出龙吟虎啸之声，不敢接近。顷刻之间，剑闪寒光，飞出古墓，冲上天际不见。到汉明帝时，有河东叶县县令，行止怪异。按朝廷规定，县令每月初都要到尚书台述职，届时尚书台必是车马盈门。但有人发现，叶令每至京都，总不见有车马随从，只有一对野鸭从东南飞来，县令便即出现。此人便将此事密奏天子，明帝诧异，便命人张网猎捕那对野鸭，网中却是一双官靴，乃尚书省赐给官员专用者。一连数次，皆是如此，便有博学之士揭秘，说此县令便是王子晋转世。

    登仙之说，毕竟虚妄，民间传说可以，实难取信史家。故后世史家关于太子晋死因，大致有两种说法。其一根据《逸周书》载，师旷向晋侯形容太子“声清汗，色赤白，火色不寿”系列症状，则以今日医学角度而言，是说其所患乃是肾衰竭之病，因此不治而亡。其二根据《左传》记载：“无极曰，灵王杀隐大子。”孔子批注《春秋》至此，投笔叹道：“惜夫，杀吾贤君也！”史家依此认为，周灵王后是为齐国公室之女，侍宠而骄，又倚仗娘家齐侯势力，要求灵王立己子姬贵为太子，灵王不从，因而谋杀太子晋。其实不论何说，英年早逝之周太子晋，与神仙王子乔都系为两人。王子乔本名王乔，蜀国道人，《楚辞·远游》、《逸周书》、《列仙传》等皆有其人记载。直到数百年后刘向手中，方将道家王乔方与周王子姬晋并为一人，演变成非人似仙，继而被普罗大众广为接受。宋欧阳修所撰《新唐书》云：王氏出自姬姓。是说子晋亡后，其子宗敬为司徒，时人号曰“王家”，王姓自此为始。

    王子乔控鹤飞升，亦成为中国白鹤信仰发端鼻祖。《相鹤经》云：鹤者阳鸟也，而游于阴；盖羽族之宗长，仙人之骐骥也，寿不可量。《淮南子》注：“鹤寿千岁，以极游。”至东汉末年，五斗米教教主张道陵出世，曾在嵩山中峰之下承天谷修道九年。而距此七百年前，王子乔修道之所白鹤观，就在承天谷中。王子晋鹤游嵩山，张道陵其后又往川蜀，在鹤鸣山中创教，皆都与鹤有关，当非仅属巧合。此后所有道家都将鹤视为神物，由是白鹤观、栖鹤涧、鹤鸣观等仙道名称，遍布全国名山，不可胜数。后有出土洛阳西汉墓中，发现壁画《卜千秋升仙图》，将周太子晋绘作人首鹤身，或许是王子晋最早形象。

    及子晋死后，周人怀之，为其在缑山建庙祭祀，此后千余年间香火不绝。至唐朝时，有咸通年间宰相郑畋《题缑山王子晋庙》诗，流传最广。其诗全文云：

    有昔灵王子，吹笙溯泬㵳。六宫攀不住，三岛去相招。

    亡国原陵古，宾天岁月遥。无蹊窥海曲，有庙访山椒。

    石帐龙蛇拱，云栊彩翠销。露坛装琬琰，真像写松乔。

    珠馆青童宴，琳宫阿母朝。气舆仙女侍，天马吏兵调。

    湘妓红丝瑟，秦郎白管箫。西城要绰约，南岳命娇娆。

    句曲觞金洞，天台啸石桥。晚花珠弄蕊，春茹玉生苗。

    二景神光秘，三元宝箓饶。雾垂鸦翅发，冰束虎章腰。

    鹤驭争衔箭，龙妃合献绡。衣从星渚浣，丹就日宫烧。

    物外花尝满，人间叶自凋。望台悲汉戾，阅水笑梁昭。

    古殿香残灺，荒阶柳长条。几曾期七日，无复降重霄。

    嵩岭连天汉，伊澜入海潮。何由得真诀，使我佩环飘。

    闲话道罢，书归正本。按下周景王即位，复说列国之事。先说齐国，当庆氏被灭，庆封奔吴，田、鲍、高、栾四族得胜，大获其利。其后田氏在其封邑施惠与民，渐渐壮大，后来居上，反为四族之首。田桓子无宇及其后代子孙，厚施薄敛，在凶饥之年以家量贷，以公量收，暗地施惠于民，收买民心。由是数十年后，民众皆弃公室，投靠到田氏封邑。

    当时虽然弭兵盟约未久，但不限吴、楚二国，此后战火不断，屡次交攻。楚康王大治舟师，用以伐吴。未料吴国细作见江中常有造船边料木屑自上游顺流而下，因此引起怀疑，告知吴王。当时吴王乃是寿梦长子余祭，闻而有备，亦大造舟船，训练水师拒之。楚军乘船顺流直下来攻，因吴人整师以待，由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无功而还。书中暗表，当时天下诸侯国中，拥有舟师水军者，惟有靠海沿江之齐、楚、吴三国。吴、楚大建舟师，以备相互征伐；而齐国亦建舟师，却是供齐侯畅游海上，猎奇射鱼为乐。所谓舟师者，便是后世所谓水师，或称海军；自吴楚相争，史上始有舟师明载，亦是中国最早水战记录。

    吴王余祭好勇轻生，怒楚见伐，便决定就此伐楚，以牙还牙。乃使相国屈狐庸用计，以厚币引诱楚属舒鸠国叛楚，舒鸠果叛。楚王闻而大怒，使令尹屈建为帅，率师往伐舒鸠；大将养繇基闻之，自府中驱车直奔校场，请为先锋。屈建见其须发皆白，乃劝曰：“将军老矣，舒鸠蕞尔小国，无相烦也。”养繇基道：“我谓不然。楚伐舒鸠，吴国必救，则将大战，非蕞尔小国之事也。某屡拒吴兵，熟知军情；又受先王知遇，尝欲以身报国，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以还。正因某今须发皆白，犹恐一旦病死牖下，徒留遗恨也！”屈建遂命为先锋。

