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重新开始
一直以来,武令媺都只是把皇帝当成必须要攻克的工作目标。她所做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工作目标而使用的手段罢了。皇帝对她的日渐宠爱,她全部当成工作成效。诚然,她偶尔也会因某些事情而感动,但仅此而已。
在武令媺心里,父亲和父皇是两个含义截然不同的概念。父亲,是能在危难之时为女儿挡刀挡剑的伟大人物。而父皇,则是可能在关键时刻让女儿为他挡刀挡剑的类人物种。这两者之间,可以转化吗?她真心不认为有这种可能。
然而,皇帝当武令媺是女儿,因她的种种努力和他自己某些不能纡解的心事,逐渐真正把她放在了心尖尖上。他是一位威势极重的帝王,他的其余儿女和臣子们在他面前经常大气也不敢长出。只有这个小女儿能与他言笑无忌,他也从来没有对她流露过森严冷厉神色——唯有不久之前在寿王府的那一次,可那次他发怒却是因为心疼她的辛苦。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皇帝低头深深凝视武令媺,异常郑重地说,“我儿,父皇不能永远庇佑你安乐无虞。而永远活在父皇的羽翼之下,对你而言也不是好事。你自己的人生要自己去掌握。你好好利用父皇给你的权力,用心为你的将来铺一条光明大道!父皇……已经老了……”
老了……谁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尤其是一位强势铁腕了这么多年的帝王?自承年老,便是承认自己已然力不从心,便是承认软弱与无助。皇帝不愿意服输认老。可是他的头脑还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只有面对现实。才不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多年征战给父皇留下不少永远无法痊愈的暗伤,这儿疼那儿疼的。睡都睡不安稳。近年来,父皇的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使,离得远远的才能把字看清楚。太医说父皇批阅奏章过多,疲劳不消又增疲劳,这才损了眼睛。”皇帝嘟嘟囔囔着说到这里,伸手去捏眉心又揉了揉眼睛。
武令媺的目光落到皇帝耳畔的灰白发丝上,再看他的面容,果然发现他憔悴苍老了许多。她蓦然想起同样在自己面前用这种渴望关怀的口吻抱怨过的前世的父亲,眼中酸涩涨痛。慢慢淌下泪来。从此时此刻开始,她决定忘记自己被利用,真正去做紧紧抱着自己的这位老父亲的好女儿。
——世间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得到多少,必须付出等同甚至超过收获的代价,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听见低泣声音,皇帝微怔,放下揉眼睛的手,苦笑说:“怎么哭了?媺儿乖,不哭。父皇年纪大了。变得爱唠叨起来。刚才多嘴饶舌了几句,倒惹得我媺儿伤心了。”
“父皇不老,父皇还年轻着呢!”武令媺带着哭腔拼命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浸湿了她的外裳和她柔软的心,“儿臣立刻派人去找那个小郎中,通过他想必能找到神医圣手。父皇的伤就一定能治好。”
“傻孩子,要是能治好的伤。当年神医圣手早就治好了,哪里用等到今天?”皇帝失笑。御辇里找不到手帕,他也顾不得脏,直接拿龙袍的袖子给武令媺擦眼泪鼻涕,又柔声哄她,“我儿,过了年你就十三岁了,怎么还这样爱哭?好了好了,父皇不老,父皇还要看着我儿出阁成嘉礼,给父皇生几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外孙呢。”
武令媺赶紧拿出自己的手帕擤鼻涕擦眼泪,她双手环住皇帝的腰,把自己偎进他宽厚温暖的怀抱中,轻声说:“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不是如往常口令般的祷词,皇帝能听得出,小女儿用一颗真心虔诚地希望他能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眼中微润,抬头望向御辇顶部,将湿意逼回去。他的某些儿女,却是巴不得他早日龙驭宾天吧?
“父皇已经吩咐了乌义,会再遣一支干干净净的内卫给你,这支内卫包括了豹卫、鹰卫、蛇卫还有刑卫。除此之外,你的公主府不能没有护军,以你的品级可以有六百人。”皇帝摩娑着武令媺的脸颊,沉声道,“人数虽然不能增加,但只要人人都是精锐,便能以一挡十、甚至以一敌百。我儿如果喜欢,也可以招揽些江湖豪客充为护院。这些人上阵杀敌不行,当护卫还是可以的。护院人数可没有什么规定,只要养得起,你就是请个两千三千人,父皇也是允的。”
皇帝陛下登基以后,数次征战,武将的地位自然得到提升,连带着民间尚武之风也劲吹。大周江湖门派众多,游侠豪客四下出没,多有被名门世族延请为族中子弟的武学教头或者护院亲卫的。这种事情在京城很普遍,那些皇子府中都有这样的客卿存在。
就算皇帝不说,武令媺也已经打算好了要请些武林高手来当镇宅吉祥物。此时皇帝老子开了金口,她以后行事当然就能稍微放开些手脚。
“媺儿好几次见到跟着皇兄们的亲卫,很是威风凛凛的样子,早就羡慕得不得了呢。”武令媺破涕为笑,“不过父皇,天下最最厉害的高高手一定是在父皇身边吧?”她才不信皇帝身旁会没有厉害保镖。
“小滑头!”皇帝刮了刮武令媺的鼻子,宠溺笑着说,“不用你开口,父皇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人。现在不急,等你开府设衙了,那人自然就会出现。你得记住,这世间多有奇人异士,并不是每个人都爱出风头博名声。真正的高手,往往隐匿不出。”
武令媺很乖地点头,抱住皇帝的胳膊蹭了又蹭。皇帝摸摸她的头发,又揉揉她的脸蛋,爱怜不已。说了这么久的话,文宁殿离乾宁宫再远也到了。约好了晚上去陪皇帝用晚膳,武令媺下了辇,目送皇帝御辇转向乾宁殿的方向。直到御辇消失在了长廊尽头,她才领着数名宫人会合了武宗厚前去长乐殿。
路上,武宗厚见武令媺闷闷不乐的,立马关切问道:“妹妹,你为什么不高兴?父皇责怪你了吗?”
“没有。父皇有多疼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武令媺无精打采地任由武宗厚拖着自己往前走,低低叹了口气说,“小十二,我今天才发现父皇的头发白了许多。”
“嗯,一年比一年白。父皇要操心国事,还要照顾咱们,当然很累。”武宗厚瓮声瓮气地说,“所以我要更加努力练武练兵,这样才不会让父皇失望,也能对得起母妃。”
瞧瞧,这就是真正的儿子对父母的用心。相比起小十二纯真的父子天性,武令媺很想掩面惭退三万里。她心里越发不得劲,尤其是回想近两年的种种事,更是觉得心酸。
这样……也算扯平了吧。她在心里对自己、也对皇帝说:“以前你利用我,现在即便没有了利用我的心,结果却已经造成,无法改变。而我,在你真心把我当女儿疼爱呵护的时候,我却只拿你当工作目标来处理,对你只有很少的一点父女真情。我们扯平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从今天开始,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这四个字就像破开阴霾黑暗夜空的一道曙光,照得武令媺心里暖得发烫。不知怎么的,她甚至有些激动,好似在期盼着什么。她已经从武宗厚身上收获到了真挚的兄妹感情,她希望现在开始还不晚,可以再得到一份宝贵的父女真情。
渴求来自亲人的感情,这是人之常情,也是生灵的本能。身为悲摧的异位面灵魂重生众,武令媺始终都面临一个心理障碍——她不能忘怀的前世亲人好友和她今生注定要纠缠着度过的好友亲人。
这两者之间经常会被她自觉不自觉地加以比较,失望有,喜悦也有。但自始至终,她的感情都被一分为二,从来没有试图融合过。武令媺有时候觉得自己再这样过下去,恐怕会精神分裂。忘字好写,真正做起来却这么这么难!
也许,承认皇帝老子可以与“父亲”这样伟大的字眼划上等号,是她真正融入这个国度这个位面的一大契机。而能够安心地扎根下来,武令媺其实知道,这对于她自己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因为故乡已不能回,唯有放眼今朝。
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却又不得不永远留在这里。而从今天开始,她会发自内心地去爱这个国度,她会主动承担身为公主的某些责任,她会愿意为大周的强盛繁荣贡献她以前害怕会遭受更多利用而不敢拿出来的来自异位面的宝贵知识财富。
所以皇帝老爹,你赚到了!你付出的是一位父亲原本就应该付出的爱女之心。而你将得到的,却是有可能把大周的某些东西引领至这个世界巅峰的来自知识的巨大力量。
武令媺站在长乐殿外朝向太宁城的台阶上,望着瓦蓝天空,心情明媚豁朗。从此,她不再藏拙,她要让这个世界因她而更加精彩。也许会有一天,她站在世界中心,全世界绕她旋转不停。周围好安静,只听她的声音!
千里之行,积于跬步。不能光喊口号,必须脚踏实地做实事,那么就从……解决皇帝老爹的老花眼开始吧!
第三十四章 过去那些事儿
皇帝真是古怪的一类人。他们渴求长生不死,希望能永享世间尊荣,却又会花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早早给自己修建陵墓。有些皇帝甚至从登基的那天起就在操心这事儿。武令媺忍不住吐槽,您这是有多希望自己早早躺进去吖?!
温化皇陵目前安葬的皇族,地位最高者就是故敦庄皇后和先孝仁太子。这处皇陵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在他三十六岁时给自己选定的死后陵寝,建在宁平郡温化县清凉山里。
据说,皇陵所在的山坳是不折不扣的双龙抱珠宝穴。三才兼备、四相护佑、五行齐全,双龙首尾相衔,拱卫着如宝珠般的小山岭。相士曾经有言,如果天色好,晚上紫微星现于半空时,还能隐见山岭之上紫气升腾与帝星应和。这儿实在是上上佳的墓葬宝地,绝对会福泽后人。
从京城骑快马,清晨出发,傍晚就能抵达温化县。而武令媺这回奉旨出行,不可能轻车简从。她带上那些仪仗,拖拖拉拉、慢慢腾腾,起码得花去两天以上时间才能到。
所以十月十八日用过午膳,武令媺就和武宗厚给皇帝磕头告别。按照行程,他们晚上会在太平郡的平、阳县下榻,第二天又在宁平郡郡府所在地住一宿,第三天上午就能抵达温化县。
全副公主卤薄和亲王卤薄再加上随行护驾的金甲军、寿王府家将飞熊骑以及长乐殿与寿王府随侍的宫人,这行队伍迤逦开来首尾绵延足有数里之长。
两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上书“太平玉松”和“寿”字标识。路上来往百姓在鸾驾和王驾到来之前就被先头部队驱散至街道两侧。空出道路以供大队伍通行。街道两边的商铺也被要求暂时闭门,绝不能惊扰到两位殿下。
武令媺坐在八凤杏黄轿辇里。瞧着外头鬼打得死人的干净街面,好一阵无语。她重生以来。这是第一次大张旗鼓出行,却没想到给京城百姓增添了这么多的不方便。那个啥,不会有人此时正在背地里诅咒自己吧?!
此次去往皇陵进香祭奠,很少出宫的教养嬷嬷孔宜人特意去求武令媺,希望能跟去。武令媺知道孔宜人曾经担任过敦庄皇后的坤熹宫掌事宫女,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所以这次,由长乐殿掌事宫女萧泠看家,武令媺把前段时间奔波于安平与宁平二郡调查灾情的司宝和司书两位大宫女留下休养,只带了司膳司衣司浴司寝四位大宫女和十几名二等宫女随侍。长乐殿总管太监方德旺带领内监同行。内卫统领金生水也把长乐殿属下所有内卫都带了出来。
李循矩本来也想去温化皇陵给从未曾谋面的表姐上香。可惜他身上一大堆的事儿,实在走不开,只好采买了大堆祭奠用品让武令媺带过去。
临行之前,武令媺的伴读安咏卿急急忙忙进宫求见,死缠活赖着也要跟着去温化。武令媺知道安咏卿的五哥安啸卿就在驻扎于太平郡平、阳县的左龙骧军任职,伴读小妞的真正目的应该是去找她五哥玩耍。
安绥老将军素日宠爱安咏卿这个老来女,从来不拘着她,她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可惜安夫人却一心一意要把唯一的女儿培养成名门闺秀,最厌恶她舞刀弄枪。成天逼着她往淑女的路子上走。
安老将军向来对夫人敬畏有加,平时只敢偷偷摸摸带安咏卿去龙骧军的军营。这回伴读小妞逮着机会,哪里肯放过,就以陪伴公主为由硬是从她家娘亲的“魔爪”下逃了出来。
伴读小妞沿袭了安家人的性格。爽直不做作,大大咧咧的有啥说啥。武令媺成天琢磨皇帝老子的心思,自己也一刻不停地动脑筋。就喜欢这种不用花时间去揣测其心思的人。以她的心理年龄,自然是把伴读小妞当孩子看。没有过多考虑就答应了安咏卿的请求。
八凤辇里多了这么个爱说爱笑、从来不因武令媺的身份而束手束脚的爽利小妞,气氛想不欢快都难。哪怕有“宫廷规矩大全”孔宜人在场。女孩子们也不会太过拘谨。
话说,这也算是一趟短程旅行了,那就好好放松一下吧。武令媺知道皇家规矩大,她不可能去和护路的金甲军说把百姓放出来自由通行,那她今天就别想出城了。这层尊卑有别的枷锁,她没能力去打破。
无奈地叹了口气,武令媺把窗帘放下,起身去旁观安咏卿和大宫女们的牌局。她站在旁边捣了会儿乱,被坑得不浅的伴读小妞不一会儿就输了好几十两银子,鼓着腮帮子瞪圆眼睛要把公主殿下赶走。
瞧见伴读小妞急了眼,武令媺和宫女们笑成一团。在房里转悠了会儿,拈了两块点心扔进嘴里,她忽然发现孔宜人今天有些反常,没有在伴读小妞没上没下的时候板着脸无声提醒众人要谨守规矩。她心里好奇,缓缓踱步过去。
在圆凳上坐下,武令媺双手托着腮帮子,手肘支住桌子,歪着脑袋去瞅半天也没落针的孔宜人。好似她上车没多久就开始绣花,可绣了半天也只绣出了一片叶子,大大不符她平日做女工的速度。
“嬷嬷?你有心事吖?”武令媺伸手在孔宜人面前晃了晃。这位教养嬷嬷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当初武令媺学规矩时把她恨成了“容嬷嬷”,相处日久了才知道她的真性情。
孔宜人赶紧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把绣架放在桌上,给武令媺倒了杯茶,站起身说:“是奴婢疏忽了,没有好好服侍公主。多谢公主关心。奴婢只是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有点感伤罢了,没什么的。”
“嬷嬷你坐。”武令媺伸手拉拉孔宜人的衣襟下摆,笑嘻嘻地说,“我早就说过,私下相处不用拘着规矩。你们累,我也累。这趟出行咱们随意点儿,好吗?”
屈膝福身,孔宜人笑着说:“好好好,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话虽如此,她也只是斜着身子坐了半个凳子而已。
“你说过去的事情?是与先母后娘娘和先太子哥哥有关吗?”武令媺有意把敦庄皇后和孝仁太子叫得亲昵一些,相信可以让孔宜人感觉到自己的善意与尊敬之意。
孔宜人眼中迷蒙,目光越过武令媺不知投向哪里,低声道:“奴婢服侍了皇后娘娘二十多年,太子殿下出生时,奴婢就在娘娘身边。娘娘和太子薨逝,奴婢也都在……”
陈述性的短短几句话,却道出无限酸楚与悲痛。武令媺不露声色观察孔宜人的表情,确定她对先皇后和先太子的怀念与追忆毫无虚假,显见确实有深沉浓厚的真感情。
伸出双手握住孔宜人紧紧交握的手,武令媺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却用自己的眼神表示了安慰之意。孔宜人涩声一笑,略有些不自在,被武令媺压住的手背不安地动了动。
武令媺这才诚心诚意地说:“嬷嬷,佛祖那里有菩提净土,道君也有灵霄宝殿,先母后娘娘和太子哥哥一定会升往极乐之地,仍然享有无上尊荣。”
“是。”孔宜人从来没有如此顺服应承过武令媺的话,她喃喃说,“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必定尊荣永继。”
在孔宜人接下来的讲述里,武令媺仿佛看见了一位仁慈温柔、宽严并济的皇后以及睿智果敢、和蔼可亲的太子。她认真倾听孔宜人的回忆,适时给她捧哏,表露的态度也是恭敬且孺慕的。
只是,武令媺前世看过太多阴暗宫廷小说电视电影,已经在心里形成了固有的思维模式。除非是被她亲自鉴定过人品的某些人——譬如武宗厚武宏嗣——否则,她对宫里的人们都不会全心全意信任。
而且孔宜人担任敦庄皇后的掌事宫女二十多年,她毫无疑问是先皇后的心腹,与先太子的感情也肯定不同寻常。既然如此,她的讲述就必定带有主观因素,会有偏向。她只会让别人知道先皇后和先太子美好的那一面,那些阴私晦暗之事她是半个字也不会提的。
所以,过去的故事听听就算了,没必要放进心里。只是那二位都是已逝者,武令媺觉得附和附和孔宜人的赞美也没什么,陪着她伤心亦无妨。
孔宜人显然被勾起了多年间按压下去的情肠,讲到动情处难抑悲伤,不禁呜咽出声。那边玩耍的女孩子们也早就停了牌局,安静聆听过往这些事。
说到先太子竟然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就遗憾离世,敦庄皇后为此日日伤心时,孔宜人的眼泪已经浸湿了手帕子。武令媺听到这里也不禁黯然,倘若先太子有儿女存世,敦庄皇后恐怕也不至于悲痛过度,郁郁而终。
孔宜人突然离座向武令媺跪倒,伏地哀声请求:“奴婢斗胆,恳求公主殿下向皇上进言。若有合适的皇室子弟,还请皇上能将其过嗣到孝仁太子名下,继承太子这一脉的香火,让先皇后在九泉之下安心!”
