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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某某     富贵皇华txt下载     富贵皇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三章 城门偶遇

    还昨天欠下的一章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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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大约是楚国出使别国最狼狈的一次,就连象征使节身份的大旗都丢了。所以,当与周国搜寻兵士见面,所有楚国人都倍感耻辱。

    幸好领兵而来的大周寿亲王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并没有刻意嘲笑挖苦经年的宿敌们。康亲王与楚国众人饱受同样遭遇,吃了不少苦头,也不会讥笑他们形容难看。

    高竹猗恢复了固山王世子侍书童儿的身份,沉默站立于世子侍从队伍的最末。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众多目光的扫视,便将头深深低下,装出畏怯模样。

    彼此寒喧数句,周楚两边的人们看向对方的眼神都透着警惕戒备。尽管两国之间已经多年没有发生大型战事,但边境争端从来不断,亲近不起来是正常事儿。

    此时天色大亮,楚国人万般难以再在雪山待下去,便催促着周国人整队离开。高竹猗骑着马混于侍从当中,瞧见这支周国军队军容整齐、士兵精神昂扬,他眉角微动。从方才听到的三言两语来判断,这支骑兵只是寿王府的家将而已。可是家将部从已然如此精悍,正规军又当如何?

    接下来的路程顺风顺水,有大周两位亲王陪同,没出任何变故。十日之后,他们终于来到大周京城太宁城之下,远远便瞧见有一队旗幡招展的大队人马正在出城。

    堵在不前不后的地方,也没办法让那支行进当中的人马暂时避让。当然,这种事情会发生。并不排除是周国人故意让楚国人难堪。

    素来使节进城,都会提前知会以便留出城门迎接以示尊重。小小属国使节尚且如此。何况是堂堂大楚国?可惜,楚国原先浩浩荡荡的大队伍因雪崩死了大半。此时没有半分大国气势。固山王世子也没有要为国争口气的念头,他们就这样听从周国人的指挥立在道边等候这支大队伍出去再进城。

    从旗帜上的标记,武宗厚认出这支队伍是以东昌兰真公主的鸾驾为首的郑谢二府的人马。他便对康王说:“七皇兄,那是兰真皇姐的凤辇,你要不要与皇姐见一面?”

    康亲王沉默片刻,摇头道:“皇姐此时出城想必有事,我还是以后再去拜会她。”他离国出质多年,早就与兄弟姐妹生份。现在刚刚回国,潜意识里他还不想与这些亲戚见面。

    众兄弟姐妹中。唯有武宗厚和武令媺,康王不陌生。那是因为这几年的每封家信里,他的儿子武宏嗣都会用极长的篇幅来讲述康亲王府与小皇姑和小皇叔的事情。

    那支队伍迤逦而来,车驾众多,当中有一杆杏黄旗高高挑起,上书“东昌兰真”四个大字。高竹猗低垂了一路的眼帘终于撩起,安静地瞧着大周皇族出行的气派。无有不相同,全天下的皇族走到哪里都唯恐别人不知道其人的到来。

    皇族……其实,他也有皇室血脉呢。高竹猗蓦然心悸。想起临行前母亲说的那番话,嘴角便挂上若有若无的笑意。

    突然有所感,他扭脸远望,恰与一双沉静若渊的墨玉双眼对视。那是大周皇族队伍中的一名白衣少年。半边脸带着亮银色面具,没有被遮住的另外半张脸清俊过人。

    二人对视的时间只是数息,又双双同时别开眼。

    好漂亮的少年!颜无悔略微惊讶。不过很快就将这惊艳一瞥抛去脑后,专心想着自己的烦心事儿。他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加入这支前往皇陵祭祀先孝仁太子的队伍。

    今日是正月二十五。颜无悔原本约了武令媺,打算把自己研制出来的强筋健骨药浴方子拿给她。他却被义母兰真公主叫到了公主府。然后直接离京打算前往温化皇陵。

    如此措手不及,也没有问过他愿意与否,颜无悔心中微怒。虽然义母待他极好,却不代表她可以左右他的人生。只是他性情温和宽厚,义母又是长辈,便忍住了怒火没有直言犯上。事出无奈又紧急,他只好让小丫环双双在家里等候十九派来接他进宫的内监。

    策马徐行于车辇之侧,颜无悔一直在魂游太虚,奉命前来请他进八凤辇的内监连喊了好几声他才醒过神。

    “颜公子,公主殿下请您进辇说话。”这名内监满脸陪笑,并不敢轻慢这位身份在郑家很是尴尬的干少爷。

    正好有事要向义母禀报,颜无悔便跟着内监登上凤辇,穿过两道活动仕女图案暗门,进入客厅。兰真公主的凤辇继承自她的母亲敦庄皇后,车体比武令媺的更大,内中装饰也越见雍容华贵。

    客厅里,除了坐在主位的义母兰真公主以外,颜无悔还看见一名面容清矍的陌生五旬老者。在这位很讲究规矩的义母面前,他从来都毕恭毕敬,不敢有任何违矩之处,以免被人笑话让义母难堪。

    给义母行过礼,颜无悔垂手站立,静候吩咐。兰真公主微笑道:“无悔,这位是义母的舅父谢骏谢大将军,你便和澜儿一样称呼舅公即可。”

    回京近一个月,兰真公主这还是第一次私底下召见自己的义子。她凝视着这孩子俊美无瑕的半边脸,平和眼神里有隐约的激动。

    原来这位就是义母让自己投奔的谢大将军。颜无悔赶紧向谢骏躬身拱手行礼,乖乖地唤了一声“舅公”。

    谢骏颌下三缕长须簌簌抖动,微露激动之色,须臾又很快恢复平静。他连连点头道:“好孩子,免礼,快坐下。”

    等颜无悔落坐之后,兰真公主关切问道:“无悔,你师父可好?自五年前一别,孤便再也没能与圣手见上面。”

    颜无悔立刻站起身回话道:“回禀义母大人,师父身强体健。每顿无酒无肉不欢。”

    “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你好好坐着说话就是。”兰真公主也没有绕太多弯,直接问。“无悔,义母知道你醉心于医术,但还是想问问你可愿意去鸿博书院读书?”

    这真是瞌睡碰着了枕头,颜无悔正有这样的打算。其实他若有心进学,大可以在京城诸多书院招生时去报考。但是只有鸿博书院才有武十九,所以他只想去鸿博书院。可那家书院不是只有好学问就一定能进得去,他需要一位引荐人。

    “师父也有让我去书院多长些学问的意思。”义母主动提起此事,颜无悔很高兴,“前些时日。玉松公主殿下也说鸿博书院藏有不少医书,我很想瞧瞧。”

    兰真公主与谢骏对视,二人眼里皆有了然神色。兰真公主便笑道:“玉松性情开朗、待人和气,你与她能成为朋友,倒也不稀奇。”

    心口微微发烫,颜无悔垂头低声道:“义母大人,我与玉松公主认识时,并不知道她是公主殿下。”

    “没什么!便是知道了,以你的身份难道不能与她相交?”兰真公主语气很温和。轻言柔语道,“无悔,你不可妄自菲薄!”

    “是,无悔知道!”颜无悔微微一笑。他与义母又闲话几句。惦记着武令媺提过的美容养颜方子还不甚妥当,便告辞离开。

    将所有宫人挥退,兰真公主看向谢骏。低声问:“舅父,你看如何?他的脸是药物所致。不打紧。”

    谢骏皱眉道:“是个好孩子,但还不够!”

    苦笑两声。兰真公主轻声说:“所以我才想让他进鸿博书院。舅父,还盼你能给他找个好先生才是。”

    “何必去找旁人,李循矩就是良师!”谢骏淡然一笑,抚须道,“我自会安排妥当。”

    “李循矩?”兰真公主露出笑容,轻轻颔首,“想必无悔也会愿意拜入他门下,毕竟他是……”她语气里多了几分别样味道,缓缓道,“他是玉松的舅舅。”

    “孩子要成长需要时间,我们也需要时间。”谢骏眼神凝重,压低声音道,“我有一种感觉,似乎皇上没有对哪位皇子真正寄以继位之望。”

    “如今正在抄检户部,祥王惶惶不可终日。禄王交出了兵权,又被迫当了皇上手里的刀去对付一众兄弟。泰王虽说在这些事里没什么关碍,但他与和王交好,而和王执掌的宗正局宗务司也要被清查。瑞王么,”谢骏皱眉道,“从目前诸事来看,皇上并没有因祥王而迁怒瑞王的意思。不过瑞王在兵部和吏部都有人,也难说不会卷进去。”

    兰真公主沉吟片刻,眉角忽动,讶然道:“舅父,你可曾想过父皇根本就没有立太子的心思?我那泰王弟不是有个乳名为紫鳞的吉兆孩儿吗?”

    谢骏蓦然睁大眼,霍地站起身,负手在厅内走动。片刻,他转身面对兰真公主,沉声道:“妩儿,恐怕你所言非虚啊!明面不显,但我知道皇上对武赟嗣极为重视。难怪皇上多年来都丝毫不提给宗严承嗣之事,我估计他可能打算把武赟嗣过继到宗严名下,再册武赟嗣为皇太孙,日后继承皇位!”

    紧紧抿住嘴唇,兰真公主寒声道:“当年宗严之死,这些人都逃不脱干系!我绝不会让旁人入嗣宗严名下承祧!唯今之计,要先绝了父皇这个念头才好!”

    “皇上心存此念应该不是一日两日,改变他的想法很难!”谢骏摇头叹道,“皇上文治武功都出色,乃世间少见之英主。他以己度人,当然觉得这些皇子都不满意。武赟嗣不仅身具吉兆,又聪慧过人。若是好好调教,未必不能成大器。”

    “我武氏一门最不缺的就是聪慧过人的孩子。”兰真公主笑得意味深长,“舅父,吉兆,既有上天注定,也有人为故弄玄虚,其实很容易办到。这些年,我的好弟弟们不是进献了不少祥瑞之物么?瑞王弟有姬妾即将临盆,说不定这也是个有大吉相伴的幸运孩子呢!?”

第二十四章 宗务司问难

    兰真公主一行人出城时,武令媺也领人出宫办差。话说,这还是皇帝第一次正儿八经下旨令她办事。她当然要表现好,以得到下一次机会。

    户部去年秋季岁入的钱粮帐目,皇帝从那批学过新式记帐法的宫女里挑出一批人来用新法重新做帐清算。事先,那起人还以为皇帝打算用新法来查旧帐,暗地里很是做了些手脚。抹帐啊、收买啊什么的,手段层出不穷。

    结果却白费,皇帝根本不理那些旧帐,只说用新帐再做一次帐目。如此,该提心吊胆的还得继续提心吊胆。皇帝发了话,这只是第一批次,还会有第二批次甚至第三批次的人手就同样的钱粮数额以新法做帐。假如前后三次帐目对不上号,若查出有人故意作假,斩立决且株连三族!

    这道严酷旨意吓住了那些本来有意弄点手脚的宫人。她们来自各宫各司局,当然避免不了与宫里的娘娘们有瓜葛。不管是有意隐瞒还是故意要栽脏,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她们都要先替自己的脑袋和家人亲族的脑袋想想。

    户部这边的新法做帐差事,出乎武令媺意料,皇帝委任了回乡过年已返京的李循矩负责。皇帝没给他正式官职,只临时按了个“巡查令”的模糊头衔,却授予他一道金龙令牌,见牌如见君。

    冷眼旁观看了几日,武令媺明白了,她家皇帝老爹要把户部清理干净,而小李舅舅的仕途八成就会从户部开始。幸好李循矩对新式记帐法也不陌生,再由她亲自点拨点拨关键。大体上他也明白了。

    在宫人们用新法做帐的同时,李循矩也奉命召集了户部算帐师傅们开始学习新法。武令媺某日亲自前往户部探视。从他的口风里听出,这群算帐师傅检验新法的目标就是那笔给边军购买冬装的善款帐目。

    看了几天户部的热闹。武令媺便接到皇帝的旨意,命她带着长乐殿的司宝宫女们去“瞧一瞧”宗正局宗务司的帐目。

    宗正局是负责管理皇族事务的机构,记载皇族成员名单的玉谍就存放于宗正局的玉谍司。而宗务司便是与玉谍司和并列的宗正局最关键的部门之一,不仅掌管着皇室名下的所有产业,还负责与皇族有关的各项支出。

    如今宗正局的大宗正就是怀睦老亲王,而玉谍司的掌事则是肃亲王,掌管着宗务司的皇族便是武令媺的便宜九哥和王。直到如今,她还记得这位嘴甜心苦、口蜜腹剑的好哥哥在七年前的长春殿赐宴之上是如何挑拨禄王去为难她的。

    那时武令媺年纪小,不敢表露太多过人聪慧。这些年。尽管明知道和王不是善类,她还是要与他虚以委蛇,一团和气。但她从来都没忘记过此人的可恶,这回逮着光明正大报复的机会,她怎能放过?!

    除此之外,武令媺还有另一层考虑。和王与泰王交好,向来走得近。如果日后武赟嗣被册立为皇太孙,和王肯定会借势而起,她再想做什么就困难了。

    一声令下。宗务司近两年的帐目都被武令媺用马车拖回了宫,而后便是没日没夜的重新做帐与清算核对。司宝宫女们负责各项产业每月帐目,她自己则偷偷直接用借贷法去核算每年各产业的出入总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武令媺这才知道。原来她家武氏宗族居然有这么多族人。每年花在族人们身上生老病死、嫁娶婚姻、起屋架梁的银子都不老少。当然,皇家的产业也很多,吃穿玩用都有。瞧着帐目上反应的盈利数额。貌似生意还颇为兴盛。

    做假都是真真假假掺合。说句大实话,武令媺前世的公司也有真假两本帐目。她当年挖角过一位注册会计师。在长达半年的纠缠过程中,她与那位女性会计师还成了朋友。从对方那里得知了不少会计界的秘辛。所以,尽管她不是会计专业毕业,却懂不少会计里的弯弯绕绕。

    此位面的旧式记帐法还远远没发展到复式记帐的程度,这些单行本各记一帐,如果仍然按照旧法去清算不知要费多少脑筋。武令媺采用高科技时代的借贷清算法在列清项目之后,套用公式很容易就能算出结果。

    啧啧啧,不得不说和王真是胆大包天。仅仅是目前她算出来的半年总额就与旧帐所示的数据相差甚远,有很大一笔钱不翼而飞。

    先算出结果,再返回去寻找帐本里的明细项目,细察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武令媺为了节省时间,只好亲自上阵。而见效无疑是显著的。

    宗正局的玉谍司设在宫里,宗务司却在宫外有独立办公场所,与六部衙门齐占了官衙巷一整条街。武令媺策马抵达宗务司门外,就见有数人站在门前说话,正是大宗正怀睦老亲王还有和王。

    “见过叔祖和九皇兄。”武令媺笑意吟吟,先打招呼。

    怀睦老亲王手拄龙头拐杖,亲昵地拉住武令媺的手在自己掌心捂了捂,恙怒道:“玉松儿,你怎么不穿得厚实些?这天儿还冷着,若是冻着了岂不叫你父皇和叔祖心疼?”

    这老人家惯常是喜欢武令媺的,武令媺也与他亲近,听罢便笑嘻嘻说:“多谢叔祖关心,”她凑到老人耳边低语,“父皇赏了侄孙女一件宝贝内甲,既可以御寒,又能挡刀剑!”

    “皇上最疼你,那件火绒甲我也知道。”怀睦老亲王拧拧武令媺的鼻头,也压低声音道,“皇上体恤我这老眼昏花的看不清楚,赐下了眼镜。叔祖还要多谢你。”

    是的,如今这老花镜果断成了皇帝陛下赏赐年老重臣和亲厚皇族的恩物。赐下去的老花镜数目极少,每位得到赏赐的臣子或者皇族都倍感荣幸呐。

    “您说的哪里话来,侄孙女的工坊在开府以后就会设立,若是有什么新鲜好玩物事,侄孙女必定给您送到府上。”武令媺挽住怀睦老亲王的胳膊,眼睛亮晶晶地许诺。

    这位老亲王代替身为武氏族长的皇帝陛下掌管宗正局,是宗族里第二大的大人物。以后武令媺的婚姻,除了皇帝以外,老亲王也是可以发表意见的。再者,老亲王的儿孙在朝中都有重职。西疆的镇西军大都督襄郡王就是怀睦老亲王的次子,以军功先于兄长得封王爵,深得皇帝陛下孚重。

    越老越小,果不其然。听得有新鲜好玩物事,老亲王笑得两眼眯成缝儿,雪白胡须一抖又一抖。祖孙俩还待讨论,被晾在旁边许久的和王终是忍不住,闷咳了两声。

    武令媺便扭脸看向和王,眨巴眨巴眼,满脸关切之色地问:“九皇兄,你身子又不好么?”

    她这位九皇兄生得好皮相,五官精巧似女子。又因沉溺于酒色,他脚步向来都是虚的,纤瘦身体越发显得有如女子一般深具弱柳扶风盈盈之意。

    和王苦起脸,可怜兮兮地瞧着武令媺说:“玉松皇妹,你九哥为何会身体不适,你想必也能猜着几分……”

    “咱们也别站在门口说话,进宗务司去吧!”却是怀睦老亲王打断了和王的话,装模作样也咳嗽两声说,“我这把老骨头也禁不得风。”

    你这老狐狸这么大把年纪了,就该坐在府里养老,这时候跳出来干什么?!心里暗恨,和王却不敢表露出来。怀睦老亲王虽然挂着大宗正的头衔,却从来不过问宗务司诸事。今日他老人家突然大驾光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想对玉松使点手段便要束手束脚,真是叫人憋闷!