    养繇基于是引兵先发，行至离城，正遇吴王弟夷昧，同相国屈狐庸率兵而至。屈狐庸者，便是当年携夏姬逃亡晋国之申公巫臣也。楚国先锋副将息桓见吴军势大，便劝养繇基道：“敌众我寡，老将军可先扎住营寨，固垒以俟大军到来，再与敌战可也。”养繇基不从，执弓贯矢冲入吴阵，只是要拿叛臣之子。屈狐庸暗道：“老贼！你仗侍神射之技，平生更无敌手，今日却中我计矣！”急命吴师佯退诱敌，将养繇基引入车阵，乱箭齐发。养繇基身中十数箭，见四面铁叶车围裹将来，吴国弓手皆都躲于车中攒射，乃惊骇道：“吴人亦善御善射乎？我命休矣。”说犹未毕，身上矢集如猬，顷刻间死于乱箭之下。其至死亦未料到，教授吴人御射之术者，并非别国之士，而是为晋所用之楚国弃材，申公巫臣父子是也。

    息桓收拾败军回报，屈建叹道：“咎由自取，亦可谓英雄，死得其所也！我今为其报仇。”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埋伏精兵于栖山，使子疆以私属之兵诱敌前来。屈狐庸不追，夷昧却空壁逐之，至栖山中伏，因此大败。屈建并不穷追，只平灭舒鸠以归。越明年，楚康王复欲伐吴，乞师于秦，秦景公使弟公子鉏帅兵助楚。吴国盛兵以守江口，楚不能入，遂还师侵郑。两军争锋，楚将穿封戍生擒郑将皇颉，公子围欲夺其功，反诉于康王道：“臣生擒皇颉，为穿封戍所夺。”康王不能决，使太宰伯州犁断之。伯州犁命皇颉立于庭下，自立于右，公子围与穿封戍立于左，面对皇颉，拱手向上道：“此是王子围，寡君之弟也！”复拱手向下道：“此为穿封戍，外县之尹也。是谁擒汝？可实言之！”此为“上下其手”由来。

    皇颉已悟伯州犁袒护公子围之意，遂答道：“某战此王子不胜，遂被其擒获，此言是实。”穿封戍大怒，遂拔剑欲杀公子围，子围惊走。伯州犁急上前劝解，言于康王，同分其功；朝罢复置酒宴，与子围及穿封戍二人讲和。皇颉因配合伯州犁“上下其手”，迎合公子围私欲，故此未遭处置，立被释放回国。伯州犁者，乃晋叛臣伯宗之子也，故承嗣太宰之位。

    周景王元年，吴公子季札出使中原列国，北过徐国，拜见其君。徐君待以上宾之礼，言及礼乐，甚为投机，互相视为知己。宴席之间，徐君借季札佩剑观赏，啧啧称赞，欲求其赐，口弗敢言。季札心知其意，为出使上国任务未完，欲待还归吴国再过徐国时相赠，故未及献，亦不明言。出使列国已毕还徐，却闻徐君已死。季札大悲，亲至徐君之墓吊祭，痛哭已罢，乃解其宝剑，系于徐君冢树而去。从者惊奇问道：“徐君已死，此剑则尚谁予乎？”季札答道：“此说不然。始初徐君观剑之时，我心中即已许之，岂以其已死，位可背我心愿哉！”徐人闻此，因其高谊，为筑台以表之，是谓挂剑台者，坐落于今之徐州城南。

    季札自中原诸国归吴之时，是为郑简公二十三年。郑大夫良霄专权，被驷带、公孙段等诸大夫群起诛杀。大夫子产历经大难，终又上台执政，对公社土地进行改革。蔡国太子般弑景侯自立；宋国遭遇灾荒，又发大火，伯姬被活活烧死，却被誉为贞烈之妇。伯姬者，乃鲁宣公女，嫁与宋共公瑕，故又称共姬。时为五月甲午日入夜，宋宫发生火灾，延及伯姬宫舍。当时侍女及傅母皆都外出，只伯姬一人在堂，火势凶猛，窗户皆燃。早有内监侍者跑来，见火不可救，便立于门外催请道：“请夫人出舍，以避大火！”伯姬在屋内答道：“我闻妇人之义，若傅母不在，不可单身于夜间出于寝室。”左右见火舌已窜上房梁，急催促道：“傅母不在，我等或可入内，背负夫人出舍避火否？”伯姬急止道：“不可！男女授手不亲，礼也。我闻妇人之义，若保母不在，宵不下堂。”众人不敢入室相救，伯姬遂死于火中。

    列位看官！这位伯姬果真不愧是鲁国公女，生于周礼发源之地，竟拘泥礼法如此，实令今人心惊胆寒也。其口中所谓傅母者，实为奶妈，或今之所谓“老妈子”；保母者，实为侍女，或今之所谓“保姆”是也。当时周礼所谓妇道，有一条规定：不许女子独自一人夜间外出，若非要外出亦需有女伴相陪。今人一看便知，其实亦是为保护长女少妇，恐夜间独自出门遭遇色狼，而设此条规定也。伯姬却胶柱鼓瑟，死守此令，不肯变通，亦实在令人无语者。尤为可笑者，鲁伯姬于成公九年出嫁宋国，至此火灾之时，已年约六十岁矣。尚拘泥授手不亲之律，恪守夜不下堂之规，宁死尤不肯让半男半女之太监内侍相救耶！说话人无言以对。《左传》谓曰：“宋共姬女而不妇。”明白说其已身为老妇，尚自坚守未嫁少女律条，实可笑也。而《谷梁传》赞云：“妇人以贞为行者，伯姬之妇道尽矣。”《列女传》颂曰：“宫夜失火，保傅不备，逮火而死，厥心靡悔，春秋贤之。”则明眼人不如瞎子，于此可见。

    闲言少叙，书归正本。且说周景王三年，郑国执政卿子产陪郑伯礼聘于晋，未得晋平公及时接见；子产大怒，使从人尽拆驿馆围墙。平公使人责之，子产答道：“郑公千里来贡，晋侯不见，是为失礼在先。且贡品太多，不拆围墙，无处放置，若失于盗，我寡君难承其罪乎？”晋侯闻之，急忙接见郑伯君臣，优礼以待。同年，吴公子季札至鲁，叔孙穆子使乐工歌咏《齐风》。季札听后赞道：“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太公乎？国未可限量也。”可见《齐风》曲调壮美，表现姜太公所创大国风范。亦同年，莒国奴隶暴动，杀死暴君犁比公。是年孔丘九岁，随母亲颜徵在往外祖父颜襄家求学。

