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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某某     富贵皇华txt下载     富贵皇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真相从来不堪

    大周朝在至德帝手里中兴,一扫前朝被别国虎视眈眈、时不时蠢蠢欲动刀兵的危势。然而,兵强马壮的雄邻楚国一直贼心不死,又有梁国、魏国、晋国这些个新兴的后起之秀在旁窥伺。大周现在看似稳如不周神山,但谁又能明确料到“天下共主”之事传出后诸国的反应?

    “娘娘英明。”丁忠喜大赞林贵妃,用袖子擦了把冷汗,脸色也慢慢好转,“陛下圣明,肯定同样深知此中关键,金鳞紫微二事必定不会外传。奴婢回来的时候,已经看见内卫在动手拿人。守住秘密,一则可免诸国侧目,二来也保皇孙平安。而泰王在朝中势力根本不及祥王和瑞王二位殿下,如果不能借子争位,他的胜算并不大。娘娘宽心就是。”

    林贵妃重新坐回椅中,手指轻敲着椅子扶手说:“即便如此,泰王也已经简在帝心。陛下看重这个皇孙,很有可能让泰王继承大宝,未来好让那个孩子坐上龙椅。”

    丁忠喜恭敬道:“但是娘娘,只要不将金鳞紫微二事公之于众,陛下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对泰王多加偏颇。说到底,应天象者是皇孙,而不是皇子。金鳞紫微皇孙只有一个,但皇子……有很多个。”

    大着胆子说完这些话,丁忠喜眼皮微撩,扭头看了看正对着洗月堂的窗户,又笑道:“玉松公主才五岁,离她下嫁被收回食邑之日还早。咱们皇上一意补偿公主,说不定以后还有别的封赏呢。娘娘能得到照顾公主的好彩头,也说明皇上心里看重娘娘和两位王爷。”

    林贵妃沉默片刻,幽幽叹息着轻声道:“皇上威加四海,灰袍内卫遍布宫里宫外,就连大臣们偶尔聚会说了什么话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本宫绝不相信,玉松公主在宫中数年,皇上会一无所知。哼,帝后向来同心,这件事敦庄皇后只怕也脱不了干系。”真相从来不堪,要说皇帝真心实意把那个小毛丫头当成心肝宝贝,她可不怎么相信。

    丁忠喜低声说:“东昌兰真公主是皇后嫡女,天生便尊贵无比,这才受封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皇上向来看重祖先法度,从来都依足了规矩封赏皇子公主。玉松公主享此殊遇,奴婢也觉着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采碧瞪大了眼睛:“娘娘,您和忠喜公公的意思是这事儿有可能就是皇上故意安排的?皇上早就知道公主存在?”

    “不是有可能,定然就是如此。你不见皇上借机发作了陈妃?”林贵妃胸有成竹,淡然笑着说,“陈家原本就是军中名门,自从五年前陈家兄弟随御驾亲征立下大功就更是水涨船高,竟然厚颜自诩为军中新兴第一名门。本宫听闻,前天在武宁殿的开年武讲,陈赦论及西疆战事时,把他们兄弟和禄王指挥的战役夸得天花乱坠。”

    “真是不知死活。”丁忠喜摇头道,“陈赦这大老粗,恐怕不知功高震主四个字怎么写。他这样自吹自擂,却把伤重的陛下置于何处?奴婢冷眼瞧着,倒是陈政还算有几分头脑,他这一房小字辈惹事生非的本领也相对要小些。”

    连声冷笑,林贵妃明媚杏核眼里飘过数分厌恶之色,似笑非笑着说:“陈赦只恐功劳不够多,不能保着禄王继承大宝呢。如今陈赦掌御林金甲军,不但继承家中世袭侯位高爵,而且受封上柱国大将军勋爵,堪比先皇后的兄长谢大将军当年恩遇。而陈政也受封为子爵,在兵部任要职。现在的陈家确实如日中天。”

    “咱们家国丈老爷还是公爵呢,也是文安殿御前行走大学士,几位国舅老爷的才学陛下也是嘉许之极的。”采碧向林贵妃屈膝一礼,笑吟吟地说,“但是娘娘的侄儿们可比陈家小辈要长进多了。”

    其实,林家的爵位成分比不上陈家。因为陈家爵位乃世袭之爵,而林国公死后,若无意外,他的儿子不能继承此爵。但林贵妃还是很受用采碧的这些话,她微笑着说:“陈氏享皇贵妃尊荣,代掌凤印,位同副后,这几年后、宫就是她一人的天下!禄王自恃出身尊贵且母家势大,如今行事越发张狂无忌,早就为皇上所厌。”

    而自己的儿子声名却不俗,林贵妃不免有些得意,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怡怡然说:“咱们皇上就是要重重恩待玉松公主,这样对陈妃的严惩才不会让外人说三道四。至于陈家和禄王那是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且等着罢,如果陈家因此事生恨而对玉松公主不敬,再加上劳军回京正得意的禄王……哼,以后好戏更多呢。”

    丁忠喜躬身笑道:“今天泰王妃落水一事,皇上本就对陈妃不满,如今又下旨陈赦去调查金甲士。玉松公主所说凶手假如不是金甲士还好,要真是金甲士,只怕陈赦的失察之过也免不了。”他眼神闪烁,神情古怪,低声说,“娘娘,依奴婢看来,御林大将军只怕要换人做了,甚至……”

    林贵妃抬手缓缓摸了摸鬓边凤钗,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她说:“本宫真是可怜陈妃。她娘家替大周征战多年,为国捐躯的男丁光是本朝就有好几个。皇上原本多加优容,如今看来只怕是容不得他们了。不过呢……陈家人张狂霸道多年都不知收敛,有今次之祸倒也不算太冤枉。”

    “奴婢可不比娘娘看得清楚。”丁忠喜谄笑着说,“如今宫中,可是娘娘位份最高了。”

    “谁说的?”林贵妃瞥了丁忠喜一眼,眼皮半搭瞧着自己腕上戴着的白玉镯子,语气轻飘地说,“就咱们洗月堂,现下可住着一位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呢,与皇贵妃同品。”

    “哼,”采碧微抬下巴,不屑地说,“辉婉仪的出身想必不会高,否则不至于在珍卉园当宫女。玉松公主身份再怎么贵重,没有生母从旁护持,规矩还当真能讲究起来?不说别个,兰真公主在太子薨后就懂事了许多。及至先皇后薨逝,她更乖顺了。就算现在她嫁给了会州郑氏,每年回宫偶住,不也要紧着到延贵宫恭称娘娘一声贵母妃么?”

    林贵妃噗哧一声,抬手点着自己最宠爱的掌事宫女,笑骂:“你这该剪了舌头的小蹄子,要是让旁人学了你这番话,看皇上不真拔了你的舌头!?”她缓缓站起身,懒洋洋地说,“行了,本宫今天累得慌,要安置了。明儿……本宫还要去尊奉咱们这位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呢。”

    丁忠喜和采碧同声陪笑,忙前忙后侍候林贵妃安置。

    话说武令媺今天真是累得狠了,直接在浴桶里睡过去。因为睡前喝了一大碗药汤,到半夜她被尿意憋醒。刚才轿子莫名其妙发颠,她心里就有点堵,睡得根本不沉,总疑神疑鬼是不是有人在身边窥伺要对她不利。

    实在憋得不行了,武令媺才不情不愿睁开眼,差点没被吓死。原来床前当真有人影在晃动,一时之间她还以为是凶手来找她索命了。没想到却是李潮生站在她床前,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皱纹遍布的老脸上满是凝重之色。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潮生公公就没有她。只是可惜,李潮生已经是半只脚踩进阎罗殿的人,并且以前只是宫里最低等级的太监,人人都可欺他。能够保全幼小的原主没有夭折,潮生公公这些年着实费尽了心力。

    “奴婢吵醒殿下了。”李潮生颤颤微微跪倒在地行礼。

    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武令媺连连摆手制止:“别跪别跪。”别说潮生公公这么多年对原主的照顾,就是这么大年纪一老人家给她跪下,她也不敢承受啊。

    武令媺察觉到了不对。明明睡觉之前她的床前有个宫女守着随时听候吩咐的,怎么现在只有潮生公公一个儿?“潮生公公,这么晚了,您去休息吧。”屋里烛火微弱,她觉得李潮生沟壑满布的老脸瞧上去阴森森的。

    “奴婢有话要和殿下说。”李潮生多年来煞费苦心养育公主,早就将她视为自己的命根子。平时相处虽然也谨守上下尊卑,但到底彼此亲近,有时候也不拘着规矩。他侧身坐在了床前放鞋的木踏上。

    “明天不能说么,我困。”武令媺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地瞧着李潮生。

    “明天殿下会很忙,奴婢怕来不及说。”李潮生慈爱地看着武令媺,轻声道,“您是本朝第二位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与正一品亲王同爵。如今您是众公主之首,比已经下嫁、没有了食邑的兰真公主还要尊贵,可与先孝仁太子一样自称为‘孤’,而不仅仅是‘本宫’。这我啊我的,以后要少说啊。”

    “在您面前,我永远都不是什么孤啊本宫的。”武令媺使劲揉了揉眼睛。她毕竟不是真正五岁的幼儿,李潮生半夜不睡特意来找她说话,还说什么明天就来不及了,这事明显透着蹊跷。她再困也得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称孤道寡,啧啧啧,这份优容宠遇还真是让人在沾沾自喜的同时又深感恐惧呢。所谓,站得高也跌得重。以前称过孤的太子上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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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金玉良言

    寝殿里只点着几根火烛,门窗虽然紧闭,却还是有寒风从窗棂缝隙间、从未曾完全紧闭的门框底下丝丝缕缕渗进来。武令媺心疼李潮生是老人家,从自己床上拿了被子给他裹着,一老一小就这样缓缓唠着嗑。

    “潮生公公,刚才您说兰真公主下嫁以后就没有了食邑,这是怎么回事?食邑又是什么?”武令媺对此很感兴趣。她早就深刻认识到,一个女人——无论年纪大小——身边都得有点私房钱傍身。这神马食邑,会不会给她赚钱?

    “凡是被划为食邑的地方,贡入国库岁银的十分之一,都会成为食邑之主的私银。”李潮生笑呵呵地解释,“不过公主下嫁以后,食邑就会收回国有。王爷们的封地和食邑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封地在王爷们离世后才收回。”

    尼玛……这是赤果果的男女歧视!武令媺立时义愤填膺,不过想到年年有钱进自己荷包,又转怒为喜,迫不及待打听:“您知道我一年能有多少贡银吗?”看在银子的份上,她决定忍了“太平”这个封号,并且从现在起就多吃木瓜。

    “奴婢不大清楚。”李潮生见武令媺原本开心得小脸泛红,又因自己这句话而露出失望神色,不禁摇头道,“殿下,您没有必要惦记贡银。因为这些银子是不会到您手里的。”

    “啊?”武令媺的嘴张得能塞进去三个鸭蛋,原来白白高兴了。她用力揉搓着手里的枕头,闷闷不乐地问,“不到我手里,会到哪儿去?难道有人敢克扣?!”

    “这些银子还是存在国库中,等您下嫁之时,会尽数给您置办成嫁妆。”李潮生倒是第一次发现自家殿下是个小财迷,笑着又说,“您身份尊贵,每个月的月例银子就有不老少。皇上对您又如此宠爱,肯定会有很多赏赐。各宫娘娘、各位王爷公主亲贵们也必然要表示心意,明儿您就知道了。以后没事时,您数银子玩的日子且有着呢。”

    啧,潮生公公挺风趣嘛。武令媺笑逐颜开,嗯嗯直点头。她很没出息地在脑海里想象金子兄银子兄乖乖躺平任她吃干抹净的美好场景,又不禁鄙视皇帝抠门,在公主嫁人时另外陪送嫁妆难道要很多钱么。要么要么?

    “潮生公公,我有好日子过就肯定不会亏待你。我们曾经共过难,今后也要一起享福。”武令媺很认真地保证,真心替原主感激李潮生,再说赡养老人也是基本道德吖。

    李潮生老眼光芒闪动,似乎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响,他拭了拭眼角,正容道:“殿下,奴婢吵醒您,是要和您说几件重要事情。您现在年岁小,可能还不大明白奴婢的意思。不要紧,您牢牢记在心里就行了。”

    左右看了看,李潮生向床前倾下身体,压低了声音说:“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咱们大周朝就没有他老人家不知道的事儿。今天陛下如此补偿您,说明他心中对您是有愧的。您受的苦楚,陛下心里明镜也似。”

    武令媺晃了晃脑袋,扑闪着水汪汪的桃花眼,忽然打了个寒颤。更紧地裹住了锦被,她同样悄声说:“潮生公公,您的意思是父皇其实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尼玛……她又忍不住爆粗口。皇帝这种生物还就是不能相信,那么慈祥那么宠爱果然都是装的。

    “京城是大周首善之地,皇宫更是重中之重的重地,陛下要是连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闹不清楚,还怎么去治理偌大的江山?”李潮生从来都很欣慰自家小公主的冰雪聪明。今天他不在公主身边,公主也能把事情办得很好。

    说的也是。从今天的情形来看,武令媺觉得这位便宜父皇权势极重,控制欲也很强。要说他真的不知道还有个女儿可怜兮兮地在宫里过活,这才不合常理。那么,皇帝为什么会放任女儿苦哈哈地过日子呢?

    李潮生仿佛能看穿武令媺的心思,立刻说:“殿下,天子行事,深不可测。有些事,不知道最好。只要陛下心中对您有愧,因此对您多加庇佑照拂就够了,您不明内情反而是福气。您冰雪聪慧,不会不记得奴婢教过您的四个字——过犹不及。很多事,心里清楚就行,不要外露,也别太出风头。”

    武令媺马上点头赞成。知道的秘密越多,下场越惨,死得越快。这是古往今来放诸宇宙各个位面都皆准的真理。李潮生告诫她别太出风头,是在隐晦地批评她今天的行为咩?

    “这整个大周朝,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只有您的父皇。皇上不早些认回您,自有皇上的考虑。您绝对不能产生怨怼之心,要好好孝顺皇上,以求得绵绵不断的庇护。”李潮生给武令媺掖了掖被角,微弱灯光投射在他脸上,他这双浑浊老眼竟然煜煜生光。

    “我可以依靠的人还有您呢。”武令媺毫不犹豫地拍了一记马屁,“您比父皇要对我好。”她很清楚,李潮生的话最重要的是最后那句——绵绵不断的庇护。

    自家公主惯来嘴甜,李潮生很受用,笑眯眯地接着说:“您在宫中,一定要牢牢记住八个字。”

    “八个字?”武令媺捧哏,桃花眼睁得老大。

    “圣上庇佑,不偏不倚。”李潮生慢悠悠解释,“当今陛下长年习武,别看就到五十大寿了,身体可硬朗着呢。奴婢虽然老眼昏花,但是绝不会看错。不说长了,殿下您的及笄定婚下嫁,陛下是大有可能看见的。”

    古代女孩子及笄嫁人大约是多少岁?十五、六岁吧?德妃娘娘都当奶奶了,可瞧着就是三十岁出头的模样。就算保养得益,她也肯定是早婚早育。武令媺心想,潮生公公的意思是皇帝最少还能活十年?

    “现在皇上对您尚有愧疚之心,此时讨他欢心,必然事半功倍。等到这日后啊,您及笄了,就让皇上给您仔细挑选一位家世不要高但人品绝对要贵重的好驸马,您这一生也就平安顺遂了一半儿。”李潮生微微眯起眼睛,满脸笑意,仿佛已经看见了小公主下嫁成嘉礼的美景。

    才五岁就讲嫁人的事情,潮生公公想得还真是长远啊。武令媺心里暖暖的,却又暗自好笑,追问道:“平安顺遂的另一半呢?”

    “不偏不倚。您在宫中,要一碗水端平,不管是得宠的妃嫔还是不得宠的妃嫔,得宠的皇室宗亲还是不得宠的皇室宗亲,您都一视同仁,不偏向任何一个,也不倚靠任何一个。尤其是林贵妃、崔德妃和刚刚因您而降了位份的陈妃,您一定要小心在意,切不可偏向于谁。只要您牢牢抱住陛下的大粗腿,不参合进任何争斗之中,这一生就整整的平安顺遂了。”李潮生说这话时很严肃,事关公主未来,他非常认真。

    这是金玉良言啊。武令媺用力点头,自古以来站错队的下场没有不惨的。正如潮生公公所说,她只要站在皇帝这边,不参合进夺嫡站队之事里,麻烦自然也不会找上她。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眼下她已经离麻烦近得很了。

    “您不要担心,奴婢自有办法让您离了延贵宫。明天晚宴,您只要记得赏奴婢一碗炖得烂烂的好菜就行了。”李潮生爱怜地摸了摸武令媺的小脸儿。

    “对了,潮生公公,我被人伤了的事怎么办呀?”武令媺心里记挂凶手,可怜兮兮地说,“我怕的很呢。这次命大没死,下次就说不准了。”

    幸好从原主留下的记忆,武令媺能知道那就是个聪明伶俐的活泼孩子。否则,为了避免引起李潮生的怀疑,她绝对会藏拙。

    “不怕不怕,殿下无须害怕。”李潮生眼里精光铄铄,毫不慌乱的样子给了武令媺极大安慰,“您突然昏倒在金锦湖附近,虽然皇贵妃禀报的是您冻饿于地,但只要是个聪明的就会联想到别处去。”

    他嘿然一笑,接着说:“皇帝陛下是大周朝一等一的聪明人,凡事都会多想三成。哪怕您不说出实情,恐怕陛下也会让人暗中调查。您挑明此事,无非是让陛下把暗处的事儿摆到了明处。那个凶手现在肯定自顾不暇,暂时不会来害您。不过,这件事还有可利用之处。殿下如此聪慧,明天午宴正当见机行事,一举摆脱诸位妃嫔的觊觎。”

    明天还要搞事?武令媺怕怕地问:“怎么见机行事啊?”