    心里着实不痛快,和王却还得乖乖听从怀睦老亲王的命令。进了宗务司正堂之后,老亲王当仁不让、大马金刀落坐于正中主位。和王只能与武令媺分坐左右下首。

    “宗务司整治得不错嘛。”怀睦老亲王手抚白须环顾堂内陈设,身后还有两个漂亮小丫头给他捶着肩膀。颇享受地靠在椅背上,他慢条斯理道,“可是比玉谍司奢华多了。”

    “哪里哪里,叔祖过誉了。”和王干笑两声。

    “九哥儿,本王年迈不能理事,宗务司办得这样好,你功不可没啊!”老亲王笑得眼角皱纹都深了三层。

    武令媺沉默坐陪,心里却在发笑。老亲王突然驾临,她多少猜到些原因。无外乎是父皇陛下派他老人家来给自己镇场子,她今日到宗务司可不是来品茶吃点心的。

    和王不敢轻慢老亲王,急忙站起来欠身行礼道:“王叔谬赞,小侄愧不敢当。只是尽心尽力办事,当不得王叔夸奖。”

    老亲王点点头,示意和王坐下,又笑模笑样地问武令媺:“玉松儿,你今天过来可是有事?上回提去的帐本都看完了?话说你那新式记帐法还真是好用,你伯母婶子嫂嫂们都说能把帐目瞧得更清楚,底下人想动手脚也更难了。”说着这话,他轻飘飘地扫了和王两眼。

    戏肉来了。武令媺也起身向老亲王福身一礼,这才重新落坐道:“叔祖,侄孙女今天特意到宗务司,是想问问一笔款子的去向。许是上回来提调帐本时有所遗漏,落下两本三本的也未可知。若不将这笔款项的去处补上,侄孙女的帐目就不清楚不完善了。”

    果然是来问难的。和王牙根都痒痒,却知道他这位皇妹此次奉圣旨行事,那是肯定且必须要办出成绩来的。

第二十五章 有财大家发

    毕竟是做了亏心事儿,面对大宗正怀睦老亲王看似浑浊实则犀利的老眼,和王不得不低头做人。怪只怪他行事太过阴狠,又过于贪婪,敛财手段很有些上不得台面,多多少少触及了其余皇族的利益。此时大难临头,别人只会看他笑话。

    武令媺就不一样,她内里毕竟是在商场打滚多年的成熟灵魂,深知有财就要你发我发大家发,才会真正和谐的道理。

    就拿她与武宗厚和洪家一起开设的同福连锁客栈来说吧,虽然只是客栈和饮食产业,却可以衍生出其余很多生意。她的供货商几乎都是别的皇家人,怀睦老亲王的外甥就是同福客栈唯一的酒类供应商。

    未来的太平工坊势必也会走强强联合的道路,吃独食的人从来都不得人心。武令媺瞧着和王比往日更白了三分的小脸儿,心想:“你与泰王妄想独霸皇族产业见不得光的那些黑色利益,胃口也太大了些。哪怕以后确实是武赟嗣坐了皇位,恐怕也不放心让你来执掌与钱粮有关的重要部门。”

    “不知玉松皇妹说的是那笔钱款,九皇兄这就把主管帐目的管事叫来询问。”和王皮笑肉不笑,打起精神应对。

    他也是个做帐的行家。那些交出去的帐本当然不可能本本是真,也不会本本是假,但是绝对做到了毫无错漏。说实话,他还真有点不相信这些小宫女的查帐本事会强过几十年的积年老帐房。

    武令媺手一挥,司宝大宫女樊梓臻立刻向和王呈上一本翻开的帐簿,上面圈出一笔款项。“九皇兄。莫非清亭皇陵的修缮差事还没有办完,怎么找不到这笔支出的对应的帐单?”她笑眯眯地说。“不过清亭皇陵是曾祖陵寝,多花些时间修缮也是应该的。想是那天落下帐册了。”

    怀睦老亲王抚须的手停顿,疑惑问道:“清亭皇陵不是从两年前开始修缮的吗?到现在还没有修完?不对啊,上回我还听你肃王叔说半年前就完工了。”

    和王瞳孔微缩,心里打了个突,强笑道:“叔祖说的是,清亭皇陵已经修完。不是有本帐单独记着的吗,玉松皇妹没看见?我记得你那日确实带走了的。”

    “从总帐来看,清亭皇陵那边确实没有再支出银子。不过,”武令媺不解地问。“为何生源号去年十月份还从南越国购进大批香叶黄檀送往清亭县?清亭县除了皇陵的祭殿以外,又有什么人敢用黄檀建房?”

    “是这样,生源号的生意不错,宗务司打算开分号。我听说南越国的黄檀越来越少,所以赶紧买了些存着,日后涨了价再卖出去!”和王这番话听起来很是在理。

    不过武令媺一点也不相信他的说辞。她虽然不知道那些香叶黄檀到底确有存货,还是只是几个纸面上的字眼而已,却早就从帐目里看出来生源号从去年起就处于亏损状态,开个鬼的分号啊?

    “原来如此!”武令媺作恍然大悟状。并没有拆穿和王,而是相当诚恳地说,“果然是我多心了!对了九皇兄,上回我听父皇提起清凉行宫也有不少殿宇在去年的雪灾里受损严重。打算开春以后好好修缮修缮,到时候肯定会用到香叶黄檀。九皇兄未雨绸缪,提前储有黄檀。可以免去商队来往南越国的数月时间,父皇一定会很高兴!”

    “能为父皇尽孝。是咱们为人子女应该做的。”和王讪笑,嘴里心里却发苦。哪有什么香叶黄檀。不过是个幌子,那笔钱早被他挪用了。现在他才提起警惕,那笔帐他做的四平八稳,怎么还是被这小丫头给寻着线头扯出了端倪?

    “事情既然说清楚,那我就不打扰九皇兄了。”武令媺看向怀睦老亲王,“叔祖,侄孙女有些事想向您老请教,不知叔祖可愿意和侄孙女去同福坐坐?”

    怀睦老亲王老眼发亮,欣喜地点头说:“好好好,那个啥,玉松儿,我要去五楼看看,闻名已久了。”

    “那是自然!”武令媺站起身,向和王福身道,“九皇兄,玉松这就告辞了。上回的帐簿已经查得差不多,想来再有个七八日就能完工,到时候再来叨扰九皇兄。”

    “咱们兄妹俩用不着见外。父皇交待的差事,玉松你当然要用心去办。只不过,”和王笑容满面地说,“你也要当心身体,不要太累着了,否则哥哥们也会担心。”

    你这是在提醒我,你身边还站着深受皇帝宠爱的泰王吗?武令媺在心里冷笑,暗道,不知你的那些事都被捅出来以后,泰王还会不会保你?所谓兄弟情谊,在皇位面前那都是浮云呐!

    出了宗务司,武令媺带着自己的随从,加入怀睦老亲王的队伍,一行人前往鑫盛大街。同福客栈总店便在这条大街与鑫茂大街的十字街道拐角处,左右前后邻舍都是大商号。这儿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同福总店只是兼具食肆和客栈功能,别处的分店则视情况或者附设戏院或者赌坊或者青楼。武令媺入乡随俗,没兴趣去改变此位面有闲有钱人士的休闲娱乐项目。只是总店与分店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同之处。

    除了日常营业以外,每到春闱或者武举之时,总店都会停止营业,无偿供给前来赶考的贫寒学子吃住。这么些年算下来,住在总店的贫苦学子当中上榜人数当真不少,还出过一位榜眼。学子们感激同福客栈总店的义举,尤其是那些中举之后的学子在离开时都会赋诗作词送给总店。

    所以一进总店大堂,当先看见的就是挂满了三面墙壁的装裱好了的诗词。不仅是位于一楼的大堂,往上四层楼的墙面上没有别的装饰物,全部都是学子们的感恩诗词。

    明面上同福客栈是洪家人的产业,武宗厚只拿分红不管经营,武令媺则是只出主意不管日常琐事。在客栈侧门有条隐密通道可以直达顶楼,她今天就带着怀睦老亲王走了这么一条非寻常之路。

    顶楼的包厢从来不对外开放,只供给年交会费高达一万两的顶级会员使用。这些会员不仅可以享受客栈提供的超一流服务,最关键的是能够得到一份有钱也买不到的商业情报。诸如魏国的丝绸涨价了,晋国的马场今年又新开了两家,南越国的香叶黄檀砍伐的速度每年都在加快,等等。

    怀睦老亲王家里的产业还没有向大周以外的国家扩散,还不需要别国的商业信息。不过在四楼他府上有个包厢,会定期收到大周许多郡县的物品价格波动报表。

    从一开始,武令媺给同福客栈的定位就是遍布大周乃至全国的连锁客栈。这些年,同福客栈的分店开到哪里,哪儿的货物信息就能用驿站快马源源不断送到京里。

    说来说去,这就是权势的作用。错非她是深受皇帝宠爱的大周公主,武宗厚是堂堂亲王,想要这么迅速地将客栈开往大周各郡县,不知道要遭遇多少困难。

    沿着静寂通道一直向上,武令媺并没有藏私,将自己开设同福客栈的前前后后给怀睦老亲王简单的说了说。老亲王越听,眼睛睁得越大。他这个侄孙女儿真有许多奇思妙想,她这份赚钱的天赋看起来可不逊色于先朝那位执掌了大周半壁经济江山的公主哇。

    难道,皇帝陛下也想让自己的女儿挑起一国钱粮重任?怀睦老亲王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未免就会比别人想得多些。联想到皇帝陛下这次整顿宗务司的举动,老亲王不禁揣测,难道玉松公主要接手宗务司了?

    这可是好事啊!比起那个抠门又阴损的老九和王,怀睦老亲王相当愿意让大方仁善的武令媺来执掌皇家产业。这样的话,也许会有更多皇族能多分些肉汤喝。

    身为大宗正,怀睦老亲王对族人的状况非常清楚。武氏建国已有一百三十多年,这么长时间的开枝散叶,庞大数量的族人当中既有家资巨富者,也不乏家道中落之后贫穷困窘之家。每年跑到怀睦亲王府来哭穷的武氏族人都有不少,很让老亲王烦心。

    偷眼瞥见老亲王略有些变幻的神色,武令媺在心里偷笑。自她发现武氏族人那可怕的数量之后,她就打起了主意。别的有权有势有钱的皇族不好沾染,免得让人以为她有什么企图,可是这些落魄族人完全可以拉拢结交。

    一人力少,众人拾柴火焰才高。如果以后她在族人当中能有崇高声望,不管下任皇帝是谁,想要对她做什么之前,总要考虑考虑民心族望的问题。所谓未雨绸缪,她从来都不指望做下的事情就一定会达到预期目的,只要有希望有可能她就会提前布好局。

    想到这里,武令媺笑得眉眼弯弯,对怀睦老亲王说:“叔祖,有财要大家发嘛。侄孙女这里有几个赚钱计划,不知道叔祖有没有兴趣?看了宗务司的帐目,侄孙女才知道,原来‘皇帝也有门穷亲戚’这话说的真不错。父皇也颇为唏嘘。”

    哦?听这意思,皇帝陛下是点了头的?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怀睦老亲王呵呵一笑,点头道:“玉松儿,你果然是个善心的好孩子。如此,叔祖就替那些族人谢谢你了!”

    一老一少齐齐笑出声,忽然觉得彼此的距离又比往常拉近了一大截。亲缘之外再加以切身利益,联系彼此的纽带才更结实!

第二十六章 同福客栈拉盟友

    同福客栈总店掌柜梅小草由“草莓喜”大人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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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生意讲究个氛围,和谐欢乐的气氛能让人的心情放松。所以酒桌上往往是初步达成合作协定,甚至直接敲定合约的地方。武令媺是此中老手,前世那是“酒精”考验的人物,很能把握酒桌上的节奏。

    怀睦老亲王越发惊讶,他这样成了精的人物,居然也有话头被小不点儿侄孙女带着走。于是在心里感叹,不愧是皇帝陛下亲自教养长大的公主,胜过别的皇族贵女数十倍。

    一老一少先叫了两个开胃小菜慢慢吃着。在这间包厢里服侍的都是长乐殿或者怀睦亲王府的绝对心腹,给二人亲自下厨的则是司膳大宫女封品优。武令媺今日将老亲王请到同福店是势在必行,就算没有在宗务司遇见,她也会去王府,所以准备得很周全。

    不忙着直奔正题,武令媺先向老亲王打听了一番族人们的具体状况。平时没有人愿意如她这般仔细倾听族中琐事,老亲王打开了话匣子就有点收不住。

    他大倒特倒苦水,根本不在乎面前只是个还没有及笄的小毛丫头。老亲王也有自己的想法,这些族里不大不小的破事也该有个说话能管点用的人递到皇帝陛下耳朵里。

    “……大家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瞧着亲戚们过得不好,叔祖我心里也不得劲儿。只是宗务司每年的银钱收入摆在那里,便是想为他们多做些什么。也要量力而行。何况我这个大宗正……许久不管事了。”

    话说到这里,怀睦老亲王连着好几声叹气。终于流露出对和王的几分不满:“你九哥头脑清楚、办事麻利,可就是有些精明过头了。有些花用本不该计较得那么清楚。他却紧抓不放,也不管族人们怎么想。”

    什么精明过头,应该是小气吝啬的代名词吧?看来和王不大得族人之心,起码大宗正心里已有怨言。武令媺很喜欢这种背地里下绊子踢黑脚的感觉,嘴里却还为和王说好话:“叔祖,还请您体谅九皇兄的难处。正如您所说,宗务司的银钱收入每年就这么多,他便是有心,恐怕也是无力呢。”

    越想坑人。就越要替这人在对他不满的人面前说好话。武令媺瞧见怀睦老亲王的笑意很是冷淡,心里挺爽。和王得罪了大宗正,以后宗务司要发生什么变故,老亲王冷眼旁观的可能性要更大些吧?

    “玉松儿,你方才说有赚钱计划,不知可否与叔祖先说说?”老亲王老脸微红,嘿嘿两声笑道,“叔祖可不怕被人说贪图晚辈的营生,我这大宗正要是不给族人们多想着点。别人就更不能指望了。”

    武令媺胸有成竹,笑容透着那么自信,却摇头道:“叔祖,不急。侄孙女是这样想的。短暂的赚钱生意只能添一时的进项。咱们要好好盘算出一个长远计划来。不知叔祖能不能把那些家中败落以致潦倒的族人名单给一份侄孙女?”

    小丫头向来眼光长远,她倒是肯给族人们筹谋。老亲王不禁觉得自己果然是老了,于是感慨道:“还是你想得长远。确实。有门长久营生才是持家正道。玉松儿,你为何不是皇子啊?别的不说。起码这大宗正的位子你绝对能坐。”

    她要真是皇子,恐怕就得踏上血与火的道路向皇位进发了。即便她不想。局势也由不得她。武令媺叹息道:“叔祖,侄孙女却情愿是个公主,得享一世太平呢!”

    怀睦老亲王眼神瞬闪,忽然慢吞吞道:“玉松儿,我听说你与泰王家的紫鳞似乎并不像康王家的宏嗣走得那样近?都是你的侄儿,也别太厚此薄彼嘛!”

    武令媺心中大震,老亲王好端端的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却不等她说话,老亲王又兀自嘀咕道:“你这就要开府设衙,又正式领了差事,还要去书院进学,再加上文武二宁殿的听讲,澄心殿的听政,想必以后会忙得不得了。皇上身边就缺个说说笑笑的人了……紫鳞这孩子其实挺乖巧聪明的……”

    怡怡然站起身,老亲王端起茶壶,迈着四方步去端详房中墙壁上那些书法诗词。武令媺僵坐了片刻,悄悄吁出一口长气。今日老亲王透露的消息对她太有帮助了,并且也印证了她过去关于“皇太孙”的某些猜测。

    看来在她开府设衙之后,皇帝有可能会把武赟嗣接到身边亲自教导。老亲王虽然整日在家中含饴弄孙,外面的事情却仍然看得一清二楚。并且他是大宗正,先太子的宗祧继承问题是他份内之事。皇帝的用意,他估计也瞧出来了,才会出言提点她要与武赟嗣打好关系。

    “叔祖,侄孙女听说襄王叔的镇西军与几个不安份的西疆蛮族又打了几场仗,十二哥天天嚷着还要去西疆呢。”武令媺一字不提方才老亲王话里是什么意思,直接转了话题。

    怀睦老亲王由此更对武令媺刮目相看,越发替皇帝陛下可惜。如果玉松公主当真托生为男儿,皇帝陛下又何至于亲自教养出继承人来?那些皇子,还真是不成器啊!

    “你天天在忙帐目的事儿,大约不知道吧,陛下亲封的西疆大蛮王这回也派了使节进京来恭贺你开府设衙,听说使节是个女酋长。”老亲王仰着脖子去细看屋里的暖气管道,漫不经心地说,“今天一大早楚国的使节也进了京,掰手指算一算,如今京里大约住着二十多个使节团,热闹着呢。”

    楚国的使节进京,这就意味着武宗厚回来了。除夕那天武宏嗣哭天抹泪来求武令媺援手,说是他家父王母妃遭了雪崩被困雪山上,幸好身边带着信鹰,还能送出求救信来。

    当时见了皇帝,武宗厚就自告奋勇出京去找康王夫妻和楚国使节。皇帝考虑到与楚国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便答应了他的请求。武令媺不愿意小十二在过年时外出奔波,可瞧着小侄儿哭花了的猫儿脸,便没有阻拦。

    算来算去,来回路途加上找人的时间,能赶在正月末回京,他们的脚程算是很快了。武令媺识相地接过话茬,与怀睦老亲王很是把使节的事儿议论了一番。

    正说的热火朝天,房门打开,封品优带着两名司膳宫人将做好的菜肴送来。正是午间饭点,武令媺招呼老亲王坐下,打算开祭五脏庙。

    布菜时,封品优不大高兴地说:“殿下,那边有个房间的客人好没礼貌,居然想半途截下咱们给王爷和您做的菜。不就是几个楚国使节么,刚进城就如此张狂,哼!”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当然了,此位面的人们不知道曹操是何许人也。武令媺与怀睦亲王对视,笑道:“才刚刚说起楚国使节里有个大美人儿呢,优优,你见着美人没有?是不是真的很漂亮?”