第三十五章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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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宜人的突然请求令武令媺颇为惊讶,面上表情不变,她心里却有点不痛快。她并不想太过掺合皇族内部诸事,管得太多只会惹人生厌。孔宜人在长乐殿多年,应该很清楚她的立场和为人处事原则,实在不应该开这个口。
且孝仁太子薨逝多年,皇帝对嫡子无人延续香火之事又不是不知道,只怕敦庄皇后也曾有建言,他不可能没有考虑过这件事。然而这么多年,皇帝却毫无动静,其中定有原因!
“嬷嬷是不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倒是可以说来让我听听。”武令媺并没有明确答应或者拒绝,反而向孔宜人提出问题。
孔宜人没想到小公主会直接问起人选,她略一犹豫,随即咬咬牙,磕了个头以后才说:“奴婢不敢妄议皇族子弟,只是觉得怀睦老亲王和肃亲王家的小公子们都很好。”
武令媺伸手虚扶,宫女立刻上前去搀孔宜人。“入嗣的话……亲兄弟不是更好?”她笑着说,“嬷嬷怎么不考虑考虑我的侄儿们?他们也不差啊。”
“启禀公主,奴婢只是感念先皇后和先太子对奴婢的恩德,实在不忍心先太子没有嗣子传承香火而已。”孔宜人把话说得很模糊,不过武令媺听懂了。
怀睦老亲王、肃亲王与武令媺一样,坚决不掺合夺嫡之战。将这两家王府的子弟过继到先太子名下,对此时复杂的夺嫡局势影响会比较小。如果换成皇子们的儿子去入嗣先太子那一脉。说不定又会搞出诸多阴私破事来。
但是,给先太子承嗣的大事。首先有皇帝,其次还有先太子的母家谢府和先太子的嫡姐东昌兰真公主去关心。武令媺觉得怎么轮也轮不着自己。
而且她现在被皇帝捧得如此之高,只怕那些皇兄们心里已经泛起了嘀咕。她最应该按兵不动,先观察观察情况再做打算,怎么能冒冒然插手这么重要的事情?
“孔嬷嬷,宗祧之事,父皇肯定是放在心里的,宗室局的大宗正也不会坐视不理。谢大将军是太子哥哥的亲舅舅,兰真皇姐是太子哥哥的同胞亲姐,想必也会重视给太子哥哥承嗣的事儿。”武令媺嘴角带笑。缓缓站起身来。
孔宜人不安地抿抿唇,保养得宜的脸庞上浮现焦色,她听得出公主殿下的语气似乎不大好。可是谢骏和兰真公主都摸不准皇帝为什么会迟迟不提给先太子承嗣的事儿,她只好从玉松公主这里下手。谁让皇帝把这个女儿宠上天了呢,她相信玉松公主就算惹得皇帝生气,也不会受多重的处罚。
可惜不等她分辩什么,武令媺继续道:“你为旧主忧心出自忠诚,孤这个新主也甚是感动。可是嬷嬷,这种大事还轮不到孤来置喙!孤的立场和处境你不是不知道!你直接去找谢大将军或者兰真皇姐。都应该比找孤更适合向父皇进言。”
卟嗵跪倒在地,孔宜人颤声请罪:“是奴婢鲁莽了,还请公主殿下降罪。奴婢不该为难殿下……只是方才提起往事,心中悲痛。突然心血来潮才会有如此之请……”
“嬷嬷,你既然知道这是为难孤,就实在不该提出来。这件事。你肯定没有与良全公公商议过。”武令媺失望地叹了口气,淡声道。“嬷嬷在长乐殿这么多年,劳苦功高。孤记着你的好处。孤明年将开府设衙,虽然还不曾及笄,但也不再需要教养嬷嬷从旁提点了。回去以后,孤会向父皇给你请封,你回家颐养天年去吧。”
孔宜人霍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武令媺。她万万没想到,公主殿下居然会因此事让自己离宫。其余宫女们也大感意外,司浴大宫女江满庭不假思索跪倒在地,向武令媺磕头请求:“殿下,还请殿下看在孔嬷嬷多年勤谨侍奉的份上从轻发落……嬷嬷她不是有心要为难殿下……”
司寝大宫女鱼素榕张了张嘴,膝盖也微弯。然而她瞥见司膳和司衣都站立不动,又犹豫了。这一犹豫,她便有些庆幸。因为公主殿下说:“孤感动于孔嬷嬷心念旧主几十载,实在不忍心她在新主与旧主之间两难,这才赐她风光回家养老。江司浴,孤这不是罚她。懂吗?”
主子的话,不能只听表面意思,要掰开来揉碎了仔细琢磨。在场众人无不明白,公主殿下之所以让孔宜人离宫回家,真正原因在于孔宜人心里自始至终只记着旧主,这才会不顾公主的处境,提出令她为难的事情。哪有这样当奴婢的?!
孔宜人自己也知道犯了忌讳,公主殿下没有勃然大怒,反而说要给她请封,已经算是宽和仁慈的了。如她这样不是一心一意服侍主子的奴婢,哪怕她有外命妇的封号,嫁的也是宫里最有权势的太监,只怕同样逃不脱凄惨下场。
一想到这里,孔宜人的冷汗涔涔而下。她死不足惜,若是因此惹怒了公主,进而迁怒于季良全,将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那她就真的成了罪人!皇帝对季良全确实不错,可季良全怎么能与皇帝最心爱的女儿相比?哪怕这个女儿……
此时公主正在气头上,再求情也是无益,只能先认罪,再图以后。孔宜人果断做出决定,恭恭敬敬地给武令媺磕了头,沉默着退下。她已经不适合再在公主近身服侍,这点眼色她还是有。
出了这件事,八凤辇里的气氛便不复轻松,就连伴读小妞都紧紧闭上嘴不再吭声。大家都是聪明人,什么时候能与公主不分身份地闹在一处,什么时候要谨守本份,必须要分得清楚。
平静目送孔宜人弯腰躬身后退着消失在花鸟活动门后面,武令媺并不觉得可惜。早在她知道孔宜人曾经服侍过故皇后长达二十多年时,她就清楚分离的这天迟早会到来。
其实孔宜人的忠心值得葆奖,只可惜她效忠的对象不是自己,那她就不能留。武令媺低头瞧向还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司浴大宫女,沉默片刻后说:“江司浴,你入宫服侍也有不短时间了吧?”
江司浴趴伏于地,轻声道:“启禀殿下,奴婢十二岁入宫,至今已有十年。奴婢也曾经在坤熹宫服侍过故皇后。孔宜人对奴婢有救命和提携之恩,奴婢不敢忘恩。”
“很好。”武令媺点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既然如此,你便和孔宜人一起出宫去吧。她年纪大了,也不可能有生养,你就好好侍奉她与良全公公。日后,你若是嫁得良婿,不妨让良全公公来向孤禀报一声,孤自有贺礼。”
“奴婢叩谢公主殿下隆恩,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江满庭泣不成声,缓慢而郑重地给武令媺叩首。
说句良心话,玉松公主待她们这些大宫女是真的好,优容宽厚之处其实还在当年的敦庄皇后之上。她不是不感动,然而孔宜人对她不仅有提携之恩,还救过她的性命。
江司浴离开后,武令媺只觉得心口烦闷,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痛快。她的长乐殿安安稳稳过了这许多年,究竟是不是真的安稳,她和她们都心知肚明。这分离的一幕早在众人预料当中。然而再有心理准备,事情真的发生了,还是不免心酸难舍。
武令媺默然环顾剩下的司膳司衣和司寝三位大宫女,瞧见她们满脸的惶恐,扯出一个笑容说:“里头闷得很,孤想出去透口气,骑会儿马。司衣,你来替孤更衣。司膳,你去给孤做一份甜品来。”
两位大宫女急忙应是,分头准备。江司浴离宫后,除去长乐殿的萧掌事,宫女当中就数司寝大宫女鱼素榕年长,且在到长乐殿服侍之前也曾经有过旧主。她见只有自己没有事做,心里不禁没着没落。
武令媺瞟见鱼司寝脸色惨白,恍若不觉她的心事,对她笑着说:“鱼司寝,你和江司浴向来交好,就由你先兼任司浴一职。孤回宫后,再从二等司浴宫女里挑出大宫女来,这几天就辛苦你了。”鱼素榕立时放下心,急忙跪倒磕头领命。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明年离宫开府,长乐殿的宫人还有多少能跟随在自己身边?武令媺沉默着由宫女们服侍着换上骑装,与同样换好装的安咏卿出了轿辇。
总管太监方德旺已经吩咐马奴准备好了马匹,负责保卫工作的金生水也领着十几名内卫牵了马跟随轿辇徐徐前行。他们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方才孔宜人和江司浴突然拎着包袱搬到后面供小宫女们乘坐的马车上,到底让他们意识到了不妙。
亲自侍候着武令媺翻身上马,方德旺肥着胆子,硬起头皮紧紧扯住缰绳不放,央求道:“殿下,奴婢求您了,这外头还天寒地冻的,您若是打了个喷嚏,回头圣上都会要了奴婢的脑袋。您玩会儿就回来吧,啊?”
武令媺居高临下斜睨着方德旺,似笑非笑说:“小方,你的意思是,父皇是不讲道理的残暴无道君主?孤只是打个喷嚏,父皇都会要你的脑袋?!”
完蛋!话说过头了!方德旺吓得魂不附体,松开缰绳就跪在了地上,拼命磕头请罪。居然吓成这样!武令媺叹了口气,用马鞭轻轻在方德旺肩上掸了掸,笑道:“好啦,孤逗你玩呢!小方,别放在心上,起身吧。”
方德旺这才长出一口气,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公主殿下已经骑着马一路小跑向前。他不禁庆幸他家师父在皇上面前还有几分脸面,若不是托庇于玉松公主羽翼之下,恐怕他早就被禄郡王或者东成公主暗地里弄死了。
第三十六章 夹道相迎
天色渐昏,颜无悔心里焦急起来。若不能在城门关闭之前到达平、阳县,他们主仆三人便要在冰天雪地里露宿一晚。
他虽从胎里带着弱症,习不得武,但自小被师父用药浴打磨得好身体,又年轻体壮,倒是不怕冷。可颜大叔曾经受过重伤,如今身体大不如从前,并且还有个双双小丫头。他学医多年,自是知道女子最好别受寒。
拐过一道斜坡,颜无悔正想着是不是干脆到附近找找有没有农家可以借宿,忽见山道两边站着不少百姓。他们直勾勾地盯着这山坡的拐角之处,那眼神明亮得让他吓一跳。
这是怎么了?颜无悔估算一番人头,仅仅眼前所见怕不就有三四十号人。踮脚极目眺望,他遥遥瞧见还有不少人正从这条山道的那一头疾奔而来。
与颜大叔交换眼色,主仆三人同时提起警惕之心。按理说,此处便是离平、阳县还远,却也不至于远到盗匪胆敢横行的地步。不说平、阳县的衙役,仅仅驻扎的右龙骧军就足以让那些干没本钱买卖的好汉们闻风而丧胆。
再仔细观察一番,主仆三人放下心。不要说利器,道旁群聚的百姓里就连扁担锄头都找不到。有许多人拎着竹篮子,也有人提着粗布包袱。他们议论纷纷,满脸希翼之色。
主仆三人大感好奇,不禁加快脚步,很快就与人群碰面。也不用去问,认真听了两耳朵,他们便明白这么多百姓聚居在此处是为了什么。
当朝的太平玉松公主和寿亲王即将抵达平、阳县!最多半个时辰。鸾驾与王驾就会路过此处。
颜家主仆是抄了山间近道再拐上官道,从长平县来到平、阳县的。所以并不知道就在他们身后行进着一支庞大的队伍。此时听闻是那位慈心仁德的公主将要路过,主仆三人也觉着新鲜与期盼。
“老乡。可是县尊令你们在这迎候公主鸾驾的?”颜大酋扯着几位乡亲开始套近乎。既然平、阳县要迎接公主和亲王,就不怕城门会关闭,他们完全可以瞧瞧热闹再赶路。
一位拎着粗布包袱的村民憨厚笑道:“不是。俺听别人说公主要去平、阳县,便等在这里。俺就是想给公主她老人家磕几个响头,要不是她老人家出银子给俺家砌房子,俺家那几个小崽子非得冻残不可。”
竟然不是平、阳县令为讨好公主特意使人在这儿迎候的?颜无悔却是知道,太平郡三县清凉山里乡民的雪灾赈济之事,据说是太平玉松公主自己掏的腰包。乡民感激公主仁厚,自发在此迎驾也没什么不可能。
那天的那个善良又勇敢的小姑娘。颜无悔能认定她十有八九出自皇族,却万难相信她就会是太平玉松公主,只是猜测她在公主面前可能很有脸面。他虽然只是乡野草民,见识却不凡。大周的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有多尊贵,他很清楚。
也许主意是那小姑娘出的,名声却都叫玉松公主给占了去。颜无悔暗地里有些不忿。不过他转念一想,那小姑娘身边居然有疑似内卫的高手保护,必定与玉松公主情谊非常。她的功劳或者不显于人前,但公主应该不至于亏待了她。
可惜。那天小姑娘派给他的人手,在帮他向太平郡郡首递过话、替他安排了救济山民的事宜之后,只待了两天就走了。且如非必要,那二人根本不开腔。嘴闭得死紧。颜大叔想方设法试图套人家的话,却一无所获,还差点惹怒了人家。
赶了半天的路。主仆三人也乏了,正好借机会歇歇脚。他们站在人群后面。饶有兴趣地听着百姓们的议论。不得不说,此次皇家公主行募捐赈灾的义举。确实暖了百姓们被冰雪冻寒的心肠。京城附近这三郡之地,竟然还有百姓在家中给公主殿下设生祠以为纪念的,处处传颂她的令名。
听见人们将玉松公主夸成了下凡的仙女、转世的菩萨,小丫头颜双双忽然翻了个青葱白眼,撇撇小嘴,低声嘀咕:“要是没有我家少爷和那位善心的小姐,住在皇宫大院的公主殿下才不会知道你们遭的是什么难,想到去赈济你们呢!真佛就在眼前却不知道,哼!”
双双的话只让颜无悔莞尔一笑,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才是受灾百姓的救星。他没有能力帮助这么多人。他只是高兴自己眼光颇准,那位出身皇族的小姑娘果然是个守信之人。说了要鼎力相助,她果然办到了!说动公主殿下行此义举,想必她费了不少唇舌,恐怕那根圣手银针也不在她手里了。
“少爷,小人还是认为,您不该用圣手银针来办这件事。只要您到了京里,找到谢府,同样可以救不少人。”颜大酋叹着气说,“那可是保命的好宝贝啊!”
“大叔,一根针只能救一条命,可是怎么救得了那么多遭灾的人?”颜无悔知道忠心的老仆还在为前事耿耿于怀,眼里掠过倔强之色,又道,“再说谢府是义母的亲戚,与师父和我却没有什么交情。我宁愿凭自己的本领在京中安身立命,也不想去麻烦人家。也许会让人家为难也说不定。”
颜大酋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劝下去。不过小少爷有如此心气,他倒是乐见的。罢了罢了,反正小少爷是圣手的关门弟子,那位老神仙疼他如性命,想必除了圣手银针,还给了他别的保命宝贝。
“少爷这么厉害,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您。咱们才不用寄人篱下呢,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才快活。”颜双双晃着两条麻花辫,双眼闪闪放光,瞧着颜无悔满脸崇拜模样。
“没上没下,你都被少爷惯坏了!”谢大酋不客气地斥责女儿,却只得到小丫头做的鬼脸,不免好气又好笑。
此时,道路两边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不一时,平、阳县的衙役骑马过来在路边拉起红绳将百姓阻隔至道旁。
一名衙役喜气洋洋喊话道:“公主鸾驾和王驾所到之处,原本要肃清道路,以防有胆大包天之人图谋不诡。咱们县尊老爷闻听乡亲们自发到此迎候,赶着先去求见了两位殿下,大家才没被赶回家去。”
多有山乡百姓不懂这些规矩,闻听衙役此言不禁大赞县尊体贴民意,称颂声不绝于耳。
那衙役听了这些好话,反倒沉下脸来正色说:“就为这事儿,县尊大人担了好大的风险。若是有人胡作非为,他老人家就得同罪。乡亲们,在下还请大家在鸾驾和王驾经过时千万要谨守规矩。公主殿下与寿亲王都是善心人,但是护驾的金甲军职责在身,恐怕不会担待许多。大家千万不可一时冲动,惹下满门抄斩的祸事!”