    “您自会知道。您只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赖,您也要赖在陛下身边,能多赖一日是一日。这宫中没有比乾宁宫更安全的所在。”李潮生困难地挪动身体,离武令媺更近,耳语般说,“殿下,您如今年纪还小,等您大了几岁,一定要记得推却太平郡,让陛下改封别处给您做食邑。”

    “为什么?太平郡很穷吗?”武令媺虚心求教。她看得出,潮生公公虽然品级低下,但对宫中之事了然于心。

    李潮生侃侃而谈:“太平郡下辖三县,分别为太平、长平、平阳。太平县风景优美,与京城太宁相邻,多有王公贵戚、朝中重臣置下的别院。皇家也在太平县建有温泉行宫,每隔一二年,皇上就会在冬天搬到行宫小住。太平县多见皇亲贵戚重臣老将及其家眷子弟,太平县令可以说是除了京兆尹以外大周第二可怜的县太爷。”

    李潮生神色更加凝重,低沉声音里透着十足不安味道。他眼里光芒灰黯,语气格外凝重地说:“长平和平阳二县分别扼守从东边与东南边前往京城的要道,驻扎着拱卫京师的左右龙骧两部精兵。太平郡是不折不扣的京畿重地,向来为兵家必争。奴婢记得,数年前暴病而死的孝仁太子,其封地就是太平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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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潮生公公威武

    李潮生对太平郡的分析,让武令媺听得心惊肉跳,差点从被子里蹦出来。她再没有常识,也知道自己这食邑就是烫手山芋。不但吃不了,还大有可能要烫伤甚至烫死自己。暴……病而死,太子的死因听起来真是让人渗得慌!

    幸好灯光太暗,李潮生又确实眼神不济,兼且忧心忡忡。否则他一定会发现自家公主此时眼里闪烁着与年纪绝不相符的深沉光芒。

    他叹了口气说:“这些话您可能还听不大懂,只要记得太平郡不是好食邑就行了。您此时岁数太小,冒冒然去辞拒不免惹人生疑。等您进了学长了见识,过两年寻个机会向皇上说明心意才顺理成章。幸好泰王妃产下金鳞紫微婴儿,吸引了大多数人注意。否则啊,您可不得安生啰。”

    武令媺心有戚戚,不禁连连点头。话说完了,她怀着一颗翻翻转转的忐忑不安心,胡思乱想了好久才慢慢睡过去。

    瞧着武令媺微皱着眉的不安睡相,李潮生黯然心想:“殿下,皇帝瞧着是心疼您才给您无上尊荣,实际上却把您当成了钓饵去引诱不安份的鱼儿。奴婢日后不在了,您一定要加倍警醒哪。”

    李潮生此人,不通文章,不懂武功。他从六岁净身入宫到身死之日,在宫中待了六十年整,历经大周朝三代皇帝。神奇的是,他从进宫起到玉松公主被正名之前,都是最低等级的太监,从来没有晋升过一次。

    那些和李潮生同年入宫的太监、比他晚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进宫的太监,基本上都死光光了。那些人卑贱过、荣耀过,但只怕从来没有过过安乐宁静的日子。

    李潮生不同。他虽然两餐不继、穷困潦倒且时常受人欺负,十数次在鬼门关前打转,但他还是顽强地在皇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挣扎了六十年。他不仅是宫中资历最深的老太监,也是年纪最大的人,最明白如何才能活得平安喜乐的人。他不与人争,就是保全了自己。

    这漫长艰辛却又安静宁好的六十年宫中阅历,就是李潮生最宝贵的财富。他将这财富浓缩成一番言语,在他即将身死之前告诉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小公主。

    当年赵选侍于大雪漫天之时对李潮生施以一衣一饭一药之恩,却成就了玉松公主辉煌灿烂的一生。李潮生这些话对武令媺有多大助益,只有她自己明白。

    翌日,阳光透过纱帐射入武令媺眼中。她撩开帐帘,探头下望。切,昨晚潮生公公上课时神秘消失的宫女又神秘出现了。此人正倒在床踏上睡得死沉死沉,鼻子里还吹出两个小泡泡。

    潮生公公能在宫里平安无事地过了这么多年,肯定有些自保手段。武令媺这样想着,趴在床沿上研究宫女的睡相,几乎可以确定这倒霉孩子是着什么道了。

    清了清嗓子,推了那宫女两把,武令媺努力做出威严样子来说:“孤要起床了。”她说了两遍,这宫女才清醒过来,吓得赶紧趴在地上磕头不止。她赶紧让人起身忙去。

    昨天晚上,林贵妃指了几个宫女太监来服侍武令媺。她睡觉时,房里只留一人随时听用,廊外再有小太监值夜。今天一醒来,那些宫女太监便都过来听用。宫女们打点洗漱,太监们洒扫庭院,且去林贵妃的小厨房取早膳。

    武令媺在被服侍之时,正大光明用好奇目光打量这座宫室。想着以后要在这样冰冷又华美的地方度过不知多少年,她心性再强也不免产生几分彷徨。难道以后就坐吃睡等死了?那不是太无聊?

    家人的音容笑貌忽然闪现在脑海,武令媺发了好久的呆才强忍悲伤依依不舍抹去这些美好回忆。沉溺于过去无济于未来,哪怕这世间只她一人孤独长行,她也必须挺起胸膛、脚步坚定。

    远远一声呦喝——林贵妃到,打断了武令媺的感伤。只见宫女太监们放下手头的活计呼啦啦跪了一地。李潮生飞快抢步到了门边,一扬拂尘,老迈苍苍地大声嘶喊:“启禀公主殿下,贵妃娘娘驾到,是否请娘娘进来?”他跪倒向林贵妃颤微微行礼,但是毫不客气地横阻在了门口。

    林贵妃知道这老太监如今也可算是宫中红人,很客气地虚扶了一把,和声道:“李公公免礼。”她身后的丁忠喜极有眼力,赶紧上前把慢吞吞起身的李潮生给搀住。

    “谢娘娘恩典。”李潮生的规距丝毫不乱,直等到里面不知是谁说了公主殿下有请,他才一晃拂尘向旁边让开,躬身请林贵妃入内,“公主有请,娘娘请进。”

    林贵妃着意看了李潮生两眼。如她这样位份极高又育有多位皇子的妃子,就算是和她不对付的妃嫔所生皇子公主,也不会做足了规矩把她拦在门外。皇子公主确实尊贵,玉松公主如今更是贵中之贵,但规矩也要看合不合时宜去严守。

    当年,敦庄皇后所出的嫡公主东昌兰真公主出阁前派头十足。而那时的林贵妃还是林妃,皇后还不是先敦庄皇后,太子也还不是先孝仁太子。而如今兰真公主回京于宫中偶住,很多规矩都不再讲究了。

    李潮生当然要替武令媺长脸。他深知,在宫中,脸面是别人给的,但更是自己给的。如果自己都不把自己的身份摆在贵重处,又怎么能让别人高看?

    林贵妃心里真的想的什么无人知晓,她脸上却是挂着喜气快步进了洗月堂。那边儿武令媺坐在梳妆台前,正老老实实地等着宫女给自己梳小辫。铜镜模模糊糊的,她睁大眼睛想把自己的面孔看清楚。

    “本宫亲自给公主梳妆,你们去把公主见客的衣裳取出来让本宫瞧瞧,今儿延贵宫的门槛要被人踩下去呢。”林贵妃笑盈盈地走过来,拿起玉梳给武令媺梳头。

    表面工作是一定要做的,虽然林贵妃没有如昨天那样给自己行礼,但武令媺还是打算从凳子上跳下地给她问声好,不过她被林贵妃牢牢按住了。

    听见贵妃娘娘一点也不见外地说着亲热话,武令媺心里直嗝应,但还得甜甜美美地道谢说不敢让贵妃娘娘亲自动手梳妆。

    “陛下既然将公主托付给本宫,本宫就得把公主当成亲生孩儿照料。当娘的给女儿梳个头有什么好客气的?”可惜啊,林贵妃从来都是由人家服侍着梳头的,她的手艺还真不咋的,几次把武令媺扯得头皮发疼。

    左右是小孩子,武令媺仗着年纪小,也没有隐忍,林贵妃扯痛了她,她就低一声高一声地叫唤。两三次下来,林贵妃瞥见李潮生那张皱纹遍布的老脸都快成锅底黑了,终于借着看衣裳的由头放了手。

    ——哼,在本宫面前讲规矩,本宫有的是办法让这小丫头吃苦头。要是识相,就给本宫老实待着,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听不着。这才是活命之道!

    皇宫是个能让孩子飞速成长的地方,也许不过一两个月,公主就会大变样。如果不在一开始就拿捏住,以后再想控制肯定要费更大劲。所以这个下马威,林贵妃一定会给。

    东挑西拣看完了衣裳,林贵妃又就洗月堂诸事多有安排。武令媺见潮生公公一副不闻不问模样,自己也没有吭声。虽然已经打算摆脱林贵妃,但她也没想得罪人,小事忍忍不要紧。总算是梳好了头,她坐到桌边揉着肚皮准备吃早饭。

    见公主这般乖巧,那个老太监也似乎知了进退,林贵妃这才满意。她拍拍巴掌,从洗月堂的正殿外面鱼贯而入数人,面对武令媺一字排开垂首跪在地上。

    “昨日天色已晚,本宫来不及挑选合适的奴婢给公主用,只让宫里的奴婢先服侍着。”林贵妃笑容满面地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宫人说,“这些都是本宫宫里服侍的老人儿,向来精明能干,以后就送给公主使唤。”

    “按例,公主身边要有总管太监一人,掌事宫女一人。采蓝是本宫身边的一等大宫女,勤谨本份,本宫就送给公主做掌事宫女。”林贵妃摸了摸武令媺的头发,笑盈盈地问,“公主意下如何?”

    地上跪在最东边的一名着浅蓝色宫裙的宫女,立刻向武令媺叩首:“奴婢采蓝拜见公主殿下,奴婢定然……”

    “启禀公主,奴婢有话要说。”李潮生打断采蓝的话,向武令媺恭敬地弯下腰去。林贵妃眼神微冷,这个老太监要闹什么妖娥子?

    “潮生公公免礼,有话就说吧。”武令媺当然不想收下林贵妃安排的人,这不明摆着借机在自己身边安插人手吗?潮生公公要说话,十有八九是为了这事儿。

    “启禀公主殿下,按宫规,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身旁总管太监为正七品,掌事宫女也为正七品。从一品贵妃掌事宫女为从七品,一等大宫女无品。”李潮生佝偻着身体,慢条斯理地说,“延贵宫的掌事宫女给公主充任掌事宫女都不够格,一等大宫女更不必说了。尊卑分明、品级有别是宫中至理。不过奴婢想,贵妃娘娘全然出自一片关爱之心才会做出这等不当之事,还请公主殿下不要记较娘娘一时失了分寸。”

    说这话时,李潮生眼皮下搭,老眼直视地面,神态再恭敬不过。武令媺睁着水汪汪的桃花眼,瞧瞧李潮生,又看看脸色暗沉的林贵妃,真想高举拳头大喊出声——潮生公公威武!威武!威武!

第十四章 数字军团?

    昨天晚上潮生公公上完课以后,武令媺一时睡不着。她仔细回想原主的记忆,再结合自己所见,已经能断定此大周朝非自己所知的彼大周朝。别说异位面宫廷规矩了,就算本位面的她也不懂啊。

    明确了公主身份以后,在众宫人行礼时,武令媺可是亲眼看见的,不说那些站着的妃嫔,就连在皇帝面前有座的娘娘们也要向自己欠身行礼。这毫无疑问说明,皇帝老子和潮生公公口中的“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地位尊崇得超出了她的认知。

    今天林贵妃没有先行见礼已是不该,不过延贵宫是人家的地盘,外人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可她还想往自己身边插人,武令媺怎么能接受?就算潮生公公不说,她也会想借口推拒。而此时潮生公公拒绝林贵妃所赠大宫女说的话,有理有据,处处拿宫中规矩压人,谁也无话可说。

    有威武的潮生公公事事挡在前面,免了武令媺太过锋芒毕露。她也看出来了,小事小情潮生公公不理会,但涉及到原则性问题他就会狠狠耍酷。

    武令媺心里暗自发笑,脸上却是一派天真纯稚之色。望着林贵妃,她很是感激地说:“贵妃娘娘,孤多谢您的好意。孤住在延贵宫本来就是搅扰了娘娘,真的不敢再使唤娘娘的得力之人。若是父皇知道,只怕要责怪孤不懂事呢。”听见了没有,人家可是“孤”!这个自称真是好有气势啊啊。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林贵妃咬了咬牙,强笑着说:“是本宫处事不当,还请公主不要见责。公主既然住在延贵宫,本宫就应当把公主照顾好。几名宫人而已,公主不必在意,皇上也不会责怪的。”

    林贵妃不是不知道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身旁服侍之人的品级,这只是一次试探。要说品级不符,采蓝过去以后直接提升品级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但显然,很听老太监话的公主拒绝了她的示好。

    “启禀娘娘,昨日皇上说公主殿下只是在延贵宫暂居,不日就会将公主迁往新修缮的宫室居住。奴婢以为,与其借用娘娘的人手,不如令内廷司将按制应配给公主使唤的宫人送来。毕竟这是迟早的事,公主殿下总不能一直占用娘娘您宫里的人。”李潮生转身面对林贵妃,毕恭毕敬地说,“还请娘娘明察,此举也是为娘娘好,免得宫中有人诟病娘娘。”

    这老太监留不得!林贵妃一连数次在李潮生这里吃了憋,心中暗火腾腾直冒。玉松公主住在她宫中,这样大好的机会她若是不能把握住,那真是白白争斗了这许多年。可惜好好的谋算竟然被一个连说话都喘不匀的老太监给搅黄了。此言一出,她要还是坚持,岂不当真落人话柄?

    眼见因李潮生的话,玉松公主稚嫩的小脸上流露出很明显的疑惑之色。林贵妃不敢再坚持赠送宫人,索性挥挥手让那一行人都退下去,转而打发人去取早膳来。

    这时,有宫人飞奔前来禀报,说是崔德妃和徐文妃到访,要来看望玉松公主。林贵妃刚想说让崔德妃和徐文妃到延贵宫正殿等着,话到嘴边又咽下。人家是来看望公主的,她要是这么安排了,死老太监定然又多口舌。她倒不是怕,而是不想让崔徐二妃看笑话。

    “殿下,是否将二位娘娘请进洗月堂正殿奉茶?”李潮生果然趁林贵妃发话之前就开口向武令媺请示。一些小事,林贵妃指手划脚的他懒得理会。但是如果涉及公主威严和安全,他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护公主周全。

    “两位娘娘大驾光临,孤不能怠慢,快快请进来。”武令媺又仰面看着林贵妃甜甜地笑,客客气气地说,“贵妃娘娘,您也请去正殿喝盏茶吧,孤换了衣裳即刻就到。”

    林贵妃心中觉得不妥,但玉松公主说的话又没有什么错处。当着延贵宫不少宫人的面,方才李潮生给了她好大的没脸,她心里窝着火,也不愿意再待下去。当下又叮嘱了几句,她才带着人离开。

    伸长脖子把干巴巴的点心咽下肚,又狠狠喝了口茶,武令媺小小声叹气。一大清早林贵妃上门,七说八说,她这早饭就没吃成。而崔德妃和徐文妃连袂造访以后,后、宫里的女人们就好像都听见了集合铃声,全部跑来参观她了。

    闹腾了大半个时辰,武令媺收礼收得手软,可怜小肚皮却空空如也,只能用点心垫补着。林贵妃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当真忘了,居然都没提醒那些来围观的娘娘,公主殿下还不曾用早膳。

    武令媺咬牙切齿判断,这个外表一团和气的老女人绝对是在打击报复。她还有点心可以吃吃,可怜的潮生公公连一口茶都没喝上,拖着老迈之躯打理各宫送来的礼物。

    这还不算完,一群莺莺燕燕坐在洗月堂不动弹,林贵妃的两个儿子祥王和瑞王借着探望母妃之机也来瞧新鲜出炉的妹子。闻听禀报后,李潮生放下手中礼单,蹒跚来到武令媺身旁低语:“殿下的兄长们都是正一品亲王,殿下应起身相迎,并且向王爷们先行礼以示尊敬。”

    此时武令媺笑得腮帮子都疼了。娘娘们和五岁的小人儿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她们说的无外乎都是些好听的废话。武令媺只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然后就是傻笑,反正打死也不随便接口。谁知道她们的机锋里有没有陷阱?

    听见李潮生提醒,武令媺的心倏地提起来,依言从高高的主位跳下地。各位妃嫔听说两位王爷到来,也连忙站起身。唯有林贵妃端坐不动。

    尚未见人,先闻声音。遥遥从门外传进男子说话之声,一低沉一清朗。不多时,两名男子一先一后进来,位份不高的妃嫔们便齐齐见礼。武令媺站在正当中,恰恰与门相对,将自己这两个便宜哥哥看得很清楚。

    唇上蓄了短须的男子看上去有二十三、四岁,身量不高,颇为健壮。他的微黑面庞上长着一个很显眼的鹰勾鼻,这个面部特征像足了皇帝。此人外罩湖蓝色缀珍珠滚缎边貂皮内衬风毛大氅,头戴镶了美玉的风毛锦帽,富贵气象十足。

    另一人应该不超过二十岁,个头却比鹰勾鼻男子还要高些,只是略显瘦削,眉间有道淡淡的“川”字纹。这样大冷的天,他没有穿雪氅,只着天青色风毛锦袄。给各位娘娘深揖还礼后,随着兄长向母妃请安时,他有意瞧了武令媺一眼,对她微微一笑,瞧着颇为和蔼温文。

    自己的儿子当然不用行礼,林贵妃受了两位王爷的礼,脸上笑得像朵花儿也似,给他们介绍武令媺:“她就是你们的妹妹太平玉松公主。”又对武令媺说,“这是本宫的两个孩儿,年长的是你四哥祥王,年幼的是你十哥瑞王。”

    武令媺听见潮生公公微咳了一声,连忙先向祥王和瑞王福下身去,清清甜甜地说:“玉松见过四哥、十哥。”她在心里嘀咕,这些王爷难道是异位面版的数字军团?