    荣旗字子祺，周景王三年生于鲁之宁阳，小孔子九岁。早年到洙水、泗河跟孔子学习，精通六艺，助孔子删《诗》、赞《易》、序《书》、定《礼》，共维斯道于不坠，名列七十二子之中，是为荣氏家族始祖。唐玄宗时封雩娄伯，宋真宗时封厌次侯，明世宗嘉靖年间追称先贤荣子，今曲阜孔庙东庑供奉其牌，列第二十位。此年是为鲁襄公三十一年，襄公姬午薨，子姬野立，数月即死，弟姬裯立，是为昭公。仲由亦于此年出生，后为孔子门生。

    景王四年，晋国大夫魏舒伐狄，战场地形险隘，战车无法展开，便毁车以为行，将战车甲士与步卒混编，组成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独立步兵方阵，名曰魏舒方阵。《左传》称为五阵，前拒是为诱敌而设，其余四阵按前、后、左、右配置，中间为空。狄人见而嘲之，但却败于五阵，狼狈逃窜。魏舒方阵出现，乃是军事史上大事，是车战向步战转变标帜。

    且说楚康王在位十五年死，传位于子熊员，并无谥号，《左传》故称其为楚郏敖。未久屈建亦卒，遂命公子围为令尹，主管军政大权。郏敖四年，亦即周景王四年，公子围出使郑国，于途中闻说楚郏敖暴病，因此半路返回。乃以探视楚王病情为由入宫，以帽带勒死楚郏敖，并杀其二子熊莫、平夏，公子比逃往晋国。公子围即位，是为楚灵王，遂立长子禄为世子，以薳羆为令尹，郑丹为右尹，伍举为左尹，斗成然为郊尹。太宰伯州犁在郏，楚王虑其不服，使人杀之，以薳启疆代为太宰。灵王得志，愈加骄恣，有独霸中原之意，使伍举求诸侯于晋，并求婚于晋侯。当时晋平公因正卿赵武新丧，惧楚之强，一一听之。周景王五年辛酉，楚灵王北上占汜，在其西北里许修筑新城，因周襄王曾避难居此，故名襄樊。复于皖山之南置皖城，位于桐皖二国之交，今潜山市境内是也。襄樊与皖城初建，由来于此。

    当楚国弑君大乱之时，按说正是死敌吴国趁机伐丧之际。但因无独有偶，吴王余祭也于此时被人刺杀，故此未见楚吴相争也。列位看官！你道吴王是被何人所杀，又因何事？原来如此。话说吴之南邻越国，乃夏禹后裔，姒姓，始封于少康庶子无余。封地位于欧余山之南，以绍兴禹王陵为中心。越国自夏历商至周，凡三十余代，以至允常在位，正当周灵王之世。允常勤于为治，越国开始强盛，便被北邻吴王忌之。吴王余祭因而出兵伐越，一战得胜，获其宗人以归。乃刖其双足，使为阍人，守卫余皇大舟。此日吴王余祭在舟中醉卧，随从皆睡。宗人乃爬入舱内，解吴王肋下佩刀，刺杀余祭，以报刖足之恨。吴王临死大叫，随从始觉，复杀宗人。余祭次弟夷昧以次嗣立，以国政委任四弟季札。季札遂请戢兵安民，通好中原上国。首聘鲁国，评品五代及列国之乐，鲁人以为知音；次聘齐国，与晏婴相善；再次聘郑，与公孙侨相交；再次及卫，与蘧瑗相厚；终适晋，与赵武、韩起、魏舒为友。

    复说齐国，高、栾当政，与鲍、田诸大夫共分崔杼、庆封两家封邑。以庆封家财俱在卢蒲嫳之室，便责卢蒲嫳淫乱之罪，放于北燕，其兄卢蒲癸亦受连累，随从流放。明年栾?病卒，子栾施嗣为大夫，与高虿同执国政。高虿忌惮高厚之子高止，以与其并立为嫌，乃逐高止，亦奔北燕。止子高竖据卢邑以叛，景公使大夫闾邱婴伐之，高竖道：“我非叛齐，惟惧高氏不祀也！”闾邱婴许为高氏立后，高竖遂出奔晋国。闾邱婴复命齐侯，景公乃立高酀，以守高傒之祀。高虿大怒，乃杀闾邱婴。诸公子皆为闾邱婴不平，纷纷讥议，高虿皆驱逐之。未几高虿亦卒，子高强嗣为大夫。高强因年幼未立为卿，齐国大权由此悉归栾施。

    周景王五年秋，郑国上大夫公孙黑因与下大夫公孙楚争妻不得，因而叛乱。公孙黑者，姬姓驷氏，名黑，字子晳。乃郑穆公姬兰之孙，公子騑之子，公孙夏之弟也。公孙楚者，姬姓游氏，名楚，字子南，又称游楚，亦是郑穆公之孙，公子偃之子，公孙子蟜之弟，亦便是公孙黑族弟也。时因郑大夫徐吾犯家有胞妹，相貌艳绝，国人皆知；公孙楚先与其订婚，公孙黑佯作不知，又派人送去聘礼。徐吾犯不敢得罪子晳，便请问子产，以何计推托其聘。子产道：“国政混乱，非公之忧。彼二公子，令妹自择可也。”徐吾犯从之，便请子南、子晳至府，使妹相看自择。二公子皆应，子晳先至，衣着华丽，陈设财礼而出；子南后到，着戎装以入，左右开弓发矢，一跃登车而去。徐女自房内窥之，言于其兄道：“子皙虽美，不如子南之勇。”于是嫁给子南。公孙黑因而大怒，乃往见子南，内着皮铠，欲杀子南而强夺其妻。公孙楚知其企图，持戈击之，子晳受伤而回，至朝堂告诉诸大夫道：“我往贺子南新婚，子南却持戈伤我。”诸大夫共议，子产道：“年幼位低者有罪，罪在公孙楚也。”

    于是命擒公孙楚入朝，列举其罪道：“惧君之威，从君政令，尊贵人，事长者，奉亲属，国之纪也。今君在国都，子用戈矛，是不惧君威；触犯国法，是不从政令；以下犯上，是不尊贵人；年幼而不恭敬，是不事长者；以弟伤兄，是不奉亲属。本当斩首，法外施恩，容你自逃外国去罢！”公孙楚知是相国明惩暗祐，遂出奔吴。子产征求子太叔游吉意见，游吉说道：“公为相国，利国则为，又何疑惑？我若得罪，亦必受罚，况子南乎？”

