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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楚文王奇兵灭蔡国 管夷吾神箭射小白

    诗云：鲁公欢喜莒人愁，谁道区区中带钩？但看一时权变处，便知有智合诸侯！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楚文王听闻息侯计策，正欲北伐无由，不由大喜，犹如渴睡之时得个枕头，立即回书应允其请，整军出征，攻打蔡国。此乃楚文王六年之事也。自郢都至祭，全程八百余里，军队跳跃式突进，可谓首创长途奔袭兵法之祖。自从楚武王扬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只二十二年之后，文王自此便就开始逐鹿中原，可谓武王有子。

    文王六年九月，楚师与蔡师在莘地相遇，就此展开激战。蔡师一触即溃，哀侯被楚师俘获，带回郢都。蔡哀侯知道己国忽遭楚军偷袭，自己并在息国所属莘地遭俘，定与连襟难脱干系。为报复息侯，蔡哀侯在向楚国归降纳诚之际，便向楚文王故意渲染息夫人美貌。楚文王闻此，便放蔡侯归国，乃以巡游为名来到息国，要亲自验看。息侯自然是倾其所有款待，并命夫人参拜敬酒。文王见息夫人果然容貌极美，心生贪恋之念，于是次日设宴还席，乘机俘虏息侯，就此灭亡息国。楚文王将息夫人带回楚国，欲纳其为妃；息夫人不从，楚王便命息侯担任守卫城门士兵，以此辱之。息夫人欲投井自杀，但遭楚臣斗丹劝阻，只得作罢；为保全息侯性命，无奈嫁给楚文王，史称文夫人。可笑息侯！只为夫人遭受连襟调戏，便找外人出兵雪耻；结果由此亡国失位，又赔夫人，屈辱更甚，其冤苦可谓天下罕有也。

    文夫人入楚宫三年，为楚文王生下二子，一为公子堵敖，二为楚成王。虽然如此，但文夫人在楚宫少言寡语，在文王面前更是几乎从不先开口说话。楚文王终于忍耐不住，询问夫人道：“夫人入我楚宫三年，又生二子，何以如此落落寡欢？”文夫人闻听此问，不由泪下，抽泣答道：“我乃王室之女，公主贵胄，此生伺候二夫，又不能死，尚有何言哉？”楚文王闻此，方说出当年出兵息国真相，劝慰夫人道：“当年是因蔡侯缘故，才致息国灭亡。夫人勿忧，我这便为你报仇雪耻便了。”于是便打着为夫人出气雪耻旗号，再度派兵攻打蔡国。手下败将，自是不堪一击，楚军一战而入蔡都，再次扣留蔡侯，其国就此灭亡。蔡侯其后在楚国被软禁九年，终于抑郁而终。因其悲催下场，故谥号为哀，称蔡哀侯。

    便在楚国向北延展国土之时，秦国也在致力向东部推进。公元前687年，周庄王十年，甲午，秦武公灭小虢国（陜西宝鸡），设杜、郑二县。于是自从西虢东迁，形成南、北二虢，夹河而立，实为一虢；东虢于公元前767年被郑国所灭；在周原之地所遗留小虢，自此便被秦国所灭。小虢灭亡之时，史载中国有天琴座流星群坠落最早记录。《左传》、《公羊传》及《汉书》对此都有记载。世界公认，此乃首次记载天琴座流星群活动情况。据书中记载，当年三月十日后夜，流星群如雨撒落，星光长达丈余，未至地面便即消失。自丑延续至卯，直到鸡啼之时方才停止。经后世论证，此番天琴座流星群是从撒切尔慧星中逸出。

    周庄王十五年，庄王姬佗去世，子姬胡齐继位，是为周釐王。周庄王在位十五载，曾平定王子克之乱，与齐国联姻，将妹王姬嫁给齐襄公，还曾出兵救援卫国。虽欲复振朝纲，但难阻乾坤江河日下，徒呼奈何。此年亦乃是鲁庄公十二年，齐公孙无知元年，齐国又发重大政变。春二月，公孙无知登殿升朝，百官俱来庆贺元旦，俱集朝房。一众老臣宿将，见连称、管至父二人威压朝班，皆有怨愤之意。上大夫雍廪本与公孙无知向有旧仇，见众心不附，便生反心，故意言于朝房道：“近日有客自鲁国回来，传言公子纠将以鲁师伐齐。某不知其真伪，未知诸君曾闻之否？”诸大夫皆都骇然摇头道：“我等却不曾闻。”雍廪遂不复言。

    须臾朝散，诸大夫毕竟关切公子纠借兵伐齐之事，于是互相约会，俱到雍廪家中，叩问实信。雍廪见众臣关心，遂反问道：“若果有此事，诸君将欲以何应之？”众大夫皆道：“先君虽嫌荒淫乱伦，实无大过，却被连、管二贼弑之；况其二子何罪，不使子承父位，反漂泊异乡？吾等先君旧臣，其实日望公子来也。”皆都言语慷慨，至有泣下不能止者。

    雍廪知道众心可用，于是剖心沥胆，向众臣言道：“某向为公孙无知所恶，公等无不知之。今屈膝其下，正欲委曲以图大事耳！高傒敬仲乃国之世臣，素有才望，人所信服。连、管二贼欲得其为友久矣，恨不能耳。今正逢元旦佳期，若使敬仲置酒以招二贼，其必欣然往赴。二贼既被高公款住，我便可借公子纠起兵为由进宫，面启公孙无知。彼愚而无勇，身边又无连、管二贼相助，我卒然刺之，谁为救者？然后请高公阖门以诛二贼，易如反掌。”

    众官听罢，齐都称善。大夫东郭牙自动请缨道：“敬仲虽疾恶如仇，然告病离朝，未知其意。我与其乃是世交，当往其城外府宅说之，使为国出力。又与公相约，若宫内大事成就，便请在城头放起一堆柴火，某在高府中望见，便可行事。”雍廪大喜，设宴招待众官，至晚方散。次日平明，东郭牙前往高府，将雍廪之谋告知，高傒欣然许诺，二人计议已定。书中暗表，此位高傒甚有来历，始自姜姓，高氏，名傒，字敬仲，号祖望，高邑（今禹城县）人也。乃齐太公姜子牙八世裔孙，其父是为齐文公之子公子高。身为齐国大夫，不世之臣，乃以父亲名字为氏，故名高傒。后因被齐桓公封于卢（今济南长清），故又为卢姓始祖。

    便说东郭牙与高敬仲谋划已定，遂即依计行事，亲往连、管二人家中致意，说高公相请共庆佳节，并有家事相托。二人未料高公如此看重自己，不由大喜，俱都满口答允，如期而至。高傒携东郭牙亲迎入府，款款致意道：“先君行多失德，老夫日忧国将丧亡，无力挽救。幸有二位大夫援立新君，力挽狂澜于既倒，老夫亦获守家庙，感佩至极。向因老病，不与朝班，今幸贱体稍康；且逢元旦佳节，特治一酌，以报私恩。兼以子孙为托，幸勿推却。”齐文公之子，那是何等尊贵身份？连称与管至父能被待若上宾，本已是得意非常。闻听高公此言，欲以子孙后代相托，如此下顾，更是受宠若惊。于是二人连连声诺，谦让不已。

    高傒谈笑风生，将二人让至上座，请东郭牙客座相陪，自己坐在主位，吩咐开席，并命家丁：“今日佳客在堂，相聚欢饮，实在难得至极。尔等需将重门紧闭，悉杜俗客，我与三位大夫盘环竟日，不醉不休。”连、管二人闻言大喜，连道讨扰不当，东郭牙只将好言相劝。高傒又借亲挑美酒为名，出离大堂来至前院，预戒管家及阍人道：“尔等必须款住二贼从人，使皆醉饱，勿通外信。直待看到城头举火，方来传报于我，只以眨眼三次为号。”管家等连连声诺，无不凛遵。高敬仲嘱罢回座，便命奏乐，酒过三巡，专等信号不提。

    按下高府款住二贼，却说此日早餐已毕，雍廪怀揣匕首直叩宫门，入见齐侯无知，先祝元旦，然后奏言：“今有重事，不得不报。鲁兵将来伐我，请主公早预之备。”公孙无知惊道：“我与鲁乃姻亲之国，无事因何来伐？”雍廪笑道：“主公是真不知耶？那鲁桓公是被先君暗使彭生扼杀于车中，鲁国上下皆以为奇耻大辱，又何谈姻亲友好？况先君薨逝之后，公子纠与管至父之侄管夷吾逃至鲁国；那管夷吾仗其三寸不烂之舌，向鲁侯搬弄是非，复提桓公枉死前事，挑吮两国仇恨。公子纠为复国篡位，更是求告其表兄，非欲借兵来伐。鲁侯终为二人说动心思，已许公子纠率领鲁兵，旦夕将至矣！”公孙无知闻言大慌，乃问左右道：“国舅何在？”左右皆都摇头，奏报不知。雍廪说道：“臣今早却见国舅与管大夫并车出城，说去游猎郊饮，应是未回。然百官皆已会集朝中，专候主公议事。”公孙无知不疑有计，遂出朝堂，命侍卫下阶，自己升殿就位。尚未坐定，诸大夫一拥而前，佯作奏事，挡住阶下侍卫视线。雍廪绕至御座之后，掏出匕首，自后背一刺而入。公孙无知此时果是无知，闷哼一声，血流公座，登时气绝。可叹！公孙无知为君，虽前后一月有余，倒跨两岁头尾。

    雍廪已杀齐侯，殿外侍卫尚且毫不知情。掌管宫禁卫队大夫，亦在叛乱众臣之列，当即下令管领禁军部将，约束众军，退出宫外，其事便息。齐侯身后打扇侍女趁乱跑回内宫，将主公被刺消息告知连夫人；夫人闻变，知道此番必然无幸，泪水长流，亦便自缢于宫中。可叹！连夫人身为齐襄公贵妃之时，虽然失宠，但无衣食之忧，且得长享富贵；未料改嫁公孙无知，不见恩宠如何，只蜜月未过，便即香消玉殒，亦实不上算，是为折本交易也。

    复说前殿，雍廪一面令人收拾齐侯尸身，包扎伤处，做成暴病死亡情状；一面教人急登城楼，放起一股狼烟，直透九霄。那郊外高傒府中，正在款客侑酒，热闹非常。忽闻门外传板，管家来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借问家主是否添肴？以备外厢厨下举火。”问罢直身，将眼睛眨了三眨。高傒即便起身，口中说道：“客人安坐，待我亲自去看。”说罢已离座位，出至外廊。东郭牙便知城内之事已了，也站起身来，几步跨至廊下，示意动手。

    连称、管至父已经半醉，见主家举止有异，待要询问缘故，却听云牌响亮，高公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话未落音，庑下预伏壮士突然杀入内堂，将连、管二人砍倒在席间，再复数刀，斫为数段。既斩二贼，又来杀其随从。虽有数十名从人跟来，皆是勇士，但此时亦都醉饱；又所带兵器在入座前皆都立在廊下，此时身无寸铁。眼见刀来，只能伸直脖颈强挨，一时皆都毕命。东郭牙便命将连、管二人心肝剖出，连同首级包做一处，告别高傒，回至都城，入于宫殿，还报雍廪。雍廪与诸大夫见到连、管首级，共同商议，遂布灵堂，摆上襄公灵位，以二人首级及心肝祭之。复于姑棼离宫取出襄公之尸，重新殡殓。

    诸事已毕，雍廪便遣人前往鲁国，奉迎公子纠回国继立为君。齐使到至曲阜，递交国书，鲁庄公观之大喜，便欲起兵，护送公子纠归齐。施伯请屏退齐使，私下谏道：“自僖公以来，齐鲁强弱易势，我受其欺久矣。今齐国无君，必致扰乱衰败，鲁国之利也。依臣之计，且请勿动，以观其变，不亦可乎？”庄公闻言有理，踌躇不决道：“先生所言是也，且容寡人思之。”便即散班，还于内宫。忽有女侍来至，说太夫人有请。庄公闻言不敢怠慢，只得亲至别宫，来见母亲。列位看官！你道此是为何？原来是夫人文姜，前月因闻襄公被弑，便自祝邱归于鲁国，日夜劝其子兴兵伐齐，为舅父报仇，庄公当时未允。此时及闻齐使至鲁，说公孙无知受戮，来迎公子纠回国为君，便不胜之喜，故急使侍女唤来儿子，劝其发兵。

    鲁庄公见到文姜，施礼已毕，落座不言。文姜不悦道：“前番你舅父被连、管二贼弑杀，拥公孙无知篡位，我命你出兵报仇，你便不肯；今弑主逆贼伏诛，齐国来接你表弟，你又只顾延挨，不肯发兵护送，却是为何？”庄公陪笑答道：“母亲息怒。只因国中大臣谏奏，说齐国强大，非我鲁国之福。儿思此言深为有理，故未曾发兵。”文姜闻言愈怒，喝道：“此话便如放屁！齐鲁向为至亲，相互声援，说甚此强彼弱？今齐国无主，你表弟不回，倘被他人夺去，便为敌国，朝夕来侵矣！”庄公听闻此言，亦有道理。且当不得母亲厉言催促，只得不听施伯之言，亲率兵车三百乘，以曹沫为将，秦子、梁子为左右副驾，护送公子纠入齐。出离曲阜不远，管夷吾忽跃马上前，面奏鲁侯道：“公子小白此时在莒，亦必知齐国之变。莒地距齐较鲁为近，倘彼先入临淄，则主客之位已定，公子纠难与相争矣！”公子纠闻言，不由变色。庄公便急问道：“卿言是也。然则奈何？”管夷吾便道：“事不宜迟，先下手者为强。乞主公假臣良马甲士三五十乘，先往邀截，劝其回銮。如若不听，便即杀之！”鲁侯允诺，管夷吾当即分兵，精挑细选三十乘战车，驾以良马，御以壮勇，兼程前往。

    却说公子小白自从避难莒国，时刻派出细作来往于临淄，打探故国情况。及齐国连、管伏诛，公孙无知被杀，便有国中高傒大夫，早遣家人到莒国下书，请公子小白疾速归国，抢夺君位。小白得书，便与鲍叔牙计议，向莒子借兵还国。莒子毫不犹豫，即出兵车百乘，派将护送小白还齐。这一日行至即墨以西，鲍叔牙见天已至午，便命就地宿营，埋锅造饭。米粟未熟，忽见西南尘头大起，一队战车急驰而来，远远望去，乃是鲁国图腾旗号。鲍书牙急命莒国弓手施放响箭，止住来兵，亲自出营观看，问来者何人。管夷吾见是好友叔牙，急下战车，上前行施礼道：“贤兄好久不见，想煞小弟！”叔牙见是管仲，心中一突，暗道不好，却不动声色，急还礼相搀，一边问道：“贤弟不在鲁国服侍公子纠，因何到此？”管仲不答，却俯耳低声问道：“前与贤兄之约，今尚记之否？”叔牙点头答道：“从未有一时或忘。”管仲道：“既如此，我兄以为，公子纠与小白，孰贤？”叔牙大惊，瞪目不答。

    你道叔牙因何惊讶不答？原来其与管仲深知，若二位公子相比，小白强于公子纠多倍，此话不必再问也。管仲既如此问，则定是背叛公子纠，来投小白；如此一旦小白即位，则管仲必然落下叛臣之名，为诸侯所不耻，是非自己欲见之事矣。管仲见兄长沉吟，早知其意，遂轻轻一笑道：“待小弟发矢之时，贤兄便嘱公子小白应声而倒即可，别无多问。”复又扬声说道：“某奉公子纠之命，有要事禀告公子白，尚望引见。”叔牙不明其意，只得顺其所为，止住鲁国众士，引管仲来见公子。管夷吾入营，见小白端坐车中，上前鞠躬施礼道：“公子别来无恙，今将何往？”小白曰：“欲奔父丧。贤卿何来？”因见叔牙引来，也以为管仲是事急来投，欲建拥立大功。未料管夷吾却当众军之面，扬声说道：“齐主既薨，理应奔丧。但国有长幼之别，公子纠居长，分应主丧。公子幸少留此地，以待公子纠传令而进，不必枉自劳苦！”小白闻此无礼之言，不由面上变色，莒国兵将睁眉怒目，便有争斗之意。

    鲍叔牙恐管仲被杀，急上前喝道：“管仲且退！你自去保公子纠，我等是各为其主，不必在此多言。”夷吾见莒国众将皆都怒目而视，诚恐众寡不敌，便乃佯诺而退。管仲既走，鲍叔牙急至车前，向公子低语一句，然后远远退开。管夷吾缓缓走出百步之外，已出莒国营地；便自肩背上摘下画弓，就肋下走兽壶中抽出一支狼牙雕翎；悄悄弯弓搭箭，蓦地回身，来一个犀牛望月，觑定公子小白，飕地一箭射来。小白大喊一声，肋下早中，当即口吐鲜血，倒于车上。管仲暗道惭愧，因见小白吐血，且又吃惊，不敢耽搁，急回身便跑，跳上战车。莒将欲追，鲍叔牙急忙叫道：“公子纠使管仲行刺，必有埋伏在后，休得追赶！救护公子要紧。”众将于是不追。公子小白从人皆都大哭道：“大事不好，公子已归天矣！”一时全军皆哭，其声动天。管夷吾立在车上，对一众勇士说道：“小白归天，公子纠无后顾之忧矣。快走，快走！”率领三十乘战车，加鞭飞跑去了。既无人马追赶，自是有惊无险。

    跑出五十余里，管夷吾在路叹道：“子纠有福，合为君也！”于是命令缓辔而行，以歇马力。三日之后，正迎着鲁国大队人马，于是下车拜见鲁侯，细说射死公子小白之事，并酌酒与子纠称庆。公子纠闻言大喜，此时放心落意。由此一路所过城镇，邑长闻说鲁公亲送齐公子纠归国即位，俱都献饩进馔，箪食壶浆以迎。公子纠每日醉饱，缓缓而行。

    回头再说公子小白卧在车中，闻听管夷吾去远，遂哈哈大笑，坐将起身，对鲍叔牙拱手称谢道：“若非先生提前说知，活活吓煞孤家！”列位看官！你道此为何故？原来当管仲入营救见公子小白之际，向鲍叔牙低语“待小弟发矢之时，贤兄便嘱公子小白应声而倒即可，别无多问”，叔牙便已明白其意。因管仲箭术实乃学自后羿部族，当世一绝，从来深藏不露，只有叔牙知道。其既然如此嘱咐，则必是欲用苦肉之计，以此骗过公子纠，将君位让予小白，亦使自己获得拥立大功。于是待管仲出营，伸手抽矢之时，便将其先前暗嘱告知小白。公子小白心底暗自感激，于是做好准备，只待箭到。却又心中忐忑，惟恐管仲失手。管夷吾回身发矢，真是好箭！天上少有神技，人间绝无箭法。只一箭，正中小白肋下带钩，射作两段，却连衣服也无损伤。小白暗赞夷吾妙手，于是大叫一声，又发一时急智，嚼破舌尖，喷血便倒，继而闭目诈死。未中其箭是真，但口喷鲜血，却连鲍叔牙俱都瞒过，虚惊一场。

    鲍叔牙因见小白无恙，便对众将道：“管夷吾虽去，恐其又来，我等宜日夜兼程，此行绝不可迟！”乃使小白改变服饰，载以温车，离开大道，从小路疾驰往北，转而往西。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一日将近临淄，鲍叔牙止住公子，自己单车先入城中，先见高傒，使其遍邀诸大夫到府，设宴会议，于席间盛称公子小白之贤。诸大夫见高公拥护小白，本已无辞，但亦有人问道：“则子纠来至，何以处之？”鲍叔牙道：“我齐国连弑二君，非贤者不能定乱。况诸公欲迎子纠而小白先至，实天意也！鲁君纳纠，其望报不浅。昔宋立子突，索赂无厌，兵连数年。我国多难之余，若立子纠，其后能堪鲁侯之征求乎？且待彼来时，我国已有君主，彼自退矣！”大夫隰朋、东郭牙齐声称善。高傒遂引众官，迎接小白入城。

    公子小白入城，先祭先父襄公，然后众人拥立即位，史称齐桓公便是。众人参拜礼贺已毕，乃大封有功之臣，各自升赏有差。上卿鲍叔牙奏道：“鲁兵虽然未至，但已在途中，主公宜先设谋，预止其变！”齐桓公称是，乃遣大夫仲孙湫出城往迎鲁庄公，告知齐国已立新君，请其回军本国。仲孙渊湫领命出京，未行百里，果然遇到庄公引领大军，护送公子纠缓缓而来。于是入营求见，递交国书，并齐桓公亲笔书信。鲁庄公见说小白未死，起先不信，后询问是实，遂大怒道：“此子诈死，可见为人奸姣，不堪为君。且周天子旧制，各国皆立子以嫡，无嫡立长，小白孺子，安得为君？孤奉公子纠前来，不能空以三军退也！”越说越恼，欲杀来使，被众官劝止。于是斥退仲孙湫，使其回报小白，速来迎接公子纠。

    仲孙湫抱头窜回临淄，来见桓公，将鲁侯言语以实相告。齐桓公深怀忧虑，问众臣道：“鲁兵不肯退还，如之奈何？”鲍叔牙奏道：“齐强鲁弱，有何可惧？且今主明臣贤，将士用命，以兵拒之可也！”齐桓公准奏，于是率军出迎。乃调兵遣将，使王子成父为右军首将，宁越副之；东郭牙为左军之帅，仲孙湫副之。鲍叔牙奉齐桓公亲将中军，以上大夫雍廪为先锋。兵车五百乘，步兵三千，共计五千精兵，出城列阵而进。东郭牙将欲大驱而进，来辞桓公，鲍叔牙嘱道：“鲁侯知道我已有备，必步步为营而进，不敢长驱直入。此处往西三十余里，地名乾时，彼处水草方便，此乃最佳驻兵之处。公此去不必与其对垒，只兼程而进，到乾时设伏以待，乘其不备，破之必矣！”齐桓公赞道：“上卿真乃用兵奇才！”鲍叔牙笑道：“我此计虽善，只恐瞒不过管夷吾。只要他不肯说破，便是暗助主公无疑！”

    东郭牙当即领命，率军先发，兼程而进，前去埋伏；分一半军使仲孙湫率领，绕道抄出鲁兵之后。鲍叔牙又命王子成父、宁越各率本部，分路埋伏。安排已毕，自引中军大进，使先锋大将雍廪引十数乘，上前挑战诱敌。却说鲁庄公同公子纠行至乾时，见水草丰美，果要歇营。管夷吾故意进言道：“公子小白初立，齐国人心未定。兵贵神速，我军宜速攻之，则其必有内变。”庄公正在气恼，闻言冷笑道：“若果如先生之言，小白已射死久矣，何须待其内变！”管夷吾见话不投机，只得诺诺连声而退。鲁庄公就此下令，命在乾时安营。于是分成军营两座，鲁侯位于前营，公子纠位于后营，二营相去二十里，呈一字长蛇之势。

    当夜无话，次日一早，哨马来报：“齐兵已到，先锋雍廪索战。”鲁庄公问道：“其有多少战车兵马？”哨马报道：“仅只十五乘战车，不足百人之军。”庄公大笑道：“此必是小白初立，人心不附，故此难集大军。我可先破此敌，则齐师及其众卿自然胆寒，自擒小白以迎公子纠也！”遂引秦子、梁子驱驾战车上前，由齐师于旷野。鲁庄公见雍廪当面迎至，遂于车上以剑指之，破口骂道：“你这反复无常之徒！首谋诛贼，求储君于鲁，寡人这才亲自护送公子纠前来。今又改图，信义安在？”雍廪闻言，佯作羞惭，不敢迎敌，回车便走。庄公命曹沫驱车逐之，自率大队在后。曹沫奋起生平之勇，挺长戟赶来，一直追赶十五里，便入埋伏，被鲍叔牙亲挥大兵围住。曹沫左冲右突，身中两箭，死战得脱。

    复说鲁将秦子、梁子，见曹沫陷入重围，正待上前接应，忽闻左右喊声突起，宁越、仲孙湫两路伏起，围裹上来；鲍叔牙率领中军追赶曹沫，也齐发并进，势如奔雷。鲁军三面受敌，从早至午，渐渐不能抵当，四处奔散。鲍叔牙命斥侯往各军传令：“有能擒获鲁侯者，命为大夫，赏万家食邑。”又使军中力士，大声传呼道：“车上竖立杏黄旗者，乃是鲁侯座驾！”鲁侯听罢，惊慌失措，走投无路。秦子在旁，急拔下鲁侯绣字黄旗，偃于车中。梁子看见，却复取黄旗，插于自己战车，又抢鲁侯身上黄袍，披于己身，对秦子道：“我引开齐兵，将军速保我主乘隙杀出，再来与我报仇可也。”说罢，驱车别向而去。鲁庄公因见事急，脱下公装，跳下戎车；别乘轺车，微服而逃。秦子在后跟定，保护鲁侯杀出重围。齐将宁越望见绣旗，谓是鲁侯，麾兵围之数重，生擒梁子以归。梁子将身上黄袍抛之于地，哈哈大笑。正是：古来大将多忠贞，宁为主公捐自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中埋伏鲁公败乾时 荐好友管仲相齐国

    诗云：争贺君侯得相臣，谁知即是槛车人？只因此日捐私忿，四海欣然号霸君！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鲍叔牙见获全胜，亦明知走了鲁侯，便即鸣金收军。仲孙湫献戎辂，宁越献梁子，齐侯皆命斩于军前。因王子成父、东郭牙两路兵尚未回师，便留宁越、仲孙湫屯于乾时相侯，自与鲍叔牙率大军奏凯先回。鲍叔牙见俘虏中并无管仲，也不多问。

    复说当两国开战之时，管夷吾因被鲁庄公怀疑，所献计策亦不见用，于是自动至后营去管辖辎重，不曾参战。忽闻前营已经战败，便教召忽同公子纠守营，自起兵车前来接应，正遇鲁庄公轻车逃至，曹沫亦收拾残车败卒奔回。计点军卒，十损其六。鲁庄公见到管仲，略觉惭愧，开口说道：“寡人悔不听先生之言，以致损兵白将。”管夷吾毫不计较，急忙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明公何至言此？今士气已丧，此处不可久留！”乃连夜拔营，回转曲阜。行不二日，忽见征尘滚滚，兵车当路。鲁庄公定睛看时，见来者正是齐将王子成父、东郭牙，原来早就抄出鲁兵之后，埋伏在此。庄公亡魂皆冒，惊道：“未料小白如此狠辣，此非欲置我于死地也！”曹沫挺戟上前，口中大呼道：“主公速行，臣与秦子以当贼将。”于是直奔东郭牙，秦子便接住王子成父厮杀。管夷吾与召忽分别保著鲁庄公与公子纠，夺路而行；命将辎重连路委弃，恣容齐兵抢掠，方才得脱。曹沫溃围而出，秦子战死于阵。

    乾时一战，鲁国大败，锐卒丧尽。鲁庄公在管仲及召忽保护下回到曲阜，齐兵直追过汶水，侵占汶阳，设军以守。齐侯小白早朝，欲大行升赏，鲍叔牙奏道：“子纠在鲁，有管夷吾、召忽为辅，心腹之疾尚在，未至封赏之时也。乾时一战，鲁国君臣及公子纠已经胆寒，我应趁此根除后患，休使养息，复为大忧。臣请统三军威压鲁境，然后派使往鲁国请杀子纠，鲁侯必惧而从也。”齐侯闻听，免不得留下几点伤心之泪，半晌方道：“寡人请举国以听先生。但只请生致管夷吾，以雪箭射带钩之恨。”鲍叔牙会意，声诺道：“有劳主公挂怀，微臣敢不听命！”乃率领车马三军，直至汶阳扎住。亲修书一封，遣公孙隰朋为使，轻车简从，往曲阜来见鲁庄公。鲁侯闻说齐军压境，来使下书，不敢不见。遂启鲍叔牙书观道：“家无二主，国无二君。寡君已奉宗庙，公子纠不来参拜，反欲争夺，实乃家之逆子，国之叛臣。寡君以兄弟之亲，不忍加戮，愿假手于上国。管仲及召忽乃寡君之仇，请归戮于太庙。”

    鲁庄公观书，回顾施伯道：“寡人不听先生，以致此辱。今鲍叔牙逼我杀子纠，并讨管仲、召忽，则奈其何？”施伯奏道：“乾时一战，可知小白之能，绝非子纠所能比也。齐兵压境，志在必得，不如杀纠，送还管召，与齐讲和。”鲁庄公称是，遂使公子偃带兵杀公子纠，执召忽、管仲至殿，连首级及二人皆都交付公孙隰朋。管仲见状不动神色，自请进入槛车；惟召忽叫道：“子纠既死，忽生无用，且安可受此桎梏之辱？”遂凌空而跃，以头触碰殿柱而死。庄公见此，命割首级，函送齐使，隰朋称谢，出于曲阜，押送槛车而行。管夷吾半卧槛车之中，见离鲁都，仰天叹道：“我今得更生矣！”遂口吟《黄鹄》之歌道：

    黄鹄黄鹄，戢其翼，絷其足。不飞不鸣兮，笼中伏。高天何跼兮，厚地何蹐？丁阳九兮逢百六，引颈长呼兮，继之以哭！黄鹄黄鹄，天生汝翼兮能飞，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网罗兮谁与赎？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嗟彼弋人兮，徒旁观而踯躅。

    行至堂阜，前面已是齐国军营。鲍叔牙早已亲自出营五里相迎，对隰朋手中公子纠及召忽首级视而不见，直奔管夷吾，如获至宝，急命打开槛车扶出。管仲拱手贺道：“乾时一战，我兄绝好兵法！”叔牙亦拱手谦道：“见笑见笑，将军百战，不如先生一箭！”二人相视大笑，公孙隰朋不解其意。鲍叔牙遂命班师，率军回临淄参见桓公，先吊后贺。齐桓公奇道：“先生吊而且贺，莫非吃醉？”鲍叔牙奏道：“臣非是酒醉，实是悲喜交加。子纠乃君之亲兄，今为国死，岂敢不吊？管夷吾天下奇才，已生致之，又安能不贺！”

    桓公闻说管仲生还，不由狂喜，却故作发怒道：“管夷吾箭射寡人，若非中钩，我命早休矣。卿能生致，委实可贺，便即五马分尸了罢！”鲍叔牙奏道：“所谓桀犬吠尧，各为其主。管夷吾射钩之时，心中只知有纠，而不知有君，实乃大大忠臣也。主公若能摒弃旧怨而重用之，其当为君射定天下，岂特区区一钩？”齐桓公环顾群臣，轻轻笑道：“寡人知其乃是先生故友，今姑赦不诛可也，又说甚射定天下！”鲍叔牙知道此时众心未服，并非加封管仲之时，于是不再多言，谢恩下殿，迎管夷吾至于己府，朝夕谈论，专等桓公重用。

    数日之后，鲍叔牙上殿，坚辞上卿，声言不称其职。齐桓公大为惊怪道：“卿建援立之功，又获乾时之胜，裂土分茅，亦不为过。名列上卿，举国咸服，奈何辞之？”鲍叔牙道：“臣之才能，小心敬慎，循礼守法而已，非治国安邦之才也。夫治国之才，须内安百姓，外抚四夷，勋加王室，泽布诸侯，国有泰山之安，君享无疆之福，功垂金石，名播千秋。此帝臣王佐之任，臣何以堪？”桓公问道：“如卿所言，世间宁有此人耶？”鲍叔牙奏道：“天下之大，何人不有？不必远求，只在眼前。”桓公大喜问道：“此人何在？”叔牙答道：“便在臣家中，管夷吾是也。”此言出口，朝堂上众臣交头接耳，议论声不绝。

    齐桓公失笑道：“先生休矣。我闻此人早年便与贤卿相交，贪财惧死。及公孙无知为篡，其叔荐于朝廷，逃而不就，是有自知之明，才不能胜也。后其师于公子纠，屡为先生所败，何劳先生盛赞如此？”鲍叔牙明知桓公是要自己说服在场众官，于是朗声奏道：“主公对管仲所论，皆非其实也。宽柔惠民，治理国家，忠信待下，礼施四方，百战不殆；以上五者，臣皆弗若夷吾。主公所谓其败于微臣，是因未得其主而用也。便说乾时一战，若鲁侯能用其策，我齐师不知亡于何处矣，又何谈大胜耶？”桓公道：“既如此，寡人便用为卿，与先生同列，可乎？”鲍叔牙答道：“不可。臣闻贱不能临贵，贫不能役富，疏不能制亲。君欲用夷吾，非置之相位，厚其俸禄，隆以亚父之礼不可！君果欲任贤，当卜吉日而郊迎，筑台拜以为相。四方若闻君尊贤礼士，不计当日箭射带钩私仇，则天下有才之士，谁不思效力见用于齐国者？”桓公点头，对其此番作做暗自好笑，肃容答道：“寡人听子，一切皆按先生所奏施行便了。”乃命太卜择吉，郊迎管子，筑台拜相。至期，三浴而三衅衣，衣冠袍笏，比于上大夫，桓公亲自出郊迎之，与之同载入朝。百姓观者如堵，诸侯无不惊诧。

    列位看官！自古以来交友，莫过于管仲与鲍叔牙，后世称为管鲍之交，乃居“八拜之交”之首。则何谓八拜之交？便就此插叙一番，做个篇外闲章，以飨列公。若论《八拜之交》典故，实出于宋代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据其书载，李稷待人傲慢，文彦博闻而不快，因说：“李稷父是我门人，我需加以教训。”有次文彦博任北京守备，李稷上门拜谒。文彦博故意让其坐等良久，方出接见。见李稷有不耐之色，文彦博遂道：“你父乃是我徒，晚一辈四拜，你八拜可也。”李稷不敢造次，只得向文彦博八拜，由此傲气顿挫。此后通家弟子谒见对方长辈，皆执此礼；而异姓兄弟结拜，也需八拜，意谓各拜双方父母，以为己之父母也。而在民间传说中，八拜之交却向指八种交情，或八桩朋友相交典故，管鲍之交位居其首。

    管鲍之交，出自司马迁《史记·管仲传》：“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其事前文已作交待，不再赘述。其次是指知音之交，出自《列子·汤问》，成语高山流水，便指此事。春秋时楚国大夫名俞伯牙者，精通音律，琴艺高超。曾至东海蓬莱岛上，欣赏自然景色，倾听大海涛声；见波浪汹涌，海鸟翻飞，遂取琴弹奏，音随意转，宛若天籁。但自出仕以来，无人懂其琴音，极感孤寂寞落。因乘船还乡，夜泊江岸，面对清风明月弹琴，超然物外。时有樵夫钟子期，因在山中避雨晚归，忽闻江上琴听，便伫足聆听，由衷赞道：“美哉，此琴声也。”俞伯牙惊讶道：“樵子亦懂琴音耶？且试猜我琴中之意。”乃静心抚弹，志在高山。樵夫赞道：“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再弹一曲，志在流水。子期赞道：“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二人遂结为知音之交。子期死后，伯牙摔琴，自此终生不弹。

    其三为刎颈之交，出于《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战国时，赵国宦者令缨贤门客蔺相如，受赵王派遣，带和氏璧出使秦国。因完璧归赵，得到赵王赏识，封为上大夫。后在渑池会上，蔺相如使赵王免受屈辱，再被封为上卿，位在大将廉颇之上。廉颇不服，欲寻机羞辱蔺相如，相如屡避之。蔺相如门客问其何惧廉颇，相如笑道：“秦王我尚不惧，又何惧廉颇？秦国不敢犯赵，只因我与廉将军为赵王左右臂也。我怎能因私人恩怨，罔顾赵王江山社稷哉？”廉颇闻而大惭，遂向蔺相如负荆请罪，二人卒与相欢，乃为刎颈之交。

    其四为舍命之交，出自西汉《烈士传》。春秋时有左伯桃与羊角哀两介寒士，于去楚国求仕途中相识，一见投机，便即结伴前往。因遇到大雪，困于山林，二人衣服单薄，粮食也不够吃，堪堪冻饿而死。左伯桃为成全朋友，将自己衣粮全部交给羊角哀，嘱其上路，自己则躲进枯树中自杀。楚元王爱羊角哀之贤，聘为卿士，亦以上卿之礼归葬左伯桃。此为舍命之交，后人有诗赞云：寒来雪一尺，人去途千里。长途苦雪寒，何况囊无米？并粮一人生，同行两人死；两死诚何益？一生尚有恃。贤哉左伯桃，陨命成人美！

    其五为胶漆之交，事见《后汉书·独行列传》。陈重字景公，豫章宜春人，与同郡雷义结为知交，都是饱学之士。太守张云闻陈重之名，嘉其德才品行，举为孝廉；陈重要将功名让给雷义，张云不准。第二年，雷义也被选为孝廉，两人才同到郡府就职。两人同时官拜尚书郎，雷义因代人受罪，被免职。陈重也以患病为由，辞职一同还乡。雷义又被举荐为秀才，要把功名让给陈重，刺史不准。雷义就假装发狂，披头散发在街上替陈重奔走呼吁，不去应命就职。后三府同时征召两人，雷义方才受命为灌谒太守。世人赞道为此赞道：“陈雷胶漆，肝胆相照。为官为民，政声载道。”所谓“如胶似膝”者，亦出于此典。

    其六为鸡黍之交，见于《后汉书·独行列传》。范式字巨卿，山阳金乡人，一名范汜。汝南人张劭字元伯，两人同在太学。范式要回乡里，与张劭相约二年后回，将过劭家拜见其父母。后约期将至，张劭请母亲准备酒菜等待范式，张母说道：“分别两年，远隔千里，其约难信。”张劭坚信不疑，母亲遂为酿酒，范式果至。因拜见张劭母亲，尽欢而别。后来张劭得病，同郡郅君章、殷子征日夜探视。张劭临终时叹息：“遗憾不能见我生死之交。”殷子征说道：“我与郅君章，不谓贤兄生死之交乎？”张劭说道:“二兄是我有生之交，山阳范巨卿，是我至死之交也。”不久病死。范式忽然夜梦张劭，告谓：“巨卿，我已死去，某日埋葬，天人永隔。兄若不忘我，怎能不来？”范式恍然睡醒，悲叹落泪，服丧而往。那边棺到坟穴，移之不入。张劭母抚棺哭道：“我儿，岂有所恋者乎？”于是停棺待之。日将西没，就见白车白马，号哭而来。张劭母说道：“此必范巨卿也。”范式到达，痛哭吊唁，与葬千人，都为落泪。范式亲牵大绳，灵柩于是顺利入穴。范式结庐以居，植树后离。

    其七为忘年之交，出处《后汉书·祢衡传》。孔融字文举，鲁国人，孔子二十世孙。喜欢为学，博览群书，与广陵陈琳字孔璋、山阳王粲字仲宣、北海徐干字伟长、陈留阮瑀字元瑜、汝南应玚字德琏、东平刘祯字公干，并称建安七子。平原祢衡字正平，文才善辩，桀骜不驯，喜讽刺时事，诋毁权贵，只与孔融惺惺相惜。祢衡二十岁，而孔融四十岁，结为好友。随后孔融推荐祢衡，曹操召见，祢衡出言无状。曹操怀恨在心，遂使其出使荆州，被刘表借江夏太守黄祖之手斩之，死时年仅二十六岁。孔祢之间，是为忘年之交。

    其八为生死之交，出自《三国演义》。汉末黄巾造乱，冀州太守刘焉出榜招募义兵，刘玄德当日见了榜文，欲组义兵，因无资财，慨然长叹。同郡屠户张飞愿散尽家资助之，玄德甚喜，遂同入村店中饮酒。正饮间，见关羽，玄德遂以己志告之，同到张飞庄上，共议大事。张飞庄后有一桃园，花开正盛，三人在园中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焚香再拜，结为兄弟。而说誓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因说“只愿同生共死”，故被后人称其为生死之交。

    闲话道罢，书归正本。只说这八拜之交中，管鲍虽然未曾刎颈替死，其实更难。因天下之人，无不功名缠身，利禄熏心。似鲍叔牙这般，将到手高官厚禄拱手让人，世间真正难得。便说管夷吾入朝，稽首称谢往日射钩之罪。桓公赐坐，然后问道：“齐乃千乘之国，僖公借以威服诸侯。寡人获主社稷，人心未定，国势不张。今欲修理国政，立纲陈纪，其道如何？”管夷吾再拜，肃容答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恒亡。今欲立国纲纪，必张四维。欲使民者，必先爱民。爱民之道，公修公族，家修家族，相连以事，相及以禄，则民相亲矣。赦旧罪，修旧宗，立无后，则民殖矣；省刑罚，薄税敛，则民富矣；卿建贤士，使教于国，则民有礼矣；出令不改，则民正矣。士农工商，谓之四民；使世习安不迁其业，则民自安矣。欲足甲兵，当制赎刑，重罪赎以犀甲，轻罪赎以革盾，小罪分别入金，疑罪则宥之。讼理相等者，令纳束矢，许其平。金既聚矣，美者以铸剑戟，试诸犬马；恶者以铸鉏夷斤欘，试诸壤土。销山为钱，煮海为盐，利通天下；因收天下百物，以时贸易；为女闾三百，以安行商；商旅如归，百货骈集，因而税之，以佐军兴；如是而财用可足矣。”

    桓公问道：“财用既足，然军旅兵势不振，如何？”管仲对曰：“兵贵于精，不贵于多；强于心，不强于力。若正卒伍，修甲兵，臣未见其胜也。莫若请作内政，而寄之以军令。内政之法，制国以为二十一乡，工商乡六，士乡十五。五家为轨，轨为之长；十轨为里，里设有司；四里为连，连为之长；十连为乡，乡有良人。即以此为军令，每乡二千人为旅，五乡立一师，故万人为一军。十五乡出三万人，以为三军。四时田猎，春曰搜，夏曰苗，秋曰獮，冬曰狩，使民习于武事。是故军伍整于里，军旅整于郊。内教既成，勿令迁徙。居则同乐，死则同哀，守则同固，战则同强。有此三万人，足以横行于天下。”

    桓公又问：“兵势既强，可以征伐诸侯，就此称霸天下乎？”管夷吾答道：“尚未可也。今周室未许，邻国未附，主公欲霸天下诸侯，莫若尊周而亲邻国。请以游士八十人，奉以车马衣裘，多其赀帛，使周游于四方，以号召天下之贤士；又使人以皮币玩好，鬻行四方，以察其上下所好。择其瑕者而攻之，可以益地；择其淫乱篡弑者而诛之，可以立威。如此，则天下诸侯，皆相率而朝于齐矣。然后率诸侯以事周，使修职贡，则王室尊矣。方伯之名，君虽欲辞之，不可得也！”桓公与管夷吾问一答十，连语三日三夜，字字投机，全不知倦。

    管夷吾见桓公倾国以托，遂向桓公举荐贤才道：“臣闻大厦之成，非一木之材也；大海之润，非一流之归也。主公必欲成其大志，则请用五杰。升降揖逊，进退闲习，辨辞之刚柔，臣不如隰朋，请立为大司行；垦草莱，辟土地，聚粟众多，尽地之利，臣不如宁越，请立为大司田；平原广牧，车不结辙，士不旋踵，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如归，臣不如王子成父，请立为大司马；决狱执中，不杀无辜，不诬无罪，臣不如宾须无，请立为大司理；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避死亡，不挠富贵，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为大谏。主公若欲治国强兵，则五子者足矣。若欲成霸王之业，臣虽不才，强成君命，以效区区。”桓公大喜，来日早朝，皆依夷吾所荐，将隰朋、宁越、成父、宾须无、东郭牙五人按职拜官，各治其事。

    逾数日，齐桓公忽问国相管夷吾道：“寡人不幸好田，且又好色，得毋害于霸乎？”管夷吾答道：“男人好色，性也，于霸业何害！害霸业者，是不知贤，或知贤而不用，或用而不任，或任而复以小人参之，此四者也。”桓公大笑，于是专任夷吾，尊其号曰仲父，恩礼在高、国二卿之上，并诏命朝野：“国有大政，先告仲父，次及寡人。有所施行，一凭仲父裁决。”又禁国人语言之间，不许犯管夷吾之名，不问贵贱，皆称仲父。又数日，命将管仲父富国强兵之策疏理成文，悬榜国门，次第诸条，尽举行之。由是齐桓公便以管仲为相，实施变法，大体内容是为：废除井田制度，按土地肥瘠确定赋税；设盐铁官，治铜铸钱，增加财政收入；寓兵于农，将基层行政组织与军事组织合为一体，增加兵源；以兵伍制度提高作战能力，迅速成为诸侯强国。管仲是为春秋时期第一位倡导变法者，列公须知。

    先说行政改革，乃是整顿行政管理系统，叁其国而伍其鄙。所谓叁其国，是将全国划分为二十一乡，士居十五乡，工居三乡，商居三乡，分设三官管理。所谓伍其鄙，是将鄙野分为五属，设立五大夫、五正官分管。属下有县、乡、卒、邑四级，分别设立县帅、乡帅、卒帅、司官管理。由此齐国境内，定民之居，使士、农、工、商各就其业，从而使东夷部落残余影响被彻底革除，行政区域组织结构更加精细，有效维护社会稳定。

    复说又注重农业，富国强兵，开创职业技能教育。管子曰：“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乃在全国建立选拔人才制度，均以如下原则用人命官：“德义未明于朝者，则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见于国者，则不可授以重禄；临事不信于民者，则不可使任大官。”且有一套奖惩各级官员具体办法。国中慈孝、聪慧、拳勇出众者，由乡长推荐试用，称职者则委任为吏，任用称职者又可晋升；士经三次审选，直至上卿之赞。此种选贤任能制度，突破奉行千年之世卿世禄制，扩大人才来源，且成为日后汉朝举孝廉及隋唐科举制度开创雏形。又按土地分等征税，禁止贵族掠夺私产；发展盐铁业，铸造货币，调剂物价。通过改革土地及人口制度，成效显著，齐国由此国力大振。

    又说对外主张。管仲最早提出华夷之辨与尊王攘夷，联合北方邻国，抵抗山戎族南侵，也大获成功。由此后来孔子亦不由叹道：“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是说齐桓公所实行尊王攘夷政策，使其霸业更加合法合理，同时保护中原经济文化发展，为存续华夏文明做出巨大贡献。

    却说齐桓公筑坛拜相，举国委于管夷吾，早有细作报到曲阜。鲁庄公闻知，勃然大怒道：“如此看来，前番箭射带钩，嘱我缓行，以致乾时大败，皆是此贼与鲍叔牙合谋为之也。悔不从施伯之言，反为孺子所欺。”乃简车搜乘，图谋伐齐。齐桓公闻之，谓众臣道：“有道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与其鲁来伐我，不若我先伐鲁！”便要点兵。管仲谏道：“主公新近嗣位，国内军政未定，此时未可用兵于外国也。”齐桓公因前番乾时大胜而轻视鲁国，因此不听管仲这谏，遂命管仲守国，拜鲍叔牙为将，率师直犯鲁国，止于长勺。

