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你为何不是皇子?
在武令媺身后跪着两个宫人,每人身前矮凳之上都放着一个银盘。左边宫人盘中摆放一双辟毒金镶玉凤犀牛筷;右边宫人身前的银盘里除了同样的筷子以外,还有一只金镶玉凤纯银荷花碟。
传菜宫人将菜端来,先放进左边宫人银盘内,由此人挟起一筷子菜放入右边宫人荷花碟内。右边宫人再用自己的筷子夹菜放进嘴里吃下。过了十几息,这宫人点头示意了,侍宴宫人才能把菜端到案几上供人享用。这是试食。
别看试食宫人能吃到御膳,好像是份优差。但这一口下去,除了菜肴,也许还有毒药。如果吃着有毒的酒菜,就这么死了,会有抚恤给其家人。若经过试食,却还是有人被毒死,试食宫人被赐死算是较轻的处罚,往往还会牵连亲族。
武令媺瞧着自己案几上这些经过了试食宫人检验的菜肴,不知为什么突然没了胃口。但她只是默默了片刻,暗暗自嘲一笑,扭脸示意侍宴宫人给自己布菜。
存在,即是合理。试食这种残酷的宫廷规则,其根源在于处于底层的奴仆不被当成人看,可以被随意牺牲。武令媺觉得试食宫人们可怜,会时刻小命不保,但她无能为力。
有多大力气就去搬多重的砖。武令媺脑子很清醒,她只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去改变她看不过眼的事情。超出能力范围……对不起,咱不是圣母,不会逮谁救谁。
武令媺小孩子家家,食案上除了菜肴并没有美酒,不过有一壶果香四溢的碧绿液体。在众人都没有动手之前,她不敢乱动,只能猜测壶里装着的应该是给孩子喝的饮料。
待众人面前的案几都上了三五道菜,美酒也斟得满溢出酒杯,皇帝起身举杯朗声道:“第一杯酒敬天父地母,佑我大周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武令媺看见所有人都站起来,也急忙跟着起身,两只小手捧起酒杯,和众人一起祝祷:“敬天父地母,佑我大周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大约除了她光张嘴没出声以防出错,包括皇帝陛下在内,所有人的祝祷都显得极其虔诚。轰隆隆声响在大殿里引起阵阵回响,这一刻,武令媺心中蓦然产生神圣之感。
爱国之情,一旦在特定的时候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会格外让人心震动。武令媺有些恍惚,她的目光落在便宜哥哥们身上,落在东成公主身上,他们的神态都异常庄严肃穆。
所有人都将杯中酒洒落于地。侍宴宫人很快斟满第二杯酒,殿中气氛仍然凝重。只听皇帝又道:“第二杯酒敬大周列朝列代武氏先祖,敬为大周呕心沥血、励精图治的贤臣良将,敬为大周开疆拓土、保大周海宴河清而抛头颅、洒热血的所有子民。”
“敬列朝列代先祖、敬贤臣良将、敬所有子民。”第二次祝祷完,第二杯酒洒落地上。武令媺觉得自己眼睛潮潮的,她对皇帝老子有了新一层认识。她又立刻提醒自己,言语是能骗人的,皇帝老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要擦亮眼睛看清楚。
第三杯酒的祝词,皇帝的语气就不像刚才那么严肃,而是分外柔和地说:“第三杯酒,为太平玉松公主和十四皇孙贺,饮胜!”
众人便齐声道:“为太平玉松公主贺,为十四皇孙贺,饮胜!”抬袖掩嘴,一饮而尽。当然,这句祝祷肯定因有人心里不痛快便说得不情愿,但皇帝当面,谁也不敢放肆。
武令媺知道自己的短板,她对宫廷饮宴规则一窍不通,事先也木有谁教过她,她只有跟着别人一起做。好在潮生公公教过原主一些基本礼仪,她得到一星半点记忆。这三次祝祷,她的举动虽然生硬不流畅,好歹没有出错。
三次祝祷过后再正式开席,这并不是每次饮宴的规定程序。一年之中,唯有三时三节的大型宴会,皇帝才必定会有祝祷之举。由此,玉松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众人不禁又多了几分思量。
武令媺也口渴了,骨嘟骨嘟喝下杯中饮料。她刚刚坐下,李潮生躬身低语:“殿下,此宴为您举行,您也要祝词的。”
在心里狂抹汗,武令媺紧急开动脑筋。这种场面话,她不是不会说。关键在于既要说得好,又要说得符合她现在的年纪。五岁的小屁孩子,又长年过着幽居生活,她懂什么?
可是没有太多时间让武令媺考虑,所有人面前再度斟满了美酒,人们的目光渐渐凝注在她身上。咬了咬牙,武令媺缓缓站起身。
这方八凤小金案虽说已经考虑了武令媺的身高,但她站起身后还是会被挡去小半个身体。她干脆端起酒杯迈着稳稳当当的小步子走到金案旁边。
环视殿内众人,武令媺看见的是或好奇或戏谑或嘲弄或漠然或仇恨的目光。就算有人对她抱以希望,恐怕也是盼着她出丑。一股汹涌狂流蓦然从心底而起,不断冲击她的心。
武令媺立刻打消装拙的念头,她在众多皇亲贵戚和重臣眷属面前的第一次亮相,不能以庸庸碌碌收场。皇帝如此捧她,将她摆在了这么崇高的位置上,她若表现庸碌,肯定有损皇帝的颜面。
脑海中闪电般掠过皇帝在轿中说的话,武令媺顿时明白,皇帝老子希望她能表现出色,以此来给他的宠爱做佐证。要想让皇帝老子对她的眷顾不减不绝,她就不能让他失望。
放肆些又何妨?电光火石间,武令媺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转身面对皇帝,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高举酒杯过头,大声说:“父皇,儿臣谨为大周万民归心、万国来朝贺,为大周子民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贺,为父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贺!”
别人咱不管,咱就拍好皇帝老子的马屁。武令媺桃花大眼闪闪放光,离得这么近,她能清楚看见皇帝的表情。很显然,她这短短的三次恭贺,无一不正中红心。
皇帝缓缓站起身,离座,走到武令媺面前,亲手把她搀起来。他一手放在武令媺肩上,另一只手高举杯中酒,豪迈笑声震得整座殿堂都嗡嗡作响。
“好!好!好!好一个万民归心、万国来朝!好一个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朕的玉松公主,所学不多却多思多慧。朕这一生,殚精竭虑、苦心孤诣,所想所做无一不是为我大周强盛繁荣、百姓安居乐业而筹谋。”皇帝感慨万千,停顿数息之后忽然低头看着武令媺,充满惋惜地说,“我儿,你为何不是皇子?!”
最后那句问话,简直就像一道雷霆,赴宴众人相顾骇然失色。其实类似武令媺祝词的这些话,群臣、众王、诸妃也不是没有说过。但是,可但是,太平玉松公主只是一个五岁的长年幽居的孩子,是一个由卑贱奴婢养大的从来没正式进过学的孩子。这番话从她嘴中吐出,其效果远远胜过成年人。
“玉松公主深得朕心,赐双公主俸禄,赐双食邑贡银,赐文宁武宁二殿听讲。公主生母辉婉仪,加赐封号,追封为明辉婕妤,寻其家人予以厚赏恩擢。”掷地有声的三次赏赐一次追封,足显皇帝此时的龙心大悦。
武令媺尚不觉得什么,李潮生一方面心潮澎湃、几乎不能自己,另一方面又不免心惊肉跳。他虽老眼昏花,有些事情却洞若观火。他认为,皇帝把玉松公主捧得这样高,除了和陈家人有关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让世人只知太平玉松,不闻紫微金鳞!
赐双俸禄,无非就是多些例银,不值一提;赐双食邑贡银,其实就是给两份嫁妆,这事儿还远,也不值得太过关注。皇帝赏赐的重中之重在于文宁武宁二殿听讲和寻找明辉婕妤的亲人。
诸皇子公主五岁以后就要在鸿博书院进学,这个没有例外,一视同仁。但是文宁武宁二殿,每半个月举行的文讲与武讲,基本上与公主无关。
除了王、公、侯、伯、子、男这些实爵以外,大周还设有文武两种勋爵。文官为文安殿御前行走学士与大学士,本朝学士十二位,大学士五位。
大学士必然是朝中重臣,而学士却有可能只是鸿博书院的一位博学先生。大学士凭腰牌可以自由出入皇城,在文安殿拥有独立房间。
武将则是武安殿柱国将军与上柱国大将军,本朝柱国将军十位,上柱国大将军仅有三位。和大学士一样,上柱国大将军也能凭腰牌自由出入皇城,在武安殿有房。
这种武勋爵,只有在历次战争中立下大功才有可能被赐封。例如,敦庄皇后之兄谢骏,奋勇抗击楚国入侵,立功极大,被直接封为上柱国大将军;陈妃之兄陈赦,于皇帝亲征西疆之役里建功,从柱国将军积功升至上柱国大将军。
每个月的十六和月末最后一天,在京的御前行走学士、大学士与柱国将军、上柱国大将军会轮流在文宁与武宁二殿开讲。不仅如此,民间饱学鸿儒或者正好回京的封疆大吏与边塞守将,也有可能被皇帝延请入文武二宁殿讲课。
皇帝不是每次都会出席文武二讲,但一年总会去五六次。除了诸位皇子,只有得到皇帝亲睐的皇族旁裔或者重臣后辈才会被赐予文武二宁殿听讲之赏。
第二十七章 借醉生事
从开国之初听讲制度建立起,一百多年间,包括武令媺在内,被赐予二殿听讲的大周公主只有区区五位。
先代的四位公主,第一位扶助自己的兄弟当了皇帝,她自己荣宠一生,死后除了那些正常谥号以外,还被前所未有地加封为辅国公主;第二位公主试图帮助自己的兄弟当皇帝,可惜功败垂成,她悍然自尽,不肯苟活。
第三位是大周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公主,用兵奇诡、最擅长布局引敌。正是有她在,当时颇显孱弱的朝廷才堪堪抵抗住了楚国的数度侵略。第四位公主比起上述那三位不怎么显山露水,然而她一手掌握了当时大周几乎半壁的经济江山,说富可敌国绝不夸张。
文宁武宁二殿听讲,在李潮生看来,好坏掺半。真正对玉松公主有助益的,其实是寻找明辉婕妤的家人。从这点来看,他认为皇帝对玉松公主还算有几分真心怜爱。
好吧,即便找到了明辉婕妤的家人,很难说究竟能否成为公主的另一重依靠。可是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未来的事情究竟会怎样。最起码,能找到外家的人,对失去母亲的公主而言也算是安慰。
身为一个即将赴死的卑贱奴婢,李潮生心中满是忧虑。皇帝刻意遮下十四皇孙诞生时的紫微金鳞异相,无非是要保下这个天降重任的未来希望。可怜玉松公主小小年纪,父皇如此恩宠疼爱,她只怕会当真以为自己是皇帝的心头宝,浑然不觉成了挡箭牌。
李潮生心中暗恨。这数年来,皇家对公主不闻不问。不久之前,他发现堵住他前往妃嫔宫苑的路突然变得畅通无阻。欣喜若狂之余,他立刻想办法让公主离开那间小院。
这副老迈不堪之躯,数年来都让李潮生不安,他无比害怕过了今夜就看不见明日的太阳。他不是怕死,而是担心失去了他照拂的公主能否平安长大。
所以,当一线希望出现在眼前,李潮生毫不犹豫地抓住。可他若是知道公主正名以后会面临这般境况,他宁愿公主安静地活在偏僻角落里,也许性命会无忧。
被皇帝利用打压陈妃和禄王就算了,这件事以李潮生看来不会拖太久。然而如今,皇帝摆明了要用高高捧起玉松公主的作法来引开外人对紫微金鳞皇孙的瞩目,此事不知要多长时间才会结束。
瞧着喜笑颜开向皇帝谢恩的武令媺,李潮生又愧又悔。他终究只是个奴婢,他没有改变皇帝意志的力量。未来这条路要怎么走,还要靠公主自己。他能做的,就是用这条老命再给公主多搏几分皇帝的怜惜。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只要皇帝还需要公主当挡箭牌,对她的宠眷就会一直延续下去。李潮生衷心期盼,皇帝会因此在公主成年后给她指一门好婚事。
武令媺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扯着线的木偶,皇帝赏赐,她不能不识抬举。她虽懵懵懂懂,但还能明白自己的钱包袋子比以前又要鼓一点。所以她给皇帝的谢恩绝对发自肺腑。那神马听讲她也放进了心里,感觉也不会普通。
在皇帝和武令媺重新就座以后,殿中气氛逐渐热烈起来。皇帝的心情越来越好,对敬酒来者不拒。很快,皇帝酒意上涌,对众人笑道:“朕不胜酒力,先回宫醒酒。众位爱卿尽兴就是,不必在意朕。安老帅、林大学士,陪朕去走走。玉松儿,你替朕宴客。”
武令媺和众人跪送皇帝与两位紫袍老者离开。瞧着那个高大背影消失在门后,她忽然产生了极度不安感觉。暗暗嘲笑自己的没出息,她镇定下来,重回座位。
殿中诡异的寂静。武令媺卡巴着眼睛扫视众人,端起饮料,干脆利索地说:“父皇有命,命孤宴客。孤先请大家满饮此杯,再请大家尽兴,不必在意孤。”说完,她仰脖喝光饮料。
说实话,方才武令媺那三句祝词,殿内众人根本就不相信是出自她自己。要么为皇帝所教,要么就是那个能在宫里活一甲子的老奴所授。总而言之,玉松公主充其量就是个传话人。此时她童声稚语,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大人言词,未免引人发笑。
皇帝已经退席,殿内众人以亲贵皇戚居多,气氛很快就放松下来。因武令媺一本正经以主人自居,就有人忍不住闷笑出声,更有人毫不掩饰讥嘲放声大笑。
当然,看在皇帝的份上,绝大多数人都举杯就唇。有饮尽杯中酒的,也有人只是意思意思而已。随即,乐声起,舞伎入殿,众人便你敬我、我敬你,果然自顾自尽兴起来。
不过,诸王之中还是多有人肯给武令媺面子。泰王首先起身,举杯向武令媺示意,笑吟吟道:“皇妹,八皇兄酒量不好,但你这杯酒八皇兄一定会饮胜。多谢你昨日仗义执言。”说罢,他将酒饮尽。
花花轿子人人抬,你抬我,我抬你。泰王要不站出来捧场,武令媺就尴尬了。她笑颜如花,说道:“八皇兄言重,今日同为皇嫂和小侄儿贺。”
“孩子满月那天,我会在府中摆酒,你一定要来。”泰王言语亲切,没有因武令媺年幼就真把她当孩子来哄。就这一点,武令媺觉得他很会做人。
泰王之后,寿王武宗厚也扯着大嗓门嚷嚷他把酒喝干了。武令媺见这小子满面红光、精神倍好的样子,暗自抹汗,他才九岁啊九岁。紧接着,祥王与瑞王也说了两句客气话,都示意自己将杯中酒喝完了。
忽有一人离了座位,摇摇晃晃走近武令媺座下的玉阶,举起手中酒杯笑容可掬地说:“玉松,我是你九皇兄和王。”
“九皇兄好。”武令媺眼睛发亮,在心里大赞,好一个翩翩美少年。瞧那张小脸,白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不说他的五官如何俊美,光是这股子懒洋洋的风流仪态就挺养眼。
和王喝完杯中酒,没有和武令媺多聊。只是转身路过首座禄王这一席时,他停住脚步,笑眯眯地说:“二哥,你悠着点儿。我瞧你喝了不少,要不要去醒醒酒?”
诸王之中,武令媺离禄王最近。这位就是她入场时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那位亲王。方才她喊大家喝酒,他也笑得最大声。她听见了和王的话,于是知道这位是自己的便宜二哥。
禄王大笑数声,不无鄙夷地扫视和王修长瘦削的身体,撇撇嘴说:“本王可不是你这样的绣花枕头,喝个三两杯就会倒。本王在北边劳军的时候,与众将士饮酒都是直接抱着坛子开怀畅饮。”他嫌弃地看着自己手里小巧玲珑的酒杯,冷哼着说,“这种娘们儿使的小玩意儿,本王用得直嗝应。”
武令媺差点喷笑,便宜二哥的这张嘴可真是臭到家了。不说前面那些话,他后头这句话就把全场的男人们都给得罪得不轻,还包括借酒遁了的皇帝陛下。
被直接鄙视的和王半点不生气,好脾气地笑笑说:“二哥是军中猛将,弟弟可比不得你。对了,”他斜一眼玉台之上的武令媺,微笑着说,“二哥,你是众兄弟姐妹之首,你不得做个表率,和玉松妹妹好生亲近亲近?弟弟听说东成和玉松有了点小矛盾,你就不去给两位妹妹劝和一下,免得她们姐妹之间生份了?”