    子产虽然如此偏袒公孙黑，其因未得徐氏之妇，兀自不肯甘心。于是便趁相国子产出都公干之机，准备发动叛乱，欲除游氏家族。然而由于旧伤发作，叛乱未曾实现。驷氏家族及诸大夫发觉其谋，欲攻杀之，遣使出京，去报相国。子产正在巡视边境，闻说此事大惊，嫌驷乘太慢，遂乘单骑传车还都。于是率众擒拿公孙黑，历数其罪道：“子专权而攻伯有，罪之一也；兄夺弟妻，罪之二也；薰隧盟会，假托君命，罪之三也。皆为死罪，岂能容你？看在穆公分上，容你自死，以免罹刑。”子晳终于服罪，再拜叩头，请求使己子姬印担任褚师。子产说道：“姬印如有才能，国君自会任命。如其无才而居此位，早晚将蹈你覆辙。子不忧己过，又有何求？如不速死，司寇将至。”子晳长叹，此时方悔不当初，于是上吊自尽而死。子产命将其暴尸于封地周氏邑要道，书其罪状于木版，置于其尸，命国人尽知。

    周景王六年，为楚灵王二年，冬十二月，楚灵王遣使大征诸侯，约以明年春三月会盟于申。郑简公请先往申地迎待诸侯，灵王许之。至约定之期，蔡、陈、徐、滕、顿、胡、沈、小邾等国君，俱亲身赴会，宋公遣大夫向戌代行，鲁、卫托故不至。楚灵王大会诸侯，然后问道：“寡人欲用兵诸侯，效桓公伐楚之事，谁当先者？”右尹伍举奏道：“故齐相庆封弑君，逃于吴国，吴不讨其罪，反加恩宠，赐以朱方，聚族而居，富于其旧，齐人愤怨。且夫吴国，楚之宿仇也，若用兵伐吴，以诛庆封为名，则一举而两得矣！”

    楚灵王称善，于是盛陈车乘，恐胁诸侯，会盟伐吴。以徐君乃是吴姬所生，疑其附吴，系囚三日。徐子愿为伐吴向导，方才释之。乃使大夫屈申为将，率诸侯之师伐吴，先破朱方，擒执庆封，杀其全族，至此果应鲁大夫叔孙豹之言。屈申欲乘胜东进，因闻吴人有备，遂班师而回，以庆封献功。灵王欲诛庆封，伍举谏阻道：“臣闻无瑕者可以戮人，若戮庆封，恐其不服也。”其言外之意，是谓楚灵王亦是弑君自立，无权以弑君之罪处分庆封者。灵王怒而不听，乃命将庆封绑示军前，迫使自言其罪道：“各国大夫，休如庆封弑其君、弱其孤，以盟其大夫。”庆封果然不服，遂大声叫道：“各国大夫听者！休如楚共王之庶子围，弑其兄子麇而代之，以盟诸侯。”诸侯闻之，皆掩口而笑。灵王大惭，使刀手速杀庆封。

    由是会盟已毕，诸侯皆散。楚灵王自申归楚，怪屈申从朱方班师，不肯深入，疑其有贰心于吴，遂即杀之，以屈生代为大夫。因薳羆自晋国迎夫人姬氏以归，遂以其为令尹。至是年冬，吴王夷昧为报朱方之恨，亲自率师伐楚，攻掠棘、栎、麻三邑以归。楚灵王闻而大怒，复起诸侯之师伐吴。越君姒允常恨吴侵掠，使大夫常寿过率师来会，以助灵王。楚将薳启疆请为先锋，引舟师先至鹊岸，反为吴军所败。楚灵王自引大兵来伐，至于罗汭。吴王夷昧反使宗弟蹶繇来犒楚师，以示不惧诸侯联军。灵王怒执蹶繇，将杀之以衅军鼓，蹶繇笑道：“杀便杀矣，又何怒为？临来时我家主公言道，君若欢迎使臣，使敝邑忘于儆备，则吴亡无日；若怒杀使臣衅鼓，敝邑则必修武备，举国以抗，御楚有余。怒而杀我，于楚何利？”

    楚灵王闻言赞道：“此贤士也，杀之不祥！”乃赦其归国，自提大军前至吴界。驻兵江岸多日，因见吴军设守甚严，终不能攻入，乃长叹道：“我枉杀屈申也。”遂遣散诸侯之兵，自归楚都。因耻于伐吴无功，恐诸侯耻笑，乃大兴土木以夸耀物力，筑章华宫，广袤四十里。中筑高台以望四方，台高三十仞，命曰章华，亦名三休台，是因以其高峻，凡登台必要休息三次，方能登其巅峰也。宫室亭榭极其壮丽，数载方成，遍搜美女，充实其中。楚灵王有一怪癖，偏好细腰，不问男女。故章华之宫建成，便选美人腰细者居之，因此又名细腰宫。宫中美人为求媚楚王，皆都减食忍饿以求腰细；百官亦皆以带紧束腰身，以免楚王憎恶。

    鲁昭公闻楚国有细腰宫，欲亲至参观，先遗使聘问。楚灵王闻而大喜，大夫启疆奏道：“鲁侯白面长身，须垂尺余，威仪可观；又熟习礼仪，愿我王留心举止，勿贻其笑。”灵王笑道：“此事易也！”乃选国中高身长髯大汉十人，使熟习周礼，命为傧相，然后接见鲁侯。正是：休怪临时抱佛脚，只笑依样画葫芦！欲问鲁侯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妒章华平公兴土木 灭陈蔡晋侯作壁观

    诗云：章华筑怨万民愁，不道祁篪复效尤。堪笑伯君无远计，却将土木召诸侯！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鲁侯聘楚，来看传说中之细腰宫，拾级登台，休息三次，方至其台巅，不由咂舌目眩，暗道：“果然名不虚传！”又忽乍见十个高身长髯大汉，模样打扮，都与自己相同，不由愈加错愕。楚灵王上前以礼相见，遂同游章华之宫。只见台势高峻逶迤，盘旋数层，每层俱有明廊曲槛。选楚中美男二十岁以内者，装束鲜丽如妇人，手捧雕盘玉斝，唱郢歌劝酒，金石丝竹，纷然响和。既升绝顶，乐声嘹亮，俱在天际。觥筹交错，粉香相逐，如入神仙洞府，迷魂夺魄，不知身在何处。鲁侯大醉，赞不绝口，遂辞归。