    祥王得弯下腰去,才能够着这个比自己女儿还要小的小妹子。轻轻一托就把武令媺给扶起来,他温和笑道:“玉松妹妹不必多礼,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多礼就生份了。”

    瑞王直接蹲在地上,饶是如此还比武令媺高大半个头。他笑眯眯地说:“玉松妹妹,要是得了空,四哥和十哥接你出宫玩耍。你的侄儿侄女们与你年岁相仿,能和你做伴儿。”

    武令媺在心里嫌弃,让她这个成年人去和真正的小屁孩玩泥巴,不会把她给郁闷死?但表面她却装出欢喜神色,咧开小嘴对瑞王露出大大的笑容,连连点头。

    林贵妃心中得意,近水楼台就是要先得月。她笑了两声,对众妃嫔说:“闹了这么久,公主只怕也乏了,不如各位姐妹改天再来看望公主?”

    得把闲杂人等都清出去,才好让祥王与瑞王哄着公主,让公主的心向延贵宫靠拢,最好是能让她长住延贵宫。这样一来,以后有什么事儿,驻扎在长平和平阳的左右龙骧军岂不是随调随听随用?

    武令媺顿时腹诽:“来了靠山是吧?本公主还没有端茶送客呢,你丫的就越俎代庖?”不过,潮生公公没有吭声,她也就只能暗自不爽于心。她现在不过是五岁的幼儿,确实不能表现得太过火,否则迟早惹祸上身。

    林贵妃想的美,但到底世上不是只有她这么一个聪明人。妃嫔们都识相告辞,唯有崔德妃和徐文妃仍然安坐不动。

    迎着林贵妃隐隐不悦的目光,崔德妃泰然自若笑着说:“昨儿晚上,泰王因照顾媳妇就留宿在宫中。一早他对本宫说,去向皇上请过安后,他也要来瞧瞧公主。本宫就等等他,我们再一起走。贵妃姐姐你就再留妹妹们坐一会儿吧。”

第十五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瞧着满面春风里暗藏得意的崔德妃,林贵妃心头生刺。和崔德妃斗了这么多年,临老了老了,却在孙儿上败下阵来。她阵阵烦燥,自己的媳妇们怎么就生不出紫微金鳞皇孙?!

    崔德妃的笑容,让林贵妃憋闷的心口隐隐作疼。但她不好直接赶人,毕竟这儿已经是玉松公主的地盘,她不能落话柄在对头手里。

    林贵妃于是勉强笑道:“听听妹妹这话,你可看轻了我们玉松公主呢。你让我发话留你,却是把公主摆在哪里?洗月堂如今是玉松公主做主,是走是留不由本宫说了算。你说呢,李公公?”

    那边武令媺和祥王瑞王都已经落坐,李潮生吩咐人上了茶。听了林贵妃的话,武令媺在心里不住痛骂。这些女人一刻都不消停,你们斗就斗了,干嘛总要扯上咱?但她脸上却是茫然不知世事的单蠢模样,桃花大眼闪啊闪的,天真纯稚的表情别提多招人爱——更招人想利用。

    飘荡在李潮生苍老憔悴脸颊旁边的是雪白如霜头发,攥紧了拂尘柄的干枯手背青筋扭曲、骨节毕露。武令媺知道,阖宫只怕唯有这个老人是一心一意为自己打算。此时见他的腰身几乎弯成了虾米,她心里酸酸的,暗自咬了好几下牙齿。

    李潮生八风不动,站得稳稳当当。林贵妃和崔德妃打嘴仗,却扯上了他,他怎么不知对方没安好心?但他在宫中这么多年,看过太多事自然也明白太多道理。当强硬的时候,他如果软弱下去,下一回,等着公主和他的只怕就是明晃晃的刀剑!

    毕恭毕敬躬下身去,李潮生回道:“奴婢不敢不回贵妃娘娘的话。规矩是老祖宗定下的,如今公主殿下虽然借住洗月堂,但论理这儿确实已经是殿下做主的地方。所以贵妃娘娘您说的在理。”他这话一说,林贵妃就轻轻笑了两声,意味深长地瞟了崔德妃一眼。

    不过李潮生的话没有完,他继续慢吞吞地说:“只是娘娘们都是殿下的长辈,有些时候有些规矩,不必太在意。”

    把腰更低地弯下,他的模样谦卑之极:“德妃娘娘向贵妃娘娘问询,想必是尊敬贵妃娘娘是延贵宫主位之意。奴婢想,德妃娘娘应该没有看轻公主的意思。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得有十几年没在宫里住着吧?哪位娘娘要是不把玉松公主放在眼里,岂非置陛下的浩荡皇恩和慈父心肠于不顾?”

    好个软中有硬、硬中有软的老太监!李潮生这一番话,不仅再次震住了林贵妃,也让崔德妃、徐文妃以及祥王瑞王都面现诧异之色。能说出这番话来,这个据说昏懦软弱的老太监哪里简单?!

    崔德妃听得真切,李潮生明着像是两边不得罪,都说了好话。但若仔细想想,再结合方才林贵妃对洗月堂的宫人颐指气使以及把妃嫔们明劝实赶的行径,这个说一句话要喘两声的老太监其实暗地里在和林贵妃别苗头。此中内情真是让人有一探究竟才甘心的冲动呐。

    微微一笑,崔德妃颔首点头说:“是个忠心的奴婢。李公公,看你年岁不小了,你在宫中待了多长时日?”怎么她就不知道有此人存在呢!

    李潮生不卑不亢地说:“回禀娘娘,奴婢在宫中已虚度六十年春秋。历经三朝,苟活至今。”

    祥王和瑞王飞快对视,彼此眼中都有错愕之色。能在宫里活了一个甲子,还无声无息地把一个小公主从嗷嗷待哺拉扯长大,这老太监是个人物!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精存在,早些收入麾下,肯定会是不小助力。

    徐文妃向来会做人,看出武令媺小脸上始终有关切之意。李潮生的话刚说完,她立刻对武令媺说:“公主殿下,本宫想讨一杯茶,可好?”

    武令媺眨眨眼,心说话,你手边茶几上不是摆了茶吗?略一琢磨,她猜出点什么,痛快点头:“娘娘客气。来人,再给文娘娘上一杯茶。”

    徐文妃做戏做足,袅袅站起身向武令媺欠了欠身,笑盈盈道谢:“谢过公主。李公公不怕年高体弱,自咱们进门起就为公主操持诸多繁琐事,想来也渴了累了。这杯茶不要给本宫,只让李公公饮用就是。”

    果然是这样。尽管知道徐文妃此举多半是做给旁人看的,武令媺还是心存谢意。她跳下座位,向徐文妃行了一礼,徐文妃慌忙避开不敢受。

    武令媺脆生生地说:“玉松多谢文娘娘体恤。”又趁机说,“潮生公公,你快歇会儿,喝杯茶,吃几块点心。”

    李潮生急忙行大礼谢过徐文妃恩赏,又做足了规矩谢过公主赏赐点心。他确实是渴了累了,喝茶吃点心可以,但他还歇不得。宫里这些位份高的女人哪个不是如狼似虎?他要是不瞪大眼睛盯着,公主说不定就被这些笑面虎狼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徐文妃如此做派,崔德妃心里暗喜,林贵妃自然不痛快。宫中何处不是战场?今儿她不知怎么的,行事总有些失分寸,想来也是因心里太过焦虑才大失常态。在失败面前,林贵妃迅速扭转心态,又是满脸风轻云淡,还打发人去重新取了点心果子奉与在座诸人。

    祥王和瑞王略坐坐就走了,说是还要向皇帝禀报办差的事儿。林贵妃见崔德妃和徐文妃屁股上长了钉子,也知道不好留住儿子说体己话,就把他们送出去。

    回到洗月堂,见崔德妃和徐文妃哄得玉松公主眉花眼笑,林贵妃眼神更冷。她这个人原本就不善逢迎说软话,皇帝爱重她,也是因为她素来方正不喜谄媚。她想留住玉松公主,但让她纡尊降贵拿出十分的心思去哄小孩子开心,讨好献媚于小孩子,她还真是做不出来。

    崔德妃大约也是自重身份,并没有趋前讨好,只是在一旁含笑注视,偶尔插话。可徐文妃是出了名的嘴甜,连皇帝也能被她哄得常露笑颜,何况是个小毛丫头?

    此情此景让林贵妃脑中警铃大作,想着崔徐二妃一意哄住玉松公主,定然也是打了和她一样的主意。压下暗恨与嫌嫉,林贵妃打点出温润慈爱的笑脸,不得不加入小屁孩拉拢大作战中去。

    李潮生从旁看得真切,虽然耷拉着眼皮像是百事不闻,却能从娘娘们的言语中想象她们的神色。他不禁愈发为公主担忧。林贵妃与崔德妃如此,那位刚刚被降为妃的前皇贵妃陈氏却不知要对公主打何等主意。说来说去,都是太平郡这个食邑惹来的麻烦。

    武令媺自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反正她把住把严嘴巴,绝不轻易开口说什么,只是一径傻乐。娘娘们唱念做打俱全,她就全当看戏了。

    穿着纯天然貂毛镶边锦袄,吃着古代宫廷美味可口的点心果子,品着前世辛苦一年也买不起的极品好茶,还有娘娘们的明争暗斗可以欣赏,武令媺暂时有安逸感觉。

    忽有宫人来报,泰王和寿王到了。武令媺不待李潮生提醒,自动自觉从座上跳下地。崔德妃笑吟吟地说:“泰王是本宫之子,是公主的八哥。寿王在生母病逝后,曾经放在先皇后膝下养过一段时间。他只比公主大四岁,是公主的十二哥,以前在宫中数他最年幼。”

    有了这番提点,泰王和寿王进门后,武令媺先行礼道:“玉松见过八哥、十二哥。”果然是数字军团吖。

    泰王急走两步上前,不等武令媺屈膝就把她扶了起来,连声说:“玉松妹妹太客气了,以你之尊,你我无需见礼。”他样貌清秀、身子文弱,穿着颇朴素,头上只戴了束发银冠,风毛锦袄只是七成新。

    武令媺还不等说什么呢,身子一轻,然后海拔猛地往上急涨。她睁大眼睛,手脚乱蹬乱刨,失声尖叫起来。林贵妃、崔德妃、徐文妃慌成一团,却又不敢上前,似乎有所忌惮。

    泰王厉声疾喝道:“小十二,快点把玉松妹妹放下来。当心摔着她。”

    “我劲大着呢,才不会摔着妹妹。”这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就像闷雷一样,却又带着很明显的童音。

    武令媺暗自唾弃自己的不淡定,不就是被人从地上抱起来了么,这有什么好喊的?不过,当武令媺发现此时的自己居然比泰王还要高两个头,又满脸呆滞。

    双臂高高扬起,撑着武令媺的腋下把她举起在空中的是一个比泰王个头矮不了多少的小少年。说他小,是因他长着圆乎乎的婴儿肥大胖脸,鼓着腮帮子瞪圆眼睛气咻咻的神态瞧着也幼稚。但他的个头眼瞧着就要赶上成年了的泰王,并且腰圆膀阔、膘肥体壮的,估计吨位轻不了。

    这这这……这就是仅仅比自己大四岁的寿王?这只小寿寿只有九岁,可是目测海拔不会低于一米七啊啊。武令媺心里泪流满面,她是遇见了异位面的小巨人么?照这趋势长下去,寿王成年以后的身高绝对在两米以上。

    不过,武令媺看得出,寿王如此对她并无恶意。这孩子的瞳色乌黑得近乎深蓝,这种瞳色,一般只有世事丝毫不懂的婴儿才会有。他满脸纯挚欣喜。

第十六章 寿王武宗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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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看什么珍罕物件似的,寿王高举着武令媺左瞧右瞧,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他笑得眉眼弯弯,阔嘴大大咧着,瞧着倒有几分弥勒佛的样子。

    呼地收拢双臂,单手把武令媺轻松抱在怀里,寿王笑眯眯的,很是心满意足地说:“我也有妹妹了!以后有谁欺负你,哥哥揍他。”他连连挥动圆滚滚的拳头,以示决心。

    寿王还是儿童,并没有束发上冠。他头顶竖着两个童子总角,总角分别系有颤微微的红缨球。武令媺伸出小手摸摸可爱的红缨球,咧开嘴笑起来。人与人之间相处,需要时间才看得出后劲,然而毕竟还是讲一个缘份。

    相比已经成年的祥王、泰王,还有少年人瑞王,武令媺几乎立刻喜欢上了儿童寿王。不像那三位王爷,这孩子看着她的眼神干净纯粹,他只当她是妹妹。

    居高临下环视一圈,能将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武令媺这样的优秀猎头,眼睛毒辣、认人准确是必须的。她怎么看不出在座三位妃子眼中那抹隐约的轻视?这样的轻视神色不可能针对她,也不可能针对泰王,那就只有寿王。

    不过泰王倒是没有让武令媺发现什么异样神色,也许他没有真心瞧不起寿王,但也许是他城府太深。而在与潮生公公对视时,武令媺瞧见李潮生嘴边露出温和慈祥笑意,并且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是潮生公公对寿王的认可吗?

    数字军团目前已经出现了四四、十十,又来了八八和十二。武令媺受多了前世某些小说的荼图,心里对这些王爷不自禁就产生了极深的戒心。

    凡事总有例外,她对成年王爷警惕,对孩子还是会保有几分信任。她喜欢寿王,并且愿意相信他是真的还心灵纯净,而不是已经城府深到了能够装出这副赤子心怀来。

    “玉松妹妹,不要恼你十二哥。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偶尔会犯浑犯糊涂。”泰王低声解释,又连连拍着寿王的胳膊说,“小十二,还不把玉松妹妹给放下来!”

    几位娘娘也连声附和,林贵妃还说:“寿王,小心皇上知道了又罚你。”

    然而寿王仿佛没听见泰王和众娘娘的话,只是一径抱着武令媺不放,大声响亮地说:“媺儿,你喜欢什么,哥哥都给你,但你要陪哥哥玩儿。”

    听了泰王和娘娘们的话,武令媺心中怜意顿生。难怪这孩子孤单,眼里又一派纯真。宫里都是人精,他时不时冒傻气犯糊涂,当然惹人嫌弃。不过,这种毫无机心的孩子相处起来才舒服啊。

    泰王眉微皱,声音严厉起来:“小十二,不要说傻话!你手上没轻没重的,上次把服侍你的小太监差点活活摔死,你还敢说要玉松妹妹陪你玩!”他这就上来掰寿王的手臂。

    武令媺额上直冒汗,突然也觉得自己被寿王抱得实在太紧了,勒得她小腿都疼。可是寿王也许孤单了太久,他竟然一挥手臂,直接把泰王给扫到一边,然后抱了武令媺拔腿就往殿外跑,嘴里嚷嚷着:“我就要和妹妹玩。”

    泰王差点没摔一跤,见寿王撒脚丫跑了,还寒浸浸的时节,他背上哗啦就淌下汗来。他在朝臣兄弟们之间是出了名的恭兄悌弟,哪怕是傻子寿王他也同样友爱对待。

    正因如此,寿王还算听泰王的话。所以,前来延贵宫的路上偶遇无聊的寿王,泰王才会出言相邀。当然在路上他就反复叮嘱过了不许犯浑要听话。

    往常泰王说话,寿王基本上都是听的。这次也不例外,在路上寿王答应得极好。没成想,真的见着了这个粉团团的小妹子,寿王居然又犯起了糊涂,而且犯得还挺厉害。若是把玉松公主给摔出个好歹,寿王固然免不了受罚,泰王也同样讨不了好。

    此中情由,洗月堂在座诸人都清楚。当下林贵妃暗笑,崔德妃和徐文妃都大惊失色,赶紧招呼随行诸人和泰王一起去追寿王。延贵宫便是一阵鸡飞狗跳。

    被“挟持”的武令媺头上珠玉叮咣乱响,风声呼呼从她耳畔刮过,她头晕目眩。寿王瞧着体格笨重,可不仅力气大,速度也不慢。他还玩上瘾了,领着一众宫人东奔西跑,笑声震天介响亮,显然玩得非常哈皮。

    但是,跑得再急再快,转向再慌再猛,寿王始终牢牢抱住武令媺,并且还抬起一只巴掌护住了她的脑袋。“媺儿好不好玩?好不好玩?”他的声音里满是亢奋。

    武令媺倒不怕磕着碰着,小寿寿其实没有林贵妃泰王他们说的那么不堪,至少他还知道保护她。但她实在被颠得受不了,肚子里好一通翻腾,五脏庙就要造反了。

    “不玩啦,不玩啦,以后再玩。小十二,快停下,我要吐了。”武令媺扯着嗓子拉着哭腔尖叫。

    她的话还挺管用。寿王忙不迭站住脚,眼珠瞪得溜圆去瞧武令媺。见她小脸刹白,呼呼直喘粗气,他的脸顿时垮下来。扁了扁嘴,他居然像是要哭了。

    武令媺抬头看着寿王,真是啼笑皆非,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孩子眼里脸上的欢喜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自己这个妹妹,所以才舍不得放手,才会抱了她一通乱跑。

    “我不怪你。”武令媺牵起衣袖,给寿王擦拭额上颊边亮晶晶的汗珠,笑呵呵地说,“小十二是喜欢我,才会舍不得我。我也喜欢小十二。”

    寿王刹时就喜笑颜开,嗯嗯用力点头不止。他一屁股坐在宫殿台阶上,把武令媺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膝上,憨憨挠着后脑勺,傻傻笑着只知道说:“媺儿媺儿……”

    忽然眼睛大亮,寿王从自己腰带上粗鲁地扯下几个锦袋,又从袖袋和怀里掏出鸡零狗碎的一大堆东西都捧在手上,然后眼巴巴地瞧着武令媺,讨好之意昭然。

    “你要叫我十二哥,不是小十二。”寿王把东西递到了武令媺鼻子底下,还不忘了强调哥哥的身份。

    武令媺翻了个白眼,又笑着说:“只咱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叫你名字好不好?你也叫我名字来着。你叫什么名儿?”