尼玛……武令媺立刻将方才对和王的好印象丢去九霄云外,在心里痛骂这货不是好东西,他分明在挑起是非。而很显然,禄王经不起挑拨,当真拎着酒壶奔自己而来。
像熊一样高壮魁梧的禄王,踩着沉重脚步,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三两步就走到了武令媺金案之前。她头上立刻垂下墨黑阴影,一抬头,她看见禄王的狞笑透着十足凶狠。
“二皇兄,你来和我喝酒么?”武令媺按下紧张情绪,扬起小脸儿,笑容甜美。
“是啊,本王要好好敬你一杯。”禄王怪笑三声,伸出又厚又大的巴掌向武令媺的脑袋按下去。
他嘴里喷出的浓烈酒味儿熏得武令媺晕头涨脑,这只绝对能把自己的脑袋满满握紧的大手,突然让她产生不祥感觉。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眼里也露出惊恐神色。
“瞧你这怂样,本王只是想和你亲近亲近。嘿嘿,你若当真生为皇子,就这鸡子儿大的胆子,只怕会成为我大周之耻啊!”禄王哈哈大笑,声音震得武令媺耳朵里轰轰作响。
他的样貌生得不差,浓眉锐目、直鼻阔口,是典型的英武型男人。然而此时他的眼睛被酒精烧得通红,因为心怀愤恨不满,他神情不仅阴郁,而且给人暴虐之感。
武令媺深深地觉得,如果让禄王抓着了自己的小脑袋,他一用力,说不定就会把脑袋瓜给直接捏碎了。如此威胁之下,他的出言不逊完全可以忽略。
“二皇兄,鸡腿不错,来一根。”武令媺飞快端起自己案几上的碗,高高举起顶住了禄王伸来的魔爪。
明明已经怕了,居然还能想出应对之策。禄王嘿嘿冷笑,收回手,直起腰。举起酒壶仰头痛饮,目光瞟过案上一小碗米粒珠圆玉润的黄澄澄米饭,他的眼瞳微缩,忽然打了个大大的酒嗝。
随即,哗啦一声,禄王大张开嘴,把方才喝下去的一壶酒尽数喷在武令媺案几之上。遭殃的几盘菜立时有呛鼻酒味四散,可惜的是那碗原本只供皇帝独享的皇米饭整个泡了酒汤。数点酒液溅在武令媺的颊上发上衣上。
“本王不胜酒力……失礼之处……莫怪。”禄王放声狂笑,转身跳下玉台,不停打着酒嗝,得意洋洋往回走。
第二十八章 杀机隐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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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令媺胸膛剧烈起伏,小手紧紧攥成拳头。她向殿内望去,不少人显然都看见了方才禄王喷她满桌子酒水的这一幕,他们脸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字——看戏。
和王与泰王正举杯共饮,似乎对此一无所觉;祥王与瑞王已经离座混入皇亲们当中;各位娘娘也与女眷相谈甚欢。只有寿王瞪着禄王,嘴唇抖得厉害,眉毛紧皱,慢慢站起身。
“他是不是陈妃之子?”武令媺扭头低声问李潮生。
眼见小公主受辱,李潮生自然气得够呛。听见发问,他急忙点头道:“正是。”又压低声音急促道,“此事绝不可忍!陛下命您替他宴客,折辱您便是折辱陛下!”
武令媺还以为潮生公公要劝自己忍耐,毕竟他昨天晚上还说“过犹不及”。现在这冲突已经上升至牵扯到皇帝颜面的高度,她觉得自己反击绝对站得住脚。暗自咬牙切齿,愤怒充塞心间,她这双墨玉黑瞳如水洗过一般,灼亮惊人。
这些没种的怂货,老妈被降位,却不敢去向皇帝老子叫板,把怒火尽数发泄到她身上。武令媺对此万般接受无能,同时也万般鄙视他们无胆,居然来为难她这么一个小孩子。
明明怒极,武令媺却反而扬起笑脸说:“潮生公公,孤觉得这些菜都好好吃。这几盘,孤赐给东成皇姐,希望皇姐不要生孤的气。这碗皇米饭和这几盘菜,孤赐给陈妃……”
志得意满的禄王身体立时僵硬,他霍然转身,将酒壶猛然掷到地上,勃然大怒咆哮:“你敢?!”
“二皇兄,玉松把自己吃的菜和东成皇姐、陈妃娘娘一起分享,不好吗?”武令媺脸上笑,眼中却冰冰凉。她软软糯糯地说,“陈妃娘娘被降位,玉松心里也很难过。二皇兄,玉松不会说是自己送去的菜,会说是你和东成皇姐的意思。这样陈妃娘娘一定会开心的,对吧?”
“给本王闭嘴!”禄王额角青筋乱跳,脸色铁青,步步向武令媺进逼。“本王的母妃不牢你记挂,这些菜,你必须一口一口地吃进嘴里。如果你敢留下一星半点,本王就……”
“二哥,不要欺负妹妹!”打雷般的声音轰然响起,寿王像一阵风往前狂奔,脚步沉重有如鼓擂,宫殿地面都似乎在震动。
武宗厚这个皇室著名的浑孩子,横冲直撞,把数个拦路的舞伎给撞得飞出去。武令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人形压路机轰隆隆向自己奔来,差点把近在咫尺的禄王给忘了。
抬头鼓腮瞪眼,武宗厚拦在禄王前行路上,大声叫道:“二哥,你做什么欺负妹妹!?”
他的身高在同龄人里绝对拔尖,就是比起身量中等的几位兄长也不遑多让。但禄王是大周有数算的猛将,武宗厚在禄王面前还不够看。
用一只手拎住武宗厚的前襟,禄王轻而易举地把他扔到一旁,冷哼着说:“小十二,你皮痒了不成?一边儿去!”
“小十二,你要是不乖,姐姐就不给你好吃的。”东成公主也离座上前,嘴角噙着得意笑容。而随即,从四下里走出十几个少年男女,很快就把金龙玉台围得水泄不通。
武令媺一看,怎么着,要群殴?看看双方实力对比,自己这边,一个走多了路就喘不匀的老人家,一个走多了路就脚肿的小屁孩,一个浑头浑脑傻乎乎的半大儿童。人家呢,啧啧,这战力可要胜过己方百倍也不止啊。
武宗厚从地上一骨碌爬起身,胖乎乎的脸蛋涨得通红。这围拢过来的十几个人里,有曾经捉弄过他的侄儿侄女,有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皇室旁支近宗,更有他的哥哥姐姐。他缓缓扭转身,瞧见粉嘟嘟的小妹子孤孤单单地站在那边儿,就好像无数次被孤立无视的自己,透着十足的凄凉孤寂。
寿王武宗厚,人尽皆知他是个傻孩子,是个浑人。其实他只是反应比别人要慢半拍,他一点也不傻。只是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太精明太能干,这才显出了他的憨傻浑气。
伸出双臂,武宗厚将挡在自己身前的两个少年用力往后拉扯。被他拽得一踉跄的少年转身怒目,居然喝斥道:“十二叔,你干什么?一边儿玩去。”
“本王是你的十二叔吗?本王还以为你是本王的十二叔。”武宗厚慢吞吞地说,“本王以前只是不愿意和你们计较,有你们这样不分尊卑上下的侄儿,本王觉得很丢脸。”
这少年不敢置信地瞪着武宗厚,好似见了鬼一般。武宗厚不理他,粗暴地又扯住面前一名少女的胳膊,鼓劲一拉一推,厉声大喝:“给本王滚开!”
那少女被武宗厚直接扔到了另一人身上,一人砸一人,地上刹时就多了几个滚地葫芦。除了此起彼伏的尖叫惊呼声,赴宴的人们都紧紧闭住嘴巴,有不少人悄悄退席。
“好啊,小十二,长本事了!”摔倒在地的人里有自己的儿女,还有陈家的表兄妹表侄儿们,禄王眼中寒意大起,亲自动手再次揪住了武宗厚的前襟。
然而,这次无论他怎么用力,武宗厚的身体都纹丝不动。禄王大感惊讶,上上下下打量这个从来没有被他放进眼里的弟弟,蓦然笑道:“小十二,人不可貌相呐,你倒是有把子傻力气。不过比起二哥,你还差得很远,光有力气没用。”
禄王出手如电,一掌拍在武宗厚肋下,再一次轻轻巧巧把人打飞。这回禄王竟然没有留手,武宗厚哇啦吐了一口血,半响都没能爬起身,面团般的胖脸蛋上泛起了不祥的青色。
武令媺大惊,她方才任由武宗厚给自己出头,其实是存了看看武宗厚潜力如何的心思。李白说的好,天生我才必有用。她以一颗成人的势利心思去掂量小十二值不值得自己拉拢,却万万没想到禄王居然会对亲兄弟下这么重的手。
“二皇兄,你太了不起了!”武令媺拍案而起,终于不再伪装天真无知,大声讥嘲道,“几十岁的大人,居然把九岁的孩子打得吐血。二皇兄真是大英雄,大大英雄!天下人都要为二皇兄的英雄之举翘大拇指,都要佩服你称赞你!”
“玉松妹妹所言极是。二皇兄是我大周名将,为大周建功无数。他享双亲王食禄,被父皇封为大将军王,当然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和王怡怡然站在不远处,满面关切地劝说,“二皇兄,玉松妹妹年纪还小,千万不要吓坏了她。开开玩笑就算了,你这一拳头下去,玉松的小命可就难保。到时候父皇必定见责于你,恐怕又会带累陈母妃。”
“哥哥,别听九哥的!你不知道呢,这小丫头仗着父皇的宠爱,刚才给了妹妹好大的没脸!陈善现在正跪在云阶掌嘴,脸都被扇肿了。哥哥,她这么不懂尊兄敬姐之道,你是长兄,爵位又最尊最贵,正好趁此机会教教她规矩!”东成公主扯着禄王的王袍大袖不住摇晃,恨不能自己扑上去一巴掌扇飞这个无比碍眼的小丫头。
她相信哥哥心里肯定不痛快,因为昔日太子设座之处,以前都是堂堂大将军王坐着的地方。这个尊荣地位是哥哥为大周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换来的,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被小丫头占据?!
东成公主的敌意,武令媺早就见识过。但是和王说的话,她就是觉得好像是在煽动禄王对自己下手。她心中不禁凛然,不会吧?难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得罪了和王?否则,他怎么会说出这样明为劝解实则挑唆的话来?
和王起了头,其余几位王爷也赶过来七嘴八舌劝说。然而他们都站在人群外面,只是动嘴皮子,却没有人如武宗厚一般上前阻止。尽管武令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见此情形,还是觉得寒意上头。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万一禄王真的动了杀心,自己只是个五岁的小毛丫头,哪里比得上为国家建功无数的大将军王重要?人死了也就死了,难道皇帝还会杀了禄王给自己偿命?就算偿命,她也活不过来了呀。
眼看禄王脸上凶恶之态毕显,武令媺这就要扯开嗓子喊自己的护卫。不想李潮生窜步上前,将武令媺挡在身后,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连声道:“王爷,还请王爷息怒。公主殿下年幼,若是冲撞了王爷,请王爷看在陛下的面上,原谅公主这一回。您若伤了公主,皇上必定不悦。这些菜,奴婢替公主吃就是。”
说着话,李潮生扑到金案上,将那些还洒发着浓烈酒味的菜肴用手抓着胡乱塞进嘴里。尤其是那碗还飘浮着禄王唾液的皇米饭,他三两口就吃了大半。菜汤酒液沿着他的嘴角缓缓下流,片刻就浸湿了他的衣裳。
武令媺的身体剧烈颤抖,她很有上前一脚踢翻禄王的冲动。这一刻,原主留在她记忆里和潮生公公的深厚感情尽数喷薄而出,强烈影响到她属于成人的世故冷漠的坚硬内心。
第二十九章 嫉恨攻心落圈套
这个时代,奴婢替主子受辱似乎司空见惯。然而,不管是原主留下的感情记忆,还是武令媺所拥有的来自异位面的另类灵魂。在如此情势逼迫之下,李潮生替她受辱,远比她自己承受屈辱更令她难过。
“潮生公公,你不要吃,不要!”武令媺扯着李潮生的衣裳下襟用力往后拉,可她人小力弱,根本拉不动。她的眼睛潮潮的,热热的,面前朦胧模糊。原来潮生公公让她不要忍耐,却是存了自己替她受辱的心思。
禄王仰天大笑数声,抬脚猛地踹在李潮生腰上,把李潮生直接踹翻在地。上前一脚踩住李潮生的后背,他狞笑道:“该死的奴婢,御膳也是你能沾染的?”
他动了杀心,他要杀了潮生公公!武令媺把禄王眼里的杀机看得真切,她的眼睛刹时变得血红,尖叫质问:“二皇兄,你想杀人灭口吗?!果然就是陈妃阻挠孤与父皇相见!”
“如此急切你也不怕父皇生疑?你是不是也想连孤一起杀了灭口?!”武令媺大步走向禄王,走进他雄壮身躯在殿内投下的阴影里。她将自己脆弱的小身体置于禄王掌下,清亮童音掷地有声,“孤不怕你!孤不躲不避,你动手就是!”
“二皇兄,我看不起你!”被揍翻在地的武宗厚好容易站直身体,声音如暴雨天气沉沉滚过天边的雷霆,手指禄王破口大骂,“狗屁大英雄!欺负老弱,你算什么英雄?我呸!我看不起你!媺儿,十二哥来帮你!”
武宗厚这次学乖了,他避开围攻者,从另一边绕上了玉台。嗵嗵嗵跑到禄王近前,让过武令媺,他把头一低,大吼着像头小蛮牛也似大力撞了过去。
思及方才武宗厚的蛮力,再看看身前怒目瞪着自己的武令媺,当注意到那些“相亲相爱”的兄弟们神色怪异时,禄王心中微动,放下踩着李潮生的脚疾步后退。是,他确实恨不能杀了李潮生乃至武令媺以泄愤,但他不能让心怀叵测之众得逞。
任何人都可以狠毒,只要学会了嫉妒。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如禄王这样沉浸于权势斗争中的天潢贵胄?
他十岁就跟随皇帝上了战场,用自己满身伤痕和数次险死还生换来赫赫威名和尊崇地位。他的母亲乃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当初敦庄皇后在世时就要让皇贵妃三分。孝仁太子未薨逝之前,每每见着他这位二哥,也是谦逊有礼,从来没有端过储君的架子。
他深受皇恩眷宠,他被封为大将军王,王府规模在诸王中名列第一,豪奢堂皇之处令人瞠目。太子还在时,他享受的待遇就不输其几分。太子薨逝后,他更是将储君之位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去年生辰,他还偷偷命人缝制了四爪金龙日月山河太子大服,与他最宠爱的美妾同赏。
无人可撄禄王锋芒,便是几位同样对储位虎视眈眈的皇子,也从来不敢正面与他相争。沙场百战之将的杀气,谁人可直视?一人以下、万万人之上,说的就是他。他的气焰已然腾腾冲天,除了皇帝,他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然而,晴天一声霹雳。离后位只差一小步的皇贵妃母亲惨遭降位,还被父皇当着众位嫔妃的面毫不留情地辱骂为“贱妇”。那他岂不是贱妇之子?只要试想当时情景,禄王就有杀人以泄愤的强烈冲动。
而那个从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小丫头,居然被父皇封为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高高踩在母妃和东成皇妹之上。父皇为了她不仅不肯接见自己与舅舅陈赦,还在陈赦的求情奏章上用那么严厉的语气批复。如此种种,怎么能让禄王忍受?
今日的宴会,临行之前,禄王的庶舅陈政苦口婆心劝说,让禄王千万不要去寻玉松公主的霉头。陈政说的十分在理,此宴是皇帝为玉松公主而设,打了公主的脸,就相当于打了皇帝的脸。
禄王虽然高傲暴躁,却并不愚蠢。母妃被降位;嫡亲舅舅手下的金甲军又牵扯进泰王妃落水之事,连宴会也无暇参加只顾着洗清嫌疑。此时皇帝摆明了要高高捧起玉松公主,他如果在宴上闹事,肯定会惹皇帝不痛快。所以禄王,起初真没打算干什么。
但是今天,亲妹妹东成公主受辱在前;还没桌子高的小毛丫头,居然被赐座于先太子和他以前就坐的地方,还被赐用皇米饭;几句寻常谄词,父皇就对她大加夸赞封赏,偏宠之态表露无疑。这些都让禄王暗恨于心。他觉得小丫头越得父皇喜欢,他母妃的失察之过就显得越重,日后复位就越难。
而皇帝那句为什么不是皇子的感叹更是让禄王大为震动。他不可避免地想,难道父皇这是在隐晦地表示对儿子们的不满?若这小丫头是皇子,父皇又当如何?!
如果皇帝没有酒遁,禄王最多不给武令媺好脸色看,并不敢当场做出什么过份举动。可是皇帝离席,摆明不会再回来,禄王的心防不禁放松了几分。
御酒香醇浓烈,他越喝越想喝。足足两斤的酒水入腹,尽数化为嫉恨不满的暗火,不停烧灼他的内心。尤其是几个兄弟都相继对这个小丫头示好,让他在鄙夷不屑的同时,也更加烦燥不安。
和王的那几句话,便是点燃火药桶的导火索。禄王不是笨蛋,他不会用直接粗暴的方式去为难武令媺。假装酒醉而有失礼之举,这是最好不过的借口。
他是父皇的长子,是立功无数的大将军王。就是把酒喷了武令媺满桌,禄王相信父皇也不会真正见责于他,最多就是喝斥几句。弄脏的酒菜另换一桌就是,值得大动肝火么?
可惜,禄王没有看清皇帝捧高武令媺的真实用意。但李潮生看得再明白不过,皇帝这是要对功高震主、张狂无忌的陈家下手了。小公主之事只是抛下的那块砖,皇帝将会以此引出后着的“玉”来将陈家打压到底。
只有五岁的小公主,除了皇帝,不会有第二个人给她坚实有力的依靠。哪怕李潮生万分不愿,他也只能让小公主成为皇帝发落陈家的借口,以此换取皇帝的怜惜庇护。
皇帝不退席,禄王和陈家人怎么敢当殿撒野给小公主难堪?被皇帝叫走的安老帅安老将军手掌驻扎在长平与平阳二县的龙骧军,有护卫食邑之主的职责。如果小公主被禄王为难,安老帅恪于职守,一定会出头阻止。皇帝把老将军弄走,其决心可见一斑。
李潮生六十载宫中岁月,皇帝所作所为背后的深沉意思瞒不过他。故而,今日宴会,小公主一定要和禄王起冲突。哪怕禄王肯安分守己,李潮生都会想办法激起他的怒火。如今禄王嫉恨攻心,竟然在皇帝赐宴上做出这种举动,他只图一时痛快却根本不知已经掉进了亲生父亲设下的圈套。
昨天,小公主正名以后,皇帝重重地发落了陈妃,李潮生就看懂了这一切。公主年幼,不谙宫中事。皇帝恩赏拔擢他为公主的总管太监,其实就是让他引导公主去做这些。
想通之后,李潮生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秘密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他把皇帝的心思摸得如此透彻,皇帝怎么可能还会留着他?且他在宫中能平安过活一甲子,太多阴暗被他看在眼里,这本身就是一种罪。
当然,李潮生也可以装做不懂皇帝的心思,这样他也许还能苟延残喘几日。可是他的小公主如果不去做皇帝手里的这块砖,皇帝对她的宠爱还能延续多久?