这最后一句话已是疾言厉色了,唬得满腔热忱的百姓作声不得,脸上也变了颜色。颜无悔看不过去,忍不住说道:“衙役大哥言重了,咱们只想给公主殿下磕几个响头聊表感激寸心而已,绝对不敢以下犯上的。”
人们便纷纷附和,表态说一定会老老实实的。衙役也就是吓吓人,不把话说得严重点儿,万一有人头脑不清楚,当真冲撞了两位殿下,他这个维持秩序的人必定要跟着倒霉。
向颜无悔斜眼看过去,衙役皮笑肉不笑地说:“那就好!”他眼角抽搐、头皮发麻,心说话,这谁家的倒霉孩子长得也太古怪——俊的半张脸俊得要命,丑的那半张脸丑得也能要人性命。
“你,待会儿不许抬头,免得吓着了公主殿下。”衙役用鞭梢指向颜无悔,仅此一句,倒是没有再说更难听的话。
可就是这样,也足够颜大酋和颜双双父女俩愤怒得眼珠子发红。颜无悔却无动于衷,仿佛被身边百姓有意无意避开以及被衙役点名的人不是自己。他还笑着冲衙役点了点头。
人虽丑怪,气度却好。衙役颇赞赏地多看了颜无悔两眼,这才策马迎向鸾驾和王驾到来的方向。没过多久,人们便听得铜锣声响。紧接着马蹄声隆隆,从山壁拐角处冲出两队金盔金甲金刀、就连马匹都裹着全身暗金色软甲的骑士。
早有留在原地的衙役忙不迭指挥众百姓跪倒迎驾,喝令人们低头不许直视。有那胆子大的人悄悄抬起眼皮偷觑,只见黯淡日光反射着金甲士身上盔甲的光芒,这些英武雄健的骑士个个仿若天神。
先头部队如疾风般卷过,随后到来的仪仗队走得比较缓慢。整整齐齐的马蹄声踩在人们心坎之上,除此之外,除了呜呜风响和静道锣声,这支队伍竟没有别的杂音。
方才还敢乱瞄的人们也渐渐胆寒,下意识更低地垂下脑袋。从那些金斧、金瓜、金钺,宝幢、宝旗、宝伞之上散发出的堂皇威严气息有若实质,化为看不见摸不着的威压重重袭来。他们噤若寒蝉,一动不动趴伏于地,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不久之前还说要将自家土特产奉于公主,现下这个念头早不知被吓去了哪里。
不要说这些从来没有见识过皇族威严的平头百姓,就连颜无悔也深深为此震撼。他不是没有听说过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和亲王仪仗的威势,到底不如此时亲眼见识来得更有冲击力。
然而,于此寂静无声行路队伍之中,蓦然响起的清脆少女声音却给予他人生当中最大的一次震慑。她说:“各位乡亲不必向孤行如此大礼,还请平身……”
这温和清甜声音,颜无悔明明听过,甚至在脑海中反复想象过。然而此时再度清楚响起在耳畔,他却产生梦幻之感,万般不能相信所听所见。
第三十七章 首倡义举者,颜无悔是也
方才衙役的话被扔于脑后,颜无悔难以控制惊愕情绪,霍然抬头望去。
他只见缓缓行来的八马杏黄色轿辇之上,有位少女扶栏凭风而立。八凤衔珠朝天金冠下是一张笑容亲切的熟悉脸庞,她眉心那颗朱砂痣殷红若滴,愈发显得小脸玉白娇嫩,明艳无双。
是她!是她!竟然是她!
颜无悔怔忡,复杂心情简直难以言表。无论是少女发上压着的凤冠还是那身他幼时亲眼见识过的凤翔山河公主命服,都在说明一个事实——当日那位肯用万金之体去搭救有孕民妇的小姑娘,就是当朝尊贵无比的太平玉松公主!
怎么可能?怎么会?颜无悔喉中哽住,呆若木鸡。倚在轿辇木栏旁边的少女正弯下腰肢,柔声细语与道旁百姓说话,明明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却依旧感觉恍若梦境。
“天哪!天哪!少爷,快看哪!是她!那天的小姐是她耶!她居然是公主!”这是小丫头颜双双不敢置信的声音,变了调的嗓音充分说明她有多么意外和惊讶。
颜无悔从梦中醒来,扭头看见颜大叔和双双都是满脸震惊之色。他哑声喃喃:“真没想到,她竟然会是……”忽然心头泛起苦涩,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这心思微妙且隐密,他其实并不大明白,只是莫名觉得沮丧失落。
随着凤辇之上公主殿下与百姓的交流越来越多,道旁渐渐响起抽泣声音,许多人边哭边给公主道千岁。又谢恩不止。颜无悔很想收回自己的目光,眼睛却不听他的意志指挥。仍然执著地追随那少女一时往左一时往右。
他见她秀美面庞之上挂了忧色,她眼里也含了水光。他的这颗心便也如同浸泡在苦水当中一样难过。她为受灾百姓倾诉的惨况而伤心,又为他们能重建家园而欣慰高兴。她皱眉,他便不自觉蹙起眉尖;她落泪,他便眼中酸涩;而她破啼为笑,他便刹时心花怒放。
不知不觉、浑浑噩噩,他只是痴痴凝望那少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恍恍然忘记了自己。这是一种奇妙的体会,他明明知道这样不妥,却无法自拔。
颜大酋轻声叹息。犹豫着想摇醒自家小少爷,却又觉得残忍。少年人初生慕艾之心,仰慕的对象却那般崇高遥远不可触及。等他清醒过来,想必也会明白自己是痴心妄想。那么,此时不妨就让他欢喜片刻。
“殿下,殿下……”
武令媺正在团团护卫当中与武宗厚一起艰难地大搞亲民工作,忽听有人轻声唤自己。她仍然握着一位老妇人干瘦的手掌,循声而望,却见金生水狠命冲自己使眼色。
绕过身旁武宗厚门板也似的身躯。武令媺在金生水的示意里看向左侧,立时眼睛发亮。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正想着去哪里找那位小颜郎中,没想到这人就在一扭头的地方等着。
立时喜形于色。武令媺见那少年也笑逐颜开地瞧着自己,心里更加高兴。良好的人际关系,有利于工作的开展。颜无悔竟然这么待见自己。想必说服他找到神医圣手进宫给皇帝老爹打理健康会容易一些。
她对颜无悔点了点头,重新又回身与那位老妇人把话说完。她做事务求尽善尽美。此时也不愿把热情的老人家给撇到旁边。反正小颜同学现在想跑也跑不了。
武令媺却不知,小颜同学此时心里简直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方才猝不及防。她突然对他笑得甜美,他的魂儿都快要离体而去,浑身飘飘然。可她却仅仅一笑而已,随即便毫不在意地别过脸去,瞬间令他如堕万丈深渊。
她刚才其实不是在对自己笑?她其实已经不记得自己了?她其实只是在对这个方向的百姓笑模笑样打招呼?颜无悔万分纠结,咬牙切齿左右张望,却见小丫头颜双双眼冒星光直视前方,颜大叔……颜大叔这是什么表情?
颜无悔愣住。颜大叔正怜悯地瞅着自己,还幽幽地叹气。他为什么要可怜自己?颜无悔终究是聪明人,转念便知因果。于是一颗心便彻底沉进了深渊最深处无边的黑暗之中,刹时冷风刺骨,他遍体生寒。
低下头,他看着自己白皙修长且有力的双手。他自信可以凭这双手赚出安逸清闲富贵人生,可是仅凭这双手想触摸到不远处那位少女,却是千难万难。
他是一芥草民,没有家世,没有功名。他的师父神医圣手妙手医得天下人,却改不了人的出身。他的义母虽然尊贵,却只是因他的亡父亡母才对他多加照拂,到底隔了一层。唉……他只是一芥草民哪!
“小颜郎中可是有什么为难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颜无悔僵住,半响才抬眼向声音的来处瞧去。却见正引起他少年人烦恼的少女俏生生站在他面前,笑容可掬。
武令媺亲眼目睹了颜无悔的一张脸是如何变成的大红布,不禁乐不可支。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吖?瞧他这副腼腆的小模样,她还真想把他搂进怀里狠狠占点小便宜。
——心理年龄已经超过三张的御姐,大约对可爱又有趣的正太少年木有什么抵抗力?!
颜无悔支支唔唔半天也没说出囫囵话来,他的小丫头颜双双看不过眼了。小手紧张地攥着短袄襟边,颜双双麻着胆子替少爷出声:“公主殿下……我家少爷很挂念您呢!”
此言一出,刹时万簌俱静。颜无悔恨不得地上开个大洞好方便他钻进去,颜大叔却惨白了面庞,惊惧交加地瞟着那些脸色大变的宫人。
武令媺却并不以为意,笑呵呵地说:“真的么?那天一别之后,我也时常想起你们。小颜郎中,不知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有没有想出答案?”
公主殿下没有动怒,且仍然和蔼可亲地说话,让老颜和小颜都松了口气,更是让天真烂漫的双双小丫头笑弯了眼睛。她真心喜欢那位善心又和气的小姐,万万没想到竟会是公主殿下呢。
颜无悔稳稳心绪,本来想老老实实地说还没有找到何谓“情花”的确切答案。可是不知为何,他却鬼使神差地轻轻点了点头。潜意识里他就是不想让她失望,反正他也不是半点头绪也没有。
“现在不方便细说,不知小颜郎中可愿意随我一同进城?”武令媺当然得趁机把神医的徒弟拐带到手,好再把神医给召唤出来。
“草民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公主殿下抬爱。”颜无悔稳稳当当深深躬身施礼。他不想跪倒在她面前,矮她一截。哪怕知道这样不合规矩,他也顾不得。
“很好!”武令媺很满意,他识相,便省了她的手脚。那么,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她有求于人,当然要做出某些姿态来。
环顾远远近近山道两边的百姓,武令媺一指颜无悔,朗声道:“诸位乡亲父老对孤的感激,孤实在受之有愧。这位颜无悔颜公子,其实才是诸位真正的恩人。若非颜公子告诉孤,在清凉山的山乡里,有许多受灾的山民等待救援,孤生在深宫、不知世事,万万想不到这里去!首倡义举者,颜无悔是也!”
人们的目光便齐刷刷集中到颜无悔身上。他脸上好容易消退的红晕又飞速洇染开,着急忙慌地摇着手说:“殿下言重,乡亲们……在下没有做什么,是殿下言重了。”
“你就不要谦虚了。”武令媺瞧着颜无悔这副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死死憋住笑意,再指向颜大酋父女俩,又说,“这二位是太平县治下百姓,村子里同样遭了灾,却在小颜郎中的带领下不忘了去帮衬别村受灾百姓。孤绝无虚言。”
颜大酋深深吸了口气,向四下乡亲们拱手抱拳团团行礼,声音洪亮地说:“我家少爷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一把是一把。”替少爷扬名的好机会,他才不会放过。
微皱眉尖,颜无悔急切截话,大声道:“可是一人计穷,大家都受了灾,纵然有心,能帮衬的却也有限。”他向武令媺欠了欠身,再目光炯炯地看向众人,提高了嗓音继续说,“倘若不是公主殿下宅心仁厚,倡议京城百姓捐款,帮着朝廷赈灾,只怕有更多人难以度过这个冬天!殿下仁爱!”
“各位乡亲恐怕不知,当日殿下微服误入村子,当即就把随身携带的吃食药物衣被取出分发给受灾村民。殿下万金之躯却勇冒奇险,舍身救下了一位从独轮车上滚落的孕妇。那孕妇无恙,平安产女。公主殿下却损了玉体,至少七八日行动不便。”颜无悔胸膛剧烈起伏,情绪异常激动地猛挥手臂,“此事千真万确,被多位村民目睹。那时咱们不知竟是公主殿下大驾光临……”
武令媺目瞪口呆,她原想着抬抬颜无悔的名声,好间接讨好那位神医圣手。却没料到这少年反倒用力帮她扬名,还说得这般热血沸腾,让乡亲们瞧着她的目光一变再变再再变。咳,她都有点吃不消了!
第三十八章 情花之论
武令媺微咳数声,真心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比起颜无悔对她的由衷赞美,她方才替他扬名的诚意就相当不够了,用意也不够纯粹。她不免老脸微红。
瞟见公主殿下玉面生辉,她眼里也有许多羞郝不安,颜无悔对公主的印象不禁增加了点儿。他只知她善良勇敢、明朗飒爽、平易近人,与别的皇室贵女大不一样。此时又瞧着她羞涩腼腆的另一面和平常人家的女孩子竟然并无二致,他这颗心越发跳得急促激烈。
这少年古道热肠,头脑也清醒并不胡乱居功自傲,品性实在不错。武令媺前世工作性质和她本身的性格,注定她喜欢交朋友。本来就有求于人,她便起了交友之念,现在越发觉得自己不能放过颜无悔这个人品过硬的未来神医。
“孤身为食邑之主,做得还很不够!实在有愧于食邑百姓的奉养!”武令媺扫去不自在,含笑说道,“天气寒冷,又已是黄昏,还请各位父老尽早回家,免得家中亲人惦念。”
数位拎篮子提包袱的乡民高举手中之物,大声央求武令媺收下他们的心意。武令媺不免为难,如果不收这些礼物,未免寒了乡民的感激之心,令他们失望;若是收下,恐怕专门腾出一辆马车来装也不够,数量太多,只怕引人议论。
颜无悔见公主殿下踌躇,秀眉微皱的样子说不出的动人。他抿抿唇,目光瞬闪间便有了主意,轻声道:“殿下何不只取一二。权当留念?”
这孩子脑筋挺灵光嘛,武令媺其实也想到了这法子。她笑眯眯地瞧了颜无悔两眼。点头道:“主意不错。”又向众乡亲说,“父老们不久之前还遭了灾。家中定不宽裕,这些东西想必很是费了银钱。但孤也不想拂了大家的心意,令乡亲们伤心。孤只从每位父老的心意中选取两样东西,一样孤与寿王兄分享,另一样孤回宫进献给父皇,也让父皇知道大家的忠君爱国之心!”
众百姓立刻激动起来,咱们家这粗陋乡下土物居然还有呈献于皇帝陛下面前的机会?这可真是祖宗八辈子积德才能修来的大福气啊!
武令媺吩咐金生水带领内卫去取土特产,在百姓们感激涕零、山呼海啸般的“千岁”之声中,顺利结束此次做秀。嘱咐寿王两句话。她重回凤辇。开道锣声起,队伍再度开拔。百姓们都很自觉地跪在道边,抹着泪花送行。
颜家主仆三人被武令媺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凤辇之内,她下令,要以客礼厚待他们。宫人将三人领到凤辇第二进的客厅之中,上茶上点心招待。
天家气派,果真不同凡响。颜无悔有点坐立不安,很怕自己赶路蹭脏的衣裳会玷污了这堂皇华美的客厅。颜大酋气势沉稳,站在颜无悔身边一动不动。而没心没肺的双双小丫头只顾着偷偷品尝方才宫女端来的点心。半点也没发现自家少爷一时皱眉一时又傻笑。
听见环珮叮当声响,颜无悔赶紧站起身。从花鸟画活动门外鱼贯而入不少宫女内监,在客厅靠窗的圆桌上摆放许多点心果品,再放上一壶暖在精致小瓷炭盆之上的茶水。
一名宫女冲颜无悔蹲身行福礼。声音悦耳柔润:“颜公子,殿下正在更衣,还请公子稍候。”
颜无悔慌忙避让。不敢受宫女的大礼,微笑说道:“劳烦女官大人向公主殿下通禀。无悔静心恭候殿下。”
宫女抿嘴轻笑,看了看颜大酋和颜双双。微垂粉项,轻声道:“公主有些话想单独与公子说,不知可否请贵仆……”
“颜大叔,你和双双跟这位女官大人出去吧。”颜无悔毫不犹豫做出决定,万般心虚地不敢去看颜大叔的眼睛。
颜大酋略一踌躇,却知道没有拒绝的可能。他忧心忡忡,想叮嘱小少爷几句话,却又在宫人们的注视中无法张嘴。颜双双嘻嘻直笑,倒是欢欢喜喜地跟着父亲离开。宫人们向颜无悔默然行礼,依序退下。
这间素雅中不失雍容的客厅里便只有颜无悔一个人了。他用力抻了抻皱巴巴的棉袍下襟,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去些泥沫子,再用手指梳了梳头发。
做好这些,他站到圆桌旁,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缓缓将有些烫的清茶啜饮了半杯,他才重新落座,默念清心功诀。若是师父在,定要说他孟浪浮躁冲动了。可他不后悔。
门悄然打开。颜无悔已能平静直视来人。却见一个杏核眼睁得溜圆的女孩子探进头来,好奇地打量他。他便也任这女孩子去瞧,神色丝毫不变。
伴读小妞挡住了武令媺的道儿,她在安咏卿腰上扭了两把,催促道:“好啦,看够了没有?让开路,我有正事要办。”
听得这是公主殿下的声音,颜无悔徐徐起身,垂手低头敛目静候。安咏卿笑了两声,乖乖让开路。武令媺进了客厅,并没有把门关上,外面侍候的宫人站了一堆。
“草民参见公主殿下。”颜无悔弯腰行礼。
“朋友之间不用拘束。”武令媺也不问问人家的意见,自作主张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做了定论。
公主殿下竟然视己为友?颜无悔心中感动,沉默着又是一礼,这才直起腰来,慢慢掀起眼帘看过去。
武令媺头上除了用来遮住眉间红痣的抹额以外,没有别的饰物,就连耳坠子都被她摘下。那身杏黄公主命服也换成再家常不过的锦袄,除了料子华贵些以外,别无特殊之处。
这样的公主殿下越发让颜无悔觉得可亲可近,他犹豫着,最后还是在武令媺的示意中与她一起坐在了圆桌旁。这样不好,这样很不好,他如是告诉自己,手却控制不住提起茶壶,极自然地给她和自己斟了茶。
这孩子不错。武令媺笑眯眯地瞧了瞧颜无悔,抓起一只上贡的水晶冻梨递给他。他也坦然自若地就着她的手取了梨,放在嘴边慢慢地啃。
“说说吧,关于情花,你都知道了些什么?”武令媺悠闲地品着茶,打开了话匣子。对于并不算很熟悉,但又不能说完全不熟的工作目标,她会从对方应该会感兴趣的话题开始聊,再找机会切入正题。
颜无悔立刻放下冻梨,面容一肃,认真道:“草民回想所学,总也记不起世间有‘情花’这类花木。不知殿下所说的‘情花’是否就是《毒草概论》之中提及的‘沁华草’?”