    “武宗厚。”寿王咧嘴笑着回答。

    “宗厚,你为什么要和我玩?没有别人陪你玩吗?”武令媺有点汗颜,她这是在套武宗厚的话呢。

    武宗厚笑嘻嘻的,毫不在意地说:“他们都嫌我笨,不爱和我玩。要不然就捉弄我,一点也没把我当叔叔看。我也不爱和他们玩。”他充满希翼地问武令媺,“媺儿,你刚才说以后再玩,你以后还会理我吗?”

    武令媺听出来了,武宗厚嘴里不带他玩还会捉弄他的人,应该是他的侄辈。连小字辈都这样对他,可想而知他在同辈或者长辈眼里又是什么样子。

    武宗厚长相只是周正,不过两排眼睫毛又浓又密又长又卷曲,毛茸茸的很惹人爱。武令媺一直都喜欢这样的眼睫毛,一时竟然看得入了迷。直到她瞧见武宗厚眼里聚起了水雾,才反应过来自己好久都没吭声。她连忙表态一定会陪武宗厚玩耍,很快就哄得他又高兴起来。

    延贵宫的一干人等找着武令媺和武宗厚时,这两只正在研究武宗厚那堆宝贝玩意儿。当然,基本上都是武令媺说话,武宗厚负责点头摇头然后憨笑。

    李潮生在宫中多年,但是活动范围一般只限于杂役们能进出的地方。别的皇子性情他大多都是听人说的,唯独满宫苑乱跑的寿王他亲眼见过十好几回。

    这位王爷确实偶然犯浑犯糊涂,但他是个实心眼并且天性纯善、心胸开阔的好孩子,这点李潮生看得清楚。所以,他并不怎么担心自家公主会吃亏。只是到底想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心里还是着急。

    一溜小跑到武令媺近前,李潮生谨守规矩只敢匆匆看了武令媺两眼,见她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这才长出一口气。

    “我没事的,潮生公公不着急。”武令媺笑着安慰。李潮生连连点头,迅速退到她身后,一副护恃模样。

    见武令媺毫发无损,几位娘娘和泰王的心才总算放回原处。泰王上前对武宗厚好生教训了一顿,武宗厚冲着泰王一个径地傻乐。泰王实在无奈,又对武令媺说:“玉松妹妹,你千万不要怪小十二。他是个浑人,向来行事不知轻重……”

    “十二哥很好,玉松喜欢。”谁真心待自己,武令媺怎么分不出来?比起这些一口一个玉松妹妹叫着的便宜哥哥,武宗厚才是真心拿她当妹妹对待。王爷和娘娘们看见的只是“太平玉松”这样尊贵的封号,而武宗厚眼里只有媺儿。

    话被不客气地堵回来,泰王微微一愣。只是武令媺五岁的小人,满脸天真幼稚地说这话,他便是觉得有点噎也没有放在心上。这么点大的孩子说话多半直率坦荡,等过几年只怕就听不到她的真话了。

    三位娘娘也松了一口气。公主毕竟是在林贵妃宫里、她们几人眼前,哪怕是因寿王之故出的意外,她们也讨不了好去。当下,娘娘们劝着武令媺和寿王回去歇着。

第十七章 潜在盟友

    一行人刚要打道返回,只见有人领着几名小太监快步赶来。泰王看得真切,见来者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季良全,急忙满脸堆笑快步迎上前说:“良全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季良全左瞧右看,找着了武令媺之后才像是放下心来。给泰王和各位娘娘行了礼,他微弯着腰说:“皇上惦记着公主,打发奴婢来提前请公主去乾宁宫。奴婢刚刚去了洗月堂,那边的奴婢说寿王殿下把公主殿下给抱走了,可把奴婢吓得不轻。还好,还好。”

    “都是奴婢们乱嚼舌头,寿王和玉松玩得好着呢。”泰王示意季良全往前头看。

    季良全笑着连连点头,又一路小跑到武令媺近前,跪下磕头说:“奴婢季良全给公主殿下和寿王殿下请安了。”

    武宗厚别想指望,他眼里就瞧着武令媺,眨巴着眼睛看她摆弄自己那些小玩意儿。武令媺抬起头,认出这是皇帝面前很得脸的大太监,笑盈盈地说:“良全公公请起。”

    “谢殿下。”季良全的态度恭恭敬敬的,并不敢直起腰,陪着笑说,“殿下,皇上让奴婢来接您去乾宁宫。再有大半个时辰,午宴就要开始了。”

    哼,皇帝老子还挺记挂嘛。武令媺点点头,从自己脖子上摘下寿王刚刚给她挂上去的玛瑙珠串,双手递给季良全说:“良全公公辛苦了,这是孤的一点心意,还请公公不要嫌弃。”

    季良全眨巴眨巴眼睛,心道:“唉哟,这位主儿还真是早慧。不过李潮生也教导有方。”

    他急忙双手接过玛瑙珠串,乐开了花也似笑着说:“奴婢谢公主赏赐。别说是这样的好东西,您就是赏一把杂草给奴婢,奴婢也会捧回去好生养着。”又逗趣也似的问,“殿下,请恕奴婢大胆,奴婢可是得了您头回赏赐的好彩头?”

    武令媺装模作样想了想,一本正经回答:“刚才好多娘娘来看孤,送了孤好些礼物,潮生公公忙了好大一会儿,又渴又饿又累。孤便让潮生公公用了几块点心,孤觉着这不叫赏赐,是孤心疼潮生公公。现在孤瞧着良全公公额上都冒了汗,孤感谢公公亲自来请孤,这串珠子是谢礼,也不叫赏赐。”

    说罢,武令媺仰起小脸看看李潮生,又瞧瞧季良全,纯纯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身为业内优秀猎头,对不同的目标采取不同的应对措施、说不同的让目标大感舒畅的话,这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世上什么男人最可怜?阉人。太监多被人瞧不起,除了某些得脸的太监,大多数人的地位低下,不被尊重。武令媺深知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她才不会因为太监身体有残缺就产生厌恶嫌弃心理。

    对太监而言,一份与常人无异的尊重,也许能带给他们和赏赐金珠宝贝等同甚至更高的心理感受。尤其是如季良全这样的御前大太监,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只有发自内心的平等尊重才有极大可能打动他。

    所以武令媺说的是谢礼,而不是赏赐。前者趋于平等,后者则全然是居高临下。

    假若武令媺再大个几岁,或者她从小就接受皇族教育熏陶,她这样说绝对会让人多想。但正由于这个身体的原主不一般的成长经历,她的话才有可信之处。

    季良全微张嘴巴,稍有怔愣。他在心里琢磨:“五岁的小孩子,又还不没有见过真正的宫廷面目,她说这些话应该不是收买人心吧?”他确实真心觉着,公主的表情和语气都说明此言实在发自她的肺腑。

    见武令媺身后的李潮生满脸动容之色,季良全眼神微闪,也似有几分感慨。又把腰往下弯了弯,他笑着说:“为主上尽忠分忧,是奴婢们的本份。奴婢们当不起主上的谢意。殿下宅心仁厚,善待奴婢们,是奴婢们的福气呢。殿下,时候不早了,为免圣上久等,您是否现在就起驾去乾宁宫?”

    “好。”武令媺点了头,又拉着武宗厚的衣袖说,“十二哥,你刚才跑了那么久,一定也饿了。你回自己宫里休息会儿,咱们在午宴上还能见着呢。”

    武宗厚顿时满脸的依依不舍,又把膝上这些小玩意儿抱起来往武令媺怀里塞,讷讷说:“媺儿,都给你。”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的东西,十二哥要是看中了也直说就是,我一定也送给你。”武令媺不是贪图小孩子的东西,而是她知道,如果她不收下这些礼物,小十二肯定会很伤心。

    方才武宗厚是和泰王一起来的,这么一个愣小子,只怕被人坑了都是欢天喜地的。武令媺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她现在初来乍到,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刺眼。她想着等立足更稳以后,看能不能把小十二从泰王的“魔爪”里拯救出来。

    其实武令媺这样打算,另外也有一个私心。如武宗厚这样傻不愣登的糊涂家伙,既没了生母,养母皇后也不在,他没可能登上帝位。他完全可以和自己一样,在夺嫡大战里保全己身。所以,武宗厚是合适的潜在盟友人选。她不想孤军奋战,她需要战友守望相助。

    虽然潮生公公说了对任何人都要不偏不倚,但武令媺的内在已是成年人,她有人生阅历,有自己的想法。潮生公公的建议,她会认真参考,但绝不会盲从。

    比如,对待寿王武宗厚,武令媺认为完全可以稍加偏颇。因为他是个公认的傻孩子,他没有夺嫡希望。而妹妹关爱傻乎乎的哥哥不会让人怀疑,只怕反倒会让人夸赞妹妹仁善。

    而武宗厚也并非一无是处,看他这样的体格和这把子傻力气,只要找个好老师,也许就能把他培养成猛将兄之类的人物。对于武令媺这样的优秀猎头来说,知人善任只是小意思,能够挖掘出目标潜藏的能力,让目标和客户都皆大欢喜,才能让她有成就感、满足感。

    回到洗月堂,武令媺重新梳洗了一番。这次没有人敢弄玄虚,季良全可在旁边看着呢。出了延贵宫,只见宫门前停着一辆由八匹雪白高头大马拉着的轿辇。马车旁边肃立着几十号人,扛着许多杏黄色旗幡。旗幡招展,迎风猎猎。

    武令媺这样超低海拔的小人,需要后脑勺与地平线平齐才能看得到这辆八马轿辇的最高之处。那是一杆笔直端正竖立于轿辇正中央的嵌宝石金镶玉杆杏黄旗,旗上用彩色丝线绣了八只凤凰,围着四个金光灼灼的大字——太平玉松。

    此间文字,武令媺还显陌生。原主记忆里,她识字但很有限,都是潮生公公所教。旗帜上四个字,是她连蒙带猜出来的。文盲要不得,她决定尽快学会读书认字。

    再看这辆通体大部份装饰也都是杏黄色的轿辇,车体有十几米长,六七米宽,高也在四米左右。这哪儿是马车啊,简直就是一辆由马拉着走的木头房子。

    武令媺站得较远,看不大真切轿辇之上雕刻的图案究竟是什么,但想来肯定是巧夺天工、惟妙惟肖的。啧啧……这就是异位面版的加长豪车哇。前世她小有资产,但也只能买三、四十万的车,从来没想过还能有拥有加长豪车的一天。

    季良全蹲在地上说:“皇上唯恐殿下出行不便,昨晚就交待内造司将东昌兰真公主下嫁前的八凤辇连夜重新装饰一新先供您使用。内造司已经召集了匠人,加紧赶制您在春夏季节乘坐的八凤竹辇。等季节到了,你就能换上自己的崭新轿辇。而后内造司又会再制秋冬季节的八凤辇。”

    武令媺本来想推拒几句以示自己不喜奢华,不过考虑到她只是个五岁小儿,就去了那念头,喜笑颜开地重重点头说:“父皇真是太好啦!玉松要去给父皇磕头谢恩。”

    童言稚语令季良全莞尔,他恭敬笑道:“殿下,您请。”

    武令媺转过身,很有礼貌地向三位娘娘和泰王寿王告别。三位娘娘与泰王不免又明里暗里恭维一番,不外乎是感念皇恩之类的场面话。寿王武宗厚则眼巴巴地看着武令媺,要不是泰王和他自己的内侍拦着,他恐怕就要冲过去了。

    假惺惺道完别,武令媺这才由李潮生亲自扶着打算上车。不过这么高大的轿辇她怎么爬上去?要是手脚并用攀爬,是不是挺难看的?

    不等武令媺烦恼完,从手执杏黄旗幡的内监堆里走出三个人,一一跪在地上,两手向前撑地,背脊朝天。这三个人显然精挑细选,按高矮顺序这么一跪,三座由人体肉身充作的台阶就成了形。

    武令媺站住脚,迟迟不走。她来自人人高呼平等的年代,这种以人为凳的场景只出现在书本和电视电影中。她看的时候不觉得怎样,但当这一幕真实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迈出第一步。

    沉默着,武令媺脑子里还出现了被冰眼男坐在身下的凳子少年,内心持续受冲击。所见所闻和亲身经历无一不在提醒她,这是什么样的时代——等级森严,尊卑有分。

第十八章 有底线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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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里凉嗖嗖,掌心却汗津津,武令媺神色复杂,许久不说话。她是随波逐流,从此也和本地土著一样无视人格尊严,还是在适应新生活的同时顽强保住做人的底线?

    “殿下,您怎么了?”李潮生轻声询问。

    武令媺抿了抿嘴唇,仰起小脸儿可怜巴巴地问李潮生:“潮生公公,能不能拿几个凳子来?”

    李潮生大为讶异,见小公主一副泫然欲泣模样,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殿下不喜欢这几个人凳?可以换人。”

    一言既出,武令媺便看见那三位人凳内监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显然在害怕。她急忙说:“不是不喜欢,是……”她扁扁嘴,真心难过,“是孤不忍。孤……不忍心踩他们。”

    延贵宫门前静寂无声。三位娘娘和泰王都若有所思,心里各自有计较。武宗厚满面茫然,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武令媺。

    李潮生雪白头发随风簌簌而动,哆嗦着唇说:“殿下慈悲,如您的生母一样亦有一颗仁心。”若不是当年的赵选侍心存仁善,他这样卑贱的奴婢早就冻饿倒毙于漫天大雪中。

    季良全清咳一声上前禀道:“殿下,您慈心仁德,不忍以人为凳,可是宫中规矩终不可废。再者说,这三人若不充为人凳,只怕就没有活路了。宫中不留无用之人。”

    如果因为一时之仁却断送了三条性命,恐怕更让心地善良的小公主难以接受。这些话季良全不说,李潮生也肯定会提醒,他乐得送人情。

    武令媺一时无措。她知道入乡就要随俗,她明白以她这样渺小的生命去对抗庞大而森严的阶级制度那不但愚蠢可笑而且悲哀可怜,她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由不得万事随心。

    在未来,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好,武令媺可以违心献媚于皇帝以求得庇佑,可以强颜欢笑虚以委蛇和娘娘们周旋,但终究有些东西她无法也不想放弃。

    “我就是我,尽管我借用了别人的躯壳,但我还是我!”武令媺默默地想,“我不想被这个世界彻底同化。我不愿失去自我,我要做我自己,做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武令媺!我可以妥协,但绝对要有限度。即便以后被人说我伪善,说我邀买人心,我也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哪怕一点点都行。”

    可惜想法是好,然而这毕竟是个人命如草芥、森严等级不可轻忽不可触动不可违逆的帝制皇权社会。此时武令媺已经决定不去随意践踏他人的尊严,却必须面临她更不能接受的另一个境地——把人活活逼死。

    “殿下,不如唤人取来木凳,再令这三个奴婢专门替您掌管着凳子,充为凳奴。您看如何?”李潮生当然要成全自家小公主慈心仁德的令名,于是出了折中的主意。

    武令媺眼睛一亮,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她连连点头,对李潮生送上灿烂笑脸:“潮生公公真聪明,就这么办!”

    那三名人凳内监倒也活泛,赶紧转个方向给武令媺磕头不止。有人从洗月堂搬来三个高矮不一的宽凳,武令媺扶着李潮生的胳膊稳稳当当踩了凳子上轿辇。

    李潮生自然不可能用公主的凳子,他艰难地拉着轿辇围栏旁边专供宫人上下的铁索,再踩着巨大辇身的极小落脚之处爬上辇头,喘得像风箱一样。

    见武令媺身边居然除了李潮生再无旁人侍候,季良全实在忍不住瞥了林贵妃一眼。林贵妃心里便是咯噔数声,但此时为时已晚,她纵有满腹的话想说也错失了时机。

    季良全扬声笑道:“殿下,请让奴婢来侍奉您,还求您不要嫌弃奴婢粗手笨脚。”

    轿辇实在太大,非得让人侍候着才能把行路变成享受。这种活儿,一般都是近身宫人干的。季良全侍奉皇帝乘辇的次数不可计数,对轿辇内的陈设再熟悉不过。这次要求登辇,他也有指点李潮生的意思。

    武令媺正要从轿辇雕花木门里进去,闻言停住脚。她不知道季良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很乐意和皇帝面前的大太监打好关系,于是脆生生笑着说:“那就麻烦良全公公了。”

    得了准话,季良全才利索地拉着铁索轻松上辇。他先引领武令媺和李潮生进去,片刻后又出来,站在辇头围栏之内,一晃拂尘,扯着嗓门叫道:“太平玉松公主……起驾!”

    在季良全注视下,三位娘娘都按照规矩给九凤辇行礼。一众宫人更是跪送齐声道:“恭送公主。”别人尚且罢了,各自走人,唯有武宗厚痴痴站了半日才恋恋不舍离开。

    马车开动之前,武令媺已经在季良全的指引下找着了自己的座位——或者说床榻比较合适。她嘴角隐蔽地抽搐,这辆豪华房车忽视它正在被八匹马拉着往前缓行的事实,它其实就是一套会走路的房子好不好?