可以封赏,就可以贬夺。皇帝只要轻巧地张张嘴,小公主的命运就会走上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条路。甚至不用皇帝自己开口,他只要对小公主不闻不问。不用三两个月,小公主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宫中。
李潮生的一只脚本就迈进了阎王殿,用他没有多久的寿数去换取皇帝对小公主的庇护,他觉得实在太划算了。哪怕这种庇护,是皇帝因为政局需要才给予。但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十拿九稳的事情,就算皇帝以后会过河拆桥,李潮生也知道自己就是活着也没有改变的能力。
幸好,方才皇帝决定要替小公主寻找外祖家的亲人,李潮生由此看出皇帝对小公主并非真的无情。那么,皇帝想做的事情,他就更加要让小公主替皇帝完成。虽然想起来便觉寒心,但天家情薄,他无可奈何。
方才背上有如压着一座大山,李潮生伏在冰凉玉台之上,耳中轰隆隆有如雷鸣。那是他的血液在血管中狂奔涌动的声音,他满腔苍老却依然滚烫的热血似乎要冲破身体的禁锢尽数喷涌出来。
不光是禄王,东成公主又何尝没有杀他之心?李潮生清楚无比,这对兄妹不会也不敢置疑皇帝对陈妃的处罚,他们所有的愤怒会找到最合适的发泄对象——他这个卑贱如蝼蚁的奴婢!没有今天,也会有明天!
第三十章 碧血照丹心
疼痛欲昏厥,不堪重压的五脏六腑似乎已经破碎爆裂。李潮生没有听见他的小公主那番令殿中众人惊讶侧目的言语,一个温柔和润的声音不停响在他脑海——身体残缺就不是人了?有些残缺之人,比身强体壮的人更配称为人!
这是那年大雪之日,赵选侍救活他以后,叹息着说过的话。李潮生几十年被人践踏凌辱的卑贱麻木生活,从此焕然一新。他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残酷无情的宫廷虽令他老腐不堪,但他就是赵选侍所说的那样的人!
他是人,不是草芥、不是蝼蚁,他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如山重压忽然离体而去,李潮生孱弱身躯在地上佝偻蜷曲颤抖。忽而,他胸腹间猛烈抽搐,嘴一张,一口又一口绿莹莹的诡异血液如利箭般疾射而出。
碧血一落在金龙玉台之上,地面便发出让人牙酸的滋滋刺耳声音,眨眼间便被腐蚀出数个小洞。李潮生艰难扭脸看向殿门口,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有毒……护驾……”
这颗毒药,他准备了数年之久。他是个很会安排生活的人,所以能用微薄的俸禄过活几十年,甚至还有些余财。否则,武令媺这具身体的原主早就被饿死了。
生,不由己心。大灾祸之年,父母为了养活更幼小的孩儿,把身为长子的他卖入宫廷,也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所以,死亡,李潮生想由自己安排。
那年在大雪天晕厥于地,实在来得太过突然。意识渐渐丧失的刹那,他还艰难地在身上摸索,想掏出这颗毒药服下。可惜力不从心。
但因祸得福,他不仅没死,还从赵选侍那里得到一颗灵药压制了积年老病。而他在养育小公主的过程中,更是享受到了一个太监原本绝对得不到的珍贵天伦亲情。
今日之宴,就是他的绝命宴。原本,他的打算是暗示小公主给自己赐菜,而后他服下毒药。至于注定被无辜牵连的试食宫人,李潮生只能在心里说抱歉。为了他的小公主能多得到皇帝的庇护,他做下再多再大的孽事也在所不惜。
事情的发展在李潮生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估计禄王一党会忍不住跳出来给小公主难堪,但他没料到自己居然能守到这样一石二鸟的机会。
试食宫人尝过了果子酿与菜肴,都没有问题。但那碗象征着皇帝无上宠爱的珍贵皇米饭,从长春殿附设的御膳房端出之后只能由皇帝的专用试食宫人检验。虽然经手人不多,然而只要有心,什么毒不能下?
此事大有可为之处,只看皇帝要做到什么程度。李潮生痛苦地咳出一口又一口碧血,在心里疯狂大笑:“禄王,这辈子你也别想坐上龙椅!辱我玉松公主者,万死才令我畅快!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你!”
武令媺惊呆了。她毕竟来到此处不久,过去也从来没有直面过如此血腥淋漓的毒害阴私惨事。眼看李潮生吐出大团大团碧绿血液,他那双慈爱的眼睛里光芒渐渐暗去,她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与悲愤,猛然放声大哭。
她扑上去想把李潮生扶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搬不动他孱弱瘦削却又沉重无比的苍老身躯。“潮生公公,你怎么了?”武令媺一屁股坐倒在地,痛哭流涕着尖叫,“太医,快叫太医!太医在哪儿?”
“殿下,请让奴婢给潮生公公瞧瞧。”闻听殿内大乱,且有“护驾”声传出的区宝智,领着数名灰袍卫直闯而入。他看见倒在地上的李潮生那副惨状,当即心里就打了个突。
以区宝智的丰富经验不难判断,李潮生这是中了毒。他转念稍微一想,立刻汗流浃背,脸色惨白。不久之前他还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会好好保护公主,而一个时辰都没过去就出了这种事。如果中毒者不是李潮生而是玉松公主,等着他和兄弟们的下场会有多么惨烈,他根本不敢去想象。
武令媺慌忙让开,眼巴巴地盯着区宝智。瞧见他在给李潮生把过脉之后那满脸的失望颓废之色,她就知道了结果。
“请恕奴婢无能。潮生公公中毒已深,恐怕回天乏术了。”区宝智跪在武令媺身侧,轻声道,“殿下,还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把李潮生的身体放平,看着气若游丝的老太监,区宝智忽然闪过一个想法——玉松公主最亲近最信任的老太监死了,谁有可能成为公主的下一个心腹奴仆?
武令媺粗鲁地用衣袖狠狠擦了擦眼泪,轻轻抓起李潮生的一只手,将他枯瘦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她凝视着这位因为原主而对她也万般包容、从来没有表露过怀疑想法的慈祥老人,愤恨伤痛之情慢慢平复下来。
人死,不会复生。在生者唯一能做的,只有让将死之人走得无牵无挂。武令媺知道李潮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所以她没有说一定替他报仇之类的废话,而是含泪重重许诺:“潮生公公,您放心地去吧。我会乖乖的,我会好好孝敬父皇,永远听父皇的话,我一定会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李潮生已经说不出话,碧色血液从他五官之中汩汩汨汨源源不断流淌出来,慢慢带走他的生机。然而心之所愿,令他将小公主的话听得异常清楚,他原本黯淡灰败的眼神蓦然爆发出异常明亮的光彩。他的小公主,深深懂他。
喉中嗬嗬有声仿佛在欢笑,岁月刻下无数沟壑的老脸上绽开欣慰喜悦灿烂笑容,李潮生留恋地看了小公主最后一眼,轻轻垂落眼帘,闭目溘然长逝——这一生,无憾矣。
她的悲伤从来不让人看见。无论是前世打拼的辛酸痛苦,还是今生最关爱自己的这个人去了,武令媺都不会在人前显露至悲至痛至恨心情。将这些情绪压得更深再深最深,才能在以后成为她不断奋进向上的动力。
轻轻放下李潮生的手,武令媺从袖袋里掏出帕子擦拭他面上混杂着酒水菜汤血液的污渍。她的声音平静得几乎听不出波动:“区统领,派人去向孤的父皇禀报,有人要毒死孤。”
突然莫名打了个寒颤,大约是因为小公主此时冷静得实在不像是个五岁的孩子,区宝智在惊诧之余不禁有些隐隐的畏惧——这些皇家的孩子,哪怕再年幼都不能小视。
区宝智赶紧吩咐人去办事。他膝行至武令媺身后,轻声禀道:“殿下,依照宫规,要立刻把潮生公公移去寒乐堂暂放,也供内卫忤作检验死因。到时候是在宫中火化,还是发还本家安葬,您只要吩咐下来,奴婢们都会办得妥妥帖帖。此地不宜久留,您是否先行回宫?”
潮生公公在宫中生活了几十年,应该会很想家人吧?!武令媺不假思索地说:“让人去查一查潮生公公的原籍在哪儿,如果他还有亲人在世,孤就送他回乡入土为安。”
“谨遵公主懿旨!”区宝智给武令媺磕了头,直接让一名豹卫去找鹰卫在宫中的大档头。要论起宫中诸人的底细,鹰卫们最清楚不过。
亲自指了一名身材高大的豹卫背着李潮生离开,武令媺站在高高的玉台上,一直一直目送那个身影消失。回宫?哼!她还不能走,这事儿没完,她要去找皇帝。她虽然没有对李潮生说,但是这个仇她不可能不报!
李潮生突然被毒死,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诸位看戏观众的心理准备。此事一出,方才兄妹间的家务内斗就毫无疑问会扩大。武令媺安顿李潮生的身后事时,长春殿的总管太监屁滚尿流地从殿外奔进来跪在地上,吓得体如筛糠。
王爷们眼见事态不妙,打发余下数位皇亲贵戚、重臣家眷回去。以林贵妃为首的几位娘娘则上前盘问总管太监,并且严令长春殿所有宫人都到殿中集合。给武令媺传菜、试食、侍宴的这些宫人被看管在一旁,而早在李潮生喊出“有毒”时,试食宫女就直接昏厥过去。
至于禄王这些人也退下了玉台,面色惊疑不定地旁观。毕竟宫宴时发生中毒事件,是和他们性命交关的大事。这次下毒的对象是武令媺,谁知道下一个倒霉鬼会是谁?
方才武宗厚用头撞击禄王使力过猛,被禄王闪开以后,他直接撞倒了八凤金案。金案飞出去三四丈远,翻滚着掉落玉台之下,碗碟菜肴胡乱洒了满地,狼藉不堪。
在地上打了个滚,武宗厚才爬起来,因李潮生之死又惊又怕地傻站了半天。此时见武令媺开口说了话,他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蹭到她跟前。
“媺儿,不伤心。”武宗厚蹲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没有再继续流眼泪的小妹妹,努力放柔声音安慰,“还有父皇和哥哥在。”
只是他的声音再轻再柔,也还是像打闷雷一般。武令媺感念武宗厚方才对自己的维护,语气幽幽地说:“潮生公公因我而死,我肯定是伤心的。不过潮生公公教过我,伤心感怀无济于事,为人做事都要向前看!”
第三十一章 我的路自己走
今世果真只她一人独行么?武令媺默默回想原主留下的记忆里与潮生公公贫苦困窘却平静安祥的生活影像,在心里对他们说:“我会虔诚祈祷,但愿满天神佛保佑你们下辈子成为真正的父女!”
“媺儿?媺儿?你怎么了嘛?”武宗厚见武令媺说完那些话就怔怔发呆,不禁害怕起来。他不敢太用力,只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去戳她的小脸蛋。
面颊微疼,武令媺回过神。她瞧着武宗厚发红的额头,关切地问:“十二哥,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看太医?”好吧,也许小十二会是不错的伙伴?!
武宗厚咧开嘴笑起来,摇头说:“我没事,媺儿不用担心。”盯着武令媺哀戚的脸看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笑,又连忙闭上嘴巴,也装出伤心模样。
这个孩子,他的心才是像水晶一样剔透明澈。武令媺暗叹,伸出小手拉住武宗厚的厚实肉指头,对他说:“我要去见父皇,十二哥你跟我一起去。”
真正的乖孩子武宗厚忙不迭点头,关心地问:“媺儿,要不要我抱你?走路很累的。”
“不要。我的路,我自己能走,也只能我自己走。”武令媺摸摸武宗厚肉乎乎的脸蛋,几近无声地说,“你的也是。”
武宗厚觉得这个小妹妹胆子真的好大,寻常的小孩子看见这种事情不都会吓得根本走不动路吗?但是媺儿真厉害,居然还能走得这样稳,虽然她放在自己掌心里汗浸浸的小手一直一直在发抖。
武令媺和武宗厚手牵手离开金龙玉台,往殿外走去。从李潮生开始吐血起到现在打算离开,她没有看禄王和东成公主那群人一眼,甚至也没有将多余的目光留给便宜哥哥们。但是还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心里的仇恨恐怕已经比不周神山还高、比无尽东海更深。
还没有走到长春殿门口,从外面就呼啦啦涌进一大群灰袍卫,刹时封堵住路口。人群一分,有两个人疾步走来。武令媺认出矮瘦老头是灰袍卫副提督乌义,另一位长须飘飘的威武紫袍老者正是不久之前跟随皇帝离席的其中一位。
“奴婢乌义叩见太平玉松公主、寿王殿下……”
“微臣安绥参见太平玉松公主……”
乌义给武令媺行的是奴仆跪拜之礼,而安绥只是弯腰拱手作揖而已。武令媺察颜观色,见安绥虽然不曾行大礼,但态度非常恭敬,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轻慢之态。她回想皇帝离席前用很亲热的口吻称呼他为“安老帅”,他在殿中的位置也非常靠前。由此,她猜测这是一位地位尊崇的臣子。
区宝智自动自觉承担了给武令媺解说的职责,躬身低语:“安老将军是武安殿上柱国大将军,陛下钦赐非帝不拜之权,他也是龙骧军大将军。”
伸手虚扶,武令媺很和气地说:“老将军免礼,乌提督请起。”出乎她意料,武宗厚放开牵住她的手,给安老将军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拱手行礼,连声音都低弱了许多,毕恭毕敬地说:“学生武宗厚见过安殿主。”
安绥神态威猛、锐目如电,扫视殿内一周,目光落在武宗厚皱皱巴巴的王服上,和颜悦色地说:“寿王殿下免礼,您爱护幼妹,圣上十分嘉许。”又对武令媺欠身道,“公主殿下,微臣护卫不周,还请殿下降罪。”
武令媺不懂了,于是自动解说机区宝智又解释道:“左右龙骧军驻扎的长平县和平阳县正在您的食邑太平郡辖下,食邑驻军有护卫食邑之主的职责。安老将军若是在场……”
区宝智的意思难道是,如果安老将军在场,刚才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武令媺心里忽然掠过一个模糊念头,却因时间太短来不及抓住。不过此时并非细想究竟的时候,她眼眶泛红,仰面看着安绥,哽咽着说:“不怪老将军,是孤……是孤碍了有些人的眼睛,欲杀孤而后快呢。”
乌义躬身陪笑安抚道:“殿下别怕,不会有事了。方才皇上听说殿中有乱,特意让奴婢前来看个究竟。路上奴婢遇见了您派去禀报的豹卫,这才知道有毒害案发生。请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会找出下毒之人,给潮生公公讨回公道!”
“皇上闻听毒害之事,特意遣微臣前来迎接公主。”安绥声如洪钟,皱着眉头看向不远处也向自己行礼的几位王爷,表面神情恭敬,言语却着实不客气,“诸位殿下是公主兄长,公主年幼,天真烂漫、毫无机心,如果有言语不当的地方,老臣以为各位王爷应海涵才是。”
武令媺在心里直咂舌。武宗厚给这位老将军行礼,他都不带还礼的。现在他竟然还敢教训王爷们,还真是让人吃惊。由此可见,他绝对不是一般二般的朝廷重臣。
她有所不知。安家世代忠良,受封为世袭罔替忠国公。到如今安家已出过三位武安殿上柱国大将军,家族中甚至还有一位大将军死后配享英烈祠。安家可不是陈家这样的暴发户军中新贵能比的。
如今在武宁殿武讲的各位先生以安绥为尊,学生们恭称他为殿主。他见到皇帝诸子不用行礼,各位皇子却必须执弟子礼。如果说有例外,以前是孝仁太子,如今是武令媺,只因为食邑。
即便没有直接点名,可众人一听就知道安绥说的是谁。除了禄王以外的几位王爷都说了几句客气话,而禄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却是闭口不言。反正他横下心,只把事情推到酒醉失仪上面,总比说他故意为难小妹妹来得好。
“殿下,为免皇上挂心,您和微臣这就走吧。”还不到自己膝盖高的小不点鼻头红红、眼睛也红红,瞧着真是可爱又可怜,安绥想起家里那个宝贝疙瘩老来女,神情和语气都绵软得不像话。
武令媺察觉出老头儿的和善,又打定主意要和食邑驻军大将军打好关系,于是把两汪眼泪含在眼眶里,委屈又乖巧地点头说:“孤听您的。”博取同情心,这是必须的。
武宗厚听了安绥那句夸赞的话,胖乎乎的脸蛋涨得通红,神情也激动得不行。要不是武令媺拉他,他只怕还傻站着不知道走路。
安绥见状,上下打量武宗厚的身架,笑道:“寿王殿下要是不嫌弃,老臣家传一套控力使力的法门,殿下不妨研习研习,切莫辜负了这身天生神力。”
事实上,寿王今天的表现也让皇帝吃了一惊。这个一直被认为是浑人傻瓜的孩子,虽然按照武氏家规入了学甚至也同去参加文武讲,却因他的糟糕表现不被寄予任何希望。但是从今天的事情来看,这位寿王殿下并不是真的傻。
不过安绥此举却没有讨好寿王的心思,只是真心爱惜寿王的巨力天赋。列朝列代的皇储争位事件已经证明,安家只站在皇帝这边,从来不参与夺嫡。而任何企图拉安家落水的皇子,也会在第一时间受到来自皇帝的严厉打压。
武令媺见武宗厚卡巴着眼睛哆嗦着嘴唇小胖脸通红却就是不知道言语,赶紧先替他答应下来。她向安绥屈膝一福,脆生生地说:“孤替十二哥谢谢老将军的厚赠,他一定会好好学的。”安绥慌忙避开,不敢受她的礼。
武宗厚这才憋出话来,连连向安绥打躬作揖道谢,一副感激涕零模样。武令媺又禁不住的心酸,堂堂皇子,以前要受多大的委屈与无视,才会在被肯定以后失态至此?