    晋平公闻说楚灵王建章华之宫号召诸侯，乃谓诸卿道：“楚乃蛮夷，犹以宫室之美夸示诸侯，晋反不如耶？”乃于曲沃汾水之傍起造宫室，虽规模广大不及章华宫，而雕琢精美尤有过之，名曰祁之宫。众卿大夫谏止，平公皆都不听，乃杜门谢客，专与师旷谈论乐理。平公问道：“闻卿雅奏，可谓尽善美矣。寡人欲学之，然年届古稀，恐其迟暮乎？”师旷答道：“若嫌迟暮，何不秉烛而学？”平公不悦道：“岂有臣戏其君者耶？”师旷却正色道：“岂有盲臣敢戏其君者！臣尝闻之：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然既便如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之暗乎？”平公听罢赞道：“善哉！”

    当祁宫建到一半，晋平公知道群臣不能再谏，遂于宫中设酒，宴请诸卿大夫。酒过三巡，平公思及祁宫终将建成，众臣谏之不果，不由暗自得意，遂举杯三让，并忘形说道：“我谓世间至乐，不过为君主者，言出如纶，无人敢于违背。”师旷正在平公下首陪坐侍乐，闻听此语，立即操琴而起，向声音来处撞去。晋平公连忙向后仰身躲避，那名贵桐琴撞于墙壁，当即损毁。晋平公怒道：“太师不饮不奏，因何摔琴？”师旷答道：“我闻座旁有小人胡言乱语，故而以琴撞之！”平公闻言哭笑不得，答道：“太师醉矣，不能明辨其声。适才说话者并非甚么小人，实乃寡人也。”师旷非但不请罪道歉，反而摇头说道：“岂有此理！方才狂言乱语，绝非为君主者当言之也。”平公这才明白此老是在指桑骂槐，当时无言以对。近侍奏道：“师旷虽然目盲，但以琴击君，复加以恶语，便是大逆，应治其罪。”晋平公思想片刻，自我解嘲道：“赦之可矣！饮酒不可妄语，此老所云，可为寡人鉴戒。”

    历经数年之功，祁之宫终于建成。晋平公引众卿入内检阅，见美仑美奂，金碧辉煌，不由大喜。遂八方遣使，布告诸侯，皆都召来祁宫相会，参与落成典礼。列国诸侯闻说祁宫落成，晋国请去参观典礼，莫不窃笑，暗道晋楚争霸百年，由刀兵相伐化为土木相竞，亦可谓弭兵之力也。单说卫灵公元新嗣位，尚未见过晋侯，故此闻召即发，欣然朝晋。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则一日，卫灵公行至濮阳，天晚宿于驿舍。当日夜半，窗外月华如水，灵公耳中忽闻鼓琴之声，泠泠成韵，使人如痴如醉，闻所未闻。次日晨起复发，随行师涓奏道：“昨夜臣闻濮水上有琴韵新声，神乎其技，非似人能所为。”灵公大喜道：“寡人亦闻之，以为梦幻，未料是真。”师涓道：“臣已记之矣，并录于曲谱。”灵公更喜，遂请同载，命试奏之。师涓奉命登车，援琴抚弄，曲调果如灵公昨夜所闻，疾徐缓速，尽得其妙。

    卫灵公至晋，朝贺礼毕，晋平公设宴于祁台相待，师旷、师涓皆都在座。酒至半酣，晋平公道：“寡人素闻卫有师涓，善为新声；我有师旷，颇谙古音。今两位大师共座同席，可谓旷世盛会，不可无乐。未知师涓，可有新作之声乎？若有，请不吝赐奏，以娱寡人及晋之众卿。”师涓离席施礼言道：“伯主之命，焉敢不从。臣途中适有所闻，谱成新声，愿得琴而鼓之。”平公命取桐琴，置于师涓之前，自与众卿正襟危坐，欲赏新曲。师涓抚弄一下，听其音声，赞道：“善哉！此良琴也。”先将七弦调和，然后拂指而弹，正是途中闻于濮水之曲。才奏数声，平公称善，众卿抚掌；曲未及半，皆沉醉其中矣。师旷时与师涓相邻而坐，急伸手将琴弦按住，铿然一声，五音并息，六律不闻，万籁俱寂。

    师旷此举，众人皆惊。晋平公道：“我师止奏何意？”师旷道：“此非新声，乃是商朝旧律，靡靡之音！当殷商之末，有乐师名延，与纣王为此靡靡之乐，帝辛听而忘倦，即此曲也。及武王伐纣，成汤祚终，商人皆怨师延，其乃抱琴东走，自投于濮水之中。后世凡有好音者过此，其声辄自水中而出，师涓既云是于途中所闻，其必在濮水之上矣！”话音未落，卫灵公便脱口而出道：“师旷真神人也，一言既中！”平公笑道：“虽是前代之乐，五百年后复闻，亦谓新声，奏之何伤？师涓请为寡人终奏此曲。”师旷不好再阻，只好将手挪开。师涓由是重整丝弦，抑扬顿挫奏之，如诉如泣，终毕此曲，余音绕梁，半日不散。

    平公便问师旷道：“此曲何名？如此令人伤感！”师旷道：“此谓《清商》，虽然悲戚，不如《清徵》。古之可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也。因悲天悯人，哀其黎民之苦，故更悲于清商。今君德薄，只为争霸求伯，不顾生灵涂炭，故此曲不行于世。”平公闻而大奇，固执请道：“寡人酷嗜新声，子若能奏，切毋推辞。”师旷闻此，只得将师涓面前桐琴搬过，端坐屏息而鼓。只见琴弦抚弄之际，天籁突起，清风徐来，座中尘俗荡尽。琴音一奏，有八对玄鹤南来，集于宫门；七弦再奏，其鹤飞鸣，序立阶下；宫商三奏，群鹤延颈而鸣，舒翼而舞。奏至乱章，似闻黎庶呼声，声达霄汉。座中诸卿皆都默然泪下，湿透衣襟。晋平公鼓掌大悦，以白玉卮满斟醇酿，亲赐师旷，叹道：“音至于此，无以复加矣！”