    封品优撇撇小嘴,不屑地说:“凭她再怎么漂亮,也不能和咱们大周的女儿家比。他们在房里大呼小叫的,真是太没教养了!”

    武令媺略一思索,吩咐司宝大宫女道:“梓臻,你让梅掌柜亲自去那间包厢摸摸底。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楚国的使节,咱们得有礼貌。做生意嘛,要做就做天下人的大生意。迟早有一天,咱们的同福客栈要开到楚国去。”樊梓臻领命离开。

    “好!有志气!”怀睦老亲王喝干杯中酒,击掌赞道,“就得有这种将全天下都视为我大周疆域的大志气!咱们大周的铁骑必将跨过沧澜河,奔驰在楚国安京皇城的金石路面!”

    老亲王年轻时也是策马于疆场的大将,如今虽然垂垂老矣,却还有壮志雄心。武令媺痛快地陪着老人家喝完杯中酒,又得老亲王一声喝彩。一老一少推杯换盏,喝得很是哈皮。

    小半个时辰过去,推门进来一位二十出头少妇打扮的女子。她梳着流云髻,穿着白底红裙的蝶恋花锦袄和半身风毛马甲,脸色酡红,一双杏核眼汪着蜜也似。

    瞧着像是喝了不少酒,不过走路还算稳当。女子规规矩矩地给武令媺福身下去,恭声道:“小草见过主人。”迟疑着看向怀睦老亲王,她不知道这位富态慈善的华服老人是什么身份,便只能说,“见过贵人。”

    “梅掌柜,这位是怀睦亲王殿下,记得给他老人家一张由我签发的免单宝石金卡。以后他老人家来同福客栈消费,所有的开销都记在我名下。”武令媺顿了顿又说,“眼看就要开春,虽然天气转暖,不过老人家的身体还是禁不住初春的寒凉。你把给咱们安装暖气管道的工匠找来,连人带料一起送去怀睦亲王府。开销走公帐。”

    梅小草不敢怠慢,赶紧深蹲福身重新给怀睦亲王行礼。老亲王笑得花白眉毛根根舒展,对武令媺竖大拇指。这个小侄孙女儿实在太有眼色太会做人了,他还来不及开口,她就直接满足了他的心愿。

第二十七章 她的国,她来护(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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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在整栋五层楼里安装上不需要点炭盆就能让冬日的房间温暖如春的暖气管道,足足费了武令媺三年的时间去琢磨。她也不知道暖气管道的原理是什么,只知道出主意,却坑苦了同福客栈的另一位股东洪氏。

    反正不管他们怎么捣弄,这暖气管道最终是弄出来了,效果还挺好。虽然做不到如前世的中央空调那般恒温持久,总算是能有效地驱逐寒气。同福总店一百零八间客房、各大小包厢乃至大堂的餐桌都日日爆满,这处便利功不可没。

    皇帝听说以后,挺惋惜。因为乾宁宫殿宇太多,想布设暖气管道又必须改动房屋结构和添加特大号的炭房,改造起来实在困难。好在乾宁宫的地龙也建得不错,除了偶尔会突然熄火、间或冒出滚滚浓烟让人误会走水,并没有别的困扰。

    “还请叔祖见谅,这儿也是去年年末才装上暖气管道的,就没来得及知会您一声儿。都是侄孙女考虑不周。”武令媺做戏做全套,还站起身给老亲王行了个礼,诚恳地说,“还请您笑纳侄孙女的这份心意!”

    怀睦亲王老脸上挂着笑意,眼里却满含复杂深沉情绪。半响,他缓缓颔首道:“好!叔祖就不客气了!”

    同是不站队的中立立场,紧靠在一起共同应付势必会越来越激烈的皇位争夺战对彼此都没有坏处。武令媺与怀睦亲王相视而笑,不用宣诸于口便各自了然于心。

    成功拉近与怀睦老亲王的关系。武令媺挺郑重地向他介绍梅掌柜:“这位梅小草梅掌柜是同福客栈总店的掌柜,她是魏国人。当初侄孙女的小舅给侄孙女在魏国弄了些产业。梅掌柜帮忙不少。去年侄孙女把魏国的生意都交给父皇处理,在魏国买下的奴仆有些人自愿到大周来继续给侄孙女办事。梅掌柜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掌着总店,侄孙女很放心。”

    她从来视这些人为自己的员工而不是奴仆,她不会漠视他们,会积极肯定他们的工作成效,肯定他们的自身价值。

    怀睦老亲王和蔼可亲地与梅掌柜说了几句话,梅小草的应答很让他和武令媺满意。许多附属国的人在宗主国生活,自然而然就会觉得自己矮人一等,何况又是身为奴仆。但这位梅掌柜言谈间颇为不俗,态度不卑不亢。非常得体端庄。

    “原来你就是那位梅花树下青青草的梅小草!”怀睦老亲王恍然大悟,对武令媺说,“这位梅掌柜可了不得,本王在家中安坐,却也知道她未出嫁以前是魏国显贵人家的嫡女,后来嫁与魏国数一数二的大皇商为妻。她不但管着一家之事,家中生意也在她股掌之中,是位了不起的女中豪杰!”

    提起过去,梅掌柜俏脸上浮现哀色。若非魏国暴发民乱。她还是金尊玉贵的夫人。可若不是魏国暴发民乱,家里被暴民烧得精光,她又怎么能摆脱那段让她窒息、日日挣扎着过活的老少配悲惨婚姻?怎能遇见让她重获新生的李公子?

    “梅掌柜,便如你自己所言。梅花高洁,却终有落入尘泥的一天;这菁菁碧草今冬枯黄,来春却又重得生机。顽强存于世间。你还年轻,自有好日子在后面。”怀睦老亲王相当给武令媺面子。居然如家中长辈一般安慰梅掌柜。

    所以说,世间的皇族也不都是一样的。就如玉松公主。如寿亲王,如这位慈眉善目的怀睦老亲王,他们与魏国和大周某些皇族相比真是要宽厚仁善得多。梅掌柜眼眶微湿,用力对老亲王点了点头,开始禀报自己打探回来的情况。

    五楼有间包厢被楚国某位大商贾长年包下。两国不开战,生意便能做起来。在大周的京城,楚国人可以收购到来自大周各附属国的特产,免了往来奔波之苦。所以虽然要冒些风险,可收益无疑是巨大的。

    楚国的使节清晨进京,那位大商贾当即就去了使馆拜会。也许他提起了同福店的好处,楚国人几乎是放下行李,将关文送交了大周负责与各国打交道的部门鸿胪寺,就跟着这位大商贾到了同福店,大吃大喝大玩大闹起来。

    武令媺和怀睦老亲王到来之前,这伙人就在同福店了。他们简直就像饿死鬼投胎一般,吃相难看之极。梅掌柜进包厢时,不小心瞟见那位素日也面熟的大商贾亦是满脸尴尬。要知道他们可半点没和人家客气,直接就点了同福店最昂贵的酒席——三桌。

    “也难怪,在雪山被困二十多天,别说是咱们的招牌酒席,就是普通的家常小炒菜他们也会觉得美味无比。”武令媺摇摇头,决定等会儿让人备点礼物去康王府见见康王,给这位还没见过面的七皇兄夫妻压压惊。

    “奴婢已经打探清楚。这些楚国使节里以固山王世子为尊,原本有个侍卫统领,已死在路上了。”梅小草突然眼睛一亮,浅笑道,“就连世子也不大顾得了仪态,倒是他的书童很是端庄,瞧着就知道受过极严格的训练。这名书童……是个漂亮之极的少年。”

    “少年?”武令媺诧异问道,“不是美女么?我听说这回楚国使节里有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又自己找答案道,“想来他们出门也不会将那位打算进献的美人带在身边。”

    “哪里有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怀睦老亲王哈哈大笑,摇头道,“也不知是什么人传出的谣言,这次楚国使节进京,根本就没有打算向大周进献美女。若是如此做来,楚国岂不是将自己置于大周属国之位?本王倒是听说,质子的书童是个容貌美极艳极的少年。”

    老亲王目露不屑之色,哼哼着说:“晋国男子好敷粉、喜簪花,堂堂大男人整天和小女子一样伤春悲秋、吟风弄月。还很有些伤风败俗的……”

    他言语一顿,没有将伤风败俗的什么玩意儿给说出口,一径愤愤然嘟哝:“真是太不堪!楚国是晋国的宗主国,竟然也学了些叫人鄙薄的习气。以前那个质子还算老实,不敢太过招摇,希望这次的质子也是如此。否则……哼哼!”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武令媺知道老亲王没说出口的内容是什么,不就是好男风么。在风流自赏的晋国男人眼里,女人可爱,男人同样可爱能爱。在他们那地儿养个娈童、去小倌馆追捧美貌小倌儿实在太正常不过。

    也许当真是受了晋国影响,楚国也盛行此风。据说楚国的皇帝陛下最宠爱的不是妃嫔,而是某个内监。无论哪个位面,八卦总是存在。武令媺离楚国这么老远,这些小道消息也从来不缺的。她还打算办起一份娱乐小报,娱乐大众呢。

    知道某些事情不应该是自己这样的小丫头可以开口谈论的,武令媺就没有向怀睦老亲王打听究竟。她现在缺银子,而楚国人的钱,不赚白不赚,要多多地赚才是。

    “小草,把咱们店里排名前五的推销员都派出去。告诉大家,今天在尊荣八号房推销出去的酒水茶点提成是双倍。”眯起眼贼贼一笑,武令媺给梅小草扔去你懂的眼神,“不妨将咱们上个月试行还没有正式推出的菜单向他们推荐。哪怕中午他们吃饱了,还有晚上,还有明天以及后天、大后天呢。”

    梅掌柜抿嘴微笑,欠身行礼道:“谨遵主人命令,奴婢这就下去安排。请主人和亲王殿下慢用。”

    怀睦老亲王听得乐不可支。一老一少并没有在同福店里待很久,吃过饭就各自离开。老亲王要紧赶着去整理落魄族人名单,武令媺打算去书院找李循矩问问户部那边的情况。

    突然起了兴致,她没有从原路离开,而是特意绕到尊荣八号房所在的走廊,打算路过时听听里头的动静。还离得很远,武令媺便看见八号房的门外靠窗处站着一个人。

    面朝朔风,寒意满身。那人也不知怎么想的,这样倒春寒的大冷天居然大开着窗户,将拢在走廊里的暖气都给放掉。武令媺很心疼因为寒意入侵注定要多用出去的炭火,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哪。

    此人应该只是个仆从,只穿着能盖住膝盖的短襟夹衣。衣料也非常普通,就是寻常的黑色棉布。可武令媺目光毒辣,从这人挺拔的背脊和随意闲适的站姿,她却判断这人不像是成天弯腰躬身、随时等候吩咐、随时警惕着不犯错的奴仆。

    有意思。这外派且长驻的使节,就没有不肩负着别的重大任务的。譬如,刺探驻地国情报、发展密探,甚至瞅准时机搞搞破坏什么的。

    质子,尤其是互相心存忌惮的国家之间互派的质子,还真的能被当成普通质子来对待?武令媺尽管不知这内中详情,却深信自己的猜测。于是她瞧着那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深黝了数分。她的国度,她有责任守护。

    这些从楚国来的人,她非得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都摸清楚。也许不用她来做些什么,但多掌握些情况行事便从容一些。武令媺有种预感,她肯定会与这些使节打交道。

第二十九章 李氏父子的分歧

    李循矩回乡陪老父过年,才回京不多久就被皇帝抓差,整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武令媺想见他都得提前预约。啧。

    不过忙碌些也是好事,总比整天无所事事要强。武令媺从同福店里打包五菜一汤去送餐,李循矩和他家老爹李士廷吃不算少。

    书院在二月十五开学,不过这会儿家在外地的学子已经到了不少。武令媺微服进门,也没惊动太多人,很快就到了李循矩的小院外面。

    金生水去叫门,等了好久都不见有人应声。不对呀,书院的门房明明说李学士父子俩刚回来没多久。武令媺心里纳闷,等了一会儿,又让金生水提高了嗓门喊人,这才听见门里有脚步声响起。

    来者是个清瘦文弱的四旬男子,一瞧他的面容,有眼睛的人便能知道他与李循矩之间定然有很近的亲戚关系。这位便是李循矩的父亲,李士廷。

    李士廷的妻子是明辉贵嫔的堂姨,他算起来是武令媺祖父辈的人物。不过此人深受家学熏陶,行事务求符合身份尊卑,可不像李循矩那么放松地能以亲戚身份和武令媺相处。

    一见外面久候的人是玉松公主,李士廷立刻跪倒,毕恭毕敬磕头请安:“下官樟县学政李士廷,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几年过去,他也升官了。

    武令媺苦笑不已,赶紧指挥金生水把李士廷给搀起来。她不敢以“姨祖父”的头衔相称,否则会把李士廷吓得叩首请罪不绝。让他去当皇帝陛下的姨丈,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李大人。我给您和小舅带了饭菜,你们还没吃吧?”武令媺当先在前往院子里走。李士廷微微弯着腰,小步跟在她身后。

    “多谢公主殿下赐菜。下官和犬子感激不尽。”李士廷满脸惶恐。眼看到了里屋门口,他又抢先上前打起挡风帘,恭声道,“殿下请进。”

    真是不自在啊,好怀念在这间小院里无拘无束的时候。武令媺暗自叹气,当看见李循矩规规矩矩垂手低头站在门边,她干脆叹出声音来。

    这样可没办法好好说话,武令媺干笑几声道:“李大人,我与小舅有些话要谈。您不妨先用膳。”

    李士廷立马点头道:“下官遵命,请殿下随意。”离开之前,他不忘了给儿子递去一个饱含警告的眼神,满篇都是“谨守规矩”这四个大字。

    瞧见李士廷的身影消失于左侧厢房内,武令媺吁气的同时,也听到身后如释重负的吐气声。她转身同情地看着李循矩说:“小舅,你都被姨祖父管瘦了。”

    确实,此时李循矩的脸色真不好。说是苍白嘛,武令媺又觉得还泛着点儿受了惊吓的青色。总之很不好。

    板起脸。李循矩上手在武令媺额头轻轻敲落,低声斥道:“如此贫嘴,成何体统!”又扯扯嘴角算是笑了,“快进来吧。”

    舅甥二人在桌旁分宾主落坐。李循矩面前摆着的都是他爱吃的菜,武令媺只啜饮香茶作陪。彼此时间都宝贵,也顾不得食不言了。李循矩咽下一口菜说:“祥王问题不少。”

    “祥王府的奢华仅次于禄王府,但禄王那时建府是因军功由父皇特旨建造的。”武令媺对此并不惊讶。不屑地说,“欲壑难填。我瞧着四皇兄的腰越来越粗,想来是胃口一年比一年大的缘故。”

    “好几年的帐都对不上,今天上午户部皮尚书已经主动进宫向皇上请罪去了。”李循矩脸色沉凝,皱眉放下筷子,“皮尚书仗着有祥王这个女婿,以前在部里一手遮天。这回被查出许多事来,他可真恨我入骨。”

    武令媺颇担忧地说:“我先前最怕他们对你不利,才拨了内卫给你。从现在父皇的决心来看,即便没有你,也会有旁人去接这个差事。你的安全问题不大,倒是那些经年旧帐要保管好。虽然他们不大敢动大主意,但小手段必有。”

    李循矩素来温和的眼里闪过几分厉色。他这几天的日子相当不好过。苦头不能白吃,他一定会替陛下替大周肃清这些国之巨贪!“你不必担心,陛下也派了人在我身边注意着。至于那些旧帐……”他翘起嘴角笑起来,“我自有主张。”

    小舅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更不是真如表面所示那般温良无害。武令媺很庆幸这个帮手挺给力,眼珠转了转,她忽然笑眯眯道:“我今天去了同福总店。小草虽然没问,但我知道她挺记挂你的。”

    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李循矩重新慢条斯理吃菜,硬撑着就是不接这个话头。武令媺也没有再逗他,又闲谈了几句便离开,她还得去康王府瞧瞧。

    将公主外甥女送走,李循矩的脸色立刻垮掉。就像积压着数百上千年的郁闷忧愁也似,硬生生让他瞧起来满脸的沧桑。李士廷从厢房冒出来,将院门关严实,扯着李循矩进了内间书房,打算继续方才的无声谈话。

    这次回乡过年,对李循矩来说,最大的惊喜就是他的父亲李士廷终于答应离开家乡,随他进京安身立命。从此以后,父子二人就算是在京里重新开始新生活。

    原本李循矩打算搬出鸿博书院,买套小院子居住。可李士廷不肯。李循矩知道父亲的心事。他们李家在京里原先是有一座住宅的,父亲大约想着把那座老宅盘回来。

    但事情谈何容易。李循矩的祖父就任钦天监正使时犯了事儿,家产被抄,那座老宅早就被变卖出去变成别人家的房子。人家若是执意不卖,他们便无可奈何。

    其实,早在李循矩正名为玉松公主唯一有血缘关系的母家亲人时,李家老宅的房契就由主人毕恭毕敬地送到了武令媺手里。不过武令媺拒绝了那人的好意,她认为这种深具意义的老宅还是要李循矩自己凭本事去买回来的好。

    后来说起这事儿,李循矩对武令媺的做法表示赞成。他还罢了,从来没有在老宅里住过,想着的也就只是用自己赚的钱将老宅买回来。可是对李士廷而言,老宅还象征着——清白!李正使的清白!所以买宅之事不能等闲视之。

    户部的差事太紧太重要,这些天李循矩都是天不亮就出门,半夜才回家。不要说陪父亲吃饭,父子俩就连面都难见上。今日中午他能回家,是李士廷亲自去户部“请”的他。

    李循矩便知道父亲肯定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要告诉自己,否则他绝不会跑去户部。回家铺开纸张,李士廷刚写到“为父今日去了老宅,与玄鹤令的持有人见了面”,就听得外面有敲门声音。父子俩吓得不轻,手忙脚乱收拾了东西才去开门。

    现下把不速之客送走,方才的话题必须要进行下去。瞧着李士廷落在纸上的那一行行字,李循矩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更急促起来。

    “玄鹤令已经出现,你有何打算?”李士廷如是写道,“祖父临终前的遗命,你还记不记得?!”