    轿辇内分隔为里外三进,两架横贯左右车板墙壁的嵌白玉花鸟画紫檀木屏风就是两道门。屏风上顶车梁、下接地毯,正中央的大幅花鸟画其实是活动暗门。

    武令媺觉着这两道活动暗门有点贾宝玉卧室里镜门的意思,浑然一体,却又别有洞天。从第一道门进去是客厅,放置着座椅茶几、鹤形长明灯、香炉、火盆等陈设,宽敞的厅堂同时接待五位六位客人完全无压力。

    中间一进是闺房,一张铺着锦缎的床榻赫然陈列其中,梳妆台、放置首饰四季衣物的大立柜分列两边。另外,靠窗还摆着紫红颜色的书桌和圆凳。桌旁立着书架,此时架上空荡荡的,只放着几个观赏摆件。房内四角各有覆盖着金属网格盖子的火盆,也不知烧得什么炭,袅袅四散淡淡清香。

    最后一进则分隔出三间小房间,一间是茶水点心房与厨房二合一使用。冬日有火炉时刻温着水,夏季可以用冰湃着水果和消暑饮品。炊具稍嫌简单,做不了大餐,煲个汤蒸蒸点心还是没问题。

    第二间房用于洗漱方便,想洗热水澡都行。第三间房则给随侍的宫人轮休时使用,地方虽紧窄,但是三架两层上下铺的木床足以供六名宫人同时小憩。也有立柜紧靠墙角。

    武令媺亲眼看见的只是第一进和第二进的陈设。车辆开动以后,季良全给李潮生讲述轿辇的整体构造时,她在旁边才听到了第三进的结构,暗自惊叹不已。

    这乘八马轿辇的功能和她前世的多功能旅行房车没有半分差别,饮食起居完全可以在车上解决。考虑到能够容纳十几名宫人同时在车上服侍,这辆异位面“旅行大巴”的实用、舒适、豪华还要更胜一筹。她只有一点不解,看上去很沉重的轿辇怎么用八匹马就能拉动?

    这还只是公主的坐驾,皇帝的就更不得了,简直就是一座会走路的宫殿。季良全说在车上服侍的宫人共有三十六名,拉车的马都要十八匹。

    真是太腐败了!武令媺在心里狠狠鄙视。可是为毛她又有许多窃喜呢?她甚至觉得这个神马双封号郡公主还是可以做做的。一时间,她的心情真是既纠结又兴奋。

    季良全和李潮生还在嘀嘀咕咕,武令媺坐了几分钟就忍不住四处摸摸敲敲。指落处,这些看似是木头的家具、壁板居然发出了金石敲击才会有的铿锵之声。

    这是啥木头啊?武令媺把眼睛凑过去细看,明明有木质纹理的,怎么可能发出这种声音?敲着不同的地方,音调还各不相同,或者低沉稳重或者清越高亢或者温朗平和。

    季良全和李潮生简单介绍了一番,瞥见武令媺几乎快把眼睛贴到了墙上,急忙凑过来解释说:“殿下,这种木头只有楚国巫族祖居之地才有,数量稀少,就叫做巫木。它本身的质地坚硬如铁、寻常刀剑都劈砍不出痕迹。经过巫族秘法炮制后,它的重量能减轻至原身的十之三四,并且不腐不朽、不惧虫蚁,哪怕走了水,燃烧的速度也比寻常木料慢许多。”

    “巫……族是什么?”武令媺眨巴眼睛,费力地把这两个字和自己的母语联系起来,心想这是个少数民族吗?啧,被垄断的进口产品,又数量稀少,不用说价钱肯定很高。

    “楚国大巫和咱们大周钦天司干的活儿差不多。”季良全含糊解释了一句就没再多说这个话题。武令媺察颜观色,似乎季良全和李潮生都对这个巫族不大感冒的样子,神情里还有几分忌惮之色。

    微微一笑,季良全躬了躬身,语气格外谦恭地岔开了话题:“以前在宫中,唯有皇太后、皇上、皇后、太子以及东昌兰真公主的轿辇是由巫木制造的。兰真公主下嫁时,皇后求了皇上把自己的凤辇陪嫁给她,皇后则用这乘轿辇。”

    “先皇后薨逝,这乘轿辇就空下来,只有皇上特别宠爱的妃嫔才有机会被恩赐乘坐一二回。殿下,皇上可心疼您了,已经吩咐下去,要把库房里剩下的巫木都取出来给您制造新轿辇呢。”季良全圆胖脸蛋上满是与有荣焉之色,仿佛武令媺是他家亲戚似的。

    可是武令媺却从季良全热情洋溢的话语里,硬生生地咂摸出了冰寒料峭之意。皇帝把她这么个小毛丫头一捧再捧再再捧,究竟要干神马啊啊?!这么大的投入,他要图谋的事儿必定小不了吧!她又能为他做什么?

第十九章 驭下有道

    轿辇走得非常平稳,大大颠覆了武令媺印象里古代马车都颠簸得让人难以忍受的认知。所以说,千万不要小瞧古人,人家比咱聪明。她暗暗警醒着自己,坐回榻上歪进锦被。

    刚才季良全话里话外意思无非就是巫木珍贵,非宫中极尊极贵之人不能使用。武令媺眨巴眨巴眼,迟迟疑疑地说:“巫木这么难得,孤还是不要新轿辇了,孤很不安呢。”

    小孩子果然藏不住话,有什么说什么。季良全呵呵笑着说:“殿下,您不用觉得不安。您得这么想,如果这乘轿辇真的只有您能使用了,娘娘们岂不觉得遗憾?”

    是这个理儿。其实武令媺的推辞也只是说说而已,季良全难道不会把她的话向皇帝转述?她不过表个态度出来,以表明自己并没有恃宠而骄,觉得皇帝怎么做都是理所应当。而皇帝要向前朝后、宫乃至全天下昭告对她的万般宠爱,她根本没有能力拒绝。

    李潮生见武令媺打了个哈欠,见机打岔劝道:“殿下今儿累着了,不如躺下来歇一歇?”

    季良全也笑着附和:“午宴的时间是一个时辰,殿下若真的倦了,还是休息会儿养养精神的好。”

    武令媺方才小心应付娘娘们,后来又被武宗厚一通闹腾,现在当真是困了。她任由李潮生拿被子把自己裹住,斜斜倚在床头打盹。朦胧中,李潮生和季良全一直在低声说什么,她隐约听了两耳朵就实在抗不住倦意,沉沉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武令媺被李潮生摇醒。理了理微乱的丫髻,正了正歪斜的珠钿小绢花,再抻了抻绣花锦缎风毛小棉袄的下襟,最后擦掉嘴边疑似唾液的不明水迹,她挺着小胸脯跟在季良全身后走向轿辇门口。李潮生紧紧尾随。

    季良全小跑着先去推开一路上的花鸟画屏风暗门,将轿辇的正门打开后,他站在辇头,一甩拂尘,拉长音调大声吆喝:“太平玉松公主驾——到,跪——迎——”

    车早就稳稳停住,武令媺走出来飞快地看了看四周。稍一愣怔之后,她赶忙闭紧小嘴,免得露出太多土包子相。就在她的正前方耸立着一座巍峨宏伟的宫殿,目测海拔足有二十多米,光是用黑色石头砌成的殿基就至少在十米以上。

    宛若一只飞鸟展开翅膀,壮严华丽的紫黑色主殿向东西两边延伸开连绵不绝的各式殿宇。东西翼殿的直线距离在百米开外,南北距离武令媺看不见,但肯定短不了。有两条长长的白色阶梯通往主殿,它们好似在墨云中翻滚的白龙,从殿基往上迂回蜿蜒盘旋,先绕过东西翼殿,再相聚于主殿。

    武令媺举目四望,只见凤辇抵达的这片殿前广场许多地方镶嵌着光芒闪闪的金线。仔细瞧了半天,她才反应过来那根本就不是金线,而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御林金甲士军列。

    老天,这座广场得多大,那些人看起来才会是小点点?喉中发干,武令媺扯了扯季良全的衣袍下襟,涩声问:“良全公公,那就是乾宁宫吗?”其实是宫殿群吧吧吧?

    “正是。”季良全佝偻下身子,毕恭毕敬地回答,“启禀殿下,乾宁宫有主殿和东西翼殿。正中间的主殿乾宁殿是皇上接见大臣、处理朝政的地方。东西翼殿各有宫殿九座,功用各不相同。皇上的饮食起居安置于东翼各殿,赐宴、观赏歌舞杂耍戏剧则在西翼各殿。”

    太腐败了!皇帝老子乃真是会享受啊啊。武令媺仰面朝天感叹:“好长好长的阶梯啊。”又可怜兮兮地问,“孤要一级一级爬上去吗?”那她的腿可就没法要了。

    季良全被武令媺的小表情逗乐,连连摇头说:“不会不会,殿下您何等尊贵,奴婢们可不敢劳动殿下亲自去爬云阶。凤辇确实上不去,但您还有专用的暖轿呢。”

    武令媺呼出一口气,裹了裹小号风毛大氅,点头说:“那就走吧,孤想父皇了。”看看身后的李潮生,她轻声道,“潮生公公就在这里替孤守着凤辇,不必陪孤上去。”

    李潮生知道小公主心疼自己老迈,说实话他看着云阶也一阵一阵发憷,但他必须陪公主出席今天的午宴。咕咚一声跪在辇头上,李潮生磕头颤声道:“奴婢风烛残年,不能服侍公主殿下周全,真是该死之极,还请公主殿下降罪!”

    武令媺吓一跳,没想到李潮生居然对她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有这么大的反应,她是好意啊。她急得跳脚,伸手去抱李潮生的胳膊:“潮生公公快起来,我哪里有怪你的意思呀?”

    季良全也上来帮忙,但使了吃奶的力气却都没能把李潮生拖起来。他苦笑着说:“潮生公公,殿下这是心疼你呢。你误会殿下了。”

    李潮生的腿像是生了根,他说什么也不起来,黯然神伤道:“殿下身边只有奴婢一个服侍的人,奴婢一定要随侍殿下身边。殿下不用为奴婢考虑,奴婢能爬云阶。”

    这么老长的台阶,您老人家爬一半就得歇菜。武令媺无可奈何,又想起昨天夜晚李潮生和自己说的话,知道他之所以坚持同往还有别的原因。她叹了口气,扬声脆生生问:“凳奴在哪儿?”

    从跪成一片的内监堆里连滚带爬窜出三个人,伏地叩首齐声说:“奴婢叩见太平玉松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你们叫什么名字?”这三人都是肩宽背阔蛮强壮的样子,武令媺由衷希望他们不要中看不中用。

    按高矮顺序,三名凳奴依次恭声回答,他们分别是奴一百二十二、奴四百九十四和奴三百二十一。武令媺半响无语,尼玛……这是名字吗?

    “你们以后在孤身边当差,这个名就别用了,孤不喜欢,回头孤亲自给你们取名。潮生公公年纪大了,登上乾宁宫实在困难。你们仨轮流背着他爬云阶,孤重重有谢。”武令媺暗想,辛苦了三位,我会付给你们薪水。

    三名凳奴用力磕头,大声应道:“奴婢谨遵公主懿旨。”

    武令媺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喜悦之意,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对于身份低贱到连人都不算只能算凳子的他们来说,能为公主殿下效劳其实是很大的荣耀吧?更别说还有重谢。

    大周朝从来没有内监被背着爬云阶登上乾宁宫的先例,公主这么做会不会引人诟病,甚至令皇帝不喜?李潮生觉得不妥,刚要开口拒绝,武令媺小手一挥,不容反驳地说:“留下,或者被背上去,潮生公公自己选。”

    须臾,李潮生深吸一口气,近乎咆哮般扯着喉咙声嘶力竭地喊:“奴婢谢太平玉松公主隆恩!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刻,他心里充满自豪与骄傲。这就是他拼了老命护下的公主——不因微贱穷困而怨怼不公,不因乍尊乍贵而心志大改。在她眼里,他仍旧是与她相依为命的潮生公公,而不是卑贱低微如草芥的奴婢。

    一甲子、宫中岁月,李潮生见过太多地位一夕大变转眼就忘记前尘往事的事例,他很担忧皇帝别有用心的偏宠会让还年幼的小公主性情改变。而无论皇帝的女人还是皇帝的儿子女儿,没有人能荣宠不绝。所以,无论身处任何境地都保持一颗平静淡泊的心,这对能否无灾无祸地活下去很重要。

    和李潮生的担忧不同,季良全对武令媺则是另一种看法。赐名、重赏以及对有恩于自己的奴婢的特殊恩待,宫中不是没有人以此手段来收买人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幼的缘故,他觉得玉松公主这些明明也是招揽人心的举动就是显得比别人真诚,一点做作的痕迹也没有。

    小公主居然如此驭下有道,是天赋还是来自于李潮生的教导?季良全宁愿相信是后者。皇帝喜欢聪明孩子,但更喜欢被掌握在手心的乖孩子。光是聪明还不够,玉松公主能否永远乖巧听话,这才是皇帝圣宠是否长存的决定性因素。

    解决了爬台阶的大事,武令媺放下一颗心。她下了凤辇,坐进宽敞暖轿。掀开轿帘,直到她看见已经有一名凳奴把李潮生背在背上,这才发话前进。

    轿夫们受过训练,把轿子抬得四平八稳,就连上台阶都没能让武令媺感觉异样。大约过了一刻钟,轿子才被放下。轿帘掀开,武令媺见外面站着的李潮生精神很好的样子,于是愉快地笑起来,扶着他伸来的手臂出了轿。

    “哇……好大……”武令媺张大嘴感叹。她已经站在了乾宁殿的殿前平台上,身后三四米是向下的云阶,而隔了至少二十米远的地方才是乾宁殿紫黑色庄重厚沉的大门。

    “殿下,您请往这边看。”季良全示意方向。

    武令媺转身下视,却见正前方有数座海拔远低于乾宁宫的宫殿。而更远的地方,一大片屋舍连绵不绝铺陈向天边,极目也不见尽头。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装作疑惑不解询问:“那里是娘娘们住的地方吗?”

    “殿下,后妃宫苑不在这个方向。您面前的是乾安殿,是皇上举行大朝会的地方。”季良全微笑着说,“往前经过武宁殿、武安殿、文宁殿、文安殿,再出了紫微皇门、天权皇门、青龙皇门,外面就是咱们大周的京城太宁城,全天下人口最多、城郭占地最宽广、百姓最安乐富足的旷世雄城!”

    切,不带这么夸自己的。武令媺在心里暗笑,嗯嗯用力点头。光是站在这里看不足以说服她,她要走出宫门,真正踏足宫外那片土地之后,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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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孝女与慈父

    至德帝放下手中毛笔,眉目间一片冷肃。御林大将军陈赦和禄王昨天晚上就试图进宫见驾,却被他拒绝。今日天还微微亮,这对舅甥又同时递上奏章给陈妃求情。

    皇帝忙完朝政才走马观花瞧了一瞧陈赦的奏章,纸上言词倒是诚惶诚恐,但是再谦卑的语气都无法消减一分陈氏兄弟日益骄狂放肆的行径。至于禄王……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皇帝不用看就知道内容。

    “好一对舅甥!好一位上柱国大将军,好一位大将军王!武宗常可还记得朕是他的君父?!陈赦可还记得朕是他的君主?!”皇帝心中暗怒,只觉得瞧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这两本明目张胆同时递进来的求情废纸。

    离开御座,皇帝负手于身后在房中徘徊。朝中局势原本在他一手掌控之中,就算是蹦哒得再欢实的皇子,也仍然行走于他划好的棋盘内。

    然而泰王妃生下的这个皇孙,上应天象、下合奇兆。此事来得突然之极,肯定会在前朝与后、宫掀起波澜。各方角力之下,朝中平衡均势被打破不是不可能。

    “朕还年轻,身子骨强健得很,他们就都坐不住了!”皇帝想到这里,愈发恼怒。自从孝仁太子薨逝,立储之议就甚嚣尘上。不但大臣接连进言,嫔妃们也小心翼翼多次试探,令皇帝烦不胜烦。

    国本确实要早立,但是为大周千秋万代计,皇帝必须慎之又慎地选择继位人选。近年大周风调雨顺,西疆蛮族也已服膺,就是与大周鼎立的楚国都保持了表面的友好。国中一直无大事,皇子们办差虽然用心,可皇帝就是觉得他们还差点火候,还需磨练。

    也许,此次紫微金鳞皇孙诞生,猝不及防搅动局势。即使凶险,却也难说会不会是个机会。在国家利益和个人私益之间,皇帝想看看皇子们的表现。再说还有个乍尊乍贵的太平玉松公主……

    墨黑长眉缓缓放松,皇帝一直紧绷的身体也舒缓下来。他回到御座,将禄王的奏章扔到旁边不理,只在陈赦的奏章上批红回复:“你眼里还有没有君上?行刺泰王妃之案,御林军排除了嫌疑?朕瞧你这上柱国大将军是做腻了罢?!”

    “季良全?季良全?”皇帝把奏章放回木匣,扬声叫人。

    御书房的锦毯门帘被人掀开,弯腰躬身小跑着进来一名内监,跪在门边地上说:“皇上,季公公奉旨去接太平玉松公主。不久之前有人来回报,公主殿下的凤辇就快到了。”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想起是自己吩咐季良全去接人的。瞧着面前这内监是宣旨大太监冯良兴,他将木匣扔到地上,沉声道:“冯良兴,把这份奏章送去武安殿,亲手交给陈赦。”

    “奴婢遵旨。”冯良兴膝行上前从地上捡起木匣,给皇帝磕了头,起身倒退至门边,这才转身掀帘离开。

    皇帝觉得口渴,喊人沏茶。不多时,门帘被人掀开。歪在御书房龙榻上的皇帝觉着奇怪,怎么来的人大半天都不言语?他扭头瞥一眼过去,微怔之后笑道:“怎么是你端茶上来?”