    鲁庄公闻说齐军先发，愈加愤怒，便问于施伯道：“齐小白欺吾太甚，我必报之！然则鲍叔牙惯会用兵，我将何以御之？”施伯答道：“鲍叔牙前番得胜，乃管种为内应之故也，非战之罪。臣荐一人，姓曹名刿，隐于东平，真将相之才，可敌叔牙，并使管夷吾计无所施。”鲁庄公此时甚信施伯，便使其赍持重礼前往聘之。曹刿一见施伯进门，便知其来意，笑道：“齐师伐我，肉食者谋之，我藿食者又何间焉？”施伯亦笑道：“公非常言，肉食者鄙？藿食能谋，行且肉食矣。”话不多说，遂以所带财帛安顿母妻，二人一同来见庄公。庄公见曹刿相貌平常，颇有疑惑，便令赐座，率而问道：“施卿荐先生大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齐兵举国来伐，我将何以迎战？惟请先生教之。”曹刿早已看出庄公不信己能，遂洋洋答道：“兵者诡道也，需临机制胜，非可预言。愿假臣一乘，使得预谋行间，方可料敌。”

    施伯见其言语不恭，颇为着急，频使眼色，曹刿故作不觉，扭过头颈。未料庄公反喜其言，乃点兵遣将，亲与曹刿共载，直趋长勺。鲍叔牙见鲁侯亲引兵来，乃严阵以待，两军对垒。鲍叔牙亦有轻鲁之心，下令击鼓进兵，声言先陷敌阵者重赏。庄公亦教鸣鼓对敌，曹刿急劝止道：“齐师方锐，宜严阵劲弩，静以待之。”庄公从之，传令军中：“严阵迎敌，有敢率先冲突者斩。”齐军来冲，鲁兵只以长戟劲弩迎之，阵如铁壁，不能冲动，只得稍退。鲍叔牙命令重整车阵，再次擂鼓进击，鲁军寂如不闻，齐师又退。鲍叔牙再整队伍，对左右众将道：“鲁军怯战，再鼓击之，我军必胜。”下令再鼓。曹刿闻其三通鼓响，遂谓庄公道：“是其时矣，可速鼓之！”于是鼓声如雷，兵出如风。齐兵连攻两次，岂料鲁军此番主动出击？正是：一鼓作气再而衰，未料三鼓敌攻来！欲知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南宫万囚鲁遗深恨 曲武公吞晋封诸侯

    诗云：可惜赳赳力绝伦，但知母子昧君臣。到头骈戮难追悔，好谕将来造逆人！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鲁兵养精蓄锐，闻鼓而攻，齐军出其不意，一触既溃，大败而奔。庄公大喜，将手中宝剑一举，便要下令追逐。曹刿复急止道：“明公不可！待某察之。”乃下车，将齐兵列阵之处周围看了一遍，复登车轼远望良久，说道：“可追矣。”庄公乃驱车大进，狂追三十余里方还，齐军抛戟弃甲，辎重尽失，皆被鲁兵所获。庄公大胜收兵，入长勺城中大宴众将，犒赏三军。乃延请曹刿至于上座，亲斟酒三劝，请将无不艳羡。

    酒至半酣，鲁庄公终于忍之不住，问曹刿道：“敌人三鼓，我一鼓而胜之；敌败不追，详观敌阵方才逐之，故获大胜。敢问先生，此何因也？”曹刿答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齐乃大国，难测其虚实，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请逐之，遂获胜。”庄公大喜，顾谓施伯道：“寡人征战半生，未得闻此高绝之论。曹卿胸怀锦绣，果有鬼神莫测之机也。”施伯满怀得意，亦赞叹不已。

    齐师败归，齐桓公大怒道：“兵出无功，何以服诸侯乎？”鲍叔牙满面羞愧，乃自解败因，并献策道：“齐鲁皆千乘之国，势不相下，以主客为强弱。昔乾时之战，我为主，是以胜鲁。今长勺之战，鲁为主，是以败齐。臣愿请主公之命，乞师于宋，齐宋同兵伐鲁，则必可以得志。”齐桓公念其拥立大功，且是自己师傅，亦不便深责，于是许之。乃遣使行聘于宋国，请出宋国大军，联合攻鲁。此时乃是宋闵公子捷在位，因思自齐襄公之时，宋齐两国时常共事，今闻姜小白即位，正欲通好，适逢齐使到来，岂有不允联手之理？遂订下六月为出师之期，兵至郎城相会。至期，宋国派遣猛将南宫长万为主将，猛获为副；齐国则仍以鲍叔牙为将，使仲孙漱为副。各统大兵，集于郎城，齐军位于东北，宋军驻于东南。

    鲁庄公闻齐国复出大军，且联合宋军前来，不由大慌，急命人再去寻找曹刿，却回报说已离家月余，不知何往。庄公无奈，只得率众出离曲阜，至于郎城。先安排四门守卫，墙上多置巨木大石，复率众臣上城巡视一番，当夜扎营城中。一夜无话，次早升厅坐帐，召集卿士大夫，议论军情。乃询问诸臣道：“鲍叔牙前番失败，今挟忿而来，势非寻常。兼又有宋国相助，更不可当。寡人且早闻宋将南宫长万，向有触山举鼎之力，我国并无一将是其对手。今其宋齐两军并峙，互为犄角，郎城不坚，我将何以御之？”言犹未毕，大夫公子僵离座言道：“臣昨夜随主公登城观敌，见鲍叔牙比长勺战时备加警戒，军容甚整，实是难敌。但复观宋国营阵，行伍甚是杂乱。此必是南宫长万自恃其勇，以为无敌，轻视我军。臣有一计，让过齐兵不打，专击宋兵，庶可获胜。”庄公问道：“彼两国联手，如何只打宋军？”

    公子僵答道：“臣观齐军位于东北，宋军驻于东南，相隔二十里，互不能助。我倘自潜开零门，衔枚窃出，掩其不备，宋可倾时而败。待齐师来救，我已退入城中，据险而守。则宋军一败，齐师则不能独留矣。”鲁庄公说道：“此倒是良策，但只恐我国中，无人堪与南宫长万对敌也。”左班中公子惬离座而起，施礼说道：“微臣不才，请试敌之。”鲁庄公转忧为喜道：“诺，卿肯出战南宫，寡人自为接应。”公子惬辞君下殿，却有奇计，回府中寻出虎皮百余张，皆命蒙披于马身，将虎头套于马首，只露二目，排列阵前。然后便乘月色朦胧，惬旗息鼓，偷开零门而出。将近宋营，见敌兵全然不觉，竟不设备。公子僵大喝一声，喝命军中举火，擂起金鼓，三军一齐呐喊。公子惬闻鼓驱动虎骑，向前冲突入营。

    南宫长万正在帐中酣饮，忽闻营外大乱，急援甲执戟而出。众军勉强上车列阵，却见火光之下，一队猛虎摇头剪尾而至，人马无不股栗，四下惊惶驰奔。南宫长万虽然勇冠三军，争奈车徒先散，只得寻路而退。鲁庄公后队赶到，与二公子合兵一处，连夜追逐。南宫长万败到乘邱，止住战车，顾谓先锋大将猛获道：“再不死战，定然不免全军尽没矣。”

    猛获应声而出，接住公子僵，两下对杀。南宫长万也挺长戟，驱车撞入鲁国军阵，逢人便刺；公子惬上前接战，立见不敌。鲁兵惧其骁勇，无人敢至近前。鲁庄公见状，回身顾谓戎右敞孙生道：“卿乃我军中第一力士，能与长万决一胜负乎？”敞孙生听闻主公点将，应声催车上前，亦挺大戟，径奔南宫长万，与公子惬合力，三员将战成丁字。鲁庄公登轼以望，见二将力战南宫长万不下，遂道：“待寡人助他二人一臂之力。”自御者脚下提起铜角劲弩，平端胸前，搭上金仆姑劲矢，瞄得亲切，嗖地便是一箭。只听大叫一声，那箭正中南宫长万右肩，深入于骨。南宫长万将左手拔箭，右手便即无力使戟。敞孙生乘其手慢，复尽力一戟，刺向南宫长万胸肋。南宫长万将身一闪，趁势拔出箭矢，敞孙生之戟已刺入左股。南宫长万自车中倒撞于地，急欲挣扎，被敞孙生将长戟逼住咽喉，众军上前擒住，紧紧绑缚。猛获正与公子僵战个平手，偷眼看见主将被擒，急弃战车，解下驾车辕马，单骑逃脱。

    鲁庄公由是再次大获全胜，恐齐军赶至，便即鸣金收军。刚刚回到城中，只见东北火烛天，战车隆隆，原来是鲍叔牙闻听这边厮杀之声，率军来援，却只迟得一步。鲍叔牙见宋军全部溃散，不由顿足捶胸道：“我虽加倍小心，奈何南宫又因大意致败。此番伐鲁，眼见得又成画饼！”因思独力难支，只得连夜拔营，全师退回齐国。鲁庄公在城上见齐军不战而退，哈哈大笑，得意至极。由是下城，回归帐中坐定，吩咐大排筵宴，擂鼓聚将庆贺。敞孙生押解南宫长万，步入中军大帐献功。见那南宫长万肩股被创，虽流血不止，兀自勉强咬牙挺立，不露痛楚之态，更不讨饶。鲁庄公爱其骁勇，急命医官为其所扎裹伤，并设客座，厚礼待之。席间公卿轮番劝降，南宫长万宁死不肯。次日于是还都，将南宫囚于曲阜。

    时为周庄王十三年，公元前684年是也。齐军与鲁国争战，先后于长勺、郎城两次败绩，主将鲍叔牙颇怀羞惭，无颜径回临淄，乃于回军途中攻谭，谭君奔莒，其国遂除。谭国乃周武王克商之后所封，子爵，位于今之章丘县西。因国势不盛，不久成为齐国附庸。公子小白出亡时，曾经过谭国，谭子未曾以礼接待。后小白回国即位为齐桓公，谭国亦未派人祝贺。由此便被鲍叔牙兵败后迁怒，一战灭之。谭国贵族后代便以国名为氏，乃是谭姓由来。

    鲍叔牙挥师灭谭，多少找回一些颜面，兼且未曾损折兵马，于是还于国都。齐桓公迎军入城，乃知鲁国甚为强大，难以战胜。便依管仲“尊王攘夷”之策，遣大行隰朋前往洛阳参拜周天子，禀告自己即位齐侯之事，且求赐婚。明年，宋再攻鲁，复败於鄑。周王使鲁庄公主婚，将王姬下嫁于齐。徐、蔡、卫诸侯闻之，各以宗室之女来齐为媵。因鲁侯有主婚之劳，故此齐、鲁复又通好，各捐两败之辱，约为兄弟之国。至秋，宋国水灾，鲁庄公便道：“齐既与我通好，又何恶于宋？”乃使人赍持米粮金帛，前往吊之。宋侯感念鲁公恤灾之情，亦遣人来谢，因请南宫长万，鲁庄公释之归国。南宫长万归宋，宋闵公戏言道：“将军勇冠天下，寡人当初敬若天人一般。今因一战而为鲁囚，却是为何？”南宫长万闻言无语，大惭而退。大夫仇牧谏道：“君臣之间相交以礼，何出此戏言？君必戒之！”闵公不以为意。

    周庄王十五年，庄王姬佗病逝。太子胡齐继位，是为周釐王。讣告发至宋国，宋闵公正与宫人游于蒙泽，使南宫长万掷戟为戏。原来南宫长万有一绝技，能掷戟于空中，高数丈，落下时复以手接之，百不失一。宫人皆欲观其神技，故此宋闵公召命南宫长万同游。南宫长万至此豪杰失势，英雄气短，只得奉命耍弄一回，果然神乎其技，宫人俱都夸奖不已。宋闵公见妻妾侍女皆都喝彩，不由引发妒恨之意，心中不悦。当下非要看其出丑，以消胸中醋意，便命内侍取来博局，要与南宫长万决赌，输者以大金斗盛酒为罚。你道因何非要如此？原来这博戏却是宋闵公所长，也是百不失一，甚堪称为绝技。南宫长万不敢不从，于是连负五局，罚酒五斗。饶是他量大，五斗下肚，也已醉到八九分地步。于是醉眼迷离，心中不服，再请覆局。宋闵公因而当面嘲笑道：“这个鲁囚，乃是常败之将，安敢复与寡人赌胜？”南宫长万闻言变色，愈加心怀惭忿。虽然嘿嘿无言，但怒火借着酒意燃起，已渐不可抑。

    正在此时，忽宫侍报道：“周王有使命到。”宋闵公急令请入，以礼相见，并问来意。王使却乃是来报周庄王之丧，告立新王。宋闵公酬答道：“周室既已更立新王，为臣国者即当遣使吊贺。”遂命礼司请天使先至馆驿休息，并准备布设盛宴，隆礼相待。待送走王使，闵公回来，吩咐罢戏，各自散去。南宫长万趁此奏请道：“臣从未睹王都之盛，今新王即位，主公既需遣使吊贺，臣愿奉使一往！”宋闵公适才醋意尚未全消，闻言便冷笑道：“通使王室，何等严肃尊荣！宋国即便无人，何至以囚徒奉使？”此话一出，南宫长万胸中那一团怒火便再也按捺不住，直冲上来，烧得面颊发赤，双眼发红。兼乘酒醉，一时性起，便走上前去，戟指闵公面门道：“狗东西！某敬你是君，你却轻贱某为奴。屡次三番，折辱不休。某虽为囚，乃义不肯降敌故也，若肯降时，今为鲁国上将矣！汝知囚能杀人乎？”

    宋闵公见此，心中颇惧，但在众宫人姬妾面前，怎好伏低认小？亦勃然大怒道：“贼囚，只灌了几口黄汤，怎敢如此无礼！”说着话，便伸手抢过身后侍卫手中长戟，欲刺南宫长万。列位看官！这宋闵公也实在不够一个人主气量，更无见机行事之能。他若无夺戟这个动作，倒也罢了；只因这个动作，便既要了自己老命矣。南宫长万虽然酒醉，但一生出入战阵，那是何等本事？且掷戟之戏天下无双，又是何等眼力？因见闵公挺戟在手，便哼一声，伸手提起面前博局，举过头顶，只一下将宋闵公打倒在地，砸个昏迷；再复一拳，宋闵公早已太阳塌陷，呜呼哀哉。宋闵公在位十年，只因不听良谏，再三戏侮大将，遂遭逆臣毒手。春秋世乱，自此各国臣下，弑君不啻割鸡。宫人及侍卫见状，惊叫一声，四散而走。

    南宫长万怒气未息，提戟出于营门。上大夫仇牧前来，迎面遇见，便问主公何在。南宫长万忿而回答：“已杀之矣。”仇牧大骂：“逆贼囚徒，焉敢如此！”南宫长万最恼“囚徒”二字，闻言将手中长戟一挥，仇牧已头如烂瓜，再也不能开口骂人矣。南宫长万乃缓步登车，旁若无人而去，趁着酒意，竟回都城。此时早有闵公侍卫逃回，跑到太宰府中，将南宫长万弑君之事报与太宰华督。华督此时已经年近七十，须发皆白，当时闻变，气炸肝肺，立即挺剑登车，带领家兵出城讨乱。尚未出城，行至东宫之西，正遇南宫长万，亲自驾车而来，一路东倒西歪，其酒未醒。华督厉声骂道：“待死囚徒，怎敢欺心弑君！”一面迎上前来。南宫长万恨道：“老贼，俺素日敬你是三朝元老，未料也来这样骂我！”仗着酒力，一戟刺去，华督早已坠于车下，在地上挣命；又复一戟，正中咽喉，眼见难活，家兵皆散。

    华督一死，南宫长万酒意大醒，暗道今日之祸已经惹大，若待公子大夫反应过来，自己必致灭族之罪。于是叫道：“一不做，二不休！”急驱车入宫，一路上聚集当初军中旧部死士，皆都许以高官重赏。不一时聚起三百死士，随南宫闯进内宫，将闵公从弟公子游押到殿上，敲鼓撞钟，召集群臣。众官尚不知闵公已死，以为国君回銮，不一时齐集殿上。南宫长万见众官到齐，遂面南而立，对众说道：“宋捷昏庸无道，信用仇牧、华督，轻挑鲁畔，得罪诸侯，陷宋国不义，均已被我杀之矣！公子游乃庄公嫡子，向有大德，可为宋侯。公等可上前拜贺。”众臣听罢大惊，面面相觑。南宫长万喝道：“倘若不从，便试试我手中大戟！”说着伸手，已将公子游扶到座间，自己在旁挺戟而立。众臣不敢违拗，只得上前参见，口称主公。公子游继位为宋侯，南宫长万恐其他宗室不服，当日便尽逐戴、武、宣、穆、庄五代宋君之族。五族诸公子由是携家带口，皆都出奔萧国，惟有公子御说逃奔亳地。

    行笔至此，便说萧国由来。古萧国既今安徽萧县，乃是殷商氏族所居，远祖可追溯至东夷族首领金天氏少昊。经过上千年子孙繁衍，至夏朝末期，才人辈出。后裔中有嬴姓孟亏，因善驯鸟兽而深受夏王宠爱，赐封为诸侯；因其地多产艾萧，因此孟亏率领子民斩其蓬藁、藜藿而处之，并在此建国，是为嬴姓萧国。萧孟亏见夏桀王德衰败，诸侯反逆，便弃国隐居，凤鸟皆都随往。孟亏子孙执掌萧国，及夏灭亡，归附于商。故武庚反周之时，徐、萧、奄等十七国皆从之。三监之乱平息，萧国灭亡，子民作为殷民六族之一，归属伯禽之鲁。

    嬴姓萧氏家族便徙居鲁国，为鲁君效力，在此世代繁衍。此后数百年，萧邑又提升为萧国，是为子姓萧国，侯爵。因宋国最初被封于微子启，亦是子姓，故与萧国乃是出自同宗。至南宫长万杀宋闵公，立公子游为君。宋国诸公子见势不妙，故此奔萧，来投萧叔大心；而亳地乃是宋之附庸，公子御说奔之。南宫长万闻之，自思道：“公子御说文而有才，且是子游嫡弟，今往亳城，后必有变。若杀御说，群公子在萧，则不足虑也！”乃发大兵，使其子南宫牛为将，猛获为副，一同率师攻亳。公子御说与亳叔协力以抗，其城百日不克。

    宋公子游元年冬十月，萧叔大心率戴、武、宣、穆、庄五族之众，又会合曹国之师，前来援救亳城。公子御说悉起亳人开城接应，内外夹攻，南宫牛大败被杀，宋兵尽降御说。猛获侥幸逃出，不敢回宋，径投卫国去了。公子戴叔皮献策于公子御说道：“宋军既降，我不如即用降兵旗号，假称南宫牛等已克亳邑，生擒御说，得胜回朝。由此诈开宋都城门，复我旧都，杀死弑君之贼南宫长万，岂不是好？”御说称善，于是尽起萧、亳之兵及五族子弟，杀向宋国。先使宋国降将数人一路传言，大军征亳得胜而归，南宫长万闻而信之，不做防备。五族众公子兵到宋都商丘，赚开城门，一拥而入。公子御说使人一路高叫：“单拿逆贼南宫长万，余人皆都不问，弃兵不杀！”宋国众军更不多说，齐都释兵，或倒戈相助御说。

    南宫长万虽然勇不可当，此时寡不胜众，仓忙无计，只得驾车急奔朝中，欲奉子游出奔别国。未至宫门，早见甲士填塞，皆都持戟以待，怒目而视；稍顷便有内侍走出，高声叫道：“子游已被众军所杀，逆贼南宫还不束手就擒！”南宫长万闻言，回车便走，欲待奔陈。又想家中尚有八十余岁老母，叹道：“虽逆祖国，天伦不可弃也！”复驱车至家，扶母登辇，亲挟戟御车而行，斩门而出，无人敢阻。于是三日间疾行二百六十余里，终至陈国。

    复说宋国群臣即杀子游，遂奉公子御说即位，是为宋桓公。乃拜戴叔皮为大夫，选五族贤者为公族大夫，重谢萧叔大心，使其仍归萧国。复修国书，遣使往卫，请执猛获；再遣使往陈，请执南宫长万以归，必欲正法。先说宋使至卫，卫惠公问于群臣道：“宋国来索猛获，与或不与孰便？”群臣皆道：“人急而投我，恐弃之不义。”大夫公孙耳力排众议道：“诸公所言非也。留此恶人，于卫何益？况卫宋向来交好，若庇一人之恶，而失一国之欢，非计之善者也！”卫侯说道：“公孙大夫之言是也。”乃下令将猛获擒拿，囚以槛车，使宋使执回。再说陈侯宣公，见宋使来讨南宫长万，不敢不应；却虑长万力大难制，乃思一计，唤来公子结，暗自嘱道：“今宋侯来索南宫，不得不与。我闻其虽然勇冠天下，但无智计，受不得恭敬，且又好酒如命。你可如此如此，将其锁拿，送与宋使，以解我国危难。”

    公子结领命，遂请南宫长万至府，盛排筵宴，极尽恭维道：“陈虽鄙野，国人无不早闻将军武艺绝伦，勇冠天下，世间无双。寡君得将军来投，犹获十城，喜不自胜。宋侯遣使前来百请，我父子犹不从之。寡君恐将军见疑，使某诚心相交，公布腹心之言。如蒙将军不弃，便举陈国之兵委之，使为上将；若以陈国褊小，更适大国，亦愿居住数月，容我父子为将军整治车乘，赍送他往。”南宫长万闻言感动至极，不由泣下言道：“某逃亡之人，若能蒙陈见容，便已感激不尽，又复何求？必披胆沥血，更不他往。”公子结大喜，便请结为兄弟。然后布列杯盏，二人痛饮。酒至半酣，唤府中婢妾出来劝酬，又命歌舞助兴，重整酒馔。

    南宫长万自被鲁国释归宋国之后，屡受国人白眼，又遭闵公当面耻辱，何得如此畅怀？于是欢饮大醉，卧于坐席之上，再三呼之不醒。公子结眼见大功告成，乃斥退婢妾歌女，另唤壮勇力士入内，将南宫以犀革重重包裹，再用牛筋束之，捆于车上。并囚其老母，至馆驿请来宋使，又派十乘战车，百名精壮勇士，星夜将南宫母子送至宋国。行至半路，南宫长万醒来，见被犀革重裹，又绳捆索绑，知道上当。于是奋身蹴踏，然而革坚缚固，终不能脱。将及宋城，犀革俱被挣破，手足皆露于外。宋使大惊，乃命押送军人以槌击之，胫骨俱折。终至商丘，宋桓公命与猛获一同绑至市曹，剁为肉泥；南宫八十岁老母，亦并诛之。

    国乱既平，宋桓公以萧叔大心有救亳之功，升萧为附庸，称大心为萧君。念华督死于国难，下令厚葬，仍用其子家为司马，自是华氏世为宋大夫。就此按下宋国之事，复说齐国。周釐王元年，乃是齐桓公五年，鲁庄公十三年，公元前681年。是年齐国国富兵强，齐桓公接受管仲尊王攘夷建议，派使臣向周釐王朝贺。周釐王见齐国如此恭敬，十分高兴，立即承认齐桓公东方诸侯方伯，并托桓公召集诸侯，公布此事。齐桓公奉周王之命，遂在齐国北杏（今山东省东阿县北）大会诸侯，成为诸侯盟主。遂国不至与盟，桓公即刻发兵灭之。周武王封舜后裔于遂（山东省宁阳、肥城一带），称虞遂，本是鲁国附庸，至此为齐所灭。

    列位看官！齐国伐遂，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遂，而在于鲁也。在此之前，齐国数度与鲁国交战，均未占到上风。此番齐国假借周天子之名，召集诸侯北杏会盟；然而以鲁国为首诸侯，却并不以为意。齐桓公见此，便以遂国不参与盟会为由伐之，并灭其国，其实便是为了杀鸡镇猴，终于制服鲁国。随后又软硬兼施，将郑、卫二国拉入同盟。周釐王二年春，齐桓公联合陈、曹二国联军进攻宋国，并请求周釐王出兵。周釐王虽未亲自出马，但派单伯带兵前往，约会诸侯，并与宋国讲和后回国。由是齐桓王霸主地位终得诸侯认可，齐国称霸中原时代正式开始。周釐王四年冬，曲沃武公攻杀晋侯缗，兼并晋国，以珍宝器物贿赂周釐王，以求王室承认自己诸侯之位。周釐王遂予以承认，册封其为晋君，是为晋武公。周釐王胡齐在位五年去世，谥号釐王，亦作僖王。姬胡齐死后，子姬阆继位，是为周惠王。

    周惠王元年，晋武公逝世，在位三十九年。武公名姬称，曲沃庄伯姬鳝之子。晋哀侯九年攻晋都城翼，以韩万驾车，梁弘为车右，大败晋军，俘杀哀侯。逾四年，又诱杀晋小子侯，周桓王遂立晋哀侯之弟姬缗为晋君。晋侯缗二十八年，姬称出兵灭晋，以晋国宝器重赂周釐王，故被封为晋侯，称为晋武公。也是君臣情分非浅，乃与周釐王同年去世。晋武王既死，子姬诡诸即位，是为晋献公。献公出生之时，时逢其父活捉戎狄首领诡诸，因而为子以诡诸取名，亦堪称诡异。诡诸即位之后，便用大夫士蒍之计，尽灭曲沃桓公及庄伯子孙，以灭与己争位对手，巩固君位。又追随齐桓公尊王攘夷政策，以提高晋国声望。其后国力迅速崛起，先后攻灭骊戎、耿、霍、魏等国，又击败狄戎；复采纳荀息假途伐虢之计，一举消灭强敌虞、虢二国。晋献公在位期间，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此乃后话，且待后文详述。

    亦便在晋献公即位当年，秦国德公在位，自平阳（陕西眉县）迁都雍邑（陕西凤翔），势力愈加深入关中，进逼中原。是年遂国故宗室因氏、颌氏、工娄氏、须遂氏合谋，诱杀齐国占领军，欲图复国。齐桓公闻报大怒，即出大兵血腥镇压，遂氏复国运动迅即失败。遂氏各部遭到屠戮，由是灭族，天下诸侯大惊。此乃春秋争霸初期首次灭族屠杀，永载史册。齐桓公乃委国政于管仲，托军事与鲍叔牙，自己垂拱而治，日与妇人饮酒为乐。因宠幸二人，一为娈童竖貂，一为雍邑巫者易牙。雍巫为人多权术，工射御，又精于烹调之技，故为齐桓公所喜。卫姬得疾，易牙和五味美馔以进，卫姬食之而愈，因此亦爱近之。桓公戏谓易牙道：“寡人遍尝天下美味，惟不知者，人肉味也。”易牙既退，次日进献蒸肉一盘，嫩如乳羊，甘美过之。桓公食尽，问道：“此何肉耶，美味至此？”易牙跪答道：“臣之长子，年方三岁。昨闻主公声言平生未尝人肉之味，臣故杀子，以奉飨主公。”桓公闻言，不由泪下道：“卿休再言，且退！”以为易牙爱己胜于父子。自此竖貂、易牙内外用事，因合词进谄管仲。桓公笑道：“寡人之于仲父，犹身之有股肱也。尔等小人何知？”二人乃不敢再言。

    惠王元年，巴国大举攻楚，克那处（湖北荆门）。《山海经·海内经》载：“西南有巴国。太葜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始为巴人。”夏朝时称为巴方，商朝时称为巴奠。后巴人不甘商朝压迫，参与周武王伐纣。武王克商，巴氏被封为子国，为姬姓宗族。地域北至汉水，南及大巴山，西抵益川，东至襄阳，与楚为邻。因不愿受楚人挟持，故此来攻。正是：休道弱肉被强食，不争未必便可欺！欲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执拗臣闭城拒楚王 饭牛客高歌惊桓公

    诗云：森森戈甲拥如潮，仗剑登坛意气豪。三败羞颜一日洗，千秋侠客首称曹！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巴楚相邻，因楚国势力西扩，巴人不敌，只得隐忍，但心内不服，稍有机会便起反抗。早在楚武王时，巴国欲与邓国交好，先求楚国允可；楚武王许之，并派大夫道朔带巴使韩服出使邓国，但遭到鄾国人袭击，财物被掠，道朔等人被杀。楚王大怒，派大将斗廉率领楚、巴联军攻打鄾国。邓国即派养甥、聃甥率军援助鄾国，爆发楚巴鄾邓之战。三战之后，楚巴联军前后夹击，打败邓国，灭除鄾国。二十余年后，至楚文王十二年，楚国出兵征伐申国，巴国因见机会难得，遂趁势出兵伐楚，攻克那处，由此书接前文。

    当时那处城守将，乃是楚国大夫阎敖，因被巴人打败，只得弃城游水而逃，来投楚王。巴国乘胜而进，大军直至楚国郢都之下，由此江南惊震。楚文王大怒，先斩杀逃跑将军阎敖，然后引兵来讨巴国。结果阎敖族人不服，纷纷起兵作乱。楚文王忙于平叛，便即顾不得巴人。当年冬季，巴国乘楚国内乱，再次出兵攻伐楚都。楚文王仓促出战，亲自率军溯江而上，抵御巴军。由于准备不足，且是逆流而战，故此大败于长江渡口，只得率领败军回国。

    根据楚国法令，败军一律不得入城。因此虽是楚王亲自带兵归来，因系战败而归，郢都大阍鬻拳便坚执拒绝开城，不许文王率败军入郢。楚文王万不得已，只好转兵往北，进攻淮河上游嬴姓黄国，并在踖陵击败黄国军队。巴国本来欲乘胜攻打郢都，闻说楚文王在败退之余尚能力克黄国，便即收兵还国。楚文王于是奏凯回国，还师南下。未料行至湫地，却因嚼食“昌歜”过量，累积中毒暴病而亡。昌歜者，腌制菖蒲之根也。楚师挂孝载尸归郢，鬻拳引众迎丧归葬，并扶文王长子堵敖继位。拜舞称贺已毕，鬻拳乃向新王奏道：“臣下冒犯先王，拒其败兵入城，故致先王劳累过度，丧于征途，其罪在于不恕。纵使王不加诛，臣又岂敢觍颜偷生？请从先王于地下！”于是引剑自刎。堵敖悯其忠贞，命葬于文王墓前。

    鬻拳为人耿介之甚，另有断足兵谏轶闻。其事虽见录于正史，但疑其失于真实，故不入本书正文。于是便就正文之余，摘述轶闻于后，以供列公茶余可也。话说便在齐鲁长勺之战时，公元前684年，蔡哀侯姬献舞因于迎嫁途中调戏小姨，就此惹怒息侯，故请楚文王出兵讨伐己国。蔡侯出兵相助息国，便为楚军所俘。楚文王欲烹杀蔡侯，鬻拳审时度势，恐使楚国陷入四面受敌境地，故此苦谏不可。楚文王难堪蔡侯辱骂，遂不听鬻拳，执意烹之。鬻拳见文王不纳己谏，竟拔刀架于王颈道：“臣宁与王俱死，也不愿见楚国得罪天下诸侯！”楚文王大骇，遂道：“惟卿是听可也！”急命人撤下油锅。鬻拳见此，乃弃刀跪倒，说道：“大王能听臣建议，楚国之福也。然为臣者，以兵胁迫君王，罪当万死，请大王降罚。”

    文王苦笑道：“寡人知卿忠心体国，并无私心，因此不怪。”鬻拳跪而不起，固执言道：“王虽赦臣，臣何敢自赦？”复操起地上利刃，自刖一足，然后向殿中诸臣呼道：“人臣逼君者，视此为例！”满朝文武不由全部惊呆。文王复亦大骇，急命医者救治鬻拳，送回府中好生调养。其后复将鬻拳所斩下一足，供奉于太庙，作为自己拒谏警示。又怜鬻拳忠诚，待其伤愈，便命为太仆，掌管都城守卫。未料此番使其守城，又有其后执拗法令，闭城不纳君王之事，以致楚王死于征途，自己复自刎谢罪。鬻拳忠于职守如此，可谓人臣极品！

    复说楚文王喜欢游猎，偶得茹黄之狗及宛路之箭，就到云梦泽打猎，三月不归京城。又得丹地美女，便纵情女色，一年不朝。大臣葆申谏道：“先王命我为太葆，不得不言。今王驱茹黄之狗，携宛路之箭，游猎三月不归。得丹女，纵情女色，一年不朝。若依楚律，应施鞭刑。”楚文王请罪道：“寡人自离襁褓就列位诸侯，请休受鞭策之辱。”葆申道：“臣受先王之命，不敢废国之律令。臣宁可获罪于君，不敢获罪于先王。”楚文王无奈说道：“既如此，谨遵卿命。”于是伏于蒲席。葆申扎束细荆，跪置文王之背，举而再置，反复两次。

    葆申鞭王已毕，跪叩请罪，对楚文王说：“行刑完毕，我王请起。”楚文王道：“既曰受鞭，索性真刑！”葆申奏道：“臣闻刑者，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益？”奏罢离朝，自行流放到澡渊之畔，求治死罪。楚文王道：“此寡人之过，葆申何罪？”于是召回葆申，杀死茹黄之狗，折断宛路之箭，斥走丹女，勤政爱民，励精图治。数年间兼并三十九国，扩大疆土，使楚国日益强盛。令荆国广大至于此者，葆申之力，极言之功也。又相传，楚文王曾猎获一头獬豸，以其皮毛做帽，称为“獬豸冠”。楚文王由此喜戴獬豸冠，因此楚国人争相仿效。到汉代时，獬豸冠竟成为执法者礼帽。上行下效，其威力如此。

    又据史载，楚国乃是中国最早创立县制国家，且始于楚武王，成熟于楚文王。由此突破商周以来分封制成规，开秦朝郡县制先河。周灭商后，大规模分封王室子弟、功臣及上古帝王后裔，诸侯世袭，对天子定期朝贡，提供军赋力役。然而数百年后，诸侯与王室血缘渐渐疏远，联系减少，至东周初叶，诸侯威权日重，尾大不掉，藐视王室。先是申伯联络犬戎，攻打周幽王，又郑庄公公开向周天子动武，射伤周桓王，楚国至连苞茅之草，也不按规定进贡。楚人在向江汉发展过程中，便改周朝分封制，对封疆改为直接管理。楚武王平灭权国之后，设权为县，并派大夫斗缗为县公。至楚文王伐申，令尹彭仲爽因申地位置险要，建议灭申设县。之后灭掉息国，亦按此例。楚国县制，由此真正开始。楚文王以后，楚国灭国设县，有史可稽者有二十处，多在楚长城及方城以外。楚庄王县沈，灵王县陈、蔡、东不羹、西不羹，平王县城父，惠王县叶。此灭国置县者都在淮北，从西向东，便即构成一道中原防线。

    楚文王治国措施，最为后世称道者，共有五项。其一建立大城，各聚一县田赋，拥兵车千乘，大城周围，另筑许多卫星城以作拱卫。其二选拔优秀官员，担任县公县尹。其后楚共王用钟仪为郧公，楚灵王用穿封戍为陈公，楚平王用奋扬为城父司马，楚惠王用名臣沈诸梁为叶公，楚悼王用吴起为宛守，楚考烈王用荀卿为兰陵令；唯才是举，相延成风。其三规范县郡权力范围，明其工作职能，便成定制。楚国设郡皆在边境，常于边事紧急情况下临时设置。限定县尹权力，须听命令尹。县邑之狱，令尹亲断；邑官之责，令尹亲察。中央地方，系统管理。其四加强郢都与各县水陆交通，大搞基础建设。楚国志在中原，为便于车马行进，在文王改申、息为县之后，就修建从郢至申驲道；到楚灵王时，郢都驿道通到豫皖交界，淮北一带，陆路贯串各大城邑。其五将灭国之民，皆迁于县邑大城。迁人同时，还进行益田，以解决从郢都到前线供应线过长困难，并就地解决兵源及粮秣供应，使中原防线更为巩固。其后历代屯田戍边政策，皆都受其启示，使郡县成为悬于国门之外军事基地。正因此县制建设，使楚国扩地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成为泱泱大国，并未出现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三桓主鲁分裂局面。楚国统一南国山河，融合东夷、南越、百濮、三苗等数十个部族，为华夏大一统作出不可磨灭贡献，楚文王是谓功不可没。

    楚文王为奠定楚国北上争霸根基，即位后所采取第一大战略行动，便是将都城由丹阳迁于郢城。楚武王慑服汉东诸国，楚国势力本已伸入江汉腹地，故楚文王迁都于郢，实际是承袭发展武王称霸战略。郢都地处江汉平原腹地，兼有水陆之便，东接云梦，西扼巫巴，北连中原通衢，南临长江天险，不仅自然条件优越，而且战略地位重要，对楚国发展与强大，其重大作用勿庸置疑。亦自迁都以后，楚国得以长驱北进，相继灭亡邓、申、息、蔡四国，由此通向中原大门洞开。楚文王便与齐桓公几乎同时，步入春秋大国争霸历史舞台。

    按下巴楚，复说齐鲁。只说齐桓公任用管仲为相，励精图治，国势日强，遂开始对外扩张，先攻鲁国，以报长勺之耻。鲁庄公命曹沫为将，领兵与齐交战，曹沫三战三败，失汶阳之地。曹沫羞愧，主动向鲁庄公请罪。鲁庄公慰道：“齐鲁强弱悬殊，非战之罪也。”不但未治其罪，仍使为统兵大将。其后自忖不敌，乃遗使至齐，约请割地求和。齐桓公应其请和，约以在柯地会盟。鲁庄公虽惧，但既修盟好，只得硬起头皮前往，欲求护驾力士。

    便见阶下闪过一人，高声叫道：“微臣不才，愿随主公前往，会那齐侯！”庄公看时，见是曹沫，于是问道：“将军前曾三败于齐，不虑齐人笑耶？”曹沫答道：“惟有前番三败，所谓知耻而后勇，方有其后无往而不胜者。”庄公甚壮其言，遂许以同行。于是只率兵车十乘，昂然而进。至于柯地，见齐侯筑土为坛，四方布列雄兵，仲孙湫掌之；阶级七层，俱有壮士把守，王子成父掌之；坛上布设香案，排列歃盟之器，隰朋掌之；反坫设有金尊玉斝，寺人貂掌之；坛西乌牛白马，司庖易牙掌之。东郭牙为傧，管仲为相，气象整肃。

    齐侯闻说鲁庄公到至，便命人传令：“只许鲁君带领一个随从上台，余人息屏坛下执候。”曹沫闻罢，援甲按剑相随，将次升阶。东郭牙上前拦阻道：“今日两君好会，两相赞礼，安用凶器？请去剑。”曹沫睁目视之，冷笑道：“即是两君好会，你齐国重兵围台，剑拔弩张，却为何故？某肋下佩剑，若用于沙场，是为兵器；但用于会盟，礼仪之器也。公若令齐人全部释兵，某便去剑，如何？”说罢上前两步，目眦尽裂。东郭牙见此气势，不敢相强，只得倒退几步，让开道路。庄公君臣历阶而上，两君相见，各叙通好之意。

    三通鼓毕，齐鲁二君各宣盟誓，插香行礼。当时齐卿隰朋身为盟右，便将玉盂满盛牛血，过二国之君，跪而请歃。鲁庄公先歃，以血抹唇，说道：“若违盟誓，有如此日。”次至齐桓公，亦歃血于唇，说道：“盟誓如约，人神共知。”曹沫见齐国文武皆都列于台下，只有管仲立在齐侯身侧，乃大步上前，左手按剑，右手已揽住桓公之袖。齐桓公姜小白略显惊慌，管仲急上前以身相蔽，已自来之不及。鲁庄公在旁看得清楚，却是大惊失色，不知所为。管仲见状，反而退后两步，平静问道：“今日会盟，是应鲁侯所请，齐侯应之。大夫劫持我主，意欲何为？”曹沫答道：“鲁国连次受兵，国将亡矣，屈从今日之盟，不得已也。齐侯向以济弱扶倾为号，尊王攘夷为任，则齐鲁二国，哪个为强，何者为弱？对于周室，又谁为宗室，谁为蛮夷？天下凡具耳目者，谁不知齐侯姓姜，鲁侯姓姬！”管仲被他一番言语，说得目瞪口呆，只得问道：“然则大夫何求？”曹沫昂然道：“齐国屡次恃强欺弱，夺我汶阳之田。今日请还，便即约盟，别无多说！”管仲怒道：“我若不从而何！大夫自忖以你君臣二人，今日能下此台乎？”曹沫哈哈大笑道：“怕者不做，做即不惧！若齐国不应我请，玉石俱焚而已。”说罢，将左手扯住齐桓公衣襟，腾出右手，呛啷一声，已抽出肋下宝剑。

    此时齐桓公惊魂已定，不由哈哈大笑，从容说道：“曹将军果然毫气冲天，可谓古往今来刺客第一。大夫休矣，适才汶阳失地之请，寡人许还你鲁国便是。”曹沫知道此时是在会盟台上，每人出口之言便是盟誓，一诺千金。于是放开桓公衣襟，还剑入匣，代隰朋捧盂以进。齐鲁两君再次歃血，高宣誓言，曹沫再拜称谢，下台列于侍从队中，面不改色，态度从容。会盟事毕，齐国王子成父诸人愤愤不平，俱都请命于桓公，欲劫鲁侯，以报曹沫挟君之辱。桓公笑道：“寡人已许曹沫，上天已知，人神共鉴。匹夫约言尚不失信，况上邦大国之君乎！”管仲称赞道：“伟哉我主，自此信义著于天下！”众人乃止。于是齐桓公置酒公馆，与庄公欢饮而别。即命南鄙邑宰，将原侵汶阳田土城邑，尽数交割归还鲁国。昔人论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只因齐桓公言出必践，故服诸侯，独霸天下。

    列位看官！曹沫因此恃勇劫持齐桓公一事，便被后世称为侠客之祖。另有一说，曹沫与三年前长勺论战之曹刿，乃是同一个人，但至今为止，仍未有确凿证据。齐鲁会盟于柯之事，除《左传》及《史记》有载，又见于《管子》、《吕氏春秋》、《战国策》、《鹖冠子》诸书，可见此事在战国之世相当流行。对于曹沫其人，《管子》记作曹刿，《吕氏春秋》作曹翙，《战国策》、《鹖冠子》记作曹沫。但《左传》仅记“冬，盟于柯，始及齐平也”，《谷梁传》记“冬，公会齐侯盟于柯，曹刿之盟也，信齐侯也”，皆未明记劫持齐桓公事。《公羊传》明记“曹子劫桓公”事，但未点明便是曹刿。唐司马贞《史记索隐》解释：“沫音亡葛反。《左传》、《谷梁》并作曹刿，然则沫宜音刿。”由此说明曹沫即是曹刿。

    诸侯闻说齐鲁盟柯之事，皆服齐桓公信义过人，于是齐国反而声威大震。周釐王二年春，卫、曹二国遣人请盟于齐，齐桓公约以伐宋之后，相订为会。欲伐宋国者，是因其未参与北杏之盟也。乃遣使如周，告以宋侯不尊王命前来赴会，请王师同往问罪。周釐王便使大夫单蔑为将，率师会齐伐宋。陈、曹二国引兵从征，并自请愿为前部先锋。桓公大喜，于是大起三军，使管仲率军先行，会同陈、曹，自引隰朋、王子成父、东郭牙等诸将，统领大军继进，约于商邱取齐。由是管夷吾辞主离京先发，桓公命令征发粮秣军资，尚未发兵。

    时有卫人甯戚，乃为平民，满腹经纶，在本国不能见用，欲往临淄求见齐桓公，以图仕进。只因家贫，缺少盘资，又求告无门，只得求为商贾驱牛赶车，数经辗转，终得抵达齐国。到达之时已暮，临淄城门关闭，只得夜宿于城门之外，先为商人卸车喂牛。甯戚正在拔草喂牛，忽闻马蹄声响，只见一辆华车驶过身旁，停在城门之下；继从车上下来二人，公子模样，衣着华美，向上叫城，说要求见齐侯。城上军士问清来人身份，转身下城，飞马去报。甯戚见状，再看自己衣衫褴褛，冠履全无，不由吁声长叹，感喟身世落魄。不一时，便闻人声喧哗，见城门大开，火光如龙，一队马车驶出，原来是齐桓公出迎宾客。甯戚远远望见车盖幢幢，知是齐桓公亲出，登时百感交集。因见桓公下车与那两位公子相见寒暄，忽心生一计，于是将手中木棒敲击牛角，按节高歌道：“南山灿，白石烂，中有鲤鱼，长有尺半。生不逢尧舜，短褐单衣至骭。从昏饭牛至夜半，长夜漫漫，何时将旦？”声音激越，直冲云宵。

    桓公正在接见远来之客，忽闻此歌，急对仆从言道：“异哉！此歌者必非常人，着速与我寻来，须以礼待之！”不一时，仆从将甯戚自牛车之后寻着，见其衣服破烂，面色苍桑，不由愕然，问道：“适才是你击角高歌乎？”甯戚答道：“诚然，是也。”仆者因主公有言在先，便不敢小觑，以礼相请，来见齐侯。桓公也未加细观，因有贵客在侧，故命将甯戚载于后车，一同进城。桓公返回宫中，命鲍叔牙等招待安置来客；复命从者：“立将适才击角长歌贤士请至，寡人要亲自问话，以探其才。”从者答道：“此人衣衫不整，恐不便见君。”桓公道：“赐之衣冠，沐浴来见！”从者应声而去。甯戚于是沐浴更衣入见桓公，说以治理境内之道。因当夜天晚，命下榻馆驿，明日复见，说以平定天下之略。桓公闻而大悦，暗道：“此人之才，不在管夷吾之下！”便唤上卿鲍叔牙至前，说欲将委以甯戚重任。

    群臣闻此，议论纷纷，便连鲍叔牙也感讶异。寺人貂当时侍立桓公身侧，低声进言道：“据此人自称，乃卫人也。卫国去齐不远，主公不若使人前往彼国，问其底细。若甯戚固系贤者，用之未晚也。”桓公摇头道：“不然。凡有大才之人，皆都不拘小节，素日亦必与俗人不合。若问之非人，患其有小恶，必被加倍诋毁，所言不实。我若以人之小恶，亡人之大美，必失天下之士也。”于是不听寺人之言，亦不顾众卿议论，当场便拜甯戚为大夫。齐桓公力排众议，勇于任人，果然复得一个治国大才。此后甯戚长期担任齐国大司田，管理农事，奖励垦种，薄取租赋，使齐国很快富裕，对齐桓公完成霸业起到重大作用。关于甯戚饭牛典故，便出于此。唐李白曾作《秋浦歌十七首》，其七咏道：“醉上山公马，寒歌甯戚牛。空吟白石烂，泪满黑貂裘。”又《南奔书怀》诗：“遥夜何漫漫！空歌白石烂。甯戚未匡齐，陈平终佐汉。”甯戚得其明主，改换衣冠，谢恩而出，次日便随大军征宋。

