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杀无赦
康王陛见之时,武令媺正对着她的宏儿小侄儿琢磨事情。明明她府里出事是在上午,怎么康王偏偏要到这么晚了才让宏儿来探望安慰她?其中是不是另有深意?
“你父王就只说了这些话儿?”武令媺摸着下巴,觉着武宏嗣今天的表情也十分古怪。这才几天没见,他怎么好似长大了许多?
“小皇姑,父王确实就只是说了这些话。但是宏儿觉得,父王是话里有话。他说要给族人去办的事,恐怕不是一般二般的事情哪!”武宏嗣紧紧皱着眉,小脸也绷得铁紧,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武令媺站在窗边,望着只有几颗黯淡星子的夜空,心里越来越不安。康王性情软和、行事谨慎,他回国后更是严格遵守礼节,唯恐被人非议,今日事出反常必有妖!
低头思索片刻,武令媺开始发号施令:“立刻在阳明岭的东北、西南和正西方点燃三色烟花,连放三次。”这三个方向,正对着怀睦亲王府、肃亲王府以及武宗厚的寿王府。
“给孤准备金龙冠服。请许供奉来,给她准备宫女衣饰。告诉湘禾,孤请她师父随行。”武令媺看向身边众人,肃容道,“孤要立刻进宫见驾,让所有亲军整装同行,所有供奉护送。轮休的护院与内监全部上岗,按照三级警备值守。”
霍去疾、木愚和金生水都急忙行礼,快步出门分头去做准备。公主殿下脸色如此郑重,甚至语气里也带着明显的肃杀意味。他们便知道今夜必有大事发生。
“小皇姑……”武宏嗣脸色发白,腿软脚软。却还是勉力站起身。他一把揪住武令媺的衣袖,急声道。“带侄儿一起去吧。”难道父王是进宫了?他老人家抽的什么风?!
“不行!”武令媺断然拒绝武宏嗣,板着脸说,“你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你父王让你来小皇姑这儿,有大道理。梓臻,孤把康王世子交给你,他若是轻举妄动,你便替孤教训他!”
樊梓臻面沉如水,郑重行礼领命。她身为内宅掌事宫女,这种时候要替公主殿下坐镇内宅。免殿下后顾之忧。武宏嗣急得眼里冒泪花,却在武令媺冰冷眼神里败下阵来,泪汪汪地跟着几位宫女去了给他准备的院子安置。
三色响箭冲上夜空之时,武令媺已经在亲军和供奉簇拥中快马加鞭向皇宫冲去。在前面开路的供奉都拿出了十分本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出手给大队伍清除前行路上的障碍。他们发挥了相当巨大的作用,因为从公主府前往皇宫的这段不长路程,竟然有四拨意图不明之人潜伏。
醉狐风铮表现得尤为出众,他的轻身功夫极其高明。又天生夜眼,是黑夜里不折不扣的杀人王。因武令媺下达了但凡敢阻路者格杀勿论的狠辣命令,他出手毫无顾忌。只要那些潜伏之人被发现后不肯放下武器,他都会立下杀手。
血腥味远远飘开。沿路沉默的厮杀一直不曾停下。内卫们紧随供奉行动,一旦敌方人数超过预期,供奉便抽身而去。由内卫结阵扑杀阻敌。
潜伏于道旁之人,除了武者。也有普通兵士。这些人黑巾蒙面,默不作声冲杀。亲军们在霍去疾和安烈指挥下。紧密将武令媺护在阵型当中,直接以箭雨开道,目标即是这些手执军中武器的普通兵士。
硬弩射出的利箭毫不费劲地撕开来袭者身上轻甲,并且余劲未消,将道边房屋打得咄咄作响。这些弩箭都是在董思安加入之后改良的机关弩,比军中制式弩多了三发弩箭,还能三连射,威力大增。太平工坊加班加点生产,已经给所有亲军列装。
亲军最前面的一百骑是原先寿王府的飞熊骑,跟随着武宗厚曾经在西疆蛮荒丛林里出生入死。他们是公主府亲军中的重装骑兵,全身上下包括坐骑都被厚重的甲胄掩盖,是冲锋陷阵打前战的不二人选。
三轮箭雨过后,前方街道依旧涌出黑巾轻甲兵士。霍去疾吹响低沉哨声,重装骑兵百人长闻令,高高举起手中大刀,舌绽春雷一声怒吼:“杀!”他一马当先直奔阻路之人。
余下九十九名重装骑兵齐齐暴叫“杀”,以这名百人长为首,在策马奔驰时自动列成冲锋阵形,如洪流般滚滚狂涌向前方。重装骑兵遇上轻甲步兵,结果不问可知。骑士们唯一露在甲胄之外的眼里冷寒如冰,杀人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不适情绪。
武令媺一言不发,将这支队伍的指挥权全权授予霍去疾。让她趴在马上,她便老实趴下;让她躲在身旁四名尤为高大魁梧的内卫身后,她便缩起身体乖乖躲好。出发时,她并没有料到会遇到如此惨烈的狙击,除了冠服,她只穿着轻甲。霍去疾剥下自己的重盔扔给她,她也老实地套上。
原本她只是猜测,但是艰难行来,竟然遇见这么多阻路之人,她岂能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城内除了金甲军和城卫戍备军,哪里还找得到如此训练有素的士兵?
一路踏着残肢断臂,武令媺终于靠近了宫城。发生在不远处的厮杀根本没有影响到这座朱红大门的静谧,它安祥得好像已经死过去了一般。
供奉和内卫们在宫门前毕集,武令媺匆匆扫了大家一眼,说道:“孤多谢诸位尽忠用命,按府中常例的三倍厚谢诸位!”众人轰然谢恩,退开形成人墙,手执兵器面朝路口。
金生水血染披风,带着内卫们接替了亲军的差事将武令媺拥在人群当中。只有内卫和宫人才能进宫,亲军和供奉都只能在此等候。武令媺拿出皇帝陛下秘密赐下的令牌交给金生水,同时吩咐人点燃一支红色火焰响箭。
策马上前,金生水与几名内卫一起重重拍响了宫门。门内立刻有人大声喝斥:“何人胆敢放肆,竟然夜扰宫禁?!”
金生水厉声道:“太平玉松公主驾到,还不速速开启宫门迎驾!?”火把照出他满脸的杀气,他提起真气,尖锐声音传向宫内,“有皇帝陛下‘如朕亲临,通行无阻’九龙金令在此,尔等还不开宫门吗?!”
宫门内沉默片刻,这才有人答道:“本将从未接到过皇上曾赐下九龙金令的旨意,将令牌拿给本将校验一番再说!”
金生水气得五内俱焚,很显然,今夜的金甲军轮值官存心不给公主殿下开门。但是九龙金令何等贵重,怎么可能先将令牌交给门内之人检验?更说不定就有去无回了。
武令媺听得真切,不禁冷笑。她身边是换上了宫女服饰的许绍烟,唐锦堂那位同样武功高强的未婚妻。她便对许绍烟说:“劳烦许供奉传孤的懿旨,九龙金令在此,如皇帝陛下御驾亲临。门内金甲军但敢抗旨,杀无赦!枭主使之人首级者,重赏黄金千两!”
许绍烟来之前就得了风铮的殷殷嘱咐,此番陪同公主殿下进宫,务必要护卫殿下周全。在路上时,她已然双剑出鞘将武令媺牢牢护住。此时得了命令,她便足足提起真气,而且还惟妙惟肖地模仿了武令媺的声音,将懿旨传递出去。
武令媺冲许绍烟一挑大拇指,又抬头望向夜空。数息后,如她所愿的事情终于发生。宫内也直直射出一道血红光箭,随即有不知多少人在门内大喝:“皇上九龙金令有如御驾亲临,卑下等奉令开启宫门,恭迎太平玉松公主殿下!”
那是靠拢武令媺之后,被提拔为金甲军百人长的武耘领着自己麾下人马赶到。他虽然只是百人长,但因其武艺超群,又是宗室子弟,暗中也聚集了一小批人手。
不过,武令媺还是觉得诧异。即便武耘得了他那身为公主府属官的哥哥的暗信,早就为今天做好了准备,也不可能在如此之快的时间里凑出这么多人来。霍去疾告诉她,门里响应者不下于五百人。
但随即又有人同样提起真气在门内大叫:“皇上有旨,宣玉松公主见驾,宣怀睦亲王、肃亲王、礼部尚书见驾!”
妥了!武令媺即刻派出四名轻功最好的供奉,分头奔往怀睦亲王府和肃亲王府。她来之前的响箭是通知两家府邸做好准备,想来她的人赶到后,两位亲王就能立刻动身。
朱红宫门轰然开启,从里面冲出数百金盔金刀金甲军,领头之人正是武耘。“卑下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安!”武耘单膝跪倒,朗声道,“胆敢无视皇令之人已被卑下绑缚,请公主殿下发落。”
手里有“如朕亲临”的九龙金令,武令媺此时可以行使特权。她眼里寒光大盛,就着火光看见那十几名被捆住双手死死摁在地上的金甲士,斩钉截铁道:“武耘拔擢为千人长,所辖士兵皆按例提拔,加赏三个月俸银。”
“金甲军本是父皇亲军,居然胆敢要求验看御赐九龙金令,实在罪不容诛!”武令媺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蓦然低沉下去,“那名狗胆包天的大不敬之徒,立斩,杀无赦!所有同党革职,发配东海盐场劳作终生,其家人交由刑部议刑惩处!以儆效尤!”
第八十六章 去了
雪亮刀光在黯沉夜色中划出一道让人心悸的寒光,武耘亲自操刀,将今日这名轮值官斩杀于宫门之外。那一腔鲜血喷溅于地足有三四尺,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的头颅上,此人双眼圆瞪,俨然死不瞑目。
不管他是谁的人,只要他不是皇帝陛下的人,今日他敢拦阻自己,他就该死!武令媺根本不去搭理颓然倒下的尸体,她心急如焚,只想赶紧入宫。但她还必须等一等。
只见金甲军在宫门外分列两队,让出了一条道路。随后,又有几十骑快马奔出。武令媺看得真切,那是由内卫保护中的数名内监。这些人直接策马从她眼前冲过,高举着金龙皇旗,匆匆没入夜色之中。
等到去宣诏的内监全部离开宫门,武令媺才急不可耐地打马上前,打算进宫。忽然从宫门里扑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人大叫:“公主殿下,奴婢是八宝。谢天谢地,您这就到了。”
八宝是季良全手下得用的内监,他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武令媺催促马匹前行,让内卫把八宝放进保护圈。不过八宝与她之间还是隔着几个人,他边跑边说:“殿下,皇上现在就要给您行及笄大礼,已经去请怀睦王爷和肃王爷,还有礼部尚书了。”
紧握缰绳的手一松,武令媺眼前一黑,差点直接从马上摔落。定下的及笄大礼日期不差几天,父皇为什么要在这大晚上的突然给她及笄?还不是……还不是……
一时心痛如绞,武令媺明白,皇帝陛下的大限终于到来了。她强忍住悲痛。磨着牙问八宝:“可是有人晚上进了宫?”
八宝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康王爷!”
果然是他!但是怎么会是他!?武令媺百思不得其解。蓦然一道亮光闪过她脑海。她想起了连喆勋曾经说过的话。
用力闭了闭眼睛,她若是还不能确定康王就是那名孝仁太子死忠的皇子。也白费了康王遣武宏嗣来府里婉转送信的心思。那么,这件事的背后,一定还有兰真公主的影子!
这位嫡姐,她是父皇陛下的亲生女儿吗?武令媺此时的愤恨痛心真是难以言喻。无非是康王对皇帝陛下提起了先孝仁太子,触及了陛下的这块逆鳞,才会让陛下再次受到打击。
来到长青殿,当武令媺看见全身皇帝冠服端坐于龙座之上的父皇陛下,眼泪立刻狂涌出来。此时的皇帝陛下红光满面、精神煜煜,不见半分病态。
若非她有气运柱可以察看。非得以为他从前病得连话也说不出其实是在演戏。他这分明是回光返照啊!以武令媺对父皇陛下的了解,他肯定大量服用了能暂时吊命的霸道药物,才能坚持如此之久。
“父皇,儿臣来迟了!”武令媺一下跪倒在皇帝陛下膝旁,抱着他的膝盖,放声痛哭。她明明派人监视着兰真公主府的动静,却还是被钻了空子。
皇帝陛下抚着武令媺瘦削的肩膀,从徐皇后手中接过手帕,轻轻给武令媺擦拭。柔声哄道:“乖女,不哭。你看父皇现在好得很,哭什么呢?擦擦眼泪,趁着他们还没来。父皇有些话要对你说!”
徐皇后侍立在旁,见状也赶紧上前搀扶武令媺,劝道:“媺儿。收收泪,你哭成这样。岂不让父皇跟着伤心?”
武令媺刚才实在是痛悔难忍、情难自已,她也知道见面就哭实在不吉利。可是真情流露又控制不住。她双手捂住脸,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父皇知道我儿的心,有些事情老天已注定,再怎么努力都无从更改。”皇帝陛下的声音既轻且淡,带着几分感慨说,“父皇的媺儿,当年端着茶水要服侍父皇却摔在地上烫着了自己的情景,父皇还觉得就发生在昨天。仿佛是眨眨眼,我儿就长大了。”
“我儿,父皇对不住你。你还是襁褓里的小娃娃时,父皇就知道你被李潮生偷偷养在那座据说会闹鬼的偏殿里。”皇帝陛下慈爱地拍拍武令媺紧紧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满脸歉疚,“父皇让你受苦了,你能原谅父皇吗?”
武令媺用力摇头,泪珠滚滚而下。皇帝陛下此时坦诚过往,还如此郑重地向她道歉,这比任何赏赐都让她感动。“父皇没有对不住儿臣,儿臣也没有受苦,父皇不要对儿臣说这样的话!”她伏在皇帝膝上,哽咽道,“父皇给予儿臣的,太多太多了。父皇请安心!”
“好好!好!父皇安心!”皇帝陛下抬眼看了看门口,声音低沉地说,“我儿,你及笄成年,父皇给你准备了礼物。”他从袖袋里摸出一个不大的金盒递给武令媺,微笑着说,“你会喜欢的,看看吧。”
武令媺擦擦眼泪,慢慢掀开了盒盖,里面放着一枚只有三寸见方的袖珍金色印玺,印把儿是纠缠在一起的小巧精致的九条金龙。她一下便瞪圆了眼睛,这是……这难道就是皇帝陛下说过的可以用来监察辅臣不法之事的监国金龙玺?
此时殿中,除了帝后二人就只有武令媺,就连季良全都避到了殿外。武令媺赶紧将金盒合拢,将它紧紧攥在掌心,不安地抬眼看向皇帝陛下:“父皇,这礼物……”
“我儿,争权夺势并非坏事。身份尊贵如你,若没有权势在手,你想保护的东西和人便有可能护不住。”皇帝陛下伸出手指沾去武令媺颊上一滴泪珠,缓缓道,“但若是被权势迷住了心窍,便不再是人用权,而是权驾驭了人。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只能让权势为你所用,万万不能成为权势的奴隶!只有这样,你才能用好父皇交给你的这些大权!”
“我儿,不要让父皇失望!”皇帝陛下爱怜地揽住武令媺。让她靠在自己胸口,低声道。“父皇失望的次数够多了,不想到了地下都要再经受一次!”
这是父皇陛下给自己上的最后一课。武令媺紧握装有金龙玺的金盒。重重点头,大声道:“父皇放心!儿臣若让父皇失望,便让儿臣众叛亲离、万劫不复!”
正此时,季良全掀帘子进来,面容有些古怪,轻声道:“皇上,怀睦亲王和肃亲王已经入宫,就只礼部杨尚书还在路上。”联想到玉松公主也来得这么快,他便明白了原委。
“儿臣担心父皇。所以在父皇未下旨召儿臣之前就离了府。叔祖和王叔也是儿臣事先通知过的,他们才来得这样快。”武令媺急忙解释。
皇帝陛下不以为意,笑笑道:“宣他们进来。”顿了顿又说,“也宣皇子们进宫觐见吧。”待季良全领命出去,他低声问武令媺,“宗厚还有多久入京?”