    李循矩接过笔,在纸上写道:“孩儿不敢忘记祖父遗命!不知持令之人有何吩咐?”他很紧张,这些字写得潦草零乱。

    “你想办法让玉松公主在皇帝陛下面前告泰王恶状,若能证明武赟嗣的吉兆加身是假的就更好。”李士廷看了儿子一眼,继续挥笔平静书写,“我知你与公主感情深厚,但你莫要忘了祖父的冤情。并且玄鹤令的主人对我李氏满门有救命之恩,当倾力报答!”

    李循矩面露忿然激切之色,奋笔疾书:“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且以孩儿日后成就,未必不能替祖父洗冤,何必假手于他人?玉松公主深受陛下疼爱,若是她得知祖父的冤情,也不会袖手旁观。孩儿不愿意她涉险。若她与泰王交恶,日后泰王继承皇位,她该如何自处?”

    用力推开李循矩,李士廷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喝斥:“你虽然是公主的舅舅,但更是臣子,怎能不分尊卑上下?”手里扯过一张纸,飞快写道,“当年那事太大,玉松公主只是公主,于事无益!泰王今次必将受和王牵连,势必会降低他在皇帝陛下心里的地位。他想争夺储君,难。”

    胸膛剧烈起伏,李循矩沉声开口道:“父亲的教诲,孩儿谨记于心。”手下写道,“祖父究竟因为什么犯案?父亲为何还不肯告诉孩儿?请恕孩儿不孝,若不能得知当年之事的真相,孩儿不能安心!孩儿想与持令那人见面,可能伤及公主之事,孩儿绝不去做!且孩儿……不愿做他人手中傀儡!”

    他扔笔于地下,直挺挺跪倒在地,倔强地盯着李士廷。李士廷低头瞧着这个自小便主意大的出色儿子,无奈低叹道:“我要问过才行。”

    李循矩大喜过望,向李士廷磕下头去,朗声道:“请父亲在家中安坐,孩儿要去户部办差了。”

    “你切莫辜负陛下厚望,用心办事!”李士廷叮嘱几句,送李循矩出了院门。关上门后,他怔怔立在院中良久,这才拖着沉重步伐回屋。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李士廷以为那枚令牌永远不会出现。却没想到,他还是迎来了这份沉重的责任。他是个孝子,是知恩义的人。父亲临终前的遗命他从来没有忘记。但他也是个疼爱孩子的父亲,如果有可能,他情愿承担这一切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的孩子。

第三十章 安叹卿

    从康王府出来,武令媺拖着疲惫身躯回宫,奔波了大半天,着实累了。她刚刚爬上云阶,就见两名金甲士一左一右夹着一名只穿着白色中衣、披头散发的男人快步下阶而去。

    那便是今日李循矩提起的,祥王的岳父户部皮尚书。瞧他那满脸死灰的颓丧狼狈模样,应该是刚刚被剥掉了官服,除去了官帽。

    失了这个臂助,祥王的实力要下降不少。他的生母诚敬夫人林氏的娘家虽然还有一位御前行走大学士在,但这种于官声有大碍的案件,林大学士恐怕不会出头。再者说,诚敬夫人有两个儿子。祥王失了圣心,却还有个更出色的文武双全的瑞王有夺嫡希望。

    不知道瑞王会不会帮祥王求情,还是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延祸于己身?武令媺思忖着,缓步绕过乾宁殿。路过澄心殿时,她恰巧遇见宣旨大太监冯良兴急匆匆迎面而来。

    “奴婢给公主殿下请安,殿下万安!”冯良兴满脸堆笑,还离得老远就跪倒磕头。

    “良兴公公免礼,瞧你急匆匆的,赶着办差去么?”武令媺伸手虚扶,微笑着问,“父皇歇了午觉没有?午膳进得香吗?”

    “回禀公主,皇上还在批阅奏章,等候大臣觐见。奴婢听良全公公说,今儿皇上念叨您几回呢。今日兰真公主去温化皇陵祭拜先皇后和先太子,皇上爱惜淳和郡主年幼,不让她奔波,召她进了宫。中午是郡主陪皇上用的膳。皇上的胃口挺好的,多进了几口。”冯良兴眼帘垂落。脸上除了恭谨之色以外没有别的神情,又道。“还请殿下恕罪,奴婢要赶着去皮府宣旨,不能久留了。”

    “你去吧。”武令媺点点头,冯良兴行礼快步离开,她站在原地默然。

    这段时间,宫人几次提起兰真公主的小女儿淳和郡主时常入宫。不仅是各宫娘娘那里,便是皇帝陛下都召见过她几回,或者陪着用膳或者赏她字画。

    淳和郡主是个安静温柔的小姑娘,进京只是一个月。她娴静谦和的名声就已经传了出去。不要说别人,就连武令媺自己都喜欢和那孩子相处,她身上有种很容易就令人清心宁神的特异气息。

    外头已有传言,皇帝陛下非常喜欢这个外孙女,赏赐接连不断。不过武令媺并没有地位受威胁的感觉。皇帝老爹对待淳和郡主与对待她,表面看似都是宠爱优渥有加,却有实质的区别。

    皇帝既然在忙,武令媺就不打算去骚扰他了。派人去澄心殿禀告了一声,她便回去歇着。一路直奔寝殿未央殿。她刚想去泡个澡再睡,澄心殿的内监便来传旨,皇帝召她觐见。

    武令媺赶紧重新装扮,坐暖轿到了澄心殿。还在内殿门外。她便听见皇帝的朗朗笑声。咦,出了户部的糟心事儿,皇帝老爹应该挺闹心才是。怎么还笑得这么畅快?

    回想方才冯良兴的话,武令媺猜到里头应该有某位大臣在。就是不知是何方神圣。居然在这种时候能令皇帝陛下龙颜大悦。怀着好奇心,她迈过门槛进了内殿。

    除了高居首座的皇帝以外。殿内还坐着两个穿着便服的男人。其中一位白发白须的威猛高大老者,正是武令媺的伴读安咏卿之父上柱国大将军安绥。另一人却是个身着朴素灰袍的三旬陌生男子,身形瘦削、五官清秀,像是个文官。

    皇帝在澄心殿召见大臣,能够被赐座者无一不是位高权重的老臣重臣。这名陌生男子如此年轻,居然能与安绥大将军一样便服在殿中有座,实在是件稀奇事儿。

    一会儿通禀了身份,自然就知道原因。武令媺飞快收回打量那男子的目光,向皇帝福身行礼。皇帝忙不迭摆手,令她免礼。季良全搬来锦凳,让她紧紧靠着皇帝坐下。

    武令媺向皇帝请安时,安绥和那男子同时站起身,不敢再坐。等她落坐,安绥才躬身行礼道:“微臣见过玉松公主。”

    那名陌生男子没有如别的臣子那样,第一次觐见公主时行大礼参拜,而是单膝点地抱拳行礼:“微臣雁鸣关守将安叹卿拜见太平玉松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啥?安叹卿?被冠以“大周第一猛将”称号的安家第四子安叹卿?武令媺愣住。在她心里,猛将兄们都应该是安家男人、小十二或者禄王那样威猛彪悍的人物。可是安叹卿安将军——太让人意外了。

    不知忧郁是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武令媺多次听安咏卿提起她家四哥的不世威名,却万万没想到大周这位绝代猛将居然会是一个有着忧郁眼神的文弱书生。

    只能说人不可貌相,安叹卿比著名的军中儒将谢骏大将军看上去还要像文人。但就是这样一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将军,却领兵在雁鸣关震慑楚国最强悍的边军平南大营十数年之久。他的领兵作战风格,也以锋利刚烈出名。

    皇帝让安家父子落坐,瞧着安叹卿,继续刚才的话题:“子净,朕与你父亲替你相看了十几位大家闺秀,你的终身大事切切不可再拖了。朕把话放在这里,你若是不成亲,不给安家留下香火,朕就不放你回雁鸣关!”

    哇哦,居然能听到这么劲爆的被逼婚八卦。武令媺饶有兴趣地打量安叹卿,心说话:“你也算是难得的痴情种子。可人家兰真公主早就生儿育女,眼看就是要当外婆和祖母的人,你却还是孤家寡人。真是,啧啧啧,有什么意思呢?”

    安绥用老眼狠劲剜着儿子,连声附和:“陛下的话在理,你小子都这把年纪了,也要替安家香火想一想!”说着话,老将军还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颇伤心的样子。

    噗……武令媺差点喷笑。老将军就爱玩这套。其实安家子嗣挺旺盛的,安绥这一房,除了还没成家的安叹卿,别的儿子都成家生子了。其余几房也人丁繁盛。

    在还未及笄的公主殿下面前提起如此私事,安叹卿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尴尬难堪神色,只是一味垂眸沉默不语。他这无声抗拒不妥协的模样只让两位老人家连声叹气。

    武令媺看得出来,皇帝陛下那是将安叹卿视若子侄的。倒也不奇怪,她听说安叹卿的年纪与先孝仁太子相仿,二人在鸿博书院求学时就是相交莫逆的至交好友。难道是因为挚友离世,仰慕之人又嫁作他人妇,安叹卿才会清心寡欲?

    给父皇排忧解难,是为人儿女的应尽之责。武令媺想了想,迟疑着问:“安将军,我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安叹卿缓缓抬起眼帘,平静地注视着那个依偎在皇帝陛下身侧的女孩儿。他离座欠身道:“微臣恭请殿下指教。”

    “将军曾与我的嫡兄孝仁太子为挚友,我想请问将军,孝仁太子可曾对将军提过理想抱负?”武令媺也不托大,同样站起身以示对安家父子的尊敬。皇帝陛下抚须,连连点头。

    没有半分犹豫,安叹卿立刻回答:“太子殿下多次对微臣说过,大周国泰民安、威服四海便是他的毕生心愿。”

    皇帝轻轻叹了一声,喃喃道:“我的严儿……”

    “那么将军,您既然是太子殿下的挚友,想必也深为赞同他的理想罢?”武令媺面容严肃,大声道,“这个问题其实我不用听到你的回答,便能知道你的答案。可是将军,这么多年过去,您是否向当初答应太子殿下的那样,为大周的国泰民安、威服四海而不断努力?”

    不等安叹卿开口,武令媺又连珠炮一般说:“世传愚公移山的故事,愚公不能移走挡住家门的大山,但他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子子孙孙一起努力终有铲平大山的那天。我不知您究竟是因为什么多年不成家不生子,可是如您这样的绝世将才,怎能不留下后嗣传承您的杰出天赋?”

    “国泰民安、威服四海,难道只是一人一代之事?若没有人才辈出,怎能千秋万载守护父皇与众位贤臣良将辛辛苦苦保住的万里锦绣河山?”武令媺语气稍缓,“如果您是个庸人也就算了,偏偏您是大周公认的‘第一将’!安将军,您的子嗣已经不再是安家一家之事,而是国事!”

    咳,这话说得离谱了点儿,也很有胡搅蛮缠的味道。可武令媺只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就算有什么话不中听,大人们还当真能与她计较?

    “玉松儿,你混说什么?难不成父皇命安将军成家生子,就为了让他的儿孙也能天赋异禀?”皇帝故意虎起脸喝斥,“小毛丫头满嘴胡言,快点给朕坐下!”

    武令媺冲皇帝做了个鬼脸,笑眯眯地问安绥:“老将军,您评评理,来说说我的话对不对?父皇骂我了呢。”她此时没有半分疾言厉语的正经样子,尽是小女儿家的俏皮讨喜。

    安绥连连点头道:“殿下说的很对,老安家的男人就得世代为国尽忠出力。陛下,您可不要错怪了殿下。”

    得了,自家的小事居然上升到了国家大事的高度,安叹卿便知道这回他不想成亲生子已是万难办到。罢罢罢。在心里暗叹一声,他瞧了瞧武令媺,才对皇帝躬身道:“公主直言如棒喝,微臣幡然醒悟,愿意听从陛下安排。”

    “好好好!”皇帝陛下和安绥都乐得合不拢嘴。说句大实话,他们俩心里未尝没有要让安叹卿留下同样出色的子息的想法。只是这种想法太过功利,以皇帝和安家的感情,他还真有点说不出口。

第三十一章 “淇奥”之印

    那个啥,某肖又要外出几天。这几天拼命存稿,我已经尽力了。。但还是不够,以后几天只能一更保底。向大家鞠躬致歉,回来以后某肖会补上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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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氏父子前来觐见皇帝,当然不是为了安叹卿的婚事。从镇北军押来的那些将领已经打入刑部天牢关押,安叹卿是来向皇帝复命的。

    武令媺有澄心殿听政之权,完全可以留下旁听军国大事。她紧紧闭住嘴,聚精会神地听着皇帝和安氏父子的对话,从中攫取与自己或者自己身边的人有关的消息。

    镇北军这次突然发生变故,大都督直接锁拿犯人的原因是有军机情报外泄。武令媺揣摩那三人的表情,似乎这件事竟是真的,并非某种借口。她心里泛起了嘀咕,难道是有军机跑到外国去啦?去了楚国?!

    究竟是谁干的好事,还得审问以后才知道,现在也得不出结果。安氏父子坐了不多久就告辞,武令媺目送他们离开内殿,想了想和皇帝说了一声,飞快地追出去。

    “安叹卿将军,请等一等。”眼瞅着那爷俩大步流星走得就快没了影儿,武令媺赶紧喊人。她看见安绥与安叹卿说了什么,而后老将军继续走,安叹卿留在原地等候。

    “殿下,”安叹卿拱手行礼,“叫住微臣不知有何事?”

    这儿正是澄心殿前往云阶的路口,人来人往的,说话不方便。武令媺带着安叹卿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八角亭。相当诚恳地道歉:“安将军,很抱歉刚才在父皇面前对你说了那些话。我小题大做。让你为难了。”

    安叹卿的目光竟出奇温柔,低头瞧着高度只到自己腋下的小公主。摇头道:“殿下言重,其实微臣……”他自嘲一笑,“微臣愿意回京,那便是妥协了。”

    “这么多年的坚持,很不容易。”也许见多了前世分分合合的爱情以及今生根本不需要对女子守贞的婚姻,武令媺对安叹卿很欣赏。看在安咏卿的份上,她愿意真正用诚心来劝解他,而不是拿大帽子硬逼着他低头。

    “微臣习惯了。”安叹卿平静地回答。

    “可是安将军你想过没有,其实你的坚持。既是你自己的负担,也成为了某个人的负担。你迟迟不婚,所有人都会想到是那人的原因,这会成为枷锁重重地压在她身上。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到她的家庭。”武令媺抬头盯着安叹卿的双眼,认真地说,“爱情,绝不应该成为彼此的负担!如果不能自由的相爱,为什么不自由地放手?这种放手。不是指表面看上去的放手,而是真正放下,在心里彻底放下!”

    这番话有点惊世骇俗了,毕竟武令媺是个还没有及笄的小丫头。她把情呀爱的挂在嘴边。若是教养嬷嬷在场,非得跪在地上磕头请罪再处罚她的随侍宫人不可。

    但武令媺相信,安叹卿能坚持一份感情这么多年。于这个位面的生活规则而言,他本身就是惊世骇俗的。他不会对她产生诸如有伤风化之类的想法。因他也足够特别。

    安叹卿温吞平静神色慢慢发生变化,他眼中的忧郁越来越浓烈。“枉我自负聪明绝世。却不如殿下这样的孩子看得清楚。”他慢慢笑起来,笑容惨淡凄迷。这么多年的坚持,原本是他从来不宣诸于外的骄傲,今日却才知道竟是枷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武令媺仰着脖子很累,便后退几步,尽量能平视安叹卿。她沉声道,“咏卿视您这位四哥为偶像,她不仅希望能像您一样征战沙场,替大周守卫疆土,也渴望能遇见如您这样忠贞不二的男子。可是将军,天下又有几个男子能做到如您这样?您的所作所为,还影响到了您的家人。请您放下过去,去得到您的真正的幸福吧!”