    来日粮秣齐备，齐桓公由此挥军南行，至于宋界，与管仲、陈宣公杵臼、曹庄公射姑合兵，随后周单子兵亦至。相见已毕，商议攻宋之策。甯戚献策道：“主公奉天子之命纠合诸侯，威胜不如以德胜。臣虽不才，请去说宋公行成入盟。”桓公大悦，传令扎寨，就命甯戚入宋。甯戚乃乘华轩，与从者数人，至商丘来见宋公，递上名刺。宋公问于群臣：“此甯戚未闻其名，何许人也？”戴叔皮奏道：“乃卫国牧牛村夫，新见用于齐侯。今必恃其口才，来游说我也。”宋公点首，吩咐武士伺候，严阵以待，命齐使入见。甯戚昂然而入，向宋公长揖不拜。宋公问道：“齐侯率四国之兵压境，却不见阵；先生此来，何以教我？”

    甯戚见宋公能以言语动之，遂朗声答道：“天子失权，诸侯星散，篡弑日闻。齐侯恭承王命，以主夏盟。明公列名于会，却又背之，不与北杏之盟。天子赫然震怒，特遣齐公驱率诸侯讨宋不臣。明公既叛王命于前，又抗王师于后，不待交兵，已卜胜负。以外臣愚计，劝明公勿惜一束之贽，当主动与齐会盟。则上不失臣周之礼，下可结盟主之欢，兵甲不动，宋国安于泰山。”宋桓公闻说可免刀兵，脸现喜色，只犹豫问道：“孤一时失计，不终会好。今齐公加诸侯之兵于我，安肯受吾之贽，就此罢战乎？”甯戚答道：“齐侯宽仁大度，不录人过，不念旧恶，天下孰人不知！鲁国不在北杏之会，前盟于柯；我主本乘三胜之威，尚举汶阳侵田而返之。况明公在会之人，焉有不纳？”宋公又问：“将何为贽？质子于齐乎？”甯戚笑道：“岂有此理！齐侯以礼睦邻，厚往薄来，即束脯可贽，岂必质子？”

    宋公大悦，乃遣使随甯戚至齐军营中请成。宋使往见齐侯，献白玉十珏，黄金千镒，谢罪请盟。齐桓公道：“天子有命，寡人安敢自专。须烦王臣转奏周王天子，方可约成。”即以宋使所献金玉转送单子，烦其向周王致宋公取成之意。单子逊谢道：“宋公若蒙君侯赦宥，某有此藉手复于天王，敢不如命？取成之事，惟君侯自专。”桓公乃使宋公修聘于周，然后再订会期。单子辞别齐侯归于洛阳，陈、曹二君各回本国；齐公归齐，重赏甯戚。

    按下宋国向齐国臣服，复说昔日东方小霸郑国。郑子婴及鲁庄公十二年，亦即公元前682年，当管仲正得齐桓公重用之时，郑国一代治世能臣祭仲去世。祭仲自郑庄公时便深受信任，成为郑国重臣；其寿命偏又甚长，从政五十余年，先后辅佐郑国五位国君，并三次依据己意迎立新君，可谓当朝权臣，威势赫赫。春秋时期，齐、鲁、晋、宋等国都先后出现一批权臣，但从时间顺序而论，祭仲可谓是“春秋第一权臣”者。祭仲死后，郑厉公姬突便打算返国复位，复隔一年，遂从栎邑领兵攻郑。郑子婴姬仪命大夫傅瑕为将，引兵迎敌，未料一战而败，傅瑕亦被子突所俘。厉公深恨郑国卿士，当即下令道：“此等叛贼，不必再问，拉出去，开刀问斩！”傅瑕急叫道：“且慢！君侯亦为傅瑕旧主，何太无情如此？”

    厉公冷笑道：“十五年前，当高渠弥射杀郑昭公，尔等不迎我复位，而改立公子亹为君。齐襄公在卫国首止会盟诸侯，杀郑子亹，将高渠弥五马分尸。尔等复到陈国，迎接子亹幼弟子婴回国即位，又不来迎寡人。今日既落寡人之手，正宜粉身碎骨，千刀万剐，尚有面目说我无情至甚耶！”傅瑕叫道：“冤哉枉也。郑国诸事，皆在祭仲之手，与臣何涉？今祭仲既死，为臣方能上下其手。若主公肯放微臣一条生路，臣必设法，使主公兵不血刃，回国继续为君。”厉公闻言，半信半疑，说道：“如此，你且发个誓来。”傅瑕当即指天为誓，出言恶毒。厉公这才放心，便命松绑，与其盟约，赦其归国，自退兵扎营，等待消息。

    姬子突出兵伐郑之事，很快传入齐国。管仲闻报，以为良机莫失，乃献计于齐桓公道：“周自东迁以来，郑灭东虢而都，前嵩后河，右洛左济，虎牢之险，闻于天下；诸侯之强，莫过于郑。昔庄公伐宋兼许，抗拒王师；今郑子婴又结楚为党，与周为敌。主公若欲屏王室而霸诸侯，非攘楚不可；欲攘楚，则必先得郑。昔日祭足以臣逐君，子婴以弟篡兄，犯分逆伦，皆当声讨。今子突在栎起兵，袭郑夺位；祭足已死，郑国无人。主公何不命将领军往栎，送突入郑？则子突必怀主公之德，北面而朝齐矣！”齐桓公深以为然，遂命上将宾须无引兵车二百乘，往助公子突。宾须无率兵而往，一直来至子突营外，遣人往见郑厉公，致齐侯相助复位之意。郑厉公闻而大喜，出营远接，亲请宾须无到至大帐，盛情相待。

    复说郑帅傅瑕，引兵败回都城，只说寡不敌众败归，不提自己被俘之事。郑子婴姬仪正在用人之际，不好埋怨，只安慰数语，复使带兵守城。上大夫叔詹见傅瑕言语闪烁，又闻栎城之军既不攻城，亦不退兵，心怀狐疑。此日正在府中闷坐，忽有门客入内报说：“郑城南门之内，忽有一蛇长八尺，青头黄尾；门外又有一蛇，长丈余，红头绿尾。二蛇斗于门阙之中！”正是：社稷兴亡每有兆，怎奈世俗看不清！未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姬子突复位杀傅瑕 郑叔詹谈笑退楚师

    诗云：天子蒙尘九庙羞，纷纷郑虢效忠谋。如何仲父无遗策？却让当时第一筹！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郑国上大夫叔詹，闻说二蛇相斗于门阙，便即问道：“宁有此事！其结果如何？”门客答道：“那两蛇激斗三日三夜，城内蛇终被城外蛇咬死。那城外蛇得胜，竟奔入城，窜至太庙之中，忽然不见。”叔詹闻说，半晌无言，后对来客说道：“蛇者，龙也，君主之谓也。内蛇是我主公子婴，外蛇乃是厉公子突。外蛇长丈余，因其居长也；内蛇长八尺，是为弟也。今乃本月十七日，是曰子突出亡时乃是甲申之夏，今当辛丑之夏，恰十有七年矣。外蛇咬死内蛇，突入家庙，是子婴失位将死之兆，子突复主宗祀之征也。我朝中必有内贼，将引子突入城夺权，郑国君位就此定矣。”门客听罢，不由骇然。

    正说之间，门人来报，说傅瑕求见，现在府外。叔詹谓门客道：“内贼至矣。然天意如此，我复奈何？”只得迎出，请至内堂叙礼，分宾主落座。因命从人献茶，开门见山问道：“将军因何夤夜光降敝舍？是欲引子突入城乎？”傅瑕被其说破来意，并不吃惊，反而笑道：“人言上大夫有未卜先知之能，果然不虚。今非但公子突欲来夺位，且齐侯欲正郑君，已命大将宾须无统领大军来至，与公子突合兵一处矣。大陵已失，事在危急，小小新郑，焉能抗强齐天兵？有道是爷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上大夫若能斩子仪之首，开城以迎子突，则不但可保自家富贵，亦免满城生灵涂炭。转祸为福，在此一时，惟公思之！”

    叔詹闻言嘿然良久，乃向门客说道：“我昔年原主迎立故君，为祭仲所阻。今祭仲物故，是天助故君，且两蛇之战，其兆已显。违背天意，必受其咎，我听天命乎？或忠子仪耶？”门客道：“违背天意不祥，且齐国大兵无力与抗，亦徒死无益耳。”叔詹由是意决，便问傅瑕道：“我从天意，助将军迎接故主进城便了。但不知计将安出？”傅瑕大喜道：“此事易也。某即回府，遣人暗地出城，往栎、齐连营送信，令公子突及宾须无来日急速进兵。郑侯因某前曾兵败，必令大夫出城拒敌，并亲自临城观战。我在城头觑便图谋子仪，将军再引故君入城，大事定矣。”叔詹暗道：“此贼如此狠毒！”但知大势已去，只得听从其谋。

    傅瑕说服叔詹，遂告辞回家，又借守城之便，密使人出城前往敌营，致书于子突，请其来日攻城。然后连夜入宫参见子仪，诉以齐兵相助子突，失陷大陵之事。子仪大惊，寻思傅瑕乃是败军之将，出战不吉，果命宣叔詹入宫，委以军事，命来日领兵迎敌。叔詹奏道：“国家危难之际，臣自当引兵出战，只求主公同大夫傅瑕登城固守，并为三军擂鼓助威。”子仪慨然允诺。来日侵早，东门外战鼓如雷，号角长鸣，齐、栎联军果然杀到，公子突引兵在前，单搦郑将交战。叔詹引军出城，列开阵式，略战数合。齐将宾须无忽引兵大进，自侧翼杀至。叔詹假作不敌，回车便走，公子突引军自后便追。傅瑕在城上看得清楚，扬声大叫道：“郑师败矣！”子仪闻言便欲下城，被傅瑕从背后一剑，登时死于城上。于是大开城门，引郑伯子突及宾须无入城。叔詹因见子仪身遭横死，心中不忍，先回自己府宅，闭门不出。

    子突既已入城，傅瑕便为向导，引其先往清宫。路遇子仪二子，俱都亲手杀之，毫不留情。于是公子突登殿复位，郑人素附厉公，欢声震地，满朝文武更无别说，亦都参拜阶下，情愿称臣。厉公遂尽出府库，厚贿宾须无，约以冬初十月，亲至齐庭乞盟。宾须无代齐桓公受币道贺，引军辞归。厉公复位，乃谓傅瑕道：“卿守大陵十有七年，力拒寡人，可谓忠于旧君；今又贪生畏死，复为寡人而弑旧君，可谓不臣。子仪乃是寡人之弟，与你何仇，必杀其父子全家？寡人今当为子仪报仇！”喝令力士押出，斩于市曹，妻孥免诛。可笑背主逆贼，反被新主弃如蔽屣，落此下场。又追究老臣原繁赞立子仪之罪，使其自缢而死，家人不问。复治当初逐君之罪，杀公子阏。强鉏避于叔詹之家，因叔詹为之求情，乃免死罪，处以刖足酷刑。公父定叔倒也乖觉，提前出奔卫国；其后三年，厉公召复其职，称不可使共叔无后。祭足已死，其罪勿论。乃复拜叔詹为正卿，堵叔、师叔并为大夫，郑人谓之“三良”。

    郑侯姬仪既死，厉公复位，齐桓公乃约宋、卫、郑三国会于鄄地，连周室单子，不用歃血，揖让而散，诸侯大悦。鄄盟之后，齐侯复大合宋、鲁、陈、卫、郑、许诸国于幽地，歃血为盟，始定盟主之号。此乃周釐王三年之冬，楚文王熊赀兴兵伐蔡，蔡侯献舞肉袒伏罪，尽出库藏宝玉赂楚，楚师方退。又闻郑伯子突复国，与齐为盟，欲兴兵伐之。郑侯谢罪请成，自此不敢朝齐，复背齐事楚。息侯被楚王安置汝水，是年郁郁而死，息国自此灭亡。

    公元前678年，乃是周僖王四年；鲁庄公十六年；秦武公二十年；陈宣公十五年；蔡哀侯十七年；郑厉公二十三年；宋桓公四年；楚文王十二年；齐桓公八年；晋武公三十八年；燕庄公十三年；卫惠公二十二年；曹庄公二十四年；杞共公三年。秦武公此年病卒，始开活人殉葬之端，殉死者凡六十六人。其弟嗣位，是为秦德公。德公即位以后，发展生产，并将国都迁至陕西凤翔，自此后数百年间，秦国皆以此地为都。秦人始用牛、羊、猪各三百头，在鄜县祭祀天地。秦德公卜迁都雍城，后代子孙以此地为基向东发展，直至饮马黄河。

    是年邾侯曹克病卒，弟曹琐嗣位。楚再次伐邓，终灭其国。秦国迁都以后，梁伯、芮伯迫于压力，前来朝见秦君，求为附庸。秦国开始确定三伏节气，规定入伏后在城门杀狗，祛除热毒邪气。秦国各项制度渐具雏形，国力也开始迅猛发展，为秦穆公时期秦国兴盛，进而与中原各国争霸奠定坚实基础。然而秦德公寿命不永，只在位二年，便即病卒。遗有三子，长子宣公、次子成公、少子穆公。秦德公去世，葬于阳，长子秦宣公继位。

    此时晋献公在位，政治清明、任人唯贤。起用士蒍、荀息、里克、郤芮、郭偃等一批异姓人才为卿大夫，诛杀富氏子弟、桓庄之族，彻底解决公子作乱问题，废除公族大夫制度，由此国力大增。又治军强兵，由原来国中一军扩建为上、下两军，自带一军，太子申生另率一军，于是并且军力大振。时有东郊村民祖朝，上书晋献公道：“村民祖朝，欲闻国政。”晋献公回复道：“肉食者虑之，藿食者尚何与焉？”祖朝复上书道：“大王独不闻古之将曰桓司马者，朝朝其君，举而宴，御呼车，骖亦呼车，御肘其骖曰：‘子何越云为乎？何为借呼车？’骖谓其御曰：‘当呼者呼，乃吾事也，子当御正子之辔衔耳。子今不正辔衔，使马卒然惊，妄轹道中行人，必逢大敌，下车免剑，涉血履肝者固吾事也。子宁能辟子之辔，下佐我乎？其祸亦及吾身，与有深忧，吾安得无呼车乎？’今大王所云食肉者虑之，藿食者尚何与焉？此臣民所不得其解者也。设使食肉者一旦失计于庙堂之上，若臣等藿食者，宁得无肝胆涂地于中原之野与？其祸亦及臣之身。臣与有其忧深。臣安得无与国家之计乎？”献公甚奇其奏，乃召而见之，三日与语，剖析国政条条有理，无复忧者，乃立以为师。

    公元前675年，周惠王二年，蔡哀侯献舞病卒，子蔡肸嗣位，是为蔡穆侯。蔡穆侯以妹嫁齐桓公，桓公不喜其妹，休回蔡国，穆侯使之再嫁。桓公闻说大怒，借此发兵伐蔡，并擒俘蔡穆侯。赖诸侯为蔡侯说情，始得释放归国。是年周朝五位大夫蒍国、边伯、石速、子禽祝跪、詹夫，奉王子姬颓为主，起兵攻伐周惠王姬阆，欲争王位。姬颓者，乃周庄王姬佗庶子，周釐王姬胡齐之弟，周惠王姬阆叔父也。周庄王对此子异常宠爱，并命大夫蔿国担任其师。庄王去世，王子颓兄长釐王姬胡齐即位，子颓不乐。周釐王在位五年去世，复传位己子姬阆，子颓愈加不乐。周惠王即位后，占取蔿国菜园以畜养野兽，又强取大夫边伯房舍，夺取大夫子禽祝跪及詹父土地田产，收回膳夫石速俸禄，因此蔿国等强烈不满。

    周惠王二年秋，五大夫联合贵族苏氏，一起拥奉王子颓，发动叛乱，攻打惠王。但叛军律令不一，又无上将率领，故被惠王率成周六师一击而败，溃不成军。五大夫大败，故在国中立脚不住，于是逃往温地。王子颓侥幸逃出，在苏氏陪同下投奔卫国。卫惠公由于怨恨周王曾收留自己政敌公子黔牟，不但收留王子颓，而且联合南燕，助其反对惠王。同年冬，卫国与南燕联合出兵，一举攻入周朝都城。周惠王姬阆兵败，逃奔郑国，五大夫复回，因此拥立姬颓为王。此次叛乱事件，史籍称为王子颓之乱，诸侯闻之，无不震惊。

    郑厉公见周惠公逃来郑国，问明事由，不由大怒。由是先礼后兵，出面调解惠王与王子颓之间纠纷，请子颓让回王位。无奈子颓置若罔闻，不予理睬。郑厉公于是替惠王出兵，先逮捕南燕国君仲父，复将惠王安置在栎城，当初自己逃亡屯居之地。次年秋，周惠王在郑厉公保护下到达邬地，继而进入成周，取得成周器皿用具，搬回栎地，积草屯粮，预备反攻复国。王子颓闻报，不以为意，大设享礼招待蔿国、边伯等五大夫，乐舞俱备。郑厉公闻听此事，往见虢叔林父道：“我闻悲喜非时，灾祸必至。今王子颓歌舞不倦，是以祸为乐也。若司寇杀人，国君尚为此减膳撤乐，况以祸患而歌舞耶？且篡夺天子之位，祸有大于此者乎？临祸而忘忧，忧愁必至，你我何不助天子复位？”虢叔答道：“诚然，此亦我之愿也。”周惠王四年春，郑厉公与虢叔会盟于弭，誓师讨伐王子颓。同年夏，郑、虢联军进攻王城。郑厉公拥周惠王从圉门入城，虢叔从北门杀入，尽诛王子颓与五大夫，周惠王复位。

    周惠王为表酬谢，尽赐郑厉公以虎牢以东之地。郑厉公在王宫门西阙设享礼招待惠王，全套乐舞齐备，便如王子颓招待五大夫一般。周惠王又以王后般赏赐郑厉公，以青铜酒杯赐虢公林父。虢、晋二国闻说惠王复位，遂至洛邑朝见，周王为之飨醴命宥，又赐玉五珏，马三匹。子颓之乱历时三年，至此终告结束，周郑关系亦因厉公靖乱之功随之缓和。子婴虽然在位十四年之久，但始终没有年号，亦无谥号，故史册均将子婴列在厉公世序之下。可叹！郑厉公为王室建此大功，却于归国路上得疾，回郑都而薨。世子捷即位，是为郑文公。惠王五年，陈宣公听信谄言，怀疑公子御寇谋叛，因而杀之。陈厉公之子陈完字敬仲，向与御寇相善，惧诛奔齐，被齐桓公拜为工正。并以敬仲为贤，使食采于田，后为田氏之祖。

    此年鲁侯太夫人文姜病笃，谓其子鲁庄公道：“齐女今已长成，我儿当速娶回国，以正六宫之位。万勿拘泥终丧之制，使我九泉之下悬念。齐侯方图霸业，汝宜谨事之，切勿更替我两国世代交好。”言讫而逝。庄公葬母以礼，守孝止逾经年，便遵依遗命，欲遣使往齐国议婚。大夫曹沫奏请，俟三年丧期过后行之，庄公以母亲遗命为由不听，遣使至齐，行纳币之礼。齐桓公亦以鲁丧未终，请缓其期，直至惠王七年，其议始定。时庄公在位二十四年，年已三十有七，老夫少妻，欲取悦齐女，迎娶诸事极其奢侈。秋八月，姜氏至鲁，立为夫人，是为哀姜。自姜氏归鲁，齐鲁之好愈固。齐桓公复同鲁庄公合兵征伐徐、戎，徐戎俱都臣服于齐。郑文公见齐势愈大，恐遭其侵伐，遂遣使请盟。齐桓公甚喜，乃复会宋、鲁、陈、郑四国之君，同盟于幽。自此除秦、楚两国之外，天下诸侯莫不归心齐国。周王遣召伯廖前往齐国，赞礼齐桓公嫁女之喜，并赐齐侯为方伯，修姜太公之职，得专征伐天下不臣。

    周惠王五年，晋献公姬诡诸灭骊戎（今山西晋城），俘骊姬及其妹，俱都立为夫人，长曰骊姬，次曰少姬，宠爱异常。献公早在为晋侯世子之时，先娶贾姬为妃，久而无子，又娶犬戎女曰狐姬，生子重耳；再娶小戎允姓之女，生子夷吾。其父武公有妾齐姜，年少而美，被献公悦而烝之，亦生一子，寄养于申氏，因名申生。献公即位之后，贾姬已薨，遂立齐姜为夫人。因申生乃是嫡子，故立为嗣，以大夫杜原款为太傅，里克为少傅，相与辅导。齐姜又生一女，因难产而卒，献公复纳贾姬之娣贾君，使其抚育齐姜所生之女。此番既纳骊戎二女，只因那骊姬生得貌美无双，妖冶诡诈，便生内乱。期年之后，骊姬生子，取名奚齐。其后少姬亦生一子，取名卓子。献公既爱骊姬，又喜其生子，遂改立为妃，少姬为次妃。

    史苏为立骊姬之事卜筮，卦象不吉，谏于晋侯，献公不听。史苏退出，私谓大夫里克道：“昔夏桀伐有施，获妹喜宠之，遂亡夏；殷辛伐有苏得妲己宠之，遂亡殷；周幽王伐有褒掳褒姒宠之，西周遂亡。今我主伐骊戎获其二女，皆加宠信，晋国不亡得乎？”太卜郭偃闻而言道：“晋将生乱而已，亡则未也。”里克便问：“若生变乱，当在何时？”郭偃答道：“不出十年。十者，数之盈也。”里克大惊，便将此事记于简牍。来日复将此事告知太傅杜原款，二人加倍小心，交替在献公面前为世子申生美言，恐其因爱骊姬，更立奚齐为嗣。

    由此便说骊姬，得立正妃，自然急欲更立己子为储嗣。但因世子申生并无过错，又与重耳、夷吾兄弟相与友爱，欲废无由。时有嬖幸大夫二人，分别名唤梁五及东关五，挟宠弄权，晋人谓之“二五”；又有优人名施，唤作施优，美姿多智，尤得献公嬖幸。骊姬遂与施优私通，复交好二五，欲谋夺嗣。施优献计道：“欲废世子，须先离间其三兄弟，休使常在一处。”二五说道：“良哉！此论也。”于是来见献公，梁五先进言道：“曲沃乃先君始封之地，宗庙所在；蒲与屈，地近戎狄，边疆要地；此三邑不可无人主之。若使世子申生往主曲沃，重耳、夷吾分主蒲、屈，主公居中制驭，则国家社稷，如磐石之安矣。”献公犹疑道：“曲沃为国之副贰，倒也罢了。蒲、屈乃荒野之地，如何可守？”东关五急奏道：“不城则为荒野，城之即为都邑。一朝而增二都，内可屏蔽封内，外可开拓疆宇，有何不可！”

    献公听信二贼之言，遂使世子申生徙居曲沃，以主宗邑，太傅杜原款从行；使重耳居蒲，大夫狐毛辅之；夷吾居屈，吕饴甥辅之，以主边疆。命士蔿监筑蒲、屈二城，士蔿聚薪筑土，草草完事。左右言道：“如此筑城，恐不坚固。”士蔿笑道：“太仆曾云，十年之内，此二城便为国之仇敌，何以固为？”因赋诗叹道：“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遂回京都交差。自此之后，申生与重耳、夷吾三兄弟俱远离京城，惟大小骊姬所生奚齐、卓子在国君身侧左右。骊姬益发献媚取宠，以蛊献公，谋愈深毒。是年秦晋战于河阳，秦国获胜。

    周惠王六年，杞共公病亡，共在位八年，德公继立。杞国由华族夏后氏所立，虽极弱小，但国祚延绵一千五百余年，亦可谓史上最长寿国家者。国君为姒姓，娄氏，与同姓封国缯国为邻，皆为大禹后裔。据殷商甲骨文证实，商王武丁曾娶一位杞女为妃，当时杞国爵位为伯。周武王灭商后，寻找夏禹后裔，得东楼公，便将其封至杞地，掌历代夏朝君主祭祀。从杞东楼公到杞谋娶公时，杞国先后受到宋国、淮夷、徐国攻打，无法在河南立足，只得暂到山东滕县附近邾国避难，而后迁徙到新泰一带。杞国虽小，因存夏礼，故与越国公族同出一脉。孔子曾为考察夏朝之礼而到访杞国，因其文献大多散失，故而感慨道：“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

    至今为止，共计有六块殷墟甲骨文，提到杞侯或杞地，可作为商代杞国存在证据。而在河南杞县尚未找到杞国遗存，清朝时却在新泰出土过一批杞伯每亡所铸青铜器。二十一世纪初，新泰周家庄发现杞国贵族墓葬群，证实新泰曾是杞国所在地。商代时杞国君主已不可考，周朝时期杞君世系较全，自杞东楼公始，至杞简公终，能考证者共二十代君主，基本父子相继，偶有兄终弟及。杞武公之前四位国君在位具体时间已不可考，其后君主在位时间都有记载，其中杞桓公在位七十年，是为最长；最短杞隐公，在位仅数月，便遭弟弑杀篡位。周武王时封杞，拜为上公，礼遇极隆。周平王东迁之后，杞国封号逐渐遭贬，在《春秋》等史书中时而被称为杞侯、时而被称为杞伯。史书记述最知名者，莫过于《列子·天瑞》所载：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无所寄，废寝食者。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耶？”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其人曰：“奈地坏何？”晓之者曰：“地，积块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跐蹈，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其人舍然大喜，晓之者亦舍然大喜。长庐子闻而笑之曰：“虹蜺也，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积气也，知积块也，奚谓不坏？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难终难穷，此固然矣；难测难识，此固然矣。忧其坏者，诚为大远；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由此段记述，便得《杞人忧天》成语，流传二千五百年。则读者必有疑惑，便是当时封国数百，因何只有杞人会担心天塌地陷？其实只要仔细阅读史书，便知其事出有因，并非空穴来风。据《史记》载：“鲁庄公七年，鲁国西北，陨星如雨。”因杞国当时位于今山东新泰一带，则鲁国西北，便是杞国边境。此场陨石雨将杞国砸毁大半，又大火持续半个多月，半数国人都在睡梦中被砸死或烧死，岂非千年不遇之恶梦？殒石自天而降，砸地为坑，岂非天塌地陷之祸，焉能不忧？新泰至今尚有两村以此事件命名，分别称为南北落星村。此场天灾使全部杞人恐惧至甚，家人莫名其妙枉死，幸存者只得纷纷祭祀上天，然后不停举国搬迁流离。人虽搬家，但杞人却对那场灾难心有余悸，于是不停望天，惟恐某日再至天塌地陷。有人前来劝慰，反被列子取笑，并录于书，使读者千年同乐，却不明杞人之忧。

    却说楚文王生有二子，长名熊囏，次曰熊恽，同是文夫人所生。因熊恽才智胜于其兄，便为文夫人所爱，国人亦推服之。文公薨逝，嫡长子熊囏嗣位，心忌其弟之能，每欲诛之，以绝后患，却又因循不决，反为熊恽觉察。熊囏怠政，专好游猎，在位三年，无所施设。熊恽乃私畜死士于府，又借随国兵马支持，乘其兄出猎之时袭而杀之，以病薨为由归告其母。文夫人遂立熊恽为君，是为楚成王。因熊囏怠政，谥为“堵敖”，不以王礼葬之。楚成王即位之后，尽力结好中原诸侯，复借周惠王之命镇抚夷越，大力开拓江南。

    当时楚王叔父子善为令尹，又称楚子熊元。子元有篡立之意，兼慕其嫂息妫天下绝色，欲与其私通。只畏大夫斗伯比正直无私，且多才智，故此不敢纵肆。至周惠王十一年，斗伯比病卒，子元便即肆无忌惮，遂于王宫之旁大筑馆舍，每日盛排歌舞，欲以此蛊惑息妫。文夫人闻之，使人责子元道：“先君舞干以习武事，征伐诸侯，是以朝贡不绝于庭。今楚兵不至中国十年，令尹不图雪耻，而乐舞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楚子元闻而大愧，昂然发愤道：“彼妇人不忘问鼎中原，我反忘之，宁不自羞？郑居天下之中，我兄当初便欲伐之，今我若不伐郑，非丈夫也！”遂请奏成王，发战车六百乘，兵分三路北上。乃以斗御疆、斗梧建大旆为前队，王孙游、王孙嘉为后队，自帅中军，浩浩荡荡，杀奔郑国而来。

    当时郑文公在位，闻楚师大至，急召百官商议。堵叔建议请成言和，师叔进言据城以守，并请救兵于齐，世子熊华血气方刚，请求背城一战。文公弟国相叔詹奏道：“三子之言，吾取师叔。然以臣愚见，楚兵不久自退。”郑文公奇道：“楚王叔令尹自为主将亲征，是志在必得，安肯自动退兵？”叔詹答道：“自楚人加兵于他国，未有用六百乘者。楚子元操必胜之心，欲媚息夫人耳。夫急于求胜者，亦必畏败。楚兵若来，臣自有计退之。”文公准奏，以举国之兵委之。正商议间，谍报说楚师斩桔柣关而进，已入纯门，将及逵市。叔詹并不惊慌，乃暗伏甲士，大开城门。楚将斗御疆前队先到，见城中如此模样，遂不敢进，离城五里扎住营寨。楚子元大兵到至，亲登高阜以望郑城，眼见杀机四伏，因而叹道：“我闻郑有三良，其谋叵测。更需探听虚实，方可攻城。”即命扎下营栅，派出哨探，远近打听敌情。

    来日至午，哨探回报，说齐桓公亲率大军，联同宋、鲁二侯前来救郑。楚子元大惊道：“三侯若来，与郑军里外夹击，我腹背受敌，必致损折。今即入郑境及于逵市，可谓全胜，不如回兵，以保全颜面。”乃传令是夜拔营起行，只留空寨，以惑郑人。次晨已出郑界，乃鸣钟击鼓，奏凯而还。先遣使报捷于文夫人道：“令尹全胜而回！”夫人辞谢来使道：“令尹若歼敌成功，宜报捷楚王，宣示国人，以彰明罚；复告诸太庙，以慰先王之灵。我乃未亡之人，何与国事，专报于我？”使者归报，子元大惭。楚王熊恽闻说子元不战而还，自是不悦。复说郑相叔詹亲督军士巡城，至晓远望楚幕，笑道：“群鸟栖噪于上，此乃空幕虚营，楚兵早去尽也。必是诸侯救兵将至，楚子元预先闻信，是以全军逃遁，倒也溜撒！”话犹未毕，谍报进城来报：“楚师已去，齐、宋、鲁三侯未至我境，各散回本国去了。”众人大服叔詹。正是：知己未若先知彼，犹如掌上观纵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掘蚁穴隰朋料泉水 纵老马管仲出旱海

    诗云：蚁能知水马知途，异类能将危困扶。堪笑浅夫多自用，谁能舍己听忠谟！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楚师既退，郑文公大喜，遂遣使赍持重礼，致谢齐、宋、鲁三侯救援之劳；并自此感服齐桓公仁德，不敢再怀贰意。楚子元伐郑无功，亦知成王不悦，由是心不自安，篡谋益急。适逢文夫人有恙，子元假称入宫问安，并移卧具寝处宫中，三日不出。大夫斗廉闯入宫门，责让子元道：“令尹虽为王叔，亦人臣也。人臣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咳唾其地犹为不敬，况寡夫人寝处密迩于此乎？令尹速出，我可作未闻未见此事。”

    子元恼羞成怒道：“楚国之政，皆在吾之掌握，汝奴辈何敢多言？”便命左右拘梏，不放出宫。文夫人知道子元将欲篡逆，遂暗使侍者出宫，告急于斗伯比之子斗谷於菟，使其带兵入宫靖难。斗谷於菟得报，遂密奏楚成王，约会斗梧、斗御疆及其子斗班，半夜率甲士包围王宫，先将楚子元家甲私兵杀散，然后直入内宫。楚子元时因文夫人不容私通，心中不快，方拥宫人醉寝，忽闻兵甲之声，便于梦中惊起，仗剑而出，恰遇斗班仗剑而入。子元喝道：“孺子持兵带甲入宫，意欲何为？将作乱耶？”斗班冷笑道：“我非作乱，特来诛作乱者耳！”说罢伸手便是一剑，将楚子元砍下头来。斗谷於菟领兵后至，将斗廉开梏放出，齐至文夫人寝室之外，稽首问安而退。次早便请楚成王升朝坐殿，请命屠灭子元全家，榜其罪状。

    楚子元既死，令尹官缺，楚王欲用斗廉代替其职，斗廉固辞道：“楚之劲敌，乃是齐国。齐用管仲、甯戚为相，乃至国富兵强，为天下诸侯之首。臣之拙才，远非管、宁之敌，虽能安楚，却不能使楚称伯中原。大王欲与齐国抗衡，则非用斗谷於菟不可。”百官闻言赞叹，亦都保奏道：“斗谷於菟有安民治国之才，经文纬武之略。必须此人，方称其职。”楚王准奏，遂拜斗谷於菟为令尹，呼其表字子文而不名。子文既为令尹，便倡言道：“国家之祸，皆由君弱臣强所致，若依臣计，楚国凡百官采邑，皆以其半纳还公家。”并先于斗氏族中行之，诸卿大夫不敢不从。由此治兵训武，进贤任能，以公族屈完为大夫，族人斗章治军旅，以子斗班为申公，镇守申国故地，屏卫北边。由此未上数年，楚国便即大治。

    公元前671年，周惠王六年，鲁庄公二十三年。曹庄公射姑病卒，子僖公曹夷嗣位。楚成王以国土献于周天子，惠王姬阆赐以祭肉。齐桓公姜小白与鲁庄公姬同会盟于扈邑（河南原阳），再次缔结友好。楚成王亦派使臣聘鲁，自此始与鲁国缔交。次年山戎部落攻陷曹国，掳走国君曹僖公曹夷，不久却又释放归国。齐国因与曹国相邻，桓公闻报大忧，乃问计于管仲。管夷吾奏道：“欲用兵于北，须先除南顾之忧。当先君襄公之时，已灭纪国，但鄣为纪国附庸，至今未服。其虽小国，乃太公支孙，为齐同姓，灭同姓非义。主公可命王子成父率军巡视纪城，示以欲伐之状，鄣侯必畏惧来降，是无灭亲之名，而有得地之实。此后可北定山戎，则戎患既熄，乃可专事于南方，用兵于楚，天下可定矣。”

    书中暗表，管仲所言不差，鄣国虽小，却位高爵尊，乃是公爵之位，国君亦为姜姓，子牙后裔。姜太公当初将齐国封给嫡子，而将鄣国分封给庶子，至曾孙姜虎时正式建国，都于密州，即今东平无盐县东北，势力范围位于齐、楚之间，史称鄣穆公。齐哀公死后，鄣国被纪国收为附庸，后纪国被齐襄公所灭，便独立为国。只说桓公闻听管仲之言，不由击节赞道：“仲父神策，百不失一。”于是照计而行，命王子成父引领大军巡纪，鄣君胡公果然畏惧求降，自请入齐都养老，鄣国由此灭亡。据郑樵《通志》称，鄣国被齐国所灭之后，胡公弟鄣韅去其邑部，子孙自此皆都姓章。其后齐威王部将章子，秦二世大将章邯，皆为鄣韅后裔。后来秦代设置鄣郡，汉武帝时将章氏皆都徙迁丹阳，后世又都迁往江西豫章郡，故此章家亦望于豫章。另有鄣氏诸家未改其氏，多居于今江苏赣榆县北七十五里之处，名曰鄣城。闲言道罢，书归正本。便说王子成父方引大军凯旋还都，桓公置酒相贺，忽有边臣来报：“燕国被山戎发兵侵伐，特遣人来向我国求救。”管仲笑道：“正欲伐之，今出师有名矣。”

    齐桓公问道：“何谓出师有名？”管仲答道：“方今天下为患最深者，南有熊楚，北有山戎，西有狄戎。此亦中国王室之忧，主公既为诸侯盟主，代天子征伐，责也。即山戎不入侵燕国，我犹思伐之；况燕人被其师困，又来向我求救乎？”桓公深然其言，乃率师救燕。师过济水，鲁庄公迎之，会见齐桓公，愿为先锋从征。齐桓公笑道：“北方险远之地，寡人不敢有劳岳丈玉趾亲征。若此去得胜建功，亦仗岳君之灵也；若果出师不利，而借兵于岳君未晚。”鲁侯亦笑道：“如此敬诺，寡人静候佳音。”桓公遂别鲁侯，望北进发。

    话说山戎乃北戎之一种，国于令支，亦曰离支。居于燕山一带，以狩猎放牧为生。其西为燕，东南为齐、鲁，界于三国之间。然而山戎人因见游牧无定，秋冬之季不能自给，亦逐渐开始农耕，并恃其地险兵强，不臣不贡，屡犯中国。先时曾侵齐界，为郑公子忽所败；至是闻齐侯尊王攘夷，图谋称霸，遂统戎兵万骑侵扰燕国，欲绝其通齐之路。令支首领名唤密卢，蹂躏燕境已及二月，掳掠子女不可胜计。燕庄公抵敌不住，故遣人间道告急于齐。

    齐桓公引兵亲征，大军未至，被密卢闻知，解围而去。燕庄公亲迎齐师至蓟门关，称谢齐侯远救之劳，设宴相待，犒赏三军。酒过三巡，管仲说道：“山戎劫掠得志而去，未经挫折，祸患仍存。我兵若退，戎兵必然又来，不如乘此伐之，以除北方之患。”齐桓公及燕庄公闻之，皆都称善。庄公请率本国之兵为前队，桓公止道：“燕国方经戎兵之困，何忍复令冲锋？君姑将后军，为寡人以壮声势足矣。”燕庄公逊谢，并献计道：“由此向东八十里，国名无终，虽系戎种，然而不附山戎，可以招致，使为向导。”桓公采纳其议，乃遣公孙隰朋赍金帛召之。无终子即遣大将虎儿斑率领骑兵助战，甘为向导，桓公复厚赏之。

    约行将二百余里，前至葵兹，山路逼险。齐桓公乃将辎重资粮分半，屯聚葵兹，令士卒伐木筑土为关，留鲍叔牙把守，委以转运之事。只用精壮车乘，兼程而进。密卢闻齐兵来伐，唤部将速买嘱道：“齐兵远来疲困，乘其安营未定袭之，可获全胜。”速买领命，遂率三千骑埋伏于山谷之中，只等齐兵到来。未料齐兵未至，无终上将虎儿斑前队先到。速买只引百余骑迎敌，虎儿斑奋勇来斗，速买只战数合便即诈败，将虎儿斑引入林中，一声呼哨，伏兵大起，将虎儿斑二千骑兵截为二段。虎儿斑死战，马复被伤，冲突不出。幸亏齐侯大军赶到，杀散戎兵，王子成父将虎儿斑救出，速买败走。虎儿斑回营请罪，桓公不怪，更以名马赐之。自引大军进至伏龙山，与燕庄公结寨于山上，命王子成父、宾须无立营于山下。

    次日密卢亲引骑兵万余前来挑战，一连冲突数次，皆不能入齐燕车城连营。延至午后，管仲在山头望见戎兵皆下马卧地，便对虎儿斑道：“将军趁此下山攻击，必可雪前耻。”虎儿斑应诺，车城开处，引本国人马飞奔杀出。管仲复命王子成父率一军出左，宾须无率一军出右，两路接应虎儿斑，专杀伏兵。原来山戎见齐兵坚壁不动，乃伏兵于谷中，故意下马谩骂，以诱齐兵。虎儿斑骑兵到处，戎兵皆弃马而奔，虎儿斑想起前日教训，却不追赶，勒马而回。密卢见虎儿斑不追，招引谷中人马悉力来攻，却被王子成父和宾须无两路兵到，杀得七零八落。密卢大败而回，见折却许多马匹，不由顿足捶胸，吁声叹气。

    速买见首领苦恼，遂上前献计道：“大王勿忧，齐兵虽胜一阵，但只要我以木石截断黄台山谷口，谷外复以重兵守之，彼即有百万之众，不能飞越也。又伏龙山二十余里除濡水外更无水泉，我若将濡流坝断，彼军中乏水必乱，我乘其乱，无有不胜。再遣人求救于孤竹国，借兵助战，此万全之策也。”密卢遂转忧为喜，依计而行。管仲闻报黄台山谷口及水道都被塞断，便教军士凿山取水。公孙隰朋进言道：“臣闻蝼蚁穴居知水，当视蚁蛭处掘之。蚁冬就暖，居山之阳；夏就凉，居山之阴。今值冬月，必于山阳掘穴得水。”齐桓公便令军士如其言寻找蚁穴，果于山腰掘得水泉，其味清洌。桓公曰：“隰朋可谓圣人。”因号其泉曰圣泉，伏龙山改为龙泉山。军中得水，欢呼相庆，密卢闻而大骇，以为齐人必有神助。速买又道：“齐兵涉远而来，虽然有水，粮必不继。我坚守不战，彼粮尽自退。”密卢从之。

    管仲见戎兵固守不出，遂使虎儿斑领路，引宾须无军取芝麻岭绕道进发，以六日为期。六日之后引军大进，使士卒各负土囊，填充堑坑直至谷口，然后搬运木石出谷。密卢自以为无患，日与速买饮酒为乐。忽闻齐军杀入，连忙跨马迎敌，慌手忙脚。未及交锋，宾须无引西路军杀到，两面夹击。戎兵再次大败，速买保著密卢望东南而走，往投孤竹国。宾须无追赶数里，不及而还，戎人马匹器仗，牛羊帐幕之类俱为齐军所有；夺还燕国子女，不可胜计。桓公遂入令支，吩咐不许杀戮降夷一人，戎人大悦。复召降戎问密卢与速买何往，降戎答道：“我国与孤竹为邻，素相亲睦，密卢此行必投孤竹。从此东去百余里，山路险峻难行，有溪名曰卑耳，过溪便是孤竹界内。”管仲说道：“既在密迩，宜前讨之。”桓公准奏，命于降戎中挑选精壮千人，以补虎儿斑损折之数，训练三日，然后发兵，往讨孤竹。

    由此便说孤竹国，诞生于商朝初期，是冀东辽西最早封国，距今三千六百余年。当时成汤建商，封同宗血亲墨姓于此，命抵御戎狄，是谓孤竹君。领地范围广袤，概今河北、京津直到辽西等地。孤竹国之谜，存世千载。近年来，唐山市滦南县新发现大量玉璧、玉圭、玉钺、玉冠等物，带有文字，皆是有关孤竹国重要物证。故此论证，唐山滦南即是孤竹国中心。孤竹亦作“觚竹”，觚是指青铜酒器，竹是谓用以记事竹简，或曰二者皆为书写所用简牍，最早见于殷墟甲骨文。甲骨卜辞中有关竹氏活动，就有四十余条记录；其后青铜器金文、玉文，以及《国语》、《管子》、《韩非子》、《史记》等古籍，都有孤竹国记载。

    商代中叶，孤竹国发展到鼎盛时期。北方及东北地区物资转运贸易，多在其国中进行，孤竹国文化经济发达，声扬四海。西周初，召公奭在孤竹国西部建立燕国，此时孤竹国疆域大大缩小，渐被压缩于燕南地区。随后燕国崛起，孤竹国属地再次缩小，故此深恨燕国，便与山戎结盟。此时孤竹国腹地，是在滦河西岸，即今滦县横山以南，唐山以东滦南、曹妃甸区、乐亭两县一区境内。据《辽史·地理志》记载：平州商为孤竹国，春秋为山戎国，管辖卢龙县、安喜县、望都县，以及滦州石城县、马城县、义丰县。

    孤竹国君及其王子，在殷商历任要职。及至商末，孤竹国君名初，字子朝，所生二子，乃是两位圣贤，便是公子伯夷、叔齐。二人忠于商朝，耻为周臣，叩马哭谏武王伐纣，不食周栗，采薇而食，隐于首阳山，乃作《采薇》歌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兮？吁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其歌千古传唱不衰。《史记》记载：“契为子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孤竹国君为墨胎氏，故又说姓墨。

    便说密卢行至孤竹，见其国主答里呵，哭倒在地，备言齐兵恃强相侵，折兵失国之恨。答里呵劝慰道：“俺这里正欲起兵相助，不意你吃了大亏。此处卑耳之溪深不可渡，只将竹筏尽行拘回，齐兵插翅难越。俟他退兵，我与你领兵杀去，复你疆土，岂不稳便？”于是盛排筵宴，与他君臣压惊，密卢大喜，连连称谢。有大将黄花建议陈兵溪口，答里呵不听。

    复说齐桓公大军起行，因见前面顽山连路，怪石嵯峨，草木蒙茸，竹箐塞路，心中慨叹。管仲便教引火烧林，火熄之后凿山开道，束马吊车，越岭而进。因见车行艰难，乃作《上山歌》曰：“山嵬嵬兮路盘盘，木濯濯兮顽石如栏。云薄薄兮日生寒，我驱车兮上山元。风伯为驭兮俞儿操竿，如飞鸟兮生羽翰，跋彼山巅兮不为难！”终将车马吊拖至顶，下山更险，又作《下山歌》道：“上山难兮下山易，轮如环兮蹄如坠。声辚辚兮人吐气，历几盘兮顷刻而平地。捣彼戎庐兮消烽燧，勒勋孤竹兮亿万世！”军士人夫唱和以进，遂登平野，轮转如飞。桓公登卑耳之巅，观其上下之势，不由叹道：“寡人今日方知，人力可以诗歌中取得也！”管仲于是催趱车徒，一齐往前进发。只见两边石壁如削，中间小径止容单车可过，惊险万状。桓公面有惧色，谓管仲道：“山戎及孤竹国若在此处伏兵数百，吾等片甲难回矣！”