“情花颜色绚丽,艳比玫瑰、山茶,其果实却朴实甚至丑陋。果实的味道,或者酸涩腥臭,或者辛辣刺鼻,或者苦比黄连,也有甜美甚至无味的。”武令媺绞尽脑汁回忆金大侠对情花的描述,只能说个大概,她也不知道有没有错漏。
“是花瓣或者果实有毒?”颜无悔见武令媺说得详细,愈发兴趣大起,“沁华草虽然名为草,其实是花,其花瓣可食,果实却有剧毒。”
“情花的花瓣和果实都可食用,自是无毒。只是情花枝上有刺,刺中含毒,称为情花毒。”武令媺感喟道,“情花毒是世间第一奇毒哪。”
颜无悔求知欲大起,将那点少年的烦心事儿抛去天边,还在不自不觉间搬动圆凳往武令媺身边蹭了蹭:“殿下为何如此说?可是中此毒者立时会毙命,毫无可救之机?”
“如果没有解药,中情花之毒的人终生不能产生男女之情,否则绝对会让人后悔出生在这世上。这种毒不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却又恐怕舍不得就此而死。”武令媺前世最爱金大大的著作,家里收藏了一整套。此时说来,不免引动她的怀念情肠,言语间更显娓娓动听。
男女之情这四个字让颜无悔有短暂的不自在,再过两年他就及冠,可以娶亲成家了。不过公主殿下落落大方,他的不自在也很快被驱散。
人生在世,便是佛子道君,情障来袭时,恐怕也有本心不守陷入男女欢爱的时候。何况是如他这般的凡夫俗子?这种奇毒,颜无悔从前闻所未闻。此时听来,在感叹情花之毒奇特诡妙的同时,他不知为何蓦然心生凄凉悲怆之意。
默然数息,他才低声道:“幸好有解药。敢问殿下,何种奇物可解情花之毒?”
“有一种奇药,名为绝情丹,可解情花之毒。”武令媺万般赞叹金老先生的奇思妙想。绝了情断了爱,从此不再动情,自然就不会为情花毒所害。
颜无悔眼中微光闪烁,不住口反复地念叨:“绝情丹,绝情丹!绝情之后,自然不会再动情,便能解毒。不说丹药配方如何奇妙,光这药名就当真高绝!若是家师知晓,定然也会好奇情花究竟是何种模样。”
武令媺淡淡而笑,又道:“如果没有绝情丹,可以去找断肠草。痛断肝肠之后,也许能将情毒驱出体外。只不过,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情。且谁知情深情浅?有些人即便连魂魄也疼得飞出了体外,情毒依然深埋心间。”
杨过的情花毒倒是用断肠草解了,可他固执守望小龙女十六年无怨无悔,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中毒?武令媺原先看书到这里,总是会想,爱情本来就是一剂毒药,根本无药可解。
第三十九章 无悔与十九
鞠躬感谢大人们的正版订阅粉红票和打赏。。月末了,粉红票应该存下来了吧。。票子四十张的时候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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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位面如颜无悔这样十几岁的半大少年,但凡不是武宗厚般的武痴奇葩,对男女之事大多都早有了解。武令媺并不是不知道和颜无悔的言谈里涉及男女之情有点不妥当。
不过她心中坦荡,只有探讨“学术”以拉近关系的纯洁念头,神色间便没有半点忸怩。颜无悔一开始的羞涩,她不是没察觉,于是在心里偷笑不停。不动声色地调戏可爱小少年,她这恶趣味可是贯穿了前世与今生。
随着对情花和情花毒的了解更多,颜无悔彻底将不自在挥去脑后,神态之间更见平静镇定。他家师父时常感叹,人生何其短暂,大千世界却广阔无垠。能多知道些从前不知的事物,实乃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绝情丹,断肠草!若不动男女之情,想必这情花之毒便害不了人。这种毒虽不能让人直接就死,歹毒阴损之处却远超寻常剧毒。家师耗费大半生心血研制出的圣手银针恐怕拿它没有办法。”颜无悔充满渴望地凝视武令媺,语气里带了几分央求,“还请公主殿下赐教,不知这情花产自何处?”
“我也不知它生长在什么地方,只是偶然从一本不知来历的古藉里瞧见了它,觉得这种花颇有可堪琢磨之处才记住了。”武令媺适时问道,“颜公子。你可是想寻到此花去送给你师父?”
颜无悔点头说:“不瞒殿下,家师既是名医。也是毒术大家。他老人家视名利富贵如浮云,就只偏好新奇药草毒物。他常常说。天下药物,既有毒,也无毒;既能救人,也能杀人。情花之毒如此奇妙,家师必定见猎心喜。”
“上次你说圣手银针可求你师父任何时候无条件出诊一次,不知可否代为联系你师父,请他到太宁城来一趟?”武令媺从袖袋里取出一方玉盒打开,盒内放置的正是那根银针。她将玉盒推到了颜无悔面前。
迟疑着紧盯玉盒里的银针,颜无悔抿抿唇问:“这根银针虽然验不出情花之毒。却还是世间奇珍,能派上大用场。师父云游在外,就算他老人家接信以后马不停蹄赶来太宁,也起码要三四个月甚至更久。草民从小学医,师父曾评断草民的医术即便没有学到他老人家的十成,也有七八成。不知殿下是为何人求医?若殿下放心,不如让草民一试?”
他私心里不想就此收回银针。皇室多阴私事,有此针在手,公主殿下的安危也多一重保障。他虽然才十三岁。却是从呀呀学语时起便开始背医书药理,师父对他的评价没有半分夸大。他想自己替公主分忧。
武令媺站起身,在客厅内转悠了两圈,瞧见外头是司膳与司衣带领的宫女们。便绕至颜无悔身旁,低声道:“不瞒颜公子,我是为父皇求医。他老人家如今年迈。旧伤又没有彻底痊愈,身体不大康健。我才想再请圣手神医替他瞧瞧。”
颜无悔松了口气,紧张神情也松缓下来。轻声说道:“殿下,师父教导草民时,曾经以陛下的伤势为例。此次上京,师父也嘱咐过草民,如果有机会,不妨进宫给皇帝陛下再做一次诊断。草民心中对陛下的旧伤颇有心得。”
见公主殿下只是犹豫,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的医术,颜无悔真恨不能把师父拉过来作证。他嗅觉灵敏,已然闻到身畔有淡淡清香,知道那恐怕是从公主身上飘来的香味儿。虽然不曾扭头去瞧,他却知道公主站得离自己很近。他明知公主站着他坐着不妥,可这心里就是不想站起身来避开。
武令媺思忖良久,瞧着这少年不像信口开河的人,决定相信他一次。她有点勉强地说:“我先让人飞马回京请旨,如果父皇允许,你就跟我进宫给父皇把把脉再说别的吧。”
给皇帝摸脉瞧身体状况可不是一件小事,武令媺即便深受皇帝信任和宠爱,也不敢在没有禀报过皇帝之前就定下此事。她决定,立刻让人快马加鞭回京城去问皇帝的意思。
自从八岁正式行医以来,颜无悔因年纪太小受过无数质疑。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能以平常心看待此事,然而没想到,玉松公主的犹疑不决竟然能让他烧出极旺的心火,烧得他又涨红了脸。
强压住恼怒,颜无悔咬着牙说:“医者父母心,人命大似天!请殿下相信草民的医德操守,若草民没有把握,绝对不会给皇帝陛下开方子!”
哟,这就生气了?也是,到底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人,火气就是大。不过……请将不如激将。武令媺淡定地提起茶壶倒自己倒了茶杯,微笑说:“既然是我引见的人,若有什么后果,我自然和你一起承担。你不要有太大压力,尽管拿出全部的本事来就是。”
颜无悔腾地站起身,死死盯着武令媺不放,目光浓烈似火。他按在桌上的拳头攥得死紧,手背青筋暴露。武令媺微咳出声,稍稍向后退了一点儿。
忽然瞪圆双眼,颜无悔却是发现自己居然离公主殿下如此之近。哪怕公主后退半步,他与她的距离仍然只间隔一尺不到。暴怒立时转变为大羞,同时又有许多惶恐,他赶紧蹭蹭往后疾退。
武令媺眼疾手快,果断伸手拉住了颜无悔的手臂,免了他被身后锦墩绊倒的悲惨下场。颜无悔的脚后跟已经撞着了锦墩的木头底座,火辣辣的生疼。不过这疼痛他却仿佛不知,垂头凝目只落在紧紧抓住自己的这只纤纤玉手之上。
他给许多人把过脉,自然看过许多人的手。他年纪不大,师父为了历练他。并不区分病人的性别才让他诊脉。他给不少年轻女子瞧过病,其中不乏金尊玉贵的世家名门少女。然而不管是谁的手。他都觉得没有此时搭在他腕上的这只玉手好看。他竟不知要用什么言语来形容。
就是好看,就是好看啊。就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的好看好看好看!颜无悔屏气凝神,只瞧得目不转睛,浑然忘我。
武令媺倒是莫明其妙,这孩子突然盯着她的手背做什么?难不成他不用摸脉,光看看就能看出名堂?望闻问切来确定病情,她明白,却从来不知道只从手就能瞧出病症端倪。
一时她心里有几分忐忑。话说,她马上十三岁了,现在营养又足得很。大姨妈却迟迟不造访。她虽不好意思去问人,但每每想起,心里不免会嘀嘀咕咕。女人这点子事儿看似小,实则却大得很,足以影响到以后的生育大计。
想到这里,武令媺起了个主意。她将自己的手抽回,重新坐下,笑道:“我这几日身体有点不舒服,不知你能不能给我看看有哪里不妥?”不妨以身试医。瞧瞧小颜医术如何。
最最好看的手无情离开,颜无悔这时才醒悟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又羞又窘又不安,忙不迭躬身行礼请罪:“请殿下恕罪。草民失仪了。实在是实在是……”您的手太好看了啦。可他不敢说,只是讷讷。
“没关系。”武令媺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们是朋友。只论朋友之谊。坐下吧,别又绊倒了。快点给我把个脉。”
颜无悔精神大振。更有几分窃喜在心。他悄悄吸了一口气,稳稳坐下。瞧着已经安放在桌上的好看的手,尽量不让自己的手指哆嗦,慢慢搭手上去摸脉。
指尖之下是微凉滑腻的触感,颜无悔足用了十几息的功夫才令自己沉下心来认真辨识脉相。他微微一皱眉,飞快地看了武令媺一眼,见她满脸的信赖,不禁将腰干挺得更直。摸完右手脉相,他又凝神细察了她的左手脉相,再以一名医者的目光去仔细观察武令媺的脸色。
“看你这严肃凝重模样,莫非我得了不治之症?”武令媺开了句玩笑。御医每隔一天就要给她请平安脉,她对自己的健康也相当上心,每次都要仔细询问御医。只要御医没有隐瞒也不曾欺骗,她认为对自己的身体还是知之极深的。
颜无悔脸色大变。眼前这少女实在没有表露太多公主的威严,他一进入医者的角色,就把她当成了普通的患者,于是不客气地喝斥道:“怎能如此胡说?你不可开这种玩笑!”
他立刻又醒悟自己的反应太大了,态度也有问题,不禁抿抿唇低下头去,放柔了声音道:“请殿下千万不要说这种话,若让皇上得知,定然伤心呢。”
“我这个人爱开玩笑,以后咱们相处久了,你就知道的。”武令媺终于觉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逗弄实心肠不厚道,正儿八经地问,“我这身体究竟怎么样?”
“您幼时肯定吃过不少苦头,身体根基不大好。不过后来调养得宜,除了有些虚寒之症,并无大碍。草民给殿下开个长年可以吃着的膳食方子,会对殿下的身体有所助益。”堂堂公主也会受苦?颜无悔有些疑惑,却没有具体询问,只是心里又多了几分怜惜。皇家的事儿,好问不好听哪。
嗯,和御医所言没什么分别。武令媺收回手腕,瞧着少年清逸俊秀的半张好看的脸,微笑说道:“既然是朋友,你就不要草民长草民短地自称,也不要叫我殿下。我也不喊你颜公子、小颜郎中,只叫你的名字无悔,你也只称我十九就行了。”闺名却是不能随便告诉的,这是为小颜同学好。
颜无悔心中一热,毫不犹豫地点头,低声道:“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十……十九。”
第四十章 紫微之相
有现成的小神医在这儿摆着,武令媺毫不客气地抓差,请他给自己的随员们把把脉瞧身体。她的态度很客气,也说了会按照求医的规矩来,该付的诊费不少分毫。颜无悔却坚决不肯收银子,只说朋友之间帮点小忙绝不能收钱。
武令媺并没有勉强。她看得出来,小颜同学主意很正,愿意帮忙的心思也相当纯粹。她就示意宫人们在颜家主仆三人的衣食住行里下功夫。与公主同乘凤辇这是不可能的,方德旺命人腾出了一辆马车,专门拨给颜家三人使用。
到了平、阳县,天色已晚,一行人下榻在某位宗室的别庄里。这都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的。颜无悔三人到平、阳县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遵循师命来瞧瞧故人。在武令媺的热情挽留下,他们也一同宿在了别庄。
一夜无话,赶了半天的路,武令媺和宫人们都乏得厉害,早早歇下。她行程很紧,第二天匆匆与那位宗室说了几句话,用过早膳就准备再度开路。她打算祭奠完原路返回,再接了颜无悔主仆同去京城。
车辇正要成行,平、阳县县令满头大汗跑来请求觐见,说是百姓得了消息,竟然自发在路边迎候。并且,不要说平、阳县内,只怕这一路往宁平郡去,都免不了这事儿。
武令媺一听,知道事情棘手了。如果她时间宽裕,倒是不妨临时客串皇室亲民大使的角色。可明天就是明辉贵嫔的祭日,她非要掐着时辰去上香祭拜不可。
当机立断,武令媺决定微服快行。让仪仗队慢慢走。武宗厚也赞成这个方法,他早就对队伍的龟速行进大感不耐烦。迅速分派任务。武令媺打发伴读小妞去军营探亲,再留下几位大宫女应付诸事。只带约摸百人出行。
有金生水为首的三十多名内卫,还有寿王府和家将飞熊骑,武令媺并不担心路途安全。另外,方德旺和内监们打理祭品,他们也是要跟着的。
刚要出发,颜无悔蹬蹬跑来。他说老仆颜大酋对清凉山诸县的山道极为熟悉,如果公主和寿亲王要走山路避开在官道迎候的百姓,可以让颜大叔当向导领路。他们可以先陪着武令媺去温化皇陵,日后再去探望故人。
武令媺也愿意和颜无悔多相处以加深朋友感情。便诚恳谢过他的好意,让他们主仆三人加入了队伍。一行人悄悄从别庄侧门离开,离开县城的路上,果然看见许多百姓往别庄路口蜂拥而去。这城里比元宵节看花灯时还热闹三分。
提心吊胆出了县城,武令媺才长出一口气。而老颜果然是匹识途老马,一骑当先领路。他带领众人走的道儿虽是山路,却并不崎岖难行,马匹完全可以通过。
清凉山内冰雪堆积,银妆素裹、琼玉匝地一般的雪景颇佳。因颜大酋说了这条山道离宁平郡的郡府所在地宁平县很近。武令媺便让大家伙儿小心脚下赶路,不急着到地方。
还没到中午,武宗厚担心妹妹体弱吃不住辛苦,于是下令找个稳妥地方吃点东西休息会儿再走。颜大酋就将众人带到了近旁一座道观之内。
这道观年久失修。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进过香。观里除了两名瘦骨嶙峋的老道,再无旁人。出门在外,武令媺向来不讲究。让随从们烧了热水,啃点干粮肉脯也就凑合了。
颜无悔见公主殿下居然也和男人一样吃得这样的苦头。不免又心生别样感受。颜大酋同样惊讶不已,偶尔掠过武令媺的目光带着几分赞赏佩服。
随意吃罢了干粮点心。武令媺起身在道观附近散步消食。她与武宗厚把臂而行,小兄妹话不多,字字句句却都透着亲昵温馨。这一幕落在颜无悔眼中,又不禁感喟皇家亲情难得,也只有玉松公主这样宽仁的人才能与兄长情意深厚。
人看人呐,先入为主的印象实在太重要。如果颜无悔知道武令媺冷眼旁观宫人被活活打死却不发一言,不久之前她还无情驱逐了服侍自己多年的老嬷嬷,恐怕不会这样想。
正看着雪景,忽听呼喝厉声作响。武令媺循声瞧去,见负责警戒的内卫押着一个人走过来。那人被推搡着跌跌撞撞走路,也许曾经摔了跤,粗布长袍上沾着许多雪泥,头发也零乱脏污不堪,宛如一蓬茅草。这人唉哟不停叫唤,不住诉委屈,说他是这道观里的道人,绝非歹类。
听得外头高声叫嚷,从道观里慌里慌张跑出一名老道,对内卫陪着笑解释。原来这个在附近鬼鬼祟祟偷窥之人是不久之前到观里来挂单的游方道士,与本观这名道人之间有拐弯抹角的师兄弟关系。此人并不经常在观里,本观道人只知他时常在山乡村落替人看相,化些斋饭度日。
那游方道人原本叫嚷不迭,但等武令媺、武宗厚和颜家主仆出现后就像被掐住了脖子也似半声也不吭。他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小眼睛骤然变得雪亮雪亮,目光在武氏兄妹俩和颜无悔身上粘住了也似,不是看这个,就是瞅那个,神色怪异得不行,就连双双小丫头都被他死盯了两眼。
如此不敬,怎么不叫内卫和飞熊骑恼怒?数名骑士往前一横,就此挡住游方道人的目光。这道人正看得如痴如醉,冷不防被遮住视线,脱口就大声叫嚷:“各位贵人,老道祖传相术灵验无比,请让老道给贵人们看个相,不收钱……”
武令媺皱了皱眉,想着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干脆下令开路。这世间奇人异士众多,她这种情况当然会避忌些。这老道方才的目光透着古怪,她心里还真有点毛毛的。
游方道人被内卫钳住手臂往道观里推,不让他挡住去路。他却一径手刨脚蹬。方才看不出肤色的脏兮兮面孔此时清楚瞧得出涨了个通红。两条腿拼命顶住地面,他就是不肯乖乖回道观里去。扯着喉咙连声央求要给人看相。