    原来地上有个粉嫩嫩的小人,正圆润地向他这个方向缓慢滚动前进。她被厚厚的棉袄和风毛大氅包得严严实实,小脑袋都差点被皮毛围脖给淹没。

    毛茸茸的貂尾环着眉眼精致的小脸儿,桃花大眼扑闪又扑闪。因为力气小,端着大大的银盘挺费劲,所以鼓着腮帮子不停运气。武令媺前世看多了小屁孩的卖萌照,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萌相绝对可爱到爆。

    皇帝见武令媺的小脸在隐隐泛红,瞪向跟在她身后的季良全骂道:“季良全,你办得好差事!竟然敢使唤朕的公主!”季良全咚一声就跪到地上,却不辩解。

    武令媺急忙替季良全分辩:“父皇,不怪良全公公,是媺儿自己要逞强的……”她被包得太饱实,手里又端着东西,实在看不见脚下情形。原本就提心吊胆在滚动,这下说话分了心,她一脚踩着了裙摆。

    身体晃悠两下,武令媺干脆利落在地上滚成一团。微烫茶水尽数泼洒于地,还往她脸上溅了两点,疼得她大声响亮地吸了口凉气。季良全唉哟叫出声,慌不迭膝行过去把她扶起来。

    皇帝也起身下了榻,快步走到武令媺跟前。只见坐在地上的小孩儿扁着嘴,大眼里泪珠儿转啊转,却就是不肯掉下来,一副可怜兮兮模样。

    呵呵笑了两声,皇帝弯下腰轻轻摩挲武令媺嫩滑小脸,对季良全说:“把魏国进贡的玉脂香蜜取一瓶来,公主的脸烫红了。”又柔声问武令媺,“媺儿,你疼得厉害吗?忍一忍。”

    季良全领命离开。武令媺吸了吸鼻子,摇摇头。她张开手臂往前扑,一把抱住皇帝的大腿,仰起小脸拉着哭腔沮丧地问:“父皇,媺儿是不是很笨?一杯茶都端不好呢。”

    皇帝叉着武令媺的腋下把她抱起来,走回榻边放她在榻上。满脸慈爱地拉了拉武令媺微皱的大氅,他淡淡笑着说:“朕的媺儿是聪明孩子,谁要是说你笨,朕就重重罚谁。你怎么自己端了茶进来?谁跟在你身边服侍的?”

    武令媺心道,咱不是想拍拍您的马屁么!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嗫嚅着说:“良全公公和潮生公公都劝来着,可是媺儿想……媺儿想……”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了看皇帝,小手捏弄着衣角,她用更轻的声音说,“媺儿想自己孝敬父皇。”

    孩子此时忸怩又腼腆,昨天在殿中朗朗陈辞的勇气都不知跑哪里去了。皇帝瞧着武令媺的脸色还有些黯黄,想到她这几年吃过的苦,眼神不由又柔和了几分。这位从前隔离于纷争之外、尚未成年的小公主,毫无疑问能让他放心。

    乾宁宫结构特殊,地底下埋了供暖管道,皇帝起居之处不用烧炭盆就能温暖如春。见武令媺鬃角微微冒汗,皇帝亲手给她解下外氅放在榻边,点头说:“好孩子,父皇没有白疼你。你知道孝敬父皇,是李潮生教你的?”

    武令媺心里咯噔数下,皇帝老子的疑心病真重。五岁小毛孩子说的话,他都不能完全相信,还以为是有人教唆。眼里微微泛上迷糊,她歪着小脑袋天真地说:“当然是潮生公公教的啊,媺儿以前就只认识他一个人呢。”

    皇帝的慈和表情没有半点改变,武令媺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但她必须要让皇帝相信,女儿孝敬父亲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她眨巴着眼睛像在回忆,然后神情大振拍拍小手说:“媺儿想起来了!潮生公公教给媺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父皇对媺儿这么好,媺儿当然要孝敬父皇!”

    孩子纯稚小脸上全然的理所应当,说完话还用力地点点小脑袋。皇帝失笑又问:“那要是父皇对你不好呢?你还要不要孝敬父皇?”

    武令媺扁扁嘴,小小声委屈地问:“父皇为什么对媺儿不好?父皇不喜欢媺儿吗?可是父皇明明对媺儿很好很好很好的,给大房子住、给好吃的、给漂亮衣裙、给大马车。媺儿不相信父皇会对媺儿不好,媺儿会好好孝敬父皇。”

    避重就轻、避实就虚、把简单话说得加倍复杂直到绕晕谈判对手,这种伎俩武令媺前世玩得不要太多。为防皇帝还要追问,她扯着皇帝的袖角咧开嘴就像要哭起来:“父皇不要不喜欢媺儿,媺儿会很乖的,媺儿会乖乖听父皇的话,媺儿会好好孝敬父皇。父皇不要……父皇这就不要媺儿了吗……媺儿刚刚找到父皇……哇啊啊……”

    武令媺惊天动地大声嚎哭,一时间鼻涕眼泪横流。因为哭得太用力,她的小脸涨得通红,满面惊惶,宛若天塌地陷了一般。

    皇帝第一次和五岁大的小屁孩进行如此长时间的谈话,对小孩子的逻辑思维他真是不大了解。眼见武令媺刚才被烫了都能倔强忍住的眼泪此时却哗啦啦狂涌出来,言语也全无伶俐,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他在啼笑皆非的同时,心里倒慢慢漾开几分暖意。比起那些成年以后还不让他省心的儿女,小屁孩的感情无疑真实直接得多。

    季良全回来时,武令媺已经止了哭声,却在不停打嗝,皇帝端着一杯茶试图喂给她喝。李潮生也被召进了御书房,手里捏着刚擦了眼泪的热帕子,眼巴巴地瞧着小公主。

    “皇上,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吃什么东西噎着了不成?”季良全陪着笑小心翼翼地问,把一个长颈壶式玉瓶轻轻放在龙榻上的矮脚方桌上面。

    季良全服侍皇帝三十多年,从来忠心周到。没有外人时,主仆二人说话并不拘谨。皇帝嗐了一声,苦笑说:“朕不过玩笑似的问了她一句话,她就哭得声哽气咽,打嗝不止。”

    “皇上,小孩子家家的实心眼,您说什么话她都会当真。”季良全虽不知道皇帝说了什么玩笑话,但能把公主吓成这样,肯定不是好听话。

    “也对。”皇帝轻拍武令媺的后背,用手指拭去她颊边泪珠,低叹道,“现如今,只怕唯有这孩子会把朕的话字字当真。稚儿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有比较,才有差距。皇帝瞧瞧满目依恋的小女儿,再想想那些表面孝顺、心中却不知道在盘算什么的儿女,不由自主把武令媺抱进了怀里,亲手给她涂抹香蜜。

第二十一章 告黑状上眼药

    武令媺与皇帝老子的第一次正面PK,貌似是她仗着年纪小、容易取信于人的优势胜出。但经此一役,她越发感觉皇帝是个异常难缠的工作对象——他拥有世上最大的权力和与权力成正比的疑心。

    身为业内优秀猎头,前世的小武已经修炼出了几大法宝——堪比牛皮的厚脸皮,必要时还能果断不要脸;可以等到水滴石穿的耐心,她曾经有过连续三个月在目标楼下无视围观群众坐等到半夜的壮举;足够拍摄电视电影,很好掩饰内心真实感受,让目标能体会出她一片挚诚之心的强悍演技。

    每一位真正的职场精英,都是百炼千炼才打造出的好钢。前世小武事业有成之后,在给菜鸟猎头们培训时,回顾过往都觉得有如大梦一场。当年她是怎么干出那些不要脸的疯狂行径的?可见,高压使人成长。不想在激烈竞争中被淘汰,想比别人过得更好,就要尽早适应环境,并且快速蜕变。

    武令媺不想被这个残酷无情的皇权社会淘汰出局,为了更快更多地消除皇帝的戒备与疑心,她只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天真无害。这是攻克当下目标——皇帝,有针对性的工作方法之一。滚在榻上,抱着皇帝的御枕乱蹭,她貌似玩得不亦乐乎。现在是小孩子的身体,她完全可以比前世更不要脸。

    皇帝见武令媺颊边刚抹了玉脂香蜜的地方又被蹭得发红,不禁摇头笑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刚才还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现在又啥事也没有玩得如此开心。媺儿,来来来,父皇再给你抹些香蜜。”

    季良全陪笑道:“可不是吗。一个人也能玩得这么乐呵,可见公主心胸宽广、开朗豁达。”

    武令媺正好把头都埋进了软绵绵的锦缎枕头里,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住飞快地翻了个白眼。六月天,娃娃脸。小孩子的心情本来就是多变的,怎么就和“心胸宽广、开朗豁达”给扯一起了?这个季良全拍马屁的功夫杠杠的。

    皇帝倒是很赞同季良全的话,连连点头,但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他扭脸看向李潮生,温和地问:“公主昨晚睡得可还安稳?早膳进得香不香?服侍的宫人妥不妥当?”

    李潮生急忙跪倒磕头,恭敬回答:“启禀皇上,公主昨日受惊不小,翻来覆去好久才勉强阖眼,睡得也不大安稳,仿佛有梦魇。早起公主刚要用膳,恰逢几位娘娘前来看望。公主不愿让娘娘们等她,便只用了些点心,不曾正式进膳。服侍的宫人是贵妃娘娘送来的,很听贵妃娘娘的命令,服侍起来并无大不妥。”

    “你起来回话。”皇帝微微皱眉,品咂李潮生的话中意思,不由对这个老太监又高看了一眼。这些话听起来中规中矩,似乎只是就事论事。然而认真想想,不难发现其中隐藏着的诸多不满。

    对谁不满?自然是林贵妃。为什么不满?当然是因为林贵妃怠慢了公主。皇帝深知李潮生对玉松公主的维护呵疼,这个老太监敢当着自己的面将这些不满情绪流露出来,事情肯定不一般。

    根本不用细想,皇帝一转念就知道原委。林贵妃有两个成年儿子,如今都已经离宫开府,于朝政上也都建过功。要说林贵妃没有盼望儿子继承大位的心思,说破大天去都没人相信。昨晚,紫微金鳞皇孙出世,想必大大扰乱了林贵妃的心思,她才无暇顾及公主是否睡得安稳。

    此时武令媺已经乖乖滚到皇帝身前,仰起小脸准备抹香蜜。皇帝收回心思,将蜜色香液仔细涂在她颊上发红的地方,柔声问:“媺儿现在可饿了?要不要再吃些点心?”

    武令媺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皇帝,大大的墨玉黑瞳里清晰映着皇帝的影子。她轻声细气地说:“媺儿想吃饭。”又充满期盼地问,“父皇,午宴有白米饭吃吗?香香的白米饭。”

    面对孩子纯真渴望目光,以皇帝的城府都有不忍对视之感。他的眼神有点飘,叹了一口气才说:“季良全,让人去御膳房传旨,午宴时用晋国进贡的皇米单独给玉松公主蒸一碗饭,要蒸得松软一些。”

    啧,不管怎样,皇帝老子对她还是有愧疚的。武令媺捕捉到了皇帝眼中的怜惜情绪,于是见好就收,不再装可怜拉同情。她喜笑颜开,等香蜜抹完之后,一头扎进皇帝怀里,抱着他的胳膊像只猫咪一样拱啊拱蹭啊蹭,这股脸都不要了的亲热劲儿连她自己都觉得嗝应。

    见此情景,李潮生很欣慰。不管公主对皇帝表现得这么亲近是源自于血脉天伦,还是因为他昨夜的那番话,总之公主能够得到皇帝的宠爱就够了。

    他想了想,并没有起身,而是又磕头禀道:“皇上,奴婢年老体弱,虽然有万般服侍公主的忠心,却总有力不从心之感。奴婢请求皇上给公主配几位德才兼备的教养嬷嬷,尽快教给公主宫中规矩。且公主身边最缺一位掌事宫女,今日来看望公主的娘娘们送来许多礼物,都要妥善保管起来。奴婢从前职司低微,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如今不敢胡乱置喙。”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瞧着这个趴伏于地的老太监,沉声道:“朕的本意是媺儿暂住林贵妃宫中时由她代为教养照顾,她素来细心妥贴,朕很放心。但是现在看来,朕还是另外指派人去服侍媺儿的好。”

    李潮生重重磕了个头,大声道:“皇上圣明。”他颤微微从地上爬起身,深深地弯着腰继续说,“皇上,公主殿下迟早要搬出延贵宫,早些指了周全的服侍人手,奴婢们也能早些熟悉公主的性情和饮食起居习惯。请皇上恕奴婢死罪,奴婢斗胆恳请皇上指派有品级的宫人去侍奉公主。”

    皇帝抚摸着武令媺的小脸,淡淡地说:“你一个内监,有些时候确实不方便进言。服侍公主的人,朕会好好考虑。”

    林贵妃,对不住了哈,不是咱要故意给你上眼药。实在是你宫里和龙潭虎穴差不多,咱必须离开。武令媺在心里嘀咕,怯生生地拉拉皇帝衣袖说:“父皇不生气,媺儿……媺儿……不吃饭了,媺儿吃点心就好。贵妃娘娘对媺儿很好很好的,还打算把她宫里得力的人送给媺儿使唤呢。”

    “把得力的人送给你使唤?哼!”皇帝脸色不虞,忽然正色道,“媺儿,你须得牢牢记住,如今你是朕的心头至宝,是朕最宠爱的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你不必对任何人委曲求全。你生母虽然已经过逝,但你还有朕这个父皇!服侍你的人,父皇自有安排。以后任何人要送你奴婢,你若是不喜欢,大可直接拒绝,不必看她们的脸色。”

    违心了吧违心了吧!?您老人家的心头至宝应该是那位头顶主角光环的极品皇孙才对,可不是我这个小毛丫头。武令媺暗自腹诽皇帝的虚伪,脸上却是泫然欲泣极其感动的神色,“深情款款”地注视着皇帝,她软软糯糯地叫一声:“父皇……”这小声音的甜蜜度绝对有五颗星。

    “朕知道你是聪明孩子,一定能明白朕的意思。今天未进早膳的事情,下次切切不可再有了。不管是谁来见,你都要先顾着自己才好。”皇帝这几句话倒是情真意切。面前这个粉嘟嘟的小女儿,他确实有数分真心疼爱。

    武令媺扭着身体撒娇:“父皇说得不对!如果是父皇来看媺儿,媺儿宁肯饿肚皮也要早点见到父皇。”

    “你这小人精!就学会了说好听话来哄朕高兴。”皇帝微愣,随即展颜笑起来。同样的话,从小屁孩子嘴里说出来,就是比成年人的要让人舒服得多。

    刚才出去喊人传旨御膳房的季良全正好掀帘进来,见皇帝眉花眼笑,也笑着说:“皇上,您瞧瞧公主殿下,她笑起来的样子和您笑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呢。”

    “是吗?”皇帝兴致大起,抱着武令媺,仔细端详她笑眉笑眼的样子,顿时更高兴了,不住点头说,“不笑时,媺儿的眉目肖似辉婉仪。听你这么一说,朕还当真发现她的笑模样倒是和朕更像一些。”

    武令媺赶紧应景地咧嘴大笑了两声,连连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又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说,“媺儿当然像父皇了!怪不得媺儿昨天看见父皇就觉得好亲切,仿佛早就见过很多次一样,原来是因为媺儿笑起来像父皇吖。”

    季良全和李潮生同声笑,皇帝抚须微笑道:“你个小东西,朕若不是一直看着你,还真会以为你把整瓶的香蜜都抹嘴上去了。季良全,午宴过后你把内库一等珍品的名录给朕取来,朕要选些好东西给媺儿压仓库。”

    “哇……”武令媺欢呼雀跃,在皇帝怀里扭来扭去,欢喜不已地念叨,“有钱了有钱了,媺儿就要有很多钱了!”话说,她最希望的就是小荷包能鼓鼓胀胀的。在宫中讨生活,有个丰盈的钱袋子实在很重要咩。

第二十二章 冲突

    冯良兴领着两个小太监一溜烟地往乾宁宫小步跑,忽然远远看见一行车轿迤逦行来。他认出是几位获准宫中乘车的贵人的坐驾,便躬身等在路边。

    车马次第过去,冯良兴心急如焚,却又不敢乱了尊卑规矩。眼看着就能开步走,不想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车窗内的挡风毡被掀开,有人笑呵呵地打招呼:“良兴公公,瞧你这急三火四的,这是赶着去哪儿呀?”

    冯良兴原本低眉敛目,不敢直视这些贵人。不过听见这个熟悉声音,他立即抬头,毕恭毕敬地说:“回禀和王殿下,奴婢刚从武安殿回来,正要去见皇上回旨。”

    和王嘻嘻笑着说:“武安殿?让本王猜猜,你肯定是给陈大将军送父皇的批复奏章吧?”

    这位九殿下文武寻常,生母虽出身高门,却早早亡故,他在皇帝面前圣宠只是一般。冯良兴更低地弯下腰,只是笑笑,并没有回答。他们这些御前的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是生存之本。

    和王没有追根问底,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将挡风锦毡放下,马车开动。冯良兴长出了一口气,这位主儿别看成天笑眉笑眼的,性情其实阴狠无常,他得罪不起。

    不过,听说新封的玉松公主是个好性子。冯良兴回想着出殿办差时与公主相遇的那一幕,加快脚程三步并做两步爬上云阶。绕过乾宁殿外的墨玉廊,远远已经能瞅见御书房所在的乾宁殿偏殿澄心殿了,他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大声喧哗。

    掉头一瞧,冯良兴赶紧退避在旁,又喝斥跟着自己的小太监:“快点给东成公主让路,不要命了你们?!”

    可惜,路让得再快,也架不住提着裙摆飞奔而来的这位主儿心火旺盛。冯良兴的徒弟小方子只觉眼前黑影闪过,随即脸上就火辣辣的刺疼,用手一抹,满掌的血。他吓得嗵一声跪倒,不住磕头哀求:“公主饶命啊!”