    管仲答道：“山戎智浅，孤竹短视，焉虑及此！”正说之间，忽见山凹里走出一物，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长一尺有余，朱衣玄冠，赤著两脚，向桓公面前再三拱揖，后以右手抠衣，竟向石壁中间疾驰而去，瞬息不见。桓公大惊，管仲却大喜道：“此正臣所制歌词中俞儿是也。是谓北方登山之神，有霸王之主则现。拱揖相迓者，导主公往伐孤竹也；右手抠衣者，示前方右手有深水也。今幸有石壁可守，我且屯军山上，使人探明水势，然后进兵！”遂命人前去探水。桓公见管仲叙说俞儿之事，叹其博学不止。良久之后探水者回报：“下山不过五里，即是卑耳溪，阔而且深，原有竹筏以渡，今被戎主全部拘收过岸。右去水深，绝不可渡，若从左而行，约去三里，水面虽阔而浅，涉之没不及膝！”桓公抚掌叹道：“俞儿之兆，我今信之矣！”燕庄公惊道：“卑耳溪不闻有浅处可涉，此殆神助君侯也！”

    虎儿斑请率本部兵先涉卑耳溪，管仲壮之，乃令军人伐竹做筏，将战车载筏下山。复分兵两路，使王子成父同高黑从右首乘筏而渡，以为正兵；宾须无同虎儿斑从左涉水而渡，以为奇兵。管仲陪同齐桓公及燕庄公统领中军，于后接应，俱于渡溪之后在团子山下会合。齐燕大军奉命行动，早有孤竹国探事小番伏于林中，见满溪俱是竹筏，慌忙报至无棣城中。孤竹君答里呵大惊，即令大将黄花率兵五千，前往拒敌。密卢请为前部，黄花以为其乃屡败之将，恐出征不利，固执不从。答里呵见状，便请密卢带本部人马往守西北团子山，乃齐军东来要路，亦是重任。密卢应诺而去，却怪黄花小觑自己，心中颇为不悦。

    黄花元帅兵到溪口，早遇高黑前队，两下接住厮杀。高黑苦战黄花不过，王子成父赶到，双战黄花，不分胜负。后面齐侯大军俱到，公子开方及竖貂齐上，黄花心慌，弃军而走。五千人马被齐兵掩杀大半，余者尽降。黄花单骑奔至团子山，见兵马如林，却是宾须无等涉水而渡，先据此山。黄花只得弃了马匹，从小路爬山得脱，迎面正见密卢引军到来。于是满含羞愧，上前相见道：“团子山已被齐兵所占，去不得矣。”密卢闻言，只得就马鞭山下屯扎。黄花索讨酒食，密卢只与炒麦一升；又索良马，与之漏蹄。黄花恨归无棣城，来见国君答里呵，请兵报仇。答里呵渐愧道：“恨不听元帅陈兵溪口之策，以至如此。”黄花因恨密卢，乃进言道：“齐侯征伐令支，本与我无涉。只因大王容纳密卢，招致齐侯来攻。为今之计，惟有斩密卢君臣之首，献于齐君，与之讲和，齐、燕及无终联军可不战而退。”

    答里呵不悦道：“密卢乃我邻邦之主，今计穷而来归我，何忍卖之？此事绝不可为。”旁有宰相兀律古进言道：“臣有空城之计，可灭齐燕联军。我孤竹国北有地名旱海，又谓迷谷，乃砂碛之地，更无水草，国人死者大都弃尸于此，白骨相望，人马俱不能存立。若误入迷谷，路曲难认，急不能出。主公可令城中百姓俱都撤出，往山谷避之，然后使降人谍者往告齐侯，只说主公已逃往砂碛。齐燕联军必来追赶，只要进入迷谷，便堕吾计中矣。到时不须厮杀，只过七八日，管取死亡尽绝，皆不得出。”答里呵叹道：“果然妙计，只是忒甚毒辣，倒也罢了，就便照计施行。”遂再与黄花元帅骑兵千人，命去诱敌入谷。

    黄花元帅领计而行，在路上想道：“不如趁此斩密卢之首，出我胸中闷气，并以此取信齐侯。若使成功，主公亦必不加罪。”遂至马鞭山来见密卢，命亲兵报入寨中，只说国君复添兵前来助战。密卢正与齐兵相持，未决胜负，忽闻救兵来到，于是大喜，欣然出营相迎。黄花见密卢亲迎出寨，暗道：“天可怜见，此贼合休！”于是将大砍刀倒拖于背后，纵马上前。密卢见是黄花，略感讶异，暗道：“在人矮檐下，只得暂低头。”正欲强颜欢笑，开口寒暄，却见黄花催动战马，早至面前，一道闪光，背后刀向前挥出。密卢出其不意，即便有通天本事，又怎躲此暗算？啊呀半声，首级已离却脖颈，洒血落地。速买在后面看得清楚，见主公被杀，不由大怒，绰刀上马来斗黄花。两家军兵各助其主，上前邀斗，互有杀伤。速买料不能胜，寻思无终毕竟乃是同族，遂单刀独马，径投虎儿斑营中。虎儿斑正在营前立马观战，见速买冲阵，不知来意，迎面只一箭，速买额头早中，双脚腾空，摔于马下而死。

    可怜密卢及速买！这一对令支国君臣，就此命丧黄沙，皆都死得不明不白。黄花又见虎儿斑射死速买，暗道：“侥幸！此番诈降诱敌之计，就此弄假成真，果然天衣无缝！”于是直奔虎儿斑，将密卢首级高举过顶，叫道：“密卢骗我国主与齐侯为敌，已被某杀之矣！将军请引我往见齐侯，自有话说。”虎儿斑亲眼见他斩杀密卢，自然不疑，于是命黄花下马弃兵，同进大帐来见齐侯、管仲。黄花入帐便即跪倒，禀道：“我主被令支国密卢谎言欺骗，不听末将谏劝，误犯天威，以致损兵折将。今走投无路，已倾国逃去砂碛，孤竹国都只余空城。臣今已斩密卢之首，投于帐下，情愿率本部兵马为向导，追赶国主，以效微劳。”说罢献上密卢首级。桓公即用黄花为前部，引大军直抵无棣，果是空城，益信其言。为斩草除根，遂留燕庄公引本国军马守城，尽发齐军，使高黑为先锋，黄花为向导，连夜追袭。

    大军北行百余里，进入砂碛，天已昏黑。桓公只管催军速进，前面高黑使人来报，忽然失去黄花及其部众踪迹，四处并不见孤竹国兵马。此时夜幕低垂，阴风惨惨，声若鬼哭，军马多有中恶而倒地不起者。管仲忽谓桓公道：“臣久闻北方有旱海，草木不生，水源皆无，便恐是此处也。我中孤竹国诱敌之计矣，大队不可前行。”桓公急教传令收军，但狂风吹砂，尽掩车痕，已失来时路径。复命点火把，但遇风即灭，吹之不燃。管仲下令军士鸣金聚众，一面保着桓公，带转马头急走。众将闻听金鼓之声，渐渐追随而至，屯扎一处；命计点军马，呼兄唤弟，则见七断八续，损折三成以上。时为隆冬，毒蛇闭蛰不出，尚是万幸。

    好不容易挨过夜晚，旭日东升。管仲见山谷险恶，急教哨马四出寻路，直寻到日色偏西，全无出路，且哨探亦只有半数回来，半数无踪。桓公眼见众军嘴唇干裂，自己也是喉中冒烟，不由嘿然无语，心下早已著忙。管仲登高远望，放眼尽是砂碛秃山，渺无边际；又见战马因无水草，皆都骚动，且昂首长嘶，皆冲左前方向。夷吾心中一动，于是大喜，乃奔下高阜，来见桓公道：“臣闻老马识途，是其本能。无终与山戎连界，其战马多从漠北而来，大都曾经过此谷。主公可将虎儿斑唤来，命择其军中老马数匹，纵其任行，大军继后随之，或可得归路，亦未可知。”齐桓公彷徨无计，只得依其言语，命虎儿斑于军中取老马数匹，纵之先行，大军远远相随，不得呼喝惊忧。于是委委曲曲，复行一夜，至晓果然走出谷口。

    再说黄花元帅引齐将高黑先行，径走阳山一路，催趱兼程，半日便出迷谷。高黑见黄花跑得飞快，很快裹入风沙不见身影，不由心疑。乃勒马止兵，一面派哨马往来路报信，一面就地扎住，等待后军。便在此时，天色昏黑，阴风大起，人马哈气成冰，皆都瑟索一处，动弹不得。挨至入夜，忽闻有号角声自狂风暴沙中传来，转瞬间一支人马杀来，为首者正是孤竹大将黄花。此时齐军早已被冻至半死，又蹲坐久了，哪里挣扎得起？便如涸泽而渔，皆被孤竹军以绳索串执，包括大将高黑，擒见孤竹国主答里呵。黄花拜见国主，眉飞色舞报说道：“臣引军到马鞭山时，密卢及速买君臣已兵败被杀。臣因此故作惊惧，巧用诈降之计，诱齐侯大军陷于旱海，并擒得齐将高黑在此，听凭主公发落。”答里呵便问高黑道：“你主进入旱海，有死无生。汝若投降，吾当重用。”高黑大骂道：“吾主自有神祐，屡遇大险不死，岂能中你阴谋？某死则死耳，绝不降你胡狄！”黄花恐其说出自己袭杀密卢真相，此时便佯作大怒，拔剑上前，亲斩高黑之首。高黑部下二百余骑无一肯降，皆被黄花坑杀。

    答里呵点头叹息道：“我闻中原多忠义之士，今日果见之也。”下令来日收拾甲仗重回京都，驱逐燕兵，复夺无棣城。一夜无话，次晨回兵，只一日便还旧都城下。燕庄公闻报答里呵回兵，不由大吃一惊，以为齐军被孤竹国全歼，心中栗六不安；又因自己兵少城空，明知不能固守，于是令人放火烧城，乘乱杀出，退回团子山下寨。答里呵正行之间，远远望见火光烛天，急驱人马回城救火，不及追赶燕兵。孤竹国人闻说燕国兵退，亦都从山谷中奔出，回转家园。正逢齐桓公大军行出迷谷，一路看见百姓扶老携幼回城，管仲见状笑道：“我有计矣。”正是：老马识途出旱海，正好趁机夺敌城！欲知其计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灭孤竹夷吾绝左衽 图救卫许穆写情诗

    诗云：救患如同解倒悬，提兵那可复迁延？从来霸事逊王事，功利偏居道义先！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孤竹国主逐去燕兵，百姓纷纷回城，路上正遇齐军脱离旱海。管仲见孤竹百姓拖儿带女，络绎不绝，遂向齐桓公笑道：“臣有计破贼夺城矣。”乃唤过虎儿斑，使其选北地心腹军士数十人，脱下戎甲，换作百姓打扮，随众人混入城中，只待夜半举火为号，里应外合夺城。虎儿斑领命而去，管仲遂说如此用计，桓公大喜，便命照计行事。管仲乃发军令，兵分四路而进。使竖貂攻打南门，连挚攻打西门，公子开方攻打东门，只留北门不打；却教王子成父与隰朋各带精兵，埋伏于北门之外两翼，只等答里呵出城，截住擒杀。分拨已毕，管仲与齐桓公自领中军，离城十里下寨，坐等各路军马捷报。

    便说答里呵率军入城，一边命军士救灭城中之火，一面招回百姓，复其旧业。乃治酒犒赏众将，专敬国相兀律古与元帅黄花，将二人请至上座，赞道：“若非国师妙计，元帅奋勇，怎得齐与无终全军覆没，燕军望风而逃？存国复延祚大功，非同小可。今日二公需开怀痛饮，来日整顿兵马，平灭燕侯，则我高枕无忧矣。”二人逊谢，众臣齐都举杯祝贺。正欢饮间，忽闻城外三面鼓声震天，号角长鸣。答里呵惊问：“此又是何处兵马？”话犹未了，三门守军陆续来报：“齐兵已到，将南、西、东三面城门围住，正欲攻打。”答里呵一时愣住，便问黄花道：“卿不是已将齐兵引入旱海耶？此处又何来齐军！”黄花奏道：“此必是燕侯冒充齐军，虚张声势，待某去看！”于是急援兵贯甲而出，驱率军民登城守望。未料刚刚登城，城中四五处火起，虎儿斑率其数十部下已至南门，将城门砍开，放竖貂军马入来。

    黄花在火光中陡见虎儿斑，惊叫道：“齐兵怎生走出迷谷？必有神人相助！”知事不济，急下城回至王宫，保着答里呵上马。闻说北门无兵，乃纵马出离北门，一路招集部众狂奔。行出二十余里，回头见无敌兵追来，这才勒马，放缓脚步。便在此时，忽听喊杀声起，又见火把陡盛，左前方一支军到，正是王子成父，叫道：“休要走了答里呵！”孤竹国君臣大骇，急向右首逃奔，又见火光如龙，迎面杀至，却是齐上大夫隰朋，口中喝道：“杀死黄花，为令支国主报仇！”答里呵与黄花正要回马，背后鼓声如雷，又有三路军马杀来，原来是开方、竖貂、虎儿斑夺得无棣城池，亦各统兵追来。当下五路兵马将孤竹国君臣裹住，密不透风，黄花左冲右突不出，力尽被杀；答里呵为王子成父所获，兀律古死于乱兵之中。

    战至天明，孤竹国全军尽没，半数被杀，余者皆降。五位上将各统本部军马，押解俘虏入城，来见管仲交令。桓公历数答里呵助恶之罪，命斩其首，祭奠高黑亡魂，然后悬于北门。此时天光大亮，燕庄公闻齐侯得胜，亦自团子山率部来会。桓公乃大聚诸将，对燕庄公说道：“寡人赴君之急，跋涉千里，幸而成功，令支、孤竹二国皆都殄灭。北陲僻远，若更立夷种，必然复叛，公宜勉修召公之业，贡献于周，长为北藩，则所益二国之地，皆为公所有。”燕伯谦让再三，桓公不从，乃不敢辞。又以无终国助战之功，以小泉山下之田畀之，虎儿斑拜谢先归。齐桓公乃再渡卑耳之溪，凯旋班师，回思令支一路行军之险，亦不觉后怕。

    鲍叔牙闻说大军凯旋，远出葵兹关来迎，齐桓公抚慰其饷馈不乏之功，复请燕伯设戍葵兹关，遂将齐兵撤回。燕庄公相送桓公出境，恋恋不舍，不觉送入齐界五十余里，这才醒觉。齐桓公遂道：“依周天子旧制，诸侯相送，不出境外。今燕伯越境相送，寡人不可无礼。”乃相约以燕伯所踏足齐土五十里割让燕国。燕伯苦辞，再次不允，只得受地而还，后在与齐桓公分手之处筑城，名曰燕留，言留齐侯之德于燕也。燕国自此往西北增地五百里，又向东增地五十余里，便为北方大国。诸侯因齐桓公救燕，又不贪其地，皆都交口称赞，莫不畏威感德。桓公还至鲁济，鲁庄公迎劳于水次，设飨称贺。桓公以庄公亲厚，特分二戎卤获之半，以赠鲁国。庄公因未出兵随征，深感不劳而获，过意不去，但又不敢坚辞齐桓公之赐，因知管仲采邑名曰小谷，在鲁国界首，乃大发丁夫代为其筑城，以取悦管夷吾。

    列位看官！若说齐桓公此次远征山戎、孤竹，其对华夏文明及炎黄民族贡献之巨，则绝非一场战役，平灭二国如此简单，实是蓄谋已久，而造就存亡延续之功。何以言之？且听说话人剖析便知。自春秋初年，华夏民族其实已到危险时刻，因周边蛮、夷、戎、狄，皆已纷纷兴起，并渐渐壮大，且都虎视眈眈，欲侵中国。而周天子及诸侯皆都懵然不觉，只有齐桓公及管仲明察时局，并抢先动手，止住一场巨大民族灾难。其实周边少数民族，是与华夏同源，只不过未曾遵从周礼而已。所谓华夏文明，向来不喜扩张，而主张以夏化夷。所谓华者，本意为花，故曰美丽服饰，高雅文章与灿烂文化，超凡脱俗，是谓与蛮夷本质区别也。

    便说在东周之初，蛮夷乃沮向化之心，并乘春秋乱世屡次侵入中原，严重威胁华夏民族安全。西周覆灭，便是西北犬戎民族作祟。其后秦国压制犬戎，山戎民族又起，其势更猛。据说山戎便就是后来东胡、鲜卑族祖先，本为渔猎民族，身体彪悍，远为华夏民族不及。因其强大凶悍，诸夏北部燕、邢、曹、齐、鲁等国均都深受其苦，穷于应付，无力出击。若不除之，任其壮大，不仅天下难得安宁，华夏文明可能因此断绝，亦非危言耸听。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都灭亡于比其更为落后部族，且都亡于中国春秋战国时代。就此全球性城邦文明毁灭之际，唯独中华文明逃过一劫，只为有齐桓公攘夷也。

    《诗》云：“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但异族侵我华夏，却是中原诸侯共敌，必须团结同御。当山戎大举侵入燕国，燕庄公抵挡不住，因周天子无能领导诸侯，便只有向齐桓公哭诉求救。却是为何？原来燕国先祖召公奭，齐国先祖姜太公，鲁国先祖周公旦，都是辅佐周王室灭商重臣，且交情深厚，乃为世交。又燕国乃是周室宗亲，齐桓公既曰尊王攘夷，则非前去救援不可。上古时代，河北区域乃是千里黄泛区，除西侧燕、邢、卫三国，余者皆都人迹罕至。故曰仗义救燕虽是正道，也是畏途，齐桓公虽去，别国皆都不从。鲁侯并道：“师行数千里，入蛮夷之地，必不反矣。”可见齐桓公此去伐戎，其实凶多吉少。

    山戎不备，一战而逃，先奔孤竹，再逃大夏，今并州晋阳及汾、绛等州是也。齐桓公穷追不舍，翻过太行山时战车难行，只得束马悬车，可谓艰险之极。再次战胜回程，复在西北流沙之中迷失方向，若非老马识途，齐军休矣。又因缺水，若非隰朋掘蚁得泉，复又渴死。至此山戎族彻底灭亡，余部逃到辽西，转为游牧民族，便是东胡，直到三百年后才恢复元气。几匹老马，一窝蚂蚁，亦就此拯救燕齐，改变历史，使华夏文明得以延续。不但如此，且将山戎民族游戏秋千，特产冬葱及戎菽带回中原。《尔雅·释草》云：“戎叔，谓之荏菽。”郭璞注曰：“戎菽，即胡豆也。”如今另有俗称，是谓蚕豆。齐征山戎之战，在中国古代战争史上，也是大不寻常。此战而后，中原势力方始延伸到滦河域流甚至辽西地区，并使燕国成为该区域实际控制者，山戎族群则向外迁徙，进入茫茫草原，逐渐发展成为匈奴人。

    据《史记》所说，齐桓公是为救燕，遂伐山戎，至于孤竹而还。其实早在此数年之前，《管子》一书中便载齐桓公便说：“今寡人欲北举事孤竹、离枝。”是因在桓公少时，孤竹国便曾越过燕国、山戎掠夺齐国，故对此耿耿于怀，早欲报仇雪恨。齐桓公为伐山戎、孤竹，且于数年间备足五事，皆记之于史。其一，是为北征大力准备粮秣。据《管子》记载，齐桓公曾向国内富户多次征粮，为三军准备半年粮草；在北征之时，再次征集粮食。据此推断，大有一举平灭山戎及孤竹架势，已做好千里追击准备。其二，命民众储备三年以上食粮，这才决定出征。如此即便远征在外，也不担心国内发生灾荒动乱。其三，是为国内诸侯招募兵勇。如此齐国治下各地城邑军队充足，可以随时征调，以备在战争扩大或不利时保证兵员补充。其四，是制定法律，依法治国。又依法治军，赏罚分明，保证令行禁止，战之必胜。其五，严防外患，先除南顾之忧。北征之初，齐桓公问及越人之患，管仲便以建沼池，造大船，鼓励齐民游水为手段，做好准备。齐军北伐期间越人果至，被齐人打败。故说齐桓公北伐山戎及孤竹，先聚草屯粮，又招兵实边，再严明军律，更南防吴越，实是蓄谋已久。

    按下齐国，复说卫国。周惠王八年，五月癸丑日，卫惠公去世，公子赤继位，是为卫懿公。因懿公生于王侯之家，自幼生活安逸，对民间疾苦一无所知，故在继位之后，终日只知奢侈淫乐，臣民皆都心怀怨恨。又爱养鹤，乐此不疲。在宫廷定昌、朝歌西北鹤岭、东南鹤城等处大养其鹤，并皆封官，各有品位俸禄。上等之鹤竟食大夫俸禄，较次者食士禄。外出游玩必带鹤载于车前，号称鹤将军。十一年，齐桓公奉周天子之命伐卫，因其曾参与王子颓之乱也。卫国不敌齐军，懿公贡献珠宝货物贿赂齐国，并请罪于周，齐军方才退兵。

    按下卫国，复说莒国。莒国乃属嬴姓子爵，商朝时初封于计，传说是少昊之后，伯益后裔，有徐氏、郯氏、莒氏等族。周武王克商之后，封兹舆其于莒，东临沭河，西傍柳青河，称为纪公；自纪公以下，皆为己姓，故《左传》中将莒女称为戴己、声己。莒国历史远较齐国为久，在殷商朝时称为姑幕，春秋时期方改称为莒。春秋时疆域东起黄海，西至沂水，南达今江苏赣榆，北至今昌邑县境，拥有大小城邑三十多个。西疆与鲁国接壤，西北与州国、纪国接壤，乃东方第三大国，仅次于齐、鲁。州国在春秋初期便被齐国所灭，纪国后来亦被齐国吞并。齐桓公尊王攘夷，而莒乃东夷古国，是其所攘对象，故此齐国所主会盟，莒国都不得参加。周惠王十四年，齐国便以拒不参加会盟为由攻伐莒国，由此莒国势衰。

    说话人在前文书中说过，齐桓公当初尚为公子时，曾到莒国避难。及返回齐国夺得君主之位，却似不念旧德，不久便向南方扩张。纪、杞二国首遭侵略，《荀子》亦见诈邾伐莒之文。莒国于是北避齐锋，转向西、南两方，始与鲁国、鄫国纠葛。当时东夷诸国贵族与国君，若因政变在本国无法立足，都喜投奔莒国。齐公子小白居莒之时，来此避难者还有谭君、鲁庆父。因鲁国人赂莒交出庆父，又食言不送贿款，鲁、莒二国因此数次发生战争，莒国终被打败。鲁庄公恐莒国报复，由是在城诸及防城驻军布防，今山东费县是也。

    自鲁隐公二年后，《春秋》经传始见莒国事迹，莒侯传三十世后为楚简王所灭，其后归于齐国，最终一统于秦。汉朝时始置莒县，又分封为城阳国。故城西北角在今前城子后村南，西墙到南关村消气岭东；东南角湮没已久，无从查考；东墙所经至傅家洼以西，地名城子；北墙至县化肥厂前。故城范围内时常发现大量商、周时期陶片，齐法化、刀币也时有发现。莒国自周初始封兹舆期，至春秋鲁隐公元年间史文空缺，《史记》中亦未立《莒世家》。于是此段三百年间历史成为谜案，若无考古发现，后人永远无法猜测。自春秋初期以后又近三百年，莒国发生诸多大事，并与齐、鲁两大邻国时相交恶，说明夷夏之斗争在东方仍在继续进行。此时杞国东迁，国土东起诸城，西至安丘，正好横亘于莒国北部。又杞本夏族，遭到齐鲁鄙视，故此莒国欲扩其地，于是南灭向国，复向北蚕食，占领杞国一邑。

    周惠王十五年，鲁庄公姬同逝世，在位三十二年。庄公有三个兄弟，分别乃是庆父、叔牙、季友。庆父专横，拉拢叔牙为党，一直蓄谋争夺君位，并与庄公夫人哀姜私通。因哀姜无子，庄公死前又未指定继嗣，故此造成叔侄争立。叔牙因受庆父重贿，主张拥立庆父，并欲说服季友。未料四弟季友却力主立鲁庄公庶子姬般，乃于酒中下毒，将叔牙杀害，于是姬般继位。庆父甚不甘心，便与哀姜密谋，欲暗杀姬般。哀姜知道内宫有养马人牧荦，鲁莽有力，因曾受庄公责罚怀恨在心，遂以重金收买唆使牧荦，乘姬般在城外守茔时将其扼杀，报说是被毒蛇咬死。庆父知道国内卿士大夫不服自己，乃立哀姜妹叔姜所生公子姬启，是为鲁闵公。庆父仗恃拥立之功，更加肆无忌惮，不但自由出入宫帏，与哀姜打得火热，并且野心愈炽，时刻意图夺位。鲁闵公二年，哀姜复指使力士齮杀闵公，欲立庆父。

    当闵公姬启被杀之时，季友领庄公庶子姬申趁乱逃出，到陈国借兵报仇，并发檄文至曲阜，声讨庆父连弑二君大罪，号召卿士大夫及国人杀死庆父，拥立姬申。国人见到檄文，皆都响应，纷纷持兵入宫。庆父大惧，急率数十仆从逃亡莒国；哀姜也不敢在宫中多呆，则率心腹侍者宫女逃往邾国。于是季友复保公子姬申还鲁，立为国君，是为鲁僖公。

    姬申得立，复发国书与莒、邾二国，通缉庆父及哀姜。莒侯不欲归还庆父，季友复以重金贿之；莒侯遂派士兵押解庆父，遣送归鲁。庆父知道此去必然无幸，回首忽见从弟仲孙何忌，名奚斯，字子鱼，便突生幻想，叫道：“奚斯，忍看你兄被人诛杀乎？何不前往曲阜，见你四兄季友，为我求情！”公子鱼应诺，便带仆从先乘车而往，请莒国军士押车在后缓行。不则半日，公子鱼单骑驰还，人虽未至，哭声已闻。庆父听到哭声，长叹一声说道：“奚斯哭泣而来，我命休矣！”由是自知罪孽深重，必是鲁人不恕，便将咽喉对准押送军士手中戈矛，猛地一撞，就此自杀。齐国大夫仲孙湫早在公子般死时，曾到鲁国吊唁，回国后对齐桓公叹道：“不去庆父，鲁难未已。”果然一语成谶，并成典故，千年流传。按下庆父，复说哀姜。邾侯虽然接到鲁侯国书，但因思哀姜乃是齐襄公之女，不敢得罪齐桓公，遂将哀姜送至齐国。鲁国闻之，又投国书至齐。齐桓公素以忠君守礼自居，见书中所叙哀姜通叔弑君之举，令自己大失脸面，如何忍得？盛怒之下，命将哀姜杀死，函其尸首至鲁。

    鲁僖公见庆父及哀姜既死，遂拜季友为上相。季友奏请立庆父、叔牙之后，僖公从之，乃以公孙敖继庆父之后，食采于成，是为孟孙氏。庆父字仲，后人以字为氏，本曰仲孙，因讳庆父之恶，便改为孟孙。以公孙兹继叔牙之后，是为叔孙氏，食采于郈。季友食采于费，加封以汶阳之田，是为季孙氏。于是季、孟、叔三家鼎足而立，并执鲁政；因皆为桓公之孙，故又谓之三桓。鲁国之乱，至此结束。便在此时，周惠王十六年，曹僖公夷卒，子曹班嗣位，是为曹昭公。次年赤狄攻邢，曹昭公乃应齐桓公之召，与齐、宋之师救邢，赤狄败走。邢侯因惧赤狄复来，遂迁都于夷仪，今山东聊城西南是也。赤狄亦作赤翟，狄人分支，或说因尚赤衣而得名。主要分布于今山西长治一带，与晋人杂居，有潞氏、皋落氏、留吁氏、甲氏、铎辰氏、廧咎如氏六族。因屡受晋国军力压迫，故而东下太行伐邢，被齐桓公所败。晋国原来本止一军，晋献公姬诡诸欲谋争霸中原，于是增为二军，自率上军，太子申生率领下军。扩军之后，连灭耿（山西河津）、霍（霍州）、魏（芮城）三国。乃将霍地纳为公室所有，任命赵夙为耿大夫，毕万为魏大夫，赵、魏二氏此后渐为晋国豪族。

    便说赤狄国主瞍瞒，因侵犯邢邦失利于齐军，于是又移兵伐卫。此时卫懿公在位九年，只以养鹤为务，不恤国政。大夫石祁子与宁速同秉国政，屡次进谏，懿公俱都不听。公子毁乃惠公庶兄，懿公伯父，知卫国如此下去必亡，于是借故至齐，请求留住临临淄。齐桓公早闻公子毁贤德之名，便妻以宗女，竟留在齐国为官。卫国文武众臣及诸大夫闻说公子毁出奔，无不怨恨懿公。当赤狄大军来时，斥候报入卫都，懿公大惊，即时敛兵授甲，为战守御敌之计。百姓皆都逃避村野，不肯即戎应征，懿公便使司徒拘执而来，问逃避兵役之故。百姓皆曰：“主公有鹤大夫及鹤将军，足以御狄，安用我等？”懿公便问众臣道：“寡人愿散鹤以从民意，可乎？”石祁子奏道：“当亟行之，犹恐其迟。”于是纵鹤，百姓稍稍复集。

    狄兵杀至荥泽，顷刻三报。懿公叹道：“孤不亲行，恐国人不肯效力。”乃解身上玉玦赠与石祁子，使其代理国政；又将自己所用弓矢付与宁速，使其专力守御国都。并与二人决别道：“国中之事全委二卿，寡人如不胜赤狄，必不能归也。”二大夫闻言，皆都垂泪。卫懿公乃大集车徒，使大夫渠孔为将，于伯副之，黄夷为先锋，孔婴齐为后队，浩浩荡荡，离京出征。一路上军人口出怨言，渠孔皆以严法惩之，于是众心益离，纷纷逃散。行近荥泽，与敌军相遇，对阵交锋。卫兵无心交战，见敌势凶猛，尽弃车仗而逃，懿公被围数重。须臾各处哨马来报，卫军前后队俱败，黄夷战死，孔婴齐自刎而亡，于伯中箭坠车，被马踏如泥。元帅渠孔见身周卫队不满百人，知道无力救懿公出围，乃于车上向阵内遥拜道：“主公养鹤九年，致人心离散，军士皆不肯效命，臣亦无能为力矣。没有奈何，只得先君而去，以免亲见我主受辱！”于是横剑颈上，只用力一勒，便即死去。其后未过片时，卫懿公亦受伤坠车，被狄人砍为肉泥。卫人全军覆没，早有败兵报回朝歌。宁速与石祁子商议，乃保公子申弃城东走，太史华龙滑装载典籍从之。赤狄兵马乘胜直入朝歌，劫掠一空，放火烧城以归。

    石祁子与宁速保公子申至于漕邑（今河南省滑县），点查随行男女部众，仅得七百二十人。二大夫议道：“朝歌已毁，不能复还，只得在此建都，无奈遗民太少！”乃于共、滕二邑难民之中十抽其三，共得四千余人，连朝歌遗民凑成五千之数，即于漕邑创立庐舍，扶立公子申为君，是为戴公。时有公子申之妹，当初被卫惠公嫁与许穆公为妻，称许穆夫人，闻说故国被赤狄荼炭，又悲又急，毅然驱车来到漕邑共赴国难，助弟戴公自救，重建家园。因与石祁子及宁速议道：“赤狄恐我复国报仇，必然复来，以斩草除根。卫国前助王子颓作乱，周天子必不顾我；能救卫者，惟齐国矣。”乃亲撰一诗，名曰《载驰》道：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

    视尔不臧，我思不閟。陟彼阿丘，言采其蝱。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写毕，复请弟戴公修书一通，遣使前往齐都临淄，来向齐桓公求救。齐桓公看罢一诗一书，复向来使问明卫国所遭荼毒惨状，不由大发悲悯，对仲父管夷吾道：“卫之亡国，是因懿公无道，自寻死路。然今有女若此，又是我姻亲之国，不可不存其祚。”遂派卫姬所生公子无亏为将，率战车三百乘，甲士三千名，去助卫戴公兄妹。无亏奉命，即率军马出发，随军携带牛、羊、猪、鸡、狗各三百头，搭建房屋所用砖瓦木料，并赠卫戴公车马驷驾、锦帛三十匹及祭服五套。前往守卫漕邑，并助舅父姨母修筑城墙、重建家园。赤狄闻说齐国助卫复国，果然不敢来攻，卫国危机就此度过。然而戴公迭经磨难，终于病倒，不久便即离世。卫大夫宁速遂往齐国，请立时在齐国避难之公子毁为君。齐桓公慨然允之，亲自率军将公子毁护送到漕邑，并召诸侯集会，当众拥立公子毁为君，史曰卫文公。

    明年春正月，卫侯改元更号，是为文公元年。因顾举国兵力，才有战车三十乘，宫宇草创，只得暂时寄居民间，光景甚是荒凉。文公不以为忧，乃布衣帛冠，蔬食菜羹，早起夜息，抚安百姓，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国人甚称其贤。又亲自下田力耕，扶犁劳作，更与五千子民同甘共苦，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于是百姓无不拥戴，短短一年之内，卫国实力复举，兵车复逾三百乘。国人爱戴其君文公，乃作诗赞道：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桑。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然允臧。

    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渊，騋牝三千。

    齐桓公也对卫文公所作所为满意非常，遂将齐地楚丘割让给卫国，并率领诸侯在此修建大城，作为卫国新都。于是将公子无亏撤回齐国，留给卫国战车三百乘，甲士三千，协戍漕邑，以防狄患。此时许穆夫人已经归还许国，闻此感动之情无以复加，乃写《木瓜》诗，寄与齐桓公，以感念其对卫国存亡续绝大恩。其诗乃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齐桓公见此诗重重叠叠，缠绵悱恻，读来不禁肉麻鼻酸，浮想联翩。正是：情真意切更难堪，今生无缘结丝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借虞途晋公灭二国 盟召陵屈完挫七侯

    诗云：楚王南海目无周，仲父当年善运筹。不用寸兵成款约，千秋伯业诵齐侯！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齐桓公于数年之内，立僖公以存鲁，城夷仪以存邢，城楚邱以存卫，是谓“存三亡国”之功。有此三大功劳，所以终成霸业，是为春秋五霸之首。便在此时，秦成公在位四年逝世，弟任好即位，是为穆公。秦穆公非常重视人才，其任内获得百里奚、蹇叔、由余、丕豹、公孙支等贤臣辅佐，渐为西方诸侯之伯，称霸西戎。此时在东海瀛州诸岛，传说天照大神后裔神武天皇开始建国，国依族名，号称大和。神武由此成为史上首代天皇，其在《日本书纪》中被称作神日本磐余彦，故亦被视为日本开国之祖。

    公元前660年，乃是晋献公在位十七年，派公子申生为将，引军讨伐东山。里克进谏道：“太子乃国之储君，主奉献祭祀宗庙社稷，早晚定省，服侍君王饮食者，故曰冢子。国君出行之时，太子就应留守，若有人代为留守，就应随从。则随从名曰抚军，留守是谓监国，此古制也。至若率师出征，须有专主征伐之将，方能胜任。发号施令，是国君与正卿职责，皆非太子份内之事。军队天职在于服从将军命令，若太子一意秉从君命，则失威严；如独持军令，又对君王不孝，故嗣子不能统军。太子统军，失其份内，又无威信，岂能胜敌？”晋献公道：“我有数子，尚未定继嗣太子，卿休以太子以称申生也。”里克默然而退，见太子申生，以献公之语告之。申生惊问道：“我将被废耶？”里克劝慰道：“殿下努力侍君可也！国有二军，主公以下军专委殿下，只恐不能胜任其职，何忧被废？惟恐不孝，何忧不能嗣位？严以律己，不委过于人，必能免于危难耳。”于是申生点兵出征，平灭东山国以归。

    十九年，晋献公将欲南下伐虢，以占据崤函战略要地。因征虢国需要穿越虞国境内，晋献公便派大夫荀息为使，往虞国请求假道伐虢。荀息奏道：“臣闻虞、虢乃为姻亲之国，向为唇齿相依，守望相助。但虞侯贪财好利，臣请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以赂之，而求假道，必可得也。”献公闻言不舍，说道：“垂棘之璧，是吾先君之宝；屈产之乘，寡人亲乘之骏。若虞侯受吾宝璧良马，而不肯假道于我，则将奈何？”荀息笑道：“不然。彼若不肯假道，则必不敢受我重礼。若肯假我道，便以伐虢得胜之军凯旋时顺手灭虞，有何不可？则宝璧良马，是犹取之内府而藏之外府，替我保管数岁而已。君奚患焉？”献公大悟，于是欣然许之。荀息乃出使虞国，以屈产之乘为庭实，而加以垂棘之璧，请求假道伐虢。虞公喜其重贿，将欲许之，大夫宫之奇出班苦谏道：“主公不可许其假道！虞之与虢，若车之有辅，相依之势是也。先人有言：‘唇竭而齿寒。’夫虢之不亡恃虞，虞之不亡亦恃虢也。若假之道，则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奈何允其假道以伐我唇齿也？”虞公不听，竟允以假道伐虢。

    晋献公便发大军，使里克、荀息为将，借路虞国伐虢。虞公不但践约让行，并且派出军队，主动甘为晋军向导。晋军在虞军积极配合下，进展顺利，很快攻占虢国下阳，一举控制虢、虞之间战略要地，留军驻扎，主力班师。通过此战，荀息已彻底摸清虢、虞两国虚实，因此回报献公，为下步灭国行动创造条件，充分预备。是年犬戎攻虢，虢公败于桑田，国力更弱；且因虞公背盟反目，其势更孤。时隔三年，晋国粮秣充足，兵强马壮。献公知道灭国时机已至，再次派荀息为使，向虞国提出借道伐虢要求。虞公复欣然从之，大夫宫之奇再次谏道：“晋不可启，寇不可玩；虢虞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臣恐此番晋军还师之时，便是灭我虞国之时也！”虞公怒道：“你只道虞虢辅车相依，却不知虞与晋乃为同姓宗亲耶？寡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信也；晋国借道伐虢，必有以报我，义也。卿其勿言！”

    宫之奇见主公昏庸至此，便知虞国灭亡近在旦夕，于是叹息而出，还至家中，当夜便收拾车马行李，趁次晨城门初开之时，率领族人逃离虞国。荀息于是还国，禀报虞公不听宫之奇劝谏，答应借道之事。晋献公大喜，乃亲自统军伐虢，兵临虢都上阳，团团围困。虢国弱小无援，上阳城数月后即为晋军所破。虢公丑率家眷突围，出奔京师洛阳，就此灭国。

    晋军凯旋回师，行经虞地驻扎，声言暂住休整。虞公任其自为，不加丝毫防备。晋献公见此，即对里克、荀息二人叹道：“未料世间竟有如此利令智昏之徒！此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者。”即命连夜起营，对虞国发动突然袭击，生俘虞公。由是虞国灭除，荀息直入其后宫，牵良马捧玉璧以出，归还献公。晋献公接过玉璧，翻身上马，扬鞭大笑道：“璧则犹是物归原主，只是寡人宝马，年齿薄长矣哉！”假途灭虢，遂成典故，亦为兵法经典。

    且说晋侯班师还都，骊姬迎入内宫，见献公面现苍老之色，忽勾起心事，便思后计。见申生太子之位渐固，且手握重兵，便暗中使情夫优施等人诽谤太子，欲使己子奚齐夺嗣。如此月余，自冬至春，直待后花园中百花盛开，献公并无废立之意。这一日，献公命摆酒东阁，与骊姬饮酒赏春。夫妻二人坐于高阁之上，宫女内侍环立伺候，放眼下望，正好纵览花园全景，见满园春色，不由心怀大畅。骊姬见那花木间蜂蝶乱舞，忽生一计，乃借口如厕，将席间半瓶蜜浆涂在发髻之上，又暗遣侍女前往东宫，便说献公欲要游春，请太子申生到花园伺候陪同，并问国事。将侍女打发去后，自己复回至席间，与献公谈笑风生。

    酒至半酣，骊姬估计太子将至，遂起身嫣然一笑，对献公说道：“妾见下面园中百花盛开，心中喜爱，请主公允妾下楼至园，摘几枝花束上来，以装点席间春色，未知可否？”献公微笑点头，任其下楼。骊姬下阁来至花园，果然计算精确，太子申生急步而至，与后母正在花间小径上相遇。申生不见父亲，恐引人误会，转身欲走，骊姬急叫道：“太子休走！你看这许多蜜蜂，不知因何都飞向我头上，想是要蜇我。此处别无他人，太子且替我轰赶一回罢。”原来那骊姬头上遍抹蜂蜜，故此引得蜂蝶围绕飞舞。申生虽处嫌疑之地，但恐后母被蜜蜂蜇伤，亦只得举起衣袖，绕着后母左右拍打。骊姬却作趋避之状，时作尖叫。

    晋献公正在楼上独酌，忽闻园中惊叫，便起身扶栏，往下观望。醉眼迷离之间，却见骊姬与太子二人一逃一追，认为太子欲要效仿自己当年薄行，勾搭后母，顿时大怒。于是命令内侍下楼，擒执太子，绑到宫门之外开刀问斩。申生被执，知道已中骊姬毒计，也不分辨，随刀手来至宫外，引劲受刑。当时正是大夫里克在朝房值日，见状不由大惊，急叫：“刀下留人！”上前问明缘由，便纠合正在朝班中几个大臣，叩宫而进，来见献公，求问因何要斩太子。晋献公怒气不息，说道：“此逆子竟敢在寡人眼前公然调戏后母，岂可容留！”

    里克抬眼看到骊姬面呈得意之色，而非被辱后大怒情状，又见尚有十数个蜜蜂绕颈而舞，已明其中奥秘，遂从容奏道：“太子大孝，举国谁人不知？且此是在内宫之中，其便有天胆，又未吃醉，何敢调戏国母？主公请看，如今正是盛春季节，园中蜂蝶聚集；尚有十数只，兀自绕国母身遭飞舞。此必是国母曾以蜜水梳发，故引来蜜蜂，太子偶然游园遇见，因恐蜂刺伤母，以衣袖驱之。主公自远处观之不清，反以孝作逆，岂不冤枉太子？”骊姬闻罢此言，不由变色，暗道：“此不死老贼，如此了得！怎地他不在现场，却如同亲见一般？”献公寻思半晌，亦感有理，便命释放申生，但令其速回曲沃，不奉召命不许回京。

    转眼之间，春去夏至，又夏去冬来。骊姬又思一计，作一假诏，命情夫优施偷出玺印盖上，遣心腹人送往曲沃，诈骗太子申生。诏书上说献公夜来梦见太子之母齐姜，勾起怀思，便令太子在曲沃祭祀亡母，并将祭祀胙肉送入晋都，献给父亲享食。太子申生至孝，不知是计，于是便在曲沃设祭，以祀母亲齐姜。祭祀礼毕，果遣专使将胙肉送京，献给父亲晋献公。使者入都进宫，因闻献公外出打猎未回，遂将胙肉放在宫中，嘱令内侍代为奉献。因外使进京不许停留，便即转回曲沃复命。待申生使者走后，骊姬便暗中派人在胙肉中放入毒药，然后交付庖厨。是夜献公打猎回来，厨师将胙肉烹制完备，奉给国君。晋献公闻说是太子自曲沃遗使专程送来，不由大悦，便待要吃。骊姬当时侍宴，忽从旁谏止道：“此肉自外地而来，主公当慎食，应先试之以犬。”便命牵狗以入，将胙肉饲之。那狗食后不久，忽倒地惨叫，瞬息便死。献公大惊，犹然不信有毒，又给宫中厮役尝食，结果厮役亦死。

    骊姬见状，故作大惊，当即哭道：“此肉是太子日间遣使送来，除庖人之外，并无人擅动。疱人绝无此胆，则太子因何这般残忍，欲害生父！则妾知之，此非欲弑父，是欲害妾与奚齐也。既太子不能见容，望主公许我母子避往别国，或赐自杀，以止太子继续为恶，连累主公。早先主公欲废太子之时，我还反对；如今方知，妾身错矣！”献公闻言懊恼，当夜不食，兀自半信半疑，召里克入宫，详问太子近期在曲沃举止。里克小心奏对，套问出此中原因，还家后急修书一封，使仆人飞马前往曲沃，将胙肉中有毒之事告知太子。申生览书大惊，议于师傅杜原款。太傅说道：“此必又是骊姬毒计，我当入都求见主公，与太子辩明冤枉。”于是命备车马，连夜入京。未料那骊姬极有智计，早就防备太子入京辩冤，使“二五”收买刺客候于半路；见杜原款飞车而来，便即杀之，弃尸道旁。那驾车御者却甚机灵，趁夜逃入深林，复辗转回到曲沃，回报太子。申生闻报大哭一场，说道：“我若不死，骊姬终不肯罢休，必祸及夷吾、重耳。罢也！不如自死，遂其所愿。”便拔出佩剑，横担脖颈。

    御者大惊，急跪请道：“施放毒药者乃是骊姬，杀太傅者亦必是其同党指使，此事一查便知。太子何不率兵进京见驾，将此中缘由说明？”申生泣道：“我父老迈，若失骊姬，必然睡眠不安，饮食不甘。即使我能辩明冤枉，复引我父对骊姬发怒，是为不孝，切切不可。”御者便道：“既是如此，太子何不效当年齐桓公姜小白，逃奔到他国以避之？”太子摇头道：“身背逆父恶名逃奔，其谁会纳我？不如自杀以全孝道！”于是横剑自杀，尸倒尘埃。

    按下骊姬乱晋，复说楚国图霸。且说楚成王熊恽，任用子文为令尹，修明国政，有志争霸中原。因闻说齐侯救邢存卫，心甚不乐，谓子文道：“有齐侯在北方布德沽名，人心归向，则我如何图霸中原？”子文答道：“齐侯经营伯业，于今几三十年矣。彼以尊王为名，诸侯乐附，虽未可敌，但年纪渐渐老迈，齐国之衰立而可待也。大王若欲北向，则郑居南北之间，为中原屏蔽，先伐而灭之可也。”楚成王闻言大喜，遂拜大夫斗章为将，与其兵车二百乘，前往伐郑。斥候哨马探知，报入新郑。郑伯闻而大惧，即遣使星夜往齐国告急求救，再派大夫聃伯率师把守纯门，以御楚师。齐桓公闻报甚怒，遂传檄各国，大合诸侯于柽，将谋救郑。斗章闻知郑国有备，又闻齐国纠集诸侯救兵将至，恐与战失利，至郑界而返。