安绥手抚长须颔首道:“殿下不必多礼,假以时日,我大周定然又会多出一员猛将。”
武令媺把武宗厚的手攥得越发紧,忽然扭头看向乌义的背影,大声问:“乌提督,昨天暗算孤和泰王妃嫂嫂的凶手抓住了吗?”
乌义正在分派人手把长春殿的宫人分别带走审问,闻听这把稚嫩却不容忽视的小声音,急忙小跑过来,弯下腰,满脸羞愧之色地说:“启禀公主殿下,奴婢无能。那人不是灰袍卫,如今只盼陈赦大将军对金甲军的盘查能找到蛛丝马迹。”他眼里掠过异色,试探着问,“殿下,您是否想起什么?”
居然还没找到凶手!武令媺又不知道潮生公公其实是自杀的,她非常失望,更害怕逃不掉下一次的暗算。这位乌提督实在是个聪明人,居然能猜到她的想法。
武令媺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安慰说:“乌提督不必自责。凶手不是灰袍卫,你应该高兴才是。孤离凶手太远,实在没看清他的长相。不过,刚才被吓得不轻,倒是让孤想起了一个也许能甄别凶手的办法。”
她用心记住重生以来所见所听之事,当然把那位去调查御林军有没有嫌疑的陈赦记在心里。同样都姓陈,这个人和陈妃会不会有关系?说实话,她现在还真担心凶手是灰袍卫呢。哼,陈家人,走着瞧!
第三十二章 以身为饵
端午节加更一章。。祝亲们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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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义在心里挑大拇指。能在宫里平安且无声息过活了一甲子的老太监教出来的人就是不简单,就算因太过年幼接受能力有限,玉松公主也比同龄的孩子早慧。他有把握,公主的箭头绝对会对准金甲军。
“还请公主示下。”同在宫中戍守,灰袍卫和金甲军的高层却不怎么和睦。并且乌义对皇帝的心思一清二楚,能让陈赦倒霉,他乐见其成,绝对推波助澜。
武令媺却装出苦恼模样,犹豫着说:“孤说不清楚。宫里有会画画的人不?孤可以让画师把孤脑子里的一些东西画出来。不过乌提督,孤不保证有用的。”
她不是胡诌,原主确实没看清凶手的模样,但是被杀害前那副情景却清晰地留在了原主记忆里。武令媺可以肯定,五官指望不上,可凶手的身高、体型能有比较接近事实的答案。说来她还要感谢禄王,让她灵机一动想到这个办法。
区宝智提心吊胆不已,殿内有这么多人,谁能保证里头没有与凶手相关的人?玉松公主年幼不知险恶,乌提督和安老将军怎么也不提醒公主?
他微微皱眉,想了想,还是低声提醒道:“殿下,您今日受了惊吓,这些事是不是回宫去再说?”
心腹下属此时在想什么,乌义一见即知,不由暗自叹气。那凶手不抓住,皇帝、德妃还有泰王都如鲠在喉,此时玉松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吐露此事,其中凶险他又怎么不知?
武令媺抬头看了看区宝智,倒是意外这个与自己有前隙的灰袍统领会担心自己的安全。可她的目的就是要以身为饵,钓出那个凶手来!
不冒一点险,这事儿拖得久了说不定就会不了了之,她的生命安全还是会处于威胁之下。与其整天担惊受怕,不如冒险搏个一劳永逸。她相信,德妃和泰王会比自己更着急。
目的已经达到,该说的话也说了。武令媺从善如流,在安绥和区宝智的护送下离开长春殿。门口停着她登上云阶去见皇帝时乘坐的暖轿。武令媺本来想拉着武宗厚一起坐轿子以加深感情,无奈他吨位实在不轻,只好做罢。
这样一来,演戏时的见证人就没了。武令媺独坐轿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咬紧牙关在自己的大腿根部使了吃奶的力气狠狠拧了一把。她疼得一哆嗦,小脸立刻发白,额角冷汗直冒,扯着喉咙连声尖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滚开……救命……父皇救命……潮生公公救命……”
轿子立刻被放下,轿帘一掀,武宗厚的胖脸探进来,焦急地问:“媺儿媺儿你怎么了?”
他看见武令媺蜷着小身体缩在轿子角落里,秀美小脸白得像雪,神情中满是惊骇恐惧。她紧紧闭着眼睛,两只小手胡乱在空中拍打,不停惨叫。
“妹妹梦魇了!”武宗厚当即断定武令媺做了恶梦。武令媺对这个结论十分满意,拿出了前世纠缠目标的劲头,将这出恶梦缠身的戏码演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且催人泪下。
武宗厚呜呜直哭,眼里脸上满是心疼。他想去抱武令媺,却被武令媺狠着心肠挠了两爪子。武令媺暗想此时的自己应该处于混沌状态,别说小十二了,就是皇帝老子来了都照挠不误。
武宗厚束手无策,又担心自己无法控制轻重的蛮力会伤着小妹妹,只好向安绥求助。安绥已经让人去喊太医,见武令媺梦魇状况看起来挺严重,先请罪说:“事急从权,微臣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公主恕罪。”他一捋须,冲着轿子里张嘴“呔”一声大喊。
装疯卖傻的武令媺这下吃了苦头。安绥是多少年的沙场老将,这声震喝即便已经放轻放柔了七八成,对她来说还是难以承受的“精神攻击”。她只觉耳朵眼里嗡嗡乱响,眼前直冒金星,连声惨叫根本由不得她自己,自动自觉就止住了。
不仅如此,武令媺这一日疲累紧张惊吓又伤心悲痛,精气神受损实在不小。她这具身体毕竟才五岁,还能强自支撑完全是强大的成人灵魂的缘故。
被安绥口绽春雷厉声顿喝,武令媺强撑的心防瞬间崩溃。她倒是没有真的梦魇,却是眼睛翻白,脖子一歪晕过去。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她还惊叹——这地儿有狮子吼哇!
瞅见武令媺软绵绵的小身体倒下,武宗厚急忙接住把她从轿子里抱出来,小心翼翼圈在怀里。“妹妹好可怜。”他喃喃着说,“妹妹不怕,十二哥会保护你。”
“殿下,事不宜迟,还是早点将公主安置在妥当的地方让太医来诊治才是。”安绥当仁不让,成了这一行人的头领,拔腿就走。
武宗厚自然没有异议,追着前面的安绥快步跑。安绥这时候还起了考较武宗厚的心思,他的脚步时快时慢,武宗厚却总能牢牢跟着。
一时之间,阅人无数的老将军也不禁惊喜。他看得出来,武宗厚根本没有筑基正式学武。虽然他也就是以五成的实力来考较,但武宗厚能有这样的表现已经相当不错。
浑金璞玉,真是浑金璞玉!老将军不敢置喙皇帝对陈家的处置,只是暗自可惜大周会少几名武将。现今发掘出潜力极大的寿王,他觉着也算有所弥补,不禁大起惜才之念。
可惜的是,囿于安家祖训,安绥不能与皇子有太过密切的交往。不过只要把寿王的特异之处明确告知皇帝,他相信皇帝自然会安排妥当。话说回来,若非数年前寿王母族被牵扯进英亲王忤逆案,寿王也不会被皇帝忽略到这种地步。
安绥与武宗厚在前,区宝智领着一众灰袍卫在后,把刚才抬轿子的太监们远远扔在脑后,一行人很快就到了乾宁殿。
可惜皇帝正在与兵部和礼部大臣商议西疆拉古蛮王再度求娶公主之事,无暇亲自过问武令媺的病情。听过禀报,他让武宗厚和区宝智把武令媺送回延贵宫洗月堂,并下旨让太医院院正亲自去诊治照看。
太医院院正诊断完,开了药再煎好药,并且用金针给武令媺扎了两下,让她苏醒。几番折腾下来,已是傍晚时分。
天色昏黄,晚霞似锦铺陈天边,微弱霞光透过轻纱覆盖的窗户照在武令媺脸上。她沉入黑暗的时间不短,意识恢复过来时,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很。费力地眨巴眼睛,她听见闷声闷气的惊喜声音:“媺儿媺儿,你醒了吗?”
这是武宗厚的声音。武令媺缓缓扭过头,却见武宗厚的眼睛都快贴在自己脸上了。“这是哪儿?”她低声问。
“你的寝宫。”武宗厚长长出了一口气,摸摸武令媺的额头,垮下脸说,“媺儿,刚才你烧得很厉害,我好担心你。”
“唔……还好难受。”武令媺也觉得脑袋涨得厉害,又沉又闷,幸好不算疼,瞧见殿内点起了火烛,她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该用晚膳啦。”武宗厚摸摸肚皮,憨厚笑着说,“我饿了,媺儿饿不饿?”
武令媺肚皮也瘪瘪的。但她还没有开口说话,武宗厚一拍脑门,嚷嚷着“吃药吃药”,转身嗵嗵嗵跑走。武令媺不禁失笑,她费力地从床上爬起身,左右看看,这里果然是昨夜她睡了一晚上的地方。
靠在床头默神,尽管武令媺早就料到皇帝老子并不是真心把自己当块宝,仍然为原主有这样的父亲而叹息。先是出了中毒事件,她刚才又假装梦魇,后来还被安绥一嗓子吼得当真晕过去,皇帝都还是让她回自己宫里,而不是就近在乾宁宫安置,由此可见皇帝根本没有真正在乎过她。
好吧,其实武令媺也想先回洗月堂。潮生公公说过,乾宁宫是皇宫中最安全的地方。那么,她如果要引诱凶手再度动手,乾宁宫就不会是好地方,所以她得回来。
也许皇帝同样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必定会有所安排。然而哪怕皇帝请来天兵天将保护她,以她为饵的想法终究存在,她的安危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是事实。梦魇既是计划中的一环,也是武令媺对皇帝心意的一次试探,她没有被那些赏赐冲昏头脑。
还是得自救,靠别人是靠不住的。武令媺瞟了两眼侍立在床边的陌生宫女,深吸一口气,扬声喊:“区统领。”
“奴婢在,公主可有吩咐?”区宝智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你带着所有灰袍卫进来,孤有话要说。”武令媺又对那两名向自己看过来的宫女说,“孤又渴又饿,你们去拿吃的喝的来。”
这两名宫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犹豫着说:“殿下这里不能离人服侍,奴婢还是留下来吧……”
“孤不想说第二遍!”武令媺沉下脸,睁大眼睛用力瞪着说话的这名宫女。她们都是林贵妃宫里的人,她既然知道除了小十二没有人真正关心自己,自然懒得看见她们。
这两名宫女见武令媺发怒,嗫嚅着嘴唇还想说什么,却被推开殿门进来的灰袍卫们给吓住,赶紧行礼退出去。
武令媺鼓着腮帮子,就像寻常小孩子发脾气一样捶着被面放声尖叫:“孤不叫你们,不许你们进来!”演戏自然要演全套。
第三十三章 收奴和敲打
端午节快乐。。划龙舟吃粽子,大人玩得哈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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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生公公的死,让武令媺心里的弦绷得死紧。她不想死,她害怕自己这个诱饵会在某些重要关头被放弃,所以她不敢完全相信皇帝的布置。
如今她能依靠的人只有这些很可能其实也靠不住的灰袍卫,想想她就觉得可悲。但她能怎么办?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她要出了事,灰袍们也逃不脱处罚。
整整齐齐十八个人排成三行听候自己吩咐,武令媺却清楚不能对他们寄予太多信任。她也没指望能有事情瞒过皇帝,事实上她就是要让皇帝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让皇帝放心,才有可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庇护。
生在帝王家,行事真是如履薄冰。武令媺坚决不喝武宗厚端来的药,可怜巴巴地问:“如果又有毒怎么办?”
武宗厚挠挠后脑勺,终究还是孩子,他眼里也流露出犹豫和惧怕之色。武令媺趁势说:“我现在感觉很好,先不喝药,等会儿再喝。”
“好吧。”武宗厚嘴笨,不知道怎么劝,只好怏怏把药放在一旁,老实坐着。
借着和武宗厚纠缠喝药不喝药的机会,武令媺晾了区宝智等人好一会儿。偷眼打量众灰袍的表情,他们还是和刚进来时一样,很有耐心、半点不焦躁的样子。她在心里琢磨,灰袍卫是不是和前世大明朝的东厂西厂类似?
“区统领,孤记得父皇说你们有二十个人,还有人呢?”武令媺数了数,发现人数不对。
区宝智躬身行礼道:“殿下,奴婢吩咐了两个人在门外守着,不让旁人接近。”
还算有眼力。武令媺点点头,目光落在最后一排个头最矮的一名灰袍身上,伸手指了指:“他叫什么名字?”
那人正是给区宝智当凳子坐的灰袍少年,武令媺记着他在沐恩宫的好心提点,决定把他提拔为自己的近身内卫。教育要从孩子抓起,瞧来瞧去,她觉得恐怕只有这名地位最低的小灰袍有可能培养成自己的心腹。
区宝智扭头看了看,恭敬禀道:“殿下,他是小金子。”
这名字好,武令媺表示喜欢。“小金子,你上前来。”她举起小手招了招。
小金子卟嗵跪到地上,两手撑地膝行爬上前,头深深埋进手臂里,浑身直哆嗦。武令媺抬头望天,她有这么可怕吗?居然把人吓成这样。
“殿下,奴婢昨日冒犯了殿下,罪孽深重,请殿下责罚。”小金子颤声请罪,咣咣在地上直磕头。
区宝智吓一跳,要说把玉松公主得罪最狠的人莫过于他徒弟和他自己,这小金子是什么时候冒犯殿下的?他看了看徒弟,使了个眼色。曾经用腿踢过武令媺的年轻男人也跪倒在地,同样磕头请罪不止。
武令媺好一阵无语,这儿对人性的压制实在太厉害了,动不动就矮了半截身体跪倒磕头,让她很不舒服。她叹了口气说:“孤对父皇已经说过,不知者不罪。孤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你们起来。”
出了今天的事儿,区宝智觉得只有被惩罚过,他才能真正放心,于是说道:“殿下慈心仁德,奴婢们感激涕零。不过奴婢们确实对殿下不敬,还请殿下责罚,让奴婢们心安。”
这些人的疑心病真重!武令媺明白区宝智的心思,他无非是怕自己以后算总帐。好吧,既然这样,她就成全了他们:“区统领,那你明天领着大家伙绕皇宫跑三圈吧。”
区宝智愣住,这是什么惩罚?武令媺幽幽地说:“其实,你们的事情潮生公公曾经给孤说过,这是潮生公公给孤的建议。你们只是因为职责才会冒犯孤,孤不想罚你们。潮生公公说,让你们多跑多跳,多增加本事,这样才好保护孤。”
多跑多跳就能让武功飞涨?这也就是老太监哄玉松公主的话。不过区宝智还是承李潮生的人情,对他们来说,只是跑几圈而已,比打板子抽鞭子罚俸禄要好多了。
“多谢公主,奴婢忝为统领,会跑六圈谢罪。”区宝智领着众灰袍行礼谢恩,又很悲伤地说,“可惜潮生公公去了,否则奴婢一定好好感谢他的美言。”
这戏演得真是假!武令媺不会说破。她在心里默默念叨:“潮生公公,以后肯定还要经常用你做挡箭牌,你不会怪我吧?我会让他们多多给你烧纸钱的。如果你还有家人在世,我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多照顾他们。”
灰袍们心里如果存有疑影,办起事来也难免束手束脚。如今解决了嫌隙,武令媺觉着他们的表情都放松了不少。挥挥手让所有人都站起身,她看着小金子继续说:“小金子,你有真名吗?”
小金子垂首弯腰,毕恭毕敬地说:“奴婢贱名金生水。”
也就是十岁左右的样子,同样瘦得可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武令媺暗暗叹了口气,轻声说:“昨天你好意提醒孤不要乱瞧,孤记在心里。金生水,你愿意到孤近身侍奉吗?”
金生水毫不迟疑趴跪于地,重重磕头不止,大声道:“愿意!奴婢愿为公主殿下效死!”
武令媺有心栽培金生水,但是不愿勉强他。见他这样子不像作伪,她心里挺高兴,对区宝智解释说:“孤只是让他在近身侍奉,他还是内卫的人。区统领,这样不违反宫中规矩吧?”
“殿下请放心。金公公只是内卫学徒,还不算真正的内卫。您就是把他从内卫直接提走,也没什么。”其实区宝智心里有点不舒服,他都不知道小金子是什么时候和玉松公主有瓜葛的。但他脸上还是恭敬神态,没有半分破绽流露。
金生水掉转身冲着区宝智磕了个头,低声道:“区大人,奴婢多谢您这段日子的关照。以后奴婢不能侍奉您了,请您多多保重。”他的语气十分谦卑,话里的诚意也很足。
区宝智急忙弯腰双手去扶金生水,笑道:“金公公,快别多礼了。公主殿下可不是咱家这样的大老粗,以后你办事要更加忠心勤谨,才不会辜负殿下对你的提拔之恩。”
“奴婢多谢大人教诲。”金生水又认认真真地给区宝智磕了头,这才离了灰袍卫的队伍,站到武令媺床侧。
他虽然在内卫接受过不短时间的训练,可是到底岁数不大,心里的欢喜还不能完全遮掩住。瞟见灰袍卫里数道复杂目光,他这才赶紧低下头,不敢再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
小小年纪,倒是会做人。武令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灰袍卫们的神情,发现众人好似并没有羡慕嫉妒恨,余下这些成年灰袍表现得都很淡定。
他们是真的心性坚韧,还是看不上咱这个被服务对象?武令媺压下疑惑,扫视殿中众人,又说:“孤虽然年纪小,但潮生公公教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忠心勤谨的奴婢要厚待,背主忘恩的奴婢则要重罚。”
“各位,孤要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如果不愿待在孤身边,尽管开口就是,孤不会留你们。可要是三心二意,甚至干出背主的事情,孤一定会禀明父皇重重发落。”武令媺板起小脸,大声地说,“只要有一个人背叛了孤,孤就把你们所有人都赶走!孤说到做到!”她鼓起腮帮子,貌似恐吓。
小公主一本正经的样子挺逗人乐的,不过区宝智听出几分敲打之意,并不敢放肆。他赶紧领着众灰袍又下跪磕头,指天划地表态一定会对公主忠心耿耿。
跪来跪去的,跪得武令媺心烦。她并没有从他们的奴颜婢膝里得到高高在上的快感,反而觉得压抑。假如她得不到皇帝的庇护,为残酷生活所迫,她会不会也变成这样?甚至还不如他们?