武令媺抹了抹泪,咧咧嘴又想哭,她的十二哥很有可能赶不上见父皇最后一面了。两个时辰,这是最快的速度。但是父皇陛下还能坚持两个时辰吗?他的嘴唇已经变成紫绀色。脸孔也越来越红,眼里却透出了虚弱。
“最多就是一个来时辰,十二哥很快就到!”武令媺有心宽慰,眼巴巴地瞅着皇帝陛下。轻声道,“父皇一定要见一见十二哥。”
“好!父皇努力!”皇帝陛下莞尔一笑。徐皇后实在忍不住,悄悄背过身子用手帕拭泪。她站在皇帝陛下身后。清楚看见陛下腰部以下的龙袍在轻轻颤抖,但他的上半身依旧挺拔如松、巍巍然如不周神山。
正此时。怀睦老亲王和肃亲王进殿。二人见到皇帝陛下如此景况,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也是悲痛难抑。皇帝陛下和颜悦色地对两位向来倚重的宗亲细细叮嘱,无非是让他们好好辅佐新帝,好好行使辅臣之权。
一时半刻,礼部杨尚书也到了。这老头儿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喘粗气。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坐在轿子里一路被抬着狂奔,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半条命都去了。
皇帝陛下给两位亲王和杨尚书赐了座,又让季良全将长青殿所有服侍宫人都叫进殿来。他仍然很遗憾,拉着武令媺的手说:“我儿,先前你开府设衙之礼,你就没有亲身参与。今次更重要的及笄成人之礼,亦是如此匆促,观礼的只有这些人,实在委屈你了。”
按照皇帝陛下的安排,武令媺的及笄成人大礼也是太子及冠大礼那个级别的。除了没有邀请属国王室观礼,其余礼仪安排一个不落。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皇帝陛下又委实想看着小女儿及笄成人。他的这个心愿若不实现,走得都不安心。
武令媺端端正正跪好,向皇帝陛下叩首,大声道:“父皇亲自观礼,就是儿臣毕生最大的幸事!”
诸皇子公主成年大礼,若非嫡子女,皇帝陛下从来没有正式出席过。嫡庶分明,纲常伦理不能乱,这是规矩。
人都到齐,武令媺的及笄礼立刻开始。一切仪式从简,在季良全允任的赞礼官指挥下,她飞快地进行了两次换装换饰,最后徐皇后亲自给她梳起了象征成年少女的发式。这期间,皇帝陛下靠在龙椅里,含笑注视。
“朕赐给我儿的表字为‘太平’!”皇帝陛下望着此时此刻已经成年的小女儿,笑容悠远,“朕唯愿我儿一世太平安康、长乐未央!”
皇帝陛下笔直端坐在龙座里,缓缓看了此时殿中所有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徐皇后身上,对她笑着说:“委屈你了。”
徐皇后也和武令媺一样跪倒在皇帝陛下膝旁,双手握住他冰凉的右手,仰脸含泪却是微笑着说:“臣妾能陪伴在皇上身边,此生无憾!”
皇帝陛下笑着点点头,转头朝向特意让人打开的窗户,望着窗外漆黑夜空,喃喃低语:“即便不能站着,朕也绝不躺着就死!阎君,不用你请,朕自己来了,摆开兵马与朕争阴间天下吧!”
他慢慢阖上肆恣睥睨的威严双眼。
武令媺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的父皇,他此时的面容平静安祥,他唇边有一抹骄傲笑意。数次呼吸,被她紧握着的她的老父亲的宽厚大手,微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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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真假遗诏
沉重钟声惊破静谧子夜,整座太宁城都被震醒。无数已经入眠的百姓披衣而起,随着钟声连绵不断敲响,他们的心也渐渐沉入深渊。
咣咣咣,咣咣咣,九九八十一下余音缠绕的钟声,宣告一位帝王的离世。至德陛下龙驭宾天,去了阴间与阎君争夺天下。
长青殿内殿,大行皇帝安静地躺在龙床上,他的儿女孙辈们已经换上了孝服正在哀哀哭泣,一个个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武令媺没有哭,她直挺挺地跪在皇兄皇侄们和嫡姐东昌兰真公主身后,面无表情地等着注定要上演的好戏,也等着唯一还没有赶来的皇子,寿王武宗厚。
她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大行皇帝陛下留有遗诏。这封遗诏将指定大周朝下一任的皇帝人选,同时,也将掀起惊涛骇浪。
脚步声接连响起,几位宗亲和重臣着孝服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大行皇帝生前深为倚重的宣旨大太监冯良兴,他的手里端端正正捧着一只被黄纸固封了的紫檀木方匣。
目不斜视地穿过跪在地上的一群龙子凤孙,冯良兴的手有些发抖。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捧着木匣站在龙榻一侧,肃然宣告:“大行皇帝遗诏,诸皇子公主宗亲重臣接旨!”
还没跪下的宗亲重臣赶紧跪倒,恭迎遗诏。冯良兴刚要开匣取诏书,就听有人低声喝斥:“好大狗胆,冯良兴,你竟敢矫诏!”
众人大惊失色。齐齐抬头看去,就见大行皇帝生前更为倚重的内卫大提督乌义自长青殿宽阔梁柱之间飘飘然落地。他的手里。居然捧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被黄纸固封了的紫檀木方匣。
乌义脸挂寒霜,冷声道:“本督手中才是真正的传位诏书!先皇写下诏书之后。命本督将其藏于长青殿殿顶梁柱之上暗阁内,严命本督日夜监看,以防万一。冯良兴,先皇待你向来优容,你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可对得起先皇!?”
冯良兴寸步不让,连连冷笑驳斥:“可笑!可笑!竟是贼喊捉贼!”
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宗亲和重臣,不慌不忙一甩拂尘:“各位老宗亲和老大人可以做证,此匣乃是金甲军安大将军从乾宁殿龙座之上‘海宴河清’匾额后面取出再交给奴婢来宣诏的!”他的意思是。就算遗诏匣里的遗诏是假的,又与我冯良兴何干?
几位宗亲和重臣面面相觑,伏地还在痛哭的众人也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庞,表情各异地看着互不相让的乌义与冯良兴。
片刻窒息后,却听被冯良兴点了名的金甲军大将军安叹卿冷漠道:“此匣确为本将军自‘海晏河清’匾额后面取出,本将军身为辅臣之一,曾经接到过先皇派遣内卫传达的口谕。乌提督若是不信,可将那名内卫找来与本将军对质。他名,区宝智。”
乌义寒声道:“安大将军恐怕是被人当枪使了。在京的辅臣不止大将军一位,为何只有大将军接到遗诏所藏之处的口谕?最重要的是,那区宝智早年因事被派遣外办事务,根本就没回来过!”
“那名内卫出示了先皇时刻不离身的金龙令牌。由不得本将军不信。至于为何只有本将军接到了口谕,本将军不知原因。”安叹卿嘴边一缕讥笑异常明显,“乌提督。本将军尚有人证,你呢?又有何人可以证明先皇曾经命你监守遗诏匣?”
乌义冷哼数声。傲然道:“本督无须人证,先皇对本督的信重有目共睹。本督何须旁人来证明?”
眼看要吵起来,怀睦老亲王两声咳嗽,一手拄着手中先皇亲赐龙头拐杖缓缓站起身,一手捶着老腰身,慢腾腾地说:“还是分出哪封遗诏是真,哪封遗诏为假,再来宣召吧!”
他摇摇头,看向大行皇帝的遗体,声音凄凉:“大行皇帝之灵还未走远,便有矫诏之事发生,真真叫人寒心呐!”
目光缓缓扫过前排那些沉默不作声的皇子,老亲王摇摇头,哀叹一声。肃亲王也道:“皇叔所言正是,国不可一日无君,须得尽快验明遗诏真假,令先帝属意之人登基理政才对。依本王看,还是去澄心殿明辨是非,免得先帝英灵不愉。”
环视四下,肃亲王惊讶问道:“为何不见季良全?”
东昌兰真公主轻拭腮旁珠泪,款款起身,扭头看向各位宗亲重臣,低声道:“父皇殡天后,良全公公意欲跟随父皇而去,幸好有神医在旁,救下良全公公。他虽无生命之险,但仍然晕厥不醒。”
季良全服侍至德皇帝几十年,可以说是先帝身边最得用的心腹。他企图自尽跟随先帝,正是一片赤胆忠心。只是不知为何,此事被东昌兰真公主这么一说,竟透出几分诡异之意。
武令媺瞥了东昌兰真公主一眼,紧紧闭上嘴,一言不发,双眼之中无限悲哀。
听得要去澄心殿验看遗诏真假,禄郡王和瑞王都不约而同起身,唯有泰王反倒再度趴回地面,埋头泣道:“还请各位长辈和老大人前往澄心殿议事,切莫在此搅扰父皇英灵!”
他这么一作派,禄郡王和瑞王便僵在原地,只将怨毒目光狠狠投向泰王的后背。禄郡王蓦然冷笑两声,一拂长袍,扔下“虚伪”两个字,昂首挺胸当先走出人群,眨眼就消失在长青殿内殿门口。
瑞王不发一言,阴沉着脸紧跟而去。东昌兰真公主掩面抽噎两声,默然离开。和王看了泰王一眼,慢吞吞地爬起身,漫不经心地低声嘟喃:“瞧好戏去。”也走了。
乌义与冯良兴对视一眼,双双冷哼,一言不发,并肩离开。怀睦亲王和肃亲王交换眼色,老亲王咳嗽两声道:“玉松儿,你也来吧。”
武令媺摇摇头,仍然跪得笔直,双眼须臾不离龙床之上先帝的遗体,声音微哑道:“叔祖,玉松在这里陪父皇。”
老亲王低叹一声,又点点头,不再相劝,与肃亲王带着其余宗亲和几位重臣缓步徐行,慢慢走出了长青殿。
殿内又只剩下哭声,想必此时的后宫也是一片愁云惨雾,也不知徐皇后能否镇住那些儿子有望成龙登天的高位妃嫔。武令媺的目光在长青殿内殿慢慢滑动,目中泪光点点。这里,她曾经与父皇度过了许多美好日子,她真舍不得。
忽然有人在扯她的裙裾,武令媺扭头一看,是武宏嗣青白着小脸,满脸张惶,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她。“宏儿,怎么了?”她问。
“小皇姑,为何……为何……”武宏嗣又是害怕又是紧张,脸上还挂着大颗泪珠子,结结巴巴地问,“为何不见侄儿的父王?”
武令媺沉默片刻,抬头对着侍立在殿内的长青殿宫人道:“传孤的旨意,让康王到长青殿来哭灵。”
满目的白色布幔当中,有个宫人默然无声深施一礼,悄悄退下去传旨。武宏嗣这才松了一口气。方才一番作态之后,成功留下的泰王眼中掠过惊异神色,低声道:“玉松皇妹,康王兄早就进宫了?”
武令媺应了一声:“仿佛为了什么事惹父皇不快。”又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想必父皇还会愿意见到康王兄。”
泰王缓缓直起腰身,目光深沉地望向龙床之上的大行皇帝,嘴角慢慢滑过一缕讥讽之色。他点头说:“确实,些许小事而已。玉松皇妹,不知宗厚何时会来?”
就知道泰王留下,不光光是作秀以示孝心。武令媺很清楚,泰王一系虽然有众多文臣附从,但最大的缺憾就是没有执掌重兵的大将跟随。所以,武宗厚是泰王极力想争取的人选。
“快了。”武令媺含含糊糊地说。她不再言语,默默地等待。既等武宗厚,也等康王,还等那边的遗诏辨出真假。时局进展到如今,她也有些分不清大行皇帝的心意究竟如何了。
不一时,康王跌跌撞撞进了长青殿。一进殿门,他便撕心裂肺的哭嚎起来,扑嗵跪倒,一路从门口膝行至大行皇帝龙床之前,伏地埋头痛哭流涕。
在大行皇帝殡天之后等待众人进宫的那段时间,武令媺已经从季良全那里得知了康王为何事进的宫。此时,她的心情异常复杂。她万万没想到,先孝仁太子竟然还有遗孤在世,而这个人居然会是颜无悔!
但很显然,父皇并不认可颜无悔的这一身份。对于被东昌兰真公主当了枪使的康王,武令媺也不知是该叹其可悲还是恨其不孝。不客气地说,即便父皇确实时日无多,但他老人家也算是被不孝子女给活活气死的!
此时康王哭得死去活来,武令媺脸上一片漠然。武宏嗣则是满心惊骇,小身体抖成一团,瑟瑟缩缩,害怕得死命揪住武令媺的裙裾。
忽然一缕细微声音传入武令媺耳中,她精神微震,只听那个声音道:“殿下,寿王殿下已经进城,最多半个时辰便能入宫。澄心殿里,那两封遗诏,一封令禄郡王登基,一封令瑞王登基。两王各执一词,又派亲信秘密往宫外传讯,但所有传讯之人都被金甲军拦下。”
第二章 凤印之争
禄郡王?瑞王?泰王呢?武令媺看向一动不动伏地低泣的泰王,对这位便宜王兄的心机再度有了认识。她忍不住猜,泰王是不是也有一封没有拿出来的遗诏?
另外,金甲军封锁宫内外讯息往来,毫无疑问出自安叹卿的意思。那么这位深受先帝孚重信任的安大将军,此时此刻,他尊奉的究竟是先帝的旨意,还是……以东昌兰真公主和谢骏为中心的玄鹤会的号令?安大将军,他的态度极其重要!
武令媺不禁揉了揉太阳穴,感觉万分的疲惫。父皇殡天,事出突然,哪怕她这些天殚精竭虑反复思考,此时也有力不从心之感。最大的原因就是,这座煌煌宫殿失去了最可以给她安全感的父皇陛下,另一个也能给予她安全感的兄长却还未到来。同时她也担心,母后娘娘那里,能否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妃嫔。
坤熹宫,一片缟素,满堂哭嚎。
徐皇后无力歪坐于正殿凤椅之上,一手轻轻揉着自己的胸口,以缓解胸闷之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送先帝在自己面前龙御归天,她还是遭受到了人生最大的打击。
她是继后,比先帝小近三十岁。当年在闺中,她与几位地位不算尊崇的公主殿下还有过交集。她记得,那年宫中采选妃嫔,原本,家里已经打算想办法通过泰王妃的门路让她避过最后的殿选,可是,一次秘密召见。一切都变了。
变了,都变了。她进了宫。从最低级的宫嫔努力地往上爬,一步又一步。经历不知多少磨难,避过或者直面不知多少鬼域伎俩。她知道,她没有退路,只因有一双无情冷漠的眼睛一直在高高俯视着她。
入宫,她别无选择。争斗,她别无选择。封后,她亦别无选择。唯有她的这颗心,她可以选择是留是给。
到底还是给出去了。哪怕那个人无情地操纵了她的人生,哪怕那个人只将她当做政治棋盘上的棋子。从来不曾真正爱过她。
她还记得,举行封后大典的那天夜里,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叹息一般地低低声音对她说,这些年辛苦你了,素儿。
——不是皇后,是素儿,是她的闺名。
忆及过往,徐皇后心中大恸。实在忍不住,伏在凤椅扶手之上失态大哭,喃喃只念着,先帝。先帝!