    师旷饮尽卮中美酒，闻声答道：“《清徵》虽美，更不如《清角》。昔轩辕黄帝合鬼神于泰山，驾象车而御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虎狼前驱，鬼神后随，螣蛇伏地，凤凰覆上，乃作《清角》。自后君德日薄，不足以慑服鬼神，此曲便成绝响，以至神人隔绝。”平公闻此，更踊跃道：“我师既作如此之论，则必能奏。寡人年届古稀，若闻此声，虽死无恨！”师旷摇头道：“若奏此声，鬼神毕集，却不能供主公驱使，则必有祸无福。”平公不依，固请弹奏，师涓及卫灵公更是求之再三。师旷万不得已，乃焚香礼敬，复坐援琴而鼓。琴声甫作，有玄云从西方而起；继而狂风骤发，飞瓦走石，廊柱摇晃；其后巨雷暴雨，台下水深数尺，四周似有鬼哭。平公恐惧道：“寡人知罪矣！”师旷因而止奏，风息雨止。师涓叹道：“人云学无止境，我今方知也。”据东晋《拾遗记》载：

    师涓者，出于卫灵公之世。能写列代之乐，善造新曲，以代古声，故有四时之乐。春有《离鸿》、《去雁》、《应苹》之歌；夏有《明晨》、《焦泉》、《朱华》、《流金》之调；秋有《商飚》、《白云》、《落叶》、《吹蓬》之曲；冬有《凝河》、《流阴》、《沉云》之操。此四时之声，奏于灵公，公沉湎心惑，忘于政事。蘧伯玉谏曰：“此虽以发扬气律，终为沉湎靡曼之音，无合于风雅，非下臣宜荐于君也。”灵公乃去新声而亲政务，故卫人美其化焉。师涓悔其违于雅颂，失为臣之道，乃退而隐迹。伯玉焚其乐器于九达之衢，恐后世传造焉。其歌曲湮灭，世代辽远，唯纪其篇目之大意也。

    卫、晋两大乐师演奏会之后，各国大夫陆续奉命来至绛都，参与会盟，观赏祁宫。齐景公见相国家宅近于闹市，房屋陈旧简陋，嘈杂干扰，遂趁晏婴出使晋国之机，换以新宅。晏婴出使归来见此，却又搬回旧屋。齐景公不悦，问其何故如此，晏婴答道：“臣今使晋，见晋侯祁宫之侈，实不亚于仙境；然观晋侯面色，却已病入膏肓，命将不久矣。祁宫虽成，晋之霸业自此堕也。居豪华之屋，忘节俭之念，生享乐之欲，其与我有何益焉？”

    便在晏婴说此语之时，晋平公果得心悸之病，渐渐转笃。这日忽夜梦一物，径入寝卧，其状如鳖，在如车轮，只有三足，前二后一，携大水而至。平公惊醒，以梦中所见告之群臣，皆莫能解。上卿叔向进言道：“今郑国执政大夫子产来聘，居于馆舍；闻其博学多闻，何不召而问之？”平公许诺。叔向来见子产，将晋侯之梦说之，问其何祥。子产答道：“鳖三足者曰能。昔鲧治水无功，被舜殛于东海羽山，截其一足，其神化为黄能，入于羽渊。禹即帝位，郊祀其神，三代祀典不缺。今周室衰，政在盟主，晋侯此梦，或因未祀崇鲧乎？”

    叔向以其言返告，晋平公便命大夫韩起祀鲧如郊礼，次日疾病稍痊。晋平公升朝，对叔向赞道：“子产博学如此，真圣人君子也！”命以莒国所贡方鼎赐之。子产上殿谢恩，退而私谓叔向道：“晋君不恤民隐，而效楚人章台之侈，大兴土木，役使民力，此乃真正病源，虽以祀鲧稍痊，不能愈也。三年之后，其疾更作，将不可为，子姑待之。”于是告辞归郑。路过魏榆，闻山下有人相聚，议论晋国之事。近前视之，惟有顽石十余块，并无一人。既行过，声复如前，回顾视之，声自石出。从人大惊问道：“顽石何以能言？”子产答道：“石不能言，乃晋民怨气聚于石中，声达于外，此谓怨气冲天者也。”从人闻而骇然。

    约公元前537年，迦毗罗卫国太子悉达多决意出家。净饭王阻止不成，便派五名侍从相随，分别是为憍陈如、摩诃跋提、阿舍婆誓、摩男俱利、十力迦叶。悉达多拜访频婆娑罗王、阿罗蓝仙人、郁陀仙人，但未得到觉悟及解脱。太子复入尼连禅河畔森林，与苦行人一起苦修六年，千辛万苦，却依然一无所获。太子明白苦修并非正途，决心重新选择。此年，由数学家安特米拉阿斯亲手设计，圣索非亚建成，乃是拜占庭时期最为辉煌建筑成果。

    此年乃是中国周景王在位，鲁昭公五年。鲁大夫季孙氏又以扩充军队为名，将自公室中所得土地分成四份，季孙氏独得两份，孟孙氏与叔孙氏各得一份。孔子三岁丧父，随外祖学习文史典籍，学问日见其长。《论语》载其言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便是指此时也。是年楚灵王联越攻吴，但却败于鹊岸，无果而还。吴国兵甲反由此渐强，成为楚国劲敌。

    晋平公病笃，秦景公闻知，派遣医和前往诊治。医和之术与医缓相等，其名亦并肩，皆为秦国公室医官，民间号称神医。因奉命至绛，为晋平公诊病，据实而奏道：“君之疾不可为也，是谓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平公问道：“女不可近乎？”医和答道：“节之可也。”平公又问：“我之病理，可得闻乎？”医和道：“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物而晦时，淫则生内热惑蛊之疾。今君不节不时，能无及此乎？”平公又问：“何谓之蛊？”医和答曰：“淫溺惑乱之所生也。于文，皿虫为蛊，谷之飞亦为蛊。在《周易》，女惑男，落风山谓之蛊，皆同物也。”平公赞道：“真良医也！”知道自己病不可治，乃厚赐遣之。月余，平公薨于祁宫，在位二十六年。自祁宫建成之后，平公皆在病困之中，枉害百姓，不得安享其福，想来实在可叹复又可笑。平公薨逝，子姬夷即位，是为晋昭公。