    楚成王闻报斗章不战还师，冲冲大怒道：“如此望风而逃，岂不令姜小白扬眉吐气，诸侯笑煞我楚国！”既解肋下佩剑赐给大夫斗廉，使急趋军中斩斗章之首，夺其军自代。斗廉乃是斗章之兄，既至军中，且隐下楚王之命，密与兄弟说道：“我弟欲免国法诛杀，必须立功，方可自赎。今郑伯知你退兵，必然懈怠，若疾走袭之，定可得志！”斗章便听其兄之策，将全军为作二队，自率前队先行，请兄斗廉率引后队接应。当日衔枚卧鼓，趁夜进军，悄悄侵入郑界。恰遇聃伯出离纯门，在边界点阅兵马，扎营旷野，严警远哨。斥候伏于林中，见到楚兵掩至，急还报回营，聃伯闻报慌忙点兵，迎住斗章厮杀。混战半夜，斗廉后队已到，反抄出郑师之后，腹背夹攻。聃伯力不能支，被斗章生擒，郑兵折其大半。斗章将欲长驱入郑，斗廉止道：“此番掩袭成功，且图免死，不可深入。”斗章从之，于是班师。

    斗章归见楚成王，叩首请罪，楚成王道：“既有擒将杀敌之功，权许准罪。但郑国未服，不可罢战，遗笑诸侯。今添兵车二百乘，汝兄弟可再往战，必得郑成，订盟以归。”乃拜斗廉为大将，斗章副之，共率车四百乘，重望郑国杀来。郑伯闻聃伯被囚，楚军又来，便复遣人往齐国请救。齐桓公议于众臣，管仲奏道：“主公救燕存鲁，城邢封卫，大义布于诸侯，今必用诸国之兵，救郑伐楚，则霸业成矣。”桓公问道：“大合诸侯，救郑可矣。楚为大国，伐之可保必胜乎？”管仲笑道：“若使其有备，胜负委实难料。但前因蔡侯改嫁其妹于楚成王，曾得罪我齐国；而楚、蔡接壤，我可以讨蔡为名，因而发兵及楚。《太公兵法》有云，此所谓出其不意者，则无有不胜也。”桓公喜而从之。适逢江、黄二国不堪楚暴，遣使前来约成，桓公遂与江、黄二君盟会于阳谷，密订伐楚之约，以明年春正月为期。

    会盟已毕，桓公对管仲道：“舒人助楚为疟，寡人当先取舒国，以剪楚翼。”乃密写一书，付于姻亲徐子，命其袭舒。徐与舒乃为邻国，既奉齐桓公之命，引兵袭取舒国。江、黄二君各守本界，皆奉齐侯调遣。鲁僖公闻说江、黄、徐国皆都请盟于齐，乃遣季友至齐谢罪求盟道：“寡君与明公前有邾、莒之隙，又不得共赴邢、卫之役，今闻会盟江、黄，特来申好。嗣有征伐，愿执鞭前驱。”桓公大喜允盟，亦以伐楚之事密与订约。

    正当齐桓公密约诸侯之际，楚兵已至郑国，兵临城下。郑文公大惧，欲请成议和，以纾民祸。大夫孔叔奏道：“主公不可。今闻齐侯方欲伐楚，以我求救故也。人有德于我，弃之不祥，宜坚壁以待之。”便在此时，齐桓公遣使到来，授以密书。郑侯览其书曰：“寡人将欲围楚救郑，其兵未备。公可扬言于外，说齐国救兵即至，则楚国必不敢全力攻城。若得其缓，我必率军西出虎牢，聚诸侯于上蔡，等候协力攻楚。”郑伯大喜，遂依计坚守，并扬言于城外，楚军果然惊疑，只得按兵以待。齐使回报桓公，管仲闻而笑道：“我计成矣！”于是遍约宋、鲁、陈、卫、曹、许诸国之君，俱要如期起兵，名为讨蔡，实为伐楚。

    周惠王十三年春正月元旦，齐桓公出师征蔡。乃命管仲为帅，率隰朋、宾须无、鲍叔牙、公子开方、竖人貂等诸将，出兵车三百乘，甲士万人，分队进发。竖貂为先锋，率前军衔枚潜行掠蔡，会集各国车马。蔡人全不设备，直待齐兵到时，方才敛兵设守。竖貂在城下耀武扬威，喝令攻城，至夜方退。蔡穆公认得是竖貂，知其为宵小之辈，乃使人密送金帛一车，求其缓兵。竖貂既受蔡侯重贿，遂私将齐侯纠合七路诸侯，名为侵蔡，实为伐楚军机，备细泄漏来使，命其国主及早逃遁。使者回报，蔡侯大惊，当夜弃城，出奔楚国。竖貂自以陷城大功，使人飞报齐侯。蔡侯至楚，见成王备述竖貂之语。楚成王方省齐国之谋，传令简阅兵车备战，一面遗使前往郑国，命斗廉、斗章兄弟撤回伐郑之兵，回救郢都。

    数日之后，齐侯兵至上蔡，七路诸侯陆续俱到。你道是哪七路诸侯？乃是宋桓公御说、鲁僖公申、陈宣公杵臼、卫文公毁、郑文公捷、曹昭公班、许穆公新臣。连同主伯齐桓公小白，共是八位，兵威赫赫，气势轩昂。其内许穆公却是抱病而来，率师先到蔡地，是夜便即薨逝于军中。齐侯大为感动，因此驻留上蔡三日，为之发丧，命许国之师舆尸归国，以侯礼葬之。第四日上，七国之师望南而进，直达楚界。却见边界上早有一辆车驾停候，车傍有一人衣冠整肃，停车道左，对齐师高声言道：“来者可是齐侯？楚国使臣奉我楚王之命，在此候之久矣。”桓公闻前面军士报说，不由惊道：“楚人何以预知吾军之至也？”管仲回视一眼竖貂，冷笑道：“此必是有人漏泄消息，使楚国提前设备。既彼遣使，必有所陈，臣当以大义责之，使彼不战而降。”于是乘车而出，与屈完拱手为礼道：“大夫何来？”

    屈完不答反问道：“我楚国寡君闻上国车徒辱于敝邑，使下臣来问齐伯：齐、楚各君其国，齐居于北海，楚近于南海，虽风马牛不相及也，不知君何以涉于吾地。敢请其故？”管仲答道：“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姜太公，五侯九伯，皆可征伐，以辅王室。其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凡有不共王职，汝勿赦宥！尔楚国于南荆，当岁贡包茅，以助王祭。自尔缺贡，无以缩酒，寡人是征，且昭王南征而不返，亦尔故也，尔其何辞？”屈完答道：“周失其纲，朝贡废缺，天下皆然，岂惟南荆？虽然包茅不入，寡君知罪矣！敢不共给，以承君命？若夫昭王不返，君其问诸水滨！”言毕更不废话，麾车而退。

    管仲还告齐桓公道：“楚人倔强，未可以口舌屈服，宜进逼之。”乃传令七军同进，直至陉山屯扎。却说屈完还奏楚王道：“齐侯责我缺贡包茅，臣承其咎。今其七国驻兵陉山，主公若请订盟，臣当勉行，以解两国之纷；若欲请战，别遣能者。”楚成王道：“齐军势大，然战盟任卿自裁，寡人不为制约！”屈完领命，乃再至齐军，见齐桓公再拜，说道：“我寡君以不贡之故，致干君讨，楚王已知罪矣。明公若肯退师一舍，寡君敢不惟命是听！”

    齐桓公道：“大夫能辅尔君以修旧职，俾寡人有辞于天子，又何求焉！”于是下令，退兵三十里，复至召陵扎下营寨。屈完归报楚主，成王便道：“齐师既退，必是畏我！”便欲起兵击之。令尹子文谏道：“彼以七国之众，有何惧我？退兵待盟，是示不失信于天下也。屈大夫既许入贡，大王岂可食言于齐侯耶！”楚王闻罢称是，乃命屈完赍金帛八车，往召陵犒劳七国之师，复备菁茅一车，具表如周进贡。齐桓公闻说屈完前来犒兵订盟，吩咐诸侯，将各国车徒分列七方，齐国之兵屯于南方，以当楚冲，严整器械盔甲，布展威势。

    屈完既入军阵，并不为其威势所慑，见齐侯陈上犒军之物。桓公乃命擂鼓鸣角，于车上昂然问屈完道：“大夫南处荆楚，亦曾观我中国之兵乎！”屈完不卑不亢答道：“下臣僻居南服，未睹中国之盛，愿借一观！”齐桓公乃请屈完同登戎辂，行于军阵之中，望见各国之兵，联络数十里不绝。齐军中一声鼓起，七路鼓声相应，正如雷霆震击，骇地惊天。桓公谓屈完道：“寡人有此兵众，以战何患不胜？以攻何患不克？”屈完复从容答道：“明公主盟华夏，为天子布德恤元，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若恃众逞力，楚国虽褊，有方城为城，汉水为池，以待诸侯。池深城峻，明公虽有百万之众，未知其何所用耳！”

    桓公闻听此言，面有惭色，乃谓屈完道：“楚有良臣似大夫者，国之幸也！寡人愿与汝国重修先君之好，未知卿意如何？”屈完答道：“明公代天征伐，若肯惠徼福于敝邑社稷，辱收寡君于同盟，我主其敢自外？微臣此来，便请与明公定盟！”桓公悦而许之，是晚留屈完宿于营中，设宴款待。次日便命立坛于召陵，桓公执牛耳为主盟，管仲为司盟，屈完称楚君之命，同立盟书。桓公先歃血立誓，七国与屈完以次受歃，各颂誓词。礼毕，屈完再拜致谢，辞归郢都。管仲亲送出营，私请释放聃伯还郑，屈完许诺，亦代蔡侯谢罪。

    由是诸侯商议散盟撤兵，取路归国。陈国宗室大夫辕涛涂私谓郑申侯道：“若师出于陈、郑之间，我两国难以供应诸侯粮秣，民必甚病。若取东路回兵，观兵于东夷，循海道而归，不亦可乎？”申侯见说，自然高兴，顺口赞道：“此计甚善，可言之于盟主齐侯。”辕涛涂果以此语告于齐侯，齐桓公未曾多想，当即许之。辕涛涂告退，申侯随即入见齐桓公，献谄言道：“我闻辕涛涂建言取道东方回兵，此乃危策也。今我军出已久，师老兵疲，若循东路归师而遇强敌，虽有七国之兵，亦惧不可用，必遭大败。不如出于陈、郑之间，由我两国供以资粮屝屦，乃万安之策也。”齐侯顿悟道：“若非公子提醒，几误我大事！辕涛涂若非吝惜本国资粮，便是欲将我卖与楚夷也。”于是赏赐郑申侯虎牢之地，复命擒执辕涛涂。

    管仲送屈完还营，便即下令班师，与诸侯分队络绎而行。回兵途中，鲍叔牙私下问管仲道：“楚之大罪，在于僭号为王，与周天子并肩抗礼。贤弟舍此不问，却以包茅不贡细事为辞，却是为何？”管仲笑而答道：“楚国僭号为王，至今已历三世，天下皆知，亦无奈其何。小弟是以摈之不问，因其不服王化，同于蛮夷者也。倘若此番出兵，当众责其革去王号，楚肯俯首而听我乎？若其不听，势必交兵；兵端一开，其祸非数年不解，南北从此骚然，再无宁日矣！弟以包茅不供为辞，使彼易于听命，服罪约成。苟其既有服罪之名，我亦足以夸耀诸侯，还报天子。不亦胜于兵连祸结，战无已时乎？”鲍叔牙听罢，嗟叹不已，暗道：“此番聚会八国之师，仅以迫令楚国复供包茅为止，则其后若乱中原，再召诸侯讨之，兴师无名矣。”于是还师临淄，齐桓公以管仲功高，乃夺大夫伯氏之骈邑三百户，以益其封。

    诸侯兵退，楚王乃遣屈完为使，前至洛阳来贡包茅。拜见周王时不序爵位，但称远臣。虽然如此，周惠王仍是大喜过望道：“楚不共职久矣，今效顺如此，除齐侯之兵威，殆仗先王之灵乎？”乃祭告于文武之庙，因以胙肉赐楚，谓屈完道：“卿回去归报楚侯，任你为南伯，镇尔荆楚淮汉，毋侵中原诸国可也。”屈完再拜稽首，告辞归国。列位看官！楚国经过此番纳贡，已尽知周室虚实；且通过召陵之盟，亦知中原诸侯色厉内荏，更增楚王争霸之志也。正是：一车菁茅值几何，尽展虚怯遗笑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奉子郑齐桓盟首止 赎孟明秦穆出羊皮

    诗云：子絷荐奚奚荐叔，转相汲引布秦庭。但能好士如秦穆，人杰何须问地灵！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七国伐楚之役，不但未损楚国实力分毫，反使中原诸侯之虚，及相互不和在此战中暴露无疑，更增楚王图霸中原之志。尤其邻楚郑蔡二国，城池崩毁，屋宇遭焚，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此后更无力阻止楚军北上。虽然约盟罢兵，但楚国却又使用非军事手段，阻塞河水，淹没宋国四百里良田，以至宋民无以为生，冻死饿死无数。据《公羊传》载：南夷与北狄交相入侵，中国不绝若线，华夏族实已处于亡族灭种危急时刻。

    鲁僖公四年秋，齐国会同江国、黄国进攻陈国，以伐其在会盟伐楚之时对齐国不忠。是年冬，叔孙戴伯带兵会合诸侯，随齐侯一同侵犯陈国。陈国自然不敌诸侯联军，于是纳币约成求和，齐桓公许之，命将辕涛涂放回。至鲁僖公五年，乃是公元前655年，周惠王二十二年。齐国上大夫隰朋入洛阳向周王纳贡贺岁，归国后乃谓齐桓公道：“周室将乱矣。”桓公惊问其故。隰朋答道：“周王长子名郑，先王后姜氏所生，已正位东宫。姜后薨，次妃陈妫继立为后，生子名带，周王爱之，欲废世子而立之。若果如此，周室不乱其何！”

    桓公闻听此报，心怀忧虑，乃召管仲谋之。管仲乃献计道：“世子危疑，因其党孤，无人相助故也。主公身为诸侯之伯，可具表周王，奏请世子出会诸侯。则世子主盟，接受诸侯拜贺，君臣名分已定，周王虽欲废立，亦难行之矣。”桓公称善，乃遣隰朋如周，上奏诸侯愿见世子，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因齐势强大，只得许诺。夏五月，齐、宋、鲁、陈、卫、郑、许、曹八国诸侯并集首止，奉周世子姬郑于主位，齐桓公率诸侯拜舞起居。是夜子郑留居于行宫，诸侯轮番进献酒食，并犒劳世子舆从之属，极尽臣下之礼。齐桓公欲使周王知道诸侯爱戴世子，以杜其废立之谋，故请子郑便即居住行宫，择定中秋八月以为盟期。

    周惠王闻知齐侯极力推戴子郑，心中大为不悦，乃与太宰周公孔议道：“齐侯聚合七国之众，其实不能有加于楚；今楚人贡献效顺，未见不如齐也。今姜小白又率诸侯拥留世子，将置本王于何地？太宰可密通郑伯，使其弃齐从楚，努力事周，无负朕意。”宰孔不解道：“楚三世不朝，今之效顺，亦全赖齐侯之力也。大王奈何弃久亲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蛮夷？”惠王怒道：“卿此言差矣！今诸侯首止之盟，乃齐之阴谋，欲离间我父子也。若郑伯不离，诸侯不散，则卿能保齐无异谋乎？”宰孔不敢复言，遂密至首止，私见郑文公道：“齐楚争霸，是以郑国为牺牲也。今大王使我前来告公，可背齐向楚，必令晋国助你，则郑国必如磐石之安。”郑文公当即应诺，待宰孔走后，连夜逃走回国，不再参加会盟约誓。

    辕涛涂怨恨郑申侯曾于召陵诬陷自己，至本国遭到诸侯征伐，遂怀旧忿，亦施计陷害郑申侯。因申侯获赐虎牢，由是乃以解和释怨为名，前来拜会祝贺，并于席间酒酣耳热之余劝道：“公既得此封邑，何不筑城以壮其观？美城之，大名也，足传后世，子孙不忘。公若惧诸侯议论，在下愿为公解释。”申侯闻而大喜，以为好意，于是便在虎牢筑城，高大美观，极有气势。辕涛涂见此，便复向郑文公进谗道：“申侯高筑城墙于封邑，必欲叛乱也。贵国庄公与共叔段之事，君其忘之耶？”文公闻而大恚，申侯因此获罪于国君。

    惠王闻说郑伯逃盟，心中暗喜，乃密修玺书一通，使人星夜达于郑伯道：“姬子郑违背父命，不堪为嗣。王叔若能舍齐从楚，共辅少子姬带，朕愿委国以听。”郑文公喜道：“吾先公武庄，世为王卿士，领袖诸侯；厉公又有纳王之劳，未蒙召用。今王命独临于郑，我将复为诸侯之伯矣！”大夫孔叔谏道：“齐以我故，勤兵于楚，今反齐事楚，是悖德也。况周之主祀，惟嫡与长。幽王之爱伯服，桓王之爱子克，庄王之爱子颓，皆人心不附，身死无成。主公不惟大义是从，而必蹈五大夫之覆辙乎？”郑文公闻言犹豫，遂使人往首止探听消息。使者次日即回，进门便报：“齐桓公闻主公逃走大怒，欲奉同世子发兵来讨郑国！”

    郑文公听罢，连手中茶盏亦摔落在地，跌得粉碎，急问道：“几时发兵来攻？”身子已离座而起，便似要随时逃走一般。使者奏道：“主公休慌，大军还不曾来。臣闻齐侯说要发兵，多亏被那相父管仲止住，说甚‘郑周接壤，此必周室有人诱之而去。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计，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后图之’。齐侯采纳仲父之计，因此未发诸侯之兵。”文公听罢，一跤坐回席间，嘿嘿半晌；忽转身对孔叔道：“非卿直言利害，寡人冒然遣使至楚，则必坏大事矣。”于是静候齐侯会盟消息，以观风色，再不敢提背齐从楚之语。

    转瞬便至八月中秋，齐桓公即登首止旧坛，歃血为盟。与盟者共是齐、宋、鲁、陈、卫、许、曹，共是七国诸侯，世子郑临坛不歃，以示诸侯不敢与世子并肩抗礼也。管夷吾面南背北，高声宣读盟词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储，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殛之！”不一时礼毕，世子郑降阶揖谢，诸侯皆更降一阶，回拜稽首。于是周世子郑回归洛邑，诸侯列国各具车徒护送，齐桓公同卫侯亲自送出卫境。世子郑再三道谢，垂泪而别。

    复说晋国，申生既死，另有两个公子，乃是夷吾与重耳，一个在蒲，一个在屈。当初献公派大夫士蔿为夷吾、重耳两位公子在蒲、屈二地筑城，因士蔿敷衍塞责，城墙内皆充以木柴，并无砖石。夷吾暗知其事，私下告诉父亲，晋献公大怒，亲将士蔿召至殿上责之。士蒍稽首奏道：“臣闻无丧而慼，忧必雠焉。无戎而城，雠必保焉。寇雠之保，又何慎焉！守官废命不敬，固雠之保不忠，失忠与敬，何以事君？《诗》云：‘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三年将寻师焉，焉用慎？”献公听罢，竟无辞以对。士蔿于是再拜而出，退而赋咏道：“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適从？”所言一国三公者，乃申生、夷吾、重耳三位公子，不知奉谁为主也。其后晋献公派遣寺人披攻打蒲城，果然只恨墙高城坚。重耳闻说父亲派军来伐，便道：“君父之命，不可抗之。凡抗国君兵马者，便即是我重耳之敌也。”于是越墙逃走。寺人披自后追至，举剑砍来，断其袖口，遂逃亡翟国。

    便在重耳逃亡翟国同年，冬末十二月，于北国大雪纷飞之际，又有一人奔波于逃亡之途，比之重耳愈加狼狈万状，穷困落迫。列位看官，你道此人却是哪个，直说得如此郑重？却乃是虞国大夫百里奚。此时虽然名声不显，但其后却是一代名相，助秦穆公成为一代霸主者也。由是便说百里奚，请列位看官静听。百里奚出自姜姓，乃宋国宛人，后称百里氏，亦称百里子或百里，名奚，字井伯，又字子明。因在家身为其父庶长子，故又称孟明。

    百里奚与齐相管仲家境相类，较之管夷吾尚年长八岁，但且更加赤贫。虽然才高八斗，但穷困潦倒，家徒四壁，年轻时只得替人养牛为生，直到三十多岁，才娶妻杜氏。宋国乃遗商公侯，宗法制度森严，平民绝无希望入仕为官。杜氏很有见识，深知自己丈夫乃是旷世奇才，于是鼓励百里奚离开故乡，出游列国求仕。当晚计议已定，次日杜氏清早即起，宰杀家中惟一下蛋母鸡，并劈门闩为柴，炖鸡煮饭，给丈夫饯行。百里奚问道：“将门闩为柴，则以何闩门？”杜氏苦笑道：“家徒四壁，门且无用，留闩何为？”百里奚感动下泪。

    饭毕，杜氏乃将家中所有装入行囊，就此打发丈夫离家上路。百里奚自感身世低微，在宗周诸国难有出头机会，乃一路往东而行，历经宋、鲁，又至齐国。因朝堂无人，又兼时运未通，故此都未得到录用。在齐国日久，百里奚陷入困境，一度沿街乞讨，四处浪荡漂泊。因见齐国不能为用，便欲还家，西行复至洛阳。忽见街上高车驷马奔驰，就连车夫亦较自己衣着光鲜十倍，不由悲从中来，寻思无颜回见殷勤嘱托发妻，于是止于宋国郅地。忽这一日，百里奚来至鸣鹿村，入一茅庐求乞，见房主乃是一名中年壮汉，虽是乡农打扮，却是骨格清奇，气质不俗。那汉并不以来客衣衫褴褛加以小视，反而热情相款，以礼相待。两人一番高谈阔论，各自惊喜异常，互相钦佩对方才学，就此结为知己。你道那农夫壮汉却是何人？实乃是一个隐士，子姓，蹇氏，因平辈行三，故曰蹇叔。因系周朝遗民，虽不似伯夷、叔齐般耻食周粟，但也端地是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乐于农耕，留恋山水，是个林泉高士。

    于是二人情投意合，就此结为兄弟，百里奚总算安顿下来，结束流浪乞讨生活。蹇叔比百里奚年长一岁，是为兄长，百里奚便为小弟。蹇叔家境也甚清贫，百里奚只好重操旧业，帮村里人养牛为生。此时齐国内乱，齐襄公被弑，公孙无知自立为君，悬榜招贤。百里奚闻知，欲往齐国应聘，蹇叔却道：“无知得位不正，迟早败亡，我弟休去。”百里奚从之，继续养牛。未过多久，蹇叔预言应验，公孙无知被杀，公子小白回国为君，无知党徒多被清洗。百里奚闻信，暗敬兄长先见之能。其后齐桓公招贤，其便不敢前往，由此错过仕齐。

    又过数年，复闻周王子颓极喜养牛，宫中牛倌皆都得宠，信任无比。百里奚复又心动，欲以养牛之技自荐于王子颓。蹇叔又劝止道：“王子颓身为王室宗亲，却喜养牛，难成大事，我弟还是休去！”百里奚实在挨不住穷困，说道：“弟仗养牛之技，货卖王室，有何不可？兄休阻我。”蹇叔见不能劝，遂道：“既如此，贤弟先去，等我料理完家事，就去洛阳找你。”百里奚于是告别蹇叔，往洛阳去见王子颓，说养牛之道。子颓闻言大喜，便用百里奚为家臣，助己养牛。没过多久，蹇叔果来与百里奚会合，百里奚荐兄于王子颓，子颓亦善待之。蹇叔却谓百里奚道：“我看子颓志大才疏，性情浮华，身边皆奸佞小人，必不长久，弟宜早去。”百里奚不舍道：“话虽如此，弟好不容易入仕，弃之岂不可惜？”蹇叔叹道：“贤弟久困，所谓饥不择食。我有故友宫之奇，在虞国为大夫，可荐贤弟于彼为官。”

    百里奚闻言喜道：“如此妙极！弟若得官，便可还母妻温饱富贵。”于是便索荐书，离开洛阳，北至虞国，来见宫之奇。宫之奇见有蹇叔荐书，又与其交谈，惊叹大才，遂引见虞公，封为中大夫。其后蹇叔亦至，拜见虞公而退，言于百里奚道：“我看虞公刚愎自用，贪财短视，不似有为之君。贤弟乃烈烈大丈夫，岂可轻易失身于人？宜另寻明主事之。我闻晋公子重耳颇有贤名，日后必会发达，我兄弟可往投之。”百里奚年近半百，终得大夫高位，岂肯轻弃？于是不答。蹇叔见此，已知其意，遂叹惋道：“贤弟为生计所迫，甘愿屈身于小国暗主，愚兄不忍劝阻，就此告辞。他日若不得志，便来鸣鹿村寻我可也。”百里奚知道兄长去意已决，遂置酒饯行，依依惜别。而两人经此一别，就是三十年之久。

    送走蹇叔，百里奚乃向虞公请假，返乡探亲，欲将家人接到京城享福。但至乡里，却见一片残垣断壁。原来五年前适逢大灾，老母病死；妻杜氏生有一子，苦无丈夫音讯，只有携子出外逃难，不知流落何处，生死未卜。百里奚打听母亲所葬之地，长跪坟前，泪流满面，放声痛哭。由是回虞奉职，一边派人到处寻找家人，多年来毫无信息。百里奚身居高位，自有达官贵人欲与结为姻亲，皆都不应。时光飞逝，光阴易过，转瞬便过二十余年，百里奚已年届七十古稀，妻子杳无音信，其亦不曾再婚；形单影只，国内卿士大夫皆以为异。

    二十余年之后，蹇叔预言竟然再次应验。周大夫边伯作乱，赶走天子惠王，将王子颓立为天子；但未过两年，惠王又在郑、虢二侯相助下还国复位，将子颓杀死，复辟成功。百里奚闻而大惊，自语道：“若不从蹇叔之言，我此生休矣！”未料其后未几，蹇叔预言再次应验，晋献公借道伐虢，大夫宫之奇劝谏不从，虞公因贪宝璧良马，终应允晋国借道。百里奚深知虞君昏庸无能，为保官职，便即缄默不语。结果晋在灭虢之后，返回时顺手灭虞，百里奚便被晋军所俘。随后秦晋联姻，百里奚便作为晋伯姬陪嫁奴隶，被送去秦国。百里奚历经磨难，仕宦三十年之久，功名宝贵皆归尘土，临老来却成奴隶。临出行秦国时方才明白，自己结拜兄长蹇叔算无疑策，实乃当世奇人，由是衷心拜服，但只叹醒来已迟。

    百里奚自谓年已七十，此去秦国为奴，必然枉死异域，尸骨不得归乡。于是在途中扎营停宿之时，抽个不防，易服南下，逃奔宛邑，至于楚国，于此书接前文。因会养牛，便更名改姓，自荐进入楚宫，为成王养牛。晋姬嫁至秦国，甚受秦侯宠爱；忽一日向夫君秦穆公任好闲聊，说陪嫁奴隶百里奚曾为虞国中大夫，是治国大才，可惜流落楚国，沦为楚王牧牛之仆。秦穆公向来爱才，且早知百里奚之能，闻言大喜，便欲以重金将其赎回。

    公子絷闻说，急来献策道：“楚成王使百里奚养牛，定是不知其真实身份及才能也。主公若用重金前去赎之，则是等于告谓楚王，百里奚实是千载难遇大才。则其若不留用，则必杀之，岂容其为别国所用乎？以臣浅见，当以奴隶市价，以五张黑公羊皮求换百里奚，则楚成王必不怀疑。且其亦必不为一奴隶而拒绝主公，定然许之。”穆公深以为然，便遣使持币前往郢都，对楚人说国有逃奴，今来擒归治罪，果以五张羊皮将百里奚换回秦国。

    当百里奚被押回秦国，秦穆公亲自接见，并问以国政。百里奚答道：“亡国之臣，何值国君垂询！”穆公道：“虞君不用宫之奇与卿之言语，才使国灭臣掳，并非卿之错也。”百里奚逊谢，并叹道：“悔不听蹇叔良言，至有今日之辱！”秦穆公闻言惊讶，问蹇叔何人。百里奚便叙蹇叔断定公孙无治及王子颓必将败亡之事，说其识人断事之能，远过自己。穆公闻言大喜，当即宣布解除百里奚奴隶身份，并请其修书，便遣公子絷去礼聘蹇叔。乃与百里奚商谈，讨教国家大事，两人畅叙三天，言无不合。穆公甚奇其才，当即便欲拜为上卿，百里奚却坚拒道：“蹇叔见识高远，胜我十倍，乃当世贤才。请任蹇叔，臣甘当辅佐。”

    秦穆公问道：“卿谓此人既为大才，因何不被世人所知耶？”百里奚答道：“蹇叔乐隐居，故世人不知，惟臣深知其能。臣曾外出游学求官，被困齐国，求乞于铚，蒙蹇叔倾其所有以收留。臣欲事奉齐君无知，蹇叔阻我，则避齐国政变；又闻周王子颓喜爱牛，臣欲以技求禄，蹇叔阻我，则免与子颓一起被杀。复事奉虞君，蹇叔又阻我，因臣不舍利禄，故因虞亡遭擒为奴。世间宁有此先知先觉，百不失一者哉？故我知蹇叔才能，胜为臣十倍。便似当年鲍叔牙举荐管夷吾之时，所言‘其才胜我十倍’，并无虚言。”穆公闻言赞叹。

    便说公子絷，假作商人，带重礼及百里奚私书，逶迤到至宋国郅地，前来聘请蹇叔。于是直奔鸣鹿村，在农人指点下来到蹇叔住处。举目观看，果然风景幽雅，远离尘嚣，恍如化外仙境。公子絷停车于草庐之外，命仆从上前叫门，一童子出问客人何来，闻说是来访家主，并有百里奚私书，便既说道：“我家先生与邻居老人到石梁观泉去矣，至晚方回。先生既是我家二爷朋友，可请先入内奉茶。”公子絷闻言，便不敢轻造其庐，只坐于门旁石上恭候，御者及仆从皆在身侧侍立。眼见一个时辰已过，仆从皆都着急，公子絷却镇定如恒，不动声色。那童儿望向村口，忽雀跃道：“兀地那不是我家主来也？”公子絷急忙起身相迎，却见一壮汉身背大鹿而来，直长得浓眉环眼、方面长身，煞有威势。童儿便禀那壮汉道：“家主，此位是从秦国远来，带有二老爷百里奚私书，来求见老先生的。却不肯进家，已在此等候半日矣。”又转对公子絷道：“这是我家少主。”那来者正是蹇叔之子白乙丙，闻言急将身上所背巨鹿送入院中，然后洗手更衣，这才出来，施以晚辈之礼，将客人请入草堂奉茶。公子絷不意在此乡村，白乙丙竟能执士大夫之礼相待，甚以为奇，暗道蹇叔必是大贤。

    时过未久，只听笑声朗朗，脚步声响，却是蹇叔与邻家老人自山中还归。白乙丙急忙趋出迎接，说二叔百里奚已在秦国为官，今有信使公子絷来此。蹇叔闻言大喜，乃上堂与公子絷相见，客套一番，叙礼坐定。公子絷呈上百里奚书信，并吩咐仆人去车中取出秦穆公征书礼币，排列于草堂之上。两位邻家老人望之惊骇，知道来客身份尊贵，急告辞还家，不敢在蹇宅多呆。蹇叔不理征书礼币，只看完百里奚书信，乃对公子絷说道：“我弟乃世之大才，今遇秦侯，是得其主矣。虞君因不听百里奚忠告，终至败亡，宜也。秦侯今有百里奚并能重用之，已足够成就霸业；我已隐居多年，且已年老，无意复出，请公子代为辞谢秦侯。”

    公子絷闻言大慌，急施礼道：“某来时孟明有嘱，说先生若不之秦，其绝不独仕，必将还此鸣鹿村隐居。果若如此，我秦侯霸业终难成就矣！”蹇叔闻言沉吟半晌，终感叹道：“我弟百里奚一生多舛，直想成就一番大业，然始终怀才不遇。今幸遇明主，我岂能不襄成其志。罢也！为成全百里奚，我去秦国便是。”乃唤过儿子白乙丙，命整治鹿肉，并备村酒招待贵客；又命老妻媳妇收拾行囊，来日便行。公子絷大喜过望，尽欢而寝，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蹇叔将秦君所赠礼币分赠左右邻居，同时嘱咐儿子渔猎之余休废学业，须带家人勤力稼穑。乃与公子絷启程西去，夜宿晓驰，来至秦国。未至秦都，百里奚早带仆从远出百里相迎，对结义兄长大礼参拜。兄弟两个相别三十年后再会，不由老泪横流。遂同车入城，来见秦侯。穆公盛宴相待，便欲拜百里奚为上卿，委以国政，请蹇叔为大夫。百里奚坚决辞让不受，非效齐国鲍叔牙举荐管仲旧例，推让好友蹇叔。穆公赞叹不已，遂拜二人为左右庶长，共为国相。因百里奚是用五张黑公羊皮换回，故秦人皆称百里奚为五羖大夫。

    由此秦国左右二相，皆为须发皆白，年逾古稀老人，且都出身平民，便成天下奇闻。秦穆公知道百里奚已无家属，并无后顾之忧；惟恐蹇叔有朝一日，必以告老还乡为由离去。遂复命公子絷扮作商贾至宋，到郅城鸣鹿村，将蹇叔老妻及子白乙丙夫妻全家迁至秦都，更拨巨宅使其安居。蹇叔至此，也就息了回乡隐居之念，安心在秦国为相。遂向秦穆公献治国图霸大略道：“我大秦与西戎相接，百姓久与戎民杂居，大多不懂礼教，难以管理。故应重置律令，使民惧法，知世间之事有可为者，有不可为者；同时加强教训，使民知荣辱；继而树国家正气威严，对犯罪者施以相应刑罚。三事办成，富国图霸之基则成矣。”

    穆公闻其说到霸业，心痒难搔，于是问道：“我秦国偏处一隅，亦可以争霸中原乎？”蹇叔说道：“秦国虽处西陲，未若齐国东僻至海也。今齐桓公年将七十，霸业已衰。秦国应先平定戎狄，解除后顾之忧，然后养兵蓄锐，以待东进。此后一旦中原有变，主公即东出函谷，盟于诸侯，即不难代替齐国，成为霸主矣。”穆公又问：“欲称霸诸侯，该从何做起？”蹇叔答道：“欲霸诸侯，信义为先。且须三戒：毋贪，毋忿，毋急。贪则多失，忿则多难，急则多蹶。”秦穆公佩服不已，由衷赞道：“蹇叔与百里奚，真我左膀右臂哉！”

    便说百里奚既为秦相，便勤勉政事。因安步当车，暑不张伞，走遍国中，不用随从武装防卫，深得秦人信赖。对内提倡教化，开启民智，依周朝官制朝仪改变秦国落后体制；对外与邻国遣使交好，不兴战事，乃使秦国大治。是年秦国大熟，百里奚请穆公郊祭，回城后乃聚百官于府，共飨胙肉，佐以美酒，并命家伎歌舞助兴。酒至半酣，忽见府内年老浣娘登堂，自称极善弹唱，请献一曲，以娱嘉宾。百里奚闻而大奇，欣然允之，便命其抚琴为咏。那浣娘再拜称谢，便于大庭广众之下退而端坐，落落大方援琴抚弦，自弹自唱道：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别时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坟以瓦，覆以柴，舂黄黎。

    搤伏鸡。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捐我为！

    一曲歌罢，余音绕梁，那浣娘已是泪如雨下。百官闻听此曲委婉幽怨，且句句道着国相名讳，字字真切，耐人寻味，不由皆都大惊。百里奚此时早已涕泣横流，急离座上前，将那浣娘面貌仔细观之，半天方才收泪问道：“这一妇人，你不是我发妻杜氏耶！”那妇人俯身再拜，拭泪笑道：“妾正是上大夫结发之妻，携子孟明视辗转万里，四十年寻夫至此。因不知大夫是否忘却故人，另有新欢，故请入府为佣，今日方敢相见！自离别之后，家中景状，已尽在适才歌中矣。”百里奚闻罢，热泪复不能止，叫道：“既如此，我儿何在？”言犹未了，堂中早奔出一个家仆，四十许岁年纪，跪倒在地，泣道：“父亲，孩儿孟明视在此！”百里奚问道：“因何以此为名？”杜氏代为答道：“愿尽此生，能得生父孟明看视一眼也！”当下一家三口在堂上相认，抱头痛哭，众官无不下泪。蹇叔更是悲喜交加，命子白乙丙出见婶母，更与孟明视结为兄弟。秦人闻知此事，无不感动。秦穆公闻报大喜，派人多送财帛，以示祝贺。正是：贵而易妻历代有，不忘糟糠古今稀！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郑子华卖国遭父诛 姬夷吾负义被敌擒

    诗云：重耳夷吾公子申，弃长爱幼属献公。骊姬夺位反丧子，惠公更是负义人！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秦穆公与百里奚、蹇叔主明臣贤，在国内不遗余力推行教化，对国外复施德诸侯，由是八戎来服。此事传入晋国，唐叔虞十五世孙由余自晋入秦，款关请见，遂得秦穆公重用。其后即便帮助秦国出谋划策、征讨西戎，接连灭掉西戎十二国，将秦国疆域向西开辟数千里之广。秦国灭戎辉煌成就，使中原各国大为震动，周天子亦派人前来祝贺，并赐秦穆公金鼓，穆公自此遂霸西戎。此乃后话，先行表过，后文详叙。

    回头复说楚成王，自前番被齐桓公及管仲以威势逼迫，在诸侯面前公然认错，并向周王室进贡包茅，心中始终气愤不过，时刻欲雪此耻。及闻郑国不与首止之盟，公然与齐桓公作对，不由大喜道：“我若得郑国为盟，则必得中原矣！”便与屈完商议北进中原之策。屈完奏道：“欲争中原，必先联郑。今郑伯手下，大夫申侯用事，国中之事任其所为。申侯先曾仕楚，贪而善媚，极得文王宠信。及文王临终之时，恐朝中之人不能容他，便赠申侯以白璧，使其投奔郑国避祸。申侯因有口才，贪而善媚，故复得郑厉公宠信。今郑文公在位，更待如父辈老臣，言听计从。大王欲与郑修好，何不遣使先通于申侯，使其为中媒？”

    成王听罢大喜，即纳其计，遣使赍重币前往收买申侯。那楚使本来便选与申侯有旧者，何况又有这许多财帛通路？申侯见到财帛当即许诺，遂遣回楚使，即入宫，怂恿郑伯背齐事楚。郑伯犹豫不决道：“倘姜小白率诸侯来伐，我却如何是好？”申侯笑道：“观今天下诸侯，非楚不能敌齐。况齐侯前番首止之盟，挟众拥立子郑，专与天子作对；而主公已允天使背齐向楚，已身负王命耶？主公今不早决，齐、楚二国皆将仇郑，则我岂能两面支吾哉！”只此一番花言巧语，便将郑文公迷惑，五迷三道。郑伯乃阴遣申侯为使，输款于楚。

    周惠王二十六年，齐桓公闻郑伯通楚，不由大怒。便再聚诸侯，以前番郑文公不与首止之盟为由，率军伐郑，包围郑国新密城。当时申侯尚在楚国未归，急言于楚成王道：“郑伯所以愿归大王，是谓惟有楚国足以抗齐也。今新密被齐军围攻，大王若不救郑，臣无辞以复郑伯，则郑楚联盟必破，大王前功尽弃矣！”楚王嘉言相慰，升殿谋于群臣，商议如何救郑。令尹子文献计道：“许国近我，且事齐最勤，王若加兵于许，诸侯必救，则郑围自解。”楚王闻而大喜，遂亲率兵车二百乘伐许，作势佯攻，却放其信使出入，向齐国报信求救。齐侯闻说许都被围，想起前岁许穆公亡于军中，心怀悲悯，果经诸侯大军去郑救许，新密之围遂解。楚师闻诸侯联军来救许都，遂不交一兵一矢，就此引军而退，还于郢城。申侯便告辞还归郑国，自以为有全郑之功，满望加封。未料郑伯恨其前番筑城虎牢，此番便不加爵赏。

    明年春，齐桓公复又率诸侯之师伐郑，兵力较去岁更为强大。陈国依旧是辕涛涂为将从征，因前番伐楚归时与申侯有隙，便亲写密书，遣心腹人入城致于孔叔。孔叔拆示其书道：“申侯此前伐楚归师，谏齐桓公休走沿海东道，举郑国之资以媚齐，独擅虎牢之赏。今又以郑国媚楚，使郑伯负德背义，自召干戈，祸及民社。明公若解郑国之困，其实不必兵戈相争，只需诛杀申侯，齐兵便可不战而罢，我等诸侯亦必随之退兵也。”孔叔深以为然，便厚赏来使遣归，复以辕涛涂来书密呈于郑文公。郑伯道：“原来如此。寡人亦悔前日不听卿言，以致齐兵伐郑；今齐侯又来，亦申侯劝我盟楚之故也。”乃召申侯问道：“卿言惟楚能抗齐，今齐兵屡至，楚国救兵安在？”不待其辩，喝教武士推出斩之。遂函其首，使孔叔献于齐侯道：“寡君误听申侯之言，不终君好。今谨行诛，使下臣请罪幕下，惟请君侯赦宥！”

    齐桓公见申侯伏诛，又素知孔叔之贤，遂许郑国求和议成，大会诸侯于宁毋。郑文公不敢公然赴会，使世子郑华代行。子华与弟子臧，皆为文公嫡夫人所出，故嫡长子华被立为世子。后复立两夫人，皆有子，嫡夫人恩宠渐衰，未几病死。世子见父多宠，恐有废立之事，乃私谋于叔詹、孔叔，二人皆劝以尽孝而已，子华不悦。子臧性好奇诡，聚鹬羽为冠，师叔谏道：“此非礼之冠服也，愿公子勿戴！”子臧恶其直言，诉于其兄。故子华与叔詹、孔叔、师叔三位大夫，心中俱有芥蒂。至是郑伯使子华代赴宁毋之会，子华亦不愿往；无奈叔詹催促速行，子华心中益恨，只得前往。行于途中，忽思一计，于是转忧为喜。

    郑世子华来到宁毋，既见齐桓公，便请屏去左右，然后言道：“郑国之政，皆听于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前次首止逃盟，便是其三族主之，我父不得不从。今若能借君侯虎威，除此三臣，则晚辈小可愿举全郑国以附齐，比于附庸。”齐桓公许诺，其后告于管仲。管夷吾闻而谏道：“此事绝对不可。诸侯所服齐者，礼信而已。子奸父命，是谓非礼；谋乱其国，是谓无信。臣早闻泄、孔、子人三族皆为贤大夫，且郑有叔詹、堵叔、师叔三良为政，未可间也。主公今为盟主，若违人自逞，灾祸必及。臣料子华身为人君长子，却谋乱己国，必将不免于难，君其勿许。”桓公对仲父自是言听计从，乃绝子华之请。管仲深恶子华之奸，故使人先泄其奸计于郑伯。会盟已毕，子华归国复命，诡言于其父道：“齐侯深怪君不亲行，不肯许成。则我不如从楚。”郑伯怒道：“逆子欲请外兵除我国中三良，几卖吾国。天幸齐侯不肯听你奸计，今尚敢在此谬说离间耶？”叱命囚禁于幽室之中，令其思过。子华不甘失败，穴墙谋遁不成，终被郑伯杀之，下场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郑伯亦使人追杀之于途中。此番郑伯感念齐侯不听子华离间之德，再遣孔叔如齐致谢，诚请受盟。

    便在齐桓公姜小白率众伐郑之时，晋献公姬诡诸二十二年，因立骊姬所生奚齐为嗣，复遣大夫贾华率兵赶赴屈城，攻伐三子姬夷吾。屈邑百姓闻说国君发兵来伐，纷纷逃散，夷吾明知不敌，亦准备逃往翟国，去寻兄长重耳。谋臣郤芮进言道：“主公不可。今长公子重耳已在彼处，主公若再逃去，晋侯必移军证讨翟国。翟国岂是晋国对手？其国人若惧而擒献你史弟二人，则反而速招大祸及身。”夷吾便问：“然则我到何处容身？”郤芮答道：“不如逃往梁国，足可安身。梁国靠近秦国，而以秦国之强，晋国必不敢以军伐之。今晋君年老，必不久于人世，一旦殡天，则主公就可求秦国派兵护送，回国继晋公之位矣。”夷吾闻说有理，再三思忖，于是逃往梁国（今陕西韩城），寄居在此，结好秦侯，以待时变。

    周惠王二十四年，亦即公元前653年，惠王姬阆病重去世。太子姬郑恐弟姬带若闻父死，忽然起兵发难，因此秘不发丧，暗派人急驰至临淄，寻求齐桓公支持。齐桓公遂召集宋、卫、许、鲁、曹、陈等诸侯会盟于洮（今山东鄄城），共拥太子姬郑继立王位，史称周襄王是也。王位既定，襄王方公布父亲驾崩消息，为惠王发丧下葬。是年郑国求与鲁国结盟，齐桓公从之；又有白翟伐晋，以报去岁采桑之仇，但不能胜，败而远逃。白翟亦作白狄，乃北狄分支，春秋前期主要分布于古雍州北部，与晋国及西戎屡有战事。此番败于晋国，又因常受秦国压迫，不敢西还，遂东迁至河北中山，有鲜虞氏、肥氏、鼓氏、仇由氏四族。其后肥氏、鼓氏、仇由氏先后为晋国所灭，惟鲜虞氏建立中山国，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周襄王二年，齐桓公与各国诸侯盛大盟会于葵丘。晋献公因病去迟，路遇周朝宰孔。宰孔因惠王之死怀恨齐桓公，便对晋献公道：“齐侯姜小白日益骄横，不修德政，专行侵略远方之国，诸侯虽然勉强随之，其实心中不平。明公休要与其盟会，以晋国之强，姜小白能将明公奈何？”晋献公闻此，复兼自己正在生病，于是返回。因病情加重，遂唤荀息至榻前托孤道：“我欲将奚齐继嗣，但其年幼，诸臣不服，恐后必生祸乱。卿实答我，能拥立奚齐为君乎？”荀息说能。献公追问道：“何以为验？”荀息指天为誓道：“使死者复生，生者不惭，便为之验！”献公点头，遂托孤奚齐于荀息，使为国相主政。秋九月，献公卒。

    列位看官！晋献公既死，由此便可盖棺定论，叙其功过。说话人以为，姬诡诸绝非后世某些史家所云，迷于女色，年老昏愦，无甚建树者也。其在位二十六年，不但建立“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之赫赫武功，兼且政治清明、任人唯贤，文治亦非等闲。其即位起始，便相继起用士蒍、荀息、里克、郤芮、郭偃等一批异姓人才，力排旧贵族众议而任命此批非宗亲平民为卿士大夫，又诛富氏子弟、桓庄之族，彻底地解决列国常现公子作乱后患，并废除公族大夫制度。又许百姓议政，便有东郊祖朝上书，愿闻国家之计。献公因说：“肉食者已虑之矣，藿食者尚何预焉？”祖朝便道：“肉食者一旦失之于庙堂之上，若臣等藿食者宁得无肝脑涂地于中原之野，其祸亦及臣之身，安得无预国家之计乎？”献公遂亲自接见，与谈三日，并拜为师。若非魄力非凡，仅一项亦不能为之，况大刀阔斧，接连为之哉！