    “大胆的奴婢,竟敢不跪本宫,如此倨傲!打量本宫的母妃被降了位,你们就要拜高踩低不成?”东成公主原本圆润清脆的嗓音因情绪太过激愤而一再拔高,娇美面庞亦笼罩着如有实质的杀气。她扬起手中长鞭,劈头盖脸对着小方子就是一通猛抽。

    冯良兴三人原本站成一排,避让东成公主这一行人。小方子挨了打,冯良兴立刻带着那名小太监跪倒。不但是他们,就连跟着东成公主的那些宫人也尽数趴跪于地。

    东成公主出手没有节制,鞭子基本上都落到小方子身上,但也不可避免地殃及了冯良兴这条大池鱼。但冯良兴只能隐忍,他知道东成公主正在气头上,如果给小方子求情,只怕小方子就是死路一条。

    好在,跟着东成公主的宫人里还有脑子清醒的。一见公主殿下抽打的居然是御前宣旨大太监冯良兴几人,东成公主的掌事宫女膝行上前,抱住东成公主的腰劝道:“殿下请息怒,玉体要紧。奴婢冲撞了您,打发去内狱交待内卫好好炮制就是。您的玉手要是因奴婢而有损,那就太不值当了。”

    东成公主此时也已经发现旁边那名年长太监是冯良兴,心中略微不安。奴婢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御前服侍的奴婢,哪怕只是个小太监,也不能随意让人打着泄愤。

    然而,东成公主向来得皇帝宠爱,母妃又曾是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她的同母哥哥禄王是皇帝长子,舅家又煊赫无比,除了东昌兰真公主,她自认身份最为贵重。她身体里流着陈家骄狂的血,生性就高傲暴躁,即便此时明知打了冯良兴不妥当,她也绝不可能说句软话。

    好在掌事宫女给了台阶下,东成公主就势收手。把沾着血的鞭子扔在地上,她犹不解恨,冷哼着踹了小方子两脚,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疾走。

    其余宫人慌不迭起身跟上,唯有东成公主的掌事宫女悲摧地留下来善后。她亲手把冯良兴从地上搀扶起来,陪着笑说:“良兴公公,今儿实在对不住。您肯定知道的,公主殿下心情糟糕之极,行事才未免鲁莽,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皇贵妃降位的圣旨是冯良兴昨天连夜领着人去各宫宣读的,他怎么会不知道东成公主暴怒的原因?此时挨了两记鞭风,他疼得一张黑脸都泛了白,苦笑两声说:“姑姑说的什么话。殿下心里不痛快,咱们当奴婢的能让殿下心情纡解,那是福气。您也别耽搁了,快去服侍公主吧,咱家没事儿。”

    掌事宫女无可奈何,又害怕公主还会闯祸,明知冯良兴言不由衷,她也不敢久留。匆匆又说了两句好话,她才提裙飞快离开。

    冯良兴脸色不变,只是眼里闪过阴沉。小方子初始还哀嚎不已,现在另一个小太监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竟是被活生生抽晕过去了。叫了两个路过的小太监帮着把小方子送回住处,冯良兴一改方才急色,慢悠悠地走向澄心殿。

    还在殿门口,就听见里头传出唏哩哗啦的声音,冯良兴不免奇怪。按理说,东成公主再怎么不满,也不可能当着皇帝的面大发雷霆。

    不过瞥见殿内二重门之外侍立着十几名豹卫,领头之人正是二档头区宝智,冯良兴有点明白了。“区大人。”他拱拱手,算是打招呼,目光掠过挨着墙角跪着那一溜人,都是东成公主的奴仆。

    区宝智也拱手还礼,对冯良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良兴公公,如果您没有要紧事,现在就别进去。”

    他瞧见冯良兴绸缎外服上绣着的蝙蝠被划拉成两半,同情地叹了口气。豹卫们要不是躲得快,只怕也得遭殃。不过区宝智自己的心情也不怎么好,所以没有多说什么。

    冯良兴心道:“我还就是要进去瞧瞧,要不然岂不是白挨这顿打了!”他摇头垮肩说,“那可不成,咱家有要紧事必须尽快禀报皇上。区大人,皇上是不是去乾宁殿见大臣了?”

    区宝智懂冯良兴的意思,皇帝如果还在澄心殿,东成公主怎么敢如此大闹特闹?他嘿然一笑说:“您可猜错了。皇上在内殿听乌提督回禀泰王妃落水那事儿,不过东成公主大概以为陛下不在这儿吧。”

    都是宫里的老油子,谁不知道谁的想法?二人相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听得里头少女尖利声音直刺云霄,冯良兴在心中冷笑数声,示意小太监掀开门帘,大步走了进去。

    呼——什么东西带着风声直奔自己飞来,冯良兴猛缩脖子侧身闪开,那东西叮咣掉在地上。他定睛瞧去,一只长颈小玉瓶摔成三截。沁人心脾的清浅香味儿徐徐飘散,他认出这是魏国进贡的玉脂香蜜瓶子。

    飞快地扫了一眼屋里,冯良兴吃惊不小。只见两三名宫人跪在地上,那是跟着东成公主近身服侍的人。另有一个不久之前才见过面的老太监,张开手臂护在墙角书架之前,此人正是玉松公主的总管太监李潮生。

    陈妃之所以被降位,就是因为这个老太监暗地里养大了玉松公主。此时李潮生面颊微肿,红紫指痕隐约可见,看来是吃了苦头。冯良兴不禁暗自咂舌。

    至于玉松公主,大约是被吓住了,满脸惊惶之色。她脚边掉了十几本书,费力地从李潮生身后探出小脑袋,茫然盯着衣饰华美、表情却很是狰狞的东成公主。

    冯良兴刚想过去,就见脸上表情还怯怯的玉松公主突然从李潮生身后冲出来,小短腿冲着东成公主身旁一名太监乱踢乱踹。那名太监不敢还手,东成公主却重重地推了玉松公主一把。玉松公主站立不稳,向后栽倒,幸好被李潮生接住。

    “唉呀……这是怎么了?”冯良兴大惊小怪叫起来,躬身小跑到两位公主近旁,卟嗵跪倒央求,“两位殿下,千万请息怒,玉体要紧啊!”皇帝和乌提督正在内殿议事,这事儿他可不会说出来,反正玉松公主定然知道。

    东成公主闯进来时,武令媺正在李潮生的协助下从皇帝的书架上拿书看。她没想到这小姑娘瞧着挺漂亮,脾气却实在无法让人恭维,叽哩呱啦那通怪话,她只听懂了小半儿。

    但武令媺的茫然却被东成公主看成了无视与轻慢,母妃被降位的羞辱让这位向来自矜身份的公主怒火更加高涨。她不敢对武令媺怎么样,只能把矛头对准了李潮生。

    数脚踹翻挡路的圆凳,东成公主冲过去把李潮生手里捧着的书扔到地上。她嚷嚷着李潮生不懂规矩,喊了自己的总管太监赏了老太监两个大锅贴。

    武令媺还没怎么闹清楚状况呢,潮生公公就被打了,直把她气得七窍生烟。本来,顾忌着皇帝在内殿接见方才进来的灰袍大人物,她还想保持乖巧温顺形象。然而,转念她又想,如果今天她示弱了,下一回只怕会有更多人借着折辱潮生公公来打击她。

    一则,武令媺要立威,她必须让人家知道她虽年小,但不是可以随意欺负的,刚才皇帝也说了她不必委曲求全;二来,在宫中生活,她免不了要收服一些得用的人手。如果她眼睁睁看着对自己有恩的老太监被打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不免让人寒心。

    所以飞快权衡之下,武令媺还是从李潮生身后冲出来直奔那个罪魁祸首。她不相信这名太监敢对自己动手。至于自称是她十六皇姐东成公主的小姑娘,竟敢指使人打潮生公公,小武同学果断将其拉进了黑名单,列为拒绝往来户。

第二十三章 立威

    这个皮肤黝黑的瘦竹秆太监,武令媺在进殿之初曾经遇见过。人家很是恭敬地给自己磕了头请安,自报家门说是宣旨太监冯良兴。但凡是御前的人,小武同学都禀持着交好的原则,所以很愿意卖面子给他。

    在李潮生帮助下重新站稳身体的武令媺沉住气,也不瞧东成公主,对冯良兴说:“良兴公公请起来说话。孤问你,这个奴婢不敬孤,依宫规该如何发落?”说罢,她的短瘦手指笔直指向东成公主的总管太监。

    “陈善怎么不敬你了?他没有向你行礼吗?”东成公主俯视着武令媺,真想动手给这个小毛丫头两巴掌,以报母妃被降位之仇。但她到底不敢。

    “东成皇姐,既然你认为潮生公公没有跪你,是不敬你。那么,孤乃是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身份比你贵重。你的奴婢没有对孤大礼参拜,只是行了常礼,这怎么不是不敬?”武令媺怒目瞪着东成公主,明着要用宫规欺负这个看似就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但她心里毫无压力。

    “你!”东成公主大怒,尤其武令媺一口一个“孤”的自称,更是让她觉得刺耳异常。

    冯良兴给武令媺磕头谢恩,从地上爬起身。他低眉敛目地听着两位公主吵架,见东成公主语塞,这才恭恭敬敬地回答武令媺的问题:“回禀太平玉松公主殿下,对您不敬,就是对赐封您的皇上不敬。轻者降品级丢差事,还要挨上几十板子。若从重处罚,便是赐死也是可以的。”

    东成公主的总管太监陈善一听,当即就知道冯良兴这是要借玉松公主的手报了刚才的鞭笞之仇。他赶紧大力磕头道:“奴婢有罪,请公主责罚。”

    “奴婢听闻公主殿下慈心仁德,还请殿下网开一面,恕奴婢们初次冒犯之罪。”说话者是东成公主的掌事宫女。

    东成公主见自己的两大心腹居然对武令媺如此卑躬屈膝,更是火冒三丈,跺脚尖声叫道:“没出息的奴婢,给本宫起来!本宫没有发话,看谁敢处罚你们?!”

    武令媺立刻冷笑道:“潮生公公是孤的总管太监,孤没有发话,皇姐不也赏了他两耳光?孤的品级在皇姐之上,皇姐能做的事,孤为何不能做?”

    好精彩的言语!冯良兴在心里大赞,不由更加鄙薄东成公主无脑。他弯腰躬身,轻声道:“启禀太平玉松公主殿下,您的品级为宫中内命妇最尊。正五品以下宫嫔以及正三品以下宫人犯错,您可以当场直接处罚,事后禀告皇上即可。”

    “冯良兴!”东成公主见冯良兴一而再、再而三地帮着武令媺,阴森森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是因方才本宫惩戒了那个小太监,你对本宫心有不满吗?”

    冯良兴忙不迭跪倒磕头,语气不卑不亢地辩解:“请公主明察。依宫规,太平玉松公主问话,奴婢必须尽心回答。奴婢所言在《宫规录》上都有记载,并不曾夸大半分。”

    这些奴婢,以前自己到乾宁宫来见父皇,他们哪个不是赶着上前逢迎奉承?如今母妃被降了位,他们就换了一副嘴脸,真是可恶!东成公主咬牙切齿,柔媚丹凤眼蓦然圆睁,气冲头顶,高高扬起了手这就要打下去。

    “东成!”这低沉声音里蕴含着无上威严。东成公主身体一抖,手臂僵滞在半空。她缓缓转身,却见右侧内殿门口,她的父皇负手站立,眼神漠然地盯着自己。

    “父皇……”东成公主悲从中来,嘶声叫了一句,软软跪倒在地,带着哭腔给皇帝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众宫人也忙不迭给皇帝请安。武令媺随大溜,考虑到不要给皇帝留下她恃宠而骄的印象,也跪下磕头行礼。

    皇帝缓缓走向众人,深沉目光掠过凌乱的室内,不禁冷冷哼了一声。随侍在旁的季良全赶紧出去喊了小太监进来,飞快地把残局收拾妥当。

    在皇帝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着银灰镶暗金边灰袍和百褶战裙的矮瘦老头。在皇帝于龙榻坐稳之后,小太监给这矮瘦老头搬了凳子让他靠近龙榻坐下。

    “玉松,到朕这儿来。”皇帝看见冯良兴衣有破损,又微微蹙眉问,“冯良兴,你连御前失仪也顾不得了,可是有要事向朕禀报?”他打发冯良兴给陈赦送奏章匣,只以为冯良兴衣着不整是陈赦的缘故,心里又增添几分隐怒。

    冯良兴向皇帝磕头恭敬禀告说:“启禀陛下,奴婢将奏章匣亲手交给了陈大将军。大将军当时并没有开匣观看,只是面向乾宁宫方向磕头谢恩。经过上柱国安老将军房外时,奴婢听得里面有人说,四年前下嫁西疆拉古蛮王的义亭公主不幸病逝。拉古蛮王已经遣来使者,要向大周再求娶公主。”

    真是个坏消息。起身往皇帝走去的武令媺心里猛地一沉,暗自想:“和亲才四年就病死了,这个义亭公主还真可怜。皇帝会不会又派公主去接班?”她庆幸自己年纪还小,不由看向东成公主。

    东成公主见父皇招了那个小丫头近前,却不叫自己平身,竟然让自己和奴婢们一起跪着,心里又委屈又恼火,脸上火辣辣的。想来想去,所有羞辱都因这个从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小丫头而起,她忍不住恨意,狠狠剜了武令媺一眼。目光忽与皇帝眼神相触,她又赶紧低下头。

    武令媺把东成公主充满怨毒的眼神看得清楚,知道这小姑娘是彻底恨上自己了。事到如今,她要还猜不出怎么回事,也枉费她在职场打滚了这么多年。因为她而倒霉的人,除了前皇贵妃不会有旁人,这位东成公主十有八九是陈妃之女。

    听了冯良兴的话,皇帝脸色丝毫未变。送去武安殿的军机奏报,是循正常渠道一级级上传的,哪里比得上灰袍卫里的鹰卫消息迅捷?乌义前来禀报泰王妃落水一事,也同时将此事告知了皇帝。

    而冯良兴看见灰袍卫副提督乌义跟着皇帝从内殿出来,再揣测皇帝此时表情,他就知道这消息过时了。只是身为御前的人,无时无刻都要做好皇帝的耳目。皇帝早就知道是一回事,他若是听见了却没有禀报就是另一回事。

    “奴婢御前失仪,请皇上降罪。”冯良兴这才请罪不迭。

    皇帝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恕你无罪。方才玉松公主问话,你回答得很好。朕赏你一个月俸银。”冯良兴喜孜孜谢恩,给武令媺和东成公主磕了头,这才垂首躬身倒退出殿。

    东成公主见皇帝赏了冯良兴,心里很不痛快。但她今天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办,只能暂且压下气性,想着以后找机会再收拾这个势利眼的奴婢。

    给皇帝重重磕了个头,东成公主抬起眼睛,可怜巴巴地说:“父皇,儿臣去给母妃请安,却被拦在殿外不让进……”

    “是朕的旨意让你母妃闭门思过,以后你就在殿外请安以尽孝心。”皇帝见向来疼爱的女儿眼泪汪汪、梨花带雨,惯来神彩飞扬的模样显得很是颓唐沮丧,语气便比方才柔和了不少。

    “父皇,母妃失察确实有过。儿臣请求父皇,看在母妃多年勤谨侍奉的份上饶了母妃这一回吧。”咂摸出皇帝并没有如表面看上去那么生气,东成公主立刻出言求情。

    “朕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说。时辰不早了,你去长春殿准备开宴吧。”皇帝沉下脸,加重语气说,“你一并去告诉禄王,要是还有谁来求情,朕就将你母妃的位份再降一降。”

    东成公主深知皇帝说一不二,她敢求情完全是仗着自己素来得宠爱、哪怕皇帝不允也不会见责于她,其实并没有报多大希望。当下,她只能含泪磕头,不敢再多话,领着众宫人刚要走,却听皇帝又说:“陈善留在殿外跪着,等候发落。”

    东成公主脚步一滞,还是狠狠心无视了总管太监的求助目光,咬牙带着其余宫人离开。母妃失势已成定局,她不能再失了父皇的恩宠。

    “方才本宫的所作所为,父皇不知看去了多少。此时他一字不提,却不代表他心里就真的不着恼。留下陈善,只怕父皇要拿他做伐子。”东成公主如此暗想,深觉悲愤,不由把武令媺又多恨上了几分。但是她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奴婢惹皇帝不快,再说奴婢替主子受过不是很正常么。

    “妹妹?哼!本宫从来就没有什么妹妹!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本宫绝对不会让她来分薄父皇的宠爱!”心里发着狠,她加快脚步离开。

    隐隐听得皇帝在问武令媺,想怎么处罚犯错的奴婢,东成公主痛恨的同时又多上几分嫉妒。小小选侍的女儿,也配享有如此尊荣?哼!

    皇帝询问处理意见,武令媺盘算着这是一个立威的好机会。不过方才那个宫女说得也对,她已经有了慈心仁德的名声,不能因为这件事受损。

    武令媺一副挺为难的样子,仰面看着皇帝,闷闷不乐地说:“父皇,儿臣不知道哪里惹怒了皇姐。儿臣不想皇姐太生气,所以,就让人多打这奴婢几耳光吧。不过……”

    她脸上掠过坚毅神色,铿锵有力地说:“父皇的教诲儿臣不敢忘记。儿臣必须牢记自己的身份,否则也是对父皇的不敬。儿臣想,惩罚的地方在举行午宴的宫殿门外,可好?”

    武令媺不会像当地土著那样动辄取人性命去彰显自己的威势,她也有比杀人更能给东成公主颜色看的办法。当着那么多皇亲贵戚的面,责打这个冒犯了她的奴婢,她要的就是杀鸡给猴看。

第二十四章 保镖还是监视者?

    一个在宫里平安过活一甲子的老太监,纵使昏懦无用,如此漫长岁月中他听见、看见的种种,都会像聚沙成塔那样积累起不可让人小视的对世故人情的深刻洞彻。

    皇帝如是想。否则,何以解释年幼的小公主竟然这般懂得为人处事之道?不都是李潮生教给她的?

    掌嘴是宫中最常见也最轻的惩罚,然而这处罚的地点如果换在了亲贵重臣们饮宴的长春殿门外,羞辱人的效果绝对要超过直接处死犯错的奴婢。

    瞟了一眼弯腰躬身侍立在旁的李潮生,皇帝抚须对乌义笑道:“朕这小公主,倒是颇有朕的皇姐幼时之风。”

    乌义立刻离座,躬身对皇帝恭敬说道:“奴婢也是这样想。奴婢还记得,当年定王妃的女官对南泉贞敏长公主不敬,长公主殿下亦是如此惩罚那名女官的。请陛下恕奴婢大胆,遍观诸位公主,唯有玉松公主性情最像长公主,仁厚、又不容人轻侮。”

    皇帝怅然长叹,手抚武令媺的肩膀,低声道:“可惜皇姐英年早逝……”默默数息,又问,“这一路颠簸,谢骏的身子无恙吧?”