要不是武令媺想在颜无悔面前保持仁厚形象,听着游方道人这如丧考妣的难听嚎叫。非得让内卫把他打昏了再扔进去不可。眼下,她却还得交待内卫别动粗。
游方道人瘦得小鸡仔儿也似,根本吃不住内卫的劲道。眼看就要与这些人失之交臂,他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咬牙叫道:“不知是哪位龙子凤孙驾临,请容小道分说一二啊……”
“少爷,这道士不会真有什么本事吧?”颜双双凑在颜无悔身边低声嘀咕,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悠。
“如今谁不知道公主与王爷到了平、阳县境内?”颜无悔随师父游走天下多年,看多了江湖伎俩。对老道的话根本不以为然。他招呼颜大叔和双双,紧紧跟随大部队翻身上马。这主仆三人都马技娴熟,不会拖队伍的后腿。
被扔回观里的游方道人手脚并用爬回门口,瞧着已经策马远去的一行人,哭得声哽气咽、捶胸顿足。道观里的道人蹲在他身边劝道:“诸葛师兄,你方才也太冒失了!这些人可都不是善茬,小心你的老命不保!再说你家的祖传相术……”他嘿嘿笑出声,连连摇头,很是鄙视的样子。
游方道人胡乱抹了把老泪。冲这道人翻着白眼怒吼:“你懂个屁?!道爷祖传相术妙参造化,你可知方才那些人里都有什么人物……”他本想向这道人显摆显摆,略微犹豫之后还是闭嘴不再多言。
方才那二男二女,皆是大贵大富之相。那名半张脸丑陋、半张脸俊美的少年更是贵到极致的紫微之相!何谓紫微之相?说得通俗点就是他有帝王的气运。
游方道人起初是被那名大高个青年的面相吸引。他一眼就瞧出此人贵不可言、福禄深厚,而第二眼便被半脸少年给惊住。他倒是没往别处去想,只以为这是哪位龙子凤孙到了。此人虽生得奇怪。但是紫微面相,他能确认无疑。
振兴祖传相术。尤其是要洗清江湖中人对诸葛神相的鄙夷蔑视,有什么比相看出一位未来的真龙更好的方法?游方道人想到这里。激动得眼冒金光。既然有紫微之相在前,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亦是尊贵之相便不算什么了。
然而,当他用眼角余光意思意思地瞟了眼另外一名几乎被大高个青年挡住全部面孔的少女,他胸膛内立刻翻江倒海般闹腾开来,惊骇得连自己的毕生夙愿都快忘了。
命舛、早夭之相,若有高人相助,化解掉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但是,谁来告诉老诸葛,为什么这少女也是紫微之相?女子……女子怎么可能会有帝王之运?!难道她是男扮女装?呸!游方道人先就啐了自己一口。
“这事儿太古怪!太古怪了!”游方道人抖着鸡爪子也似的手,目光呆滞地念叨不已。饶是他对祖传相术深信不疑,此时也不禁有些忐忑。
他忽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身窜回观内,片刻便卷了个小包袱夹在腋下,头也不回、一溜烟地往山外跑。观里的道人目瞠口呆,半响才失笑打稽首,只认为老诸葛的臆病又犯了。
武令媺也觉得那游方道人脑筋多半有问题,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和神经病真没什么两样,透着一股让人难受的偏执与狂热。离开道观许久,她脑海里都还会映出那双眼睛。
不过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被她扔去脑后,接下来的路途很顺利,她与武宗厚的祭奠之事也办得顺风顺水。在明辉贵嫔墓前,武令媺默默许愿,她不会给生母丢脸,会让九泉之下的生母与那缕已经不知飘去何处的灵魂都感到欣慰。
——安息吧,愿你们来世重续母女缘份。我也会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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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终。。此卷小武终于升级到了可以明正言顺掌权扩充实力的等级。第三卷,她的班底渐渐充实。。鞠躬敬请各位大人观看。。
第一章 公子斐
鞠躬感谢“see_an”大人的两把桃花扇打赏。。偶这心里真凉爽哇。。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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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树梢。薄雾悠游,弥漫于丛林间,他仿佛立于云端,削瘦身体好似要随风而去,直上九霄。
夜风吹拂他的衣衫,宽大袍袖猎猎舞动,宛若沧海之上自由翱翔的鸥鸟翅膀。素银衣上,那起伏的褶皱就似银亮水波在缓缓流动。他肩上垂落的墨发隐入黑夜,唯有银光亮起时才肯给人惊艳一瞥。
今夜星光如瀑,汇成白色河流横贯夜空,轻纱般的浮云半遮半挡。星光从天而降,落在他脸上,轻柔小心触碰被莹光笼罩的清冷肌肤。月牙挂在山边,微羞含情凝望他,欲语还休,久久不愿挪步。
仰面朝向银河,他紧紧闭着眼。面容宁静,淡泊。
巫山隔断了沧海,却仍有水雾从山的那边悠悠飘来,沾湿了他的眉眼。一滴水珠凝于纤直眼睫之上,颤颤微微,却留恋这张容颜的绝俗美丽而不肯离去。
如此,便是一夜。
他轻盈立于树梢,任星光洒满全身,纹丝不动。直到脚下黑暗退去,曙光照射,他才缓缓睁开双眼。
东方一抹鱼肚白,天色微熹时,被暖意覆盖的橙红巫山是他钟爱的景象。比起神秘浩渺的茫茫星河,眼前的这一幕触手可及,分外亲切。
他伸出手,手指探入熹光之中。他看见的不是美如女子青葱玉指的自己的手,而是橙红天光之中。在他指间微光里盘旋雀跃着不住向上攀升的粉尘。
他痴痴看了许久。世间最不易为人所知所觉的微尘,却能在熹色中任意飞翔。人。却被禁锢在重重枷锁里,一世不得自由。
他收回手指。转首向南眺望。目光翻越了莽莽巫山,掠过楚国百姓安祥宁逸的面孔,飞速来到了沧澜河畔。在震耳欲聋的惊涛拍岸欢送声里,他逐渐冷肃的目光穿过数个小国,跨过晋国与魏国,终能悬浮在那片广大辽阔疆域的天空之中,得已俯瞰大周太宁城雄伟壮观的城墙。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清晨冷风更烈,刮骨刺心,袍袖迎风翻卷。墨发随风剧烈摇摆。他用力吐出方才吸入胸腹间的那口浊气,仰天长啸,声音绵绵不绝。
山林轰然应和。清越激昂的啸声绕空徘徊不去,遍植巫山的高大笔直树木疯狂挥舞枝杈,仿佛在为他欢呼。飒飒木叶拍风声大作,简直像暴雨雷霆。
嘴角噙了淡淡笑容,他深深凝望巍巍巫山,须臾,猛然俯身向下直扑山林的怀抱。树木如有灵性。不但不曾阻挡他降落的步伐,反而殷勤伸出枝条供他借力。
数息间,他便跳下了巫山最古老的这棵巫木,轻巧落地。扬起的素银袍袖和如绸墨发卷缠在一处。便似那夜空与银河般经久不离。
他信步漫游,在小半个时辰后就走出这片深郁丛林。及地袖角拂过山道之上铺着的散碎青石子儿,他的脚步优闲从容。道旁山花烂漫。碧草如茵,巫山之外仍旧冰天雪地。这儿却早已迎来了春讯。
便是已然看足了十七年,他却仍然像是第一次见到也似发自内心地赞叹。这片哺育了族人和他的幽古山林。他深深热爱,却又不得不远离。
山道蜿蜒,一直向下,没于静谧安祥的村落之中。早起的族人见他徐徐行来,慌忙避开道路,恭声唤他,公子斐。
他微笑颔首,如同过去七年一般无二。离得远了,他还能感觉到族人们崇敬目光胶着在他后背。不为别的,只因他是公子斐。
即便身为尊贵的长房嫡脉,也不是每名子弟都能被族人们尊称一声“公子”,何况是他这样的没落偏旁?他为自己骄傲,而他的骄傲源自他自己的努力与坚忍,无关出身。
村落的最中央是一座黑瓦白墙大宅,他衣袂飘飘,脚不点地般走进大开的朱红九钉大门。早起洒扫的仆役远远觑见他的身影便忙不迭跪倒,不敢直视这张令人轻易便心神动摇的面孔。
分花拂柳、穿廊过檐,他很快便在一座朴素小院的门外站住脚。门虚掩,一直等待数日未归的小主人。他的笑容由衷温暖,大袖轻挥,木门应势而开。
院中树下石桌之上,已经准备好喷香扑鼻的早膳。他眼眶微热,快步走过去,对那正在桌旁忙碌摆放碗筷的妇人喊道:“娘,孩儿回来了。”
他的母亲并不惊讶,笑容宁婉。她眼波温柔,站在原处凝视着心爱的孩子,如同过往无数次那样轻声说:“阿斐,你回来的正好。”
母子俩相依为命,他离家上山潜修,母亲便在家中静候。功成之后,他必用长啸声音宣告他的即将回归。而当他踏进院门,摆在石桌之上的早膳必定温度正好。
母亲,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他此行唯一的牵挂。幸好如今他在族中地位崇高,想必族人们不敢苛待母亲,他才能走得安心。
迅速更衣净手,他陪着母亲安静地用过早膳。还不曾好好与母亲诉说别离之情,院外便响起令人不快的催促声音。族长已知他功成回家,命他前去参见。
族长与他的祖父是同父异母兄弟。他这一支人脉凋零,他从来没有见过祖父的面,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面。族长那一支却不然,好生蓬勃的一大家子人。可惜,族长家里与他同辈的子弟都不及他。
尽管心中厌憎那老东西,他却不能不应令而去。不几日他就要离家,母亲却还在这里。他已经狠狠得罪了族长一次,为了母亲,不能再有第二次。不情不愿磨蹭了片刻。在母亲宽慰的目光注视中他离开了小院。
族长自然住着大宅里最大最好的院子。他目不斜视,低眉顺眼跟随仆役往里走。心中的鄙夷与愤恨。早在他五岁时就能不动声色地隐藏于深沉眼眸之中,他面上一派平和。
路上撞着几位成名于他之前的族兄。他不卑不亢行礼,与他们说着彼此都觉腻味的客气话。然而无论底下如何暗潮汹涌,表面他们却兄友弟恭,好生和气模样。
他知道他们的妒嫉,但那又如何?只怪他们天资低人一等,比不上他的成就,也就无法获得来自皇城的亲睐。他听见几声难听酸话,只在心中哂笑,脚步越发沉稳从容。
走进族长的静室。他向闭目养神的枯瘦长者行礼,跪坐于蒲团之上。他知道,族长心里对他不喜至极。但那又如何?即便时光倒流,他仍然会选择直接向皇城的当任大巫禀报星象异兆,而不是告诉偏心眼的族长,任这位伯祖父再一次将他的发现据为己有。
“此次陪同固山王世子去周国游学,你心里可有章程?”老者的话音沉郁凝重,平板无波。
“侄孙当唯世子马首是瞻。”他恭敬回答,表情驯顺。低垂眼帘却遮去了意味不明的流光。
老者沉默半响,闷声道:“为免惹人多般瞩目,给世子和你自己行事造成不便,以你母亲的姓行走世间。不必告诉世人你姓君。”
他心里腾地燃起熊熊烈焰,这老匹夫居然不让他顶着家族姓氏外出!如此,就算他有什么功绩。世人也不会知道他是楚国最古老的巫族君家的人!且声名事小,安危事大。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死的也只是无名小卒,而不是君氏子弟!
他知道。这是族长给他的惩罚。可就算明知这老东西对自己没安好心,他也只能暂时忍耐。咬咬牙,他伏地叩首道:“侄孙还请伯祖父多加看顾母亲大人,侄孙感激不尽。”
“公子斐,”老者的声音里讥诮之意大起,“如今外头已经遍传,你是我君家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观星者。不但当任大巫极为欣赏你,就连陛下也戏言下一任大巫之位非你莫属,老朽又怎么敢怠慢你母亲?嘿,你瞒得可真好,老朽竟不知凤家出身的大巫居然会收君家人当徒弟!”
难怪师父会说,君家如日暮西山,在巫族六姓世家中的地位一年不如一年,全因族长心胸狭隘、苛待族人之故。他在心中暗叹,却不想对族长解释自己与凤大巫的缘法。
他只希望能平安从周国回来,在皇城安京的星象院谋得一席之地,而后将母亲带离这片他虽眷恋却无法不离开的故土。对族长的冷言酸语,他只沉默以对,伏地不起。
“听闻凤大巫好男风,你生得这般模样,倒也难怪会入他的眼。”老者见他一声不吭,心里嫉妒憎恨之火烧得越发旺盛,言语间更含羞辱,“即便不以君氏子的名头行走世间,老朽也盼你能爱惜名声,不要让你祖父和你父亲蒙辱于地下,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孝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八尺昂藏大好男儿,却偏偏男生女相,长着一张足以傲视世间绝色女子的美丽容颜。他在族内峥嵘崭露之前,所有的委屈与羞辱皆因容貌而起。若不是母亲拼死护着他,已经过世的老仆又身怀绝技,恐怕尚在幼时,他就被偷卖出去供人亵玩了。
不过母亲并不认为男人生得太过美貌是件悲哀之事。她无数次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温柔笑着说:“你生得这样好看,全因老天爷偏爱之故。你若自轻自侮,岂不辜负了上天的美意?容貌美丑全不由你自己选择,你又何必为此而烦心?日后,若你成为举世瞩目的大能者,世人自然看不见你生得是美还是丑。”
所以他努力修炼,他拼了命地修炼。他也终于成为君家的公子斐,而不是连名字也没有的君十九。想到这里,他飞快平静下来,充耳不闻族长的话语。莫欺少年穷,他总有一日会将所有屈辱一洗而净!
第二章 训练基地
太平皇庄总管木愚由“就狂了”大人扮演。
鞠躬感谢大人们的粉红票纸。。四十张加更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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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理的要求是训练,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练。
这是武令媺前世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如今也成了太平皇庄“运动员”们的座右铭。她比照前世看过的电视电影小说,亲手制订了一份严格的训练计划供他们使用。为了稳妥起见,她在武宁殿上课时还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向先生们打探大周练兵之法,再对自己的练兵计划加以修改,最后定型。
大周武风鼎盛,军事水平根本没有武令媺曾经想象过的那么落后,这让她的很多想法都落了空。大周军队已经能够通过制式拳法训练士兵做到令出即行,随着口令声,士兵完全能打出整齐划一的招法。
这种制式军拳是由军中名宿和内卫高手通力合作,在旧有拳式套路上改良创新出来的,既能增加战斗力,又能逐步让士兵做到令行禁止。武令媺通过皇帝,从龙骧军请来新兵教头,不仅是运动员们,就连庄户佃农也学了军拳。
要说有什么想法被皇帝称赞,进而也在军中试点的,那就是前世武令媺所知的特种兵训练思路。当时,她貌似天真地问皇帝,为什么不培养出上马是精锐骑兵、下马成百战步兵、单独行动时又可做警戒斥候,爬得山下得水、救得人也杀得人,既拥有强大单兵作战能力。又能够听从指挥随大部队行动的全能士兵?这种士兵,她称之为兵王。
大周各兵种泾渭分明。只因每一类兵种想成为精锐都不容易。皇帝虽然肯定了武令媺所说,却明言这种练兵思路不可能在全军推广。再说可以培养为兵王的人才也难得。武令媺顺势提出,她在太平皇庄试着玩玩。皇帝应允,并且给她提供了不少帮助。
就这样,运动员们开始了苦不堪言却又令他们脱胎换骨的严酷训练。一年又一年过去,一茬又一茬被买断了终生的少年来到皇庄。大多数人被淘汰,只能成为庄户佃农运动员;极少数人咬牙熬过了种种考验,成功进入武令媺的重点培养人选名单之中。
此时,在太平湖上举行的冰上足球赛,其参赛人员就是接受兵王训练时间尚不足两年的少年们。年龄最大者也才十八岁。武令媺披着雪氅,手里抱着暖炉,看得十分起劲,不时给他们加油鼓劲。除了坐在最高处的她,观战台还聚集着百多号人,分为两队摇旗呐喊,偶尔也拳脚相加来个场外赛。
听说楚国的巫山是全天下春季到来最早的地方,所以才能种出巫木。大周今冬酷寒,恐怕春天也会来得更晚。暴雪连日。比往年都厉害,太平湖结的冰也更加坚硬厚实。别说是寻常人在冰面雪堆里奔跑跳跃了,就连武宗厚那样的体格都能任意施为。
被武令媺有意篡改过的冰上足球比赛,简直就是她前世足球赛、自由搏击、摔跤、滑冰等运动的大杂烩。对抗性、危险性增加了许多。
每次比赛完,运动员们都会摔得头破血流、鼻青眼肿,手断腿折也份属寻常。这些经受过严厉残酷训练、身手已经不同寻常的精锐。他们之间的每次碰撞都要比纯粹的运动员刚猛暴烈得多。
不过,从少年们嗷嗷叫着势如疯虎扑向对手的样子来看。他们显然也乐在其中。观战的那些家伙更是恨不能自己可以下场。可不是嘛,他们都是十五岁往上、不满二十岁的棒小伙子。正是精力旺盛的好时候。这种激烈又不乏趣味的对抗加训练类游戏,他们玩得再欢实不过。
尤其是今天,隔了好长时间才来视察的公主殿下就在观战台上瞧着他们,他们更加要拿出十成的劲头来。这都十二月中旬了,殿下足有两个多月没来,可不得好好表现表现?