“区统领,毒害孤的人找到了吗?”武令媺把伤感赶跑,现在还有一桩大事必须解决。她又状似遗憾地说,“可惜已经天晚了,看不清楚金锦湖,不好画下来呢。”
“启禀殿下,奴婢已经让人去问过了乌提督。您的菜食酒水里没有毒,但是盛放皇米饭的玉碗被人做过手脚。”区宝智眼里闪过异色,低声道,“乌提督并没有说得十分清楚,不过奴婢跟随乌提督已有十几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在玉碗上做手脚的宫人可能和陈家有关。”
一直都当布景板的武宗厚一听这些话,眼睛立刻瞪得溜圆,拳头攥得死紧,站起身就要跑:“我去找二皇兄和东成皇姐,我去找陈赦!他们怎么能这样害妹妹!?”
“十二哥回来!”武令媺急忙去抓武宗厚的衣袍,却只揪住了袍角,差点被他带得从床上摔下去。
武宗厚刹住脚,扭回头看武令媺,疑惑地问:“媺儿,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他们?我要把下毒的人打死!”他赶紧转身把武令媺扶着坐稳。
“父皇会为我做主。”武令媺揉搓着手臂,吸着凉气说,“如果真是他们想害我,父皇这么疼我,一定会罚他们的。”
“公主所言极是。圣上把您当心肝一样疼宠着,您受了委屈,圣上肯定会给您讨回公道。”区宝智拍了两句马屁,再把脚边放着的包裹提起来,双手捧上前,很识相地交给了金生水,“殿下,这些是在潮生公公房里找到的东西。您被囚于内狱时,潮生公公曾经为了您贿赂过狱卒,那些银子奴婢也一并拿回来了,都在包袱里。”
第三十四章 命大,福气才大
武令媺回想昨天情景,这才恍然大悟那个干瘦婆子为什么会转变态度扔给自己薄布御寒。她连忙命金生水把包裹放在床上,和武宗厚一起七手八脚解开包袱皮。
里面果然放着三块碎银子,武令媺拿自己的手帕把银子包起来塞在枕头底下。这是潮生公公的遗产,象征意义大过实用,她会珍藏一辈子。
此外就是一身崭新的七品太监制服,应该是李潮生被提拔以后发下来的。把这身衣裳翻开,她看见最底下静静躺着一个瘪瘪的破旧荷包。
解开荷包线绳,武令媺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却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黄纸。展开瞧去,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李潮生”三个字。那股属于原主的情绪又翻腾起来,她心中酸楚不已。
李潮生在那座小院子的沙土地上用树枝教原主写字,后来费了很大功夫才弄到几张黄纸、一枝秃毛笔、半块残砚和一小截墨。原主第一次写下来的字就是李潮生的名儿,被他珍而重之地贴身收藏。
武令媺忽觉不对劲,按照原主的记记,这个旧荷包应该一直在李潮生身上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迟疑着问:“这些都是潮生公公房里的东西?没有从他身上取出什么来吗?”
区宝智慌忙欠身禀道:“殿下,潮生公公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私有之物,都是按宫规配给的东西。除了衣裳,其余那些饰物都要收回内廷司。不过,如果您想留下来以做纪念,奴婢这就让人去取回来。”
“不必了。”武令媺摇头,叹气,眼里自然而然含了两泡眼泪,伤心地说,“潮生公公为了把孤养大,耗尽心血,想来也确实只剩下这些东西。”她把那张写着名字的黄纸认认真真叠好,仍然放回旧荷包里,不住摩挲着喃喃说,“潮生公公,你放心的去吧,孤会好好活下来的!”
风吹得窗纱沙沙轻响,仿佛是谁在低声欢笑。见小公主感伤,殿内沉默下来。区宝智偶尔与兄弟们不露痕迹地交换眼色,浮躁的心情慢慢平缓。时日还长,只要公主恩宠依旧,他们还有重掌权柄的那一天。
武宗厚眼里心里也酸酸的,他想起了自己的母妃。再看看陷入悲伤之中的小妹妹,他越发觉得和她亲近。他与她,同样没了母亲,也没了最值得信任最忠心不二的人。他与她,都是孤苦伶仃的可怜人。
“媺儿,不怕,不伤心。咱们还有父皇,你还有哥哥。”武宗厚把武令媺圈进怀里,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
武令媺擦擦眼泪,振作起精神,点头浅浅笑着说:“那十二哥,以后你要好好保护我。你要好好学武,听到了没?”武宗厚用力点头,连声让她放心,说他一定会当个好哥哥,绝不叫旁人欺负了她。
看样子,这对小兄妹以后要相互扶持了,区宝智在心里一笑。蓦然耳朵动了动,他低声说:“公主,奴婢听到洗月堂殿外来了人,是林贵妃听说您醒了,要来看您。还有两名宫女给您送来了晚膳,和林贵妃一起过来的。”
武令媺从武宗厚怀里挣扎出来,拉着他的手问:“十二哥,你在这里用晚膳吗?”
武宗厚喜笑颜开,直点头说:“好啊好啊,我回宫也是一个人吃,好没意思的。”
“你们都下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留着金生水在这里服侍就行了。”武令媺又忽闪着桃花大眼看向众灰袍,满脸信赖地说,“你们晚上一定要保护好孤,不要让那个坏人又跑进来害了孤。”
“请殿下放心,奴婢们会一直守在您寝殿外面。”此时区宝智这话绝对出自真心,要是玉松公主被害了,他们这十九个人的小命肯定也留不到第二天。
要想马儿跑,得让马儿吃草。武令媺许诺说:“好好干活,孤不会亏待你们。”武宗厚也点头,大声道:“本王也会有重赏,你们一定要好好保护本王的妹妹。”
区宝智领着众灰袍轰然应诺,虎虎生风地迈开大步离开了寝殿。半刻钟后,有宫女鱼贯而入,服侍武令媺洗漱。金生水眼明心亮,看了会儿就能上手。武令媺没说什么,武宗厚倒是掏出两个银锭子赏给了金生水。
果然是林贵妃带着宫人来嘘寒问暖,武令媺反正有梦魇的症状做掩护,很没有精神地应付了几句。她装出一副被吓破胆的模样,死活不吃饭。最后闹得林贵妃叫了太医来验毒,她才肯吃两口。那碗药,在太医的连连保证下,她也不情不愿地喝了小半。
饭后,送走三步一回头的武宗厚,武令媺拒绝了林贵妃要接她去延贵宫主殿同住的意见。她满脸惧怕之色地说:“孤刚才梦魇时,看见潮生公公一边吐血一边看着孤,让孤小心别被人害了。孤睡不着,孤好想潮生公公,孤要在这里等他,他一定会来守着孤!”
她胡搅蛮缠,拿出小孩子撒泼的本事,一改白天的乖巧,睁着通红的眼睛控诉:“娘娘,孤被二皇兄欺负的时候,娘娘为什么不来帮孤?如果娘娘肯帮孤,说不定潮生公公就不会死了。父皇……呜呜呜……我要父皇……哇啊啊……”
林贵妃绞尽脑汁想借口试图安抚放声大哭的武令媺,却无奈发现因为李潮生的死小公主竟是连自己也迁怒上了。见小公主受惊实在不小,太医也叮嘱不能再让她受刺激以免还会梦魇,林贵妃只好离开洗月堂。
对守在洗月堂四处的区宝智等人千叮万嘱,荣升为公主近身太监的金生水更是被林贵妃不软不硬地刺了几句话。听着身后洗月堂寝殿里玉松公主的哭闹声,林贵妃用力按压太阳穴,觉得头疼不已。
不过也许是药效发作了,闹得整个延贵宫都不安宁的孩童哭叫声渐渐低弱下去,又过了一刻钟便完全消失。月色如洗,银光遍洒宫苑,区宝智藏身于延贵宫正殿屋檐阴影之下,精光灼灼的眼睛向四方不停扫视。
刚刚他得到命令,今夜宫中必有祸事。帮乌义带话的人说,无论发生何事,灭杀来犯之敌之时,尽量生擒几个活口。区宝智把那些话咂摸了良久,悚然得出的结论令他心惊不已。尤其是那句“命大,福气才大”,简直像一道雷霆劈在他脑海里。
这就是皇家,凉薄无情的皇家!区宝智斜眼,满含怜悯地向洗月堂寝殿的方向看过去。公主终究只是公主,和承载皇室厚望的吉兆皇孙相比,公主当然是被牺牲的那个!他还想着能否依靠公主重返内卫掌权,如今看来只怕用不着了。
过了子夜,不知从何处飘来数朵浮云,渐渐将明月遮住。蓦然,宫中几处地方皆有火光隐现。区宝智长身而望,认出那是宫人和杂役居住之所。“走水灭火”之声被晚风飘飘忽忽带入他耳中,他心中不住冷笑,知道好戏开锣了。
嗖嗖破空之声由远至近,区宝智眼瞳微缩,清楚看见隐匿于黑暗中的那一点点火星。火箭!真是好谋划!竟然用火箭远攻!可惜碰上了他!
内卫里,唯有区宝智有修炼夜眼瞳术的天赋。只要运内力于眼中,哪怕是夜晚,他都能看见百丈之内的情景。飞快辨认出火箭射来的方向,他吹响了手中铜哨。
刹时,从延贵宫附近的宫墙阴影中飞窜出几十个黑影,按照哨音所示分头扑向那些射箭的人。连片火箭落在了延贵宫四处,起码有几十枝命中了洗月堂诸房的屋顶檐角。
如今尚是二月天,朔风中还有潮湿之意。然而这些火箭不知淬了什么东西,一落下就轰然爆开,继而燃起大火,刹那就把屋顶飞檐烧得“噼噼剥剥”作响。
尽管今夜任务区宝智以杀人捉人为主,但面前由火箭引起的火势还是被他用内力熄灭。可惜他身负重任,必须在屋顶掌握方向,控制袭杀,对其余地方的火势就无可奈何了。
不久之前他还信誓旦旦要护卫的玉松公主……区宝智在心里只是暗叹,又可惜武学资质极佳的小金子恐怕要给公主陪葬。
不过,事无绝对。只要反应及时,小公主也未必不能逃出生天。毕竟这些袭击都是掩人耳目之举,那些人的真正目标是还在宫中未曾回府的泰王之子!
皇帝欲借玉松公主引出幕后伤及皇孙之人,那些人又何尝不是以灭杀玉松公主为掩护,去干掉那位天命皇孙?区宝智被夜风吹得遍体生寒,要不是乌义暗中提点,他恐怕还弄不清楚自己被皇帝指派来护卫公主的真正原因!捉到活口才会有口供,才能将矛头对准皇帝要对准的人!
夜深人已眠,延贵宫诸人被火灾惊醒,很快就乱成一团。林贵妃安置的主殿附近还好,零星火星不曾肆虐开来就被迅速扑灭。但是被火箭重点关照的洗月堂,火势却越来越凶猛,渐渐向其余殿阁漫延。
区宝智忙里偷闲瞧了两眼,却见熊熊烈火把洗月堂寝殿笼罩在内,尖利呼救声隐约可闻。闹腾了半宿,好不容易才沉沉睡去的小公主,就算被吓醒过来,她要怎么逃出生天?
命大,福气才大!果然如此!
第三十五章 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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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没有人在寝殿外面守着。金生水满心的惊恐,抖抖索索跪在墙角,根本不敢去看身前只穿着寝衣的小公主。他低低垂落的眼帘,却无法遮蔽那一抹又一抹飞速划过又逝去的红光。那是火,是可以吞噬所有的火魔!
“起来吧,你也是被放弃的那个。”四下喧嚣吵嚷,尤其是火警锣声几乎能将耳膜刺破。然而这个幽幽凉凉的声音却冲破一切阻碍清晰地响在自己耳边,金生水瑟缩着身体慢慢从地上爬起身。
他比小公主高一个头,垂首就能看见她的脸庞。此时流露于她稚嫩小脸上的异样平静神态让他惊讶又害怕,但他心中最多的情绪还是感激。
要不是小公主睡着睡着突然惊醒过来,说是潮生公公在梦里喊她出殿去见面,他肯定会葬身火海之中。是潮生公公救了小公主和他,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那时的寝殿里真安静哪,安静得好像他反省过错时被关进的内卫黑牢。微弱烛火在黑暗阴影中无力摇曳,和现在被烈焰无情焚烧、不停倒塌的华屋一样脆弱。
原本应该在床榻前守夜的宫女被不停哭闹的小公主发脾气赶跑,冷清死寂的屋子里只有睡在门边的他和隐隐低泣的小公主。不过也幸好这样,他才能和小公主一起悄无声息地离开。殿外没有人出现阻拦,孤寒月色冷漠地照着寝殿外面长得好像看不见尽头的冰冷走廊。
不久之前,那些曾经的同袍大声对小公主说他们一定会守护在侧。然而他和小公主偷偷从走廊里溜出了洗月堂,这么老长老长的路,除了几个已经呼噜声震天的上夜奴婢,从来都耳聪目明的灰袍们连影子也没露。
所以,小公主此时说,你也是被放弃的那个,金生水听明白了。他已有十岁,在宫里待了三年,受了两年的内卫训练,该懂的事他都懂。
“要不是公主殿下,奴婢一定会死。”金生水又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给武令媺磕头,“殿下救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唯有粉骨碎身相报!”
“你错了。”武令媺抱紧不停打寒颤的小身体,转身低头看向金生水,“如果不是孤把你要过来,今夜你就不会在寝殿内值夜,你自然也不会面临差点被火烧死的灾祸。”
金生水微怔,随即重重磕头,用紧张得变了调的嗓音说:“殿下并没有强迫奴婢,是奴婢心甘情愿要侍奉殿下。是福是祸,都是奴婢自己的选择,与殿下无关。奴婢绝对不会如殿下所说的那样去想!”
他悄悄抬眼瞟了一眼镇定得不象话的小公主,突然暗想:“今夜真的是潮生公公给公主梦中托话,她才想要离开寝殿从而避开这场祸事吗?火烧起来时,殿下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不紧张?她似乎……像是知道会有祸事发生!?”眼睫急促眨动,金生水的脸色越来越白,更低地伏下身体。
这孩子说话有条理,遣词造句也不是她在内狱时听到的那些太监的粗鄙言语。而武令媺更是清楚看见了金生水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惶与了然,于是猜测恐怕他已经想到了什么。她并不慌乱,但没有再开口说话。她的沉默,将会给这个孩子带去沉重压力。何去何从,他必须做出选择。
扭头望向被烧成了火炬的洗月堂,漫天火光将黑夜照得几成白昼,而武令媺墨玉黑瞳里同样烧着两团熊熊烈火。这样大的火势,如果是原主,今天晚上绝对有死无生。
此时,她真不知该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还是愤怒悲伤于皇家的冷酷无情。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安全真的交给皇帝和那些灰袍?所以没睡多久,她就以潮生公公梦里带话为借口,叫醒了金生水,偷偷摸摸离开了寝殿。
一路所见让武令媺心寒,那些发誓会在殿外守护她安全的灰袍子食言了。她就不相信,如果他们真的在洗月堂附近,她偷溜出来会没有人看见。哪怕他们不敢阻止,最起码也要露面问问情况。但是没有,没有人出现!
假若自己出事死了,有守卫之责的灰袍们难辞其咎,必然会受牵连。蹑手蹑脚沿着墙根溜出洗月堂的路上,武令媺被寒风吹得全身上下都冰冰凉,而头脑也格外的清醒。她已经猜到,若是没有来自上头的命令,区宝智那些人绝对不敢擅离职守。底下人揣摩圣意,圣意又如何?
武令媺在心里连声冷笑,反正她对皇帝也没有真感情。她不会伤心,只会将警惕加量。今天侥幸没死,未来还有得是仗要打,她没有那个地球时间去伤感,考虑日后之事才是正经。想到这里,武令媺伸小手搭在金生水胳膊上,揪着他单薄的灰袍用力拉扯。
“起来吧,”深深吸了口气,武令媺低声说,“小金,你和孤也算同生共死过一回,孤希望你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孤虽然年纪小,但是潮生公公教过孤人情世故。你对孤忠心不二,孤自然也会好好待你。”
就着映夜火红景光,金生水看见小公主的手指白得几乎透明。他急忙站起身来,垂首肃容说道:“请公主殿下放心,奴婢肯为殿下效死!”
这孩子长得倒清秀,这辈子真是可惜了。武令媺仔细观察金生水的表情,小灰袍显然是少年老成的那种,甚是镇定自若。她默然片刻,试探着问:“你是否真懂孤的意思?”
金生水微微一笑,轻声说:“殿下对潮生公公说过,以后只听皇上的话。所以,奴婢忠心于殿下,就是忠心于皇上。”
人才啊!武令媺不觉睁大眼。她早知道在宫廷生活的人绝不可小视,却还是没料到这个小灰袍会通透至此。“你说的很对,对孤忠诚,就是对父皇忠诚。”她终于笑了,又问,“你家里还有别人么?”