听得皇后哀声又起,跪在坤熹宫正堂内的妃嫔们先是一愣,继而也是哭声大作。尤其是一些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妃嫔。更是悲痛不能自己。她们哭,多半是在哭自己黯淡无望的未来罢。
能进坤熹宫陪着皇后伤心的这些妃嫔。最低也在嫔位。嫔位以下的宫妃们,都被徐皇后下令守在她们自己的小宫室内。不得随意外出。
此时跪在当场的妃嫔们,以贵妃郭氏为尊,还有德妃崔氏和淑妃刘氏,这三人跪了最前面一排。紧随四妃的,便是诚敬夫人林氏、诚顺夫人陈氏。贤妃闵氏因病离世,大行皇帝并未补上空缺的位份。
郭贵妃育有一子两女,到如今只有一位公主站住了脚,万幸没有和亲。当年她诞下皇子时,位份虽已在贵嫔,可惜还是没能保住那个苦命的孩子。她为人温厚公正,处事不偏不倚,大行皇帝生前颇为敬重,徐皇后对她也是信任有加。
德妃崔氏即是泰王生母,多年来,她的位份既没有再升,却也不曾被贬过。淑妃刘氏,在上次大封六宫之前的位份为诚恪夫人,膝下生养了两位公主,倒是都健康长大。不过,到底她的长女和亲大周的附属国,次女嫁进了大周书香门第林家。
诚敬夫人林氏,即是当年曾经短暂收养过武令媺的林贵妃。因洗月堂血案之事,她看护武令媺不力被降过位份。上次大封六宫她又重新晋升,还与贵德淑三妃一样,辅助皇后有协理六宫之权。
至于诚顺夫人陈氏,她与她的一双儿女禄郡王和东成公主,那是武令媺的老冤家了。但,败也玉松、成也玉松,大行皇帝多方考量之下,还是将她重新晋升位份,也赐她协理六宫之权。
三妃二夫人,这五位高级妃嫔便是大行皇帝后、宫里最有权势的女人。至于徐皇后,她的地位最尊贵,也最清闲。这份清闲,是她自己想要的,也是大行皇帝默然属意的——既是对徐皇后的保护,也是时局政势的需要。
不过今天,徐皇后知道,她必须站出来!既为了她身后的徐家,也为了她的养女玉松公主,更为了她自己。
痛哭了一阵,徐皇后用帕子拭了眼泪,慢慢坐直身体,尽量平复情绪,看向跪坐哀哀哭泣的众妃。她低声泣道:“贵妃、德妃、淑妃,诚敬夫人、诚恪夫人,先帝大行,前朝如何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儿,但后、宫绝对不能乱。中宫笺表和皇后凤印,本宫现在要收回。”
因徐皇后万事不管,三妃二夫人在协理六宫期间,中宫笺表和皇后凤印是由她们轮流掌管的。为防止有人擅用重权,中宫笺表及皇后凤印分别由不同的人把持。这段时间,中宫笺表握在郭贵妃手里,皇后凤印则由诚敬夫人保管。
郭贵妃毫不迟疑叩首,哀声道:“便是皇后娘娘不提,臣妾也会自己提及此事。此时不比寻常时候,中宫笺表和皇后凤印实在不宜在臣妾们手中容留。”说完,她便令贴身大宫女奉上中宫笺表。东西她居然已经带在了身边,可见确实是早有想法。
郭贵妃如此主动,诚敬夫人就相当被动了。郭贵妃和诚敬夫人都是先帝潜邸的老人儿,比徐皇后的资历都要老。在诚敬夫人看来,一直以来对徐皇后只是保持着表面恭敬的郭贵妃,值此天地剧变的时刻,应该紧紧握住中宫笺表以为未来护恃和再度进阶之资才对。
诚敬夫人万万没想到,徐皇后一提,郭贵妃便忙不迭地把手中重权奉上,连半个不字都没有。一时间,诚敬夫人不知该嘲笑郭贵妃的胆小如鼠,还是该佩服她的识时务知本份。
但诚敬夫人万分不想将皇后凤印交回,她的儿子瑞王大有可能坐上皇位,她大有可能成为未来的皇太后,这枚凤印大有可能就是她的,她为什么要交回?最最重要的是,诚敬夫人明白,此时此刻,她手里能紧紧抓住多一份的权力,说不定就能给儿子多一份的支持!
见诚敬夫人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居然当堂漠视徐皇后的旨意,向来与诚敬夫人交好的刘淑妃也默不作声,别人还罢了,崔德妃和诚顺夫人不干了。因为她们也有儿子,她们的儿子也有继位的可能。
崔德妃眸中寒光一闪,伏地向徐皇后叩首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臣妾也认为此时由娘娘掌管笺表和凤印最为适宜。”徐皇后是泰王妃的小表姨,在崔德妃心里,徐皇后是自己人,由她同时掌握中宫笺表和皇后凤印毫无疑问是最理想的。
诚顺夫人紧紧皱眉。自从她于皇贵妃的高位被连连降低位份,自从她的母家陈家遭遇大变,自从她的儿子女儿都失去圣心,她就明白,她在宫里低调本份就是给家族和儿女最大的支持。
说心里话,诚顺夫人并不以为禄郡王能被大行皇帝的遗诏立为新君。她的儿子本事如何,她这个当娘的再清楚不过。若论开疆辟土,禄郡王在大周少少也排在前三;论治国,三位监国皇子里他绝对敬陪末座。大行皇帝若为江山永继考虑,不会选择一个武夫来坐江山。
这么多年的茹素礼佛,诚顺夫人虽不说完全的心如止水,也有些心灰意冷。只是,她不去争,她的儿子不去争,未来等着她们一家子的肯定就是屠刀。新皇帝是不会让她儿子活下去的,她很清楚。
此时,前朝还不知如何了,后宫为了皇后凤印就起了争端。诚顺夫人对于郭贵妃爽快交出中宫笺表的行为很是理解,同时她也知道别看郭贵妃和徐皇后年纪和资历都有极大差距,但郭贵妃是不折不扣的皇后一党。只因为当年郭贵妃膝下公主的婚事,徐皇后帮了忙。
另外,避门不出在宫中冷眼察颜观色,诚顺夫人敏感察觉徐皇后和崔德妃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亲热。这一点,从徐皇后的养女玉松公主与崔德妃的儿子泰王并不如何亲近就可知一二。
而对大行皇帝心性的了解,也让诚顺夫人敢于确认,如果徐皇后已经倒向了泰王一系,她不可能将玉松公主认养于膝下,也不可能得到大行皇帝这么多年的看重。
此事,大有猫腻。
如此重重考虑,在诚顺夫人心里不过是浮光掠影,一闪即逝。在崔德妃表态之后,她也向徐皇后恭敬叩首,一边拭泪一边低声说:“娘娘,臣妾亦赞同娘娘举措。不管以后如何,皇后娘娘您都是无可争议的母后皇太后。中宫笺表与皇后凤印,由您掌管名正言顺之极!”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起起伏伏,曾经高傲尊贵的皇贵妃也学会了伏低做小,卑躬屈膝。
都是为了儿女。
第三章 第一滴血
坤熹宫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手握皇后凤印的诚敬夫人一味沉默哭泣,就是不肯表态是否交出凤印。甚至,看她的脸色,她已经打算用某种方法避过此时与徐皇后的正面交锋,譬如伤心太过以致晕厥?
但徐皇后没有给诚敬夫人这个机会,年轻的皇后娘娘平静地俯视这位高位嫔妃,语气里不知不觉渗出了森然意味。她淡淡地问:“诚敬夫人,莫非,你以为你一定能坐上圣母皇太后的宝座?”
诚敬夫人刚刚躲着狠掐了自己一把,脸色疼得刹时青白。听得徐皇后这样丝毫不留余地发问,她有些错愕,不禁抬头看向凤座之上的皇后。双目对视良久,她发现,这位年轻的不问世事的皇后,并不像自己等人背后议论的那样真的不问世事。
“娘娘,臣妾从来没有过那等奢望。之所以不言明凤印之事,只是因为……”诚敬夫人蓦然苦笑一声,叹息般无奈地说,“凤印被瑞王拿走了。臣妾自知有罪,只是等着皇后娘娘日后的发落罢了。”
徐皇后秀眉微蹙,她可以肯定,诚敬夫人在撒谎。但金甲军已经封锁了前朝与后宫的通道,瑞王此时在大行皇帝跟前守灵,此事要想查证,困难重重。何况,相对于凤印的归属,新君是何人,更重要。
诚敬夫人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交出凤印。皇后要想下旨,中宫笺表和皇后凤印都缺一不可。她拿住了凤印。即便缺少笺表,干不了什么大事儿,但也能让别人也办不成事儿。这样一来,大家于后宫权利之上,站在了同样的起跑线上,谁也无法多做手脚。
这个局面,对于诚顺夫人陈氏来说,也是最好的。崔德妃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诚敬夫人的借口实在太好了些。而且。谁也不敢肯定新君究竟是谁。若真是瑞王登基称帝。诚敬夫人就是圣母皇太后,她做什么都是对的。若新君人选不是瑞王,那么不管她现在是否交出凤印,她和她的儿子恐怕也难逃新君的清洗。
但。此时此刻的徐皇后不可能任由诚敬夫人籍口推脱。她冷笑两声。曼声道:“本宫长年不理事。果真是不将本宫的旨意听在耳中放在心里了。来人,去诚敬夫人宫中好好翻检翻检,看看凤印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在她宫中。”
诚敬夫人瞬间红头涨脸。身体也从趴跪变为挺直身体。她对徐皇后怒目而视,尖声质问道:“皇后娘娘,臣妾犯了何错,以致要遭搜宫羞辱?皇后娘娘若是不信臣妾之言,大可以派人前去找瑞王拿回凤印,再来治臣妾保管不善的罪,那时臣妾绝无二话。再者,搜查嫔妃宫禁,要么需要皇帝圣旨,要么是皇后凤旨。敢问皇后娘娘,圣旨安在,凤旨安在!?”
诚敬夫人语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脆响,一只清瓷茶杯被徐皇后狠狠掼在了地上。徐皇后显见已是盛怒,伸指颤颤点向诚敬夫人,却是连连冷笑。诚敬夫人却丝毫不甘示弱,直直瞪着徐皇后。
“咆哮中宫,对本宫不敬!诚敬夫人,你好大的胆子!”徐皇后秀眉高挑,向来温和的眼神也变得凌厉。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诚敬夫人,她轻声问道,“诚敬夫人,你可还记得,上个月的十一是闵贤妃的死祭?”
闻听徐皇后此言,郭贵妃目中异彩一闪,却越发屏气凝神。她知道,这位向来被掌管宫中重权的高位嫔妃们表面尊重内心却极其不以为然的年轻皇后,真的要撕破脸对诚敬夫人发难了。
崔德妃和诚顺夫人也是心中一惊,暗自揣测在此时此刻,徐皇后忽然提起一个已经病逝的死人究竟有何打算。诚顺夫人跪在三妃身后,她发现在她面前的刘淑妃忽然身体一颤。
诚敬夫人倒是不慌不忙,也是冷声道:“臣妾与闵贤妃乃是知交,自然不会忘记她的死祭。皇后娘娘不理事,却是不知臣妾上个月已经祭过她了。”
“知交?哈!好一个知交!”徐皇后连连摇头,低声叹道,“诚敬夫人,你可知道,闵贤妃离逝的那晚,本宫奉先帝旨意曾去看过她。她死死拉着本宫的手,一边呕血,一边痛哭。她告诉本宫说,她是被人害死的。诚敬夫人,你既然是闵贤妃的知交,你可知此事?”
闵贤妃死于重病不治,此事阖宫皆知。然而徐皇后今日,却异常不合时宜地旧事重提,揭开了某个被重重掩上的盖子。几位高位嫔妃默不作声,心里打着主意。底下那些嫔妃虽不敢则声,却也面面相视。
诚敬夫人心中一跳,却强自梗着脖子,冷哼道:“臣妾多次问过太医,贤妃妹妹确然病入膏肓无力回天。皇后娘娘您何必要拿逝去的人说事,无端搅扰亡灵,有损阴德!”
“大胆!”徐皇后身旁侍立的太监总管和掌事宫女同时厉声斥喝。
徐皇后却对二人摆了摆手,淡然道:“诚敬夫人,本宫敬你是先帝潜邸老人,本不欲多生事端。既然你不领情,”她叹了口气,叫出了一个人,“季良全。”
“请娘娘的示下。”随着低沉微尖声音,原本应该晕厥不醒的季良全从坤熹宫正殿的花鸟屏风后面转出来,紧走几步就到了徐皇后近前,恭恭敬敬地跪倒参拜,“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金安。”
诚敬夫人脸色发白,她也接到了季良全服毒殉先帝不成昏迷卧床的信儿。但看季良全方才脚不点地行走如风,分明举止自如。
“良全公公这是大好了?”诚敬夫人勉强挤出一丝关切神色。这个先帝最为倚重的内廷大太监,掌握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能量。别的不说,只要能得到季良全的支持,将后宫攥在手心将不在话下。
季良全冲诚敬夫人一礼,态度挑不出一丝半点差错,同样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诚敬夫人的话,奴婢服了颜小神医的解毒丸,虽余毒未清,但行动无碍。”
不等诚敬夫人再开口,季良全又面向徐皇后道:“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闵贤妃的死因,你给各宫说说吧。”徐皇后面色平静,扫视众人的目光却如针一般尖锐,“究竟贤妃是病死还是被人害死,说个清楚明白,也让贤妃瞑目。”
“遵旨!”季良全给徐皇后磕了头,站起身面向一干嫔妃,面无表情道,“奉先帝旨意,奴婢曾经秘密调查过已故贤妃闵氏的死因。在闵贤妃长达一年有余的病重时日,她的茶水里被人日日掺入一种奇药。这种奇药无味无色,少量饮用对人体并无多大妨碍,但与闵贤妃多年饮用的一种养生汤饮内某种药材相克。闵贤妃因此不仅未能痊愈,而且病情愈发严重,终于病逝。”
“这下毒之人是?”崔德妃迫不及待地发问,她几乎要抑制不住激烈的心跳,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眼角余光,轻轻地瞟了身后的诚敬夫人一眼。
“下毒之人是闵贤妃的心腹宫女,此女在贤妃病故后也殉主身亡。幕后主使人是……”季良全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某一个人身上,慢吞吞道,“诚敬夫人。”
身前背后皆有如芒刺在背,诚敬夫人却强自压抑不安,平静说道:“若说本宫是主使,良全公公,可不能空口说白话。”
季良全花白眉毛一挑,不疾不徐说道:“诚敬夫人,您手脚很干净,又有瑞王殿下帮着遮掩,奴婢确实拿不出太多东西。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帝相信此事是您所为。”
有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诚敬夫人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先帝既然已经相信是她害死了闵贤妃,却按下此事丝毫不动声色,恐怕不是为了保全她和瑞王的颜面。今日徐皇后拿此事发难,丝毫不顾及瑞王有可能登基为帝,难不成……莫非……
诚敬夫人刹时张惶不安,脑中有许多念头乱哄哄闪过,又听得有一个人清晰大声地说:“皇后娘娘,贤妃姐姐确然是诚敬夫人所害。此事,臣妾一清二楚,并保留了足以证实此事的一干物事!臣妾也知诚敬夫人将凤印放在何处!”
这个人是,刘淑妃!诚敬夫人身体一软,差点瘫在地上。耳中轰然作响,她只听见徐皇后的声音飘飘渺渺,似远似近。
“季良全,把先帝早就留下的搜宫圣旨拿给诚敬夫人看看,也好让她心甘情愿。再来几个人,按淑妃所示,去诚敬夫人宫里找一找那要命的物件儿。顺便,”徐皇后冷冷地说,“把凤印拿回来!”
一封已经显了旧色的圣旨被徐徐展开,举在了诚敬夫人眼前。她怔怔看着那上面熟悉的虬劲字体,明明每个字她都认识,偏偏就是无法理解每一句话的意思。
先帝,先帝!他的谋算竟然如此之久远!
胸口一痛,喉中一甜,诚敬夫人呃的一声,从她殷红的唇角缓缓溢出血来。这血的颜色,就如同当年,她为了报洗月堂失火她不在当场以致降位之仇将那要命的奇药下在闵贤妃茶饮里,亲眼看见闵贤妃喷出的那口血,一模一样的红。红得刺眼,要人性命!
诚敬夫人知道自己完了,她还知道,她的儿子瑞王,绝无可能继承大统!
第四章 二王之争
澄心殿,闹成一团。
瑞王向来对自己有信心,觉得论文才论武略,他在三位监国皇子里绝对是第一。所以,先帝遗诏令他继承大统,在他意料之内。
而禄郡王,当听到遗诏里那个提及的人名是他时,愣了足足半刻钟。他虽从来不承认,但心底却着实忐忑,多次想过父皇恐怕不会属意他这个武夫来坐江山。
然而,这里有两份遗诏,两份从笔迹到玉玺印章都无可挑剔的遗诏!经常宣读大行皇帝圣旨的冯良兴、礼部杨老尚书、以怀睦亲王和肃亲王为首的几位宗室,就差把眼睛贴到遗诏上去仔细分辨,最终也只能无奈得出结论——要么这两份遗诏都是真的,要么都是假的!