    晋献公在位时期，兼并邻国，开拓疆域，除消灭虢国、虞国外，又先后消灭北边霍国、杨国，南边芮国、魏国、郇国、耿国、冀国、骊戎、赤狄等国，赶走白翟，致黄河中游皆为晋国所有，与齐国、楚国、秦国成为当时四强。放眼宇内，此等功绩，亦足可傲视群雄。可惜！但惟立嗣一事，因己父武公当初是用武力夺权，故此提防年长之子；又偏爱骊姬母子，故连出昏招，逼死申生，驱逐重耳、夷吾，终致死后国中大乱，至为后世史家所讥。

    便说晋献公死后，托孤荀息，终立奚齐，并尊其生母骊姬为太后。相国荀息依献公遗命，奉奚齐为晋侯，骊姬为国母，自为相国。奚齐奉母亲之命，又封外臣梁五、东关五为左右司马，执掌举国军事大权。里克本是申生旧臣，欲为故主报仇，此时又见军权被二五抢夺，更为愤恨，便暗中联络诸公子党羽，并拉拢旧部邳郑父等人，欲行废立之举。里克因与荀息向来交厚，于是便先指责相国道：“主公去世，重耳、夷吾二位公子在外，公为大臣，不迎长公子就位，却扶立孺子，究是何意？三怨将作，秦晋辅之，子将何如？”荀息愚忠，铿锵答道：“我向先君发誓，使死者反生，生者不愧其言，不可以贰。先君尸骨未寒，我岂能惜命改志？废长立幼，虽知无益，但忠于先君之心，不可更改。三怨若作，一死而已！”

    里克见其志坚不移，知道拗他不过，只得自行其事。当年十月，献公下葬，里克、邳郑父收买力士，易服混于晋君卫队之中。趁幼主奚齐扶柩送葬之时，力士暴起，将其刺死在灵堂之上，然后自杀，血溅五步。荀息大惊，经察言观色，便知是老友里克所为，不禁伏于幼主之尸痛哭，又对献公灵柩道：“为臣不忠，不能奉行主公遗嘱，偷生何为！”然后起身，以袖遮面，便要碰柱而死。亲信急上前抱住，劝道：“主公徒死无益！奚齐虽死，还有卓子。亦可扶立为君，完成先君遗愿。”荀息闻听有理，遂将献公及奚齐父子并葬；丧事理毕，又召集文武百官，将年仅九岁卓子扶立为君。左司马梁五见里克、邳郑父未至朝贺，便出班奏道：“幼主之死，里克难脱干系，邳郑父大有嫌疑。今朝贺新君，偏少此二人，请即派兵去拿。”荀息说道：“司马休疑，里克与邳郑父乃是先君老臣，岂能为此不忠不孝之事！”明知是里克所为，却为晋国朝堂大局稳定，不愿再生事端，因此止住梁五。

    荀息虽欲息事宁人，里克却无就此罢休之意。同年十一月，又购死士，刺杀卓子于朝堂。荀息怒道：“连刺二君，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撞柱自杀。献公诸子大惧，或死或逃，更无一人在朝。骊姬知道大势已去，遂向后花园中投湖自尽。里克于是又杀二五，夺回兵权，更掌国政。因将卓子草草下葬，聚众臣于朝堂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若依公等众议，诸公子中，当立何人为主？”申生死后，晋国诸大夫多数心向重耳，便都说道：“周朝旧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公子重耳年长，乃是不二人选。”里克认可此议，于是便派大夫狐突前往翟国，去请公子重耳回国为君。重耳闻言，乃与亲信狐偃、赵衰计议道：“里克能杀奚齐、卓子，岂独爱我，而不杀乎？”二人答道：“公子所虑甚是，可绝其请。”重耳于是对狐突说道：“先父在世之时，我违命出逃；父亲去世之后，我也没能在灵前尽孝，可谓忤逆之尤，何有面目即位为君！”狐突三请，重耳再辞，狐突只得回国，还报上卿里克。

    里克闻说公子重耳极力推脱，颇感失望，于是又派屠岸夷、梁由靡两位大夫为使，前往梁国迎还夷吾。夷吾亦觉里克是为大患，便与师傅吕省、郤芮议道：“里克才杀我两弟，如我不顺其意，亦必杀我。不如便学兄长重耳，拒而不就，如何？”郤芮献策道：“公子重耳不敢归就君位，是因无靠山故也。今里克、邳郑父在内用事，却外惧强秦。公子须取得内外支持，才能返国。”夷吾深以为然，遂亲写书给里克及邳郑父道：“二卿身居虎穴，铲除奸贼，为晋国立下不世奇功，实堪嘉赞。今又奉孤为君，岂不感激万端！待孤即位，当封里克为相，封地一百万亩；邳郑父为上大夫，封地七十万亩。”托屠岸夷与梁由靡二人捎回。

    二使满心欢喜，告知而去。夷吾又写一书，派吕省为使，往见秦穆公，求其出兵相助自己返国，答应事成之后，便将晋国河西五城划归秦国。秦穆公正欲向东图霸，与晋国联手共谋中原，既见夷吾之请，如何不喜？于是欣然答应，即派公孙支带兵三千，战车百乘，助夷吾回国即位为君，是为晋惠公。时为鲁僖公十年，周襄王二年之事也。晋惠公即位之后，重用原随己逃亡在外亲信诸臣，对里克及邳郑父二人所作承诺只字不提。秦将公孙支向晋惠公讨要所许五城，晋惠公亦有些不舍。吕省便禀承上意，当众说道：“先君辛苦打下江山，岂能轻易与人？况若将河西五城划给秦国，我晋国就所剩无几矣！”里克正恨惠公不对自己兑现承诺，便顺口说道：“既说是先君辛苦打下江山，当初何必轻易许人？”郤芮正色斥道：“闻公此说，分明是欲讨要自己百里封地！”里克大怒，便欲还口，邳郑父立其身侧，恐其大言获罪，便将肩膀暗地碰之。里克也知口头争执无益，不如暗地动手，便即住口。

    公孙支未能如愿获得五城，恨恨而去，还报秦穆公，便请出兵讨伐晋国。秦穆公与蹇叔及百里奚商议，蹇叔说道：“自家姻亲，不可因此小事反目为仇。”秦穆公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伐晋时机未至，遂劝慰公孙支数语，此事便即暂时作罢。便说晋惠公见公孙支去时面色有异，亦感担忧，便问计于亲信众臣。吕省献策：“臣观里克怀有异志，久后必反。而里克所仗侍者，邳郑父也。今可遣邳郑父为使，携金宝往答秦侯，以此将其与里克分开；待邳郑父远离国都，只剩里克在朝，便易图之矣。”惠公闻计大喜，便搜刮府库，得金银珠宝十车，遣邳郑父送往秦国。里克闻之，亲出城送别，经密议之后返回城中，邳郑父自去。

    不料里克此举，早被郤芮亲信探知，回报家主。郤芮便来见晋惠公道：“里克不满主公夺其相权，不赐其所许封地，故与邳郑父勾结密议，必将再次为乱。不如趁早诛之，以绝后患！”晋惠公道：“里克乃是晋国元勋，又有拥立大功，恐杀之无辞？”郤芮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里克连杀两君，逼死相国荀息，罪大恶极。至于拥立之功，是为私事；杀君乱政大罪，乃是为公。主公岂可以私废公？”晋惠公遂道：“惟卿为之可也！”

    郤芮闻此，便带领亲兵包围里克府宅，自入内堂，向里克宣惠公旨意道：“若无贤卿，寡人不能为君。虽然如此，子并杀两君，又逼死上大夫。似此为卿之国君，不亦难乎？”里克虽掌兵权，但见府宅院中及周围尽是郤氏亲兵，自己此时无兵可用，便知已是穷途末路，落入晋惠公君臣圈套。遂起身摘下壁间长剑，横于颈上，仰天长叹道：“若无奚齐、卓子被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何患其无辞乎？臣闻命矣。”言罢，只将右手往里推送，轻轻一勒。可怜！为献公征战一生，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一代名将，就此化为南柯一梦。

    按下里克之死，复说邳郑父前往秦国，拜见秦穆公，便依里克密嘱，下其说辞道：“晋侯所许五城，皆因吕省、郤芮、郤称相阻，方毁前约。明公可写书与晋侯，招郤芮等出使秦国；臣则与里克废除夷吾，迎回重耳。则明公复助重耳就位，何求而不可得？”穆公大喜从之，遂派冷至随邳郑父回聘晋国，并召请吕省、郤芮、郤称三人使秦。郤芮冷笑道：“秦侯礼重语甘，乃里克与邳郑父所议奸谋，勾结外国杀我三人，欲图不轨。如此叛国大罪，可尽诛之！”晋惠公准奏，乃重赏秦使遣还；后命杀邳郑父、祁举与舆大夫七人，一举铲除里克余党。晋惠公无故屠杀群臣，国中便即人心惶惶，众官个个自危，皆怀不服之意。

    晋惠公四年，晋国遭遇天灾以至大饥，只得乞籴于秦。未料秦穆公丝毫不计前嫌，立即发放米粮赈济，送粮船自雍至绛首尾相继，史称泛舟之役。所谓风水轮转，果然不假，至惠公五年，晋国大熟丰收，秦国却遭遇天灾，国中大饥。百里奚谓秦穆公道：“晋国去岁得我赈济，米粮至今尚未见还；此番我饥，求籴于彼，天经地义。”穆公信以为然，于是便亲自作书，亦遣使乞籴于晋。未料晋惠公一心弱秦，乐闻其灾，竟以国中乏粮为由，将秦国来使辞退。不但如此，其后便即趁火打劫，于次年九月率军伐秦。秦穆公此时已度过灾荒，并得秋粮入库，正欲出兵伐晋，闻晋军反而主动来攻，不由大怒道：“姬夷吾此贼，厚颜无耻，可谓天下之尤！”遂亲引兵迎战晋军，两军遇于韩原。秦军皆怀义愤，个个争先；晋军却尽知自己国君乃是以怨报德，忘恩负义之人，故此士气不振，一战而败，皆都溃散。

    当时晋国有猛将庆郑善御，但因不耻惠公所为，出言不恭。晋惠公发怒，便不用庆郑，改由步阳驾御战车，仆徒任车右。此番韩原之战，秦军既胜，步阳便急掉转战车，载晋惠公回身便逃，只因驾御技术欠佳，刚奔出三五里远，战车便陷于泥淖，走之不出。秦军呐喊追来，看看将至。晋惠公窘急，眼见庆郑跟在身后，便扬声高叫，呼其上来驾车。未料庆郑哈哈大笑道：“以怨报德，打败仗不是应得之报乎！”说完掉头不顾而去。惠公怒不可遏，复命梁由靡驾车，虢射任车右，迎击秦军。未待二人将惠公座驾驭出泥淖，秦军已围裹上来。于是晋国将士皆都逃散，将国主惠公扔在泥淖不管，便被秦将擒住，带回秦国。

    秦穆公高居公座，见姬夷吾跪倒殿阶，浑身发抖，又气又笑，哭笑不得道：“似此背盟忘义之人，留于世间何用？不如杀之，以祭祀天帝。”夷吾闻言大惧，高声讨饶，不顾一国之君体面，尊严尽失。其姊穆姬此时正在后堂，听到胞弟讨饶声音，便急出前殿，向秦穆公斡旋求情。穆公亦不想果真杀之，便对晋惠公道：“看在我贤妻令姊面上，免你一死，倒也无妨。只是此番，你将如何报我？”夷吾闻说能得活命，叩首如同捣蒜，忙不迭应道：“姊夫若放我归国，必入子为质，割让河西五城。如姊夫犹不解气，便将河西八城尽献秦国，亦甘心情愿！”秦穆公笑道：“非是免你死罪不杀，是承你祖宗遗惠也。晋国乃唐叔虞封地，箕子曾云其后定会繁盛，晋国不可就此灭亡，故恕你这遭。此后再犯，定杀不饶！”

    晋惠公诺诺连声，更无异辞，于是秦晋两国复在王城结盟。晋惠公自觉惭愧，遂使吕省等被俘众官先回国都，发布罪己诏与国人道：“寡人虽蒙秦赦回国，却无脸面复掌晋国社稷。尔众卿可择吉日，立太子圉继立君位，寡人不敢再归故国矣。”国中卿士大夫见此文诏，皆都伤心流泪，于是表示原谅惠公，愿依旧奉其为主。吕省见此，复归秦国，来见穆公，请求迎归惠公。秦穆公便问吕省道：“晋国朝堂内外，尚称和睦否？”吕省答道：“小人惧失君亡亲，不惮立公子圉，曰必报雠，宁事戎狄。君子则爱君而知罪，以待秦命，曰必报德。有此二故，故不和也。”秦穆公道：“晋国大乱，立而可待。”更舍晋惠公，餽之七牢之享。惠公由此回国，果将河西土地献给秦国，又杀庆郑，重修政教。因闻大臣商议，说重耳逃亡在外，被诸侯皆都拥戴接纳，于是不安，欲派人到翟国行刺。重耳闻此消息，逃往齐国。

    按下秦晋恩怨，复说周襄王既得王位，便传檄大会诸侯于葵邱，请齐桓公主盟，以表感谢拥立之功。齐桓公喜而从之，行于征途，请管仲同乘。管夷吾遂进言道：“周室嫡庶不分，几至祸乱。今我齐国储君之位尚虚，主公宜早建嗣，以杜后患。”桓公答道：“寡人六子，皆为庶出。若择其长，则属无亏；若择其贤，则属子昭。寡人已许卫姬册立无亏，但亦爱子昭之贤，故此意尚未决。今愿决于仲父。”管仲深知易牙、竖貂二人奸佞，素得宠于姜无亏生母卫姬，恐无亏异日为君，必与二贼内外合党，乱齐国政。今见桓公如此说法，遂借机奏道：“公子昭贤，且为郑姬所出，郑国方受齐盟，正宜结好。况嗣伯业，非贤不可。若无亏挟长来争，今番会盟，主公可择诸侯中势强且最贤者，以子昭托之，又何患焉！”桓公点首称善。正是：家家都有经难念，当事则迷旁观清。欲知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齐桓公受胙遵周礼 管仲父身死说轶闻

    诗云：虞违百里终被虏，戎失繇余至丧邦。毕竟贤才能干国，说甚齐霸与秦强！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诸侯毕集葵邱，周公宰孔亦到，与齐桓公相见叙礼，各就馆舍。当时宋桓公御说已然薨逝，世子兹父让国于公子目夷，目夷不受，兹父即位，是为宋襄公。因盟主齐桓公有命，宋襄公虽在新丧，不敢不至，乃墨衰赴会。管仲见到宋襄公，便谓齐桓公道：“宋子有让国之美，可谓贤侯。且于大丧之际墨衰赴会，可见其事齐甚恭。主公国中储贰之事，臣谓可以托付此公。”齐桓公从之，即命管仲私诣宋襄公馆舍，殷致齐侯托孤之意。宋襄公受宠若惊，乃亲自来见齐侯，以表诚心。齐桓公握其双手，谆谆嘱告：“我有六子，属昭最贤，欲将齐国付之。恐别子相争，异日全仗贤君代为主持，使子昭得主社稷，则我身在九泉，亦极感盛德。”襄公愧谢说不敢当，然心感齐侯相托之意，殷殷许诺。

    至会盟之日，说不得台下衣冠济济，环珮锵锵。诸侯先请天使周公宰孔升坛，然后以次而升，北面拜稽，各就座席。周公捧胙东向而立，传新王之命：“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宰孔赐伯舅齐侯胙肉。”齐侯疾趋下阶，再拜稽首，然后登堂受胙，诸侯皆服其遵礼重道。齐桓公因复申盟好，颂周《五禁》：“毋壅泉，毋遏籴，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以妇人与国事。凡我同盟，言归于好。”便以誓书加于牲牛头上，使人宣读，不复杀牲歃血。

    盟事已毕，齐桓公忽谓诸侯道：“寡人闻三代有封禅之事，其典是封于泰山，禅于梁父。封泰山者，筑土为坛，金泥玉简以祭天，报天之功；天处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禅梁父者，扫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为车，葅秸为藉，祭而掩之，所以报地。夏、商、周三代受命而兴，获祐于天地，故隆此美报。夏都安邑，商都于亳，周都丰镐，泰山去其都城甚远，犹且封之禅之。今二山皆在齐国封内，寡人欲徼宠天王，举此旷典，诸君以为何如？”一席话出口，诸侯皆都吃惊，不敢接口。周公宰孔察视桓公趾高气扬，似有矜高之色，直视自己，乃信口应道：“君以为可，谁敢曰不可！”桓公不悦道：“且容再议。”诸侯皆散。

    管仲见宰孔如此回答，又遍观诸侯不语，便知众人之意。于是夜造桓公寝帐，问道：“主公果欲封禅乎？古者封禅，自无怀氏至于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受天命为王，然后得封。主公虽为东伯，亦诸侯也，果欲封禅，不惧诸侯非议乎？”齐桓公艴然不悦道：“寡人尊王攘夷，奉天子之命南伐楚，至于召陵；北伐山戎、刜令支、斩孤竹、西涉流沙，至于太行，诸侯莫敢余违。自为诸侯之伯，兵车之会三，衣裳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虽三代受命之君，何过于此？封泰山，禅梁父，以示子孙，不亦可乎？”管仲谏道：“古之受命者，先有祯祥示征，然后备物而封，典甚隆备。鄗上嘉黍，北里嘉禾，所以为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谓之灵茅，王者受命则生，所以为藉；东海比目鱼，西海比翼鸟，祥瑞之物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今凤凰、麒麟不来，而鸱鸮数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禅，恐列国有识者，必归笑于主公矣！”桓公闻言嘿然，遂不再言封禅之事。

    会盟已毕，齐桓公因封禅之事未成，心怀不足；又自谓功高无比，便在京中益治宫室，务求壮丽；凡乘舆及服御之制，皆都比于王者。管仲见之，知道不能复谏，干脆自比桓公，亦于自己府中大兴土木，筑台三层，号为三归之台，取其“民人归附、诸侯归附、四夷归附”之意也。又树塞门，以蔽内外；复设反坫，以待列国使臣。鲍叔牙见之大惊，便造府登堂，一把扯住管仲问道：“管夷吾！今国君奢侈僭越，你不谏阻，反效其奢侈僭越，不顾国人议论，诸侯侧目，天子疑忌，毋乃不可乎？”管仲见兄长以此质问，遂先叙礼请坐，然后陪坐说道：“我家主公自即位以来，三十六年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复为诸侯之伯，兵车之会有三，衣裳之会有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夫人主不惜勤劳，以成功业，亦图一日之快意为乐耳。前日盟于癸邱，将欲封禅泰山，为小弟苦谏阻之。今若非以礼绳之，彼将苦而生怠。小弟所以为此，亦聊为主公分谤也。”鲍叔闻言，只可作罢，心中着实不以为然。

    公元前650年，乃是周襄王二年，鲁僖公十年，秦穆公十年，陈宣公四十三年，蔡穆侯二十五年，郑文公二十三年，宋襄公元年，楚成王二十二年，齐桓公三十六年，晋惠公元年，燕襄公八年，卫文公十年，曹共公三年，杞成公五年。此年北狄灭温国（河南温县），国君苏子出奔卫国。春秋时期北狄共分三大支派，自《春秋》庄公三十二年记载：“冬，狄伐邢。”狄族名称首次出现。以后百余年间，赤狄一直是北狄中人数最多，实力最强部族。因当时北狄与中原诸侯抗衡者主要乃是赤狄，故推断平灭温国者，亦是该族。

    郑文公闻说赤狄灭温，不由大惊，乃命布设重兵于黄河南岸，以御国防。赤狄皆是骑兵，并无渡船，复见郑国有备，遂将温国抢掠一空，呼啸而去，郑国始安。时有郑文公妾名燕姞，夜梦神人降临寝室，自称乃是先祖伯修，赠兰花一束。次晨醒来，只觉室中其香无比。未料当夜，郑文公便来临幸燕姞，并赠兰花，命其侍寝。燕姞大为惊异，一夜欢好，次晨便奏请文公道：“妾位低贱，若侥幸有子，敢请以此兰花征信。”文公含笑应允。未料是夜果然怀孕，十月之后分娩得子，取名为兰。书中暗表，伯修乃是南燕之祖，姞姓，黄帝之子，得赐姓十二人之一。姞者，吉人之意也。郑文公共生五子，其后皆被其设计毒杀，只有公子兰出逃奔晋，后从晋文公伐郑。郑国危急，大夫石鍨遂密迎公子兰入宫，与百官盟誓立为太子，晋兵退去。到郑文公死后，公子兰即位，史称郑穆公便是。此乃后话，先行表过。

    温国被灭次年，黄国亦被楚国所灭。原来黄国本是楚国附庸，但依仗境处淮河而临近齐国，便谓：“郢都距我九百里之遥，焉能与我为利害耶？”便求成于齐国而背楚。黄国史实见诸《左传》，始于楚国方兴之时，楚王约会诸侯，黄、随二国都不参加。结果随国受到讨伐，黄国由于相距较远躲过一劫，但也遭到楚国斥责。鲁庄公十九年，楚国势力达到淮河流域，楚文王首次伐黄，黄国更就采取依靠齐国抵御强楚策略。鲁僖公二年，齐国、宋国、江国、黄国四国会盟，次年又在山东阳谷盟会，谋议伐楚。齐国霸主地位形成，淮域诸国纷纷叛楚附齐，楚国不甘示弱，先将黄国姻亲弦国灭除，弦子奔黄。周襄王三年冬，楚国终借口黄人不归楚贡，出师伐黄。相持半年之后，亦即次年之夏，黄国终于被楚成王消灭。

    是年周襄王将异母弟姬叔带封于甘地，是为甘昭公。子带虽名甘公，但极其不甘天子之位落于庶兄之手，竟勾结西戎之兵，招扬拒、泉皋及伊洛之戎进攻王城，烧洛阳东门。襄王手中兵力有限，明知不是戎族敌手，于是早早见机，弃城而逃。西戎兵马在洛邑大肆抢掠，晋惠公派兵前来勤王，诸戎这才解兵而去。周襄王闻说戎人退走，于是带领人马杀回，子带不敌，亦只得弃城出逃，投奔齐国。齐桓公虽恨叔带，但念其毕竟乃是王子，遂将其主仆安置在临淄闲住。襄王复国，再就天子之位，为感谢晋惠公勤王之功，便将伊洛之戎划归晋国。如此晋国势力便至伊洛之野，侵入王畿。其后未久，襄王经不住太后及众臣劝说，复致书齐桓公，原谅子带反叛重罪，允其返回王城。齐桓公览书，便使人护送子带还国。

    复说西戎兵马自洛阳返回，归见其主赤斑，述说东周军马不堪一击；诸侯强盛能与我国抗衡者，无非齐、晋及秦国而已。赤斑道：“齐国离我遥远，且闻桓公年迈，不足为忧；晋惠公一战而被秦国所擒，又失河西八城，更不能为患与我。惟秦人与我为邻，若是强盛，则大大不利。”遂遣繇余为使聘秦，以观其国军力虚实，并秦穆公之为政能力。穆公见戎使远来，欲宣威显富，遂与之游于苑囿，登三休之台，夸以宫室苑囿之美，国中积聚之广。

    繇余看罢，却毫无艳羡之色，不以为然道：“明公为此，役鬼劳神，役人劳民。”穆公怪而问道：“戎夷无礼乐法度，何以为治？”繇余微笑答道：“礼乐法度，此中国所以致乱之因也。自上圣创文法约束百姓，仅可小治，其后便借礼乐之名，粉饰其身；假法度之威，督责其下。人民怨望，因生篡夺。若戎夷则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上下一体，无形迹之相欺，无文法之相扰，不见其治，乃为至治。”穆公默然，退而述其言于百里奚道：“寡人闻邻有圣人，敌国之忧。今繇余贤而用于戎胡，岂不将为秦患？”

    百里奚未答，旁有内史廖颇多奇智，忽进言道：“主公若得此人为辅，有何难哉？”秦穆公大喜问道：“卿有何妙计？可道其详。”史廖答道：“戎主僻处荒徼，未闻中国之声。主公可遗其女乐，以夺其志；复留繇余不遣，以爽其归期。如此不上半年，便可使其政事怠废，上下相疑。期年之后，则虽其国亦可取归我有，况其臣乎？”穆公闻而称善，果依其计而行，常使蹇叔、百里奚、公孙枝等轮流绊住繇余，使其忘归；并以请教为名，叩其西戎地形险夷，兵势强弱之实。一面装饰兼擅音乐歌舞美女六人，遣内史廖至戎报聘，便以女乐献于西戎之主。赤斑大悦，日夜听音观舞，流恋女乐，渐渐疏于政事。

    繇余留秦一年，乃得放归。戎主怪其来迟，繇余说是秦君固留不遣，赤斑怎肯相信？怀疑其已降秦国，归为间谍，便疏远之。繇余见戎主耽于女乐，不理政事，不免苦口进谏，赤斑皆都拒而不纳。繇余乃是智谋之士，有何不省得？知道自己与戎主之间嫌隙既生，早晚必遭所害，于是悄悄携了家眷，收拾行囊，驾车马弃戎归秦。穆公自然大喜，即刻擢升其为亚卿，使与蹇叔、百里奚左右二相同事。繇余大为感动，遂献伐戎之策，三帅秦兵至于戎境；因是熟门熟路，详知底细，故此三战皆胜。戎主赤斑不能抵敌，遂终举族降于秦国。诸戎部落原本俱受赤斑差役，闻其归秦，无不悚惧，于是皆向秦国纳土称臣者，穆公遂霸西戎。

    穆公论功行赏，大宴群臣，不觉大醉归卧宫中，便得一梦。次日乃召史廖入内，述以其梦道：“寡人昨梦一妇人，妆束宛如妃嫔，言奉上帝之命，来召寡人。至一宫阙，见一王者，威仪甚盛。王者以碧玉斝赐寡人酒，甘香无比，复闻堂上有人高呼寡人名字道：‘任好听旨，尔平晋乱！’如是者再，王者消失不见。那妇人复引我出离宫阙，寡人叩其姓名，自称乃是陈宝夫人，居于太白山之西麓；夫名叶君，别居南阳。又说若寡人能为其立祠，当使我称霸诸侯，传名万载。寡人正欲问晋有何乱，忽闻鸡鸣，遂即惊觉。不知此梦何祥？”

    史廖闻罢，再拜贺道：“以晋惠公之昏庸无道，岂能不乱？当晋室再乱，便是天命降及明君，大秦之福。所谓陈宝夫人及其夫叶君者，一雌一雄，乃野雉之精，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陈仓正在太白山之西，主公可试猎于两山之间，以求其迹。”穆公遂命驾车，与众臣猎于太白山西麓。将至陈仓山，军士猎得雌雉，玉色无瑕，光采照人，献于穆公，须臾化为石鸡。史廖见状，便拜贺于车前道：“此便所谓主公梦中陈宝夫人也。得雌者霸，殆是主公将为霸主之征乎？主公可命建祠于陈仓，必获其福报。”秦穆公大悦，命即日鸠工伐木，建祠山上，名为宝夫人祠。又改陈仓山为宝鸡山，命有司春秋二祭。此后每临祭祀之晨，山上必闻鸡鸣，声彻数里之外。一二年中，可见赤光十余丈，雷声殷殷，便是叶君来会夫人。叶君即是雄雉，别居南阳者。至八百余年后汉光武起于南阳，乃应“得雄者王”之验。

    自秦穆公建祠宝鸡山后，晋国果然大乱，里克、邳郑父先后被杀，诸公子各奔他乡。邳郑父有子邳豹，因有事未在京中，闻父遭诛，飞奔秦国逃难。晋惠公姬夷吾欲尽诛诸大夫之族，被郤芮劝止，乃赦各族不杀，进封屠岸夷为中大夫，赏负葵之田。邳豹至秦，见了穆公，伏地大哭，将其父始谋及被害缘由细述一遍。穆公欲伐晋国，问于群臣，蹇叔奏道：“若以邳豹之言而伐晋，是助臣伐君，于义不可。”百里奚亦道：“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及。若晋国诸大夫及百姓不服，必有内变，主公且俟其变而图之，不必兴兵征伐。”穆公道：“二卿之言甚善。况兵无内应，可必有功乎？我姑待之。”遂留邳豹仕秦，封为大夫。

    按下秦侯，复说齐国。当周襄王五年，叔带勾结戎人进攻京城，焚烧洛阳东门，王室内乱，十分危机。齐桓公闻报，因作为诸侯盟主，义不容辞，遂遣管仲引兵向西，助襄王平息内乱。管仲发盟主令，纠合诸侯救周，诸戎恐惧，乃引兵而去。周襄王回銮洛阳，大宴诸侯，欲以上卿礼仪为管仲庆功，管仲不固辞，终受下卿待遇。是年冬，管仲卧病，转过年来便渐不起。桓公亲往问疾，乃执手泣问道：“仲父忍弃寡人而去乎？”管仲答道：“臣幸得遇主公，言听计从，此生足矣。”桓公再问：“若仲父万一不起，寡人将委政于何人？”

    管仲叹道：“惜乎甯戚、宾须无皆已亡故。我兄鲍叔牙乃系正人君子，因嫉其恶如仇，故不可以为政。隰朋不耻下问，居其家不忘公门，庶乎可矣。天生隰朋，以为夷吾之舌；然身死之后，舌安得独存？恐主公之用隰朋，亦不能长久。”桓公又问：“然则易牙何如？”管仲闻言霍然而起，急切道：“君即不问，臣亦将言之。彼易牙、竖刁、开方三人，必不可近也。”桓公不以为然道：“易牙烹其子，以适寡人之口，是爱寡人胜于爱子，尚有何疑耶？”管仲答道：“人之常情，莫爱于子。其子且忍烹之，则何有爱于君？”

    桓公又问：“则竖刁自宫以事寡人，是爱寡人胜爱己身，尚可疑耶？”管仲不答反问道：“人之常情，莫重于身体发肤；其身且忍残之，何有不忍于君主者？”桓公又问：“卫公子开方，去其千乘太子之位而臣于寡人，父母死不奔丧，是爱寡人胜于父母，无可疑矣！”管仲叹道：“人之常情，亲莫过于父母。其父母之丧尚且忍之，又何有不忍于君主者哉。千乘之封，人之大欲也。弃千乘而就主公，则其所望，必有过于千乘者矣。此三人皆为宵小，主公必要去之；如不能去，亦且休勿近，近必乱国。”桓公思索片刻，忽惊奇问道：“此三人事奉寡人已久，与仲父共事亦非止数载。仲父既料其乱国，平日因何不闻一言斥责？”管仲微颔首叹道：“臣之不言，将以其三人适君之意，但为之堤防，勿令泛溢。今臣将死，则堤防去矣，将有横流之患，君必远之。”桓公嗟叹良久，心中不乐，默然而退。

    管仲向桓公倾吐肺腑之言，桓公左右随从自有谍报，将国相之语告诉于易牙。易牙自是切齿深恨，一日忽见鲍叔牙于殿外，便施以离间道：“仲父之相位，乃是明公所荐，天下皆知。今仲父病笃，主公过府问以承其大位者，其乃极言明公不可以为政，而转荐隰朋。此其素日所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叔牙’哉？我等外人，闻此亦为明公意甚不平焉。”鲍叔牙闻听此言，反而满心欢喜，笑而答道：“此便是当年叔牙之所以不肯为上卿，反而力荐管仲也。仲父此生只忠于君国，而不私其亲友。夫使叔牙为司寇，则驱逐佞人有余，必称其职；若使当国为政，即尔等奸佞宵小，又何所容身乎？”易牙闻罢，亦自感叹，大惭而退。

    齐桓公四十一年，仲父管夷吾病卒。桓公姜小白痛哭极哀，为之大恸道：“天夺我仲父，是折吾臂也。”乃使上卿高虎董理丧事，殡葬从厚，生前采邑悉与其子，令世为大夫。易牙见此，复挑拨大夫伯氏道：“昔国君夺子骈邑三百，以赏管仲之功；今仲父已亡，子何不奏请取还其邑？吾当出言相助。”伯氏闻而涕泣答道：“吾惟无功于国，是以失却食邑。仲父虽死，其佐国大功尚在，并遗惠我国人。我有何面目，复求夺旧邑于仲父之子孙耶！”易牙闻言悻悻而去，转身自叹道：“管仲虽死，犹能使伯氏心服，我等侪辈，是真小人矣。”

    管夷吾既葬，桓公念其遗言，乃使公孙隰朋掌管国政。但未过一月，隰朋也既病卒。齐桓公惊呼道：“仲父其为圣人乎？何以知隰朋之用于吾不久也？”于是便请鲍叔牙代隰朋之位。鲍叔牙奏道：“非是微臣必要推辞，管夷吾临终之言，主公想必犹未忘之。臣本性好善恶恶，主公所深知者。今必用臣，请远易牙、竖刁、开方，乃敢奉命。否则臣一旦受命为宰，欲杀此三人之时，主公必陷于两难之地也。”齐桓公赞道：“仲父临终之前固已言之矣，今子又复提，寡人敢不听从。”即日罢斥易牙三人，不许入朝相见，鲍叔牙乃受国相。时有淮夷侵犯杞国，杞人告急于齐。齐桓公复合宋、鲁、陈、卫、郑、许、曹七国，亲往救杞，迁其都于缘陵。此时诸侯尚从齐侯之令，是因其能用鲍叔，不改管仲之政故也。

    由是便说管仲野史轶闻数则，以终其平生之事。据《管子》载，齐僖公使鲍叔为姜小白师傅，鲍叔牙称疾不出。管仲往劝，鲍叔牙说道：“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今主公无意使小白继嗣，却使我为其师傅，是弃我矣，又何必尽其职责？”管仲却道：“不然。今国人憎恶纠母，而怜小白无母，诸儿长而贱，事未可知。夫所以定齐国者，非纠与小白二公子不可。小白惕而远虑，若天降祸殃于齐，纠虽得立，事将不济。非子定社稷，其将谁也？子出奉令则可。”鲍叔许诺，乃奉僖公之聘出山，傅佐公子小白，终助其夺得君位。

    当齐楚争霸之时，齐桓公曾问管仲道：“楚乃强国，其民精通格斗。我要举兵讨伐楚国，恐怕力不从心，其事奈何？”管仲不答反问：“主公若肯听臣，请休问缘故，只管执行臣策，如何？”齐桓公允诺。管仲乃献计道：“楚国多产鹿，请以高价购之。”齐桓公果然不问原因，便派中大夫王邑赍钱二千万，到楚国高价购鹿。楚王闻而大喜，对令尹说道：“金钱，人皆喜之，国家赖以生存者。鹿不过禽兽而已，楚国尽有，既卖绝亦无大碍。今天使齐侯昏愦，以重价购我不需之物，实乃楚国之福也！可速令楚民捕鹿，以换齐国之币！”

    管仲闻说楚王之令，亦大喜，遂命悬赏于楚国商人道：“凡致活鹿二十头者，赏赐黄金百斤；致二百头，赐金千斤。则楚国既无征民赋税，财足国用矣。”楚国闻命，上下轰动，皆释其农耕，进入山林，漫山遍野去捕活鹿。便在此时，管仲复命大夫隰朋，暗向齐、楚两国民间收购囤积粮食。则不过数月，隰朋前来报告，说楚国靠卖鹿所赚资财，比往常多至五倍；齐国收购囤积余粮，也比往常多至五倍。管仲闻报，遂对齐桓公道：“如此，我可全力攻楚矣！”齐桓公问道：“却是为何？”管仲回答：“今楚人手中钱多五倍，却误其农时，库无存粮。若战端一开，楚国必至四处收购粮食，我有存粮无数，只封锁边境足矣。”齐桓公恍然，于是下令封闭边境，作势击楚。楚国米价疯涨，买米通道又被齐国截断，楚国难民纷纷逃往齐国，多达本国人口十分之四。楚国因此元气大伤，三年后向齐国屈服。

    齐桓公有次出外打猎，因追野鹿赶入山谷，失其路径。因见一老者，就问此谷何名，老者答曰：“愚公山谷也。”桓公奇道：“何谓此名？”老者答道：“此小民之称也。”桓公愈奇，问道：“孤观你仪表举止，不似愚笨之人，何以愚公自谓？”老者答道：“一言难尽！我原曾畜养一头母牛，生产一犊。小牛长成，售而易马。乡中少年谓曰：‘牛不能生马，此马合当归我。’就恃强牵走我马。邻居闻此，谓我愚傻，故称愚公；既愚公所居山谷，便谓愚公之谷。”齐桓公笑道：“公诚愚，何将马予彼少年哉！”于是回宫，于路嘻笑不禁。

    来日上朝，桓公议毕政事，遂将愚公之谷当作笑话，说与众卿。管仲忽整衣而起，向齐桓公再拜，而请罪道：“此非老者愚笨，是我执政蠢愚无比也。假使处于唐尧之世，咎繇为法官，岂国中会有强取别人马驹之人哉？彼老者宁被欺凌，必是因知我齐国断狱不公，且凭己力无以与那少年对抗，故只好将马给之，破财以求免其灾祸也。此公何愚？是我为相者愚不可及也。请许我至野，以修明政治。”于是深入民间，数年而齐国大治。孔子曰：弟子记之！桓公，霸君也；管仲，贤佐也。犹有以智为愚者，况不及桓公、管仲者乎？

    管仲欲征服衡山国，知其国盛产兵器，利剑天下无双。于是提前一年，就派人到衡山国以高价收购兵器；十个月后，燕、代、秦国都效仿齐国，亦到衡山国收购兵器，可谓天下争购。衡山国君见此，便命其宰相：“既天下各国都争购我国兵器，可将价钱提高二十倍。”衡山国百姓于是纷纷放弃农业，转而打铁铸剑。一年之后，齐国突然派人到赵国高价收购粮食，高至常价四五倍。衡山国闻知，亦忙运粮卖给齐国，大发其财。便在此时，齐国突然封闭关卡，停止收购粮食，同时禁止购入衡山国兵器。更在夏收之前，下令三军尽出，始对衡山国用兵。此时衡山国已无粮可用，兵器也已卖光，根本无力与抗，只得举国降齐。

    又说葵丘会盟之后，齐桓公便以国库入不敷出为忧。管仲道：“阴里特产石璧，公可筑城圈之，建城墙三层，城门九道。命玉匠在城内雕制石璧，尺璧定价万钱，八寸璧价八千，七寸璧价七千；石珪价四千，石瑗价五百。”未及半年，阴里城及石璧如数完成。管仲遂西行洛阳朝见天子道：“敝国君欲率诸侯来朝拜先王宗庙，观礼于周。请陛下降旨，命凡来朝拜先王宗庙诸侯，须带彤弓及阴里石璧，否则不准入朝。”周天子连声应诺，号令天下诸侯照办。诸侯谁敢不来？于是皆都运载黄金、珠玉、粮食、彩帛，依其标价，到齐国购买阴里石璧，作为朝周敲门之砖。由此天下财物归齐，国内八年不征赋税。是谓阴里之谋，简称阴谋耳。正是：无论诸侯恁多奸，需买齐国敲门砖！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五鹿农讥嘲姬重耳 三佞竖饿煞姜小白

    诗云：土地应为国本基，皇天假手慰艰危。高明子犯窥先兆，田野愚民反笑痴！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管仲之敛财头脑，必是天生便会；打劫手段，须从娘胎里带来。不但运用阴谋，替齐桓公聚敛八年财用；且用堂堂诡计，以“菁茅之谋”，替周天子解决七年花费。只说管仲西进朝见天子之时，见周王穷困潦倒，身无长物，偌大王宫中亦家徒四壁，只有数车青茅堆在院角，还是前不久楚国进贡而来。管仲不觉心酸难过，忽思一计，便奏请周王道：“臣愿替陛下将此数车青茅高价售予天下诸侯，请陛下休要吝啬。”周王苦笑道：“贤卿休得玩笑。此一文不值之物，说甚高价售予天下诸侯？卿若有用，尽管拿去！”

    管仲见周王许可，便请先摒退左右，不让走漏风声。然后奏请天子发檄天下各国，说周天子准备前往泰山祭天，特许诸侯陪同祭祀；同时下令，凡随天子去祭天者，皆须携带一捆菁茅，作为祭祀时垫席之用；若无菁茅，皆不得入于祭坛之内。诸侯闻命能够陪同天子出席此一千年盛会，哪个不去？又何惜一捆青茅之价？于是纷纷赍持黄金珠宝，争先恐后前来洛阳抢购。于是菁茅价格腾贵，一捆卖到百金，只三日功夫，便敛够祭天之费，余者尚够周天子王室七年支用。以上种种传说，不一而足。可叹一代奇才贤相，就此归天，寿止七十九岁。后世学者司马贞在其所著《史记正义》中有诗赞曰：夷吾成霸，平仲称贤。粟乃实廪，豆不掩肩。转祸为福，危言获全。孔赖左衽，史忻执鞭。成礼而去，人望存焉。

    闲言道罢，书归正本。且说鲍叔牙继管仲为齐相当年，楚攻徐国，大败徐军于娄林。齐、宋、鲁、陈、卫、郑、许、曹八国诸侯盟于牡丘（山东茌平），谋救徐国。鲁大夫公孙敖率军正面前进迎击，齐曹联军围攻厉国（湖北随州）。楚军返兵救厉，徐国终得解围。次年亦即周襄王八年，晋惠公姬夷吾不放心兄长重耳在外，乃密召勃鞮，密令领兵前往杀之。勃鞮奏道：“重耳今在翟国，已有十二年矣。翟人兵伐咎如，获其二女，曰叔隗、季隗，皆有美色，便以季隗为重耳之妻，而以叔隗妻赵衰，又各生有子。其君臣主仆安于室家之乐，无复虞我之意；臣今若带兵往伐，翟人必助重耳兴兵拒战，则我胜之不易也。主公实欲除之而后快，则臣愿得力士数人，微行至翟，乘其出游刺而杀之，此上策也。”

    晋惠公赞道：“此计大妙。”遂与勃鞮黄金百镒，使其购求力士，自去行事。时有大夫狐突，乃是重耳外祖，闻说勃鞮重金购求力士，心怀疑惑。因密地访问其实，不由吃惊，急密写一书，遣人星夜前往翟国，报与公子重耳，与狐毛、狐偃两个儿子知道。重耳得书，启函读曰：“晋主遣寺人勃鞮谋刺公子，二子须急保公子速逃别国，无得俄延。”重耳叹道：“我已五十四岁矣，弟夷吾何故还放我不过？且妻子皆在此地，翟即吾家也，便欲去时，将往何之？”狐偃切齿道：“此所谓树虽欲静，而风不肯止者。我待适此，原非欲以营家，将以图国也；以力不能适远，故暂休足于此。今为日已久，既刺客将至，宜徙大国，复谋壮举。勃鞮之来，殆天遣之，以促公子之行乎？齐侯虽老，伯业尚存，恤孤用贤，世所称道。今管仲、隰朋新亡，国无贤佐，公子至齐，齐侯必纳。又可假齐之力，以图恢复也。”

    重耳深以为然，乃告妻季隗道：“晋君放我不过，将使人前来行刺。为夫恐遭毒手，将远适大国，为复国之计。子宜尽心抚育伯鲦、叔刘二子，以待我还，或派人迎你母子。须待我二十五年不至，方可别嫁他人。”季隗闻言伤感，又哭又笑道：“男子志在四方，非妾敢留。然妾今二十五岁，再过二十五年，已当老死，尚嫁人乎？妾自待子，夫勿虑也。”赵衰亦同样嘱咐叔隗，不必尽述。来日侵早，重耳命壶叔整顿车乘，带心腹伴当兼连襟姻亲赵衰，舅父狐毛、狐偃兄弟，又贾佗、先轸、颠颉、魏犨、介子推、胥臣等一班旧友部从，仓皇离开翟国，慌慌似脱笼之鸟，忙忙如漏网之鱼，便往东南趱行。公子出城半日，翟君方始知道，欲使人追赠资装，眼看已是不及。公子重耳走后未久，寺人勃鞮纠合力士数人便至，方知公子已走。不知是何人漏其消息，于是怏怏而回，归国复命，晋惠公亦只得暂时搁起。

    便说公子重耳一行，主仆十数人众，要往齐邦，先经卫国。一路穷苦狼狈之状，自不必说。卫界关吏叩其来历，赵衰照实言之，关吏闻说是上国公子，开关延入国境，飞报卫侯。卫文公闻报是晋国流亡公子，便佯佯不乐道：“卫、晋虽为同姓，未通盟好，况出亡之人，何关轻重？若迎之，必当设宴赠贿，又得罪晋侯，不如逐之。”乃吩咐守门阍者，不许放晋公子入城，命从城外绕行。魏犨、颠颉皆都大怒，欲临城下责之，惟赵衰止道：“蛟龙失势，比于蚯蚓，公子且宜含忍，无徒责礼于他人。”魏犨、颠颉道：“既彼不尽主人之礼，我可剽掠村落，以助朝夕餐饮。”重耳喝道：“吾宁忍饿，岂可行盗贼之事乎？”

    是日君臣尚未早餐，忍饥而行。看看过午，到一处地名五鹿，见一伙田夫饭于陇上，重耳令狐偃问之求食。田夫见来者衣着非俗，便即问道：“客从何来？”狐偃陪笑施礼道：“车上乃晋国公子，远行乏粮，愿求一餐之赐。”田夫相视笑道：“堂堂公子，不能自资，而问吾农夫求食耶？吾等饱食方能荷锄，焉有余食及于他人？”更有一个年轻田农可恶，俯身拾起垄畔土块，塞于狐偃手中，嘻笑道：“世间五谷，皆自此中得之。你公子等既不耕作，便食此土可也。”魏犨大骂：“村夫焉敢辱吾！”便要上前行凶；重耳亦大怒，将加鞭扑。狐偃先是变色，复又从容，便将土块高举过顶，笑道：“得一饭甚易，得寸土艰难。土地乃国之基也，天假手野人以土授公子，此乃得国之兆，又何怒焉？公子可降拜受之！”重耳大悟，果依其言，下车拜受，复上车而去。田夫不解其意，乃指而笑曰：“此诚痴人耳！”