    同年，秦景公也随即去世，在位四十年之久。其子赢籍即位，是为秦哀公；因将父亲葬于丘里之南，并准许叔父后子针自晋返回秦国。后子针者，乃秦桓公之子，景公蠃石同母弟也。深受秦景公宠爱，而且非常富有。景公三十六年，因朝中佞臣诬陷，后子针害怕被杀，于是逃奔晋国，带家财锱重上千辆。晋平公奇道：“公子如此富有，何用逃亡哉？”后子针答道：“贤侯不知，我兄秦君无道，喜听嬖人谄言，不分青红皂白，便即杀人。我恐被杀，故来求庇贤侯麾下，待我兄死，侄儿继位，却再回去。”晋平公闻罢大笑，未料四年之后，果应其言，而且自己竟然亦于此年死去，可谓是一语成谶。其实早在此次逃亡之前，后子针便长期居于晋国；秦晋两国曾交恶八十余年，反是在后子针调解之下，最终恢复和好。

    再说子产自晋归郑，便命铸刑书于鼎，以为国之常法，正式对平民百姓公布成文法典。因将国之法规铸于鼎上，广而告之，故此非但郑国为之震动，以至天下诸侯瞪目，公卿皆惊。当时孔子只有十五岁，亦与诸多贵族共同反对，说道：“法者，神也。握于贵族之手，使庶民莫测，故不敢轻举也。今其只见铸文，不惧官吏，则官吏何为！既无贵贱，焉能善其政？”晋大夫叔向更是不悦，乃遣使寄书，质问子产道：“铸刑书于鼎以公布天下，则庶民皆知避刑，是非皆由条律规定，则国中之吏如何行政哉？”子产答道：“民众知法，则不受亏，有何不可？”叔向以为有理，也继模仿而为。中国法治管理由此而始，子产乃为鼻祖也。

    周景王九年，齐景公十二年，吴王余祭十二年。九月，徐国大夫仪楚出使楚国，楚灵王以为徐国附吴，故将其扣留。仪楚寻机逃回，楚灵王派薳泄率军攻徐，吴军发兵来救，楚军战之不利。灵王大怒，乃派令尹子荡为帅，率军由豫章攻吴，命薳泄在徐牵制吴军主力。子荡率楚军冒失疾行，疏于防范，进至房钟遭到吴军袭击，因而大败，将军弃疾被俘。子荡败回楚都，推卸战败责任，归罪薳泄而杀之。楚灵王生性残暴，且为维持庄王以来霸业，此后四处征讨，与各国战争不断。灵王十年，借平定陈国内乱为名，趁机灭陈；十一年，又诱杀蔡灵侯，将其世子杀之祭神，就此攻灭蔡国。此处略提，下文详表。

    鲁昭公七年，孔丘之母颜徵在病故，乃寻问父亲叔梁纥坟墓，将母亲与父合葬。此年孙武生于齐国乐安，武圣就此出世，较文圣孔子年幼十六岁。孙武字长卿，始祖乃是舜帝后代虞阏父，为周武王时陶正，执掌制陶百工。周武王将长女大姬嫁给虞阏父子满，封到淮阳一带，建立陈国，赐以妫姓。妫满称为胡公，是为陈国第一代君主。经十代世袭，陈厉公之子陈完因内乱不能即位，逃奔齐国，此后世代为齐国大夫。陈完四世孙田桓子名无宇，与高、栾、鲍四家共灭庆氏，前文已表，不再赘述。田桓子生有五子，分别乃是武子田开、僖子田乞，以及田昭、田书、子亶。其中田书后因伐莒有功，被齐景公封于乐安（今山东滨州），赐姓孙氏，便称孙书，乃为孙武之祖父也。孙书生孙凭，孙凭生孙武，就此交待明白。

    由是便说齐国，自高虿驱逐高止，谮杀闾邱婴，举朝皆为不平。后高虿、栾竈皆死，子高强及栾施各嗣为大夫，两家相得甚欢；与田无宇、鲍国渐渐疏远，四族遂分为二党。栾、高二人每聚饮，醉后辄言田、鲍两家长短；田、鲍闻之，不由便生疑忌。忽一日，高强与栾施聚饮府内，又说些陈、鲍两家短处，言及早晚欲平灭其两家之语。饮酒这间，竖仆失手碎盏，乃重责之，鞭仆至百，皮开肉绽。竖仆怀恨，遂奔告田无宇，讹言道：“栾、高密议于栾府，欲聚家众，明日来袭陈、鲍二家！”田无宇大怒，遂约鲍国各聚家甲，先下手为强，来伐栾、高。于是四家大战，胜负难分；后皆欲挟持齐侯，乃战至齐宫，两下相持。

    晏婴正在家中晚餐，闻说四家混战宫门，急端冕委弁，驾车而至。四家见晏婴至，便先罢斗，要上前向国相辩理。晏婴不理，命开角门，先入见齐侯，道惊请罪。齐景公道：“四族相攻，兵及寝门，奈何？”晏婴奏道：“栾、高怙宠，专行不忌；逐高止，诛闾邱，国人胥怨；今又伐寝门，罪诚不宥。先发公徒相助田、鲍以攻栾、高，胜而再治田鲍之罪可也。”于是大聚公徒，助田、鲍来攻栾、高。国中大夫有恶栾、高者，皆率家兵攘臂助战，可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者。栾施、高强见部众渐渐离散，知事不谐，只得夺门而出，遂奔鲁国。田无宇及鲍国不追，只驱逐栾、高两家妻子族人出城，然后商议，共同分其家财。

    便在此时，国相晏婴驱车赶至，对田无宇说道：“子与鲍氏，擅逐国之累世功臣，又欲专其利，既不畏国君，亦不惧国人议你两家之罪乎？何不将栾、高两家之财悉归国库，人必以让德称子，说是为国除贼，非为私愤，则有功无罪也！”无宇喜而从之，于是将所分食邑及家财尽登簿籍，献于公府，对景公之母孟姬，又私有所献。孟姬得其贿赂，乃言于景公道：“田无宇诛翦强家，以振公室，又利归于公，其让德不可没也，何不增其食邑？”景公听从母亲之言，乃将高唐邑封赐无宇，田氏自此始富，渐渐位于诸大夫之首。