可能嘛?!大行皇帝陛下可能会立下两个继承人?这样一想,众人的眼神脸色都相当不好看。他们不说出口,但在心里都认定,这两份遗诏只怕都是假的!
可对于瑞王和禄郡王来说,这两份遗诏必定一真一假,自己的是真的,另外一份则肯定是假的!
这两位皇子,在军中都有不小助力。无论是谁最后登基,恐怕另一人都会倚仗另外一份遗诏有所行动。所以,现在,不管是禄郡王还是瑞王,都不想看到另一个人活着走出自己的视线。
澄心殿里的局势,瞬间紧张起来。禄郡王是马上大将,历经大小战阵几十上百场,他的武力是为众人所承认的。而瑞王。虽不曾亲自领兵,但也有传言说他武力值不低于禄郡王太多。
两份遗诏如同一对双生子被放于大行皇帝惯常批阅奏章的书桌之上,散发着好闻的诱人墨香。二王的目光被它们死死黏住,无法自拔。就连他们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变得急促起来。
乌义、冯良兴和安叹卿见状,貌似无意般地往书桌旁走近了几步。这两份遗诏事涉他们三人,在分清楚真假之前,他们负有不容推拒的责任。他们的脸色一模一样的青白难看。
眼看着可能要动手,接下来只怕就要血溅当场,几位宗室和重臣也都急了。他们张嘴欲言。不料有人抢先开了口。
和王哈哈大笑。用力鼓掌,一点也不怕被伤着,绕着两位对遗诏蠢蠢欲动的皇兄团团转圈子,一边摇头一边说:“父皇果真是病得糊涂了。就算想改主意。也得亲眼看着另一份遗诏被销毁啊!现在可好。被钻了空子吧?嘿,本王就奇怪了,康王兄便罢。为何不见立本王和八哥为新君的遗诏啊?”
“小九,慎言!”怀睦老亲王气得胡须乱抖,厉声斥喝,“你此言岂是人子该有的?怎能对先帝如此不敬!?再敢多嘴,休怪叔祖以族规宗法治你不孝之罪!”
和王能出府,完全是打着尽孝的幌子。他冲老亲王躬身一礼,恭声道:“叔祖休怪侄孙失言,实在是此事……哈,太过儿戏也太过荒谬了些!”
他直起身子,看了看面色平静的瑞王,又瞧了瞧双拳紧握的禄郡王,哂道:“大皇兄和十皇弟都是父皇的好儿子,但本王却并不以为父皇会将江山交给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人!这两份遗诏以本王来看都是假的!大皇兄和十皇弟若与此事无关,那是最好,否则一个矫诏之罪可是会祸及满门的!”
禄郡王大怒,额角青筋直跳,伸指点向和王,不屑道:“老九,这事儿没你说话的份儿,给本王滚一边去!”
和王撇嘴,冷冷道:“大皇兄,弟弟敬你是兄长,但大皇兄也要清楚,本王是亲王,你只是郡王,依上下尊卑,你这可是无礼了!”
禄郡王眼中迸出寒光,再待说什么,却听瑞王提高声音道:“大哥,不必与九皇兄一般见识。他为的是谁,大哥还会不清楚?”
“不错!”禄郡王也不是蠢人,当即明白了瑞王的意思,冷笑道,“十弟说的对,倘若你我二人犯了矫诏大罪,三人去其二,剩下那个老八便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哈!好算计,真是好算计!”
一时间,瑞王与禄郡王倒是同仇敌忾。他们心中对此事何曾没有犹疑?他们难道不知,以他们父皇的英明睿智,是不可能弄出两份找不出丝毫破绽的真遗诏的。这件事儿,背后有人在捣鬼!
尤其是,那个伪君子老八,居然不肯到澄心殿来分辨遗诏真假,更是让人心中生疑。
东昌兰真公主亦在心中扼腕,她没想到,泰王居然能抵挡得住被立为新君的诱惑,并没有将那份遗诏拿出来。但她并不着急,这么多年她都忍过来了,不急在一时。
优雅轻拂云鬓,东昌兰真公主道:“玉松皇妹被父皇养在膝下,她的字也是父皇手把手教的,还替父皇草拟过圣旨。依孤来看,不若请玉松皇妹来瞧瞧这两份遗诏。说不定啊,她就有办法分清哪份是真,哪份是假。玉松皇妹在父皇跟前守着,是她的孝心。但孤认为,她更应该清楚,此时定夺遗诏真假,尽快让新君即位,稳定朝纲才是最重要的事儿!七弟和八弟也应到场,父皇多次说,国事为重呢!”
怀睦老亲王和肃亲王齐齐皱了皱眉,东昌兰真公主把玉松公主扯入这趟浑水,其心叵测哪!但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在场多有宗亲和重臣颔首以示赞成。二位王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在心里暗暗担忧。
大家都无异议,就连三位皇子也没有开口反对。东昌兰真公主自得微笑,刚要指派心腹宫人前去传话,忽听一人主动请命:“事关重大,还请公主殿下允许,让微臣亲自去请玉松公主。”她看向那人,迟疑片刻后点头允许。
安叹卿抱拳一礼,转身快步走出澄心殿。在穿过长廊之时,他的一名心腹将领匆匆过来,低声向他禀报了方才发生在坤熹宫的一干事儿。末了,这人道:“凤印已经被皇后娘娘拿回,所有高位嫔妃都被软禁在坤熹宫的偏殿里,季大监护着皇后娘娘很快就会过来。季大监令末将转告大将军,京中波诡云翳,日后请您务必护住玉松公主!”
默然点头,安叹卿挥挥手,这名将领悄无声息没入黑暗之中。安叹卿向远方眺望,已经能看见一条宫灯汇成的长龙从后宫的方向往前朝而来。
黑夜黯沉,阴云蔽月,夜风凛冽。安叹卿想起方才东昌兰真公主那一抹似讥嘲似得意的微笑,心头更冷。少年时因她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而澎湃不能自己的那腔热血,随着岁月的逝去一点又一点慢慢地变冷。在今夜,这腔热血终于被彻底冻成了冰块,再无融化的可能。
眉目间,一转瞬,忧郁和迷茫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绝决。他安叹卿,是大周朝最锋利的那把刀,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雪藏不出,也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背叛真正握刀的那个人!
很快,安叹卿就来到了长青殿附近,哀恸无比的哭嚎之声似乎丝毫没有减弱,远远地就能听清。一丝嘲讽爬上安叹卿嘴角,想起里面那位皇子,这丝嘲讽里便增添了几分不屑。惺惺作态,不外如是!
忽然,安叹卿站住脚,警觉问:“谁?”
一声低沉微尖的哼声,有个人轻飘飘地自长廊廊顶跃下,落在地面,悄然无声。“数载不见,安大将军可还认得老朽?!”这人轻声道。
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那位低矮瘦小的老人,安叹卿慌忙抱拳深躬行礼,又惊又喜:“原来是吴师,叹卿有礼了!”曾任内卫大提督的吴仁,于武学一途上指点过年轻时的安叹卿,有半师的情份。
“叹卿还以为您老一直在北境,没想到您老会在京里。”安叹卿心中又多了一份底气。乌义虽然当了几年大提督,但威信如何能与执掌内卫十几载的吴师相比?!有吴老提督在,内卫这个宫中最大的武装部门就不会乱!
“老朽一直在玉松公主府上荣养,这不,进宫来护卫主子了。”吴老提督负手踱到安叹卿身前,仿佛轻描淡写地问,“安大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
安叹卿不禁苦笑。少年时那场人尽皆知的暗恋情事,时到今日,都不能让人对他放心。他深深地再度向吴仁行礼,低声道:“请吴师信叹卿一次,叹卿是先帝的臣子,永远都是!”
吴仁嘿嘿低笑两声,点头道:“你心里清楚就好!安大将军,不怕把丑话说在前面。玉松公主无忧,你安家满门老少也无忧。你行事之前,多想想先帝的信重,多想想你父安老帅和你们安家祖祖辈辈用血肉性命生生铸就的荣耀!老朽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罢!”
话音落定,人也不见了踪影。安叹卿抬头四顾,暗自心惊。他早知吴师多疑,也不怪他不信自己。深深叹了一口气,安叹卿继续向长青殿走去。今日及以后,世人皆会看清他。
第五章 孤和孤
进了长青殿,安叹卿便看见玉松公主的背影虽纤弱却分外笔直。他快步上前,单膝点地行礼道:“启禀玉松公主殿下,因遗诏委实分不出真伪,东昌兰真公主殿下提议请您前往澄心殿鉴别。微臣无礼,斗胆敢问公主殿下,可否随微臣一行?”
高大身影挡住了一些微弱灯光,安叹卿的面庞一半明亮一半阴暗。武令媺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缓缓点头道:“既是如此,玉松便随大将军走一趟。”她转头瞧过去,又说,“泰王兄,康王兄,事关江山社稷,还请二位皇兄也随皇妹同去!”
安叹卿也接话说:“东昌兰真公主也有言,请康王和泰王两位殿下以国事为重!”
泰王此次没再推托,长叹一声之后站起。康王却仍然嚎哭不起,不过武令媺只等了一会儿,他也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身,顺从地跟在泰王身后慢慢走出了长青殿。
武令媺跪了太久,两条腿麻得厉害,一起身差点摔倒。安叹卿就在她身边,急忙伸手轻轻地扶了她一把。
武令媺对安叹卿点点头以示谢意,却听一个细微声音在耳边说:“殿下,皇后娘娘已经拿住后宫大局,正在季大监护卫下往前朝而来。殿下大可放心行事!”
这是安叹卿以内力传音,武令媺对这种说话方式一点也不陌生。她好奇的是,为何安叹卿要向自己示好。如果金甲军从中做梗,她相信徐皇后恐怕不能这么快就掌住后宫。而这个消息。他也完全可以不告诉自己。
正在猜度时,安叹卿又传音相问:“斗胆请问殿下,监国金龙玺殿下可随身携带?”
大行皇帝将那方袖珍小巧的九龙金印交给武令媺时,当时在场的就只有父女俩和徐皇后三个人。闻听安叹卿此言,武令媺心中微动。此人也知监国金龙玺被大行皇帝授予了她,他这是在从侧面证实他的忠诚可靠?
但,局势实在不明,安叹卿曾经的立场也无法令人完全放心。对于他的问题,武令媺只以面无表情回应之。她半句话都没有,甚至不曾看他一眼。径自在金生水和许绍烟的护卫下这就要赶往澄心殿。落在她后面的安叹卿。不禁不着恼,反而从嘴角逸出一丝笑意。
忽觉背后如芒如刺,而殿内哭声突然间就弱了许多。武令媺下意识扭头去望,就见几位皇孙正扭头直勾勾地望着她。
脚步停顿。武令媺声音舒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轻声道:“你们皇祖父大行,你们父王因事无法在这里守灵尽孝,你们便多给你们皇祖父磕几个头。既是为了你们父王,也是为了你们自己!”几位皇孙连忙点头,不敢再看她,急急转身再度伏地哭嚎起来。
武令媺低叹一声,不再迟疑,快步走出长青殿。一路无话,她裹着夜晚阵阵寒风,踏足澄心殿。一进去,淡淡扫了几眼,她便将情势看得清楚。
禄郡王、瑞王、泰王成三足鼎立,各据一方。和王泰王两兄弟窃窃私语,东昌兰真公主与几位宗亲不知在说什么,康王缩在角落里还在流泪不止。安老帅、礼部杨尚书、兵部尚书桓国公谢骏以及辅臣之一的刑部尚书连尚介老大人和其余几位部堂高官也自成一个小圈子,默然无声静静站立,脸上多有悲色。
见到武令媺出现,众人都看过来,众臣请安行礼不迭。武令媺示意免礼,也见过了几位宗亲和皇子。
东昌兰真公主地位超然,原本她这个出嫁女没有圣旨是不能径自入宫守灵的,但她就是与其余姐妹不同地来了。不仅来了,她还堂而皇之地插嘴新君之事,把武令媺扯进浑水里。
说实话,武令媺真心不想再看见她,但也知道这不可能。东昌兰真公主不仅是正儿八经的嫡公主,还是背后站着几位重臣的实权公主。她和别的公主,不一样。
“玉松见过皇姐。”武令媺向东昌兰真公主行礼。
东昌兰真公主缓步行来,状似亲切地扶住武令媺,脸上满满的哀愁之色,低声道:“玉松儿,这事儿咱们躲不开,你费费心罢!”
武令媺抬头,凝视眼前这张美丽也丑陋的容颜,摇头道:“皇姐,国之大事,玉松不会躲。但是皇姐,”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冷淡,“您是出嫁女,未经传召擅自入宫倒可以用为父皇守灵尽孝这借口来推托。可父皇遗诏立谁为新君,这事儿,您,管、不、着!”
后面几个字,武令媺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口的。自她得知颜无悔竟然是先孝仁太子的遗孤,她就放胆猜测在新君之事上东昌兰真公主绝对会起妖娥子。本来几位皇子争夺大位就已经够让人烦心了,东昌兰真公主这个不孝女还要搅风搅雨,实在叫人厌恶之极。
东昌兰真公主面容微僵,神色也渐渐变冷。她忽然掩口一笑,端的风情万种,但还不等她开口,武令媺又道:“父皇英灵不远,皇姐为何事笑得如此开心?您生得极美,但有些事儿就不要想得太美了!”
“玉松啊玉松!”东昌兰真公主深吸一口气,看向武令媺的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不再加以掩饰的鄙夷不屑,“你可知道,你……”
“好了!吵吵什么?你们父皇英灵未远,见你们姐妹不和能放得下心?”怀睦老亲王用手中龙头拐在地面重重一拄,怒道,“你们姐妹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玉松儿,先过来看看这两份遗诏。兰真儿,你去瞧瞧你父皇大行需要的各色物事是否齐备。明儿一早,各府就要进宫哭灵,万事怠慢不得!”
怀睦老亲王显然是站在武令媺那边的,东昌兰真公主咬咬银牙,还要再争,却见她的亲舅舅桓国公谢骏以目示意轻轻摇头。她也知在明面上自己于皇位之事上确实没有置喙权,只好不甘退下。
临走前,东昌兰真公主的眼角余光看向安叹卿,隐蔽地对他使了个眼色。安叹卿仿佛没看见这眼色一般无动于衷,她反而放心离去。
把那个将自己拖入浑水里的万恶搅事精给轰走,武令媺觉得心里稍微敞亮了一点。她示意金生水和许绍烟守在殿门口,自己走向那方她曾经多次伏案练字的大书桌。
手轻抚桌面,她真是悲从中来,眼里刹时就变得湿润,几乎不能自抑。在这里,她度过不知多少岁月。她的老父亲手把着手,一笔一划教她描红写字,抱着幼小的她在膝上柔声讲解书本。
武令媺喉中哽咽,轻轻颤抖着双手捧起一份遗诏。看着那熟悉的字体,她瞬间泪眼模糊,差点失态大哭,只得死死咬住嘴唇。
“殿下,还请节哀,国事要紧哪!”安老帅身为武令媺的封地太平县驻军龙骧军大将军,也是看着武令媺长大的长辈,见武令媺如此悲痛,再想想方才东昌兰真公主的言行举止,一时间,老将军心里感触良多,更有深深怜惜,但又不能不劝。
“抱歉,老帅,我心里实在难过太甚。我很快就好!”眼泪一行行止不住地流出,武令媺慌忙放下遗诏圣旨,背过身去用手帕擦泪。可这眼泪越擦越多,她努力不断深呼吸,好久才将情绪再度压制下去。
“殿下赤子孝心,先皇英灵未远,必定得见!”安叹卿沉声道,“殿下,先皇在天上看着您呢!”