    “微臣多谢公主殿下指点迷津。”安叹卿此时的语气比方才在澄心殿时要真诚得多。他仔细打量那个站得远远的,微微仰着小脸目不转睛瞧着自己的小人,发自内心地微笑。

    “您如果要谢我,就不要把方才我的话告诉别人。”武令媺见他的笑容里多了几分释然,也开心起来,“我六岁时,咏卿就成为我的伴读,我无数次听她提起您。您在我心里,也是如兄长一般的存在。我的十二哥从小就视您为要超越的目标,您同样也是他的偶像,我还指望您能提点提点他呢。”

    “寿王殿下的威名,微臣在雁鸣关也听说过。若寿王殿下不嫌弃,微臣愿意与他切磋。”安叹卿文质彬彬,对武令媺欠了欠身,温言道,“微臣进宫时,在金甲士值房存有一柄机巧扇。按下挂着扇穗的玉扣,就能从扇骨里射出毒针,用来防身还算不错。还请殿下收下微臣的这份微薄谢礼。”

    能被安叹卿随身携带的防身利器,想来会是好东西。武令媺道过谢便先行离开。安叹卿却站在原地良久,平静遥望在殿堂飞檐之上悠游的流云怔忡出神。多年的心结,岂是三言两语就能真正解开的?不过玉松这孩子……很好。

    武令媺与安家的关系向来不错,能出一份力她也愿意。这日费了太多脑筋和口舌,她连晚膳也没用就沉沉睡下。到了后半夜,她被饿醒,吃了两块点心就再也睡不着了。

    命宫女们点亮火烛,武令媺打算拿本游记来看看催眠。在她寝殿守夜的司书大宫女苏芷若蹑手蹑脚进来,蹲在床沿说:“殿下,金统领下午本来想求见您,但您一直睡着。现下是不是要传他进来?奴婢瞧着他像是有要紧事。”

    武令媺向来有事就立马处理,绝对不留到第二天。宫人们跟她久了,也深知她的性情。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披衣而起,在书房召见了金生水。

    “殿下,这是同福店赶在宫门下钥前送进来的东西。”金生水双手将一个小荷包递给苏芷若,“梅掌柜说,这个小荷包是绿浓从楚国质子的侍书童儿高竹猗贴身里衣的暗袋里取出来的。绿浓觉得此物应该是高竹猗的紧要物事,所以下了手。此外,绿浓还认为高竹猗有不浅的功夫在身。”

    “绿浓干的不错。”武令媺示意苏芷若将那小荷包交给自己,笑道,“正好风峡派给我送来的贺年礼物是两套适合女子修行的武功,你明天拿一份手抄本送去给绿浓。让她好好练,争取考进公主府成为侍从女兵。”

    苏芷若抿嘴直笑:“殿下您又给人家画大饼充饥。再有几天就要开府了呢,绿浓哪里来得及参加考试。”

    “我说过侍从女兵是永久性的吗?”武令媺翘起嘴角笑得邪气,“芷若,我这里从来都没有永久性职业。你们也要当心,要是不努力,说不定到时候会被新人考下去哟!”她捏了捏荷包,里头似乎装着一个四方形的硬物。

    司书大宫女俏脸一扬,颇为自信地说:“考就考,谁怕谁?!咱们这些由殿下亲自教出来的人,要是考不赢外面那些小丫头片子,可以去撞墙自尽了!”

    “有志气!”武令媺不吝夸奖,伸出手指将荷包里的东西夹出来,“是枚印章。把火烛拨亮一点。”

    就着光华大亮的烛光,武令媺仔细辨认这枚印章上篆刻的字样。“淇……奥?”她眨巴眨巴眼,回想了片刻,又吩咐道,“取纸和红泥……还有我的星象图来。”

    苏芷若飞快地在桌上铺开纸张,又打开红泥盒子。武令媺手持印章沾了红泥,再在纸上重重压落。“淇奥,果然是淇奥。”纸上这两个字她真是太熟悉了。

    金生水和苏芷若分别拿着星象图的两端,武令媺捏着盖有印章的这张纸走到星象图的落款之处,仔细对比。根本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一眼看过去,就能清楚分辨出星象图的落款印章就是此时她拿到的这枚。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武令媺哈哈大笑。她用力地在印章上吹了几口气,胡乱在纸上盖落十几个“淇奥”字样,心情真是好到爆。

    长久以来,每每面对这张对她来说太过玄奥的星象图,武令媺就有把画图之人揪来拷打一百遍啊一百遍的冲动。她脸皮厚,不去想是自己的星象知识太浅薄,反倒怪人家的图画得太深奥。现在这人居然送上门来,她不开心才怪。竹猗……不就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么?

    命苏芷若把星象图放好,武令媺把玩着这枚很普通的白石印章,对金生水说:“你即刻去内廷司,让石雕匠人用同样的材质再雕出一枚印章来。我记得司珍匠人当中有人原先是做假古董的,你让他把新印章想办法做旧,最好能与这枚真印章不分真假。东西做好之后,将假印章和这个荷包交回梅掌柜,让她派人送去楚国使馆还给高竹猗。”

    金生水身为武令媺的心腹,自然知道那张星象图的来历。他点头道:“殿下,这么说,这个叫高竹猗的书童其实是星象殿的人?难道他还是一名尊贵的星象士?”

    “不无可能。如果此事为真,那么一名星象士纡尊降贵来当书童,真是可疑!”武令媺把印章放回荷包里交给金生水,摸着下巴说,“说不定楚国质子就是个傀儡,恐怕什么事都得听这个高竹猗的。”

第三十二章 烈火寒人心

    外出中。。。

    -------

    据闻,对于楚国的储位人选,星象殿有很大的话事权。所以,楚国星象殿不是大周钦天监这样的清水衙门。而一旦与皇位争夺牵扯到一起,事情就没有不复杂的。大周和楚国都是如此。

    “从今天鹰卫传回来的情报可分析,包括楚国质子在内的那些楚国人都是些对吃喝玩乐很乐衷且颇精通的纨绔。”金生水不屑道,“听闻楚国奸妃和权宦能当皇帝大半个家,看来错不了,他们竟派出这样的废物。不过有名星象士混在里面,楚国人还不算太没脑子。”

    “小金,不可掉以轻心。说不定楚国人沉溺于玩乐,只是假象。”武令媺摇摇头说,“我始终认为,质子从来都不仅仅是质子。父皇肯定会让人盯着楚国人的动静,不过咱们也派去几个人瞧瞧。疑似星象士的高竹猗有不弱功夫在身,你去长青殿把这事儿转告季良全。”

    尽管还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但武令媺敢说,那名长着狐狸眼睛的美少年书童,其来历绝不简单。她又道:“鹰卫当中肯定有专门负责楚国情报的。你顺便告诉季良全,就说我想看看楚国星象殿的情报,要向父皇请旨。请他明日等父皇醒来后,务必替我通禀一声。”

    金生水领命而去。因发现星象图的绘画者送到了自己眼皮底下,武令媺的精神很是亢奋,久久不能入眠。她干脆取出几本宗务司的帐册,回了寝殿窝在床上慢慢翻看。

    可惜她的眼睛落在帐本上。心却飞出了皇宫。一直以来,星界的不确定性就是她的心病。她从来都不喜欢太过随意性的事物。这样会让她产生被动感。无论什么事情,她更喜欢主动。只要认为是值得争取的。她就会勇往直前。

    星象图的绘画者,如果他就是“淇奥”印章的主人高竹猗,武令媺不禁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永远留在大周。咳,其实她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异想天开。

    星象士在楚国地位尊崇,特别是出自巫族的杰出星象士,地位堪比王侯。高竹猗年纪轻轻,若他真是星象士,在楚国的前程必定无可估量。再者说。人家肯定还有家人在楚国,怎么可能会留在大周呢?

    无法让人心甘情愿留下,那就只有采取非常手段了。可若不是出自真心主动,又怎么能保证他教给自己的星象知识都是真的?万一他怀恨在心,故意教错的东西,以致星界出问题,那她不是得不偿失?

    不行,这件事要从长计议。武令媺觉得脑仁儿生疼,揉揉眼睛终于有了几分睡意。刚想梦周公去,却听司书大宫女在帷帐外面低声说:“殿下,户部的存帐库房出事了。”

    心猛地往下沉,武令媺霍然撩开帐帘。急问:“小舅怎么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殿下别急。李学士没事。”苏芷若急忙将武令媺撩开的锦被重新给她压好,语速飞快地说,“存帐的库房着了火。烧掉了大半间屋子。长青殿已经被惊动了,皇上刚刚派人过来叮嘱。如果殿下已经睡着,这事儿就明日再告诉您。”

    “真没创意。他们要毁掉那些证据。也不想想有新意的点子。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么。”武令媺还有心情吐槽两句。

    可是除了用火烧,还有什么办法是能在短时间内就奏效的?熊熊烈火在数个呼吸间就点燃了一间存放帐本的库房,火势还向别的房间绵延而去,势头凶猛不可挡。

    这都是回转的金生水告诉武令媺的。倒是托了这场大火的福,当天夜里,楚国星象殿年轻星象士们的情报就放在了武令媺膝上。可令她诧异的是,这七名新晋且出名的年轻星象士里并没有高竹猗。难道那枚印章其实不是他的?或者只是他的某个亲近之人的?也有这种可能吖。

    这事还是先放一边吧。武令媺还得先关注户部存帐库房突然起火的事儿。此时又不是天干物燥的秋天,要说这场大火烧得正常,说破大天去也没人相信。

    大概是因为李循矩被卷在其中的关系,皇帝没有向武令媺隐瞒此事。这下半夜,长青殿的内监跑来传过多次话。她渐渐知道纵火凶手已经被当场拿住;那间屋子里的帐本都是五年前的老帐,并非今秋银粮帐目。

    启明星升起时,武令媺更是拿到了李循矩连夜写出来送入宫的火灾详情抄本。看完以后,确定小舅于火灾毫无责任,她才安心朦胧睡去。

    心里有事,根本就睡不安稳。最多阖眼一个来时辰,武令媺就醒了。洗漱用过早膳,她站在长乐殿门外,看见六七个被扒去官服的官员跪在冰冷坚硬的乾宁宫广场之上。

    金生水告诉她,这些人全部都是户部的高官。他们一个个浑身哆嗦,脸色青白地等着被廷杖。凶手受不住内卫的刑,已经供出火灾的背后主使之人是祥王。

    武令媺反复思考,最后却判断,这件事儿十有八九不是祥王指使的。前脚祥王的岳丈皮尚书被免官打入大牢,皮府已被查封等候处置,后脚祥王就去烧了帐册,他这不是当面和皇帝叫板么?他有几个脑袋敢干出这事儿?

    这种时候,祥王就应该老老实实缩在王府里,以免再做错什么事情将皇帝彻底惹毛。最多最多,他会去林府找林大学士,或者宫里的诚敬夫人求援。

    火烧户部存帐库房,以武令媺对祥王的了解,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去做。就好像太平皇庄被袭那事差不多,明面上有嫌疑的人反而有可能是被旁人栽脏陷害的。这就叫墙倒众人推。夺嫡路上,如这般落井下石的事儿不要太多。

    武令媺的心情挺沉重。祥王这回是真的大难临头了,谁也救不了他。这场熊熊烈火见证了无数次在历史上发生过的骨肉相残惨事,真是让她寒心,也再一次令她警醒。她的皇兄们,当面兄友弟恭、笑脸迎人,背地里动起刀子来却毫不手软,一捅就捅到了致命处。

    早朝还没有结束,乾宁殿就传出旨意,祥王被押进宗正局专门关押皇族的牢房。祥王府,查抄。这是当今皇帝陛下任上,第一位被查抄王府的皇子。

    这一天,武令媺哪里都没有去。她坐在长乐殿,沉默聆听一次又一次的宣旨。查抄祥王府的事儿进行得很快,并且还是上午就抄检出重大收获——祥王居然在府中密室里暗藏着一件太子大服。这件大服还不是新做的,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甚至还有被穿过的迹象。

    证据确凿,不容抵赖。此事令皇帝龙颜震怒,直接把祥王贬为庶人,关在牢中到死,家产全部没入国库。祥王的妻妾子女,也全部被贬为庶人,圈禁于府中禁止外出,由宗务司每日送基本的日常花用。祥王的母族倒是没受牵连,妻族和儿女姻亲却尽皆遭难。这大半天,刑部的大牢满了一半。

    武令媺着意打听了瑞王的动静,得到的消息令她惊讶。祥王瑞王两兄弟同气连枝,向来被视为一党。按理说,就算瑞王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不受影响,也绝不会反而受重用吧?

    可事实就是,瑞王的妻舅被提拔进入户部填补某个重要职司的空缺,他本人也被皇帝委任为查抄祥王府的主办官。武令媺想了又想,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能够如此凑巧当场就抓获纵火的凶手,瑞王只怕功不可没。

    事实也证明了她的猜测。转过天来,武令媺就从金生水这里得知,正是祥王的好弟弟瑞王殿下,在户部库房起火的当天晚上秘密进宫向皇帝陛下举报了祥王的不轨之举。不仅如此,瑞王还带去了一本祥王的密帐。帐上记载着这么多年下来,祥王通过皮尚书从户部挪用的银钱数目。

    这当真是大义灭亲?还是祥王与瑞王这两兄弟面对如此危机的悲情应变之策?武令媺也糊涂了。但她知道,如果那两兄弟打着日后等瑞王登基为帝,再将祥王释放出来的主意,估计会大失其望。

    接下来几天,户部的帐还在继续查下去,刑部的大牢也有越来越多的新住客。不过武令媺从皇帝的言语间听得出来,这场大火扰乱了皇帝陛下的计划,致使他借此提前达到了某些目的。他打算收手了。

    开春之后就要迎来春耕,事情只会更多更杂。而且户部乃关系国家钱粮之事的重要部门,每日都会接到从大周各州省郡县送来的钱粮汇报,正常的工作必须一刻不停地做下去。而现在户部多有官员入狱,新补进来的官员熟悉工作要花去时间,这个时间还不能太长,所以不能再有人下岗了。

    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已经收拾了他想收拾的人,其中就包括了胆敢挪用武令媺生辰慈善拍卖会善款的户部官员。原本这些人要直到清查边军冬装购买善款案件时再揪出来的,却被一把火烧出来了。

    这也意味着,武令媺的仇报了一半。还有一半要着落在兵部,这得看已经在兵部军械司任职的禄郡王的本事。皇帝老爹难道会让他白占着职位不办事?白日做梦!

第三十三章 帝王心术

    定时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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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蒙蒙的细雨。武令媺站在门内,任凉丝丝的雨丝被风吹着洒落在脸上。她闭着眼睛,鼻边盈绕着微带泥土腥味的气息。春雨贵如油,这场雨下得好啊。

    灌饱了茶水的武宗厚离桌走到武令媺身边,沉默陪着她“享受”细密雨丝拂面的奇特感觉。

    过了正月他就要去平、阳县的右龙骧军驻地上任,以后不到休沐日和大节庆便不能回京。而休沐日只有区区一天,来回时间都不够。这就意味着,若武令媺不去看他,一年到头小兄妹能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良久,武宗厚开腔道:“我昨日去祥王府送了些银钱粮米,替你也送了一份儿。”

    “好。”武令媺更高地仰起脸,凉浸浸的雨丝还带着寒意,但也超不过几天前那晚上的大火令人齿冷心寒。

    “妹妹,我不是滥好心。四皇兄素日与我们也不算亲厚,我只是可怜妇孺。众兄弟姐妹里,就只有咱们俩去送点东西不会惹父皇生气。不过在去之前,我去向父皇禀告过,他同意了的。”武宗厚用袖子抹了把潮湿的面庞,担忧地看着小妹,叹着气说,“我走以后,你可千万当心。诚敬夫人和林府……不会怪十皇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不退缩!”武令媺睁开眼,仰视高大魁梧的兄长。她的语气平淡,表情平静,更不见丝毫惧意。“他们要恨我,那就让他们恨好了。不过难道他们以为。没有我拿出新式记帐法,父皇就不会清查户部?十皇兄现在是诚敬夫人和林府唯一的指望。他们当然不会恨也不敢恨。这招大义灭亲之法也难说是谁的主意。”

    “四皇兄把国库当成自己家的库房,也不去想想真正的主人的心情?父皇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他们的行事,却不代表他老人家心里没谱。”武令媺讥讽笑道,“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咱们的皇兄们,大约不明白这个道理。”

    “四皇兄是罪有应得!”武宗厚眼里掠过厌恶之色,紧握拳头说,“我听说了祥王府抄家的结果,真没想到他竟然穷奢极侈到那么令人心惊的地步。仅仅查抄出来的金银就足够给万人的军团发一年军饷了。十皇兄手下没留情。”

    武令媺笑出声音。连连摇头道:“十皇兄?他怎么敢?父皇委以他如此重任,他又在风口浪尖上,他不敢不尽责尽心。换了别的皇兄去办这件事,都不可能比他办得更好。”

    祥王可是瑞王的一母同胞!瑞王却能做得这么绝决。这是皇帝给武令媺上的深刻的一课。让她清晰无比地看到了背叛者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之后,对待以前盟友的手段究竟是如何冷酷无情。

    瑞王主持祥王府的查抄事宜,那简直可以用刮地三尺来形容。原本武令媺以为,他还会念在亲兄弟一场的份上,多少暗地里给被圈禁在祥王府的女子孩童留点活泛钱,以备不时之需。但是金生水打探来的消息说。就连王府银銮殿蟠龙柱上贴着的金箔都被一寸一寸敲下来了。

    偌大的祥王府以前金碧辉煌、宝气冲天,现如今居然找不到价值超过一两银子的物品。当然,建造屋宇的材料倒也是上好的木头,值不少钱。可是祥王府剩下的一屋妇孺。谁有那个力气去拆了房子换钱?再说她们也不敢!

    太狠了!从这件事,武令媺毫不犹豫地断定,她那位见人便带三分笑的和气十皇兄。绝对是不折不扣的狠人。不管他的所作所为是当真背叛还是暂时隐忍、另有图谋,能做到无视非议的地步。其心性必然坚毅果决,其手段也足够凌厉狠辣。相当有枭雄潜质。

    若是没有这件事,武令媺只怕还看不清瑞王的本质属性。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她其实对这位文武双全,为人也很是豪爽大度的皇兄挺有好感,现下却是深深忌惮。

    却不知兵部禄郡王出手以后,又会有谁倒霉。但是那些人恐怕也不甘心就此被打倒,变成和祥王一样的庶人,他们肯定也会出招。一来一去,你来我往,事情将更加混乱复杂。

    这样说来,由霍去疾的千里逃亡,再到武令媺因太平皇庄遇袭而愤然出手,所引发的一连串争端,其实只是将夺储大战突然激化之后钩起的事件。这些争斗,就算现在暂时不扩大化,未来也绝对会有这么一天——哪怕已经册立太子。

    可是恐怕在孝仁太子之后,至德朝将永无太子。皇帝对祥王的重手处罚,也让武令媺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不把这些已有不弱势力的皇子打落于尘埃,如何给未来的皇太孙上位铺平道路?