武令媺对这场精彩比赛也很满意,下面打得越热闹,她就越开心。倒不是她心理扭曲,就爱看暴力流血斗殴的事儿。而是她觉得自己的钱没有白花,这些不事生产、专门训练出来的民兵,可是她的私军呐!
她前世除了户外旅行、偶尔山林探险以外,对大大小小的球类运动根本就提不起兴趣。之所以要弄出这种比马球更激烈的赛事来,她无非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借以堵住悠悠众口。数年过去,她的心血没有白费。
从太平湖东边的庄园侧门里急匆匆走来一名青年,三步并做两步很快就到了观战台近前。武令媺全部心神都放在酣畅赛事里,不住鼓掌给运动员们打气,故而没有看见来人。
随侍在武令媺身旁的金生水无论什么时候都很警惕,当然第一时间发现那青年是谁。他眼里掠过兴奋之色,目光变得热切了几分,低声提醒武令媺:“殿下,木愚回来了。”
场上正有人一个漂亮的半空侧踢将球重重击入网内,武令媺高声叫“好”,用力鼓掌。金生水又说了两遍,她才回过神来,移目瞧去,也看见那爱穿黑衣的青年行色匆匆。
“这家伙居然就回来了!”武令媺笑吟吟瞧了瞧金生水,摇头道,“已经到了年边,要打等过了年再打。”
金生水张了张嘴,有点失望,不过还是恭声道:“奴婢遵命。”又握紧了拳头发狠,“这回定然要打赢那小子。”
你与他交手,五回有三回输,还是算了吧。武令媺在心里嘀咕,却不好说出来打击手下大将的信心。这木愚不是旁人,正是李潮生的侄外孙。找到他时,他正混在名为风峡派的江湖门派里,尚是底层小兵蛋子一个。
有武令媺在背后撑腰,木愚在风峡派中的地位升得很快。并且拜了个厉害师傅。他二十岁正式出师以后就到了太平皇庄,给武令媺当起了庄头总管。如今已有四年。
金生水相当在意自己在公主殿下身旁的头号打手地位,原来无人与他竞争。木愚一来,他的危机感蹭蹭直冒。就冲着李潮生李公公的旧情,只要木愚不生异心,金生水很清楚公主殿下必定会厚待此人。
木愚管着太平皇庄,且不论那些庄户佃农,就说陆续从奴隶市场买来的青少年,这些年下来也渐渐往两百人的大关逼去,气候已成。而金生水统领长乐殿的内卫,手底下只有三十来号人。想增加人手那是万分困难。
拼不过人头,那就拼实力。每回来到太平皇庄,金生水都要寻着木愚较量一番。可惜木愚年长,学的又是纯阳功夫,正是金生水这阴柔路子的克星,他是输少赢多。不过打来打去,二人倒打出了感情,既是对手,也是朋友。谁输了都会再刻苦修炼。只盼下次交手能找回场子。
不多时,木愚登上观战台,大步流星来到武令媺身侧,躬身长揖行礼道:“木愚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安。”他的师门也遭了雪灾,山门里倒了好些房屋。他向武令媺请了假,回师门去帮衬了一段时间。
“事情办完了?”武令媺打量木愚。见他清瘦了许多,面上染着深重的风霜憔悴之色。又笑道,“何苦急着回来。陪着你师父师兄们过完年再回京也没什么。”
“那可不行。”木愚笑道,“年关事情多,虽然皇庄今年也遭了灾,到底还是有收成的,小人得照看着才行。师父师兄他们让小人给殿下带了年礼,希望殿下会满意。”
武令媺咂咂嘴,眼睛微微发亮,点头道:“你师父和师兄们的心意,我有哪次不喜欢?”她看向赛场,轻声说,“明年我开府设衙,会挑出五十名精锐安排他们加入正式军籍,充任公主府的亲卫。你想留在皇庄,还是去公主府任职?”
木愚愣住。他虽是江湖人出身,但担任皇庄总管这些年,也用心了解了不少事情。从来为了出阁下嫁,公主只是赐府,没听说过还能开府设衙的,这可是亲王的待遇。
金生水给木愚使了个眼色,木愚恍过神来,也是喜形于色,相当的与有荣焉。“小人愿意入公主府任职。”他想了想,又问道,“殿下,是否要再买些人回来加紧训练?若将人抽走,许多项目都会人手不足。”他很清楚能被挑走的都是哪些人,而那些人基本上都是各运动项目的好手。
“那是肯定的。”太平皇庄在武令媺的定位里就是一个训练基地,买来的人手都会被扔到这里接受包括洗脑、识字在内的先期教育,再挑选资质不错的苗子进行下一步训练。
武令媺一面观赛,一面对木愚说:“二月初二父皇会亲自给公主府举行开府设衙仪式,不管是府中护卫还是公主府的属官,大部份我都会对外招人。我心里已经有了章程,这次恐怕要你的师门替我出些力气。”
这几年,师门常有信给木愚。虽然不曾赤、祼、祼地明说,但木愚很清楚几位师兄都有为国效力、搏得封妻荫子功名的心思。然而大周已经多年没有大型战事,新丁想通过军功晋升非常困难。师兄们想走玉松公主的路子,可惜公主殿下尚且年幼,并且木愚不敢胡乱开口。
说起来,若非木愚有李潮生这层关系,从而得了玉松公主的庇护,他这样的虾米外门弟子,非得死在与别的帮派争斗时的血战里不可。鹰卫找到木愚时,他已经奄奄一息,要不是鹰卫给的救命丸药,他那回就死定了。
而木愚能拜在门中长老膝下为弟子,学得门派里诸多精妙功夫,也是掌门顾忌公主的原因——哪怕那时的玉松公主还是个小不点儿。可这小不点儿一发话,当地官府就能找出几十种由头干脆利落地收拾了风峡派。
第三章 奇兆:四象之白虎
自来学得文武艺,便要卖与帝王家。木愚的师门风峡派通过木愚沾了朝廷的光,也渐渐发达起来。从以前的江湖三流小派,如今也敢自称名门大派了。江湖中数个名门大派的掌家人也都知道,风峡派已经打上了玉松公主的烙印。
练武不易,名动江湖的诸多门派里又有几家背后没有大周王公贵族的影子?武令媺对此坦然得很。不要说别的,她家皇帝老爹身边好似就有数位不属于内卫编制的厉害江湖人物存在。她还曾经亲眼见到过其中一位。
公主终于发话要提携师兄们,木愚欣喜不已,连连保证他们会给公主办好差事。武令媺淡然笑了笑,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木愚的师门沾了她不少光,她只是不明说,却不代表她不清楚。他们得到了多少,就一定要付出多少,这才公平。
比赛结束后,武令媺亲自下场去给战胜的队伍放发奖励。那是她命人打造出来的勋章,暂时分为青铜、白银、黄金、镶宝石黄金四个等级。对抗赛获胜的队伍全员都将得到一枚青铜勋章,百枚青铜勋章能兑换一枚白银勋章,依此类推。
但是如果在兵王训练中表现优异,能够提前获得各项训练学分甚至打破老兵保持的纪录,将会成倍地发放青铜勋章。这几年来,甚至还有数人直接获取了白银勋章的。而勋章则与待遇紧密相挂钩。
打算培养自己的人手之初,武令媺就打定主意要从官奴、私奴各种市场花钱买人。按照大周律,身契——尤其是终生死契被攥在主人手里的奴隶。连人带命都是主家的。这种人是大周百姓里最低等的那一种。说句难听话,他们已经不再被视同为人。而是主人的财产,是可以交易的物品。
武令媺的勋章与待遇相对等的政策。给了奴隶们生存生活下去的奔头。按照皇庄的规矩,只要得到一百枚镶宝黄金勋章去兑换此时还没有出现在皇庄兑换体系里的自由勋章,公主殿下就会放他们自由。
当然,这枚最高等级的自由勋章实在难得。奴隶们也能退而求其次,以一枚镶宝黄金勋章抵销一年的代价去逐步抵销年限为百年的活契。
选择权交给奴隶们自己,就看他们努力不努力。武令媺已经深谙此位面的生存规则,她已经不再去做直接改变人命运的事情。而通过种种纡回手段,既能达到她的目的,又不至于因做事太出格而引起本地土著——尤其是皇帝的侧目。
踩着积雪走向排成两行垂手肃立的少年们。武令媺此时才发现他们的伤势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所有人都受了伤,冰雪被鲜血染得通红,还有好几个人明显折了胳膊。方才那场赛事,他们还真是搏了命。微皱眉,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
木愚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殿下突然不高兴了?他转头去看金生水,却见这小子满脸的幸灾乐祸却就是不肯给自己一个提示,不禁气结。
“今天打成这样,我知道你们是想让我看到你们的努力。但是你们的命都是我的。若伤势留下难以调理的后遗症,你们用什么来赔你们的命给我?”武令媺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少年们的面孔,所以她站得离他们比较远,以让自己能平视他们。
此时她的话很不客气。语气也异常冷漠,与刚才热情鼓劲的态度大相径庭。不要说场下比赛的少年们,就连那些观战时也打得激烈的青年们都吓得半死。呼啦啦跪了满地。
他们进入皇庄时的年纪都不大,最年长者也就十四岁。年纪最小的只有七八岁左右。他们被卖为奴隶的原因很多,天灾战祸、因罪被牵连。不一而足。他们当中也不仅仅有大周人氏,更多的人其实来自大周的属国。
大周人氏尚且罢了,还可能回乡与亲人见面。但来自大周属国的奴隶,对他们而言,太平皇庄让他们衣食无忧,从来不把他们当牛马使唤,还请人教他们读书习武,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公主殿下虽然年幼,但就是他们的尊长,是让他们获得新生命新生活的大恩人。
好吧,奴隶们会这样想,武令媺亲自操刀打造的洗脑教育功不可没。她也知道,之所以打得激烈,并不是她的下属们不爱惜自己、敌视同僚的缘故,他们只是想让她高兴。
叹了口气,武令媺向少年们缓缓走近,语气松快了不少,柔声道:“你们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你们更应该清楚,不管是训练还是比赛都只是让你们增长本领的方法。过犹不及,我不反对用激烈的对抗来检验你们的能力,却不希望事情做得太出格。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你们现在都还是我的财产,伤了你们自己,就是对我的财产有损,这不是尽忠!”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这回孤不罚你们,奖励也照旧。回去包扎伤口时,把孤的话好好想一想,三天以内交一份体会来给孤看。”武令媺站定,侧头看了木愚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木愚,你没有把孤的训练策略理解透彻,罚俸半年,取消今年评定勋章的资格。”
木愚赶紧躬身行礼,不敢有半句怨言,恭声应道:“小人惭愧,有负殿下重托。”罚俸没什么,今年没有勋章可以拿真是叫人心疼啊啊。
打发少年们赶紧去治伤,又命令那些在观赛时大打出手的青年绕着湖岸跑十圈,武令媺返回皇庄里的住处。路上,她对木愚解释说:“我练的是可以把后背放心交给同僚的士兵,不是江湖帮派里不在乎自己性命也不在乎旁人性命的打手杀手。我早就说过让你好好领会我的意图,你却总是敷衍。木愚,大智若愚、大愚若智,你的聪明有时候实在过头了!”
木愚听得满头大汗,不禁反省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但是前面两批训练出来的人手,公主都表示满意。为什么直到第三批她才表明态度?这样不嫌晚?
皇庄的事儿基本上都交给木愚去办,但武令媺并不能像相信李潮生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木愚。适当的敲打,让他和风峡派不要忘记谁才是皇庄的主人,这是必要的。她不想看见自己费心费力培养出来的私军沾染上江湖习气。
鸿博书院在十一月下旬放了假,但武令媺并不能在皇庄待太久。这才住了两天,宫里就来了信,说是她的嫡姐东昌兰真公主的鸾驾再有几日就会抵京,皇帝老爹让她不要贪玩,尽早回宫一家子团聚。
这便是今年她在皇庄居住的最后一晚了。武令媺舒舒服服泡了脚,在司寝宫女的伺候里爬去床上,就着火烛看星相图。数月不懈的钻研,她觉着自己有了点心得,但还要加深理解以求得出最正确的结果。
看得头昏眼花烦恼时,她就会盯着星相图之上那枚朱红色“淇奥”印章发狠,真想把绘图之人捉来给自己详细解释图中奥妙。却也只是yy而已,她根本就不知道此图是何人所绘。
据李循矩所说,这张星象图好像是从楚国星象殿外流出来的。如果不是身份所限,武令媺还真想去参观参观这个在楚国也堪称神秘的地方,去瞧瞧那些神叨叨的星象士星象师长什么模样。
如今已确定,明年三月里,在楚国当了好些年质子的七皇子康亲王会回国。也许可以向康王打听打听星象殿的事儿。武令媺有一下没一下想着,靠在软枕上泛迷糊。
蓦然,眉心烧灼般剧烈疼痛。这疼痛来得突然,武令媺闷哼一声惊醒过来。眉心朱砂痣跳得异常激烈,她怀疑要是还不按住它,它只怕会从额上直接蹦出去。
狠狠用力将朱砂痣往下压,此时只有武令媺一个人躺在床上,她真没有什么期盼。然而,出乎她意料,久不露面的星界闪现在她“眼前”。除了原有的星辰以外,星界里竟多了一颗鲜红如血的大星。
这颗大星光芒明灭不定,一时亮得刺人眼睛,一时又黯淡灰白。它游离在飞熊、奔狼、碧树三星之外,也不总是出现,而是消失数息,须臾之后又再度闪亮登场。
武令媺发了半天的呆,这颗挺犹豫的红色大星是从哪里来的?它又象征了什么?它的体积和颜色足以与飞熊三星相比较,可它为什么没有奇兆在内?
朱砂痣一直跳动不停,无论她用多大的劲去按压,它仍然发疯般蹦哒。想起过去痣兄的某些神经质表现,武令媺披衣下床,挥退守夜的宫女,在房里随意走了两步。朱砂痣的跳动随着她的走动时快时慢。她不停更换方向,最后走到西边的窗户旁,眉心才安静下来。
伸手推窗,武令媺立刻被一道炽亮红光照得睁不开眼。她心知定有异事发生,赶紧睁开眼。只见西边黑黝黝的清凉山方向朝夜空笔直冲起直径足有两三米的雪亮殷红光柱,其内一头白底黑纹的大猫懒洋洋趴着,猫眼似睁非睁,直勾勾盯着她这个方向。
白……猫?不对!除了缕缕丝丝的黑色条纹,哪家的猫咪额头上有清晰的“王”字纹?武令媺反应过来,那猫类生物应该是虎才对。那么,白为底色的老虎?白虎?!
难道那是四象之一的白虎?象征着战神、杀伐之神的西方白虎?!武令媺的腿直发软,这颗心咚咚跳得异常激烈。
第四章 霍去疾
无星无月的冬夜,只有幽清雪光映照四野。清凉山积雪深,掩埋了许多沟壑,稍不注意就会踩进雪窝子摔个够呛。霍去疾却不是无意掉落雪坑的,他在北边长大,这种程度的雪对他来说只是小意思,雪坑什么的他根本不惧。
并且藏身地下雪坑,反而比在地面容易度过夜晚。再说不躲进地下,怎么避开有如附骨之蛆、锲而不舍追杀他的人?在雪坑洞壁上轻轻拍下,簌簌掉落不少薄冰,霍去疾撕开自己破破烂烂的兽皮外衣,将冻得手指也麻木了的冰片狠狠摁到了血流不止的伤处。
这样固然会将受伤的肌肉冻坏,却能止血。流血太多,不仅容易引来山里肌肠漉漉的野兽,他更是会精力不济,再也没有逃跑的力气。
咬牙忍受刺骨冰寒,霍去疾拼命回想家中温暖的火坑、喷香扑鼻的热汤羹以及一家子和乐融融的天伦往事。可是这样还不能令他完全忘记冷意,他开始在脑海里想象枪法练得不够好时父亲用皮鞭狠狠抽他背脊的火辣辣滋味。
真疼啊!一鞭下去,好像连魂魄都被抽没了的痛苦滋味,曾经是他成长过程中挥之不去的梦魇。可是如今,他就算再想被鞭笞也不能够!
他的严父、他的慈母、总是替他背黑锅却只是宽厚笑笑的大哥、调皮又懂事的小妹,与他天人永隔,死了,都死了!