面上浮现黯然之色,金生水神色落寞地说:“启禀殿下,奴婢记得家中应有父母兄姐,奴婢是家中幼子。七岁那年家乡旱灾,全家逃难途中奴婢被拐子拐走,辗转卖入了宫中。”他的双拳不由攥紧,将屈辱悲愤之色深藏于眼底。
是个有故事的孩子。武令媺拍拍金生水的胳膊,安慰说:“不急,你还小。只要你肯努力,日后定有报仇的那一天。孤也会帮你。”
咬咬牙,金生水决定坦白自己的想法。又卟嗵跪倒于地,伏地叩首,他羞愧地说:“不敢有瞒公主殿下,奴婢之所以愿意服侍殿下,就是想缩短晋升之路,好早日找到亲人,并且报仇血恨。”
“要不是拐子,奴婢绝不至于和亲人骨肉分离。奴婢日日夜夜都在痛恨那人,也无比思念亲人。可是在内卫,晋升太难了。奴婢苦训期间认真勤奋,难怕资质被断定为上佳,成绩也位列上游,却还是被不如奴婢的人挤下去,只能充为区统领的人凳。”他重重磕头说,“殿下,奴婢此言绝无虚假。除了被卖入宫中之前的遭遇,其余事情一查就知。”
“如果旁人肯帮你报仇、肯扶你上位,你是不是就会背叛孤?孤只是公主。而且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孤在宫中立足未稳,时刻有性命之忧呢。”武令媺皱了皱眉,这孩子不会是有奶即是娘的那类人吧!?那可万万要不得!
“奴婢家里虽然偏居乡隅,祖上却也是书香人家。奴婢懂得一奴不侍二主的道理!请殿下相信奴婢!”金生水大急,连连磕头说,“就算殿下帮不到奴婢,奴婢也要报答殿下和潮生公公的救命之恩!请殿下明鉴!”
他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就说明他确实有诚意投靠。路遥方知马力,日久才见人心。武令媺没有继续纠结下去,而是再度亲手把金生水扶起来,带着伤感之色说:“潮生公公离世,孤身边正缺得用的人手。只是孤年纪还小,想做什么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不要心急。”
“奴婢明白!”金生水重重点头,认真地说,“奴婢也会好好习练内卫教给的本事,奴婢不会是无用之人,奴婢会成为公主殿下最忠诚的走狗!”
武令媺摇摇头,拍了拍金生水灰袍上沾着的草屑尘土,诚恳地说:“孤身边只要人,不要狗。你不要把自己放得这样低。你也是娘亲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宝贝孩儿,如果不是命运捉弄,你的人生不是这样。但不管身处什么境地,你绝不能轻贱了自己!自己看得起自己,别人才会看得起你!”
金生水咬咬唇,强行把泪水逼退回去,无言却郑重地点头。如果不是被拐卖,他也一定会和大哥那样努力读书,考童生考秀才考举人。日后他也许会走上仕途,可以封妻萌子、光耀门楣。如今虽然连传宗接代也不能够,但他会听公主的话,不轻贱自己,努力用功、忠心侍奉,好好去走另一条人生路!
所以说,教育要从小孩子抓起。武令媺不想跟在自己身边的人没骨气,自视低人一等。身体有残缺又怎么样?只要自尊自重、自强不息,心志健康强大,残疾人同样可以闯出一番大天地!
第三十六章 异能示警
寿王悲痛焦急的嘶哑呼喊声被夜风传得很远很远,高壮身体将破瓦颓墙踩得不时发出断裂破碎之声。区宝智裹紧披风,大踏步走向已成废墟的洗月堂。那位尊贵的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原来只是昙花一现!
火势已经被完全扑灭,除了惨不忍睹的洗月堂,延贵宫别的殿宇也有损伤,但并不严重。因为公主殿下时刻哭闹、睡不安宁的林贵妃,原本去了闵淑妃宫里叙话并就此安歇下来,不久之前匆匆忙忙坐轿赶到,正在哭天抹泪。执掌后、宫事宜的其余三位高位妃嫔也陆续赶来,同样垂泪不止。
区宝智在心中冷笑,恐怕林贵妃和其余有子嫔妃此时最操心的事情,应该是刚刚被赐给玉松公主的食邑太平郡又会落入谁手吧?!
另外,当年敦庄皇后薨逝,皇帝感念夫妻情深,下旨三年国孝之后再商议立后之事。眼看陈家即将高楼倾倒,原先最有可能被立为皇后的陈妃肯定会再次降位,这些位份尊贵、又有皇子傍身的嫔妃眼里能不盯着凤座么?!
玉松公主养在延贵宫,却遭了今日这祸,林贵妃本就难逃照顾不周之罪。并且事发之时她居然不在自己宫中,还真是耐人寻味。
凤座……不但林贵妃没有希望,只怕就连这些同掌后、宫事的嫔妃也难说会不会被迁怒。想到这里,区宝智不禁深深畏惧。圣上权谋,真是四两拨千斤。
忽听一声长声吆喝——皇上驾到!区宝智急忙转身迎上前去。数百金甲士蜂涌而入,迅速占据洗月堂废墟各处。他看见以林贵妃为首的贵德贤淑四妃已经领着人跪倒在路边,也慌忙招呼几名还在场的豹卫跪候。
金甲士簇拥中,一乘暖轿着急忙慌抵达。压轿、掀帘,仅仅穿着金龙出云明黄寝衣外披大氅的皇帝钻出轿子。也许太惊太急,他脚步不禁踉跄,被侍候在旁的季良全扶住。
“皇上,您慢点,慢着点呐。”季良全也是脸色青白,方才一瞥,洗月堂的惨状让他胆战心惊。
皇帝怔怔站住脚,眼望还在冒着黑烟的废墟,耳畔是寿王凄厉呼号。想起那个软软小小的孩子,他心中亦是伤痛,嘴唇抖个不停,连话都说不出来。
洗月堂会出事,他知道,但他却没料到会是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皇帝号称天子,却终究还是凡人,不是神仙。他再智计无双,有些事也没料到。
譬如,数年前英亲王忤逆案居然还有余孽存世,他们居然会趁此机会作乱!想到这里,皇帝真恨不能斩了那个胆敢内外勾结、祸乱宫墙的孽子!
可怜了那个孩子,真是可怜了那个让他既放心又喜欢的难得的可爱孩子!皇帝铁青着脸,挥舞手臂咆哮:“林氏,朕的公主呢?朕的媺儿在哪里?!”
林贵妃听说延贵宫尤其是洗月堂失了火,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如果起火时,她在宫中还好说,可是她不在啊。想起自己要离开时,闵淑妃的那番劝说,她心中不禁冰凉。皇帝的问话她听在了耳中,却无言以对,只是一径发抖。
“哇……啊啊……”嘹亮的孩童啼哭声撕破夜空蓦然响起,刹时让所有人怔愕。
林贵妃万万没想到盟友会背后插刀,原本已经心如死灰,但猛地听见这有如天籁的哭声,她竟然产生了恍如隔世之感。只要公主没死,她的罪名就不会很大,就不至于牵连到儿子们。
皇帝亦是愣住,不敢置信地看向季良全:“朕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季良全,你听见了没有?”
季良全转着脖子四下扫视,突然眼睛一亮,指向人群左侧,叫道:“陛下,哭声是从那儿传来的。您没听错!奴婢听得……这分明是公主殿下的哭声啊!公主没事,没事!”
没死?!那孩子没死?!皇帝心中的痛悔之意立时烟消云散,喜不自胜地踩着瓦石就往声音来处奔去。那边儿驻守的金甲士早就让开道路,明亮火光将这偏角僻地照得光亮,露出了两个矮小身影。
“媺儿?媺儿是你吗?”皇帝眯缝起眼睛,连连追问。
“父皇……哇啊啊……父皇……媺儿好害怕……”随着哭声,一个黑乎乎的小身体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却只是嚎哭,半点动弹不得。
皇帝拔腿赶过去,只见武令媺只穿着寝衣歪坐在地上。她浑身上下狼狈不堪,头发乱糟糟像枯草,小脸脏兮兮的,正哭得声哽气咽。
“媺儿,别怕,父皇在这里。你这是伤着了吗?”皇帝心疼不已,亲手把武令媺抱起来,立时察觉她的丝滑寝衣都是湿的。手一触及,让他透心的凉。
“媺儿……呃……媺儿……呃……”武令媺哭得太厉害,又开始打嗝,伸出小手牢牢抱住皇帝的脖子,在他耳边边哭边说,“媺儿……没没……呃……受伤,小小呃……呃小金……金呃……受受呃……受呃……伤……”
“好了好了,我儿别说话了,我儿没受伤就好。”皇帝大感欣慰,瞧见那边墙角倒着的是个小太监,对季良全说,“救了公主的人,好生救治着,朕有赏。”
季良全恭敬笑道:“奴婢知道了。”又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公主殿下是大福大贵的命格啊!”皇帝颔首不已。
嗵嗵嗵风一样狂奔来一个人,拉着哭腔跳脚大叫:“妹妹,妹妹,你没事吗?可把十二哥吓死了!”正是方才还在废墟翻找的寿王武宗厚。
武令媺和金生水躲在那处角落里,早就把灭火、来人的种种情景看在眼中。寿王嚎哭着从外头冲进来,不顾旁人劝说,扑在洗月堂没有被烧毁的石制台阶上放声大哭,又喊着她的乳名爬上不时还会坍塌的断垣残壁徒手翻找。她虽强抑感动没有流泪,却将那一幕死死地刻在了心底。
此时听见武宗厚的声音,武令媺真想离开皇帝怀抱,和这个真正担忧关心自己的小哥哥抱头痛哭。但理智告诉她,现在她必须抓住皇帝的心,才能保她也保未来武宗厚平安无虞。哪怕她知道皇帝靠不住,但还年幼的她别无选择,只盼望皇帝已经用今天的事达到了他的目的。
微微松开皇帝怀抱,武令媺泪眼朦胧地看向武宗厚。他胖乎乎的脸蛋上青一块黑一块,被还在奔涌的泪水冲刷出两道白印子,却又咧开嘴笑得别提多快活。
“十……十二呃……呃……哥……”武令媺伸出一只小手给武宗厚擦眼泪,“不不呃……呃……不不哭……”她的手立刻被武宗厚从脸上摘下,紧紧握在掌心。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自己都哭成了泪人儿,却还安慰旁人。想起安绥对自己说过的话,皇帝看向武宗厚的目光颇为柔和。如果这个憨厚儿子真有猛将之才,他会妥当安排。
当年寿王外家洪氏牵扯进英亲王忤逆案,其实早就被皇帝查实是后、宫争斗而引发的诬陷错案。皇帝打算,只要小儿子当真出息,他会考虑给其生母洪昭仪和洪家翻案平反。
“宗厚,别再拉着你妹妹,她身上湿透了,朕得赶紧带她去换身衣裳。”皇帝和颜悦色,亲手要把武令媺的小手从武宗厚的巴掌里抽出来。
“好好,千万别冻着妹妹。”武宗厚忙不迭松开手,忽然卟通跪倒给皇帝重重磕头,“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岁万岁万万岁。”赶情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还没给皇帝见礼。
皇帝失笑,摆手道:“好啦,起身吧。”看看地上跪着的众人,他收敛笑意,寒声道,“林贵妃,你赶紧拿衣裳给公主换上。你的罪,待朕问清楚今日之事再说!”
林贵妃不敢怠慢,更不敢求饶。默默拭了两把泪,她急匆匆赶在皇帝前头去了延贵宫主殿,打发人倒热水又取衣裳。宫中何处不是战场?谁对谁有真心?压下仇恨,日后东山再起!
武令媺还不能走,她还有事没办完。昨天晚上,她与皇帝父女相认后,那离奇的相似的一幕刚刚又出现了!她眉心那颗朱砂红痣,本来很安份。但是当她被皇帝抱起身,坦露于火光之下,朱砂痣立时有规律地跳动起来。
一直一直跳,过去了这么久它还在跳。如果不是脑门被整齐流海遮住,武令媺都怀疑近在咫尺的皇帝会看见这颗朱砂痣的异状。到底肿么回事?!
脑门突突直跳,闹得武令媺实在难以忍受。她伸出小手重重按在眉心。随即,一道黑红交错的冲天光柱在她视野中出现。她趴在皇帝肩头,失态地瞪着某个方向。
那儿如长枪般笔直站立着十几名金甲士,其中一名金甲士通身都被这道黑红诡异光柱笼罩在其中。这光柱的颜色,黑如寒夜,望过去冰冷入髓;红得又像血液凝固过后的暗沉之色,还似乎能嗅到血腥味。
不像那日,皇帝身上有金龙盘旋于内的中正紫色,给人雍容华贵且庄严威武的感觉,这道黑红光柱让武令媺油然而生无边恐惧。她甚至隐约觉得,这个人对自己不怀好意!
难道……红痣跳动,按下开关,看见异样光柱,其实是一种奇异的能力?虽然不知道龙盘紫气和黑红光柱究竟代表了什么,但是这名敌视自己的金甲士,武令媺不能不在意。
皇帝走到了通往延贵宫正殿的门廊边,季良全已经查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而危险必须扼杀在摇篮里。武令媺再不迟疑,冲着那名金甲士所在的方向不住尖叫:“潮生公公,潮生公公……你做什么掐着那人的脖子?!”
第三十七章 星界
所谓做贼心虚,武令媺只不过试探般地指认,却意外地激起了那名可疑金甲士的反应。虽然,他的反应只不过是异常快速地瞟了她一眼。
其实有许多金甲士因武令媺的突然尖叫同样也向她投以了目光,而且在那边并不明亮的烛火下那名金甲士的这一眼也许根本无人能察觉。但这已经足够了。
被这么多人围观,唯有与那名金甲士对视时,武令媺眉心朱砂痣疯了一般跳得越发急促激动。而她就像刚刚从温暖的室内走到漫天飞雪的寒冷室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随即就是一阵晕眩,她差点直接从皇帝臂弯里摔下地。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误,刚才那名金甲士的目光中应该饱含着一种名为杀气的厉害物质。武令媺惨叫出声,趁着脑子还清醒,颤微微抬起小手准确无比地指向那人,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潮生公公,这人想杀孤,快点掐死他……呃……”
笼罩着金甲士的黑红不祥光柱忽然光芒暴涨,阴郁乌黑越发像寒夜之色、暗沉红色更显凄烈夺目。如此突变异相让武令媺张口结舌,只是把眼睛瞪得更大。
蓦然,光柱强光收敛,随即急速收缩成原先体积的十分之一大小,像一根针直刺武令媺。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眉心一凉,一直不停跳动的眉间红痣就这样骤然静止。
眼前黑红交缠之色乱闪,武令媺的大脑蓦然强烈刺痛。黑红双色原本占据了她的视野,然而不知从何而起的紫色光芒强势暴起,以不可抵挡之势横扫黑红双色。
气势汹汹的黑红双色光针就有如一滴水落进了大海,霎时就被紫光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随即,一幅苍穹画卷霍然在武令媺眼前铺开。皇帝、宫殿、金甲士,统统消失无踪,她看见的只有星空,广阔无边的星空。
眼前漆黑夜幕的正中央,一颗颜色浅淡的紫色大星安静悬挂。它散发着中正平和的柔润紫色光芒,数条如雾似烟的淡紫色光带环绕在它身周。在这颗紫星附近,还有许许多多黯淡无光的灰白色星辰。
这是什么地方?星星的世界?武令媺懵了,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些情景恐怕都只是呈现于她脑海中的“幻景”。她身处其中,却看不见自己。
武令媺在星界发呆,并不知道真实世界中的她已经晕厥过去。皇帝因她那些话脸色犹疑,盯着那一列二十人的金甲士沉吟不语。须臾,林贵妃亲自来禀报,说是热水和干净衣裳都备下,请皇帝带着玉松公主同去淋浴更衣。
此时此刻,如果那些金甲士里真有心怀叵测之人,他也绝不可能逃脱。皇帝想着还是小女儿的身体要紧,一路走一路让人去请太医,不过还是给季良全使了个眼色。季良全服侍皇帝三十多年,当即心领神会,赶忙去找今夜轮值、还在带着人搜查刺客的御林军左营将军。
进了延贵宫偏殿,皇帝把武令媺交到林贵妃手中,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亲自去给玉松沐浴,不可呛着她!不要洗太久,她恐怕是被吓病了,必须尽快诊治。”
林贵妃不敢有违皇帝旨意,只能暂时充任侍婢。可怜她自小到大从来没有服侍过人洗浴,晕厥过去的武令媺虽然好摆布,那小身体的重量却不是她能长时间承受的。
出了一身大汗,林贵妃在宫女们的协助下把武令媺洗得喷喷香,将人擦干净水迹换上寝衣抱进了自己的寝殿。一看皇帝不耐烦的脸色,她就知道自己还是拖沓了。
武宗厚已经用汤婆子把锦被暖得热乎乎的,睁大眼睛看着武令媺被皇帝亲手接过再放进被窝里。林贵妃瞧见自己的床榻被一身污垢的武宗厚蹭得哪儿都是泥斑,心里真是膈应得不行。
太医跑得满头大汗,后头跟着拎箱子的药童。坐在床沿的皇帝挥手阻止太医的行礼请安,急促道:“免礼免礼,快点来看看朕的公主。她方才又像是梦魇了,如今已晕过去,额头也烫得很。”
这名太医正是给武令媺开梦魇方子的太医院院正,因为怕公主晚上还发魇,虽不是他当值,却也不敢离宫。
他急忙跪在床边给武令媺请脉,屏气凝神感知片刻后禀报说:“皇上,公主殿下连番受惊,尚未平复又遭惊吓,这才梦魇不断。殿下此时昏厥,恐怕还在梦魇。如此损伤心神,对身体大大不利。微臣只怕要用针令殿下清醒。且如今殿下脉息所示又有寒邪入体之相,殿下的身体原本就虚弱,这病势来得凶猛,只怕要将养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补上亏虚。”
“快快,你先用针让玉松醒过来,再好生斟酌一个方子。”皇帝起身让开地方,皱着眉头又说,“你得记住,药只看是否合适,不可一味使用那些贵重却对小孩子家家并没有多大助益的药材!体虚之人不能胡乱用大补之药,这个你应该比朕更懂。”
太医院院正身体微颤,忙不迭答应下来。宫中有些贵人总以为越是贵重的药材就越好,要是开了寻常药材,她们还以为太医不尽心。皇帝这样一说,他立刻在脑子里把药方中的几味药给划去。
林贵妃听得此言,默默将皇帝在与玉松公主相认后吩咐太医给公主熬补药时所说的那些话和现在这番话相对比。她暗自叹息,懊恼发现她对皇帝的了解并不像她自己所以为的那么清楚全面。显而易见,皇帝此时对玉松公主的关心绝对出自真心,他对这个小女儿还是怜爱的。
取出金针,太医院院正找准武令媺的穴道下针,轻柔旋转针尾数次再麻利起针。看见有几处针孔溢出黑红血液,院正用丝绢拭去血珠,偷偷松了口气。没有办法,在皇帝陛下的注视中施针诊治,压力真是巨大。
皇帝弯腰一瞧,正好看见武令媺眼睫不停颤动,不禁柔声唤道:“媺儿?媺儿?醒醒。”
终于离开了星星们!唔,身体好暖和,就是头有点沉,脑门发热。迅速判断身体状况的武令媺故意缓慢地掀开眼帘,眼神散乱无焦距,仿佛没有听见皇帝的话更没有看见他。
皇帝立刻转头去看太医院院正,还不曾开口说话,眼神就把院正吓得魂不附体。他跪倒在地磕头道:“圣上容禀,公主殿下只是略有些失神,很快就会清醒。”
恰在此时,皇帝听见软软糯糯的微弱声音:“父皇……”
“我儿,父皇在这里。”皇帝神色瞬间舒缓下来,先扭头应了武令媺一声,再吩咐院正道,“你开了药,亲自盯着人煎好送来。朕把公主的身体交给你,你不要让朕失望!”