    武令媺已经想得通透。就算没有霍去疾的事儿,皇帝也不会拖太久对皇子们下手。如果往深处多想几分,说不定霍家的灭门惨案背后也有皇帝陛下的影子。

    灭霍家门的人可能不是他指使,但起码他放任漠视了这件事的发生。试想想,镇北军大都督既然能将十几名将领毫无预兆地成功秘密囚禁,又怎么会无能到无法阻止一位军需官全家上下十几口人被屠杀殆尽?霍去疾能奔逃千里而不死,除了有他的自身原因以外,当中难道没有别的助力?

    一切一切事情的发生,也许只是因为皇帝陛下需要一个契机,他需要动手的理由而已。帝王心术,深不可测,深沉得令人恐惧。皇帝陛下不会因为将从前没有纡解过的父爱灌注于幼女身上,就真正软化了心肠,改变了行事法则。

    祥王是第一个遭贬的皇子,但只要皇帝不改初衷,他就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甚至瑞王和同党此时被重用,皇帝在朝会上多次肯定他的“文武全才类于朕”,也只不过是另一把制衡别的皇子的利刃。这么一个标靶高高竖起,难道不是成为众矢之的?

    瑞王连自己的亲兄长都能背叛,又有哪个皇子胆敢再与他接盟?如此,既孤立了瑞王,也断送了其余皇子再拉拢他的心思。孤军奋战且多处遭忌,瑞王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帝王心术,四两拨千斤。武令媺在皇帝身边长大,即便不是天天在一起生活,耳濡目染之下再加上她自己有心观察感受体悟总结,所收获的东西只怕连她自己都难以说清楚。

    这几天在澄心殿听政,顺便陪同皇帝用膳或者替他抄写某些文书,武令媺间或会听见皇帝询问某某人泰王世子功课如何。从言谈里,她不难猜出,早在武赟嗣三岁时,皇帝就秘密安排了人悄悄教导他。这件事竟是连泰王也瞒住了。

    皇子们的不争气,也许会迫使一再失望的皇帝陛下不得不尽早将亲自教养继承人的打算摆在明面上。若再让武赟嗣在泰王府生活下去,不知他会从父亲和叔叔们身上学到什么。这不得不防。

    而皇帝老爹没有避开武令媺去显示对武赟嗣的关心,估计也有深意。这种涉及储位的大事,皇帝是不可能明说的。是否能领悟到,能够领悟几分,就要看个人资质了。武令媺能理解皇帝的苦心,不明说反而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有心接近,与无意中逐渐拉近关系,毫无疑问会给人不同的感觉。推己及人,放在武令媺身上,她也只会对第二种相处关系产生好感。

    不难想见,假如武赟嗣当真被皇帝接到宫中亲自教养,将会给皇子们带去多么巨大的冲击。武令媺忽然有些恶意地想,泰王如果知道他要和自己的儿子争皇位,他会怎么办?

    虽然,即便泰王继承皇位以后,册立的储君十有八九会是嫡子武赟嗣。可传位于子,与儿子越过老子直接当皇帝,到底是不同的。人性啊,会在这一场场血雨腥风中展露无疑。

    脑子里想着这些复杂事情,武令媺瞧瞧神情坦诚的武宗厚,竟有几分羡慕他的简单纯粹。小十二从来不去想这些东西,有父皇和妹妹,他便足够了。而他的特殊也注定了不会遭受皇兄们的狙击,谁坐上皇位,也得有人保驾护航不是?

    小兄妹并不是没事闲得慌淋雨玩,二人在等待早朝过后的听政。这几天朝堂上急风骤雨,时常雷霆万钧,就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武令媺在澄心殿听政时,偶尔也会心惊。

    在外人眼里,现在的这些破事基本上都是因她而起。她能顶着不少臣工的目光堂而皇之地出入澄心殿,神态自若地坐在皇帝身边旁听政事,也叫不少人暗自警醒。

    今日的澄心殿又坐着站着不少人。武令媺和武宗厚进殿以后,她目光快速一扫,有轻微的惊讶。所有皇子到齐,宗正局大宗正怀睦老亲王和玉谍司总管肃亲王也在。臣子当中,除了几位御前行走大学士以外,礼部尚书和鸿胪寺的大鸿胪都到了场。

    看来这回要议的事儿,与皇族有关。武令媺的心猛地一跳,难道皇帝老爹这就要提武赟嗣的事情?不对,还不到好时机!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些事根本与先太子宗祧牵扯不上。会是什么事呢?

第三十四章 质子之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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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质子之议。武令媺如同以前一样被皇帝召到身边坐下,大鸿胪一开口,她就猜到了今天要议的主题。

    楚国以前那位质子已经回去,空出来的质子府还需要稍微修整装点一番。新来的质子在使馆暂时住下,等候搬迁。大鸿胪向皇帝禀报的质子情况中规中矩,措词也很讲究,没什么难听话。

    不过大家还是能听得出来,楚国新到的这位质子是个惯常在花丛流连的老手,且挥金如土。这几天,他光是花在同福总店的银子就是好大一笔数目。

    提到同福店,便有不少人的目光悄悄在武令媺和武宗厚身上溜达了一圈。就连皇帝也扭头瞧了瞧武令媺,嘴边有掩不住的笑意。女儿与儿子赚了钱,他这个当爹的也有好处。虽然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好处,但总是女儿和儿子的心意。

    数来数去,这些儿女们当中,也只有小女儿与小儿子会给老爹送银子,说是孝敬给父皇的零花钱。皇帝陛下想到此处,心里的滋味就别提了。

    大鸿胪的工作汇报结束后,礼部尚书紧接着开口。大周派去楚国“游学”的人选必须确定下来了,驻守大周的楚国使节已经去礼部催促了多次。

    武令媺飞快地瞟了一眼康王。她这位七皇兄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浑身上下透着儒雅文秀气派。不知道是不是多年出质的原因,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显得老成几分,站在兄弟们和大臣们当中也有几分局促。他低眉敛目。面无表情。

    相比起回京省亲的东昌兰真公主,去国多年返京的康亲王就显得不那么起眼。皇帝在他回京之后并没有立刻召见他。隔了几天才下旨让他进宫觐见。父子俩会面的时间不长,皇帝也没有留他在宫里用膳。

    康亲王的生母还在。却因出身和性情不得皇帝宠爱,位份不算高。直到他被派去楚国为质时,皇帝才晋了其母的位份以示安抚。

    这两年,武宏嗣因为武令媺的关系,在皇帝跟前逐渐有了脸面,他那位胆小平庸的祖母也偶尔能与皇帝见一见面。她的位份终于熬到了九嫔之一的昭仪,成了一宫主位。

    皇帝老爹的女人实在太多,儿女自然也多。诞下皇子却仍然不得宠爱,这事儿很正常。武令媺从前出于小心谨慎。并不敢过多给武宏嗣说好话。那孩子能讨皇帝欢心,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和造化。

    今天明摆着要议质子的事儿,武令媺不禁有点后悔。如果康王的生母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总能为护住孙儿不用继承康王的“事业”出一份力。她只有听政之权,不能发表意见。如果今天就要决定质子的人选,她恐怕很难改变结果。好在还有武宗厚在,也许他会帮一帮武宏嗣。

    “康王,你来说说楚国固山王的情况。”皇帝倚坐在龙椅上,手抚短须。语气很平淡。

    康王从排行首位的禄郡王身后慢慢走出来,撩起长袍跪倒在地,先给皇帝毕恭毕敬磕了个头,这才直起身体说:“儿臣启禀父皇。固山王是楚帝的庶弟,排行十一,其母慤贵太妃与太后交好。固山王刻意逢迎楚帝宠妃贞贵妃和权宦韩秀儿。在朝堂之中有不小影响力。”

    皇帝点点头,淡淡然说:“你起来说话。这些年你在楚国吃了不少苦。朕都知道。季良全,赐康亲王坐。”

    武令媺瞧着康王的手脚都在哆嗦。心里也有些唏嘘。虽说康王在楚国的质子府养了许多美婢娇娥,但若是不如此避世,他这长达九年的质子生涯怎能平安度过?他在楚国的行动恐怕还比不上楚国附属国的质子们自由。所以现在这位楚国质子纵情酒色,她也怀疑会不会是假象。

    “儿臣谢父皇赐座。”康王向皇帝再磕了个头,才起身在锦墩落坐。他可不敢如武令媺那样坐得瓷实,只有半边屁股挨着座位,背脊也不自然地向外向前微倾,一副随时要起身站立的模样。

    “看来,楚国这固山王还是颇有权势的亲王。”皇帝慢悠悠扫视众皇子和众臣,目光清冽,带着几分寒意,“先前有人向朕进言,说康王既然在楚国待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干脆就让康王府再接着把这事儿办下去。”他相当明显地往安坐如仪的御前行走大学士们那边儿看了一眼。

    “但既然固山王在楚国颇有地位,康王刚刚回京,怎么着也比不上你们这些兄弟多年办差,手握重权。让康王世子为质,是不是不大妥当?”皇帝把问题抛给了皇子们。

    众皇子都是同样的表情,眼帘低垂、闭嘴不言。老头子这几句话暗藏凶险,若是回答得不好,谁也难说会不会又是祸事。“多年办差,手握重权”,这话好听不好接哪!可是一径沉默也不行,皇帝老子还目光炯炯地盯着呢。

    幸好,这种事儿如果不想出风头,大可以按照长幼顺序来排队。禄郡王很显然清楚兄弟们的打算,他是长兄,委实混不过去。向皇帝拱手深躬,禄郡王朗声道:“出质之事实在重大,儿臣不敢妄言,悉听父皇圣裁!”

    啧啧啧,残酷的夺储斗争居然把禄郡王这个纯武夫改造成了圆滑人物。他这番推托之词,武令媺觉得说得不错。可惜,皇帝陛下肯定不会高兴。

    “你们几兄弟都是这个意思?”皇帝脸色丝毫不改,就连语气也如方才那般平稳。

    康王站起身,跪在皇帝跟前,伏地叩首大礼参拜道:“父皇,宏嗣尚且年幼,还求父皇垂怜!”饶是他满腹诗书,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打动皇帝。父子分离长达九年,他对这位父皇只有敬畏,没有丝毫亲近之感。

    武宗厚站在诸皇子最末,也跪倒磕头求情,瓮声瓮气的大嗓门震得人耳朵都生疼:“求父皇可怜宏儿!他才九岁,什么都不懂。”

    其余几位皇子都像禄郡王那样表态——悉听圣裁。

    皇帝沉吟不语,久久不作回复。礼部尚书躬身行礼道:“陛下,微臣也觉得再遣康王世子出质不大合适。虽然我大周强盛远胜楚国,楚国须得派出掌权亲王世子出质,我大周却不必如此郑重对待此事。但康王世子与父母分离多年,如今父亲回来,他却出质,实在令人于心不忍。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叫天下人非议皇家情薄。”

    众皇子表了态。怀睦老亲王和肃亲王俨然摆设,一声不吭。老亲王倒是冲武令媺眯眯直笑。而大臣当中,大鸿胪一直作神游物外模样。终于礼部尚书出了头,接下来又有两位御前行走大学士也开口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他们都不认为让康王世子再出质合适,原因在于,一者康王世子武宏嗣年纪实在太小;二来,正如礼部尚书所言,父回子去,实在叫人不忍心;三来么,大家不敢说得太露骨,却是劝皇帝为皇家名声考虑。

    出言劝说的御前行走大学士里并没有林大学士,武令媺估摸着他大概是想避避嫌疑。毕竟他如果发了言,就代表着瑞王也发了言。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于此时瑞王的处境都毫无益处。

    “既然如此,此次出质人选就不考虑宏嗣了。”皇帝听完众人的建言,扫视着皇子们,慢条斯理道,“朕国务繁忙,小小出质之事也无须拿来郑重商讨。这样罢,你们各自回去写奏章来,将你们认为合适的质子人选报来给朕。”

    狠!够狠!皇帝老爹这一手,毫无疑问是要让皇子们自相残杀。区区质子看似是小事,但谁不是当父亲的,谁愿意让自己的儿子——还是被册封为世子的嫡子——远离家乡去当人质?两国万一交恶,质子的小命也许就难保了!

    武令媺不禁为便宜皇兄们默哀,摊上这么一个老子,确实够他们受的。但是谁让他们刚才一句话都不吭呢?这就是皇帝表达不满的手段——你们不是不愿意当面说嘛,那就写给我看。不过你们奏章的内容,朕也一定会让别人知道的。

    武令媺几乎可以想象皇帝陛下之后的作法,他必然会将所有人的奏章内容弄得人尽皆知。瞧着包括武宗厚在内的皇兄们统统绿了两分的脸色,她竟是同情多过于幸灾乐祸。这种时候,她只能听政不能议政反倒更好。

    离了澄心殿,武宗厚跟着武令媺回去长乐殿,一路上都紧皱着眉头。武令媺以为他在为选谁当质子而烦恼,不料小十二却说:“为何要向楚国派出质子?不派质子,难道楚国就敢向大周宣战?就算楚国向大周宣战,大周难道就会畏缩惧怕,就打不赢?”

    气鼓鼓地坐在长乐殿的特制宽椅里,武宗厚一口气灌了三杯茶,愤愤然道:“派谁去当质子?以我看,不派最好!大周与楚国迟早有一战,不如趁现在楚帝昏庸,任由宠妃、权宦和小人弄权时开战的好!父皇如果有此意愿,我当为先锋官,用瓮金锤砸出一条血路来!”

    真是个好战份子,一旦开战,对国家而言是多大的负担?眼瞅挥舞着胳膊大喷特喷口水的小十二,武令媺颇无语。不过,既然不好选谁当质子,不如就让他将这番言语写成奏章。皇帝陛下难道就不想灭了楚国?只是他考虑的事情更多,难免瞻前顾后,一定要筹划妥当才敢付诸行动罢了。

第三十五章 此承诺无关风月

    这时候我应该肥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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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便是正月的最后一天,是武宁殿开年讲之期。武令媺觉得这些天过得很疲劳,不是身体累,是心累。今天的这堂课她真想逃席,可是不能。

    她在昨天从澄心殿听完质子之议以后,回到长乐殿便将整理好了的宗务司帐目明细分析报告交给了皇帝。皇帝当时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她好好休息,不要再亲自劳神了。

    不劳神不行啊。开弓没有回头箭,武令媺既然已经打算给自己捞取自保的政治资本,就不会容许机会从指逢里溜走。和王执掌的宗务司,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啃一口肉下来的。

    这么做,毫无疑问会得罪和王与泰王。但武令媺心里隐隐有一个由武赟嗣有皇太孙之望而来的想法。这个想法,她只是稍微一触及就觉得不寒而栗。

    为了让自己中意且亲自教养的吉兆皇孙取代不成器的儿子们登上皇位,你们猜,皇帝陛下会不会采取一些终级手段。譬如,干掉所有意图储位的皇子?包括泰王在内!

    别的皇子可能还有留下性命的希望,身为武赟嗣父亲的泰王,为了不让父子亲情影响帝王的权威乃至帝王的决断,皇帝会不会断然剪除这个未来的隐患?

    并且,若是武赟嗣出嗣先孝仁太子,到时候泰王就不是他的父亲。既然父不父、子不子,为了皇位,谁麻着胆子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来又有什么不可能?

    以武令媺对皇帝的了解。他一旦做出了决定,那就肯定会尽量做到尽善尽美。用自己的有生之年培养出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帝王。同时给他铺平登顶的道路,这种事皇帝完全做得出来。

    路已经在一步一步向前走了。哪怕风刀霜剑严相逼。武令媺只能紧紧跟随皇帝老爹的步伐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即便也会踩着血与火、也会做违心之事。为了未来考虑,今日武宁殿听讲,她便主动友好地对武赟嗣笑了笑。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不能太落痕迹,否则便会让人产生功利之感,令好感度下降。所以武令媺也只是对武赟嗣笑笑而已,还是和武宗厚、武宏嗣待在一起。

    但出乎她意料,武赟嗣倒是自己离开了泰王身边。踱步到三人近旁,静静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在殿门开启后,他快走两步追上武令媺,在她身后低声问:“小皇姑,后天就是您开府设衙大喜之日,不知侄儿能不能送您贺礼?”

    按照以往的规矩,泰王府会给她送贺礼,却不会有武赟嗣单独的礼物。众多子侄里,只有武宏嗣才享有在王府之外的第二份礼物的资格。其余人的武令媺会尽数退回去。

    武令媺笑着说:“那我要先听听是什么好东西。”

    武赟嗣自信一笑。很有把握地说:“是侄儿亲手折的祈福纸鸢。小皇姑,送礼贵在心意,不在价值,对吧?”

    “很对!”武令媺很满意武赟嗣的识相。说实在的。以现在这种复杂的政局,她还真不敢收下武赟嗣价值高昂的贺礼,她又问。“我听说你一直在学新式记帐法,有什么心得?”

    武赟嗣眼睛大亮。用力点点头说:“有的。不过一言半语说不清,侄儿可以写成文章送给小皇姑批阅吗?”