不管是否与武令媺曾有龉龃,几位皇子也不得不承认,若论与先帝感情之深,还要数这个小妹妹。但他们也难免在心里嘀咕,任谁是由先帝一手一脚亲自带大,也都会有这般令人动容的赤子心肠。所以,尽管几位皇子都急于知道遗诏是真是假,却也明智的保持了沉默,个个脸现戚容,等着武令媺恢复正常情绪。
心中伤痛是真,拖延时间等武宗厚和徐皇后到来也是真。武令媺觉着再拖下去恐怕有人要跳墙了,便收了声止住泪,用帕子将手擦得干干净净,再度转身捧起了遗诏圣旨。
她陪伴大行皇帝十几年,在大行皇帝病重期间多次草拟过圣旨,再侍候大行皇帝手写诏书,她对这段特殊期间大行皇帝的字迹确实是相当熟悉的。
这份遗诏,从笔迹上来看确实出自大行皇帝之手,国玺和大行皇帝私印也像是真的。但是,武令媺还是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她仔仔细细地将两份遗诏都看过,反复揣摩,足足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她才抬头看向眼巴巴的众人,略一沉吟道:“孤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对是错,说给各位长辈和老大人参详参详。”
这小狐狸!多有人在心里暗暗腹诽,就知她不会当场明确说出是真是假。禄郡王是个急性子,强按不耐,急道:“有话就快说!”
“父皇病重期间,多次令孤草拟圣旨,再由父皇亲笔抄录。孤经常侍奉在侧,所以很清楚父皇的笔迹和笔力。开始时,父皇能支撑着写上几十字再歇息。到后来,字字减少,基本上每十几个字便要停下歇一歇。”武令媺低头再看手中两份遗诏,垂落的眼睫掩住了目中满满的寒意,“这两份遗诏字迹端正、虬劲有力、圆融无涩,恐怕是一气呵成的哪!”
众人细细咀嚼武令媺话中意思,那边厢又听武令媺在问:“良兴公公,父皇的圣旨你看得最多。你来说,孤的话,对,还是不对?!”
人们不约而同看向冯良兴,却见在玉松公主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下,这位宣旨大太监的脸色渐渐发白。
第六章 第三份遗诏
可恶,可恶,真真太可恶!
她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这样对孤说话!
不知从哪里抱来的野种,冒充金枝玉叶尽享皇家富贵,还当真以为她就是那九天金凤临凡了?!
等到心愿得偿的那天,定要将她重重打落尘埃、万劫不复!
快步疾走足足一刻钟,气喘吁吁的东昌兰真公主才将气头怒火压了下去。在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对她说那样重重的话,旁边还有那么多宗亲重臣!当真是颜面尽失!
对于武令媺,自以为知道其真实身世的东昌兰真公主真是厌恶到了极点。尤其是想到,这个女娃竟然能享受皇太子一般的待遇,她更是怒火中烧。那些东西,原本都应该是她的宝贝外甥的!
想到颜无悔,东昌兰真公主立时改了主意,没有去往内务司查看丧事祭礼的一应物事,而是转向了乾宁宫西翼的长庆殿。她闻听先帝大行便急急进宫,没有知会驸马,也不曾携子带女,而是赶紧将颜无悔找到匆匆带入宫。
这个夜晚至关重要,颜无悔能否正名,实在机不可失。只是有一样,颜无悔茫茫然随她入宫,一头雾水,还不知所以然。她必须告知他真相,以免他不明就里为人所趁。
来到长庆殿,随东昌兰真公主入宫的宫人正苦苦劝阻颜无悔。原来这段时日圣手的病情有了好转,但不时又出现反复。颜无悔本就不愿随义母入宫,只是奈何不了强势的义母。他惦记师父,打听到服用了解毒丸的季良全恢复情况良好,就打算让那宫人去禀报兰真公主送他回去。
一见东昌兰真公主进殿,颜无悔大喜,赶紧扑过去急声问:“义母,此处事了,可否送无悔回府照看师父?”
东昌兰真公主见颜无悔急得脸儿也白了,如此寒重夜晚他鼻尖还冒出汗来,爱怜地拿帕子给他拭去汗滴。和声道:“无悔。你且等等,义母有重要事情要与你说。你师父自有你师兄们照看,你不必挂心。”
颜无悔皱起眉,实在不明白他留在宫里能干什么。皇帝陛下大行。他也很难过。方才。他已经冲着长青殿那边三跪九叩。还真正伤心地留了一会儿眼泪。
论讲,子民的孝心,他是尽到的了。就算因为被册封了爵位必须给先帝哭灵。他也完全可以先出宫去看看师父的情况,明日再进来。
“义母,还是让我回府去吧!我实在不放心师父!”颜无悔还是苦苦央求,却又不由自主地被东昌兰真公主大力拉扯着去了偏殿。
对颜无悔的请求,东昌兰真公主充耳不闻,一连声吩咐人准备温水和干净帕子。待一应物事都被送到,她将所有宫人去驱至长庆殿殿外,严命众人好生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颜无悔见了那些清洗物事,便知道东昌兰真公主这是要让他洗去伪装。他更加不解,同时心里还莫名惶恐,总觉得义母的举止里里外外都透着十分的诡异。
“无悔,乖孩儿,你乖乖听义母说。”东昌兰真公主将门窗都掩得死紧死紧,冲到颜无悔跟前捧着他的脸,瞪大的眼睛里血丝清晰可见,她低声细语,“义母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牢牢记住!你一个字也不许忘记,听到了吗?”
义母的神情异常亢奋,眼睛亮得吓人,颊边更是有两抹异样潮红,捧着自己脸蛋的手指尖长指甲都深深掐入了肌肤里。颜无悔以医者的身份发誓,此时义母绝对陷入了某种不正常的情绪当中。他努力挤出话来:“义母,您怎么了?让无悔给您把把脉吧……”
“闭嘴!”东昌兰真公主蓦然大吼,“你给我闭嘴,听我说!”
颜无悔吓一跳,却知不好再刺激义母,只能老实住嘴。他心里又惊又疑,不住猜测会是什么事儿令义母变成这样。若是因为丧父之痛,倒也可能。他不禁又想到了玉松公主,是不是也会这般伤心太过。
“孩儿,你的名儿颜无悔,是义母给你取的,你并非无父无母也无亲眷的孤儿。我的无悔孩儿,你可知道,你现在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你身上流淌着大周皇朝最尊贵的嫡脉的血!你,”东昌兰真公主将颜无悔一把抱在了怀里,紧紧搂着他,贴在他的耳边近乎耳语般呢喃,“孩儿,你父是先孝仁太子武宗严,你祖母是大行皇帝元后先敦庄皇后,你是我东昌兰真公主嫡嫡亲的亲外甥,你本名武、延、嗣!”
颜无悔呆呆地看着义母,不自禁问:“义母,您可是伤心得糊涂了?我怎么可能会是……”
“你是,你就是!”东昌兰真公主刷地从袖袋里抽出一张巴掌大的卷轴小画,飞快地展开,铺在颜无悔面前,将他的头按在画像近前,低吼,“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亲生父亲的小像!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你敢说你不是他的儿子?!”
脖子被死死按住,颜无悔拼了小命才将头往后移动了一点儿,才得已看清楚这张小像。一见,他便愣了。
尽管他脸上涂抹伪装的时间更长更多,但他对自己的长相毫无疑问是熟悉的。这张小像上的人,论五官容貌,确实与他有近乎八成的相似之处。再看纸张和画轴,也确实是经年旧物,不似新品。
“还有,还有。”东昌兰真公主又忙不迭地从另一只袖袋里抽出一卷黄纸,匆匆展开覆在人像之上,“这是先帝承认你血脉的遗诏!你自己看,你自己看看!在我府上还留着你嫡亲祖母临去世前写就的血书,上面也证实了你的身份!你再不信这些,你师父的话你应当信的吧?等你师父醒了,你不妨去问他!对了对了,你那颜大叔你以为是谁?那是你亲生父亲当年最得力的心腹手下啊!”
颜无悔颤抖着双手轻轻抚摸这卷长长的圣旨,眼前一阵阵发黑,心也跳得格外激烈。这上面,用皇帝专用的明黄色墨汁清楚明白、字迹端正地写着一行行蝇头小字,将颜无悔的身世详细道明。
颜无悔由此知道,他的父亲先孝仁太子在重病卧床之前曾经去过东昌兰真公主远嫁的郑家。在那里,孝仁太子与他的母亲相识相知相爱。但他的母亲出身小官之家,地位低微,哪怕才貌双全、品行出众恐怕也无法被聘为大周帝国的太子妃。
他的父亲孝仁太子用情至深,回京之后想尽办法周旋。就在孝仁太子不懈努力之下,先帝有了松口迹象之时,孝仁太子突然遇刺重病卧床,而后便不治身亡,留下了他这个不为外人所知的遗腹子。后来,他被圣手收为关门弟子,又认了东昌兰真公主为义母。
就像在看别人的身世故事,颜无悔觉得,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自己与圣旨上提及的这个尊贵又可怜的遗腹子联系起来。他从内心深处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他还有强烈的抵触情绪。模模糊糊的,他脑海深处翻腾的一个念头竟是——若这些都是真的,十九岂不是他的姑姑?!
“无悔,孤可怜的孩儿,你可知,若不是你父被人害死,如今,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啊!”东昌兰真公主泣不成声,轻轻抚摸着手中小像,痴痴地看着画像上微笑的男子,一声声泣血般地呼唤,“宗严,严儿啊,你死得好惨!你可知,自你逝去之后,母后在宫里万般艰难,你皇姐在郑家委屈求全,你可怜的唯一的儿子不敢自陈身份,随着老圣手跋涉乡里,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严儿,严儿,皇姐的好弟弟,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皇姐心想事成,保佑你这可怜的孩儿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啊!”
颜无悔呆呆地看着东昌兰真公主,又是可怜她,又是心疼她,还有隐隐的恐惧。他不再是终日埋头医书的小郎中,如今他有了爵位,还随李循矩读了那许多的书,他明白,假如义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的出现对于现在本就混乱的朝局而言会意味着什么。
先太子的遗孤,唯一的嫡脉的唯一的孩儿,这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颜无悔突然打了个寒噤,身体也不由自主瑟缩了起来,觉得这个寒冷的夜越发的冰凉刺骨,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却奇异地被沉溺于哀痛中的东昌兰真公主给察觉,她霍地转过头来,逼视着颜无悔,厉声质问:“你怕了?!”
颜无悔张口结舌,羞愧地发现自己确实是有些害怕。皇权之争,何其血腥何其残酷,他本性纯善不喜争斗,委实不愿涉入那些艰险当中,既害了自己也肯定会害了别人。
他情愿自己仍然是随着师父走遍天下的小郎中,悬壶济世、解众生之病苦,也不想掺入皇族内乱,去争什么抢什么。且一想到自己会是玉松公主的亲侄儿,他更是心痛若绞,一波又一波绝望浪潮差点就要将他淹没,让他就连张开嘴喘口气都无法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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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黑锅
好半天,颜无悔都低头不语,面上神情更是凄楚绝望。东昌兰真公主眼中不禁浮现狠戾毒辣颜色,揪住颜无悔的衣领子强迫他直视自己,她高高举起手掌重重地给了他两记耳光。
清亮的掌掴声在这安静的偏殿内显得特别响,一丝血迹从颜无悔嘴角缓缓流下,他满脸痛色,万分委屈。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挨打,既打在他身上也打在他心上,令他分外的痛苦。
“不孝子!”东昌兰真公主咬牙切齿痛骂颜无悔,“你虽然是医者,却也读了不少圣贤书。你难道不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的世理?你亲生父亲是被人害死的!身为人子,你莫非要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度日,甚至还可能坐上原本属于你们父子的江山大位?!”
双眼哗啦流下泪来,颜无悔知道,孝道是自己避不开躲不掉的一座大山。倘若他真是先孝仁太子的儿子,他便有责任替父报仇血恨,哪怕他从内心深处来讲是十分不情愿的。
“等师父醒了,我要问问师父。义母,你不要逼我,求求你别逼我!”颜无悔双手捂住脸庞,任泪水从指缝一串串一行行流下。
东昌兰真公主气得胸膛不住起伏,暗骂老圣手将外甥养得这般软弱无主见。但她也知道,这件事对颜无悔而言太过突然,她原本应该给他适应时间的。
喘了几口气,东昌兰真公主舒缓了语气。轻轻地抚摸着颜无悔的头顶墨发,低声道:“延嗣,姑姑知道事出突然,你难以接受。但再难你也要面对这既定事实,没有时间再让你去等圣手苏醒了。孩子,现在是给你正名的最好机会,若是日后新帝登基,走漏了消息,不仅是你,就连姑姑和你舅祖父一家都会陷入危险当中。你听姑姑的。姑姑都是为了你好!来。把脸洗洗。”
东昌兰真公主不由分说翻出清洗伪装的药物,亲自动手给颜无悔洗干净。颜无悔就像个木头人一般,任由她施为。
半刻钟后,颜无悔那与孝仁太子酷似的面容完全暴露出来。东昌兰真公主见了。不禁又流了几行眼泪。只是时间紧迫。容不得她追思过往。她给颜无悔套上一件有斗蓬的披风,将他的头脸好好地遮住,再强拉着他急急离开了长庆殿。直奔澄心殿而去。
刚走出没多远,东昌兰真公主便见一行人在昏黄灯光下急急奔走。她一使眼色,她的心腹宫人便上前拦住一名小宫女,很快就探听出发生了什么事儿,再回报给她。
“冯良兴竟死了!”东昌兰真公主脸色阴沉,拉着颜无悔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加大力气。颜无悔疼痛难忍,却死死抿住嘴唇,一声不吭。
拉拢冯良兴,不知花费了东昌兰真公主多少心血算计。这些御前的大太监在先帝跟前都有脸面,先帝从来都不吝赏赐,钱货财帛对他们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要不是打听到冯良兴还有亲人在故乡,东昌兰真公主也想不到怎样才能让他暗助己方。
这么一个绝好助力,居然就这样死了!还是死在了玉松公主那个娇滴滴的小女子手上。顺理成章的,东昌兰真公主对武令媺的妒恨又加多了几分。
“殿下,徐皇后也快到了,正在上云阶。”那心腹宫人又在东昌兰真公主耳边低语,“那边递来消息,诚敬夫人已经吞金自尽。”
“死的好!”东昌兰真公主眉梢一挑,又冷声道,“还不够,只死她一个还远远不够!当年事,还有许多人要死!”颜无悔木木地,只在听到这一连串的死字时身体微微颤抖。
一行人加快速度,不时有沉默疾走的宫人急匆匆与她们或者迎面而来或者背道同行,却无人敢于拦阻东昌兰真公主这些人。
东昌兰真公主只在心里冷笑。当初先帝病重令玉松公主暂管乾宁宫诸事,那时有先帝做靠山,那小丫头不知有多威风,现在呢?哼!这宫里恐怕要乱起来了!
忽然有人压抑低呼,东昌兰真公主的心腹宫人颤抖着声音道:“公主殿下,后宫那边怕是走水了。”
东昌兰真公主似充耳不闻,只淡淡扫了一眼,冷哼一声道:“休得大惊小怪!走水而已,在宫里多正常的事儿。哼,这把火烧得好,不知合了多少人的心意!且等着吧,还有的惊奇事儿呢。”
看方向,那地方似乎是兰桂苑一带宫殿,东昌兰真公主仔细一想,那吞金自尽了的诚敬夫人可不就住在那边的兰韵宫么?哈!好一个芝兰玉树自诩才女的诚敬夫人,倒也有几分烈性!
恐怕正在往这边赶的徐皇后也未料到诚敬夫人不仅自裁还敢烧宫吧?倘若证实此事,不要说林家,就连瑞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略一皱眉,东昌兰真公主便有了计较,远远地看见了澄心殿门口值守的金角营金甲军卫士,她便故作大声张扬起来:“可派人去仔细瞧了?是不是兰韵宫走了水?”