“微臣遵旨。”太医院院正落了心,又小心翼翼地提醒,“皇上,请恕微臣多嘴,在进服汤药之前,公主殿下不能再睡过去,以免又陷入梦魇。”
“朕明白,你且去吧。”皇帝看也不看太医,用丝帕擦着武令媺额角的薄汗,柔声道,“媺儿,父皇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来来,给父皇讲讲你是怎么逃出寝殿的。”
武令媺目露惊恐之色,睁大眼睛看着皇帝,语声微弱地说:“父皇要小心啊,那个人好危险的。潮生公公用力掐他的脖子,告诉儿臣他就是害得儿臣差点没命的人。”
皇帝瞧着小女儿腊黄的脸庞,轻言细语道:“我儿,你梦魇了。李潮生为你而死,朕也替你难过。他地下若有灵,知道你因为惦记他而生了病,肯定不会好受。我儿重情自然是好,却不能沉溺于此。”
武令媺大力摇头,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被皇帝一只手就压回被子里。武宗厚在旁边眼巴巴瞧着,连连说:“妹妹别动啊,你生病了。”
扁扁小嘴,武令媺眼里浮现雾蒙蒙水汽,可怜兮兮地说:“父皇,请您相信儿臣,儿臣不是梦魇了才看见潮生公公。要不是潮生公公在梦里叫醒了儿臣,喊儿臣去看月亮,儿臣就被烧死了!”
她抽泣起来,委屈地说:“父皇,儿臣几次差点被害死,潮生公公放心不下儿臣。他说就算变成了鬼,也要守着儿臣。父皇……儿臣没有梦魇,儿臣真的看见了潮生公公。”
皇帝叹了口气,用帕子擦擦武令媺的泪珠子,安抚她道:“好好,我儿不是梦魇。李潮生对你忠心,他会一直护着你。你养养精神,喝了汤药再睡觉。现在口渴吗?”
武令媺知道见好就要收,以皇帝老子的疑心,他肯定会把那个金甲士查个底朝天。只要那个人真的做下什么不法事,用心去查证就不难发现蛛丝马迹。好吧,就算她是被吓破了胆疑神疑鬼,其实那个人是被冤枉的,但有梦魇之症做掩护,皇帝不会怪她。
装神弄鬼什么的,有时候还真的很好用啊。武令媺乖乖被皇帝喂了两口热茶,闭上眼睛养神。皇帝吩咐武宗厚时不时叫她两声,以防她睡着,而后离开了寝殿。
武令媺困得不行,武宗厚却一丝不苟地执行皇帝的命令,就是不让她睡。听说这是太医唯恐再度梦魇的医嘱,她不禁在心里感叹,果然是自作自受,干什么事情都必须付出代价。
一边和武宗厚说着没营养的话,武令媺胡思乱想着星界异相。但她丝毫不得头绪,于是决定安稳下来后一定要学习这个位面的星相知识。
足足过去小半个时辰,温热的汤药才端了来。武令媺是个不让大人操心的好孩子,她一口气把药喝完,没几分钟就昏睡过去。
第三十八章 尘埃落定
公主见了鬼!不过这鬼不会伤害公主,他是潮生公公所化,只会保护公主。是他,给公主托梦,让她离开寝殿去看月亮,从而让公主避开了火灾;也是他,死死掐着某个金甲士的脖子,提醒公主这个人很危险。
在大周,佛道两教的信徒都挺多。鬼神之事,很多人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而且民间也有传说,心地纯洁无垢的小孩子,确实有可能看见鬼神。更何况,这个鬼还是一直护佑着玉松公主长大的善鬼、忠心鬼。
不管李潮生示警真假如何,皇帝都不会放任有危险的人待在皇宫,他命人详加调查那些金甲士。在武令媺喝完药沉沉睡着以后,他将她抱去了乾宁宫东翼诸殿中皇帝的寝殿长青殿安置。
天色很快就蒙蒙发亮,而不管发生什么事,早朝绝不可误。仔细交待太医和长青殿侍奉的奴婢好生照顾武令媺,皇帝洗漱一番上朝去也。
今日,有数位言官当殿弹劾陈氏兄弟诸多不法之事。以往这种奏章和殿前奏对不是没有,但皇帝念在陈氏多有男丁为国捐躯和皇贵妃得力的份上,基本上都是小惩大戒。只要不犯谋逆、大不敬诸罪,他都表现得很宽容。
但是这回,风向变了。群臣听说在皇帝为玉松公主特意举办的宴会上,陈家子侄对公主很是不敬。陈赦之子更是被指认在玉松公主所食皇米饭的玉碗内边沿下毒。
虽然阴差阳错,渗了毒液的皇米饭被玉松公主的总管太监李潮生误食以致身死,但这项大罪已经坐实无疑。陈赦之子被囚禁于内狱,不知生死。陈赦爱子心切,竟然当殿向皇帝求情,甚至口没遮拦地牵扯出了禄王和东成公主。
数罪并呈于乾宁殿,陈赦却还梗着脖子争辩,且将罪名拉向皇子皇女。皇帝不禁雷霆震怒,当殿就下旨褫夺了陈赦上柱国大将军的勋爵。
又因头天夜晚,皇宫被英亲王余党纵火,一名金甲士又被查出暗害泰王妃和玉松公主,陈赦失职之罪免不了,他的御林大将军职位就此泡汤。皇帝怒极攻心,将陈赦赶出皇宫,责令其闭门思过,放言还要好好调查英亲王余孽是如何混入皇宫的。
这只是前奏。早朝过后,参奏陈氏兄弟子侄的奏章简直像雪片一样飘进了文安殿。直到皇帝闻讯让冯良兴传旨,若有不实参奏定会追究不饶,某些见风使舵、试图捞取政治资本的朝臣才收敛了些许。
所有奏章必须呈上皇帝御案,但事先都会由文安殿几位御前行走大学士过目,挑选出急需办理的先送去。这么多参奏陈家的奏章,整理出来要点时间,所以皇帝还能抽空去看望武令媺。
长青殿,这是乾宁宫除了乾宁殿以外规模最宏伟的殿宇。因为是皇帝起居之处,长青殿的装饰并不像乾宁殿那样庄重威严,陈设装点处处以舒适为主。
宽大的龙床上,明黄色锦被盖着小小的人儿。皇帝示意给自己请安的太医和奴婢不要发出声响,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俯身去看武令媺。
孩子睡得鼻息沉沉,小脸通红。伸手轻轻摩挲武令媺脸颊,皇帝凝视着一夜之间就瘦了好多的小女儿怔忡出神。直到季良全进来禀报说人已经到了,他才仔细地把被角掖紧,又低声嘱咐奴婢们好生照看,起身离开了寝殿。
沉默出了寝殿的门,皇帝才边走边问季良全:“那个救公主的奴婢可醒了?”
季良全点头道:“醒了。离开寝殿的原因,他和公主说的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当时他只以为公主又梦魇,并不相信公主说的话。他还劝说公主不要去殿外,以免着凉。”
“奴婢也问过了,公主之所以会全身湿透,是因为救火的奴婢无意中将水淋在她身上的缘故。火起后公主吓得不轻,心里又存着有人暗害的疑影,根本不敢露面,只是缩在墙角等着皇上到来,却不提防火势漫延到了那里。”季良全带了几分同情口吻说,“那个叫小金子的奴婢倒是忠心,一直替公主挡着火头,背后被烧伤了几处,不过性命无碍。”
“小金子是豹卫的人?”皇帝迈进长青殿寝殿与正殿相通的月亮雕花门,已经能看见重重珠帘外面跪着的人影。
“是。奴婢听区宝智说,小金子资质不错,受训时的成绩也算可以,是个可造之材。”季良全察颜观色,知道皇帝有心抬举那个奴婢,便实话实说。
“玉松身边要忠心奴婢服侍,自小长大的主仆情份不比寻常,她下嫁出阁以后也会是助力。小金子忠心可嘉,朕赏他每十天去找乌义学一次武。你去告诉乌义,收徒就不必了,但要尽心教导。”皇帝在榻上坐稳,揉揉眉心说,“赐李潮生‘忠监’称号,找到本家,让其棺木下葬,竖碑以表功德。区宝智以二档头之职领大档头俸禄,即刻带人去西疆调查义亭公主的死因。”
季良全用心把皇帝的吩咐记住。别的还没什么,区宝智被打发离开,大约皇帝心里有迁怒的意思。这事没处说理去。不错,皇帝确实有以公主为饵的用意,但奴婢没有把公主护好这就是失职。能够让区宝智领大档头的俸禄,已经算皇帝念着他的功劳了。
皇帝想了想又说:“你去交待人把长乐殿打扫出来,玉松退了烧再搬过去住。这几天朕就歇在长青殿的暖阁中,那边不用着意收拾,左右只是两三天的事儿。”
“皇上,可真是委屈了您。”季良全赶紧劝说,“您担心公主,可也要注意龙体。昨天晚上您就歇得不好,奴婢给您沏碗养神茶来吧。”
“朕没事,你赶紧去传朕的旨意,顺便把他们宣来见朕。”皇帝挥挥手,看着季良全走出了一重珠帘外,又想起事来,补充说,“把那些有眼无珠浇了玉松满身水的奴婢处死,再以救火之功抚恤其家人。”
季良全无声行礼,疾步小跑。皇帝大半宿没睡,却是神彩煜煜、不见疲态,这自然是诸事都顺心的缘故。
路过各位跪在地上等候传见的皇子时,他不敢失礼,跪倒磕头道:“皇上宣各位王爷入内觐见。”等这些贵人起身沉默着依次入内,他才赶着出殿去传皇帝的旨意。
玉松公主大难不死,果然有后福。与皇帝同居乾宁宫,对于皇子皇女们来说是无上荣宠。季良全感慨不已,十分庆幸自己一开始就摆正了态度,自始至终都对公主谦卑恭敬。
不曾猜准皇帝心意,一开始没有摆正态度的悲摧众便只能承受皇帝的怒火。不错,确实有不少人看出了玉松公主这杆旗的真正作用。但是这杆脆弱的小旗并没有倒,而且皇帝对这杆旗也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漠不关心。事实证明,皇帝老子还是挺喜欢这个小女儿的。
微阖眼帘,根本不去看儿子们,皇帝倚在龙座上,淡淡地说:“在你们眼里,恐怕朕已经不中用了罢?!”
众皇子赶紧伏地磕头,惶恐不安地表态:“儿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们是敢得很!”皇帝冷笑两声,慢条斯理地说,“玉松是朕亲封的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你们若是把朕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对她做出那些事来?!”
皇帝从龙案上抓起玉如意纸镇,劈手就砸向禄王。他长年习武,眼力手劲都不凡,当即把禄王砸得头破血流。其余皇子见皇帝暴怒,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禄王虽然桀傲骄狂,在皇帝面前却不敢造次。他甚至不敢去擦拭从额角滴下的血珠,更低地趴下身体,颤声请罪:“父皇息怒,都是儿臣的过错,儿臣酒后失德,请父皇责罚。”
皇帝冲着禄王狂喷口水,愤怒咆哮:“武宗常!你是朕的长子,是玉松的长兄,是大男人!你去欺负一个五岁的女娃娃,你好意思,朕却替你丢脸!”
喘了两口粗气,呷一口茶水,皇帝又铁青着脸问:“东成呢?她有胆子指使陈赦的儿子下毒,没胆子来见朕吗?你可知,你那个糊涂舅舅在金殿之上攀扯你们时,朕有多生气?!你们行为不检点,让臣民看笑话,却叫朕替你们难堪!”
禄王在地上重重磕头,只一下就把没出血的额角磕出了血来,满面惶恐地说:“父皇请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没有教好妹妹。东成也知道错了,她昨日同样受惊不小,已经病倒在床,根本起不了身。否则,她一定会来给父皇请罪!”
其实,东成公主指使陈赦之子在盛放皇米饭的玉碗边沿涂抹的药液不会直接致人于死地,只会让食用之人连日腹痛不止。当然,如果误诊或者救得不及时,还是会死人。
但禄王不敢辩解。那些在宫中纵火的人虽不是他指使,却是他默许。不过他没想到自己也受人利用,竟然和英亲王忤逆案牵扯上。他因此惶恐不安,害怕皇帝会重重发落自己。
到底是宠爱了多年的曾经最小的女儿,皇帝其实明白东成公主病得蹊跷,却还是没有多加苛责。又把禄王狠骂了一顿,再将矛头对准了这些在昨天宴会上袖手旁观看热闹的儿子们,发泄完怒火之后,皇帝才宣布发落结果。
禄王被剥夺大将军王称号,降爵为顺国公,改封地为顺县,非诏不得离城。东成公主改封为北静公主,罚没三年食邑贡银。要不是禄王苦苦央求,皇帝也知道北静公主确实病得不轻,只怕她难逃远嫁西疆蛮王和亲的结局。
如此重罚让其余人暗自心惊,不免担心自己。皇帝这回气得狠了,手下丝毫没留情。除了在楚国为质的七皇子康王和寿王以外,另外四位皇子全部被罚俸一年,被勒令回府闭门读书思过,他们手头正在交办的差事都被收回。
泰王还被皇帝训斥治家不严。查来查去,被武令媺指认的那名金甲士确实就是令泰王妃落水的人,但此人却是为泰王平妻所收买。
因害怕泰王妃会产下世子令自己的儿子失去世子之位,这位泰王平妃好容易才找到机会,于是悍然下手。不过有失也有得,泰王妃产下之子由皇帝赐名为武赟嗣,乳名紫鳞。
随后,皇帝又向后、宫传旨。陈妃教子不善,降位为陈婉仪。照看公主不力的林贵妃被降位为林妃,德贤淑三妃是被波及的池鱼,罚俸且禁足。四妃的后、宫掌事权收回。谁也没想到,最后竟是徐文妃得到了主理后、宫事的大权。
有心人立刻明白,这位门第出身不高、并且不可能生养出子嗣的年轻妃子,恐怕就是大周朝下一任的皇后娘娘。而诸皇子和高位妃嫔被罚,追根溯源,都是觊觎储位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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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戏票什么的,我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第一章 七年
司宝大宫女樊梓臻由“露云娜美”大人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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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之道,贵在认真用心、持之以恒。
积雪已然快堆到了皇家鸿博书院的第三级台阶上,学子们还得顶风冒雪踏冰、白着小脸红了鼻尖,抱了书袋垮肩缩背滚进书院。
当然,那些官宦富贵人家的子弟,不可能靠两条腿量过长长的雪街。一辆又一辆马车从学海巷驶进了书院面前的青石小广场,在书院三名杂役的指挥下一一停好,迅速下人,而后从无涯巷飞快离去。
这一幕将从卯时三刻左右开始,一直延续到辰时二刻。辰时二刻书院的大门将无情关闭,迟到的学子只有望院门而哀叹。回家被老子娘训斥倒没什么,关键在于每迟到一次就要扣去一点学分。若是考试分数正好就差这么一分导致不能升级……老爹的竹篙炒肉味道可美得很。
连续七八日鹅毛大雪不停,可把杂役们累得不轻。瞧着今天的雪好似小了些,也许遭了瘟的老天爷打算开恩放晴,他们强忍疲累,打点精神将这些马车指挥得团团转。
不过,也有些人有些车将杂役们视为无物。譬如刚刚怡怡然堵住了四辆马车的前进道路、硬是霸蛮着就近在院门下人的这辆豪阔八马王驾,自然是杂役们不敢去招惹的存在。
那是康王府世子武宏嗣的专车。因为康王殿下还在楚国替大周朝当人质,这位世子殿下颇得皇帝陛下怜爱。按规定世子专车只有六匹拉车的马,他其实不能乘坐八马王驾。
君不见,有皇族第一神童之称的泰王世子武赟嗣都没能享受此殊遇么。那可是皇帝称赞过好多次“此子肖朕”的天才儿童。但架不住人家武宏嗣在替老爹撑门面,八马王驾的宠遇是皇帝亲口许下的。
而且,身为大周朝最顶级的那群纨绔之一,武宏嗣肿么能够不拉风不嚣张呢?何况他再过火,也比不了每每坐驾进场就会惊吓一大片的太平玉松公主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忽听一声又一声连连马惊长嘶,刚才还坐在车里摆谱的武宏嗣赶紧让随身侍婢掀开车帘,像被狗撵了也似赤溜就下了车,挥舞手臂连声命令车夫快走。
康王府的车夫只会比武宏嗣更加关注周边状况。别府车夫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不能让他看似严肃认真实则得意自矜的表情破功,但一听见那些低沉闷吼,他的大黑脸立马就变得刹白,表情也惊恐不已。
真是倒霉啊啊,这么多天小心谨慎掐准时辰,怎么还是撞着了那位的车驾?黑脸车夫立时把鞭子甩得暴响,把一身的本事都用尽了,喝令马匹速速开路。马蹄踢起漫天雪沫,拉着车直奔无涯巷口落荒而逃,把附近几辆车撞得东倒西歪,怨声大起。
可怜又可叹,八马王驾眼看就要逃之夭夭,骤起呼呼狂风,直卷得静静下落的大团雪花四散飘飞。半空中一个黑点由小变大,最后轰隆一声重重砸在了无涯巷的巷口。地面震动,多有人站立不稳,哎呀叫着摔倒于地。马匹也越发不安。
那是一柄巨无霸擂鼓瓮金锤,乌金表面灼灼反射着雪色,寒光凛冽。它的一小半部分深埋入积雪,粗圆锤柄斜指天空。锤柄之上缠绕盘旋着八条神态威猛的四爪金龙雕饰,怒瞪龙目、张牙舞爪,不怀好意地盯着试图突围的所有马车——包括八马王驾。
武宏嗣哀嚎出声,站在学院门口直跺脚,连声叹气。不管他怎么万般地不想,那辆让驾车的马不安踏蹄、来回徘徊,然后噼哩啪啦软倒在地嘶声长鸣的另类坐驾终于从学海巷的宽敞巷口露出了真容。
老天爷……小皇姑的这两头雪豹又壮了一大圈啊,寿王皇叔的大黑熊也好像更痴肥了。武宏嗣羡慕得满眼直冒星星。瞧瞧瞧瞧,他逾制乘坐八马王驾算得了什么?那边儿才是大周第一公主的气派!