    “谢驸马去年十月份又病了一场,调养良久才痊愈。不过昨天接到鹰卫传讯,眼看京城在望,驸马的身体日渐强健。”乌义觑着皇帝神色,沙哑声音里染上几分感伤,“先是长公主,后是皇后娘娘,驸马连遭亲人离世之痛。若非陛下不时眷顾,又有儿孙承欢膝下,他的身体只怕愈发不好……如今已是满头霜发了。”

    “他只比朕大两岁。”皇帝颇为动容,对季良全说,“你去内库取一些好药材,让人即刻快马加鞭给谢骏送去。”

    季良全领命离开。谢骏乃是皇帝幼时伴读,敦庄皇后之兄,皇帝唯一的胞姐南泉贞敏长公主驸马,昔年的武安殿上柱国大将军。因孝仁太子暴毙一事,谢骏触怒了皇帝,实爵勋爵官职都一撸到底,勒令去益州谢氏老家思过。

    事隔数年,皇帝宣谢骏一家人秘密进京,看似起因是感念昔日情谊,但季良全是皇帝近身侍候的人,当然清楚皇帝此举大有深意。

    武令媺乖乖倚着皇帝膝边站着,竖起耳朵把皇帝和这个灰袍大头目的对话都听进心里。不管有用没用,情报总是越多越好。听出皇帝对这位长公主颇有怀念的意思,她扯扯皇帝袖角,好奇地问:“父皇,儿臣真的很像姑姑吗?”

    皇帝低头俯视武令媺,端详她笑眯眯的小脸,缓声说:“你的贞敏皇姑若还在世,必定会喜欢你。媺儿,长春殿乃是饮宴之处,若在那里处罚人未免煞风景。朕让这个奴婢在云阶掌嘴,可好?”

    云阶人来人往的,不消一时三刻就能把这事儿传遍宫中,东成公主的脸面只怕要丢到天边去了。然而武令媺并不想把事情闹得这样大,数年职场生涯让她养成了凡事留一线、不把事情做绝的习惯。

    可是瞧着皇帝脸色,再分辨他那听似询问、实则不容置疑的语气,武令媺还是果断决定听话。反正她已经把陈妃和东成公主得罪狠了,就算她不提出处罚意见,人家恐怕也不会与她化干戈为玉帛。讨好皇帝、得到庇护,是她这个年幼孤女生存下来的唯一路线。

    “父皇这样疼儿臣,儿臣很开心,儿臣什么都听父皇的。”武令媺用小脑袋在皇帝胳膊上蹭了又蹭,露出心满意足表情。

    皇帝瞧着像猫咪一般乖巧听话的幼女,心情也不错。他很给武令媺面子,直接指派李潮生去向殿外跪等发落的陈善传达旨意。

    乌义见皇帝露出笑模样,跪倒在地叩首道:“奴婢驭下不严,昨日有数名豹卫失礼于公主,恳请陛下和公主降罪。”

    武令媺刚才看见这名灰袍华衣老头,就猜到他和昨天把自己揪来见皇帝的那些灰袍男人是一路的。当时老头进来向皇帝请安,说有要事禀报,二人就进了内殿。她还真没把昨天的事儿放在心上,不过灰袍们显然没忘记。

    “媺儿,你来说。”皇帝微微一笑,没有半分动怒模样。

    其实吧,武令媺昨天是大大受了惊的。但她察颜观色,皇帝对这个灰袍老头很是礼遇,还给他凳子坐,她心里即便真有什么委屈也要先忍着。再者,从昨天被押解路上宫人对灰袍们的态度,她猜测这些人不好惹。

    “不知者不罪。”武令媺一摆小手,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又不知儿臣的身份,儿臣不怪他们。”

    “好!”皇帝点头,赞许道,“朕的媺儿有容人之量,朕可是知道你受惊不小。这样吧,按制,公主身边应有豹卫保护安全。你是诸公主之首,护卫人数可以多一些,朕就将昨日那队豹卫赐给你听用。”

    保镖?还是……监视者?武令媺心中微凛。不是她多疑,明摆着,那队豹卫可以说是得罪了她。好吧,尽管不知者不罪,可谁能真正把握别人心里在想什么?皇帝这是对她不放心,还要刺探她的真实想法么?

    但武令媺只能接受,并且还要很愉快地接受。她把怀疑深藏于心底,痛快地点头说:“儿臣听父皇的话。儿臣总是担心那个恶徒会来找儿臣报仇,昨夜一直没有睡好。”她满眼感激地看着皇帝,软软糯糯地问,“父皇担心儿臣安全,才让这么多人来保护儿臣吗?”

    “我儿果然聪慧。”皇帝把武令媺抱到膝上,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对仍然跪着的乌义说,“你把区宝智带进来给公主磕头,他以后就是公主的内卫统领,其余内卫宴后再见。”

    乌义领命退出,随即领了区宝智进来。瞧着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的灰袍冰眼男,武令媺还真有不胜嘘唏之感。昨天冰眼男身边那年轻男人还让自己给冰眼男下跪呢,隔了一晚上就颠倒过来了。所以说,莫欺少年穷,谁知以后肿么样?

    “奴婢区宝智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给太平玉松公主请安,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区宝智行完礼,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功力深厚,在门外已经听见了皇帝对他和那队豹卫的发落。他是豹卫二档头,手握实权。如今被指派去护卫玉松公主,他的品级按制会提升一级。可惜,以前他手下有两百多号兄弟,如今却只管着除了他以外的十九个人,权柄大不如前。

    区宝智心中暗恨。昨天他去内狱提人的任务是豹卫大档头年宝礼吩咐的,要不是出发前乌义副提督让人匆匆带话严命他不能生事端,要将所有人平平安安带去见皇帝,只怕他徒弟一脚就会要了玉松公主的性命。

    那可是泼天的祸事!在玉松公主身上,可有皇帝陛下的好一番筹划。人死了事小,破坏了陛下的计划,他们这一队人肯定要人头落地!

    豹卫大档头年宝礼是内卫大提督吴仁的心腹,区宝智早就听说吴大提督有意将自己换下去,提拔别人上位。他一直小心提防、谨慎行事,没想到还是差点落入圈套。

    如今皇上这样发落,区宝智知道肯定是乌义副提督给自己说了好话。他开始时还担心玉松公主会记仇,后来听闻公主对奴婢们颇为仁慈,这才稍微落心。

    这番明升暗降,恐怕已是自己和手下兄弟们最好的结局。区宝智连连给皇帝磕头,又毕恭毕敬向公主请安行了主仆之礼。他知道,如果自己还想重回内卫核心层,未来就要着落在这位倍受皇帝宠爱的小公主身上。

    “奴婢等人定然尽心竭力护卫公主,请皇上和公主放心。”区宝智信誓旦旦,就差没写血书保证了。小公主刚才说的倒是好,谁知道她心里究竟怎么想?乌义副提督已经耳提面命,对公主的态度一定要谦卑更谦卑。

    皇帝轻描淡写地说:“玉松公主的安危,朕就交给你们了。不要让朕失望。”

    内卫正副提督之间的争斗,皇帝一清二楚。甚至,这种争斗就是他有意无意促成的。帝王心术,权衡二字至关重要。灰袍内卫武力卓越,不分化不制衡,怎么能用得安心?

    明面上看,区宝智从豹卫实权位置离职,对乌义的打击颇沉重。但是,区宝智去侍奉的却是皇帝亲封的正一品双封号郡公主,他的职衔将与豹卫大档头平级。假以时日,说不定就能直接取大档头而代之。

    区宝智又向皇帝表了一番心意,给武令媺磕了头才倒退着出了门,侍立在外。从此以后,他们这二十个人就是玉松公主的奴婢,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啧,有嫌隙的下属,还是保护小命的下属。皇帝老子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呢。不过武令媺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不战而退”四个字,对方出招,她接招就是。再说在凶手没抓住之前,她也确实需要强力保镖。

    “对了媺儿,方才你在朕的书架上找什么?”皇帝让乌义重新落座,貌似好奇地问,“你在找书?”

    “是呀。潮生公公说书里有好多故事,儿臣想找书来看。”武令媺根本没想隐瞒,仰面依依望着皇帝,小手握着他的拇指摇晃着央求,“父皇,儿臣认得的字好少,父皇教儿臣认字好不好?”顺便拉近彼此关系,加深感情。

    皇帝眼帘微垂,目光掠过紧紧握着自己拇指的小手。小女儿总是有些亲密小动作,他觉得颇为受用,于是微笑说道:“朕朝务繁忙,没有多少时间教你。如今你也该去鸿博书院进学,识字读书自有先生教。不过朕若是闲了,便亲自教你写字,如何?”

    果然,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小武同学,攻克皇帝陛下的心这是一项大工程,急不得慌不得,需要细水长流。武令媺乖巧点头,并且喜笑颜开,似乎能这样她就已经很满足。

第二十五章 长春殿赐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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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御书房澄心殿靠近东翼诸殿,去往摆午宴的西翼长春殿有不短距离。内监禀报,进宫赴宴的宗室亲贵已经在长春殿等候圣驾,皇帝便带着武令媺一起坐上三十二抬金龙暖轿出发。

    不久之前,武令媺是由乾宁殿东侧墨玉石廊绕行到澄心殿的。沿途只见殿宇楼台飞檐翘角,入眼处竟然没有一丝绿意,除了欣赏三步一岗的金甲卫勃勃英姿外,她觉得很无趣。现在往西翼诸殿而去,路上景致大同小异。

    不过一进长春殿的大门,就有浓郁香味儿猛地闯进厚厚轿帘。“好香!”武令媺吸吸鼻子,目光投向轻薄绢纱覆盖的方格窗外,好奇地问皇帝,“父皇,这是花香吗?”

    皇帝淡然笑道:“是脂粉香。”

    此次午宴的规模不小,诸位亲贵和文安武安两殿重臣必须携带正妻或者平妻出席,还可以把嫡子女都带来。女眷一多,脂粉味儿不免就浓烈起来。

    武令媺嫌弃地皱皱鼻子,抱紧皇帝的胳膊,把脸藏进他的龙袍宽袖里。她暗自琢磨,潮生公公昨天晚上说过要她见机行事,到时候他老人家会搞出什么事端来?在这种宴会上做小动作,是不是太危险了?

    皇帝已经发现,武令媺特别喜欢抱着他的手臂。眼下这个软绵绵的小身体又安静地倚在他身边,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被稚子如此依赖的感觉让他坚硬的心也不免稍软。

    摸摸武令媺的头发,皇帝轻言细语问:“可是累了?”

    武令媺摇头,仰脸对皇帝璨然笑道:“不累。”又腼腆地摸着肚皮说,“就是有点饿了。父皇,宴会的菜好好吃的吧?”

    以她的见解,皇帝这种生物是和男人、女人并列的另外一种人。他们长居高位,高处便不胜寒不胜孤凉。除了很少很少的皇帝以外,大多数皇帝只怕都无法享受到平常百姓家至纯至真的天伦亲情。

    所以武令媺决定,在和皇帝相处时,她会让皇帝感觉到她的尊敬与畏惧,但是更要让皇帝感受到明明普通但对他来说却很少见的父女之情。她和他之间有的,会是世间每一对平凡父女可能会进行的细琐却充满温情的对话。

    皇帝含笑轻拍武令媺的小手,柔声道:“好吃得很。不过媺儿,今日宴会有诸多亲贵和重臣在场。身为天家之女,你绝不能失了身份气度。再爱吃的菜,也只能浅尝辄止。回头你再告诉父皇,父皇让御膳房给你重做就是。”

    这意思是说不能大吃大嚼让人看了笑话?武令媺心领神会。话说,前世她好歹也是公司中层小领导,也陪同大领导参加过规模不一的宴会。虽今时礼仪不同往日,但不能随心所欲这一点肯定是共通的。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武令媺绷紧了小脸,认真地向皇帝许诺,“儿臣绝不会给父皇丢脸!”

    孩子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特别招人爱,皇帝呵呵笑了两声,又道:“也不用这么严肃,今日宴会为你而举行,就是放肆些又有谁敢置喙?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放心大胆地去做!”说到这里,他脸上浮现傲然之色,“朕亲封的公主,何人敢小视?”

    我是主角?不是那个极品皇孙吗?但武令媺没有反驳皇帝的话,只是用力地点头,一派皇帝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天真纯稚模样。

    说话间暖轿在长春殿内殿门口停下,武令媺听见有人长声吆喝:“皇上驾——到,跪——迎——”这是季良全的声音。

    眼前微亮,厚沉轿帘被左右掀开,皇帝携了武令媺的小手出轿。武令媺偷瞧左右,看见潮生公公就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这才放心。区宝智领着数名豹卫也在后头浩浩荡荡的大队伍里,除了明黄九龙旗,她还瞧见了自己的杏黄八凤旗。

    跟随皇帝跨过朱红门槛,武令媺眼前豁然出现一座开阔大殿,长度恐怕有七八十米,宽也有二十多米。往前走,每隔十几米的距离就有数级宽阶渐次升高,铺着猩红锦绣地毯的道路尽头是一座在边沿画有金龙出云图案的高大白玉台。

    她抬头仰望,只见宫殿天花板上镶嵌有无数明珠莹莹照耀,光茫虽明亮却很是柔和。墙壁绘画着一幅幅人物彩像,高冠博带的男子、云鬟雾鬓的女子、活泼可爱的孩童。他们或者行猎、或者饮宴、或者携家带口游园踏青。这些画像风格细腻写实,人物的神情动作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殿内东西两边各摆有六排大小不同的紫红色案几,每排案几的数目各不相同,每张案几后面都有人跪伏于地。武令媺远眺估算,这次赴宴的人数绝对不少于三百。加上侍宴宫人,殿内起码聚集了七八百人,却是鸦雀无声。

    “皇上驾——到——”季良全一晃拂尘,又是长声吆喝。

    地上跪着的众人便齐声山呼万岁。皇帝淡声道:“平身。”他牵着武令媺缓步前行,等到他路过,跪着的人们才敢起身,垂首站立。

    古往今来应该相同,座位越靠近门边,地位就越低。武令媺目不斜视,只用眼角余光去偷瞟道旁众人。她海拔低,倒也能看见几个低头垂目的人长什么样子。只是大家对她而言都是陌生人,看了几个她就不再感兴趣。

    连续踏上七次九级台阶,路过了被玉屏风遮住的娘娘和重臣女眷们,武令媺再次登上的玉墀仅仅低于金龙玉台。她一眼就看见了寿王武宗厚。

    不仅是武宗厚,这级玉墀之上她右手第一排案几旁边跪着的就是数字军团的各位王爷。武宗厚的座位应该是最差的,因为他离皇帝最远。

    见着自己真心喜欢相处的人,武令媺很开心,连连看了武宗厚好几眼。也许武宗厚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然抬头,于是立刻咧开大嘴笑得眼睛弯弯。

    武令媺对武宗厚也笑得无齿,随即就感觉到了另外两道目光在注视自己。移目瞧去,原来前面不远处跪着东成公主,她的位置在第二排中间靠前,但她前面的案几都空着没有人,所以她相当于坐在第二排第一位。

    真是小孩子啊,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懂得收敛。武令媺撇开眼睛,没有和目露凶光的东成公主继续对视。估摸着和武宗厚坐一排的应该都是自己的便宜哥哥,她在路过时,仰面瞧着或者面熟或者陌生的他们天真微笑。

    大多数王爷回以和善笑容,只除了第一排首位的这位陌生王爷。他面无表情,瞟过武令媺的眼神非常冷淡。武令媺好奇,多瞧了他两眼,觉得人倒是长得英武彪悍,就是看上去很是倨傲,那双眼睛里清楚明白地写着不忿不服不满。

    要是能和武宗厚坐一起就好了,这样吃起酒席来也有意思。武令媺在心里嘀咕,不知不觉间被皇帝带上了最高的金龙玉台,宽敞玉台上摆放着用金线勾勒镶嵌出五爪九龙图案的紫黑色龙座和食案。

    事实上,很多年前举行饮宴时,皇帝东边稍前方是皇后的九凤金座,西侧稍前方则是皇太子的五爪八龙金座。而从前年起,大将军王禄王的四爪八龙金座经常会出现。而今日,曾经摆放八龙金座的地方,赫然端放着一张八凤小金座。

    此时,除了侍宴宫人们都还跪着,其余人都站起身。皇帝把武令媺引到八凤金座旁边,李潮生立刻过来接手,扶着武令媺坐下。见小女儿坐得四平八稳,颇有公主气派,皇帝抚须微笑,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龙座就坐。

    “今日之宴,为太平玉松公主和泰王妃诞下的皇孙之贺。”皇帝温厚声音遍传大殿四处,“诸王安坐,其余人给朕的小公主行过礼,也入座开宴罢。”

    满大殿的人,除了十几位辈份不同的王爵级亲贵,其余人或者福身作揖或者跪倒磕头,口称公主千岁。

    今日之礼不是行常礼就能过得去的,皇帝在昔年太子设座的地方给玉松公主设座,显而易见对她的重视。他所说的行礼,那得是大礼才行。就连王爵级的亲贵们都有不少人很给面子地一直站立,并没有先行入座。

    武令媺哪里经受过这样的阵仗,这可不是昨天在沐恩宫面对几十个宫人的磕头。黑压压数百人对自己行如此隆重的礼节,她这颗小心脏不免狂跳一气。努力稳住情绪,她有点紧张地说:“免礼,平身。”多说多错,还不如言简意赅。

    所有人入座以后,殿内还是安静得能听见针落之声。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季良全上前数步,长声道:“奏乐,开宴。”

    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响起,随即便是丝竹之声大作。武令媺听了半天,愣是没发现那些奏乐的宫人藏在什么地方,偏偏音乐之声就如同响在耳畔。

    宫人开始川行在殿内,给所有案几流水般上酒上菜。武令媺身为皇帝之下的第二席,自然得到第二优先上菜权利。她瞧着这些热气腾腾的精致菜肴,很开心不用吃冷菜。不过,现在她还不能把菜吃到嘴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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