她的心腹宫人只是一愣,便极快地接话道:“殿下眼力真好,奴婢瞧着也像是那边儿,只不知是兰桂苑还是诚敬夫人所居的兰韵宫。”
东昌兰真公主赞赏地看了这宫人一眼,脚下如风,不一会儿就进了澄心殿。也不等看清里面局势,她便先声夺人:“叔祖可休怪孤去而复返,实在是兰桂苑那边儿走了水。孤是出嫁女,可不敢做这宫里的主儿,还是等皇后娘娘到了再说吧。”
一语毕,她也进了内殿,立时嗅到浓郁的血腥味儿。美眸一扫,她便看见了一个身穿大太监服饰的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心口明晃晃地竖着三根尖细闪光的长针。不用说,这人定是昔日乾宁宫有数算的宣旨大太监冯良兴。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东昌兰真公主以袖掩面,急急后退数步,避开了那副血腥画面。她的忌惮目光从那三根长针之上扫过,心中只愤愤。满鼻的血腥味儿,却不见地上有一丁点血迹,那三根长针真是歹毒无比。
“冯良兴试图刺杀玉松公主,反被公主毙于袖箭之下。”安叹卿就站在殿门口不远处,低声解释。
东昌兰真公主看向武令媺,嘲讽道:“皇妹可真是好本事,据孤所知,良兴公公虽不算是内廷有数的高手,身手却也不弱。没想到皇妹居然能将良兴公公一击毙命。”
武令媺面色如水,沉静幽深。她端坐于澄心殿左侧锦榻之上,脸色苍白。闻听东昌兰真公主此言,她微蹙的眉目忽然松展,一些心底的疑惑有了答案。抬头看过去,她慢慢道:“说起来,还真的要感谢皇姐的提点。现在孤想明白了,并不是孤本事大,是良兴公公自愿受死呢。”
方才发生的那事儿,直到现在还叫武令媺心有余悸。也正是因为她百思不得其解,才会将冯良兴的尸体一直留在殿内,没有叫人搬走。
方才,武令媺虽言辞闪烁,但话里话外意思毫无疑问是质疑这两封遗诏都是假的。
因冯良兴在澄心殿侍候的时日仅次于季良全,且身为宣旨大太监,冯良兴对大行皇帝的笔迹是极其熟悉的,他不应该看不出这两封遗诏存在的问题。
故而,武令媺才敢于向冯良兴试探一二。她曾经听到过某个小道消息,说澄心殿有宣旨太监私下里揣摩大行皇帝的笔迹和书写习惯。若非她已经出宫,她一定会将这个人给揪出来。
所以,当她细细分辨这两封遗诏,发现了并不十分隐蔽的破绽时,她不得不将怀疑的目光对准了冯良兴。果然只是不咸不淡的几句话,她却敏感发现冯良兴有异常。
这完全得益于在大行皇帝身边长大,否则武令媺不可能对御前这些大小太监如此熟悉。或许旁人无法察知,但武令媺就是敢肯定冯良兴身上绝对出了问题。那么,藏匿于玉松公主府的内贼也呼之欲出。
——十有八九就是冯良兴的徒弟,她的太监总管方德旺。
真没想到会是这对师徒!武令媺内心腾地烧起一把烈焰,她死死地盯住冯良兴,盯得他一步步向放置了两封遗诏的长长书案走来。
就在众人都来不及反应的一刹那,冯良兴蓦然腾空而起,直扑书案。那一刻,武令媺知道他的目标可能只是遗诏,但她还是不假思索地举起胳膊,用袖中唐锦堂所赠的巫木手弩朝冯良兴射出了三枝精巧袖箭。
按照当时武令媺和冯良兴的位置,这三枝袖箭最多只能使冯良兴受伤,绝对不可能正中他的心脏部位。偏偏,那三枝袖箭就扎在了他的要害之上,让他当时便毙命身亡。原本武令媺百般疑惑,东昌兰真公主这样一说,她便恍然大悟。
若冯良兴真如东昌兰真公主所说身手高明,他只需要不多的真气就能轻松拂开袖箭。可他没有。不仅如此,恐怕他还是自己有意迎上了那三枝袖箭,否则不能说明他的死亡。
冯良兴是有意送死!可他为何要死在自己手上?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武令媺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她已经意识到,她很可能会背上一个大黑锅——杀人灭口!
第八章 猪一样的队友
两排宫灯长龙自云阶蜿蜒而上,徐皇后的鸾轿正飞速上行。兰韵宫走水一事,她在路上也已经知晓,指派了一名近身宫人前去周全。再有季良全以内廷大总管的身份也让人去善后,当可不必挂心。
其实诚敬夫人会自裁,这在徐皇后的意料之中。这事儿,可善了,也可往大了闹腾。若是新帝有心,为了拉拢瑞王一系官员——尤其是林大学士,完全可以给诚敬夫人安一个追随先帝下去侍奉的美名。但若新帝要借题发挥,趁势处理了瑞王一党,此事便能办成大案。
虽然大行皇帝没有明言,但徐皇后才智过人,对新帝的真正人选心中已有明悟。将后宫拿到手中之后,她急急赶往乾宁宫,就是去给新帝保驾护航,顺便巩固自己的地位。
鸾轿由八名强健内监抬着,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快地到达了云阶顶端。季良全护在鸾轿旁边,甫一上云阶,便自暗中小跑出一名内监,正是他的小徒弟八宝。八宝紧跟在季良全身后,低声将不久之前发生的诸事都禀报了一遍。
坐在鸾轿里的徐皇后自然也听见了那些。闻听只有两封遗诏出现,她不禁微微蹙眉,在心里一叹。
果然,正如大行皇帝所预料的那样,泰王真的忍住了诱惑,并没有将那封遗诏拿出来。也不知他是对他自己拥有莫大的自信,还是他的耳目探听到了些什么,但这种情况不是大行皇帝想看到的。
沉默片刻。徐皇后掀开轿帘,对季良全示意。季良全会意点头,又低声对八宝吩咐了几句。八宝无声行礼退下,目送徐皇后一行拐入了前往澄心殿的长廊,他飞快地向另一条长廊跑去。在他身后,有数名内卫紧紧护送,身法超绝,显然都是高手。
八宝跟随季良全多年,也早已习得一身不弱本事。他脚程极快,不一会儿便从一处殿堂的侧门闪身进去。再穿廊过门。来到一间暖阁。那里面。正有几个宫女儿忙忙碌碌煮茶分点心,要给住在正殿里的几位宗室小贵人送去。
这些小贵人当中,大行皇帝嫡亲的外孙女淳和公主地位最为尊崇。但她到底是外姓女,要等到天亮以后才能去给大行皇帝哭灵致哀。可淳和公主思及外祖父的慈爱宠溺。在屋里哭得几次晕厥过去。她的贴身宫人急得要死。只能小心侍候。不敢大意。
八宝站在暖阁门口目光一扫,看见自己要找的那名绿衣宫女恰巧正在。他悄悄松了口气,低声招呼:“汀儿。汀儿。”
那绿衣宫女抬头瞧去,见是八宝,眼瞳微缩,急忙走过来,行礼后恭声问:“八宝公公,可是有什么吩咐?”
暖阁里众多宫女都瞧过去,见是八宝,也急忙行礼不迭。她们不全是宫里的宫女,但都知道八宝是季良全的徒弟,在御前也是有几分宠爱的。
“宫里适才走了水,咱家特意过来瞧瞧。你们这儿的茶水炉子一定要小心,可万万不敢弄出祸事来。”八宝扫了那些宫女儿一眼,见她们都低下头去不敢看自己,这才紧紧盯着汀儿的眼睛,慢慢地说,“汀儿你在淳和公主身边侍候,更要当心公主的身子,别叫兰真公主太过记挂。”
汀儿身子一震,缓缓点头,轻声道:“是,八宝公公,汀儿明白了。”其余宫女也齐声应了是,八宝再看了汀儿一眼,转身离开。
汀儿闭了闭眼睛,纤细的手指抚过袖袋,脸上看不出异色,她的心却是跳得格外厉害。将送给淳和公主的茶水帕子端好,她离开了这处暖阁,脚步如飞,一会儿便到了淳和公主的寝殿。
一刻钟后,淳和公主换了宫女的衣裳,在汀儿的护送下,偷偷离开,紧赶慢赶来到长青殿。淳和公主不敢冒然进去,因她这段时间常在长青殿来往,值守的无论金甲军还是内卫宫人都认得她,她出现于此处肯定会叫人怀疑。
幸运的是,淳和公主与汀儿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名与郑家有瓜葛的金甲士,请他给泰王嫡子武赟嗣带了话。一刻钟过去,闻听得澄心殿那边突然闹腾起来,多有内卫金甲士奔往,武赟嗣总算出现在了淳和公主面前。
“赟嗣哥哥,你快别多问了!把这个拿着去澄心殿。”淳和公主急急将一卷被丝绸裹住的手指长细细物事给塞进武赟嗣手里。
她不给武赟嗣说话的机会,双手用力地握住他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看住他说:“想要心想事成,就赶紧把这个拿去给皇后娘娘。记住,一定要给皇后娘娘!她与你母妃有亲,不会站在旁人那边!”
一边说,淳和公主一边使劲推着武赟嗣走,又低声道:“赟嗣哥哥,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我不想嫁给颜无悔!”
武赟嗣紧紧握住手中物件,他的触感告诉他,被重重包裹着的是卷轴也似的纸张。这纸张可能只是一幅画,也有可能是——圣旨!
方才,武赟嗣在长青殿哭灵,有两封遗诏的事儿他亲眼目睹。他真想跟着那些宗亲重臣一起前往澄心殿,去瞧瞧那两封遗诏会属意于哪位皇子接位,其中是否会有他的父王。可他的父王没有动,他更加不敢动。
不知为什么,武赟嗣有时候觉得父王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骄傲有之,冷漠有之。他敏感的小心灵甚至还曾经捕捉到父王看着他时,那一闪而过的忌惮和嫉妒。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深受皇祖父爱重,父王难道不高兴吗?难道父王发现了皇祖父避着所有人请了先生偷偷教他的事儿?可这些不也从侧面反应了某个事实?
这个事实压在武赟嗣心底,不敢说出口,就连想一想都会忍不住打个寒噤。但随着他日渐长大,随着皇祖父对他的期许越来越多,他的那个猜测也越发明显,不禁欢欣雀跃。
只可惜他与父王的父子感情,随着他一日一日的长大,似乎在越来越淡。他甚至好几次看见那个分明早就被淡忘了的长嫡兄武远嗣,毕恭毕敬地站在父王跟前,父子俩在说着什么话。而这样的情景,在他幼年时是绝对看不见的。
这些迷茫,这些疑惑,武赟嗣深藏心底,直到遇见了宛澜表妹,他才有了倾吐的对象。他与宛澜表妹两心相知,虽不曾直言,但都明白彼此的心意。他相信宛澜表妹。
此时手里紧紧握住这卷轴,武赟嗣没有丝毫迟疑,他甚至撩开了长袍前襟,拔腿向澄心殿狂奔。他要为自己,为父王,为母妃,为宛澜表妹奔出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淳和公主眼眶微湿,紧紧捏住帕子的手指都显了青白之色。眼见武赟嗣消失在了长廊那端,她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也似,缓缓地倒在汀儿怀里。
“赟嗣哥哥,我不想嫁给颜无悔。你一定要心想事成,我等着你来我家提亲!”淳和公主喃喃自语,自腮边滑下两行清泪。
皇祖父大行,她没有见到母亲兰真公主一面,她被命令待在长荣殿不许离开,她好害怕。她知道母亲一定在宫里,却总是盼不到母亲。
她受够了!绝不想再受母亲的摆布!哪怕颜无悔确实是个难得的好男儿,她也不想顺从母亲的心意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可要想母亲改变主意,这世间唯有至高无上的那个人才有可能。
淳和公主原本想着什么时候去求外祖父,但外祖父那样的身体,她就算在御前承欢膝下,也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唯有,唯有武赟嗣他自己能拥有压住母亲的权势,才能让母亲低头。
所以,淳和公主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新帝遗诏之事上。除了那些皇子皇孙,宗室亲贵里她怕是最想知道谁是新帝的人。她也无比期盼能是泰王舅舅坐上皇位。那样的话,以武赟嗣世子的身份,便是当之无愧的皇太子,也就有了与母亲一较高下的资本。
故而,淳和公主在听了汀儿那一番话之后,虽然对汀儿的身份有震惊有疑虑,却还是毅然决定行险一搏。那卷纸张,她虽然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打开来看一看,但汀儿说,这是一封有关皇位继承的遗诏。这封遗诏原本就在泰王府里,却被泰王束之高阁。原因不得而知。
“公主,回去吧。”汀儿用力扶住淳和公主,低垂的眼帘掩去了她深深的歉意。她虽是兰真公主自会州本地挑选来服侍淳和公主的人,但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只是大行皇帝的奴婢。她摆在明面上的身世是假的,她的亲生爹娘如今就在玉松公主府,等着与她一家重逢。
淳和公主与汀儿匆匆回去长荣殿。二人走了不久,从她们这边长廊的廊顶便轻飘飘地跳下一个人。这人发出一声冰冷的讥笑,身影一闪,往澄心殿而去。
人都到齐了,这出在大行皇帝掌控之下绝不会偏离正轨的好戏,也该落幕了。
第九章 强抢遗诏
自发生冯良兴送死的事儿,武令媺便被金生水与许绍烟警觉护卫起来。不说旁人,但就一个禄郡王,若想对她不利,恐怕也能轻易得手。不可不防。
但落在有心人眼里,武令媺这举动便有几分心虚的意味,尤其冯良兴死得不明不白。要说矫诏,冯良兴这个宣旨大太监有嫌疑,她这个养在先帝膝下的公主谁敢肯定她没有这个能力?
好在,此时众人的心思还不曾放到这里。就算有罪要治,那也得确定谁是新君再说。如今的重点是,这两封遗诏如果当真是假的,那真的在哪里?有没有真遗诏存在?
另外,东昌兰真公主进殿之前那番有意张扬已经引起了瑞王的注意。他很快就得知他的母妃诚敬夫人所居的兰韵宫走了水!
一时间,瑞王心乱如麻。他记挂母妃的安危,同时也不想在遗诏未分明之前一走了之。却听东昌兰真公主又道:“十弟,你也不用费心去看你母妃。据本宫所知,你母妃因事已然吞金自尽了。”
一言既出,瑞王脸色顿白,不敢置信地失声质问:“皇姐你何出此言?好端端的怎么诅咒弟弟的母妃!?”
东昌兰真公主掩口笑了两声,乌沉沉的眸子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她慢条斯理地说:“怎么会是诅咒呢?本宫可不信单靠诅咒就能咒死人。那样的话,本宫多年的夙愿便能轻而易举达成了。”
如水般的明眸从瑞王身上轻轻掠过,又逐一落在禄郡王、泰王、和王身上。东昌兰真公主突然泪盈于睫,声声低泣:“严儿,严儿,若你还在,江山大位哪里轮得到你的这些好兄弟争来夺去!”
仿佛某个魔咒,开启了早已被人们抛在脑后的记忆之盒。东昌兰真公主的话犹如在澄心殿殿顶打响了一个炸雷,震得那几位被她如刀如剑目光一一点名的皇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孝仁太子武宗严,毫无疑问是大行皇帝最为钟爱和最为满意的儿子。他的死,震动了整个帝国。大行皇帝因此横扫西疆,也因此身受重伤。天不假年。
当年。就为了将孝仁太子之死的真相调查个水落石出,东昌兰真公主就曾经大闹过皇宫。她始终不肯相信,她的弟弟当真只是死于西疆女子的情蛊。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执着于此事。而且看来。她很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把过去的事儿翻出来。却不知。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武令媺十分不耐,却只能按捺不动。她的目光向殿门口望过去,蓦然眉梢微跳。她看见了一个被连帽斗蓬裹住的人。这个人的身形,她是熟悉的,那应是颜无悔。
“兰真儿,你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现在还是把新帝是谁先确认下来,国事要紧。”怀睦老亲王不满地横了东昌兰真公主一眼,对她突然提起先孝仁太子莫名的有几分警惕。
东昌兰真公主的眼泪说流就流,说干就干。她拭着眼角,淡声道:“孤倒是觉得,这两封遗诏都是真的。父皇,呵,他可不就爱看你们几兄弟私底下斗来斗去,斗出个最强者来继承大统么?说不定啊,父皇这是给你们的考验。谁都有名份,谁都能逐鹿天下。”
“胡说!真真是浑话!”怀睦老亲王真恨不得用龙头拐杖把东昌兰真公主的脑袋给敲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若真如她所说,大行皇帝岂不是有意挑起内乱?这样大周岂不四分五裂?
东昌兰真公主不以为意,单看禄郡王和瑞王的眼神,她就知道她的目的已然达到。不错,这俩人也不是傻的,知道她在挑起内斗。但他们可会放弃这个得到皇位的可能性?