唇内溢出血丝,霍去疾木然伸出舌尖将这缕腥甜仔仔细细舔回去。在没有报仇血恨之前,在没有替父亲申张冤屈之前。在没有将那些吸食贫苦士兵血肉的国之蠹虫绳之以法之前,他会保存自己的每一滴血每一分精力。
冻得青白的手指更用力地将冰片压下。被体温逐渐融化的雪水渗入伤口。霍去疾冷得牙关叩叩,浑身上下抖成一团。只有捂住冰片的手指依旧稳定。
察觉已经到了自己能够承受的极限,他松开手,任残余的雪水缓缓淌落。他发狂也似大力反复揉搓身体,直到皮肤变得如血般殷红才停手。
幸好是在冬季,否则他即便不死在追兵手里,也会因伤势化脓引起高热而死。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霍去疾才由衷体会到父亲严厉到无情冷酷的训练究竟给了他多大的帮助。
将手能够触及的身体都狠命搓了一顿,他终于感到了几分暖意。他把兽皮外衣重新穿好,裹得严严实实。再平躺在雪坑泥地之上,放松自己的身体。
平心静气地将帐册流利默诵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没有遗忘一个数据,霍去疾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时他才允许自己进食。冻僵的兽肉比石块还硬,他足足用去一个多时辰才将不足拳头大的肉团细嚼慢咽入腹,再嚼了几块冰,这就是一餐。
疲倦地闭上眼睛养神,傍晚他抵达这处山麓,遥遥看见一座大庄园静立于嶙峋山石之侧。如果讨食经过的清凉山山民所说不错。那座庄园就应该是太平皇庄。
腮帮子咬了咬,对这位公主殿下,霍去疾真不知道应该去恨还是去感激。她用自己的生辰礼物变换来善款,其中一部分购买了厚实军衣送去边关给将士御寒。这本是好意。却给霍家带去了灭门惨祸。
但霍去疾也知道,如果要给父亲洗冤,恐怕还是要向太平玉松公主求助。要置霍家于死地之人来头太大、靠山太硬。若不是能与之势均力敌者,根本就啃不了那块硬骨头。
并且。太平玉松公主若是得知,那些送去边关的军衣内里填充的全是稻草而不是棉花。她也难以忍受吧?!霍去疾沉沉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将家门惨祸迁怒到行善举的公主头上,实在不理智。只是郁气实在难平哪!
其实父亲被冤,除了这次的事儿以外,还有前情在内,霍去疾不是不清楚。那些人视父亲为眼中钉、肉中刺已然不是第一回了,否则父亲何至于这么多年都不得升迁?
将自己的谋划仔细想了两遍,霍去疾抱着银枪,头搁在枪杆之上,半睡不睡开始打盹。白天他绞尽脑汁给追兵设迷魂阵布圈套,将他们引得往南边去了,却不敢保证能骗他们多久,他必须时刻提高警惕。
果不其然,大约到了下半夜,霍去疾猛然睁开眼睛,蹑手蹑脚缓慢起身,将耳朵贴在雪坑洞壁之上静心聆听。他受过严格的斥候训练,哪怕地面铺着厚雪,他在坑下还是能听出异常动静。
来者共有六人,他们都弃了马匹,步伐轻盈,几乎无声无息。但是,他们毕竟不是轻功卓绝的江湖游侠,他们的体重还是将积雪压得往下沉。
能够察觉几乎微不可闻的轻细雪沉之声,就是霍去疾躲避追兵的一大法宝。那些人都不知道,他从小耳力就超人数等。这么安静的郊野,他们自以为谨慎小心,却不知大地已经透露了他们的行踪。
将来若有不测也去了九泉,霍去疾完全可以挺着胸膛,骄傲地告诉父亲和兄长,他不仅活着逃到了京城附近,还用种种手段干掉了十三名追兵,并且现在又让那些人分头追捕。人越少,自然越好下手。
眼里掠过残忍血光,霍去疾将耳朵更紧地贴在坑壁之上。他慢慢将枪杆伸直,忽然眼瞳微缩,手臂轻轻一抖,枪尖剧颤,枪身刷地抽往雪坑靠东的洞壁。
不多时,风声带来压抑痛呼。霍去疾侧耳静听,有点失望,居然只暗算了两个人。猎户用来捕猎大型猎物的尖刺陷坑相对于人类来说承重能力上佳。他如果不加把力震松陷坑之上的积雪,那些人不会掉进坑里。
除去那个由猎户布下的陷坑,霍去疾还在附近雪地里利用枯树、山石、雪洞做了不少手脚。若没有自保手段,他也不敢专门往深山密林里跑,并且能在追兵围剿中活下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这一队追兵应该是被他的小手段又给引错了方向。但霍去疾已经毫无睡意,他用积雪仔细将银枪的枪尖擦拭了两遍。天光虽微弱,却将枪尖照得锃亮,似有丝丝寒意向四下扩散。
盘膝默然坐了片刻,确定再也听不见人类活动的动静,霍去疾缓缓站起身,动作轻得连洞壁之上将坠未坠的雪都不曾惊动。他手脚并用沿着雪坑斜坡向上爬,在出口附近,又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他才将用来当门的雪堆扒开,露出狭窄洞口。
洞外唯有呼啸朔风与夜枭凄啼之声,霍去疾不再迟疑,脚后跟使劲,身体有如利箭嗖地窜出了雪洞,闪身躲在他早就将位置记牢于心的洞旁大石后面。银亮枪尖在半空划过弧光,隐隐有嘶嘶破空声响。
徐徐吐出胸中浊气,警惕却半分不减。霍去疾很清楚,他越靠近京城,对方就越害怕,必然会使出更大的力气来抓他。而一旦脱离清凉山,他的倚仗就会减弱几分,他必须小心再小心。
探头四望,再次确定雪光不能照见的阴影中并没有人隐藏,霍去疾紧紧攥着银枪,猫腰离开大石。然而,他只往前跑了几步,便听得满含戏谑的微咳声响,随即便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小子,你也抬头看看天上,咱家可等你不短时间。你这眼珠子莫非是摆设?”
霍去疾眼瞳微缩,如狸猫般轻盈的步伐突地变向,向斜刺里的山壁扑去。他想利用山壁的凹形风洞暂避,最起码紧贴壁面的后背不用操心,可以全力应付面对面的敌人。
可惜,这名追兵的强大远远超出霍去疾的预料。脑后恶风骤响,他心知不妙想要闪避,速度却比来人慢了好大一截。眼前金星乱闪,喉中甜意大起,在后背遭受沉重一击之后,他喷出大团血沫,人也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于地。
银枪脱手而出,重重砸在山壁上,积雪哗啦啦滑落,几乎把霍去疾全身都给掩埋进去。他被呛得直咳嗽,大口大口吐血。他咬牙试图爬起身,伸长手想抓着自己的武器,然而踩住他背脊的这只脚却无情宣告了希望的破灭。
“小子,老实点!少吃些苦头,还能落个全尸。否则,”这人阴惨惨怪笑起来,尖利嗓音就像被割了喉咙要死的鸡鸣,“否则咱家会使出百般手段好好炮制你!”
霍去疾闷声不吭,却相当乖巧地停止了挣扎,任由这人将自己捆了个铁紧,嘴里结结实实堵上破布。他并不是就此认命,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他要留着力气寻找可趁之机。
但这名追兵也是聪明人,狞笑着捏断了霍去疾的双手双腿重要关节,让他不能行走更不能使用武器反抗。将霍去疾夹在腋下,完成任务的追兵撮唇发出古怪叫声,而后施展开身形风驰电掣般疾奔。
路上不断有人骑着马加入队伍。越来越多的人将亲手逮住霍去疾的追兵围在当中,脚步匆促地向山外狂奔。霍去疾有点奇怪,感觉这些追兵很是慌乱,似乎在躲避什么。尤其是那名捉住自己的追兵,根本不顾后面人的死活,有人掉进雪坑或者陷阱,他从不停留。
这是为什么?是否对自己有利?霍去疾的心忽然没有刚才被捕时跳得那么慌乱无助了。
第五章 天降救星
霍去疾很快就知道自己被抓实在不冤,这名阴阳怪气的追兵不仅异常熟悉如何在夜晚的清凉山安全行走,而且武功高强。他随父亲习练的是战场杀敌之术,讲究的是在万军阵中如何克敌制胜,与江湖武人的法门大不相同。
而这名追兵,不说别的手段,光是在雪地之上无声无息有如鬼魅一般脚不沾地的轻功就足令人瞠目。但即便知道逃离的希望渺小无比,霍去疾还是强忍双手双脚的剧痛,在脑中飞速盘算种种可能。
在没有套出帐册下落之前,他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如今在世上孑然一身,也没有什么可以被对头拿来威胁他。但是为了得到帐册,对头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折磨他。
在心里冷笑,霍去疾不怕受刑,就是把他的全身骨头都打断,他也绝不会吐露一星半点有用的东西。他唯一担心的是,这世上奇人异士太多,也许有人有手段能够让他不由自主地说出真话。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任何准备。路过那个山间小村时,他用身上所有的财物请托了一位乡民,在一个月以后将他写下的血书送到太平皇庄去!
即便太平玉松公主不会仅凭一份血书就做什么,这件事想必也会给她留下印象。假如她有心,或许就能查出点什么。霍去疾知道这件事能办成要靠运气,但他孤身一人面对大队追兵,不得不相信自己会鸿运冲天。
事实证明,霍去疾确实是个有大运气的人。抓住他的人之所以急着离开清凉山。不为别的,只因为太平玉松公主近几日宿在太平皇庄。皇庄之外两里地的地方。驻扎着特意赶来护驾的龙骧军一营兵士,随扈公主的内卫也不是吃素的。
追兵们最不希望面对的事情似乎还是发生了。逮住霍去疾的这名头领很快就发现。似乎影影绰绰有火光。他的人绝不可能打起火把,那么来者的身份便非常引人怀疑。
微一思索,头领果断吩咐众人分头行动,用他们的行踪引开来者。他低头冲霍去疾阴笑,劈手一掌把人打昏,奋起全身功力,竭尽全力飞奔。
然而,这名头领却发现,无论他怎么改变行进路线。遥遥身后还是有人紧追不舍。眼里掠过凶光,他找了个山石间的缝隙把霍去疾塞了进去,自己则隐匿于道旁冰雪之下,打算伺机行动。
不多久,人声便清晰可闻。有人在问:“殿下,您当心着点儿,千万别摔了。”
追兵头领的心猛跳一气,殿下?!是哪位殿下?想到来者可能会是谁,他脸色变得阴沉。随后便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见的声音。早知如此,他还不如一掌把那小子给打死。现在动手是否还不晚?他一时蠢动。不过他听出来者众多,又唯恐于自己性命有碍,这番犹豫之下终是错失了良机。
“小白。你仔细嗅嗅,把人找出来。”武令媺骑在雪豹白面身上,拍拍与自己齐头并行的白糖。指挥它去干活。
话说,那道内有四象之白虎奇兆的血红光柱。让武令媺很不放心。她记得,上回隐有杀气纵、横的血红光柱是为曾经把原主置之死地的金甲士所有。那名金甲士还只是单纯被光柱笼罩。而这次出现的多半也没好事发生的红柱还带着白虎杀星异兆。
因此,哪怕已经夜深,武令媺还是命令内卫和皇庄里经常在清凉山受训的精锐们倾巢而出,她一定要找到这个人!若是危险,定当扼杀于未暴起之前;若白虎红柱的杀意其实并不是针对自己,她也能得个心安。
从安排人手到冲上清凉山开始寻人,中间过去小半个时辰。让武令媺心有惴惴的是,这其间白虎红柱一直都没有消失。而且无论她在皇庄的什么地方,只要向红柱的方向望去,都能感到老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不禁毛骨悚然。武令媺在心里嘀咕,这是谁啊,居然对她有这般深沉的怨念?在路上,她也不断反思。她这么多年来基本上都与人为善,除了禄郡王和东成公主,她没有把谁得罪得这么狠。
而且那对兄妹如今都学得乖巧谨慎,不管人前人后,与她都客客气气的,再也没有干过挑衅她的事儿。难道他们其实是隐忍不发,现在淘弄来厉害杀星才想对她不利?
胡思乱想着,武令媺循着光柱一路急奔。无论光柱是待着不动,还是胡乱移动,她都领着满头雾水的众人紧追不舍。路上倒也不是没有收获,两头雪豹咬死三头恶狼,随从们也射杀了几头夜晚出来捕猎的野兽。
而最大的收获,莫过于几个陷在雪坑或者捕兽陷阱里的可疑人。他们被冻得不轻,还受了伤,大约头脑糊涂着,竟把武令媺这支队伍当成了同伴,直到被救出来便立刻五花大绑才醒悟认错了人。
这几人都穿着足以和雪地混淆的白色紧身衣,武令媺瞥见他们神情闪烁,问什么都不回答,便知道事情恐怕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她吩咐内卫将这几人打晕,先将人送去皇庄好生看管,自己继续循着光柱找人。
忽然,白虎红柱消失于夜空。武令媺立时捉瞎,不免失望。她犹豫半响,最后将希望寄托在两头雪豹身上。她的小朋友没有让她失望,居然当真循着空气中淡淡的人血味道闷头追了下去。
路上又撞上数名行踪诡异的白衣人。这些人暴起攻击,并且悍不畏死。金生水和木愚唯恐武令媺安全有失,断然下达格杀命令,将这些人都杀死。
兜兜转转,这一行人才因雪豹止步也跟着停下。抽抽鼻子,别说内卫和皇庄精锐们了,就连武令媺这个不会武的弱女子都嗅到了明显的血腥味。
雪豹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山石缝隙里把昏迷不醒的霍去疾扒拉出来。如路上几次三番一般,武令媺抬手重重按压眉间红痣,却依然没能再次看见白虎红柱。这个瞧着似乎不大好的少年,究竟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但是找出霍去疾之后,雪豹仍然在附近闻闻嗅嗅,最后冲某处雪堆不住低吼,跃跃欲扑。内卫和皇庄精锐们时刻将武令媺团团护在当中,见雪豹示警,他们同时将手中强弩对准了雪堆,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蓦然雪沫满天疾飞,护卫们不敢离开武令媺,只能采取守势,用手中强弩疾射从雪堆里冲出的人影。那人硬是拼着后背挨了几箭全力逃跑,兔起鹘落数息间便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金生水和木愚脸色大变,看出那人功力实在不弱。若不是己方人多,又有嗅觉远胜人类的两头雪豹警戒,在大意之下非得吃亏不可。于是对公主殿下今晚的心血来潮探山之举大感头疼,二人皆满面无奈。
武令媺跳下豹辇,金生水和木愚却说什么也不让她靠近蜷缩成团的霍去疾。直到内卫仔细检查过,禀报说此人不仅被绑,而且手脚关节俱断,丧失了攻击力,武令媺才得已蹲到霍去疾近前细瞧。
令人给霍去疾松了绑,又把他嘴里的破布给拽出来,她看见火光中的少年紧紧拧着眉头,脏兮兮的五官看不出美丑。要想知道什么,总得让人先醒过来。武令媺命内卫拿来上好丸药和药酒,金生水亲自掰开霍去疾的下颌,木愚给他灌进药酒和丸药,还耗费内力助他化开药力。
也不知道这少年什么时候才会醒,武令媺冷得够呛,下令人马返回。霍去疾被放在木愚所骑马背之上,众人急匆匆下山。
霍去疾很快就醒了。他微掀眼皮,只用余光去观察所处环境。虽然四下里火光通明,他却立时判断出自己仍然在室外。为安全计,马匹走得很慢,他俯身在马上,伤口被重重压住,全身就没有不疼的地方。
昏迷之人和清醒之人的呼吸声音截然不同,木愚第一时间就发现霍去疾苏醒。一只手挽缰,另一只手沉沉按压在霍去疾后心,他只需内力一送,这少年就会呜呼哀哉。他沉声道:“我们和绑你的人不是一路的。你受伤不轻,如果不想死就老实点儿,回了庄子再给你医治。”
庄子?什么庄子?霍去疾猛地睁大眼,忽然发觉自己的内腑不再火烧火燎般灼痛,估摸着应该服了某种药物。他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充满希望地问:“你们是皇庄的人吗?”
木愚看向武令媺,见她缓缓摇头,不答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被人捆住,还断了你手脚的关节?那个绑你的人又是谁?”
霍去疾大头朝下,只能看见左近有不少马匹,还嗅到了野兽独有的腥臊味儿和血腥味儿。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大晚上的还上山打猎,却知道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儿恐怕发生了!附近能在深更半夜派出大批人手上山的庄子,数来数去也就只有清凉山脚下的太平皇庄。
但是为了稳妥起见,没有亲眼确认这些人真的来自太平皇庄之前,霍去疾什么也不会说。
第六章 为人作了嫁衣裳?(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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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疾伤势过重,半路上又昏过去。再度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温暖床榻上,厚厚的锦被竟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抬眼打量四处,这房间并不如何华贵,诸般摆设异样整齐干净,竟让他产生了自己还在镇北军军营的感觉。
天色已亮,昨夜发生的一切竟然像是做梦。他从北境之地一路逃亡,吃的苦头常人简直难以想象。今日居然能睡在屋子里床榻上被窝中,竟让他鼻子发酸。
只是……这到底是哪儿?霍去疾没办法起身,他的手脚关节都受了重伤,应是上了药物,还用坚硬的木板固定住。他感觉受伤的地方凉丝丝的,倒是不算很疼。不仅是手和脚,他身体躯干受的伤也都被处理过,整个人被白色绷带裹得只露出脑袋。
真希望这里是太平皇庄。霍去疾喉咙干涩,费了半天劲才嘶声大叫:“有人在吗?我醒了。”
“你醒得倒是及时。”说话者还在窗外,很快就推门进来,把放着清粥小菜的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俯视霍去疾,笑着说,“刚出锅的八宝粥,你的肠胃会很受用。”
霍去疾听声音辨出来者正是昨天晚上和他说话的人,见他二十多岁,黝黑肤色、五官普通,不过嘴角那缕懒洋洋的笑意给他添了几分魅力。而且此人目光锐利,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应该是个功力不弱的练家子。
“多谢大哥救我。”霍去疾仰面瞧着来人,迫不及待地再度问。“这是哪里?”