    “好啊。小皇姑就喜欢好学上进的孩子。”武令媺有意放开了嗓门说,“谁愿意学新式记帐法,小皇姑都愿意教。”你们自己不来学,可怪不得我给武赟嗣开小灶。

    顺利拉近彼此关系,武令媺和武赟嗣都很高兴。姑侄两个笑笑说说一起进殿,又惹来许多关注目光。武宏嗣卡巴着眼睛观察小皇姑与堂弟的互动,若有所思。

    今日殿讲的主讲人,不出武令媺预料,果然是安叹卿。大周第一猛将的威名不是盖的,武令媺发现,不仅总是昏昏欲睡的武宗厚变得兴奋,就连向来在武宁殿听讲时声音都要放大几倍的禄郡王也低调老实了许多。

    安叹卿不是意外,霍去疾是。武令媺惊讶地瞧着这满脸平静神色的少年跟在安叹卿身后走进武宁殿,有点不明白他来做什么,并且他与安叹卿又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霍去疾今天来武宁殿,只是为了给安叹卿的讲课作旁证而已。因为安叹卿今天要讲的课,就是镇北军慈善冬装以次充好,引发将士不满的事儿。

    安叹卿的讲述很有条理,并且丝毫不涉及私人感情,完全就事论事。他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大,原原本本讲述了霍去疾的父亲益利城军需官霍青的遭遇。

    身为一城军需官,霍青有责任将冬装有问题的事儿向上司汇报。但益利城守城主将却敷衍塞责,反倒责斥他多管闲事,还给他小鞋穿。数年积累的不满与痛心一朝暴发,霍青一怒之下竟然打算越级直接向镇北军大都督府禀报,却遭遇了暗杀。

    如果霍去疾不是贪玩,偷偷跑到雪山里捕猎,恐怕他也逃不脱被灭口的下场。就这样背负着满门血债,带着父亲临死前交给自己的帐册,他开始了千里大逃亡。

    后面的事儿大家都知道,霍去疾好命地遇见了玉松公主,被救到了太平皇庄,结果给皇庄招来了祸事。但对他而言,从见到公主的那一刻时,他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不仅会沉冤得雪,恐怕还会平步青云。

    武令媺仔细听着安叹卿的讲述,间或夹杂着霍去疾的旁证。她认真观察霍去疾的脸色与眼神,不住在心里叹气。霍去疾是个绝顶聪明且本来就深有谋略的人,给他时间让他将自己家的事情好好思考,他有很大的可能看出真相。

    而真相从来不堪。霍青尽忠职守、愤而举报不法行为。却落得自己身死、家人陪葬的下场。原本是单纯的爱国之举,事实上却只是权势斗争的结果。霍家人何其无辜?!

    这堂课听得武令媺很压抑。为上位者就要这么无情吗?就可以随意牺牲别人的性命?还是说坐上了那把椅子的人都会变得这么冷酷无情,哪怕他很有可能同时还是个疼爱女儿的好父亲?

    没有人在课堂上提出问题。在武令媺看来。安叹卿与其说是在上课,不如说是声讨。谁敢反驳质疑,谁就要直面安叹卿隐忍在眼眸中的怒火。没谁这么傻。

    一个来时辰,这堂课就上完了。在课程的最后,安叹卿宣读了皇帝陛下的旨意。这道旨意不是由宣旨太监来宣布,而是由安叹卿亲自念给众人听,大约也是一种压力。

    益利城的守城主将就在安叹卿押解进京的那批将领当中,已经查明,灭霍家满门的指使者就是此人。他是第一个被皇帝亲笔判决斩立决的镇北军将领。其家人男丁不论年岁都杀无赦,女子则变卖为官奴,服苦役到死,不许发卖。

    武令媺打量霍去疾的脸色,他似乎并没有太高兴的情绪,反而眼眸中透露出更多的悲哀凄凉。也是,杀死再多的人,他的家人也回不来了。

    殿讲结束后,霍去疾径直走向了武令媺。安叹卿和听讲众人并不觉得惊讶。很快就走了个干净。偌大的殿堂内,只留下了两个人。武宗厚和武宏嗣在殿外等候,顺便望风把门。

    “殿下万安。”霍去疾恭恭敬敬地给武令媺磕头。皇庄死难的四十多个人,四十多条因他而丧生的性命。就像四十多座大山沉甸甸压在他心头,他感到万分抱歉和难过。而把清贵闲逸的小公主拖入储位争夺的凶险漩涡,他很内疚。

    “去疾。起来说话。”武令媺因为觉得猜到了某些东西,也对霍去疾感到内疚。霍家。只是皇帝陛下一生当中无心或者有意利用的微不足道的很多人家中的一个。可是于霍去疾而言,却是他的全部。

    她幽幽地叹息。轻声说:“虽然说多了很没有意思,但我还是想说,请你节哀。从此以后你不是为你一个人而活,你要为你的父母、为你的哥哥弃疾、为你的妹妹无疾而活着!要好好的活着,把他们的份都好好活下来!”

    霍去疾顺从地站起身,低头瞧着小公主,感动于她居然还记得他只提起过一次的兄长和小妹的名字。喉中微有哽咽,他低声道:“卑下谨遵殿下之命,会好好地活着。”顿了顿,他又说,“殿下,安叹卿将军有意收卑下为徒。”

    哟,这可是大好事呀。武令媺挺为霍去疾高兴,点头说:“那我要恭喜你了。安叹卿将军是大周第一将,他愿意收你为徒,你应该珍惜机会才是。”

    抬眼看向武令媺,霍去疾慢腾腾说:“如果殿下同意,卑下就去拜安将军为师。若殿下不同意,卑下便不拜。”

    咦,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武令媺蹙起眉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霍去疾。

    霍去疾毫不畏惧地回视武令媺,却不解释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乌义大提督对卑下说,卑下可以任选一处从军。皇上会给卑下最少男爵的爵位,让卑下直接从百人长开始做起。皇上对卑下不薄。”

    可是看出些什么的你却无法接受这种补偿,对吗?武令媺平心静气地问:“然后呢?”

    “卑下回复乌提督,卑下欠了公主殿下四十多条命,只想用自己这条命来偿还。卑下的大锅饭和大锅菜烧得很香,大家都很爱吃。”用力捶着胸口,缓缓再度跪下,仰面望着武令媺,霍去疾认真地问,“殿下,您的公主府需要伙头兵吗?去疾哪里都不想去,只想给您的娃娃军烧大锅饭大锅菜。假如您希望您的伙头兵多学些东西,去疾就去学!”

    这孩子是心冷了哪!武令媺心里天人交战,她不确定收下霍去疾对自己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很显然,皇帝也看中了霍去疾的潜力。可是白虎杀星,她也真心不想放过啊。收集人才,这是她的癖好。她正打算在开府之后大收特收呢。

    一横心、一咬牙,武令媺决定下手。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收下白虎杀星,也许未来还会有麻烦等着——譬如帮霍去疾找出那名守将的背后主使者到底是哪个皇子,面对复杂局势,到时候她可能会后悔。但是不收下他,她转身就会悔青了肠子。

    “进入公主府,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是终生制职业。只有我不要你,你不能背叛我、弃我而去。去疾,你能做到吗?”深吸一口气,武令媺用安叹卿送给自己的机巧扇轻轻拍着霍去疾的肩膀,声音沉凝冷肃,“背叛我的人,我会统统沉湖当花肥或者削成人棍人彘。你可要想清楚。”

    霍去疾露出真心欢喜的笑容,仰面看着自己以后的主人,眼神诚恳,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恭顺:“敢问殿下,当世还会有谁能像皇上那样给去疾以爵位前程的许诺?”

    他嘴角微撇,尚且青稚的面庞上露出睥睨狂傲之态,轻柔却斩钉截铁地说:“去疾既然拒绝了皇上,其余人又怎会放在眼里!?去疾只愿意侍奉有恩于霍家满门和去疾的公主殿下,再无旁人!永无旁人!否则,去疾无颜见家人于地下!”

    此承诺无关风月,只出于恩义。武令媺眉间朱砂痣蓦然狂跳,她下意识按住,眼前便有一道血红光柱冲天而起,一举刺破武宁殿的殿顶穹隆,消失于不可见的殿外。光柱之中,那头原本懒洋洋、似睡非睡的白虎四肢着地,锐齿利爪毕露,正仰天无声咆哮,前额王字纹灼灼夺目。

    霍去疾整个都被笼罩在白虎红柱之中,身影模糊不定。但他的面容和他此时坚定不移神情却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武令媺脑海,并且烙印于她心里。

    与此同时,星界忽然闪现。武令媺看见那颗原本恒久闪烁着浅淡光芒的紫色大星光华爆涨,颜色似乎在渐渐变深。并且紫星左侧出现了一颗血红星辰,内有白虎不停缓步。不过,她的心又蓦然下沉,象征李循矩的碧树星为何比以前变得黯淡了许多?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也似乎少了几分生机。

第三十六章 他为什么离我而去?

    木有穿越。。我回来了。。下星期还债。。从周一到周四每天都是双更。。请大家监督。。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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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太平皇庄还在修缮,原先庄子里的人都暂住寿王府。武令媺便让人将霍去疾同送去寿王府居住,等开府设衙以后再搬家。

    午膳过后,有人来送信,说是李循矩在同福总店等着,想与她见面。正好武令媺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象征李循矩的碧树星光芒黯淡。

    她很不安。经过这么多年对星界的猜测、分析、研究,她觉得如果星界有新星出现,很有可能便代表着某个人对她忠诚不二。那么,星辰的光彩淡去是否意味着渐渐离心?

    但李循矩是她母家唯一的亲人!多年相处,两个人亦师亦友,感情深厚。即便不谈亲戚感情,从冷冰的利益关系讲,李循矩的前程起码有一半还要寄托在她身上,他怎么可能对她离心?所以武令媺又难以判断星辰光彩淡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一时她又想,难道李循矩的身体有什么不妥?

    不管怎样,总要见了面说上话才能有所得。武令媺将手头诸事都放下,带着宫人和内卫离宫赴约,不多时便到了同福总店五楼十六号包厢。门虚掩,她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侧耳聆听,武令媺嘴边露出笑意。房中谈兴正浓者正是李循矩和梅掌柜。她听了两耳朵,没什么劲爆八卦内容,便在门上敲了几下。而后推门而入,笑道:“小舅这么早就来啦。倒是稀奇。哟,小草。你竟在这里,店里不用管啦?!”

    李循矩与梅小草正相对而坐品茶,边说些京中趣闻。听得武令媺的声音,梅小草赶紧离座行礼,李循矩则微笑说:“户部的事儿办得差不多了,我自然闲下来。”

    “奴婢去给殿下取些小厨房新制出来的点心,殿下和公子慢慢聊。”梅小草瞟见武令媺似笑非笑的表情,俏脸有些发烫,急忙找借口抽身。

    武令媺心里有事。今天便放过了梅掌柜,没有多加打趣。今日轮值随侍的司寝大宫女鱼素榕给武令媺解下披风取下帷帽,小心翼翼扶着她坐下。不久前通过考核正式走马上任的新任司浴大宫女连理枝则取出从宫中带出来的茶具摆在桌上,替武令媺斟上了茶。

    李循矩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宫人如此谨慎小心的做法,即便是在他那儿吃饭,餐具也是由随侍武令媺的宫人准备的。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他瞧着宫人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事儿,心里蓦然有些堵得慌。

    忽地抬眼,正好与武令媺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目光对视。李循矩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掩饰般端起茶杯喝茶,勉强笑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难道开了花?”

    眼神略有些飘忽,动作突兀。他一定有事!武令媺的心缓缓下沉。往梅掌柜消失的门边故意递了个眼神,她扯开揶揄笑容,颇有深意地问:“小舅。你们俩聊什么呢,这么开心?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原来如此。李循矩稍微松了口气。如同以前那样,眉微皱。沉声道:“只不过聊些风土趣事罢了,你这什么腔调?”

    武令媺打了两个哈哈,也如同以前那样没再继续调戏下去,上下仔细打量李循矩的脸色,关切问道:“小舅,你身上是不是不舒服?我瞧你面色不大好,人也瘦了许多。听说小神医已经回了京,不如请他来替你把个脉?”

    “就是有点疲劳而已,我身体无恙。”李循矩微微一笑,“现下办完了差事,我很快就能清闲起来,不用多久就会养好,你不必担心。”

    既然身体无碍,那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武令媺露出放心笑容,点头说:“你自己知道保养就最好。我听父皇的意思,你肯定要进户部任职。不过刚开始的职位不会太高,你不要失望。父皇对你是有很大期许的,慢慢来。”

    “职位不高才是正理。我也不想被人太过忌恨,我对皇上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李循矩略一犹豫,又低声道,“袭杀皇庄和护送霍去疾抵京队伍的凶手,可有眉目了?”

    说起这件事,武令媺的脸色便沉了下去。皇帝已经指派了内卫和刑部的人手在追查,同时她也让金生水领着长乐殿的内卫们暗中调查。

    眉目倒也不是一丝没有,起码能指认有几名死者是江湖武人。但要说已经拨开云雾窥见真相,那还差得很远。那些一意只要霍去疾小命的死士,根本不给人抓活口的机会。没有直接线索来源,调查相当艰难,进度自然会慢。

    不过李循矩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件事来了?向来她的事情,不是她交办,他是从不主动插手的。武令媺眼里露出疑色,她并不掩饰,好奇地问:“小舅是闲得慌了,想替我去找人?我瞧你的差事很快就会派下来呢。”

    “我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哪有这个能耐?”李循矩慢悠悠地喝茶,淡然说,“不瞒你,那些放在刑部的死士尸体当中竟然有一个人是我的同乡。过年时,刑部派人找到乡里询问此人,不知怎么就找到我家里。当日我出门与昔时同窗会面,不在家中,是父亲接待的刑部差官。”

    “怎么上回没听你提过这事?”武令媺眼睛一亮,紧紧盯着李循矩的眼中满是期待,笑着问,“现在突然说起,是不是有什么发现?这事我怎么没听人说过?”

    李循矩笑道:“你别急,先听我说。我回家后,父亲与我说起此事,我也以为是不是可以帮你找到凶手。只可惜那人年少离家,多年间都没有与亲人联系,亲人竟都以为他死了,自是不知他的所作所为。刑部的差官一无所获,我想来想去就没有告诉你,免得你空欢喜一场。皇上不使人告诉你此事,大约也是怕你得了希望却又失望。”

    “不过嘛……”李循矩放下茶杯,等武令媺殷勤地亲自给他再添了杯茶,他才说,“我离乡回京时留了个心眼,派了两个靠得住的下人在家里悄悄盯着。果然他们发现那家人偶有行迹诡异之时,家财也突然丰厚了起来,还在某天深夜试图偷偷离乡。”

    “可把人逮住了?”见李循矩含笑点头,武令媺不禁大喜,兴奋道,“真是多谢小舅。没找到凶手,我都有些不敢面对皇庄里的人。过年时去寿王府见他们,我心里真难过。”

    “这只是一条线索,我不能保证一定有用。”李循矩似乎也松了口气,又喝了一杯茶,继续说,“我也不知怎么审人,你把人带走慢慢问吧。他们就关在同福店柴房里。”

    武令媺立刻吩咐金生水亲自把人提溜去寿王府,让木愚和皇庄里专门受过刑讯训练的娃娃军好生审问。李循矩真是清闲了,颇有兴致地问起武令媺的功课,似乎无意地提起了一件事。

    “你说兰真皇姐亲自到书院来拜会你,想让无悔成为你的入室弟子?”这事儿武令媺没听着半点风声,觉得很是奇怪,不过她还没见到离京陪同兰真公主去祭奠先皇后和先太子的颜无悔,不知道此事也是正常。

    “我觉得不妥。”李循矩又喝了一杯茶,颇烦恼的样子。“郑家本就是大周有名的书香世家,兰真公主殿下为何不让小颜神医直接拜在昌国公门下,却要来寻我?我这年纪在书院教教学生便罢了,当真开门收入室弟子只会让人笑话。”

    武令媺抿唇久久不语。半响,她抬眼看向李循矩,低声道:“小舅,无悔的为人我很清楚,单论性情品德,你收他为徒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无悔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术,我只怕他无心向学。兰真公主为他求你为师,却不知他自己愿不愿意。若是他不情愿,反倒会耽误了你们两个人的时间。”

    “至于你说还不适合收徒,这倒没什么。达者为师,不论年岁大小。何况你是御前行走学士,学问那是受父皇赞许过的,开门收徒有什么不行?”武令媺眯了眯眼,语气变得有几分冷淡,“我估摸着,兰真皇姐之所以不让昌国公收无悔为徒,而是找上了你,只怕有一半原因是冲着我。”

    李循矩沉沉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不想答应此事,也是不想你为难。我虽日日在户部埋在帐册堆里,却也听说兰真公主府多有贵客上门。除了昌国公依族规不能入仕以外,有几名郑家人正在积极谋取更高的职位,怕是与皇子们牵扯不清。”

    “我这位皇姐此次进京,可不单单是为了看望父皇的。郑家人守了几年孝,当年的位子多有被人顶替了的,当然要想办法拿回来。”武令媺捏捏眉心,沉吟片刻后说,“这件事我问问父皇的意思。如果父皇同意,你便答应兰真皇姐。”

    趁着捏眉心的机会,武令媺悄悄按下了眉间朱砂痣。一道碧绿光柱在她眼前蓦然出现,光柱中枝节繁盛的大树通体碧光流溢,光芒似乎比以前更浓烈了几分,与她星界中碧树星的惨淡模样形成鲜明刺眼的对比。

    武令媺单手撑额,眼帘微垂,掩去失望震惊神色,心里冰凉。她脑中轰隆隆只回响着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离我而去?究竟是什么人用什么方法让他离我而去?!”

    李循矩已生异心。那她,也不能再信他!

第三十七章 刺杀

    小内卫金斗儿由“书友090319201604689”大人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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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在宫廷,便是活在背叛中。这不知是哪位败在宫斗里的妃嫔留下的话,武令媺深以为然。即便她是皇帝陛下宠爱的公主,即便她想尽办法肃清自己身边的人,背叛仍像毒草,有空隙便茁壮成长,永远也剿杀不尽。

    如今就连最后的母家亲人李循矩都大有可能要离自己而远去,武令媺哪怕立刻理智地面对了现实,心中却依旧疼痛。要得到一个人永远不改变的诚挚相待之心,这究竟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此时她更想知道,到底是谁能拿出多么重量级的筹码可以让李循矩这样的人物改换门庭?