在场绝大多数的马都瘫在了地上,唯有数匹高头彪悍大马岿然屹立不动。它们马头高昂、马眼睥睨,轻嘶马声里竟是带着骄傲不屑之意。
这些马要么上过战场、见过血光,要么才从荒原郊野抵京不久本性还在,而其主人无一不是帝都名门子弟。此时这些人都离了马车,毕恭毕敬地站在雪地上,眼望缓缓驶近的八凤豹辇,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杏黄八凤旗在冽风中徐徐招展,它插在一辆并不如何起眼的灰黑色车辇顶端中央。若非拉车的是两头皮毛油光水滑的雪豹,这辆车初初看上去和别的马车不会有任何差别。
但武宏嗣知道,不要说八凤豹辇的车体,就连它的车辕都是用巫木制造。他的皇祖父为了确保爱女太平玉松公主求学路上安全无虞,除了巫木还耗费了别的诸多奇珍,命皇家机巧局专攻机关利器的工匠精心设计、费时大半年才打造出这辆外观平平无奇的车辇。
而那两头眯缝着褐色大眼、懒洋洋迈着轻盈步伐走路悄无声息的雪豹,来自与大周朝还相隔了楚国的遥远极北冰原,其珍贵程度并不在巫木之下。
被某人恶趣味命名为白面和白糖的两头雪豹,刚出生就被蒙上眼睛,辗转数千里送进了乾宁宫的长乐殿。它们看见的第一个人是玉松公主,与她一同长大。它们只对她忠诚不二,哪怕一起来到大周的兽奴都不能随心所欲地指挥它们。
黑白分明。在凤辇旁边骑乘一头四肢着地大黑熊的黑壮大高个儿是武宏嗣的十二皇叔寿王。他单手拎着一柄硕大无伦的擂鼓瓮金锤,自己的身高加上大黑熊的身高,差不多赶上了凤辇之上杏黄旗的高度。
坐在辇头的兽奴三声哨响,雪豹又走了几步才慢慢停下,凤辇的轿门恰好对准了学院大门。武宏嗣站得离雪豹如此之近,他又是害怕又是高兴,眼睛亮晶晶的,恨不能亲手去抚摸这些大家伙的柔软毛发。
寿王武宗厚用脚轻碰大黑熊的腹部,大黑熊便乖乖在雪地上趴下。木有办法,大黑熊同学本来是要冬眠的,奈何摊上一个巨力且暴力的主人。在丰美鲜鱼鲜肉、喷香野生蜂蜜与浑铁般铸成的拳头、擂鼓瓮金双锤之间,大黑熊同学果断改变了习性。
“小皇姑小皇姑,今天有七匹马还能站着,上旬共有二十八匹马。你说过四舍五入,你得拿出三瓶玉脂香蜜来!”武宏嗣转转眼珠子就数清了还能站着的马数,小脸涨得通红,跳脚向着凤辇大喊,“侄儿攒下的积分可以兑一瓶香蜜了咧!”代价是他想方设法弄来的二十多匹好马被猛兽之威吓破了胆,马价还不能与玉脂香蜜的价值持平,损失挺大。
两头雪豹四只如琥珀般剔透通明的褐眼盯住了大呼小叫的武宏嗣。小家伙被吓得倒退好几步,干笑两声向武宗厚深揖行礼,口称十二叔万安。
武宗厚憨笑两声,摆手让武宏嗣免礼。他记挂着自己的另一柄大锤,跳落地以后迈开长腿向无涯巷口迈大步前进。沿途学子们向武宗厚行礼不迭,他温和笑着点头。数年在边军历练,他幼时的暴烈莽撞改变了不少。
“小宏宏,你的能先欠着不?你家小皇姑存货不大够,改天补给你。”从凤辇里传出少女清笑声音,随即车辇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一名穿着湖蓝缎袄的白净俊秀少年跳下地,将手中拎着的圆凳端端正正摆在车旁。转身弯腰拱手对武宏嗣行礼,少年的声音轻细微尖:“奴婢见过世子殿下。”
“金统领免礼。”武宏嗣从袖袋中掏出十几枚小巧精致的金梅花递给金生水,笑嘻嘻地说,“上回劳烦金统领送我回府。你走得匆忙,连口水也没喝上,这是我的小小谢意。”
金生水微微一笑,并没有拒绝,双手接过这些金梅花收进袖袋,弯腰行礼谢恩。他家公主有命,皇帝、寿王和康王世子的赏赐可以归个人所有,其余皇族、宗室贵戚以及大臣给赏都必须上交至长乐殿教养嬷嬷孔宜人手里。
到了月末,孔宜人会根据奴婢们和内卫们的工作情况分发厚薄不一的赏赐。公主殿下说这叫月奖。除了月奖,还有半年奖、年奖。长乐殿待遇优厚,能去那儿服侍,可是宫中奴婢们的第二渴望呢。
武宏嗣眼睛只盯着轿辇,忽然咧开小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原来从车里钻出一位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嘴角挂笑,面容端庄沉静。她手里捧着一方银盘,盘上摆有数只玉白小瓶,隐隐有香味儿四散溢开。
“梓臻姐姐,只要你答应替我镶好那支明珠金凤钗,我就把我的玉脂香蜜送给你。香蜜送美人,这是多风雅的事呀!”武宏嗣嬉皮笑脸,向这位踩着凳子走下地的少女凑过去,浑然不顾才九岁的他这样调笑有什么不妥。
没有办法,这是家学渊源,武宏嗣的老爹康亲王就是名满数国的风流种子。不说太宁城的王府藏有多少美妾,就是楚国安京质子府里,他也左拥右抱、大享齐人之福。
“臭小子,你能不记挂着小皇姑的美人儿吗?”一声笑骂,武令媺欠身出轿,站在辇头上手敲了武宏嗣脑门两下,鄙视道,“我还是把欠债给你吧,你小子少惦记我的人。”
“小皇姑小皇姑,侄儿记得几日以后就是您的生辰。那支明珠金凤钗是侄儿想孝敬给您的,侄儿对梓臻姐姐绝对没有非分之想,请您明鉴!”武宏嗣双手攀在轿栏边沿,仰起小脸满面正色地瞧着武令媺。
又要过生日了!武令媺揉揉侄儿的漂亮脸蛋,在心里长长吁气——七年,有惊无险地走到了大周朝之旅的第七年,明年的日子还会这么平静安逸吗?
第二章 李循矩
伴读安咏卿由“jay007”大人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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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凤豹辇原路返回,将在下午放学时再度出现。武令媺其实不想这么招摇过市,闹得市面不安静。可她家皇帝老子发了话,她要么乖乖在宫里猫冬顺便陪皇帝老子下棋写大字,要么放弃骑马的不实想法老实乘坐轿辇去学院。
自从可以出宫上学,武令媺就万般难以忍耐在宫里装可爱乖巧小孩的憋屈日子。再说卖萌的次数多了,效果也不免要打折扣,所谓距离产生美嘛。所以她一年四季风雪无阻,每天按时到鸿博书院打卡,勤奋努力态度令皇帝赞许不已。
虽然和小屁孩们一本正经上学让武令媺颇囧,可谁让书院有这么多萌小孩萌少年萌青年呢。成天在宫里面对腹黑老头子和虚情假意的娘娘们,她得用这些美好风景洗眼睛洗去疲惫。
今日轮侍的司宝大宫女樊梓臻把应允的玉脂香蜜交给几名学子,金生水则吩咐跟车的内卫将能站着不倒的马儿牵走送去太平县的皇庄。武令媺踩着圆凳下了轿辇,眯缝着眼睛打量那些马匹,在心里满意点头。
这时武宗厚拎着双锤回来,对武令媺笑笑,重新跨上大黑熊,领着自己府里的护卫队飞熊骑走人。他喜武厌文,早就不在书院读书,不曾去边军历练之前成天闷在自己的王府学武。不过从武令媺出宫去鸿博书院上学的那天起,只要他在京中,每日都会护送妹妹上下学,雷打不动。
小兄妹之间无需多话。武令媺目送武宗厚高大背影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身准备进书院。不想马蹄声隆隆,她踮脚尖一瞧,立刻羡慕嫉妒恨。安咏卿这小妞是故意要气自己的吧!?滴水成冰的时节,她居然还敢骑着那匹拉风的金黄色御马乱闯,也不怕摔掉门牙。
瞧着伴读小妞晃着马鞭得意洋洋小跑过来,武令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盯了她的利落骑装两眼,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路上是不是摔跤了?蹭这一身的泥。”
伴读小妞立刻低头团团转,却见新做的这身粉蓝缎袄骑装半个泥点子也没溅上,于是知道公主殿下又在骗自己。抬头一瞧,那个闷笑的人已经走得只见后脑勺,安咏卿撇撇小嘴,迈开长腿,三两步就追上了武令媺。
十四岁的伴读小妞身材已经初见规模,细腰长腿的,哪怕是大冬天稍嫌厚实的骑装都不能遮掩凹凸有致的曼妙曲线。安家有女初长成,偏生却是个不解风情的假小子,真是让无数帝都慕艾少年扼腕呐。
“小女又让您不痛快了么?”安咏卿低头打量公主殿下,见她被雪氅包得滚圆,像个粉球般在雪地上滚动,不由愉快大笑。被欺压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一桩事可以明正言顺地讥笑她,伴读小妞芳心大悦。
幽怨地瞅瞅自己的五短身材,武令媺叹了口气。她前世今生都身量娇小,不去说喜欢把她放在肩上闹着玩的武宗厚,就这位几年前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安伴读,这两年居然发疯般的抽条猛长,眨眼就窜高到可以俯视她,真是让人伤心。
好吧,就连走在身侧的小侄儿武宏嗣都比她高了。武令媺灰心地想,她的个头也就是能和七岁的武赟嗣比一比。可惜武赟嗣小小年纪就老成得不行,这种比身高的幼稚行为大约是不屑去做的。
愤愤然瞪了安咏卿一眼,忽然瞟见左手边竹檐长廊下向前走去的高瘦背影,武令媺在安咏卿的细腰上重重拧了一把,低声说:“我家小李探花回来了。”
“啊?哪儿哪儿?”伴读小妞的眼睛刹时亮得像灯泡,目光灼灼扫视四下。她果然看见一袭蓝衫就在不远处的前方,不禁忙手忙脚又是扶发髻又是抻衣裳。
“卿卿姐姐,李先生比你大太多。你看看我,我多可爱呀。”武宏嗣钻到安咏卿和武令媺中间,努力拔高小胸膛,力证自己的存在。
人家小李学士只不过二十岁而已。安咏卿用手按住武宏嗣的脑门,把他轻松推到一边,哧哧笑道:“世子,男人要么如我爹我哥哥们那样英武盖世、气魄雄浑,要么就得和小李学士也似才华横溢、风骨清雅。可爱形容的是小屁孩,不是男人。”
“小皇姑小皇姑,卿卿姐姐欺负我。”武宏嗣掉头就告状,扯着武令媺的外氅轻轻摇晃。
这臭小孩天生萌相,武令媺又怜惜他刚出生就与父母分离,在所有侄辈里只疼他一个。摸摸武宏嗣的脸,她笑眯眯地说:“宏儿,在小李探花眼里,你的卿卿姐姐也是小屁孩。”
“殿下!”伴读小妞被武令媺无情戳中伤心事,又因离小李探花越来越近而不敢有失淑女风度,只好无奈低吼。
武令媺对安咏卿做了个鬼脸,扭头扬声就喊:“李先生,等等我们。”她拉着武宏嗣的手拔腿飞奔。
安咏卿微张小嘴,没想到公主殿下居然这么不讲义气。眼见那抹不疾不缓前行的蓝影停住脚步,转身含笑而望,她也赶紧追上去。自家公主总是这样元气十足,樊梓臻和金生水对视一笑,加快了步伐。
身为大周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御前行走学士,小李探花那就是皇家鸿博书院的一道靓丽风景。他十五岁高中探花,殿前亲选时被皇帝格外赏赐御酒三杯,颇受皇帝青睐。
那年的金殿三榜举子,状元郎被钦点为北静公主驸马,榜眼下放郡县历练,唯有李循矩明言不想做官只求治学。在外游学三年后,他应召进入鸿博书院成为先生,第二年就被皇帝钦点为御前行走学士。
如今人人都尊称他为李学士,唯有武令媺这几个人背地里还叫他小李探花。始作俑者当然是某个异位面重生人士,混得熟了以后,她还贼忒兮兮地问过李徇矩——诗音姐姐与小红妹妹何在?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你练了没有?
这个被宫中无聊生活折磨得快要变态的重生人士,恶趣味一旦发作,简直让人难以理解。比如说,寿王武宗厚的表字,人家皇帝老子本来想了挺好的字眼。武令媺仗着兄妹情深,硬是磨着武宗厚去给皇帝老子说,他的表字要叫元霸。就连那对大锤的名字——擂鼓瓮金锤,也是她给取的。
自从小李学士就职鸿博书院成为地字甲班的班导,武令媺无聊的读书生涯多出不少乐趣。话说,她既是小李学士最喜欢的学生,也是小李学士最头疼的学生。
“礼物礼物。”武令媺奔到李循矩面前,摊开巴掌高举着,几乎伸到了他鼻子底下,连声兴奋叫道,“李先生,你上次答应给我的东西带来了没有?”
星相图啊星相图,两个月前李循矩有事外出,临走前答应武令媺会把那宝贝带来。要不是他去世的祖父曾任大周朝的钦天监正使,武令媺毕竟是成年人的芯儿,哪怕有另一层关系在,也不会总缠着人家风华正貌的美青年不放。
一巴掌轻轻拍在武令媺掌心,例不虚发的小李眼刀乱飞,李循矩板起脸正色道:“堂堂公主殿下在学院里仪态全无,成何体统!?见了师长不问路途辛苦,只顾着讨要礼物,你的礼节学到哪里去了?!”
好吧,对于还身兼文宁武宁二殿学生之职的武令媺来说,李循矩不仅是她在鸿博书院的班导,也是可以坦然接受尊贵的太平玉松公主屈膝行礼的文宁殿讲课先生。
讪讪笑着收回巴掌,武令媺恭恭敬敬地对李徇矩福身下去。她一屈膝,武宏嗣、安咏卿也不敢造次,急忙行礼不迭。樊梓臻和金生水是武令媺的奴仆,更是大礼参见。
到底是最心爱的学生,李循矩微咳一声,伸手将武令媺扶起,再让其余人免礼。他仔细打量武令媺的小脸和身架,似感叹般说:“只不过两个月不见,公主便长大了好些,身体可好?”
“多谢先生记挂,我好得很。先生是否安康?”武令媺规规矩矩垂手肃立,心里却把李循矩骂得臭头。这家伙在外面就爱装腔作势,总是讲究这个讲究那个。
“甚好。”李循矩点点头,又和颜悦色地问了问武宏嗣和安咏卿的功课,才对武令媺说,“我带了些地方特产,你中午来见我。”
这是把星相图买来了?!武令媺立马笑逐颜开,连撒娇带卖萌,讨好的话说了一箩筐,直把班导大人哄得清湛秀逸眉目间浮起浓郁欢喜之色,这才被赶去上课。
宝贝在望,武令媺自然眉花眼笑。和同样兴高采烈的伴读小妞以及乖巧可爱的小侄儿一路说说笑笑,她们几乎是踩着上课铜锣声进的课堂。跟随几人的奴仆都等在室外院中。
一见她来,原本安安静静的教室便像是有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问安行礼之声此起彼伏。武令媺心情明媚,对同学们热情欢笑回应。
瞧见紫微金鳞小侄儿武赟嗣老气横秋给自己行礼,武令媺立刻上手掐了掐人家的包子小脸。直到小孩儿玉白脸蛋涨得通红,向来沉静如水的眼波也开始翻滚,她才罢手。
这是整座鸿博书院名声在外的地字甲班名门子弟集中营。小李学士名声在外,能被他教导,相当于享受了文宁殿赐讲的恩遇。而且这个班里还有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太平玉松公主,有三四位嫡出世子郡主,宗室亲贵子弟也不少,真是叫人趋之若鹜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