木愚笑着说:“太平皇庄。怎么,要不要把你抬出去瞧瞧门楣上挂着的匾额?”匾额所书“敕造太平皇庄”六个金色大字还是皇帝陛下的亲笔呢。
霍去疾确实犹豫。事关重大。如果不能确认当真身处太平皇庄,他不敢随意吐露详情。明知道这人是在说笑话,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那就有劳大哥了。”
木愚顿时气结,这小子的疑心病可真是重!他没好声气地说:“信不信由你!太医可说了,你受的伤重得很,不能随意移动。否则……”他拉长音调道,“手脚都废了当心哭都没地儿去。”
“在下也知所求惹人生厌,可是在下身负满门血海冤情,且一路被追杀至今。不得不小心。”霍去疾苦笑两声道,“惹大哥不快,在下很抱歉。”
皱起眉头紧紧盯着霍去疾,木愚好歹也在江湖打过十几年的滚,从这少年的表情分辨出他没有说谎。满门血海冤情?若真是如此,行事还确实要当心点儿。
想到这里,木愚微沉的神色稍缓,郑重说道:“小老弟,此处确实是太平皇庄。我就是皇庄的总管木愚。不瞒你说。昨天在山上找到你时,我家主子也在。咱犯不着骗你。”
他是皇庄总管?那他的主子岂不就是……太平玉松公主?霍去疾有点发懵,但立刻清醒过来。顾不得自己的伤,他挣扎着往地上滚。央求道:“还请木总管替在下向公主通禀,在下霍去疾想求见殿下!”
木愚用怪异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霍去疾,半响才拉了张椅子在床边落坐。慢条斯理地说:“霍老弟,你有什么话不妨先对我说。殿下万金之体。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来打探霍去疾的口风,木愚奉的正是武令媺的命令。否则木愚堂堂总管。根本用不着亲自照顾霍去疾。昨晚庄子上常驻的太医给霍去疾疗伤,明着告诉众人,霍去疾的内伤外伤都严重,医者只能尽最大的努力。除非他是意志极其顽强之人,求生之念强烈,否则这条命很难保下来。
所以木愚只是来碰碰运气,却没料到霍去疾不仅熬过了最凶险的时刻,还这么快就醒了过来。不用武令媺叮嘱,他自然而然会警惕。别看他的话说得熟络,一口一个老弟的叫着,事实上却提起全身功力,以防万一。
公主殿下是云端的人物,而自己不过草芥,确实不是想见就能见的。霍去疾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沉默片刻之后说:“还请木总管代禀殿下,镇北军多有人对殿下心生怨怼。”
木愚等了半天,霍去疾却只说这么一句话。再问,他死活也不开口,气得木愚真想砸开霍去疾的脑袋瞧瞧那里头到底藏着什么。不过木愚知道,就凭这小子语焉不详的一句话,再加上他所说的满门血海冤情,公主殿下必然会见他。
好端端的,镇北军怎么就把自己给怨上了?武令媺听了木愚的禀报,错愕之余大感古怪。若说镇南军对她没好感,她相信,只因镇南军的主将是禄郡王。可是镇北军……今冬送去的厚实军服还是她用生辰贺礼竞购来的钱添置的呢?
血海冤情?被追杀至今?脑海里划过闪电,武令媺心里忽然产生极不祥的预感。她坐不住了,也不让木愚把霍去疾抬过来,直接下令摆驾亲自去瞧。
安置霍去疾的地方是运动员们的宿舍。不管是否能接受兵王训练,武令媺都用军事化规格来管理这些人。她果断抄袭了前世所知的军队内务制度,要求他们洗漱用品要摆得整齐划一,被子也要叠成豆腐块,且不定时抽查打分——分数攸关勋章的获得。
别的先不论,起码大男人的宿舍能保持干净卫生,武令媺就觉得就达到了目的。此时上午,营房已经空空如也,大家都去训练了。这间房为木愚所有,若轮到他在营房中值勤,他便宿在此处。
武令媺进房时,霍去疾正在被营房的杂役服侍着喝粥。见公主驾临,那杂役忙不迭放下碗筷伏地请安。霍去疾尽管已经料到公主听了那几句话必来看他,早就给自己打足了气,但皇族天威,他到底还是紧张惶恐,居然被刚吃到嘴里的粥给呛着了。
还没问话呢,就见这少年一个劲地翻白眼。武令媺初初以为此人对自己不敬,又马上发现他居然呛着了。瞅着霍去疾因不停咳嗽而涨得通红的婴儿肥小脸,她心底的阴霾散去了一小点点,嘴边露出笑意。
“你平身,快给小霍喂点儿水,他呛得可不轻。”武令媺对地上跪的杂役吩咐。那杂役赶紧领命行事。
霍去疾喝了茶,火辣辣的喉咙好过了不少。他异常胆大地直勾勾盯着武令媺,暗自审视判断。论年岁,眼前这少女与玉松公主似乎相仿;衣着却十分平常,一点儿也不奢华。单从外表,他实在分辨不出这位到底是不是公主殿下。
有木愚禀报在先,武令媺一看霍去疾的眼神,就知道他还在怀疑。“小金,给他看孤的金印。”她不生气,对霍去疾的谨慎与包了天的胆子倒是有几分赞赏。能在金生水等内卫怒目之中还面不改色紧盯她不放的人,少见哪。
金生水阴沉着脸从怀里掏出小金盒,取出公主金印拄到霍去疾眼前,冷森森地说:“看清楚了,此乃大周太平玉松公主殿下金印。若有仿制,满门抄斩,九族连坐!”
金晃晃的印玺上镌刻着“太平玉松”四个端正小字,字体中正雍容,确实有皇室风范。霍去疾落了心,不管眼前的少女是不是公主。就冲着她能拿出公主金印,他就敢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
微垂下眼皮,霍去疾低声道:“胡乱起疑心,卑下霍去疾罪不可赦!卑下还要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卑下有伤在身,此时实在不能起身叩谢。待卑下把话说完,任凭公主发落!”
昨天夜晚乌漆麻黑,霍去疾脸上又脏兮兮的难以分辨容貌,太医给他治伤时武令媺也没在场,所以此时她才看清了他的面容。这少年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浓眉大眼直鼻方口,满面的英姿勃发之气。他脸色虽苍白憔悴,精气神却还算足,此时紧抿的嘴唇无声诉说着他的坚毅顽强与固执。
他有可能是白虎杀星吗?武令媺心情复杂,暗自警醒,表面神情却温和平静,十分符合平易近人四个字。她在金生水搬来的椅子里坐下,浅笑着问:“你叫霍去疾?该不会还有个兄弟叫霍去病吧?”
她想把话语主动权握在手里,于是用轻松口吻开启话题。既然对方说有血海深仇,她不妨先关心这件事,等拉近彼此距离之后再来盘问镇北军的事儿。
霍去疾的鼻子直发酸,眼里染上凄色和仇恨,低声说:“卑下没有叫霍去病的兄弟,卑下的大哥名弃疾,小妹名无疾。他们……都已经不在世上了,此生永无身疾可虑。”
勾起了人家的伤心事儿,武令媺心里也不舒服,和声道:“孤很抱歉,盼望你能节哀顺便。你的亲人在天上有灵,也必定乐见你能平安喜乐、身体康健,你要善自珍重才是。”
公主殿下果然如传言当中那般宽和,也许正因为她宽和仁慈,才会让人胆敢对那些冬衣动脑筋。霍去疾心里最后一点点郁卒之气彻底烟消云散,神情和语气都变得诚心恭敬,深吸了一口气说:“殿下可知,您的仁慈体恤,却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镇北军今冬的军衣,内衬里面塞的全是稻草,怎么能抵御比往年酷寒了两三倍的凛冬?!”
第七章 吃了我的加倍给我吐出来
报告各位大人,明天六点的更新延迟到晚上一起更。抱歉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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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令媺想着给边军添置冬衣,确确实实是爱国替父分忧之举,没有半点以此收买人心的想法。大周要在世间牢固立足,守卫边疆的军队俨然国之重器。军队强大才能保大周安宁,才能保她一世安逸。
不单是镇北军,除去在东海沿岸驻扎的镇东军不需要太过厚实的冬衣以外,守卫西疆的镇西军、甚至连镇南军武令媺也没落下。她向皇帝老爹明确提出要求,必须在竞购金里挪出大部份款项购买上好冬衣送去给将士格外添装御寒,若有余款才收入国库。若是不够,她愿意与寿王和康王府再添补善款。
做为公主殿下身旁近侍,金生水很清楚武令媺对这件事的态度。公主不是没有担心过会有贪腐之事发生,但她已经退出募捐与竞购的事儿,再想过问就有诸多不便,只能偶尔侧面打听一二。
听了霍去疾的话,想象公主此时的心情,金生水和木愚都脸色大变。不过武令媺表现得还算镇定,只是掩在大氅内的双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她淡然问:“所以镇北军才会对孤心生怨怼?”
出了这种给别人作嫁衣、损了自己却肥了别人荷包的糟心事,武令媺愤怒,却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后悔自己太过谨慎小心,不愿意去得罪任何有意储位的皇子以免日后遭罪。她这样避让行事,难免会让人认为她软弱可欺!
并且,这儿也怪不到替她善后的李循矩头上。他只负责将款项全部移交给户部和兵部相关司吏之前的事情。采购等后面诸事都由这两个部门负责。
霍去疾露出羞愧之色,呐呐道:“不敢隐瞒殿下。那只是卑下危言悚听。其实大多数兵士都知道,冬衣如此简薄不是您的意思。只是到底有人不明是非。不免偶有怨言。”
“好!好得很!真是好得很哪!”武令媺缓缓绽开笑容,继续慢慢腾腾曼声道,“居然敢有人背地里下黑手,他们难道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
霍去疾微怔,觉得此时面带笑意、眼中却饱含杀机的公主殿下似乎不像传言当中那么一味宽和仁善。对此,他不仅不失望,反而心中立时滚烫,或许他真能借着公主的手报了灭门血仇?!
终究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再如何坚忍老成。也会在武令媺这样的老于世故者面前露出破绽。见霍去疾欣喜之色溢于表,武令媺心中暗笑。她并没有揭露,态度越发和蔼:“多亏你拼死前来向孤陈情,孤才不至于被继续蒙蔽。你好好养伤,等伤势好转了,孤再来听你说话。”
此乃欲擒故纵之计是也。方才霍去疾所说“镇北军心生怨怼”之语,恐怕既说的是旁人,也说他自己。武令媺想起白虎杀星那盯着她不放的可怕眼神,再与霍去疾微妙的情绪转变相印证。她做出大胆猜测——小霍就是白虎杀星!
身负灭门血仇,当事人理所当然会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武令媺不可能偏听偏信。究竟小霍的家人为什么会死光光,而他却如此好运地逃了出来。都要调查清楚。
离开府设衙就只有两个来月,未来的公主府极其需要各种人才充任各职司。如果霍去疾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在追杀中从北境千里迢迢逃到京城。不说才能如何,单单这份坚忍不拔的性情就很值得招揽。
武令媺看人向来从品德和性格落眼。本领是可以慢慢学的。人的性格若是定了型,再想改变就很难。她此时不问灭门之事。就是要憋着小霍这颗锐气蓬勃的白虎杀星。事情必定要处理,完事之后该怎么对待小霍,是拉拢以为己用,还是放任不再管他死活,都要看小霍自己的表现。
霍去疾瞪大眼睛,没想到公主居然不再听自己说下去。他身体不能移动,只能眼睁睁瞧着公主起身欲离开。刚想说什么,他喉中动了动,却还是闭上了嘴。
为人不可太贪心,看公主刚才的反应,这事儿她不会不管。能够惩治那些国之蠹虫,以抚慰边军的辛苦,他便是完成了父亲和大哥的遗愿。
公主不理会自家这事儿没什么,如今他已经把事情都说了出来,只要这条命不丢,他迟早亲手替家人报仇!而且能够手刃仇敌,其实是快事一件!
想到这里,霍去疾赶跑了焦躁,变得心平气和。他恭声道:“卑下霍去疾是镇北军益利城守军伙房学兵,虽然位卑职微,但是正式入了军籍,殿下一查便知。”
哟,这孩子聪明,知道自己要详细调查才会真正信他。武令媺和她家皇帝老爹一个德性,都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这样说话半点不费力气。
她心里暗自赞许,微微透了点口风,颔首温言道:“孤会调派得力人手负责你的安全,你好好养伤。你家的事情孤也会过问,绝不让你家人蒙冤而死。”如果没有冤,那就另当别论了。
“卑下多谢公主照拂,卑下感激不尽。”霍去疾又赶紧说,“卑下的父亲交给卑下一本帐册,可以当证据。不过帐册已经被卑下在逃亡途中毁去,只能凭记忆背诵出来。不能保管好原始帐册,卑下很惭愧。”
“有取有舍,才能成大事。”武令媺微笑道,“你做得很对,带着帐册在身上诸多不便也不安全,不如记在心里。”她真是越来越喜欢霍去疾了,他与前世她的一名得力干将性情处事都很相似吖。她这颗沉寂多年的爱才之心大跳特跳。
一声令下,武令媺把司宝和司书两位大宫女叫来,命她们用不同的方式记录帐册。司书大宫女苏芷若按照霍去疾的背诵书写,他说什么她写什么;而司宝大宫女樊梓臻则用武令媺所授、一直秘不外宣的新式记帐方法记录各项数据。
这样一来,原本打算用过早膳就开路的计划要延迟。武令媺知道霍去疾的身体状况,抓紧时间把证据拿到手是正理。她估摸着小霍同学肯定也是这样打算。她相信小霍能够硬撑着这口气在内外皆重伤的情况下活下来,就是这份执念在支撑。她不能辜负。
一出营房,左右都是自己人,武令媺阴郁的脸色再也无法隐藏。她一路疾走,一路快速发布命令。
皇庄的警戒直接提升至最高规格的第三级,尽最大的努力保证霍去疾不被人灭口。今日要回宫,她便命金生水留下十名内卫专职保护霍去疾。她还让人拿着自己的名帖去了附近驻守的龙骧军,说是昨夜有形迹可疑之人在清凉山上图谋不轨,让这一支龙骧军直接进驻皇庄。
眼下武令媺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昨天夜里逮到的白衣人好好审问一番,总要撬出他们的来历才知道敌人是谁。至于那名从雪堆里暴起而后逃窜无踪的可疑人,已经被金生水确认应该是内卫。
内卫……尼玛,这还真是麻烦。武令媺不由想起皇帝老爹在十月十六日文宁殿殿讲之后对自己说的话,他允诺会在自己开府设衙之后,给她一些“干干净净”的内卫。
是的,内卫不干净,她家皇帝老爹心知肚明。武令媺有点不理解皇帝的做法,既然知道如此紧要部门良莠不齐,为什么不下手肃清?从机构设置的初衷来讲,内卫可是独属于皇帝一个人的奴婢,只能听从皇帝一个人的命令。
但是,皇帝经常会将内卫赏给皇族当护卫。尤其是内卫中武力值最高的豹卫,用来充任内宅保镖最合适不过。皇子公主府邸不去说了,就连很多旁枝近宗亲王郡王郡主府邸都有皇帝赏赐的内卫。既当保镖,大约也充当皇帝的耳目。
只不过人都是会变的,那些赏赐下去的豹卫和长期在外秘密行走的鹰卫、蛇卫还能否对皇帝保持忠心,实在很难保证。这名掳了霍去疾的神秘内卫,不应该出自宫中。武令媺一想到此人可能会与皇子们扯上关系,这脑仁儿就生疼。
从目前她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冬衣简薄、以次充好的事儿所牵涉的部门主要集中在户部和兵部,镇北军的大都督衙门恐怕也有人涉案。户部是祥王的地盘,禄郡王和瑞王对兵部都有影响力。镇北军情况复杂,有志储位的皇子恐怕都想将这支重兵收入囊中。
若是亲自对此事出手,恐怕大家都会认为太平玉松公主不安份了吧?武令媺不禁捏了捏鼻梁,苦笑了两声。但皇帝老爹说的话很对,老头子年事已高,他能护着自己的日子说不准还有多久。虽然寿王和李循矩都能在未来与自己守望相助,但如果自己太弱小,只会成为他们的负担,还有可能连累他们。
靠谁也不如靠自己,三根强劲的绳索拧在一起才真正坚韧不断。那么,借着这件事向那些靠不住的皇兄展示一下自己的怒火,告诉他们自己不是想捏就捏的泥人,这很应该。
“我的东西是这么好吃的?吃了我多少,非得让你们加倍给我吐出来不可!”武令媺在心里发狠,在亲手写好的政事条呈上重重盖下金印。
这份条呈的题目是《新式记帐法推广之浅议》,只要皇帝老爹动了心,武令媺就能找借口去查户部和兵部与前事相关的部门帐目。当然,事情起因她会一五一十告诉皇帝。这种很可能会把皇子们和镇北军官员都牵扯进来的大贪案,她相信皇帝老爹会愿意用隐蔽些的办法来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