接下来,恐怕就要争抢遗诏,大打出手了吧?东昌兰真公主瞅准了安叹卿,悄悄往他那边退了几步。果不其然,禄郡王和瑞王不约而同向书桌走去,名份大义自然要拿到自己手里才有用。
眉头一皱,武令媺厉声道:“拦住他们!”她绝不允许东昌兰真公主所说的成为现实。这两份遗诏绝不能落在二王手中,成为他们引起内乱分裂国土的工具。
武令媺话音未落,只见人影闪过,乌义抢先将两份遗诏都拿到了手中。禄郡王和瑞王愤然怒吼,倒是有志一同双双对乌义出手。与此同时,金生水振衣上前,帮助乌义挡住了二王。
金生水和乌义单论武学本领,要强于二王。但他们碍于二王的身份,并不敢出大招毒招,只能尽全力拦住二王伸向遗诏的手。但禄郡王和瑞王则无所顾忌,招招不离金生水与乌义的要害。一时间倒是势均力敌,也令二王越发焦躁。
这边打得热闹,那边和王也不甘寂寞,不时煽风点火,还时常鼓掌叫好。如此情状,令各位宗亲和文武两殿重臣皆变得脸色青白,额角青筋乱蹦。怀睦老亲王几次大声疾呼,却被那二王充耳不闻。这个时候,一直保持沉默一副恭敬顺从模样的泰王不知有多招人喜欢。
东昌兰真公主更是连连冷笑:“哈!玉松皇妹,你可真是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行皇帝立了你为女帝呢?啧啧啧,这不是没有可能。咱们这父皇,雄材伟略,多次开前人不敢的先河。便是让大周有个女皇帝,也不过是他老人家一句话的事儿。皇妹,敢问一句,你是否也有一封遗诏在手呢?”
此言一出,便是大打出手的禄郡王和瑞王心里也都是一咯噔。早先便有人从宫里传出信来,大先皇帝曾经赐过一封圣旨给玉松公主。还因此导致公主府失窃走水,闹出好大的事体。这件事儿当事人始终不发一言,众人也不可能去向大行皇帝求证,可疑影儿一直存在心中。
不要说旁人,就连怀睦老亲王和肃亲王都满怀疑惑。如此之多的炯炯目光,令武令媺浑身不舒坦。她看向东昌兰真公主,面色平静,轻声问:“皇姐,不要再一再二的挑拨了。你的目的别人不清楚,却瞒不过我。皇姐,小颜神医这样遮头掩面的,你就不说说为什么吗?”
东昌兰真公主心中一顿,她没想到武令媺居然会直接切中正题。不过她想,反正时机已到,该说的也说了,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各位宗亲长辈和文武两殿重臣悉数在场,正好行事。
但,恰在此时,外头一声通报,皇后娘娘驾到。徐皇后脚下生风,急急奔入澄心殿。一进来她便怒声直斥:“住手!大行皇帝书房重地,你们怎么敢如此放肆!?季良全,给本宫分开他们!”
武令媺只来得及瞟见一个微胖身影自半空中如大鸟一般轻盈掠过,瞬息间便切入四人围绕着这两封遗诏展开的争夺战场。
只听轻微的噼啪几声响,金生水后退几步,第一个被摔出战圈。再接着,禄郡王与瑞王被一股怪异力道排出战局,最后只剩下还死死抱住两份遗诏的乌义。季良全傲然站立当场。
眼看遗诏近在咫尺,却仿佛有如海角天涯那般遥远。禄郡王和瑞王恨得咬牙切齿。徐皇后俏脸气得通红,厉声责骂:“真真是混帐东西!你们兄弟俩这是在干什么?是想抢了遗诏还是想毁了遗诏?无论这两封遗诏是真是假,都不是你们二人该染指的,还不给本宫退下!”
禄郡王见事不可为,略一沉思,竟转身扭头就走。他是带兵大将,他的王府里还留有百战精锐之师,仍然受他辖制的镇南军骁勇善战。只要有兵将在手,他怕谁来?
但这个道理,他懂,别人也懂。只见有人闪身在殿门口,抱拳拱手行礼:“还请殿下留步,待新帝确立之后再离开。”
“安叹卿,你好大的狗胆!本王懒待在这儿歪缠,要去给父皇哭灵,你竟敢拦阻本王?”禄郡王狞笑一声,出手握拳便重重击向安叹卿低下的头颅。他起了心思要速战速决,这下用了全力,势必将此人毙于拳下。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安叹卿猛然抬头,将手一递,便握住了禄郡王的这只重拳。他仿若手中无物一般,脸色分毫不改,再度恭声道:“殿下,装有册您为新君的遗诏匣是由微臣从海晏河清匾后取出来的,微臣于此事有不可推拒的责任。还望您稍留贵步。大行皇帝陛下向来知道您有孝心,您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赶去哭灵。”
话是好听话,可怎么听都有股子嘲讽味道。禄郡王气得浑身发抖,只是任他使出凭生最大力气,也无法自安叹卿手中挣脱。他从来没有小看过此人,但此时却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小看此人。
“在新帝未明之前,任何人都不得离开澄心殿。”徐皇后在椅中落坐,清亮目光一一扫视众人,又对一众宗亲重臣道,“各位宗亲和老大人,以为本宫此言如何?”
怀睦老亲王暗自松了口气,急忙抢先躬身道:“谨遵皇后娘娘凤旨。娘娘此言在理。”众臣也是附和。他们深知,若真让禄郡王走脱,只怕当真会有一场兵戎相见。
第十章 新帝
“你们不必急,本宫此来,便是为了大行皇帝的传位遗诏。”徐皇后顿了顿,对侍立在身侧的季良全道,“取国玺和大行皇帝的私印来。”
“遵旨!”季良全躬身施礼,自身后一直背着的包袱里取出一只明黄色玉盒,再将玉盒打开,露出里面的国玺和大行皇帝的私印。
包括冷着脸重新走回殿内的禄郡王在内,众人都在心中感叹,果然大行皇帝的真正心腹还是季良全,连国玺和私印这般重要的物事都交给他保管。
徐皇后盈盈起身,在季良全的护送下来到大行皇帝日常休息的锦榻木制床头旁边,伸手在床头雕刻的五爪金龙一对眼珠子之上重重按下。那条盘旋飞舞的金龙忽然向内缩进,露出一方黑漆漆不知材质的光滑木板。木板上有三个大小不一的凹槽。
不用徐皇后吩咐,季良全将国玺和私印都一一放入凹槽里面,严丝合逢,只露出这两方印玺的上半部雕刻龙纹的那部份。徐皇后又自袖袋里取出皇后凤印也一并置内。只听细微的咯咯轻响,自床头弹出一只小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玉瓶。
众人的目光由方才的紧张又变得疑惑,这只玉瓶那么小,怎么可能装得下遗诏?
“季良全,小心从事!”徐皇后叮嘱,季良全肃容应是。只见他取过那只小玉瓶,双脚点地,腾云驾雾般凭空拔地飞起。
武令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这一刻。她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释然。但不管怎么说,事情终于要水落石出。
只见季良全在半空中一挥手,自那玉瓶里喷洒出了一阵迷蒙水雾,尽数都落在了书案后面墙上悬挂的一张大周疆域图之上。
这张疆域图,自大行皇帝登基的那天起就悬挂于此。无数次,大行皇帝在这张疆域图下徘徊思索;也无数次,他就在这里做出了攸关大周国运民生的重大举措。这张疆域图,是大行皇帝的心爱之物!
今天,神奇的一幕在疆域图上显现。只见自那玉瓶当中喷薄而出的清澈水雾落在疆域图上,紧接着。一行一行的明黄字迹缓缓显现。
当先一行字迹便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几个字一出现,似乎始终奉行沉默是金原则的泰王出人意料当先带头跪倒,放声高呼:“恭听大行皇帝遗诏,万岁。万岁。万万岁!”
和王见状。心中莫名一喜,也赶紧跪倒附和。有人带头,殿内其余人也都跪倒听旨。只有徐皇后站在疆域图前。将这真正的遗诏内容一字一句念来。底下鸦雀无声,众人的心绪却随着遗诏内容而起伏不定,脸上更是慢慢出现震惊神色。
“……朕之爱子宗严,英年早逝。思及爱子无后嗣承继香火,朕痛心不已。朕之十六皇孙武赟嗣,降生时天呈吉兆,禀性纯孝、聪颖果敢,适宜入嗣朕之嫡脉,以为宗严承祧嫡子。待朕大行之后,着武赟嗣入嗣武宗严嫡脉,且立为大周第十五代新君,即皇帝位。”
“新君即位后,封朕之继后徐氏为太皇太后。在新君行冠礼成年之前,由徐氏垂帘听政,会同七位辅政大臣决断国事。新君还应追尊先孝仁太子为大周第十四代皇帝,定下庙号与谥号。其余封赏,皆循旧例。钦哉。”
比起前两封骈四骊六、词藻精美的所谓传位遗诏,这封于大庭广众之下公开的遗诏并没有什么饰美之词,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大行皇帝传位遗诏。
这边众人还在震惊,那里忽然有人进殿禀报,说是泰王世子武赟嗣有急事求见徐皇后,说是事关传位遗诏大事。众人神色各异,尤其是泰王,仿佛没有听见他那个先于他坐上了皇位的儿子出人意料地来到了澄心殿,径自垂头木然。
倒是禄郡王当先反应过来,仰头哈哈一笑,嘲弄道:“快让本王这个好侄儿进来,听听他于传位遗诏之事上有何事可说。说不定,咱们的好父皇早就告诉了他呢!”
他们的好父皇就对他们这些儿子失望到了这种地步?谁都不选,竟然选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娃娃当皇帝?还让一个女人垂帘听政?哈哈!可笑!当真可笑!竟比那两封遗诏都是真的这件事来得更可笑!
武赟嗣不知他的命运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急急入殿,也来不及细看殿中情景,刚一进来就跪倒,一路膝行向徐皇后,大声高呼:“皇祖母容禀,赟嗣有皇祖父遗诏在此!”言毕,他恭恭敬敬地将那一指长的细长卷帛高举过头。
有人大步走来,劈手从他手中夺走这卷帛,稍嫌粗鲁的扣去红泥印封,飞快展开。这人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殿内嗡嗡作响,大声道:“八弟,你的嫡皇侄儿给你送来了大行皇帝册封你为皇帝的遗诏!真是恭喜恭喜啊!”
武赟嗣听出这是他的禄王伯的声音,但是,“嫡皇侄儿”这是什么意思?他迷惑不解地抬起头,只看见禄王伯大步走开的背影以及款款行来的玉松小皇姑。
接下来发生的事儿令武赟嗣惊恐地瞪大眼睛,不知该怎么办好。因为玉松皇姑先是双手搀住他,以他无法抗拒的力道扶他起身,接着她居然跪倒在他身前,对他叩首下去,还大声说:“武令媺见过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武令媺第一个参拜新君,以怀睦老亲王为首的宗室,和以礼部杨尚书为首的文武两殿重臣也都一一向武赟嗣跪倒磕头,山呼万岁,表明了态度。殿内诸多宫人也赶紧跪倒,齐声参拜。
但,不论是禄郡王还是武赟嗣的亲爹泰王,几位皇子都没有任何举动,就连康王也是如此。几位皇子的脸色有如开了染料铺子,颜色各异。
最为恼怒的无疑是东昌兰真公主。方才,当她听见武赟嗣被过继给孝仁太子为嫡子时,她就想张口反对起身阻止。但是,一股内劲无声袭来,成功地制住了她。她目眦欲裂,却只能将这封遗诏听完。
现在,那股内劲消散,她终于可以说话。不等站起身,她便扬着双手,狂怒尖叫:“严儿有自己的儿子,用不着旁人来过继!”
东昌兰真公主一蹦而起,再也顾不得自己公主典范的形象。她把颜无悔从人群里扯出来,不顾他死命拉住斗篷的举动,用尽了浑身力气把他的风帽给掀开,愤怒大吼:“严儿的亲生孩儿在此,怎么轮得到武赟嗣承祧?本宫这里有父皇承认延嗣血脉的遗诏,谁敢不认?!”
这一天,拿出来的遗诏也够多的了。但人们的心思已然全不在此,他们的目光和心神都被这个突然暴露的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所震憾。
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表露出了人们的震惊情绪,更有年纪较大的宗室或者文武两殿重臣压抑不住,情不自禁低声叫出这张面孔曾经的主人——太子殿下!
是的,在至德朝,被众人所公认的唯一一位太子。那是大行皇帝的爱子,也是朝臣和宗亲们都放心的优秀的帝国继承人。
可惜,他死得那样早。他的早逝,始终都是大行皇帝心中最大的隐痛和遗憾。以致于,大行皇帝在传位诏书之上还不忘了给他找一个继承香火的继子——身份这般尊贵的继子也不知是不是大周头一份。
整座宫殿都陷入了可怕的诡异的沉默,颜无悔的出现,竟然让人们将新鲜出炉的大周第十五代皇帝都给忘了。但到底有人还是清醒的,这个人成功阻止了兰真公主接下来还要说出口的话。
被巨大的失望击倒的泰王并没有因为是他的儿子继承了皇位就开心起来,他在听取遗诏内容时慢慢变得麻木。他万万没想到,父皇,他的好父皇居然给他玩了一手如此漂亮的瞒天过海。
泰王一直以为遗诏属意的人是他,因为他明白无误地接收到了父皇的暗示。那天的深夜,他被悄悄召入宫中见驾,病重的父皇气若游丝地说,大周的未来就交给你们父子了!
当那封写着他大名的遗诏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出现在他的书房,他蔑然而笑。他相信他的父皇,既然已经属意于他接位,必定会安排好一切,不会让他有后顾之忧。这封遗诏太可疑。
所以,当乌义拿出了令瑞王即位的遗诏,安叹卿和冯良兴送来了写着禄郡王名讳的遗诏,泰王却硬生生按捺住了自己内心的焦灼,并没有将他其实也令人带入了宫中的那封遗诏给公开出来。
一切仿佛都在父皇的谋划当中,那两封遗诏毫无疑问都是假的。而等他拿到了真正的传位遗诏,他就可以凭这两封矫诏毫不费力气地给两个最大的对手定下罪名,让他们万劫不复。
直到记载于大周疆域图之上的遗诏内容完全显现之前,泰王还一直以为那个人会是他!他做梦也没想到,父皇所说的“你们父子”竟然会是那样的意思。
哈哈!他的儿子过继给了死鬼武宗严,他的儿子抢了原本属于他的皇位。可笑的是,因那是他的亲生孩儿,他不仅不能愤恨,还要想尽一切办法去稳住儿子的帝位!
就像现在,在东昌兰真公主带来的那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少年面前,泰王不得不表态,向自己的儿子屈膝称臣:“武宗文见过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十一章 心如死灰
其实,不光是泰王,武令媺也从种种迹象判断,大行皇帝已经改变了让皇孙继位的主意,属意于泰王坐江山。却没想到,她的父皇陛下玩了一手漂亮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恐怕所有人里,只有徐皇后略知一二——从她宣读遗诏时的语气隐隐可窥。
这个结果,武令媺是乐见的。比起成年人的泰王,毫无疑问,年幼的皇帝更有可塑性,也更容易说服。且小皇帝已经出嗣嫡脉太子那一支,泰王就得避着嫌疑把嘴巴封紧,免得被参奏叔王干政。但小皇帝又是他的亲儿子,该帮的他也得帮。
而小皇帝暂时不理政事,由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七辅臣辅政,明面上看是架空了皇权,却也在最大的程度上保全了先帝治下种种举措,免得泰王一系胡乱插手搅乱政事。
在后宫方面,以前是徐皇后为尊,以后仍然是徐太皇太后号令众人,杜绝了两位太后对峙争权的局面。小皇帝的嫡亲祖母变成了先敦庄皇后,没德妃什么事儿,搞不好德妃还要象先朝所有有子妃嫔那样出宫荣养。小皇帝只有先孝仁太子这个嫡父,没有嫡母,他的亲生母亲仍然只是泰王妃,于宫廷毫无说话权利。
甚至相对而言,未加冠成年大婚之前,小皇帝的后宫比前朝要清净无数倍。后宫平稳无波,于前朝是大有裨益的。尤其是现在新君继位的不稳定时期,后宫更加不能乱。
电光火石间。今夜诸般事端一闪而过,若不是时机不对,武令媺几乎想为大行皇帝的谋划拍手叫好。尤其是两封,哦不,是三封矫诏的出现,让新帝和他的辅臣班子将大有可为,进退自如。
武令媺看了一眼似乎还处于震惊状态当中的小皇帝,再瞧瞧状似疯癫的东昌兰真公主和面白如纸惊惶不安的颜无悔,暗自冷笑。季良全可告诉了她,大行皇帝根本就不相信颜无悔是先太子的遗孤。换言之。兰真公主这封遗诏也是假的!