    田无宇感激晏婴画策，欲树仁德于公卿，乃向景公进言，请将被高虿驱逐之诸公子召回。景公准奏，便召子山、子商、子周等回国。诸公子得归故国，欢喜不尽，田无宇又曾幄幕器用，从人衣屦，皆自出家财，不费公用。无宇又施恩惠于公室，凡公子公孙无禄者，悉以私禄分给，又访求国中之贫弱孤寡，私与粟赈之；凡有借贷，以大斗量出，小斗量入，贫不能偿者，即焚其券。由是国中无不歌颂田氏之德，愿为效死。列位看官！此非是田氏果真爱民如子，实是齐景公不施德政，故使臣下得借私恩小惠，以结百姓之心也。晏婴见民心悉归田氏，私劝景公宽刑薄敛，兴发补助，施泽于民，以挽留人心，景公不能从。

    孔子葬母之时，孙子出生同年，释迦牟尼乔达摩·悉达多创立佛教。佛教初建，就以其强盛生命力渗透到东方世界，遍及哲学、伦理、文学、音乐、戏曲、美术、建筑、医学、科学等领域。便在此年，楚灵王以召蔡灵侯前来参观章华宫为由，将其扣留杀害，并派公子弃疾围攻蔡都。蔡灵侯子隐太子友当时监国，派大夫蔡洧求救于晋国。晋昭公派大夫韩起召集中原诸侯，但诸侯惧楚，皆都拒绝出兵。十一月，上蔡城破，隐太子友被楚灵王俘虏。

    蔡国被灭，陈国继而发生内乱。当时陈哀公在位，成公之子也。初娶郑国二女，称长姬、少姬，长姬生子师，少姬生子偃。哀公又有二宠妾，长妾生子留，少妾生子胜。哀公虽立长子师为太子，但最宠子留，托付胞弟司徒招照顾。是年哀公患病不起，弟司徒招趁机杀死太子师，复立子留为嗣。哀公其后病愈，闻而大怒，欲杀司徒招，未料司徒招先下手为强，反而发兵入宫，包围哀公寝室，哀公既悔且恨，由是自缢而死，共在位三十五年。

    司徒招逼死兄长，遂立子留为君。因陈国乃为楚国附庸盟邦，国君兴替大事，不敢隐瞒，遂派使节去楚国报丧，并求贺立新君。楚灵王正欲北上争霸，闻说陈国内乱，以为实是千载难逢良机，遂借题发挥，故作大怒，杀掉陈国使者，派公子弃疾为将，举兵征伐陈国，以问司徒招弑君僭立之罪。陈君子留闻而大惧，不敢抵敌，在叔父司徒招保护下单车逃往郑国避难。是年秋九月，楚兵围陈，只两个月便克陈都，并灭其国。陈自妫满受封，至妫留失国，共计513年。楚灵王由是改陈为县，封楚公子弃疾为陈公。其后五年，陈哀公之孙妫吴复国，是为陈惠公，后传位于怀公，又传湣公。至公元前478年，陈湣公被楚惠王所杀，陈国彻底灭亡。以此论之，则陈国共历25世，国祚568年，中经两次亡国，两次复国。

    楚灵王既灭陈国，因夜梦九冈山之神，允其可得天下，乃大喜，遂命取蔡隐太子友充作牺牲，杀以祭神。大夫申无宇谏道：“昔宋襄公用鄫子为牺牲，祭于次睢之社，终致诸侯叛之，大王不可蹈其覆辙！”灵王道：“此乃逆般之子，罪人之后，安得比于诸侯。留其无用，正当六畜用之耳。”申无宇退而叹道：“王汰虐已甚，其不终乎！”遂告老归田。蔡洧与蔡友同时被俘，见世子被杀以祭神，为之哀泣三日，不饮不食。灵王以为忠，乃释其囚，反用为近臣。蔡洧之父先为灵王所杀，今又添灭国之恨，由是阴怀复仇之志，奉承并进言于灵王道：“今大王奄有陈、蔡，便与中华接壤，不复为南蛮之国矣。若高广其两城，各赋以千乘之守，以威示诸侯，则四方谁不畏服？然后以此为北屏，复向南用兵吴、越，先服东南，次图西北，非但与晋争霸，直可代周而为天子也。”灵王悦其谀言，自此日渐宠用。

    于是重筑陈、蔡之城，倍加高广，复用公子弃疾为蔡公，以酬其灭蔡之功。又筑东西二城，据守楚国北部要害。自此以为天下诸侯莫强于楚，指日之间可得中原，复问鼎周室。诸侯畏楚之强，由此皆都背晋向楚，小国来朝，大国来聘，贡献之使，不绝于道。齐景公闻此，也只得放下身价，厚币卑辞，修下国书，命相国上大夫晏婴为使，前往修聘楚国。楚灵王闻说齐使要来，便谓其群臣道：“我闻晏平仲身不满五尺，而贤名闻于诸侯，当今海内诸国，惟楚最盛，寡人欲辱晏婴，以张楚国之威，卿等有何妙计？”太宰薳启疆遂献密计道：“晏平仲善于应对，乃舌辩之士，须如此行事方可。”灵王大悦，吩咐昭计行事。

    薳启疆乃夜发卒徒，于郢城东门之傍另凿小门，嘱咐门军，当齐国相晏子来时，开此小门延入。次日晏子来至郢都东门，望小门而不入，高声说道：“此狗门也，非供人之出入者。若我出使狗国，则可入此门。”薳启疆闻之，急命傧者更道，大开中门，以延齐使。晏婴昂然上殿，楚灵王笑道：“齐国无人耶？”晏子对曰：“齐之临淄，三百闾巷，国人张袂成荫，挥汗成雨，比肩继踵，何为无人？”楚王笑问道：“既是人才济济，然则何以先生为使？”晏子对曰：“齐国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贤主，不肖者使不肖。婴最不肖，故宜使楚。”楚王无言可答，乃赐宴摆酒，众臣作陪。酒酣之余，忽见楚卫绑缚一人上殿，却是晏婴随从。正是：一计不成复一计，不取自辱不罢休！欲知此事为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