    复前行约十余里，众人饥不能行，乃止于路傍，休于树下。重耳饥困，头枕狐毛之膝而卧。众人争采田间蕨薇煮食，叫醒公子奉之，重耳不能下咽。忽见介子推一瘸一拐，自林中跌蹉而出，手捧肉汤一盂以进。重耳食之鲜美，饮尽羹汤方才醒悟，惊奇问道：“此处荒无人烟，先生何从得肉？”介子推笑道：“臣见公子饥甚，乃入林中，割股肉烹熟以进也。”重耳听罢，这才见介子推股间血透衣襟，不由下泪道：“先生随我十余年，未曾受丝毫恩惠；今蒙不弃足矣，又何苦于此！”众人亦不免相顾动容，狐偃急扯下自己束带撕开，俯身替介子推裹伤。介子推忍痛笑道：“臣闻孝子杀身以事其亲，忠臣杀身以事其君。今公子乏食，臣故割股以饱公子之腹，有何不可？公等皆乃当世英杰，又何须作此儿女之态！”

    重耳垂泪道：“众卿待我如此，未知将何以报？”介子推正色道：“但愿公子早归晋国，以成臣等股肱之义，善待臣民足矣，臣岂望君之报哉？”此后良久，赵衰始至，也是一瘸一拐。见到公子重耳，先摘肋下壶食奉上，说道：“臣因被棘刺扎损足胫，故落于后，致使主公忍饥，其罪不小。”重耳见壶中之餐丝毫未动，惊问道：“子余不苦饥乎？何不先自食其半？”子余者，赵衰表字也。赵衰答道：“臣虽饥，岂敢背君而先自食耶？”重耳赞叹不已，即命狐偃汲水调之，遍食从者，众人无不叹服赵衰高义。重耳君臣一路觅食，终至齐国。

    齐桓公素闻重耳贤名，闻说公子入齐，即遣鲍叔牙率众卿士大夫远出临淄，迎入公馆，使沐浴更衣，然后在宫中设宴款待。重耳感激不尽，乃将此番逃亡实情合盘托出，毫不隐讳。齐桓公不住赞叹，忽指狐偃等人，对席间众卿道：“我观公子尊介，人人英雄，个个豪杰，皆忠贞不二之士，他日必助公子龙腾于渊，非久困于人下者也。”重耳起身逊谢，部下人等皆都感激桓公。当夜宴罢，齐桓公因见重耳未携家眷，便择宗女中美貌者配之，又赠马车二十乘；从行之众，皆有车马。重耳叹道：“齐侯好贤礼士如此，其成霸业，不亦宜乎！”

    按下重耳寄居齐国不提，复说齐桓公自委政于鲍叔牙，将竖刁、易牙、开方三人逐去，刚过岁余，便即食不甘味，夜不酣寝，口无谑语，面无笑容。长卫姬见此，便进言道：“主公虽逐竖刁诸人，而国不加治，容颜日悴。既左右使令不能体君上意，何不即召三人复还？”齐桓公道：“寡人亦思念此三人，但已逐之，而又召之，恐拂鲍叔牙之意，复有违仲父遗愿也。”长卫姬曰：“死者已矣，何知主公所苦？鲍叔牙左右，岂无近侍？但以调味为由，先召易牙回宫，则开方、竖刁，可不烦招而致。”桓公喜从其言，乃先召易牙回宫。

    果然易牙回宫未久，便招竖刁、开方复还。鲍叔牙见此怒火万丈，直入宫谏道：“主公岂忘仲父遗言，并曾允诺微臣之语乎？何召此三佞复返耶！”齐桓公不悦道：“此三人有益于寡人，且无害于国事。仲父之言，是说往事，事过而境迁；贤卿之言，逼迫寡人如此，无乃太过？”遂不听叔牙之言，并召易牙、开方、竖刁三人皆令复职，给事左右，愈加宠信。鲍叔牙无言可答，回至府中，不复日便即愤郁发病而死，齐国政事从此大坏。鲍叔牙既死，竖刁等三人便无忌惮，专权用事。顺三人者必得富贵，逆三人者不死亦逐。

    是年齐桓公再攻厉国，不能得胜，铩羽而归。白翟攻晋，大败晋师，占领狐厨、受铎，渡过汾水，抵达昆都。齐、鲁、宋、陈、卫、郑、许、邢、曹九国诸侯会于淮邑，谋为鄫国（山东苍山）修筑城防，以抗淮夷，复未果而还，自此开始，齐国霸业遂衰。鄫国源自夏代少康次子曲烈封国，历夏、商、周，存世约二千年，于鲁襄公六年灭于莒，是为国祚最为长久诸侯国之一。始封地为今河南方城县北，终灭地位于今山东枣庄峄县，故城遗址苍山县文峰山东向城镇。鄫国灭后，太子巫逃至鲁国，其后代遂以国名鄫去邑旁为姓，是为曾氏起源。齐桓公两次出征不利，回国后见身侧再无能臣辅佐，便即一病不起。

    列位看官！只因自鲍叔牙气死之后，国中再无大臣主持朝纲，桓公既病，便即演成诸公子争位，变生肘腋。话说齐桓公生性好色，先有三位夫人，乃是王姬、徐姬、蔡姬，皆无子嗣。王、徐二姬先后亡故，蔡姬因不执侍妾之礼，被退回蔡国，复改嫁楚王。其后又有六妾，皆称如夫人，各生一子。依其顺序，乃是长卫姬生公子无亏，少卫姬生公子元，郑姬生公子昭，葛嬴生公子潘，密姬生公子商人，宋华子生公子雍。其余妾媵有子者尚多，不在六位公子之数。六位如夫人中，惟长卫姬事奉桓公最久；六位公子之中，亦惟无亏年齿最长。桓公嬖臣雍巫、易牙及竖刁等人，俱与长卫姬相善，因请桓公许立无亏为嗣，后又听管仲建议，在葵邱会上托咐宋襄公，改易姜昭为太子。卫公子开方独与公子潘相善，亦为姜潘谋嗣。公子商人颇得民心，因其母密姬有宠，未免也生觊觎之心。公子元依仗生母少卫姬及姨母长卫姬之势，亦暗树党羽，蓄养牙爪。内中只公子雍出身微贱，安分守己。

    齐桓公虽一时听从管仲之谏，允立公子昭为嗣，但只在葵邱会上暗托宋襄公，却并未在国内当众册封。到衰耄之年，志气昏惰，又小人用事，蒙蔽耳目，便将立嗣大事抛于脑后。除公子雍之外，其余那五位公子，不知父亲已定太子昭为太子，便各使其母求为嗣子，齐桓公也只管一味含糊答应，并不明言。今桓公忽然患病卧床，五位公子便即八仙过海，各施神通。雍巫颇通医术，料知桓公之病难治，遂与竖刁暗中商议，悬牌宫门，假传桓公之语道：“寡人有怔忡之疾，恶闻人声，不论群臣子姓，一概不许入宫。着令寺貂紧守宫门，雍巫率领宫甲巡逻。一应国政，俱俟寡人病痊奏闻。”寺貂者，便是竖刁官称也。

    巫、刁二人既假写悬牌，矫诏把住宫门，便单留公子无亏住在此长卫姬宫中，其余公子不容入宫。过三日后，见桓公尚犹未死，又将左右侍卫不问男女，尽行逐出，继而塞断宫门。又于寝宫周围筑起高墙，内外隔绝，止存墙下一穴，早晚使内侍钻入，打探桓公生死消息。桓公伏于床上，起身不得；呼唤左右，不闻答应。又饥渴难忍，只能两眼呆视屋顶，无力动弹。至此忽想起管仲临终叮嘱，于是肝肠寸断，后悔难言。正在迷离之际，忽见窗户启开，一人钻入，顺墙溜下，来至榻前。桓公睁目视之，却乃是宫女晏蛾儿。晏蛾儿见桓公瘦成干柴之状，形销骨立，不由泪如雨下，轻轻唤道：“主公，今何至于此？”泣不成声。

    齐桓公有气无力问道：“外面是何情状，内侍因何皆都不见？”晏娥奏道：“竖刁、易牙等把守宫门，围以高墙，禁止任何人出入。诸公子各欲夺位，残杀朝臣，并无他事。”齐桓公道：“我腹中饥饿，正思粥饮。”蛾儿摇头道：“无处觅粥。”桓公道：“清水亦可。”蛾儿复摇头道：“亦无处求水。”桓公愠道：“则你来为何？”蛾儿答道：“妾曾受主公一夜之幸，故拼命逾窗而入，只求与君同死。”桓公复问：“太子昭何在？”

    晏蛾儿答道：“被易牙与竖刁作乱，守禁宫门，阻挡在外，不得入宫。”桓公叹道：“仲父不亦超凡入圣乎！今日之事，便如亲眼所见。寡人不明，宜有今日。我有宠妾六人，子十余人，临死并无一人在目前者，单只你一人送终。深愧平日未曾厚待于汝，若有来世，当厚报之。”蛾儿答道：“不必来世，贱妾此来，情愿以死奉君。”桓公叹道：“若果有来世，我有何面目见仲父于地下！”乃以衣袂掩面，长吁而绝。蛾儿一见，凄惨而笑，亦起身蒙面，撞向床头宫墙，即刻时消玉殒。可叹！一代霸主，万事俱罢，就此成空。计桓公即位于周庄王十二年之夏五月，薨于周襄王九年之冬十月，在位共四十有三年，寿止七十三岁。

    桓公既死，便说其轶闻典故两则，以飨列公。老马识途与风马牛不相及前文已表，此处不作赘述。先说庭燎招士。当春秋时期，天子及国君在接待列国使者，或聚众卿以商讨国家大事之时，要在庭中燃起火炬，谓之庭燎，乃最高规格接待礼仪。齐桓公初即位时，因求贤若渴，屡次庭燎招士，但并无贤士前来。终有东野下士求见，齐桓公登堂接见，问其有何才能，来人答道：“会九九算术。”桓公讥笑道：“此亦算一技之长乎？齐国比比皆是。”东野士答道：“山不择微石，故成其高；海不择细流，故成其大。九九算术虽属末技，但明公若对臣以礼相待，则何忧高士不至哉？”桓公便设庭燎之礼以待，其后贤士接踵而至。

    复说一日早朝，齐桓公与管仲商讨伐卫，退归后宫。卫姬下堂再拜，替卫君请罪，求其免征。桓公惊问何故，卫姬奏道：“妾见君侯入内，步伐高迈，神气豪强，则必有讨伐他国心志。然见妾色变，则定是要伐卫，故代寡君请罪。”桓公甚为惊奇，便允其请。次日上朝，管仲见面便问：“主公罢消伐卫之计乎？”桓公问道：“仲父何以得知？”管仲答道：“主公今日上朝，态度谦让，语气缓慢，看见微臣时面露惭愧，臣故知之。”

    又有一次，齐桓公与管仲商讨伐莒，计划尚未发布，却已举国皆知。桓公大为惊怪，就问管仲何故。管仲奏道：“此事只我君臣二人参议，然其事未发竟尽人皆知者，则国内必有圣人也。”桓公回想日间情状，忽惊叹道：“当我与仲父议事之时，见有廊间役夫手持木杵而向殿上观看者，想必就是此人。”于是命找日间廊下役夫来见，十余人俱至。管仲观察众人面相，手指其中一人道：“主公所见，必是此人也。”乃摒退众役，只留彼人，问其姓名，答曰复姓东郭，单字名垂。管仲便问：“是你向众人传说，我齐国要伐莒国耶？据何而言？”东郭垂答道：“君子善策，小人善测。臣闻君子面色有三：悠然喜乐，享受音乐时也；忧愁清静，国有丧事时也；生气充沛，是将用兵时也。臣于廊间望见君侯与仲父面上生气充沛，是将用兵之色也；君侯叹而不呻，所指莒国方位。且尚未归顺诸侯唯有莒国，小臣故此猜测是要伐莒。”齐桓公惊奇道：“何我廊下，亦有如此奇人耶！”乃命为下大夫。

    闲言道罢，书归正本。便说齐桓公及晏蛾儿既死，迅即便被来回望风内侍发现，急还报竖刁：“主公驾崩，且多一宫女殉葬，不知何故。”竖刁亦不去问那宫女何来，便议发丧。雍巫止道：“且慢，须定长公子君位，然后发丧，庶免诸公子争竞。”雍巫者，即易牙也。竖刁深以为然，遂与雍巫来至长卫姬宫中，密奏道：“先公已薨逝矣。以长幼为序，无亏当立；但先公存日，曾将公子昭立为太子，群臣多有知者。依臣等之计，莫若乘今夜诛杀太子，奉长公子即位，则大事定矣。”长卫姬闻听，自然乐意，便嘱道：“惟卿等好自为之，定有重报！”雍巫、竖刁即得长卫姬允可，便率宫甲数百，闯入东宫，来杀太子姜昭。

    且说世子昭不得入宫问疾，闷闷不悦，是夕正在东宫闷坐，隐然之间忽闻兵甲之声，继而脚步杂踏。姜昭知有事变，忙呼侍者相随，趁黑开了便门，出宫步至上卿高虎之家，急扣其门。高虎亦未曾睡，闻叩门之声，问知来者竟是世子，急忙迎入，回身掩门，请至内堂，问其来意。公子昭吞声暗泣，诉称如此，必是父亲薨逝，竖刁等发动兵变。高虎说道：“主公抱病半月，被奸臣隔绝内外，声息不通。又闻兵甲之声，君侯必然无幸，长卫姬欲杀世子，以立无亏也。世子且宜暂出境外避之，以防不测；待国内水落石出，再图后计。”

    姜昭问道：“天地茫茫，未知何处可以安身？”高虎道：“臣闻癸邱之盟时，君侯已将公子托付宋侯。今宜适宋，襄公必能相助。臣本守国之臣，须留国内，以待君归；今有门下死士崔夭，现管东门锁钥，臣可使其偷放世子，乘夜出城。”世子昭大礼参拜以谢，高虎便请世子变易服饰，扮作府中从人，差心腹人领至东门，传谕崔夭，令开城放出世子。崔夭听命，便对世子昭说道：“我私放太子出城，本是死罪；太子无人侍从，路上亦难保万全。如不弃崔夭，愿一同奔宋。”姜昭大喜道：“卿若同行，实吾之愿也。”当下崔夭开启城门，便请世子与那东宫仆从登车，自己执辔，冲入夜幕，望宋国急驰而去。

    却说巫、刁二人率领宫甲，遍处搜寻不见世子昭踪影。看看鼓打四更，未及还宫，但见朝门大开，高氏、国氏、管氏、鲍氏、陈氏、隰氏、南郭、北郭、闾邱等一班子孙臣庶，百官纷纷而集。高虎早知夜间之事，故意问巫、刁二人道：“主公病情如何，世子今又何在？”雍巫拱手答道：“君侯刚刚驾崩，世子无亏，今在宫中。”众臣皆怒道：“先主晏驾，因何不举庭燎召集我等众臣？无亏未曾受命册立，非吾主也。速请世子昭出来，我等参拜！”

    竖刁仗剑言道：“今奉先公遗命，立长子无亏为君，其余公子，先行驱逐出国。有不从者，剑下诛之。”众人愤愤不平，乱嚷乱骂，大夫管平挺身叫道：“先打死这两个奸臣，再作商议。”众官上前。雍巫大喝，命令甲士动手，各挺器械将众官员乱砍。众人手无兵器，死于乱军之手者十分之三，其余带伤，俱都窜出朝门。巫、刁二人杀散百官，天已大明，遂于宫中扶出公子无亏，至朝堂即位。公子无专亏命内侍鸣钟击鼓，召集文武众卿，然而除却甲士环列两边，阶下拜舞称贺者，只有雍巫、竖刁，更无旁人。无亏羞怒，命雍巫道：“速召国、高二老入朝，号召百官。”雍巫领诺，即遣内侍分头宣召右卿国懿仲、左卿高虎。

    国懿仲与高虎刚回至府中，气愤愤地，欲领家兵入宫勤王，忽闻内侍来传公子无亏敕命，便知齐侯已死，即时披麻带孝，入朝奔丧。巫、刁二人迎于门外，说道：“今日新君御殿，老大夫宜先权且从吉，然后会集群臣，为先主发丧。”高虎高声答道：“未殡旧君，先拜新君，非礼也。先公之子惟能主丧者，臣则从之。”于是不理巫、刁二人，直入内宫。因见高墙围定，不得其门而入，俱各大怒道：“不葬先主，难立新君！”乃就墙外望空再拜，大哭而出。竖刁知道二公是出去议立新君，便道：“今日之事，譬如搏虎，有力者胜。主上但据住正殿，臣等列兵两庑，俟公子有入朝者，即以兵劫之。”公子无亏只得听从其言。

    且说卫公子开方，闻雍巫与竖刁拥立无亏，便来见公子潘道：“先君晏驾，太子昭不知何往。若无亏可立，公子独不可立乎？”乃悉起家丁死士，簇拥公子潘列营于右殿。公子商人闻此，乃与异母弟公子元议道：“同是先公骨血，江山莫不有分。今无亏占住正殿，公子潘已据右殿，则吾兄弟同据左殿。世子昭若到，大家让位；若其不来，可将齐国均分之。”公子元深以为然。遂各起家甲，及平素所养门下之士，成队而来。公子元列营于左殿，公子商人列营于朝门，相约为犄角之势。巫、刁虽掌宫中卫队，但畏三公子之众，只可牢把正殿，不敢主动出攻。三公子又畏巫、刁之强，且各怀心事，只能各守军营，谨防冲突。

    公子雍本无势力，且又怕事，于是单车驷马，出奔秦国去讫。秦穆公纳其归附，并用为大夫。齐国众官此时已皆知世子昭及公子雍出奔国外，朝中无君，群龙无首，便皆都闭门不出。如此相持，不觉两月有余，齐桓公及晏婢儿两具尸首，置于高墙深宫之内，无人顾及，以至尸虫爬出宫外，内宫臭气冲天。老臣国懿仲、高虎每日都派家丁到前殿打听局势，虽欲为四位公子解争，一时未得其策。及家丁报说宫中尸臭外溢，高虎心如油煎，遂亲造府来找国懿仲，说道：“诸公子但知夺位，不思治丧，我等今日当以死争，沿门唤集众卿，同到朝堂，且奉公子无亏主丧，以报累朝爵禄之恩。”国懿仲道：“立子以长，若使公子无亏主丧，不为无名。”于是分头招呼群臣，同去宫中哭灵治丧。众官见二国老做主，乃各具丧服，相率入朝。正是：可叹身为雄霸主，无人收尸臭满城！欲知如何治丧？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夺君位五子乱齐国 争霸主二侯动刀戈

    诗云：无端媚楚反遭殃，引得睢阳做战场。昔日齐桓曾九合，何尝容楚近封疆！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高虎、国懿仲二老率群臣俱入朝堂，来告公子无亏道：“臣闻父母之恩，犹天地也。故为人子者，生则致敬，死则殡葬，未闻父死不殓，而争富贵者。且君者臣之表，君既不孝，臣何忠焉？先君已死六十七日矣，尚未入棺，公子虽御正殿，于心安乎？且蛆虫盈于阶前，臭气充塞殿中，为人子者不见不闻耶？”言罢，群臣皆伏地痛哭。

    公子无亏闻言无可置答，亦泣下道：“孤之不孝，罪通于天。非不欲成丧，其如太子出奔，诸弟见争，不敢主理其事。”国懿仲奏道：“太子外奔，惟公子最长。若能主理丧事，收殓先君，大位自属。公子元等虽分据殿门，老臣当以大义责之，谁敢与公子争者？”无亏收泪下拜道：“此孤之愿也，皆奉尊命而行。”高虎乃吩咐雍巫，仍领兵把守殿庑。宣夫人长卫姬诏书，群公子但肯衰麻入侍先公之灵者，便放入宫；如带挟兵仗近于灵柩，即时拿住正罪。又命寺貂率人拆除高墙先至寝宫，装裹桓公尸首，安排殡殓举丧。

    众卿簇拥公子无亏，进入寝宫，未入宫门，已人人掩鼻，个个皱眉。但见桓公蒙面躺在床上，因日久无人照顾，尸气所蒸，生虫如蚁，攒簇尸骨。宫嫔晏蛾儿俯伏床侧，脑浆迸出，亦好不凄惨。公子无亏到此地步，触动天良，不由放声大哭，拜倒榻前。群臣皆哭，即取梓棺盛殓，皮肉皆腐，勉强衣裹，塞入棺中。晏蛾儿面色如生，形体不变，高虎等知为忠烈，神祐之故，于是皆都赞美叹息，亦命取棺殓之。奏请公子无亏，使侍葬于桓公墓侧。公子元、潘、商人见高、国二老率群臣丧服入内，桓公已殡，俱奉无亏主丧，便知不能与争。乃各散兵众，俱换衰麻之服入宫奔丧，兄弟相持大哭。桓公诸子争位之事，就此暂告了结。

    按下公子无亏主丧，被众臣拥立为君不提。却说世子姜昭连夜逃奔宋国，见宋襄公哭拜于地，诉雍巫、竖刁作乱之事。宋襄公道：“昔齐桓公曾以公子昭嘱托寡人，今已十年，寡人不敢忘也。今既巫、刁内乱，太子见逐，寡人必约会诸侯，共讨齐罪，纳太子还国正位。此举若遂，便可倡率诸侯会盟，以绍桓公伯业。”言犹未了，阶下闪过一人，奏道：“请主公三思而后行，以免愧悔。”襄公看时，乃是庶兄公子目夷，字子鱼，见为宋国上卿。

    襄公于是问道：“我兄有何话说？”公子目夷道：“我宋国欲继齐桓公霸业，会合诸侯，其实不易。齐有泰山、渤海之险，琅琊、即墨之饶；我国小土薄，兵少粮稀，是一不如也。齐有高、国世卿，以干其国；又有管仲、甯戚、隰朋、鲍叔牙谋其政事；我文武不具，贤才不登，二不如也。齐桓公北伐山戎之时，俞儿开道，猎于郊外之际，委蛇现形；我今春正五星陨地，俱化为石，二月又有大风之异，六益鸟退飞；此乃上而降下，求进反退之象，三不如也。有此三不如齐，自保尚且不暇，何顾他人，更说甚继承齐桓霸业乎？”宋襄公道：“不救人遗孤，非仁；受人嘱而弃之，非义。我必助齐世子昭，兄长勿阻。”遂不听子鱼之谏，纳齐太子昭，传檄诸侯，约以来年春正月，共集齐郊。观齐政以讨乱臣，复安君位。

    周襄王十年，齐公子无亏元年三月，宋襄公合宋、卫、曹、邾四国之师，奉世子昭伐齐，屯兵于郊。无亏使巫雍统兵出城御敌，寺貂居中调度，高、国二卿分守城池。高虎谓国懿仲道：“吾立无亏，为先君未殡，事急从权。今世子已回，又得宋助，不如乘其势除巫、刁二贼，迎世子奉以为君。则诸公子杜绝觊觎之望，齐复有泰山之安矣。”懿仲赞道：“此亦在下本意。今易牙统兵驻于郊野，吾等可先除竖刁，率百官奉迎世子，以代无亏。”高虎喜道：“此计大妙。”乃预伏武士于城楼，托言机密重事，使人请竖刁相会。竖刁以为国、高二卿既与自己同谋，自是丝毫不疑，昂然而来。高虎置酒于楼中相待，三杯之后，顾左右间壁喝道：“还不下手？”摔杯于地。竖刁正愕然不知所为，见壁间壮士持刃突出，刀光闪处，自己脑袋已经离开脖颈。高虎即命打开城门，上马出城叫道：“太子何在，高虎来迎！”

    齐国人素恶雍巫、竖刁为人奸恶，因此不肯甘心归附公子无亏；今见柱国老大夫高虎出迎世子姜昭，无不攘臂乐从，随行者瞬间便逾万人。国懿仲亲见竖刁已死，于是驱驰入朝，直叩宫门，求见无亏道：“今齐人心思世子，皆随大夫高虎相率出城奉迎。雍巫在城外胜败未知，竖刁已为国人所杀矣。老臣不能阻当，故来奏报，主公宜速为避难之计。”无亏大怒道：“国人杀竖刁，汝与高虎同负守城之责，安得不是同谋？”懿仲见被识破，转身奔出朝门。公子无亏带领内侍数十人，乘车仗剑出宫，欲发丁壮授甲，亲往御敌。

    无亏不出宫殿则已，刚至东门，便被围住。你道是何人哪些大胆，敢围国君车辇？无非是国内高氏、国氏、管氏、鲍氏、宁氏、陈氏、晏氏、东郭氏、南郭氏、北郭氏、公孙氏、闾邱氏等，一众凡被易牙、竖刁所陷害过官员家属，皆都围拥近前。这些家朝臣当初只为不附无亏，被雍巫、竖刁杀害甚众，其家属于是人人含怨，个个衔冤。今日闻说宋君护送太子还国，便带器械，到东门来迎太子，恰好撞见无亏，乘车而至。内侍喝道：“主公在此，诸人何敢无礼？”众人叫道：“太子昭方是我等主公！”先将内侍砍杀，又复赶散数十部从。公子无亏忙跳下车，却逃走不及，亦被愤众所杀。国懿仲急来抚慰，众人方散。

    再说雍巫正屯兵东关，与宋军相持，忽见军中骚乱，将士皆传说无亏、竖刁俱死，高虎相国已率国人迎接太子昭入城为君。雍巫闻知大惊，急引心腹数人，弃军逃奔鲁国。乱至天明，高虎安抚雍巫所领之众，至郊外迎接世子昭，与宋、卫、曹、邾四国请成。宋襄公大喜，乃率四国与齐国约盟立誓，就此退兵。高虎便奉世子昭进城，通知国懿仲率同百官出迎。公子元、潘、商人闻说四国联军已退，复又不服，乃入宫禀知长卫姬，诉说公子昭以小犯上，引外军乱齐，弑杀兄长无亏，不可为君。长卫姬闻说儿子死于乱军，遂向三公子泣道：“汝兄弟若能为无亏报仇，我死无恨。”即命纠集无亏旧部，合三位公子党徒，又有竖刁手下心腹，分头据住临淄城各门。国懿仲与百官不能出城，只得退回府中，坚守不出。

    高虎见入城不得，深自愧悔，不应先遣四国之兵，寻思无计，只得奉世子昭复奔宋国。刚至国境，已追及宋军，世子昭急请拜见襄公，诉说诸公子闭城不纳。襄公怒道：“此寡人有始无终之故也。世子放心，寡人必助你进入临淄，靖乱正位！”即命大夫公孙固增添车马至四百乘。以公子荡为先锋，华御事为合后，亲将中军，护送世子昭再入齐郊。高虎自请为前驱，叫开关隘，直逼临淄城外。因见天色已晚，便不列阵，先命安营，以待明日攻城。公子商人立在城头之上，见宋军复至，遂谓公子元、公子潘道：“不如趁其立足未稳，我兄弟合力攻之，夜袭其营，必获全胜。”元、潘二公子不会用兵，皆听商人调度。

    是日夜静更深，三公子偷开城门，各引军出来劫寨。宋军先锋公子荡果然不曾提备，措手不及，弃寨而奔。齐公子商人以为得计，驱战车直入中军，却遇宋大将公孙固顽强抵御，冲突不动；战未三合，后军华御事引军来救，齐国左相高虎及太子昭亦率部来接应，将三公子围住乱杀。两下混战，直至天明。齐四家党羽虽众，不能统一调度，故被宋兵杀得七零八落，大败溃散。公子元引心腹数人，弃军逃奔卫国；公子潘、公子商人收拾败兵入城。未料宋兵紧随其后追至，守军不能闭门。眼见得宋军夺城而进，崔夭为世子昭御车以入。

    国懿仲闻说高虎复请宋军到至，三公子及竖刁四家兵散，世子也已进城，不由大喜。乃命大开府门，聚集百官，聚会高虎，拥立世子昭即位，是为孝公。复请宋襄公观礼，让至上座，再三礼谢，更结盟好。因不承认无亏是为齐君，即以本年为孝公元年。公子潘与公子商人只得随班参拜，称臣请罪，并将出兵拒敌之事，都推在公子元身上。国、高二国老明知四家同谋，但欲孝公释怨修好，减少杀戳，便请单治首乱雍巫、竖刁二人之罪，尽诛其家人党徒，余人俱都赦而不问。既除凶恶，其后便是论功行赏，除国、高两家世卿，以及参战大夫家族，又特进崔夭为大夫，以奖其御驾车马，随太子逃亡之劳。奖励本国功臣已毕，更大出府库金帛，厚犒宋军。宋襄公屯留齐境五日，见再无变故，方才引兵自回宋国。

    齐国自经五公子之乱，其后国力衰落，齐桓公霸业告终。宋襄公自败齐兵，纳世子昭为君，自以为不世奇功，便想号召诸侯，代齐桓公为盟主。恐大国难致，先约滕、曹、邾、鄫，盟于曹国之南。曹、邾二君到后，滕子婴齐方至，宋襄公不许婴齐与盟，拘之一室。鄫君逾期二日方至，公子荡进言道：“鄫子无礼，可用为牺牲，以祭睢神。东夷闻之，皆谓君能生杀诸侯，谁不耸惧来服？然后借东夷之力以征诸侯，伯业成矣。”公子目夷阻谏不可，襄公急于称霸诸侯，遂不听目夷，使邾文公执鄫子杀而烹之，以祭睢水之神，复遣人召东夷君长，俱来睢水会祀。滕子婴齐大惊，重赂求释，乃解囚禁。东夷素不习宋公之政，莫有至者。

    曹大夫僖负羁谓曹共公道：“宋侯躁虐，事必无成，不如且归。”共公信以为然，遂不辞而归，更不具地主之礼。宋襄公大怒，传令移兵伐曹。公子目夷又谏，襄公不听，使公子荡将兵车三百乘围曹城。僖负羁与宋军相持三月，公子荡不能取胜。便在此时，郑文公约鲁、齐、陈、蔡四国之君，与楚成王盟于齐境。宋襄公闻之大惊，乃与曹侯约成，召公子荡回军。因见小国诸侯不服，大国反与楚盟，心中愤急。公子荡知襄公急于称霸中原，遂献计道：“当今大国，无过齐、楚，齐国纷争方定，中原诸侯皆都畏楚。主公不如卑词厚币使楚，借楚国之力以聚诸侯，复借中原诸侯以压强楚。如此虽不能霸，亦一时权宜之计也。”

    公子目夷闻言大惊，复又谏道：“楚乃蛮夷，本不属我华夏族群，自有其诸侯附庸，安肯与我张本？我求诸侯于楚，譬如与虎谋皮，所谋不成，则恐争端从此开矣。”宋襄公复不肯听目夷，即命公子荡以厚赂楚王，许以明年之春，相会于鹿上。复遣使如齐修聘，约会鹿上之盟，齐孝公许之。宋襄公十二年春正月，襄公先至鹿上，筑盟坛以待齐、楚之君。二月初旬，齐孝公始至，感宋拥立之德，颇尽地主之礼；又二十余日，楚成王方到。至期共登鹿上之坛，宋襄公以周天子封爵为序，因宋为公爵，自然居首；齐为侯爵次之，楚为子爵又次之。排序已罢，襄公毅然以主盟自居，先执牛耳，并不谦让；楚成王心中不悦，勉强受歃。

    歃血已毕，宋襄公遂拱手言道：“窃欲修先人之德，效齐侯之行，举盟会之政，恐人心不肃，欲借重二君之余威，以合诸侯于敝邑之盂地。以秋八月为期，若君不弃，倡率诸侯，徼惠于盟，寡人愿世敦兄弟之好，自殷先王以下，咸拜君之赐，岂独寡人乎？”齐孝公闻言，口中唯唯，拱手以让楚成王。成王亦拱手以让孝公，二君互相推让。襄公以为二侯皆许，只是表面客气，于是大喜，遂道：“二君若不弃寡人，请同署之。”乃出征会之牍，此番却暗计国力强弱，不送齐侯，先送楚成王求署。孝公心中怏怏，先有几分不快。

    楚成王览牍，见其中叙合诸侯修会盟之意，效齐桓公衣裳之会，不以兵车，牍尾宋公先已署名。观罢便自暗笑，问宋襄公道：“诸侯君自能致，何必寡人附骥？”宋襄公道：“郑、许等国虽是周天子近族，但已久在君侯宇翼之下；而陈、蔡近者，复又受盟于齐。非乞君威，惧有异说，是以借重上国，见字必来。”成王便道：“既如此，然则齐君当署，次及寡人可也。”齐孝公接口道：“寡人于宋，犹宇下之国也，招之既来；所难致者，楚上国之威令耳。”语中已颇显抑郁之意，宋襄公不觉。楚王笑而署名，复授孝公，孝公却道：“有楚不必有齐。寡人万死之余，幸得社稷不陨，得从末歃为荣，何足轻重！亵此简牍何为？”因怪宋襄公先署己名，再送楚王求署，使齐国附于骥尾，识透他重楚轻齐，所以不署。宋襄公自负有恩于齐，却认作孝公是衷肠之语，甘为宋国附庸，不敢并提，反而大喜，遂收简牍而藏之。

    三君于鹿上盘环数日，丁宁而别。楚成王既归，述其事于令尹。子文奇道：“宋君狂甚，大王何必许助其征？”楚王笑道：“他欲用我，我却不可反而用他？寡人欲主中华之政久矣，恨不得其便耳。今宋公既倡衣裳之会，寡人因之以合中原诸侯，不亦可乎？宋公为人好名而无实，轻信而寡谋。若伏甲以劫之，其人可虏也。”大夫成得臣闻而赞道：“宋喜主盟，必傲诸侯。诸侯未习宋政，莫之与也，我可劫之以示威。劫而释之，又可示德，诸侯必耻笑宋之无能。彼时诸侯不归楚，将谁归乎？”子文道：“大王之计，非臣所及。”

    复说宋襄公欣然归国，谓公子目夷曰：“楚子已许我合诸侯矣。”目夷谏道：“楚乃蛮夷，其心不测。君得其口，未得其心，臣恐见欺也。”襄公道：“寡人以忠信待人，人其忍欺寡人哉？”遂不听目夷，传檄征会。先遣人于盂地筑起坛场，增修公馆，务极华丽，仓场中储积刍粮，以待各国军马食费。秋七月，楚、陈、蔡、许、曹、郑六国之君如期而至，惟齐孝公心怀不愉，鲁僖公未与楚通，二君不到。宋襄公使候人迎接诸侯，分馆安歇。

    宋太史卜盟日之吉，襄公命传知各国，预派定坛上执事人等。是早五鼓，坛之上下皆设庭燎，照耀如同白日。宋襄公兹父先往坛下以待，卯时正点，陈穆公谷、蔡庄公甲午、郑文公捷、许僖公业、曹共公襄五位诸侯，陆续而至。六侯伺候良久，直至天色将明，楚成王熊頵方到。宋襄公循地主之礼，揖让一番，分左右两阶登坛。右阶宾客之登，众诸侯不敢僭楚成王，让其居首。楚国成得臣、斗勃二将相随，众诸侯亦各有从行之臣。左阶主人之登，单只地主宋襄公，及公子目夷君臣二人。登阶之时，礼让为宾右主左，既登盟坛之上，陈牲歃血，要天矢日，列名载书，便要推盟主为尊。宋襄公指望楚王开口，以目视之。

    楚王明明看见，却只作不觉，低头不语。陈、蔡诸国面面相觑，莫敢先发。宋襄公终忍不住，乃昂然出于诸侯之前，说道：“今日盛举，是寡人欲修先伯主齐桓公故业，尊王安民，息兵罢战，与天下同享太平之福。”本是现成之语，便当说至“尊王攘夷”之时，忽醒楚国乃是夷族之邦，虽及时改口，说成“尊王安民”，语句已不甚顺畅。诸侯尚未答言，楚王已经挺身而前，亦昂然问道：“君言甚善。但不知主盟何人？”宋襄公这才感觉不妥，乃强挣答道：“有功论功，无功论爵，更有何言？”楚王笑道：“则你宋国，对周天子有何功劳？若论爵位，我楚国冒爵为王已数代之久矣。宋虽上公，是属诸侯之首，但却万难列于王前，故此，寡人只好告罪占先，勉为其难，主持今日之会。”便立在第一个位次。

    目夷见状，轻扯襄公之袖，欲其权且忍耐，再作区处。襄公将要到手一个盟主，却被人劈手夺去，如何不恼？不免疾言遽色，谓楚王道：“寡人忝为上公，天子亦待以宾客之礼。楚国子爵，僭号称王，奈何以假欺真？”楚王冷笑道：“寡人既是假王，谁教你请我来此？”襄公见不是头，正待下坛，只见楚国侍官成得臣、斗勃卸去礼服，内穿重铠，各拔出腰间小红旗一面，向坛下一招。那坛下楚国人众数千，俱都脱衣露甲，手执短刃，大声呼喝，拦住盟坛四边，如蜂趱蚁聚，密不透风。宋襄公见状，抖成一团，各国诸侯俱都魂不附体。成得臣遂将宋襄公劫持下坛，楚国甲士乱抢坛上玉帛器皿。楚王就此拿住襄公，众甲士将公馆中所备献享犒劳之仪，及仓中积粟，掳掠一空，随行车乘，皆为楚有。

    公子目夷摇头暗恨，一恨楚王不顾信义，果是蛮夷所为；二恨襄公几次连番不听自己忠言相谏，今番获此大辱。因见楚兵并未注意自己，于是借机跑下盟坛，乘乱逃回国中。陈、蔡、郑、许、曹五位诸侯，人人悚惧，个个噤声，不敢发言。楚成王乃邀诸侯至于馆寓，面数宋襄公之罪道：“伐齐之丧，擅行废置，一罪也；滕子赴会稍迟，辄加絷辱，二罪也；用人代牲，以祭淫鬼，三罪也；恃强围曹，四罪也；以亡国之余，犹思图伯，五罪也；求诸侯于寡人，而无逊让之礼，六罪也。寡人今统甲车千乘，为齐、鄫二侯报仇。诸君但少驻车驾于此，看寡人取宋而回，更与诸君立约为盟，方可解散。”诸侯听罢，莫不唯唯。

    宋襄公到此地步，顿口无言，后悔不及。次日楚国大兵俱集，发车五百乘，号称千乘，带了宋襄公，杀向睢阳城来。列国诸侯，奉楚王之命，俱屯盂地观望，无敢归者。再说公子目夷自盂地盟坛逃回本国，向司马公孙固说知宋公被劫一事，并密议道：“楚人执我国君伐我，是有挟而求也。须如此如此，楚人必放主公归国。”司马固从之，乃召集群臣言道：“主公已被楚夷囚执，未必能归。我等宜推公子目夷为君，以主国事。”群臣知目夷大贤，无不欣然从之，遂拥公子目夷告于太庙，南面摄政。命三军严守睢阳各路城门，枕戈以待。方才安排停当，楚王大军已到。立住营寨，发书进城道：“早早献土纳降，还汝国君。”

    公孙固登上城楼，将楚使一刀砍下城去，昂声叫道：“赖社稷神灵，国人已立新君。故君被执，已辱社稷。归与不归，惟楚所命，若要决战，我城中甲车千乘，愿决一死战。”楚王大怒，喝教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楚兵多有损伤，不能取胜。楚王议于众臣道：“彼国既不用宋君，杀之何如？”成得臣奏道：“大王以杀鄫子罪宋。今杀宋公，是效尤也。杀宋公犹杀匹夫，徒取中原诸侯之怨，不如释之。”楚王不悦道：“攻宋不下，又释其君，岂不遗笑天下？”成得臣道：“须释之有名。今鲁国不与盂盟，其与宋是葵邱同盟之国，我请其决狱，鲁侯必为宋公求情，则以鲁君盛德为名释还宋公，是一举而兼得宋、鲁二侯也。”

    楚王笑道：“子玉见识不凡。”乃退兵屯于亳都，用宜申为使，将卤获数车为礼，至曲阜来见鲁侯下书道：“宋公傲慢无礼，寡人已幽之于亳。不敢擅功，谨献捷于上国，望君辱临，同决其狱。”鲁僖公览书大惊，明知楚使献捷，是恐吓之意，但鲁弱楚强，不敢不往与会。乃厚待宜申，发驾来至亳都，与楚成王相见，各致敬慕之意。陈、蔡、郑、许、曹五位诸侯，俱自盂地来会。郑文公议尊楚王为盟主，鲁僖公道：“此议甚善。但今楚王恃兵车之众，袭执上公，有威无德，人心疑惧。楚王若能释宋公之囚，终此盟好，寡人敢不惟命是听？”诸侯皆道：“鲁侯之言是也。”遂将此议闻于楚王。楚王道：“诸侯既以盟主之义相责，寡人其可违乎？”乃释宋襄公，于亳郊筑坛，于十二月癸丑日歃血要神，楚成王便为霸主。亳盟事毕，诸侯各散。宋襄公闻公子目夷已即君位，将奔卫以避。目夷却已遣法驾前来，迎襄公以归，再拜请罪，说明摄位乃是拒楚救主计策。宋襄公自是感激不尽，再三慰劳，公子目夷退就臣列。此番宋襄公遭受大辱，又因郑伯首倡附楚，恨入骨髓，按下不提。

    按下宋襄公兹父，复说晋公子重耳。重耳在齐一住数年，因齐桓公待之甚厚，且以宗室之女齐姜许之，生活安适，便欲在齐国终老。齐桓公死，诸子为乱，赵衰、狐偃等见而大忧，欲劝公子离去，又不敢在宅中明言，便至院后桑林，于树下商量离齐远奔。齐姜侍女正在桑林间采椹，闻其密谈，便归诉齐姜，说赵衰等密议逃走。齐姜恐其泄密，便将侍女杀死，劝告重耳道：“夫君乃是大国公子，走投无路来此避难，随从皆为当世豪杰，视君为命，并各怀冲天之志，欲助夫君成就霸业。今齐国将乱，夫不趁此归国，报臣子舍命相随之功，却贪恋女色，我为夫君耻之。况夫君今年过天命，再不努力，时不可待矣！”重耳默然不答。齐姜无奈，就与赵衰等人设计，灌醉重耳，车载离开临淄而去。直到走出齐国西境，重耳方才醒来，闻说中计大怒，持戈便刺狐偃。狐偃以手格之，说道：“如能成就公子霸业，我死又如何？”重耳怒道：“事若不成，我即食你肉。”狐偃笑道：“我肉腥臊，不值入公子之腹。”众人闻之，皆都大笑，又都纷纷解劝，于是重耳平息怒气，继续向西而行。

    当日天晚，重耳一行来到曹国，曹共公设宴待之，但于席间轻薄无礼，当众取笑重耳道：“寡人久闻公子生就骈胁，时常不信。公子今可当众宽衣，以释我疑，可乎？”重耳受此大辱，嘿然不语，起身离席而去，众随从亦都随后离去，俱各忿忿不平。重耳去后，曹国大夫僖负羁对曹侯谏道：“晋公子贤明仁德，乃君子也。又与我同姓，因穷困来投，主公岂可如此无礼，当众辱之？宜遣使前至驿舍，认错请罪，以释彼怒。”曹共公不听。僖负羁为免将来祸患，遂以曹侯之名赍持美馔佳酿，并玉璧一方送去。重耳受其酒食，还其玉璧。

    重耳离开曹国南行，不一日复来到宋国，进入睢阳城。宋襄公闻说重耳贤明，就依国礼待之。司马公孙固与狐偃交厚，便以实相告：“宋乃小国，又蒙受盂盟之辱，为诸侯所笑，不足以助你公子归国复位。不如奉你公子早往大国借兵，以成大业。”狐偃闻言称是，来日遂劝重耳辞别宋公，一行人复离宋国。又至郑国，郑文公不以礼待之。郑大夫叔瞻谏道：“晋公子贤明，随从皆栋梁之才，又与我同姓，主公宜待之以礼。”郑文公道：“逃亡公子多矣，岂可皆以礼待之耶！”叔瞻道：“晋公子者，不同他人。若不以礼相待，则不如杀之，免遗后患。”正是：逃亡公子屡相见，哪个有如重耳难！欲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助晋文穆公妻五女 欺郑伯楚王纳双甥

    诗云：一事无成身死伤，但将迂语自称扬。腐儒全不稽名实，五伯犹然列宋襄！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郑文公闻说叔瞻欲劝自己杀掉重耳，不由吃了一惊，随即笑道：“我看卿是吃醉酒也，如此前言不搭后语！”将其轰出，不予理睬。重耳见文公轻视自己，自觉立脚不住，于是次日便即离开郑国，一路继续向南，在路历经磨难，终至楚国郢都。楚成王不愧为一代霸主，胸怀自比郑文公不同，闻说晋公子到此，乃率阖朝卿士大夫远迎出城，以诸侯之礼待之。重耳辞谢不过，遂依诸侯礼节会见成王，但执礼十分谦恭。

    酒过三巡，楚成王仗酒意问道：“我闻公子在外漂泊十九年之久，历尽艰险，受尽磨难。今寡人以此重礼相待，公子若回到晋国这君，将何以报我？”重耳见其说话渐渐无礼，便从容答道：“珍禽异兽、珠玉绸绢，大王皆都富富有余，小可实不知以何礼物报答。”楚成王道：“虽然如此，亦请明言。”重耳思索片刻说道：“假使万不得已，与大王战于平野，在下愿退避三舍。”楚将成得臣字子玉，闻而大怒道：“我王待以大礼，公何狂妄如此？请允我杀之。”便要拔剑。楚成王止道：“晋公子品行高尚，在外遇难既久，尚不打诳语，真英雄也。随从众卿，亦都是国之贤才，上天所赐，我岂可杀之？况公子出言耿直，无可反驳哉？”非但不怒，反精心安置，待若上宾，应付无缺。重耳由此便暂住楚国，按下不提。

    公元前641年，周襄王十一年，卫文公十九年。是年夏，卫国大旱，出兵攻邢，欲报去年邢国勾结北狄前来围攻菟圃之仇。因三军甫出即逢大雨，国内旱情得解，遂举国欢庆，退兵而回。其后又有梁伯姬宫宣，命国人在宫室周围挖掘壕沟，以防盗贼；役夫在烈日之下痛苦不堪，各欲寻阴凉处歇息，进程缓慢。梁伯心生一计，声称秦国将来攻伐，严令速其工程。本欲借此提振士气，民役闻之大惊，反而弃械溃逃；守城军士亦都信以为真，一时皆散。秦国遂趁梁乱，出兵一举灭之。梁国之始，乃周宣王封秦仲二子秦康为梁伯，封邑夏阳梁山（今陕西韩城），定为梁国。梁伯好大喜功，常在封邑内大兴土木，修建宫室，百姓怨声载道，痛苦不堪。于此因国君散布谣言成真，便被秦穆公率军灭国。梁伯子孙就以梁为姓，是为陕西梁氏由来。此部梁氏后来大多数移居河东，思及当年因谣丧邦，常怀不足。