    不对!事情定有蹊跷!武令媺自认为对李循矩的了解颇深,他绝对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何况彼此还有血缘关系。他必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且这苦衷能大到他可以漠视亲情和这么多年亦师亦友感情的地步。

    好吧,人心散了,队伍肯定不好带。脚长在他身上,他要走也留不住,也不用留。只要他不利用伤害自己,他想去做什么便由他去。武令媺稳稳心神,再看向李循矩时,脸上又是若无其事表情。

    女人,无论年纪大小,天生便是演员。身为猎头中的佼佼者,控制情绪演出合乎情境的戏码更是武令媺的强项。她不想让人看出异样,便是皇帝陛下都难免被瞒哄过去,别人更不用多说。

    迎着李循矩探询目光。武令媺露出勉强笑意,低叹说:“这些天发生了许多事。我觉得很累。兰真皇姐请托的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稍有不慎,只怕就落入别人的算计里。小舅,你以后办差时也要注意点儿,不要被人诳了。”

    “我会当心。”李循矩心中蓦然一酸,这孩子才十三岁,还不曾及笄便要面对如此险恶的政局,他当真于心不忍。玄鹤令未出之前,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会如同大树一般毕生替她遮风挡雨。然而现在,她终究还是要自己去面对风刀霜剑。他这棵树。有心却无力。

    一念至此,李循矩简直是悲从中来,差点稳不住情绪。他此时根本不敢在脑海中想象自己以后要做的事情,生怕神情真的发生异样被面前女孩儿洞察世情的慧眼察觉。喉中始终干涩难忍,他又飞快灌下了一杯茶。

    他很紧张。武令媺的眼角余光落在李循矩面前茶杯细腻瓷盖上,脑中电光飞石闪过他连连喝光杯中茶水的动作。一开始她并没有在意,只是现在她已然心有疑云,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见面时发生的点点滴滴,于是得出这结论。

    他一直都在紧张。那么。他今天说的话都不可尽信。武令媺忽然抿嘴微笑,打趣道:“小舅,是不是中午姨祖父做菜放多了盐?你怎么喝茶喝个不停?”

    李循矩举到嘴边的茶杯僵住,他的反应也快。当即又仰脖将茶水一饮而尽,也颇有几分意外地说:“你不提醒我自己都不觉得,中午多吃了几筷子盐渍鱼。确实口干得很。”

    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桌上梅掌柜刚让人送来不久的点心,武令媺心里有了数。这几碟点心。大多都是甜的和咸的,口味清淡的很少。

    梅小草素来对李循矩上心。他性喜咸食的饮食习惯她很清楚。如果今日李循矩吃咸了菜,怕是方才与梅小草相对饮茶时就会表露出来,那这些后送来的点心里便应该是清淡的更多些。

    并没有戳穿破绽,武令媺与李循矩闲话几句,叮嘱他后天务必要进宫来观礼,便推说想亲自去瞧瞧审问这就要走。李循矩该说的话都说了,该交出去的人也交了,也不想再待下去。二人离了包厢,从专用通道离开。

    一路盘旋而下的楼梯,宽度可供四人并肩同行。武令媺与李循矩走在人群当中,二人前面是九名内卫分为三排开路,后头除了六名内卫以外还有四名宫女两名太监。

    二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然互相都有说辞。走到某处拐角时,忽然前面楼梯发出异常响动,嗖地从底下窜出两个蒙面人,一扬手便是大把的暗青子撒出来,随后就有雪亮剑光直奔众人。

    如此变故猝不及防,然而护卫武令媺的内卫和宫人们却镇静如常。走到最前面的三名内卫低喝出声,同时鼓起了全身内力。一阵肉眼可见的冰寒白色波纹蓦然显现,那些暗青子立刻都失了准头。它们全部落在墙壁或是楼梯上,如雨打沙坑,噼哩啪啦直响。

    劈在半空的两道凌厉剑光也被内力尽皆挡住,剑势被阻在半空。那偷袭的两个人身形停滞,蓦然闷哼出声,脚尖点于墙面,连连在空中翻腾,倒也化去了内力攻击。

    中间三名内卫已然飞身而起,越过内力告罄的最前面那三人,直面再度攻来的两名剑客。紧临武令媺和李循矩的三名内卫则一手紧握刀柄,另一手持短弩,手指紧扣于弦上,伺机发射。不光是内卫,就连宫女和太监们都从袖袋中摸出制式短弩,居高临下直指前方。

    可惜那两名剑客也不是庸手,身手相当不俗。他们舞动长剑与三名内卫打得不亦乐乎,并且着意用内卫的身体替他们挡住弩箭所指。

    武令媺与李循矩对视,二人都不慌乱,镇定旁观内卫打斗。司寝大宫女鱼素榕是此行宫人的首领,见状便隔着内卫劝道:“还请殿下重返楼上,此处不安全。”

    “前有阻击,后面怎么会没有合围者?”武令媺冷笑摇头说,“这些人能成功混进同福店,倒也算有能耐。你说是不是,小舅?”她瞟了李循矩一眼,又道,“这里上不上又下不下,确实不好躲避,也不好施展身手。此处离三楼不远,还是去避避吧。斗儿,吹哨。”

    站在武令媺身后的是一名形容尚幼的小内卫,是金生水的徒弟,名叫金斗儿。他早就把哨子含在嘴里,闻令便鼓起腮帮子,用力且有节奏地吹响了示警哨音。

    “却不知他们是冲着谁来的。”李循矩紧皱眉头,颇有些后悔地说,“我这些天得罪了不少人,可别牵累了你。”

    后队变前队,两名内卫绕到宫人们前方开路,剩下四名内卫仍旧护卫在武令媺前方,她身后亦有三名内卫断后。她边走边说:“你说的是什么话?若不是为了给我出气,只怕父皇也不会派你去户部办差。如果说牵累,那就只有我牵累了你。”

    开路的两名内卫蓦然惨呼出声,同时也挥舞长刀奋力劈砍。他们俩的对手只有一个人,但这人的武功显然要比刚开始出现的那两名剑客要高明许多,只是意态闲适地用一只手一把剑便轻松敌住了两名肩头受伤的内卫。

    金生水不在,金斗儿徒承师职,负责指挥战斗。别看他年纪小,身上功夫也不算很出色,难得的是遇事从不慌乱,冷静理智。武令媺以前就夸过这孩子“颇有大将之风”。现在遇着强敌,他也从容不迫,很沉着地又命两名内卫上前,展开内卫合练的刀阵抗上新出现的敌人。

    这下可真是堵得铁紧。不过人们已经听见了上下楼层传来轰隆隆脚步声,那是同福店的安保武士正狂奔而来。前后夹击众人的这三名蒙面剑客当然也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已不多,于是攻击猛然又变得凌厉了三分,都有点不惜己命只求伤人的意思。

    立刻有数名内卫受伤,不得已又前后分别上去两人才艰难敌住。幸好他们训练有素,换人时阵脚也不乱,拼着自己再受伤也没有让对方有隙可趁。只是内卫们挡住楼下两名剑客还不算困难,从楼上步步紧逼的这名剑客尤为可怕。

    此人已经连连重伤了两名内卫,令他们失去战斗力。他自己却安然无恙,需要五名内卫组成刀阵才勉强能挡住他。金斗儿眼见不妙,一咬牙,也顾不得同僚的伤势,喝令剩下的人用血肉之躯堵住了必经之路,给援兵争取时间。

    此时武令媺和李循矩身边就只有六名宫人团团护着。手指从额间缓缓滑落,她暗自想,为什么这三名刺客身上没有象征杀气的黑红色光柱?

    难道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李循矩?可是如果要杀李循矩,用得着跑到外松内紧戒备森严的同福店来?而且还有自己在场?就凭这名最高明的剑客,在李循矩路过某处时随随便便凌空袭杀,一百个不会飞刀的小李探花也死了。

    武令媺百思不得其解。她正思索时,援兵已至。楼上楼下各冒出十几名手持棍棒刀剑的彪形大汉,愤怒咆哮着与内卫合攻来袭的三名剑客。内卫们精神大振,连受了伤的也奋勇反击。一时间呼喝声大作,有些被惊动的客人还试图来瞧热闹,却被再度赶来的安保礼貌劝回。

    援兵不仅仅来自于楼内安保武士。在哨音响起的刹那,同福店外不远处的街面便有几名貌似正在悠闲逛街的路人,突然脸色大变。他们扔下手中物事,顾不得惊世骇俗,直接运起轻功飞扑向同福店楼上。

第三十八章 怒极异能可杀人

    楼下那两名剑客见援手越来越多,事已不可为,剑花刷刷狂冒,刹时逼退了几名同福店的安保。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往地上猛掷,刹时烟雾滚滚,刺眼刺鼻气体从地面往半空翻腾,呛得人流泪不止。此举有效打乱了安保和内卫的攻击,这二人趁机向楼下逃窜。

    楼上那名剑客阴阳怪气大笑了两声,竟是直接刺伤了几人,突出包围圈,这就要潇洒离去。只是他的眼神与掀起了帷帽的武令媺波澜不惊的眼神猛然碰触时,心中突地生寒。

    以他如此修为和定力,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移开。他只觉得那高贵少女的黑黝黝双眼里似有某种无形巨力阵阵迫来,其中蕴含的沉重威压居然令他产生畏惧之意。

    直到身体撞上了窗格,刺拉拉断裂之声倏地响起,他才似乎找回了清醒意识。可惜,就是这几乎微不可察的思维停滞,他就走不了。从窗外涌来阴柔绵绵微风,如蛇一般缠绕住他的身体,若他一意往下跳落,便要被这条风蛇给咬上。他只好重新回到楼内,举剑迎上了从窗外扑进来的一个人。

    烟雾很快就散去。援兵不仅来自楼上楼下,便是楼外半空中都连续有几人撞破窗户冲进来加入围攻那名剑客的战局。看见越来越多的援兵将武令媺和李循矩护住,内卫们刚刚松了口气,又听一声痛呼声骤然响起。

    方才还紧紧盯着那名破窗逃走剑客的武令媺扭头瞧去,却见李循矩手捂前心,指缝里不停冒出鲜血。慢慢委顿于地。在他身边,长乐殿的司寝大宫女鱼素榕古怪笑着。嘴角溢出黑血,同时摔倒于地。

    叮当一声轻响。一柄匕首掉落在楼梯木阶之上。武令媺眼瞳紧缩,亲眼看见这把匕首是从鱼素榕手里滑落的。“小鱼,”她咬牙切齿,胸膛剧烈起伏,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很好!很好!”一边说着话,她一边在袖袋里摸索,很快就掏出一个玉白小瓷瓶。

    “殿……下……”鱼素榕剧烈喘息,凄惨笑道。“奴……婢……很……抱……歉……”她没有阖上双眼,就此死去。

    匕首刺中了李循矩的胸口,结结实实扎在了他的心脏上。见小舅转眼便气息奄奄,武令媺欲哭却无泪,小脸泛着青白色。她刚刚才对李循矩产生了疑心,他就以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倒在自己眼前,这让她情何以堪?

    没时间再搭理那条死鱼,努力压抑恐慌,武令媺麻利地拔去瓶塞。从瓷瓶里倒出一颗圆滚滚白生生的药丸,恼怒喝道:“你们还不快把李学士的头扶起来?我要给他喂药!”

    同时,武令媺又冲着围杀那名剑客的几个人大吼:“谁的轻功最好,立刻去平安巷请小颜神医到这儿来!”她知道那些人里有皇帝陛下安排的蛇卫。精于刺杀之道,轻功要比她身边的豹卫更好。

    最先从窗外跳进来将那名高明剑客挡回的白面无须男子立时从战局抽身,仍然从破碎的窗棱处跳出了窗外。

    “殿下。这是九转还阳丹,不可啊!”金斗儿见公主殿下拿出的是师父金生水百般交待过要注意的保命神丹。不禁吓得魂飞魄散。那是出自圣手神医之手的灵丹,皇帝陛下所存都不多。

    “斗儿。别说李学士是我的舅舅,便是你们谁遭此死劫,但凡能救,我也会救!速度点!”武令媺冲金斗儿大吼,恶狠狠的眼神仿佛要吃人。这药确实珍贵,可是颜无悔那里有方子,只要有钱能买到药材,再度配出来并不算太难。

    金斗儿这小孩儿从来没见过公主殿下如此凶狠可怕模样,吓得一缩脖子,却再也不敢说什么。两名还能动弹的内卫尽量小心地抬高了李循矩的脑袋,轻轻捏开了他的嘴。

    被刺中如此要害,李循矩早就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但他还有精神冲武令媺轻笑,渐渐涣散的眼神依旧温和,仿佛在安慰她,让她不要急。将九转还阳丹塞进李循矩嘴里,自有经验丰富的内卫一抬李循矩的下巴,帮他将药丸咽下。

    心脏病突发患者好像不能随便乱移动,武令媺咨询了内卫以后,果然得出最好让李循矩就躺在地上的结论。等待颜无悔到来的时间是如此漫长,她焦灼不已,一时去看李循矩的脸色,一时又抬头去瞧偶尔出现在楼梯口暗门外的打斗。

    尼玛,怎么还没把那人给拿下?武令媺也就练了养身气功,招式什么的完全是花拳绣腿,她根本看不出那场打斗的艰难凶险。此时李循矩受伤让她心烦意乱,她真是瞧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那名方才很嚣张的剑客。

    第一次,平生第一次,武令媺对某个活生生在自己眼前跳来蹦去、忽尔出现又忽尔消失的人产生了要亲手杀死他以泄愤的冲动。当然,她也知道这种冲动也就是yy而已,她只能在想象中将那人大卸八块。

    然而眉间朱砂痣蓦然狂跳,武令媺伸手按住红痣,却见那名再度出现于楼梯口的剑客身上冒出惨白光柱。那惨淡光芒凄凉得好似在狂风中摇曳的微弱烛光,半点暖意热度也欠奉,随时有被人掐灭的危险。

    而同时,星界显现。在远离紫色大星及其周边诸星的浓黑如墨夜空里,有一颗灰白小星光芒明灭不定。此星的颜色正好与那名剑客头顶光柱颜色一模一样。

    武令媺瞪着那颗小星,在心里发狠。她把紫色大星想象成激光枪的枪口,断然瞄准那颗灰白小星,而后咻地射出一道光线。嘭,灰白小星便化作灰白小星星崩裂四散。

    于是,星界紫色大星蓦然疯狂旋转,在武令媺的目瞪口呆里当真射出一道紫色光线,准确命中那颗灰白小星。与此同时,一声凄厉惨嚎从三楼左手边的走廊里传出来。

    不顾内卫和宫人们的惊恐呼号,武令媺拔腿飞奔,星界内的灰白小星正不停地裂不停地裂不停地裂。她跑出拐角暗门,冲上三楼,左拐,再跑不多远便看见原本窜来窜去打斗的几个人站住不动。

    那名身手高明的剑客双膝跪倒于地,剑扔在地上。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双眼翻白,呃呃有声,却是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神情里满是恐惧和痛苦。

    但武令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她直勾勾地盯着剑客头顶那道灰白光柱。灰白小星不停地碎,灰白光柱便不停地往下降。它从原先直冲天际的望不到尽头变成如今只有十尺来长,并且还在飞快地压缩变短成片状,最后终于完全消失。当薄如蝉翼的光片熄灭的同时,痛苦不堪的剑客倒地死亡。

    原来她的星界还可以杀人!武令媺呆立片刻,如果不是李循矩还生死未卜,狂喜不能自己的她绝对会放声大笑。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她其实是有终极自保手段的呀!

    真是老天爷开眼!在这个武功很普遍的时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旦落入敌对势力之手,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全身而退。

    武令媺早年试图学武,却无奈发现自己天生不是练武的材料,她不是没有失望沮丧过。人总不能被办不成的事儿郁闷死,凡事要向前看,她很快就从低落心情中走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再也不想拥有自保的强悍实力。

    如今,她的星界异能竟然还有杀敌功能,真是让她有种大悲之后骤然迎来大喜的昏眩感。她欢喜地有点站不稳,喝醉了一般晕乎乎的,连墙壁都在旋转。

    不对!这种昏沉感觉不是心理感受,是……真……的。武令媺反应过来,干脆利落地眼睛一闭,身体往后就倒,正好被冲过来护驾的宫人们接住。

    一时间又引起混乱,临时接任的内卫首领金斗儿和宫人首领连理枝急忙组织众人围成圈,把武令媺紧紧护在当中。便是与剑客打斗良久、此时因剑客莫名其妙死亡而疑惑的几名援兵也抛去不解,赶来护卫。

    颜无悔被人拎着破窗而入时,看见的就是这令人不安的一幕。公主殿下躺在宫女怀抱中,闭目不醒,雪白小脸还泛着不祥的青色。而他此行要救治的真正目标李循矩却因九转还阳丹的逆天功效,看上去居然没什么大碍。

    也顾不得忌讳了,颜无悔扑过去抓起武令媺的手腕给她把脉。闭目细察片刻,再轻轻掀开她的眼皮瞧了瞧,颜无悔长出一口气,安抚众多面露惴惴不安之色的内卫和宫人说:“各位请放心,公主殿下无恙。只是……”

    他想了想,斟酌着用词道:“殿下似乎思虑过度,精神很是不济。今日遇刺,想必受了惊,李学士又身受重伤。这两件事撞在一起,勾起了殿下强行压制的疲乏倦怠,这才会突然晕倒。只要好好休息数日,再服些养神静心的药,殿下就没大碍了。”来拎他的那人在路上已将诸事说得明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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