    周襄王十二年，滑国叛郑，归附卫国，郑公子姬士率军攻滑，则滑复又附郑。滑国与周天子同为姬姓，封为伯爵，都于费，故称费滑。是年齐、邢与北狄会盟于邢国，共同商议抵御卫国。随国同汉水以东诸国背叛楚国，楚令尹子文攻随，随国只得请成，盟誓顺服。楚军虽然允和退兵，但随国境土日削，国势衰落。此后随国世服于楚，不通中国。滑国于郑军去后，仍归附卫国，郑再攻滑国。卫文公将郑国伐滑一事诉与周襄王。襄王遣大夫游孙伯去郑国，为滑国求解。郑文公闻讯怒道：“郑、卫本是一体，王室为何厚卫而薄郑？”即命人拘拿游孙伯。宋襄公闻之，乃满怀昔日旧恨，叫道：“郑国竟敢擒拘天子大夫，今伐之有名矣！”于是兴兵伐郑，实为报前仇。郑伯急遣使入楚求救，楚成王便出兵伐宋以救郑。宋襄公闻说楚军来伐，益增其愤，于是放弃攻郑，复引兵南来，布重兵于泓水，以御楚军。

    便在楚宋剑拔弩张，未曾交锋此际，山东发生插曲，鲁攻邾国，军入须句，助须句复国。邾国不甘丢失须句，复又攻鲁，鲁军因不设备，与邾国战于升陉，复又大败。就在此际，周襄王十四年，秦晋之间嫌隙复生。你道却是何故？且听说话人细细道来。却因去岁年底，晋惠公姬夷吾忽然得疾，继而转入病笃。不敢明报秦穆公，却再用鬼域伎俩，暗遣人微服至秦，报于太子姬圉，命其归国继位。太子圉当时正在秦国为质，已经五年，秦穆公待之甚厚，并以己女怀嬴妻之。姬圉闻知父亲病危，便对妻怀嬴说道：“我外祖家在梁国，已被秦国所灭，今我在秦，亦被你父轻视。我若不在晋，父若不起，晋大夫必改立别子，奈何？”怀嬴答道：“夫君本为晋国太子，在秦国忍辱负重。父命我嫁君，是为安君心，并无他故。今夫归晋，我不能跟随，亦不会声张。”太子圉见妻不肯随自己离秦，于是自行逃回晋国。

    周襄王十四年，晋惠公薨逝，共在位十四年。晋惠公在位期间，除对秦国忘恩负义，对内大杀宗室诸公子，于政治经济几乎无所作为。为谋求回国即位，轻以割让国土为诺，更对功臣封官许愿；登上宝座之后，却又自食其言，一概反悔，以致背信弃义，声名狼藉。在秦国遭灾时，又以怨报德，企图趁火打劫，更为诸侯不耻。韩原之战兵败被擒，再次遗笑天下，使晋国处于失道寡助地位，故此十余年来毫无建树，不能与各国争衡，一较短长。

    晋惠公既死，亦有一则趣闻轶事，记录于下。惠公元年秋，大夫狐突来到曲沃，忽遇故主太子申生，登车言道：“夷吾无礼，不宜为君。我已向天帝请求，将晋国送给秦国，以享秦国祭祀。”狐突答道：“公子谬矣。臣闻人死为神，不享他族祭祀。若晋祚不存，公子祭祀岂不就此断绝耶？请公子三思！”申生沉吟良久，说道：“卿言甚是，我当再向天帝请求。十日后，新城曲沃之西，将有巫者显我之神，以传天帝敕令。”狐突应诺，申生忽然不见。狐突还于晋都，寝其事不言，十日后前往新城曲沃，果见巫者，以申生口气言道：“天帝答应不断晋祚，但须惩罚夷吾之罪，其将大败于韩原。”巫者言罢，死而复苏，并不知先前所言。随后便有童谣，在晋都反复唱道：“恭太子更葬矣。后十四年，晋亦不昌，昌乃在兄。”晋惠公闻而有悟，遂按诸侯之礼重新安葬申生。其后未久，晋惠公果在韩原战败，此后晋国渐衰。直到惠公兄长文公重耳继位后，晋国复又逐渐昌盛，至此果应童谣之谶。

    闲话少叙，书归正本。便说晋惠公去世，太子圉继位，是为晋怀公。因其在秦国不告而走，抛弃妻子怀嬴，秦穆公闻其继位为晋君，因而大怒道：“竖子！你父子皆乃忘恩背义之辈，竟敢遗弃我女，再次欺我！”欲起兵伐之，又恐伤秦晋姻亲之好，为诸侯所笑。再三掂量，犹豫不定，便即议于百里奚。百里奚笑道：“臣闻晋公子重耳今流亡在外一十九年，正在楚国寄居，欲图复国。主公既然不喜子圉，何不更易其主，再换女婿？”穆公闻言大悦，说道：“先生大才，顷刻便有奇计，绝胜我数月之苦思也。”遂遣使至楚，迎接重耳。

    狐偃闻说秦使至楚，乃与赵衰、介子推等欢呼雀跃，皆来向重耳祝贺道：“秦侯遣使至楚，必为主公，因秦楚向未交使者也。且闻惠公夷吾已死，我等必将归国矣。”说罢众人跳而复歌，忽又发悲，泪流不已。重耳思想十九年来流浪四方，艰险坎坷，亦不自禁老泪横流，悲喜交加。便在此时，门人来报，说楚王有请。重耳引众人入宫上殿，见秦使已在座中，满面春风。楚成王见重耳上殿，叙礼相迎，落座说道：“寡人有意相助公子，奈楚国距离晋国太远，需经数国才能到达，只恨力不能及。今秦侯遣人来接公子，是拨云见日，否极泰来矣。秦晋交界，且秦君贤明，必有助于公子！”重耳再拜称谢。楚成王乃大设盛宴，招待秦使，并与重耳等部众饯行，宴罢直送出城外十里，又赠数车礼物给予重耳。

    晋惠公十四年秋，重耳到至秦国，穆公率全班文武相迎，设盛宴以待，并于席间宣布，将同宗五女一并嫁给重耳，太子圉妻怀嬴也在其中。重耳不愿接受太子圉妻，胥臣劝道：“君将攻晋夺位，况夺圉妻哉！且受此女，是为秦晋之好，以便返国，岂可拘泥小节，而废大业！”重耳恍然大悟，于是接受怀嬴，自此改称文嬴。秦穆公大喜，于是下令痛饮。重耳随行众人皆都欢醉，个个恍若重生，人人归心似箭。赵衰当场吟《黍苗》诗以贺，其诗曰：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我任我辇，我车我牛。

    我行既集，盖云归哉。我徒我御，我师我旅。我行既集，盖云归处。

    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原隰既平，泉流既清。

    召伯有成，王心则宁。

    赵衰吟诗，众人击节唱和。秦穆公道：“我知你等之意，欲速返晋者。”赵衰离座再拜称谢道：“我等孤臣之仰君，如百谷之望时雨也。”秦穆公大笑，宾主尽欢而散。

    按下重耳至秦不表，复说宋楚交恶欲战。便说宋襄公闻说楚兵来伐，遂命公子目夷率左师守国，自起右军之兵来迎。以大司马公孙固为副，大夫乐仆伊、华秀老、公子荡、向訾守等皆都从征，至泓水北岸，距河五里扎住营栅，以待楚军。未过数日，卫、滕、许三侯陆续率军来助，又陈侯亦派车百乘，送来大量军资。宋襄公大为感动，设宴大会诸侯，于席间谓众臣道：“此天不弃我，则商之旧业可兴矣！”众臣皆都恭维。惟大司马公孙固面现重忧道：“臣闻一姓不再兴。天弃商久矣，何能兴之？且吾甲不如楚坚，兵不如楚利，人不如楚强，宋人畏楚如蛇蝎，君何恃胜楚？”襄公答道：“楚兵虽兵众甲盛，仁义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义有余。昔武王虎贲三千，而胜殷十万之众，惟仗仁义。”公孙固不复再言。

    正说话间，营官来报，说对岸楚军大至，是楚成王亲掌中军，以成得臣为大将，斗勃副之，扎营于南岸。襄公笑道：“既如此，不怕他飞过江来。诸公今夜痛饮，来日决战！”于是当夜尽欢而散，来晨公孙固鸡鸣而起，请襄公登车列阵。襄公睡眼惺忪出帐，口中叽哝道：“昨日宿酒未醒，何必如此慌速列阵？彼楚兵岂不早炊，饱食严装，复列军阵耶？”公孙固听罢，哭笑不得，只得待他洗嗽已毕，饱食严装，方才登车临阵，与卫、滕、许、陈四国君侯大夫叙礼，这才擂鼓吹号，排列阵势。襄公立于车上，望对岸看时，楚兵不知从何处拘来百余战船，甲士开始陆续登舟，连战车一并载于船上，挨挨挤挤，乱作一团。

    宋襄公遂手指对岸，向诸侯笑道：“便是此等军马，称何甲坚兵利？商祖佑我，今必一战而胜之！”诸侯亦笑，信心倍增。公孙固亦观看半晌，遂上前请战道：“楚兵始渡，人车兼杂，无力与战。我今乘其半渡，突前击之，是以全军而制楚之半也。便请主公发令出击！”襄公怒道：“不可。吾闻之也，君子不推人危，不攻人厄。吾虽丧国之馀，寡人不忍行之也。须其出。”公孙固暗自佩服主公君子风范，但见楚军数量倍于己军，亦自不免叫苦。静候半日，见敌兵尽济，楚帅成得臣服琼弁，结玉缨，绣袍软甲，腰挂雕弓，手执长鞭，指挥军士抢占高阜之处布阵。公孙固见状，又请于襄公道：“楚方布阵，尚未成列；我若趁此时鼓而击之，其军必乱。”襄公复摇头道：“我闻仁义之师，不鼓不成列，子姑待其已陈。”

    稍顷，楚兵阵势已成，战车成列，旗色整齐，宋与诸侯联军由是皆有惧色。襄公见敌已成列，便命公孙固，使军中擂鼓吹号，预备攻击。对面楚王见状，亦命成得臣发鼓鸣角，严阵以迎。好个宋襄公！自挺长戈，喝令御者当先而进，公子荡、向訾守二将为左辅右弼，催车直冲楚阵。卫、滕、许、陈诸军，分从左右两翼杀入。楚将成得臣见联军来势凶猛，暗命射住两翼，让开中军阵门，只放宋襄公一队车骑进入，随即三面裹住。宋襄公见敌阵洞开，以为成功在望，于是举剑催御，直杀入楚军阵内垓心。公孙固随后跟上，救应难及。

    楚将斗勃让过宋公，迎住大司马公孙固，切断其君臣之应。宋将乐仆伊战车驶至，楚上将蔿氏吕臣接住厮杀。宋将华秀老又到，牵住斗勃；公孙固觑个方便，急驰入楚军，来寻襄公。入于楚阵，左冲右突，楚军难敌，稍稍退却。却见宋襄公战车遥遥在前，显是已被楚兵陷住，动弹不得；向訾守不知杀向何处，公子荡落于车下，深身浴血。眼见公孙固杀入，公子荡拼尽全力叫道：“主公已身被数创，右股中箭。我已重伤，救护主公，全在司马！”言罢而死。公孙固心中感伤，顾不得他，直驱车上前喝道：“主公安在？”前面正是襄公车驾，御者见是公孙固，乃应声答道：“君主被射断膝筋，卧于车中，不能起立矣。我车轮已折，难以动转，将军速救君主！”公孙固遂移襄公于己车，以身蔽之，奋勇杀出。

    便在此时，向訾守亦杀出重围，前来会合，公孙固便使其为殿后，且战且走，终于脱离战阵。时将过午，战争结束，宋军大败，甲车十丧八九，辎重器械委弃殆尽。诸侯联军皆散，各败归本国。公孙固保护襄公连夜奔回国都，急唤医官入宫治伤。于是宋兵死者父母妻子连日号哭，皆埋怨襄公不听公子目夷及大司马之谏，以致此败。襄公闻而叹曰：“行仁得仁，行诈得诈。人心不古，我恐今后用兵，诡诈将大行其道矣。”举国不复再言。

    楚兵大获全胜，复渡泓水，止于柯泽。郑文公前来称贺，大出金帛，犒赏三军。夫人芈氏乃楚成王之妹，称为文芈，亦随文公至于柯泽，与兄长相会。楚王示以俘获之盛，郑文公夫妇邀楚王入郑城，设享于太庙，行九献大礼，比于天子。文芈生二女伯芈、叔芈，命以甥礼见舅，楚王大喜。自午至戌，楚王大醉，命文芈及其二女并驾而行，直至军营。因喜二甥女美貌，留而不遣，是夜于营中便成枕席之欢。文芈畏楚王之威，不敢出声。楚王由此志得意满，次日便将俘获之半赠于文芈，车载其二外甥女以归，纳于楚国后宫。班师还楚之后，因恨陈国背楚向宋，遂遣成得臣引兵伐之，大胜而还。令尹子文见此，以为成得臣才能远在自己之上，遂奏请成王，将令尹职位让之。成得臣字子玉，乃子文之弟，若敖后裔也。

    周襄王十五年，亦即泓水之战次年，襄王姬郑以前年郑国既拒天子之命，又囚周室官员，遂命翟国代天子征伐。翟国乃赤狄部族所建，全民皆兵，向称勇悍。既奉天子之命，乃倾国以出，大败郑军，陷其栎邑（河南禹州）。襄王姬郑闻报大喜，说道：“经此一役，不但解我之恨，且可雪宋侯兹父去岁之耻也。”遂娶翟国君主之女为后，并遣使至睢阳，向宋襄公报以栎邑大捷。宋襄公自前番泓水之战中箭，疮伤始终难愈，时而复发。既闻周天子借翟国兵力教训郑伯，替己出气，于是盛待来使，再三称谢。天使去后，襄公病重，便自知命不长久，遗嘱世子王臣道：“只因世风不古，为父又不听子鱼之言，以至于此。汝嗣位之后，当以国政委之，深加依赖。楚国乃我大仇，寄语子孙，此后世世勿与通好。晋公子重耳若返其国，必然得位，其后必能合纵诸侯，成其霸业。则吾子孙谦事晋国，宋可少安。戒之，慎之！”王臣再拜受命，襄公嘱罢乃薨，共在位一十四年。王臣即位，是为宋成公。

    按下宋襄霸业成空，复说晋文艰难创业。且说自重耳由楚至秦，娶文姜等宗室五女，秦穆公便即将其视为至亲，相待甚厚；且又素来重其人品，又有甥舅血缘，由是三五宴会，情谊愈笃。世子小子慭亦敬重耳，时时馈问。赵衰、狐偃、狐毛、胥臣、介子推等一班重耳故交从众，亦与秦臣蹇叔、百里奚、公孙枝等深相结纳，共同谋划助公子重耳复国之事。只是一来公子新婚，二来晋国暂时无衅可挑，以此未敢轻易举动，只等晋国生变，便即出手。

    便说晋怀公即位之后，亦唯恐伯父重耳在外为变，且知其身边颇多奇才，于是下令道：“凡晋臣族人随从重耳出亡者，因亲及亲，限三个月内俱要唤回。如按期回归朝中者，仍复旧职，既往不咎；过期不至，禄籍除名，丹书注死。父子兄弟知情不报，或坐视不召者，并处死罪不赦。”朝中便有公子申生旧臣国舅狐突，因年纪老迈托病在家，许久未曾上朝。其二子狐毛、狐偃，俱跟从重耳在外流亡近二十年，如今陪公子寄居在秦。上大夫郤芮尽知其事，乃亲造狐突府中，劝其作书，召唤二子归国，狐突再三不肯。郤芮只得奏禀晋主，使亲召狐突问之。狐突便知大限已至，遂与家人诀别，来见怀公道：“不知主公何事宣召？”

    晋怀公道：“寡人有令，凡随重耳在外流亡，过期不还国者，罪及亲党。国舅拒不召唤二子还家，是何意耶？”狐突回奏道：“老臣二子委质公子重耳，已二十余年，绝非一日矣，譬如主仆，更是君臣。某闻忠臣事君，生死与共；子无二父，臣无二君。故我二子之忠于重耳，犹老臣忠于先君，在朝诸臣之忠于主公也。倘二子即使逃归，臣犹将数其不忠，戮于家庙，况召其背主还于敌手乎？”怀公怒道：“二子不来，其父必死。”狐突笑道：“臣固知之，已诀别于家人矣。”怀公怒不可遏，即命斩于市曹，以儆重耳之党。太卜郭偃见此，不由叹道：“君初嗣位，德未及民，先诛老臣，其败不久矣！”自此称疾不出。

    狐突被杀，晋国朝中大乱。除吕省、郤芮等几个惠公旧日爪牙之外，各卿士大夫之家，皆都离心离德。当时便有大夫栾枝、郤谷等人，反由此便知重耳是在秦国，于是皆都暗中修书，派遣家人前往秦国，劝重耳速回晋国，自己愿作内应。期月之内，此种密书不下十数。重耳来告秦侯，穆公笑道：“是其时矣。”遂发兵车三百乘，甲士五千，护送重耳回归晋国。晋怀公闻说秦军将至，急派军队前往抵拒，然军将闻说去御公子重耳，皆都不愿。

    晋怀公二年春，秦国护送重耳大军到达黄河西岸，开始登船渡河。面对滚滚黄河，重耳回顾十九年来所历艰苦，转思即将登上国君大位，不由心潮澎湃，久不能平。舟在中流，即将抵达东岸，狐偃忽跪于甲板，奏道：“臣随主公周游天下，漂泊近二十年，除骗哄主公醉酒离开齐国，并有太多类似过错。且因我兄弟之故，老父亦被怀公诛戮，是为大不孝之人，不可继续侍奉圣君。故臣请待船傍岸，主公便许我兄弟离去，幸勿阻留。”重耳大吃一惊，急收回思绪，起身说道：“孤归晋国，若有负贤卿国舅，天不能覆，地不能载。若卿犹不肯信，便请河伯作证！”于是自怀中掏出一块璧玉，乃身上至宝贵之物，齐姜所赠，扔入河中。狐偃脸上变色，复倒身再拜，明誓效忠，绝无二志。船上随行诸人，无不感动。

    彼时介子推也正在船中，见其甥舅这番做作，不由心寒，就暗自笑道：“公子重耳此番复兴，除齐、秦两国鼎力相助，确实上天护佑，晋侯列宗列祖之德，国人不弃之功也。而狐偃却认为此是自己兄弟功劳，并以此向君王要胁，提前索取报酬，何无耻之尤也？我出身虽然贫寒，然耻与此大夫之家同列！”计议已定，舟船已傍东岸，众人簇拥公子，皆都弃舟登陆，向东进发。介子推夜间趁人不觉，以剑鞘挑起行囊，悄悄离开大队，就此无踪。

    秦军渡河而东，迅速包围令狐，将中军大营扎在庐柳。晋国官民闻说公子重耳归来，皆都振奋无比，奔走相告；令狐、桑泉、臼衰三邑望旗开城，相继归降重耳。怀公发兵西进，以吕省、郤芮为将，前往迎击秦军。吕、郤引军进至庐柳，便收到秦穆公来书，说怀公无道，已为秦国所弃；重耳仁德，望晋人奉其为君。二人览书惊惧，又见秦军势大，知道不能力敌，于是干脆阵前倒戈，主动退回郇邑，要求议和。重耳同意二人之请，遂遣狐偃为使，及秦大夫公孙支同往郇邑，与吕省、郤芮会盟，立盟约誓，共同支持重耳归国为君。

    约盟之后，重耳乃率秦军继续前行，经曲沃进入晋都翼城，继立国君之位，是为晋文公。怀公早在闻说吕、郤二人率军归降之时，便即弃城而逃，奔往晋北高梁邑，欲积蓄力量卷土重来。晋文公闻说怀公去向，便派刺客前往高梁，悄无声息将其杀死，终除后患。吕省、郤芮二人闻说怀公被刺，首级已送至翼都，不由大惧，由此知道晋文公杀伐果断，绝非外间所传仁德怯懦之主。二人遂找来寺人勃鞮商议，吕省说道：“文公今杀怀公，我三人便更不能见容。不如趁今手中尚掌禁军，就焚晋侯寝宫，以杀重耳。”于是计议已定。

    由此便说勃鞮，又名寺人披、履鞮，乃是中国史上最早出现刺客之一。《周礼》中有侍人官职，即是宫中侍御宦官，其职责主要负责管理宫中女婢戒令，服务王后及嫔妃侍妾日常生活相关事务，在春秋时期是为贱职。勃鞮在晋献公时净身入宫，历经晋国数次宫廷变故，便为晋献公非常倚重，非但剑术高绝，且智谋手段亦非寻常。勃鞮尽忠职守，不但献公器重，而且赢得献公夫人骊姬欢心，极为信任。自骊姬乱晋，迫使太子申生自尽，此后继续追杀公子重耳，便为勃鞮改变命运开端。但以其高超剑术武功，竟两次均是失之毫厘，以失败告终，实在令人不解。首次攻伐蒲城时已获全胜，却使重耳在眼前仓皇逃亡，只斩下其一截衣袖；到晋惠公时，奉命伐翟追杀重耳，因未跑过狐突信使，迟到一步，再次失败。重耳回国继位为君之后，竟对勃鞮两次追杀之仇置而不问，并依然命其在朝中为官，其中大有深意。

    闲言少叙，书归正本，且说勃鞮自吕省府中出来，便直奔宫中，将吕省、郤芮谋反之事，及其焚宫计划一五一十，具向晋文公禀告。文公闻报，暗做防备，一边派人向秦穆公求援。秦穆公立派三千秦军入晋，助其加强防务。己丑傍晚，吕省、郤芮举事，在勃鞮引领下进入内宫，放火烧着重耳内寝。火灭之后，令人入内搜查，却未见文公尸骸。再回头唤勃鞮时，早已不见踪影。吕、郤二人正迟疑时，忽听前宫喊杀声起，火炬犹如长龙，向内宫而来。二贼暗叫不好，便知已被勃鞮出卖，急引军反向冲出城去，向西逃至黄河，走投无路。恰逢秦使来至，传秦穆公之命，邀吕省、郤芮前往秦营，商议联手攻晋之事。二贼不知是计，欣然前来。正是：屡次相害皆无恙，方知骈胁是真龙！欲知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平叛乱重耳封众将 避绵山介子死火窟

    诗云：高士无过介子推，不觅封侯身作灰。后世仰止寒食里，芳草萋萋尽泪垂！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吕省、郤芮率领百人卫队，战车十乘，随来使来到秦军大营。看看距营门已近，却不见有人来迎，心中未免犹疑。陡见那秦使催车往营门便冲，一面由怀中掏出一枚牛角，呜噜噜吹动，响彻远近。吕省又惊又怒，顾谓郤芮道：“我等皆被嬴好骗矣！”急命转回马头，往来路便奔。未行出百步，只听喊声大作，秦军百余乘战车自林中冲出，截断归路，并抄两翼。当先一员大将，正是公孙支，高声叫道：“奉秦侯令，诛杀卖国弑君之贼！”言犹未了，将手中红旗摆动，刹时矢落如雨，皆射向晋军。未过片刻，吕、郤二贼及其百名随从皆成刺猬，并无一人逃生。可叹二人狡诈无比，终被秦侯诱杀于黄河岸边。

    便在此时，勃鞮已率晋公禁卫军马出城，将吕、郤部众包围，传令弃械不杀，由此尽降叛军。勃鞮凯旋回都，被晋文公擢升为左军司马，自此视为心腹。列位看官！你休看勃鞮只是一个寺人阉宦，能得三代晋君重用，皆命执掌禁军，便可见其手段不凡。重耳自四十三岁奔翟，五十五岁适齐，六十一岁适秦，及复国为君，杀死怀公，平灭吕、郤之乱，就此终于安享尊贵，年已六十二岁矣。自古大器晚成之君，晋文公可谓开天辟地，是为首位。于是赏赐平叛诸将，又亲出城慰劳秦将公子絷及公孙支、邳豹等，厚犒秦军。邳豹请改葬其父邳郑父，文公许以诸侯之礼厚葬，并亲往致祭。葬礼已罢，公子絷等告别而去，班师还秦。

    由是晋国复安，文公至绛城升座，召见众卿，百官朝贺，国人无不额手称庆。遂立文嬴为夫人，再叙秦晋之好。当初晋献公嫁女伯姬于秦穆公之时，曾使郭偃卜卦，其爻辞云：“世作甥舅，三定我君。”当时不省何意。于今观之，则伯姬为秦穆公夫人，穆公女怀嬴又为晋文公夫人，岂不是世作甥舅？秦穆公先送夷吾归国为惠公，又送重耳归国为文公。今文公遭逢吕郤之难，又亏穆公诱诛二贼，重整山河，岂不是三定我君？易卜之灵，一至于此。

    晋文公即立为国君，因当时已年过六十，故与群臣议立嗣子。其先为公子之时，初娶徐嬴早卒，再娶偪姞，生一子一女，子名驩，女曰伯姬。文公出亡翟国时，偪姞薨，子女俱弃之于蒲，被仆侍头须收留，寄养于蒲民遂氏之家。此时闻说议立世子，便将子驩与伯姬之事告之。文公又惊又喜道：“蒲城子女今犹在耶，何不早言？”头须奏道：“主公周游列国，所至之处皆有生育。长公子虽在，未卜君意何如，是以不敢遽奏。”文公笑骂道：“卿如不言，几使寡人身负不慈之名。”于是喜出望外，即命头须前往蒲城，厚赐遂氏，迎子驩及女伯姬以归。父子相见，说不得悲喜交加，便使认文嬴为母，立子驩为太子。又以伯姬赐与赵衰为妻，谓之赵姬。因在翟国之时，重耳娶季隗为妻，将季隗之妹叔隗赐于赵衰，故二人既为君臣，又是连襟；此时重耳又将女伯姬嫁之，连襟又复变为翁婿，倒也有趣。

    那季隗当初在翟国与重耳共同生活数年，亦为其生有二子，长名伯鲦，次曰叔刘。翟君闻说重耳此时嗣位晋侯，乃遣使称贺，并送季隗母子归晋。夫妻父子相见，又免不得一场悲喜，五味杂陈。晋文公忽想起当年别时戏言，夫妻闲谈之时，便问季隗年岁。季隗心怀凄凉，泣泪答道：“与君别来八载，今已三十有二，垂垂老矣！”文公复相戏道：“还小，还小。犹幸不及二十五年也！”季隗见丈夫犹记当年别语，旧情未忘，于是破啼为笑。

    有道是喜事连连，果然如此。未过数日，齐孝公亦遣使前来致贺，并送姜氏归晋。文公更是喜不自胜，与妻齐姜以礼相见，并谢其当初深明大义，醉遣离齐，玉成今日之美。姜氏答道：“妾非不贪夫妇之乐，所以劝驾离齐者，正为今日大业之成就耳。”文公赞叹不已，遂使齐姜、季隗与文嬴相见，甚称二姬平昔贤德。文赢并无丝毫妒忌之意，对二人之德称赞不已，乃固辞正妻夫人之位，不敢居长。姜、翟二姬怎肯？三女相让不已。晋文公大喜，更盛赞文嬴贤德，于是重定宫中之位，立齐姜为夫人，翟女与文嬴并为次夫人，俱各无辞。

    赵姬见季隗既归，亦劝其夫赵衰，也去翟国迎接叔隗母子归齐，一家人共同过活。赵衰未知其是否出于真情实意，以为是试探自己态度，于是假言推辞道：“我蒙主公赐女为婚，不敢复念翟女，请贤妻再休言此事，羞煞人也。”赵姬正颜厉色道：“夫君说此世俗薄德之语，非妾所愿闻之。妾虽贵为国君之女，然叔隗先配夫君，且已有子，更是赵门骨血。君乃烈烈丈夫，岂可怜新而弃旧乎！”赵衰口虽唯唯，但未知主公兼岳翁心意，只是犹豫未决。赵姬却也是个玲珑剔透之人，早猜透丈夫心意，乃入宫奏于父亲文公道：“父亲是为明君，女儿自非妒妇。今季隗归晋，若赵衰不迎叔隗以归，则女儿必遗不贤之名，望父垂念。”

    文公见女儿如此通达贤惠，不由捻须大笑道：“不料贤德之妇，皆都出自我家。此乃人伦美事，为父岂有阻止之理？只是若那叔隗归来，我儿称呼却是有些不便，是称姨母乎，或称贤姊耶？”赵姬嗔道：“原来父亲也是个老顽童，跟自家女儿也没个正经长辈样儿。”一边说着，自己思想父亲之语，也是忍不住好笑，便即通红了脸庞，辞父出宫回府。晋文公于是立即使人至翟，迎接叔隗母子以归，亲自送入赵府。赵姬欲以内子之位相让翟女叔隗，赵衰无论如何不敢依从。赵姬知其碍于自己国君公主身份，由是坦诚言道：“若论年岁，隗长妾幼；若依嫡庶，彼先妾后。长幼先后之序，不可乱也。且闻其子赵盾年齿已长，又有才能，自当立为嫡子。妾居偏房，理所当然。若必不肯从，妾惟有退还我父宫中耳。”

    赵衰心中感激，却是不得已，只得趁散朝之时，私以伯姬之言奏于文公。重耳大加赞叹道：“我女能知推让如此，真乃大贤，虽周之国母太妊，亦莫能过也。”遂宣叔隗母子入朝，先使其姐妹姨甥相见，然后亲命册立叔隗为赵府内子，赵盾为嫡子，己女伯姬为庶。叔隗大惊失色，再拜固辞，文公再三不肯，复喻以乃是赵姬之意。赵衰与叔隗感激涕零，终于拜受，谢恩而出。赵盾时年十七岁，直生得气宇轩昂，举动有则，且通诗书，精射御，赵衰甚爱之。其后伯姬亦为赵衰先后连生三子，长曰赵同，次谓赵括，三名赵婴，此是后话。

    嗣子及国母夫人之位既定，晋文公乃大会群臣，叙论复国大功。便以从亡为首功，送款还国者次之，迎降投诚者又次之，功分三等；又别其轻重，而上下有差。第一等从亡诸臣中，乃赵衰、狐偃、狐毛、胥臣、魏犨、狐射姑、先轸、颠颉，以次而叙。第二等送款者，以栾枝、郤溱为首，其他士会、舟之侨、孙伯纠、祁满等，以次而叙。第三等迎降者，郤步扬、韩简为首，其他梁繇靡、家仆徒、郤乞、先蔑、屠击等，以次而叙。一众功臣，无采地者赐地，有采地者益封，俱都加官进爵。别以白璧五双赏赐狐偃，念狐突冤死，立庙于晋阳马鞍山，后人因名其山曰狐突山。又大出金帛，遍赏舆儓、仆隶之辈，受赏者无不感悦。惟魏犨、颠颉二人自恃才勇，见赵衰、狐偃赏在己上，稍有怨言。晋侯大会群臣，论功行赏之时，因不见介子推，偶尔忘怀，竟而置之不问。狐偃等皆知随从主公流亡时有个介子推，但亦皆知其曾割股奉君，恐叙功之时高过自己，也都只作忘记，似乎世间并无此人一般。

    便说介子推，因见狐偃在船上以辞邀功，不由心怀鄙薄，耻居其列。乃自渡黄河后便只身离队而去，还至家中，甘守清贫，躬自织屦，侍奉老母。时有邻人解张，因其夫妻于介子推不在家时常与介母往来，故尽知介子推随重耳在外流亡十九载之事。此时忽见子推还家，便与介母一同询问，这一十九年何往？子推于是备说流亡途中历经艰险，于割股奉君之事也略略提之，只当作故事笑话讲了；对于奉君还国复位大功，却都绝口不提。介母与解张夫妻便如听海外传奇一般，不免啧啧称叹，于是不问其发达有未，只得人回，也便心满意足。

    忽这一日，解张因事入于绛都，见满城人都在夸赞狐偃等从亡之义，复国之功，重赏之荣。行经城门，见两个老军闲话，便听一个人道：“这可真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初随国君在外流亡者，如今都受上赏，俱得厚封。休说狐偃等诸家大夫，便是当年最末厮仆头须，如今也都得了显官！”另一个道：“你休羡他今日富贵，当初却是九死一生！我闻主公在卫国时饿得发昏，若非有个先生割股为羹，救主不死，他们何有今日之荣！”

    解张听他二人对话，见说着邻居介子推，急上前打听道：“二位可知，当初随晋侯出亡者几个？如今受封者几人？”那门军本来就爱闲话，正说得兴起，此时见有人前来打听求教，更激发谈兴，于是说道：“若说当初随国君逃亡者，共有九人。你若问到别个，必然不知，今可恰问到我，便可相告。这九人乃是赵衰、狐偃、狐毛、胥臣、介子推、魏犨、狐射姑、先轸、颠颉，共是九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俱是英雄，都为豪杰。”解张便问：“你知这九人之中，封了几个？”那门军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全都受封，不是大夫，便是司马将军。”另一个门军屈指暗自数了一遍，叫道：“非也。只封了八个！”

    先前那个门军吃了一惊，也屈指盘算一遍，失口叫道：“原来如此。九个人个个皆都封赏，只少了那个割股奉君的贤圣，介子推先生哉！”解张闻说只有子推无赏，心怀不平。又见国门之上，悬有晋文公所下诏令道：“倘有遗下功劳，未及叙录赏封者，许其入宫自言。”解张便忘自己欲办之事，气愤愤还于村郭，叩开介子推家门，报此消息。子推听了半晌，向解张拱手道：“多谢高邻用心。过此三两日，我便入城，向晋侯讨封。”解张听罢喜笑颜开，乃告辞返家，说与妻子。一家人皆为介家将要否极泰来，改换门庭喜悦不已。

    介母见解张欢喜而去，遂问其子道：“我儿有割股奉君之义，此乃救驾大功。既不随国君还都就位，受其封赏，今功臣受封已毕，再去讨赏，岂不悖乎？”介子推闻言，跪而答道：“儿见高邻义愤不平，故以此言哄之。昔献公之子共有九人，惟主公重耳最贤，故儿从其游。只因惠、怀二侯不德，故此天夺其祚，以晋国属于主公，亦列祖列宗护祐之力也。诸臣不知天道，争据天功以为己有，儿耻于同列，故而还家。当初割股，是为全忠；今还家织屦奉母，是为尽孝。忠孝两全，不亦可乎？”母亲点头道：“我儿既不求禄，但其事已为解张尽知，便不可居此，以遗君主不赏功臣之讥。我母子当隐于深山，毋再溷于市井中也。”

    子推闻而大喜，说道：“儿早有此意，只恐母亲不惯山中清冷寂寞，故未敢言。母既言此，儿素爱绵上高山深谷，林泉幽静，物产颇丰，今当归此可也。”乃亲做一辆独轮车儿，收拾些被褥行李，连老母皆安置其上；又唤来解张，只说携母往京中求赏，委其照看柴扉茅庐，便既离家而去。待出离村落，回望乡亲不见，遂调头直奔绵上，负母进山，结庐于深谷之中。从此母子两个草衣木食，相依为命，介子推耕余而读，将终其身，按下不提。

    时光荏苒，光阴易度。转眼残冬已度，春暖花开，已是半年过去。解张惦记介子推子母二人，又恰有事要进京都，便对婆娘说道：“介公大才，又有救驾之功，必然已得大官重爵。我今日进京，你可将在山中所采时鲜果品装裹一篮，为夫与他母子送去，也见乡邻情分。”妻子称是，遂满满将山果、核桃装了一篮，递与丈夫道：“你进城去，须要有个眉高眼低。若是他母子依如旧时相待，你便可稍作盘环；若是富而忘本，做张做致，就速还家，休惹人家生厌。”解张闻罢，半真半假，半嗔半恼道：“诺！说甚眉高眼低，做张做致？介公与介母，皆非那样人也。”于是别了妻子，也推个独轮车儿，直到晋都绛城里来。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进城门之时，复又遇到那两个老军，正倚着城根闲话，看见解张推车过来，觉得眼熟，便即住口，各光着双眼瞧看。解张见此，便歇下车子，上前招呼道：“两位老兄，只半年不见，便不记得在下了么？前番在此讨教复国功臣受封之事，你老兄说九个皆封，你老兄说只封了八个，却有一个未封。这就不记得了？”那两个老军怔了一怔，便都大悟，连连点头道：“记得，记得。未想你一个山民，倒喜欢打听赏功封侯！”解张亦笑道：“那是自然。你两位老兄不知，只前番所说未封的那个，曾割股奉君的先生，便是某之对门高邻，名唤介子推者。我们两家时相往来，便如一家，如何不爱打听？正是前番听过你二兄之言，我才回到家去，将国君封功之事告诉介先生。次日一早，先生便携其母进城来矣。今半年已过，介先生未归，定是得了高爵，你二位老兄耳目最灵，可知我先生府宅是位于何处？相烦告诉，也免我四处打听。”那两个老军皆都愣道：“哪有介子推先生？绝无此事！”

    解张听罢，便知介子推未曾受封，今又不知其母子何往，于是更动义愤。因平日曾随介母读书识文，又常听介子推咏诗，故此就依其韵自编一诗，到学馆中借来刀笔，刻录于竹简，趁无人时悬于朝门之外。自去办完私事，复又转来，便将独轮车儿在对面街角隐了，坐在车上睡了一夜，醒来便向朝门观看。天交五鼓，晋文公设朝，文武大夫进宫朝见。便有近臣发现朝门悬书，拿入献于文公。晋侯见是一诗，读其词曰：“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丞辅。龙反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死于中野。”

    文公览毕其诗，再三咀嚼，大惊且痛悔道：“此诗不知是何人所书，但观其词中之意，实乃为介子推报怨之语也。昔寡人过卫乏食，子推割股以进，是从亡诸公中功劳最巨者也。今大赏功臣，而独遗子推，寡人之过何辞？”说罢连连跌足，痛悔不及，又暗恨狐偃等八人，竟无一个向自己提醒子推之事。于是即下诏令，命在城中寻访悬书献诗之人。未过片时，门官引解张入殿，奏道：“此人自行投首，说是介公子推邻舍，前来献诗报怨。”

    解张并无惧怯，乃上前跪拜，也不等问，便开口道：“此书乃是下民所书，替介子推先生鸣不平也。子推因与下民同村对门，我对其事尽都知道。先生有大功于国，却说主公得位乃是天道循环，历代晋主护祐，故此耻于求赏。半年之前，下民进城见到主公檄文，归告子推，先生便车载老母离家，骗我说是进京求赏，至今半年未归。此说是实，望主公明察。”晋文公闻罢，只将满脸涨得通红，而赵衰、狐偃等人皆有愧色，俱各低头不语。

    过其半晌，晋文公方吁口长气，对解张说道：“贤卿且请平身。若非汝悬书报怨，寡人几忘子推之功，遗诟于天下之士。但据卿猜测，子推将往何处避居？”解张再拜起身，略加思索答道：“子推先生归家之后，常与我夫妻及其老母闲话，屡赞绵山美景，言语间极为留恋。先生所说绵山，离我家村舍不过数十里远近，其既携老母，未可远行，则必是避居于此山中也。”文公听罢，转怒为喜，遂拜解张为下大夫，命御者即日驾车，用解张为前导，亲往绵山，访求子推。虽不曾要求群臣相随，但狐偃等所受封八大夫察言观色，见主公兀自含怒，谁敢不从？于是君臣带同侍卫家甲，不下三五百人，浩浩荡荡，直往绵山而来。

    当是之时，正是暮春季节，但只见峰峦叠叠，草树萋萋，流水潺潺，行云片片，好一派大好春光，神仙去处！晋文公君臣来至绵上山口，见树林丛杂，车不能上，遂命扎下营帐，派解张率军往山里去寻。搜山数日，只因谷幽林深，竟不得子推踪迹。晋文公愧恨交加，睡不安寝，食不下咽，对群臣道：“子推藏匿至深，是固不愿困于名禄耶，或恨寡人之深乎？”魏犨早已不耐，且生恚怒，便进谄言道：“从亡之日，众人皆有功劳，岂独子推？他若真欲隐居，又何必非使邻居知道，复来烦忧主公？是欲自高声名，却又故作隐居，借以要胁君主，驱使车驾，虚费时日。臣闻子推向以孝道炫世，不如举火焚林，则必负其母而出。”

    文公更无别策，于是准奏，命逆风举风，惊出子推即可，不可顺风焚林，殃及禽兽。魏犨领诺，却暗地吩咐家甲：“顺风三面放火，只留出山之道不烧。待介子推避火而出，我必当面羞之。”军士奉命散开，便于山后及左右三面放火。时当暮春，草木皆旺，初时难燃；则一旦火起，再兼山风猛烈，便迅即延烧十数里，无法扑救。大火一连烧了三日，到第四日上，满山浓烟聚于上空，招至云聚，下起大雨，其火方息。晋文公见状大怒，只是跌足，骂道：“似如此大火，休说子推与其老母，既便飞禽猛兽，亦难逃生矣！”后悔不迭。

    大火既熄，文公再命众军进山寻找。此番因无密林遮挡，终在幽谷溪畔找到茅庐，已被烧成灰烬；介子推子母相抱，死于距茅庐十数步外一株枯柳之下。眼见那柳边五七步便是一条浅溪，显是介子推见大火烧来，欲负老母涉水出谷，但终被烈火浓烟吞噬，不得下水。军士悲叹一番，得其骸骨，运出山外。其余军士未得子推母子，但于灰烬中拾得禽兽无数，都已焦熟，却倒可充数月军粮。文公见到子推母子尸骸，不由流涕号啕，死而复苏。

    魏犨眼见惹了大祸，也觉有愧于心，乃不敢近前看视，只远远躲在众臣身后。列位看官！只为魏犨这一点点嫉妒之念，下令三面烧山，不料却便成就一个千古高士，并两个寒食、清明节俗。也未料就此留下文公忘恩、子推不孝两大恶名；并铸成子推宁死亲母、亦必邀贤名之千古冤案也。后世不知，天下宁有忍看生母烧死，又遗国君忘恩背义恶名，而坚执不肯出山之贤德高士乎？既愚夫蠢妇亦不为也。介子推死因就此表明，列位智士自解。

    便说晋文公哭罢半日，命将介子推母子葬于绵山之下，立祠祀之，环山一境之田，皆作祠田，使农夫掌其岁祀，又改称绵山为介山。后世于绵上立县，谓之介休，言介子推休息于此也。因举火焚林之日，乃三月五日清明，国人思慕子推，不忍举火，为之冷食一月，后渐减至三日，称为寒食。其后渐渐约定俗成，规定清明前一日为寒食节，家家插柳于门，以招介子推之魂。此乃后话，按下不提。且说文公还都，因君臣之赏已定，乃大修国政，举善任能，省刑薄敛，通商礼宾，拯寡救乏，国中大治。周襄王闻说重耳继晋君之位，乃命叔兴为使前往晋都，赐晋文公侯伯之权，文公受之以礼，拜谢天使，厚加款待。叔兴归见襄王，赞叹道：“晋侯必伯诸侯，大王不可不善待之。”襄王闻报，自此疏齐而亲晋。

    周襄王十六年夏，翟狄助周伐郑，取栎城。周王将以狄女为后，大夫富辰谏止道：“不可。臣闻报者倦矣，施者未厌。狄人本就贪婪，王又启之；女德无极，妇怨无终，终必为患。”周王不听，遂纳狄女为后，却与晋大夫赵衰之妻同名，亦名叔隗。若说起此位叔隗，虽然貌美如花，但属狄人野性，素无闺德。在本国专好驰马射箭，日与将士驰逐原野，全无拘束。今日嫁与周王，居于深宫，如笼中之鸟，便即甚不自在。遂请于襄王道：“妾幼习射猎，我父未尝禁我。今四肢懈倦，恐至痿痹，大王何不举狩猎，使妾观之？”襄王宠爱方新，言无不从，遂命太史大集车徒，较猎于北邙山。乃下令道：“以日中为期，得三十禽者，赏屯车三乘；得二十禽者，赏以童车二乘；得十禽者，赏车巢车一乘；不逾十禽者无赏。”

    公子王孙及大小将士闻之，无不各逞其能，击狐伐兔，以邀厚赏。至日中之时，各献所获之禽，或一十，或二十，惟襄王庶弟叔带获三十以上。襄王大喜，即赐屯车如数；余者计获多少，各有赏赉。当时隗后坐于王侧，见叔带才貌不凡，射艺出众，遂夸奖不迭，十分心爱。于是也欲显胜，当即解下绣袍，不用战车，只翻身上马，奔向围场。众臣皆都喝彩，叔带只将一双眼睛也看直了。见隗后怎样装束？乃身穿窄袖短衫，外罩金锁细甲，腰系五彩纯丝绣带，玄色轻绡抹额，笼蔽凤笄。腰悬箭箙，手执朱弓，端地英姿飒爽，俏丽无双。

    隗后要在襄王及叔带面前施逞精神，夸张手段，将马连鞭几下，那马飞驰上坡，复又奔回，腾空一般，襄王及众臣皆都不住惊叫，惟叔带颔首羡慕，心生不轨之意。隗后得意至极，纵马下坡，归见二百步外赶出一群麋鹿，遂于马上轻舒猿臂，款扭腰身，张弓搭箭，只瞄得一眼，便即松手。只听弓弦响处，鹿群中亦倒下一头，应声如响。众人齐都喝采，声若雷鸣。隗后复跑马至于山腰，挂起弓箭，在马上只一探身舒手，便将所射之鹿拎起，放置鞍桥。后驰马回至高坡，翻身下马，将鹿拜献襄王。众人又是一阵赞叹，襄王大悦。

    列位看官！须知隗后此番装束，便曰胡服；所演之技，乃谓骑射。至三百余年之后，赵武灵王改革服饰，更易战法，命举国将士学习“胡服骑射”，便是效法隗后今日之技，以至国力大增，战无不胜，雄师为战国七雄之冠者。此乃后话，按下不提。只说公子五孙及众将军士，又都尽兴驰射一番，眼见日头西落，襄王方才下令撤围。御庖将野味烹调以进，襄王颁赐群臣，欢饮而散。次日甘公叔带入宫见惠后问安，未料隗后已先在侧。两人趁惠后不觉，不由便即眉来眼去，两相情热。叔带先告辞退出，临走前向隗后丢一个眼色；隗后马上会意，遂借口身体不适，欲还己宫，亦辞惠后而出。却以头饰贿赂买嘱随行宫侍，令追上太叔姬带，将其请来，至于空室，便即野合成奸。两人男贪女爱，极其眷恋之情，因各不相舍，便生毒计。正是：自古美女便一般，不爱老翁爱少年！欲知其计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