不过。这事儿轮不到她操心。首个出场的选手当仁不让是泰王,这一对同样喜欢惺惺作态的姐弟,必须要打擂台。
就刚才,泰王当先屈膝称臣。和王紧跟而上。再来是迟疑之后于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也低头俯首的禄郡王与瑞王。最后才是浑浑噩噩的康王跪倒给新帝见礼。
皇子们心里是否还有所盘算,这个不管。至少现在他们屈从了大行皇帝的余威——不知什么时候,金甲军已经包围了澄心殿。
这几位皇子都表了态。唯独只有东昌兰真公主死倔不肯,还在奋力挣扎。她把颜无悔扯来扯去带给众位宗亲和两殿众臣“欣赏”,仿若不觉人们脸上的犹疑和躲避。她手里那封所谓的遗诏,甚至没有一个人提出要验明真假。
目光与颜无悔木然眼神偶尔碰撞,武令媺满脸漠然。不错,她与颜无悔是知交好友,直到现在,她都愿意认这个朋友。但此时此刻,她真心不想见证颜无悔被正名。国家大义在上,父皇的沉重信任和嘱托在上,她与颜无悔已经是站在了河的两对岸。
可以想见,在未来,东昌兰真公主将不惜代价为颜无悔争夺属于他的一切。而武令媺,她必将遵从大行皇帝的遗诏,一力扶保新帝,巩固皇权——前提是,小皇帝值得她付出心血。
大事已定,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大行皇帝的丧礼和小皇帝的登基大典。那边厢,以怀睦老亲王为首的宗室们和礼部杨尚书已经会合,商议这两件大事。牢牢抱住两封遗诏的乌义不知何时将那封被禄郡王扔在地上的遗诏也给捡了起来,时刻警惕着三位脸色阴沉的皇子,紧紧跟在季良全身后。
武令媺与徐皇后对视一笑,心照不宣。二人走向从方才的茫然无措到现在已经冷静下来的小皇帝,一左一右将他护在中间。季良全和金生水以及徐皇后的宫人都围上来,众人一起避到了内殿的一侧。
小皇帝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他的脸庞却涨得通红,眼睛也比从前亮了无数倍。见到武令媺,他实在忍不住低声问:“小皇姑,我,我真的被皇祖父……”
尽管他已经看到了大周疆域图之上的那封遗诏,却还是有不真实之感,迫切需要一个他亲近和信任的人来肯定。原本,这个人应该是他的父王。但是,他已经不能叫那个人为父王了。
且现在,小皇帝也恍然大悟,为什么父王对自己的态度会那般阴晴不定。父王是那样聪明的人,也许他早就看出皇祖父有意让自己继承大统。一时间,小皇帝的心里百味杂陈。他对父王仍有孺慕之心,但他能坐上皇位也是极其兴奋的。
“嘘……”武令媺微笑摇头,“陛下,您该自称为‘朕’了!”
小皇帝抿抿嘴唇,微微羞涩,用比刚才更轻的声音喃喃:“朕,我是朕了。”又不好意思地看向徐皇后,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太皇太后娘娘。”
徐皇后赶紧伸出双手托住小皇帝,不让他行完全礼,点头道:“还要等陛下正式登基之后,下圣旨册封本宫呢。”她用力地握住小皇帝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肃容沉声说,“陛下,还望陛下不要辜负了先帝的苦心和期望,一定要成为一个好皇帝!”
小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拳重重点头:“皇祖母请放心,朕,朕不会让皇祖父失望,”看了看武令媺和徐皇后,他又补允,“还有皇祖母和小皇姑,朕也不会让你们失望!”
“那就好!”武令媺与徐皇后都颔首不迭。
“那……”小皇帝皱起眉头,看向正扯着谢骏喋喋不休的东昌兰真公主,以及一声不吭的颜无悔。他的眸中掠过恼意,问武令媺,“小皇姑,朕现在可不可以下圣旨?”
武令媺急忙道:“陛下,先帝遗诏有言,在您成年之前,由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辅臣辅政。您若有旨意,还请先询太皇太后娘娘。”
小皇帝点点头,再看向徐皇后,解释说:“皇祖父早就命朕拜了小皇姑为师,所以朕才问小皇姑的意见。皇祖母勿恼。”
徐皇后含笑摇头,柔声道:“本宫不会,陛下不用担心。敢问陛下,有何旨意?”
“册封您,还有小皇姑,还有各位宗亲大臣。”小皇帝认真地说,“皇祖父遗诏说是封赏循旧例,但朕想加恩厚赏。”
啧啧啧,不愧是大行皇帝曾经私下培养过的继承人。武令媺估摸着,什么帝王学之类的东西,小皇帝没少学。他把“加恩厚赏”这几个字说得很顺理成章了。
“现在乱糟糟的也不好议事,封赏的事儿不急,将大行皇帝的丧礼先办了再议好吗?”徐皇后柔声细语劝说,“从明日开始,陛下还要守灵呢,还是先去歇一歇吧!”
她皱眉看向已经被谢骏劝住正在嘤嘤哭泣的东昌兰真公主,寒声道:“新帝已定,先帝的丧仪和登基仪式都刻不容缓。兰真你是嫡公主,当为弟妹们做出榜样!要哭,去先帝的灵前哭个痛快!你手持遗诏之事,以后再议!”
原本武令媺还担心,小皇帝的第一次下旨意图得不到满足,会产生诸如“朕已经是皇帝了朕说的话怎么不管用”之类的想法,但看小皇帝的表情,他是相当情愿地接受了徐皇后的劝解。因徐皇后对兰真公主那番疾言厉色,他的表情更是放松了不少。
希望这孩子是真的可造之材,不会辜负先帝为他继位苦心孤诣所布置的种种。武令媺暗叹了一声,与徐皇后一起,将小皇帝护在中间离开澄心殿。
就要从内殿走进外殿,小皇帝忽然扭头后望,正好与他的生父泰王的深沉目光对视。他下意识地想咧嘴,给自己的父王一个笑脸,却又硬生生僵住。他的父王,竟然微垂下眼帘,对着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小皇帝心中酸涩苦闷,他有明悟,父王这一礼,便是君臣有别;这一礼,父子便是陌路。从此,儿子变成了侄儿,变成了君王。父亲变成了叔叔,变成了臣子。而以后,他们还会不会有更多更大的变化,小皇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说到底,小皇帝只是十岁的孩子。他的帝王路才刚刚开始,他就变成了孤家寡人。
不,朕还有宛澜表妹!小皇帝心头一阵火热,如今他已是天下最尊贵的人,看看还有谁能阻止他迎娶他的心上人!
这个时候的小皇帝还不知道,皇帝也有皇帝的无奈和不得已。除非他要当一个昏君,否则他会一次又一次地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
目送众人簇拥着小皇帝离开,颜无悔心如死灰,根本不敢去看人群当中的武令媺。他知道,他和她再也没有可能了。不管他是不是先太子的遗孤,义母将这事儿暴露出来,就等于站在了明显要扶保新帝的十九的对立面。
那年,武令媺说世间有情花奇毒,若是没有绝情丹、断肠草为解药,终生便不能动情,否则生不如死。颜无悔至今仍然不知那花应该是何等模样,但他清楚,他心上早已盛放一朵情花,千针万刺扎入他的魂魄深处,无药可解、永生不谢。
第十二章 遗诏丢失
再心有不甘又能怎样?!金甲军围住了澄心殿,不低头,一个不遵大行皇帝遗诏的罪名就能将自己打入囚笼,从此再不见天日。
禄郡王心里愤恨,脸上也是不加掩饰的忿然之色。眼瞅着小皇帝被人簇拥着离开,想到自己三兄弟勾心斗角大辈子,先帝重病更是忙前忙后大半年,结果竟然是给这小东西做了嫁衣裳,他这心头的火便腾腾地冒出来,几乎就要控制不住。
“殿下若是心有不甘,老奴助殿下一臂之力如何?”一道细若游丝的声音在禄郡王耳边突然响起。
禄郡王虎目微亮,装作不经意地扫视殿内,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有可能给自己以真气传音的人。但是,他听这声音真是耳熟的紧,定然是自己曾经很熟悉的人。
“殿下,跟上乌义。”那人又说。
死马当活马医罢。禄郡王为人做事向来直来直去,此时也懒得去分辨那传音之人是否当真要助自己。反正,等那小东西坐稳了皇位,必然要拿自己和瑞王开刀。早死晚死都是一个死,不如奋力一搏,谁说当真不能给自己搏个不一样的未来?
于是,禄郡王看也不看那些正热火朝天商议大行皇帝丧礼和新帝登基之事的宗亲与朝臣,阴着一张脸大踏步向外走。瑞王眸光闪烁,刚要举步跟上,却被人拦住。
安叹卿对他一礼,面无表情地说:“瑞王殿下请留步。诚敬夫人因涉毒害先贤妃一案,被太皇太后娘娘下令禁足,她却吞金自裁,还放火烧了兰韵宫。此事金甲军正在调查,还请殿下稍坐片刻。”
瑞王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忽然看了看木然呆坐的东昌兰真公主,阴森森笑道:“安叹卿,你倒是见风使舵得快。怎么,见我那好侄儿坐了皇位,你这就迫不及待要交投名状了?你这样。我那好皇姐可是会伤心的。我那好皇兄在地下恐怕也不会瞑目。”
那边泰王听得动静,扭头看过来,眼眸微眯,开口道:“十弟。不管诚敬夫人是否有别的罪行。只说她吞金烧宫。这便是大罪。依为兄来看,你还是等等再走。”和王也开口附言。
这是想用母妃的事儿把自己给牵扯进去啊!瑞王哪里不知泰王的谋算。要说矫诏,三兄弟一个也跑不了——哪怕那遗诏当真与他们没关系。可谁让上面是他们的名儿呢。但母妃出事的可就只有他一个,不趁此机会先把自己拿下,还等何时?
瑞王有心反抗,却知在宫中有数万金甲军,便是一人吐一口唾沫也把他给淹死了。不过,便是将他拿下,要想真正治他的罪,那也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办到的。
冷哼一声,瑞王仍然向外走,却道:“本王哪里也不去,就守着父皇等你们定了罪来拿本王下狱!父皇英灵不远,瞧着这兄弟相残的一幕,不定多开心,哈哈!”
这次,安叹卿没有再拦他,而是使了眼色给殿外的心腹将领。那将领便紧紧跟住了瑞王,待瑞王出了澄心殿,更是直接指派了一支五十人的金甲军小队“护送”着瑞王进入长青殿,且强硬地将他单独请去了一个房间,独自守灵。
就在这名将领要回转澄心殿向安叹卿复命时,通往云阶的长廊那方向忽然人声大噪,有人尖利声音直欲刺破耳廓。这名将领静心一听,不禁变了脸色,急忙领着亲兵奔赴现场。
只见那处长廊的宫灯洒了一地,明明灭灭的灯光映照出地上几滩血迹,有一人脸朝下扑在地面,一动不动,生死不知。除了这人,还有几个人四散扑倒在他附近。看打扮,这几人都应是内卫。
数名宫人和几名金甲军已在现场。宫人惊慌失措大叫,大提督,大提督。金甲军兵士见到这名将领,忙行礼道,李将军。
李将军奔至脸朝下那人近前,小心将其翻转过来,却见此人正是内卫大提督乌义。李将军大惊,急忙伸手向乌义怀里摸去,空空如也。冷汗从李将军额头流下来,刹时他便汗湿重衣。
适才,季良全护着小皇帝一干人离开澄心殿之前,嘱咐乌义将这三封遗诏先暂时存放到内卫的秘密仓库里。放眼宫中,有无数精英内卫守护的秘密仓库是此时最安全的地方,保管遗诏再合适不过。
乌义当时还没走,直到等来了内卫当中武力值最高的几名下属才一同出了澄心殿。却没想到,不知是何人胆大包天下了手,居然伏击了乌义一行人。而这个动手的人,武功不是一般二般的高。
手指伸向乌义的鼻端,又试了试乌义的颈动脉,片刻,李将军低叹一声,吩咐随从道:“将乌提督和几位内卫的大人都抬到寒乐堂去。”
那随从应了一声,领着十几名金甲军兵士将乌义等人抬去了宫中安放死去宫人和内卫的寒乐堂。李将军神色复杂,心知随着乌义死亡,遗诏丢失,一场原本可以避免的疾风暴雨必将来临。
接到李将军传来的消息,安叹卿眉眼不为所动,快步走到一众宗室和重臣跟前说:“各位王爷,各位大人,乌大提督遇伏已死,三封遗诏都不知所踪。是否要大搜六宫,找出这个人?”
“什么?何人如此大胆!?”怀睦老亲王暴跳如雷,忽然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今夜种种事端,令年事已高的老亲王心力交瘁,再听得这大不祥的消息,竟是差点晕过去。
肃亲王和怀睦亲王府的世子赶紧将老亲王扶住,肃亲王身为辅臣,自然要行使辅臣的职责。他看了看同为辅臣的连尚介老大人,才对安叹卿说:“安大将军,本王与连大人都是文职,实在不懂如何搜查贼子。还请安大将军委派人手,务必要找回那三封遗诏。”
连尚介老大人也是抚须点头,方正严肃的脸庞上满是忧色,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紧紧盯住了安叹卿,沉声道:“七辅臣当中,此时唯有王爷、老夫以及安大将军在宫中。你我三人当同心协力,力保陛下丧仪和新帝登基不出任何乱子。这贼人胆敢在宫里杀人夺遗诏,真真是罪大恶极!安大将军,还请多多调派人手守好长青殿,免得还有贼子作乱!”
“老大人和王爷都请放心,叹卿明白轻重。”安叹卿真没办法,连老大人话虽说得漂亮,其实也有几分不信任自己的意思。他不再多话,急忙出殿去安排人手。
另外,乌义的死,让内卫群龙无首。当务之急,要先找出一个可以号令内卫的人才是。安叹卿第一时间想到了不久之前刚刚遇到的吴仁吴老提督,心想先帝真是事事都谋划齐全,任何意外都想到了。
忙忙乱乱小半个时辰,忽然又有人来报,在通往后宫的某个地方,禄郡王遇刺,血染王袍,重伤倒地。安叹卿急忙带人赶到事发地点,却听说禄郡王带入宫中的一群家将已经把禄郡王给带走了。
安叹卿紧锁眉关,总觉得禄郡王遇刺这事儿来得蹊跷。他翻身上马,急忙追赶禄郡王那伙人,却在武安殿附近看见两群人正在对峙。当先一人膀大腰圆,跨下骑熊,手持一对吓死人的擂鼓瓮金锤,将几十名顶盔贯甲的将士拦住。
那是终于赶到了的寿王武宗厚。安叹卿心中松了一口气,急忙打马上前,对武宗厚行礼道:“微臣安叹卿见过寿王殿下!”
武宗厚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双目通红。他进城没多久,穿街过巷之时,便发现漆黑夜里一户又一户民居亮起了灯,一个又一个百姓走出了家门,在自家门前挂起了一幅又一幅白色布幔和一盏又一盏白色的灯笼。
他的一颗心就这样不停地往下沉,越接近皇宫,这象征不祥的白布和白灯笼便越多。远远的,还不到皇城广场,他更是听见了许多人的悲痛哭号。那声音当真是撕心裂肺,叫他差点稳不住身形跌倒。
于是他知道,他的父皇陛下去了,撇下了他们两兄妹就这样去了。他连父皇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一句半句遗言也不曾听见。
真是不孝之极!
武宗厚历练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想哭就哭的憨小子。但这时,他再也忍不住,张开大嘴一路狂奔一路号啕。
到得宫城之下,武宗厚叫开了宫门,拼命打马入宫,却在武安殿附近与一群人不期而遇。他此时虽悲痛,却未曾丧失理智。见这一群人明刀明枪,有几人身上还带有血迹,他便将他们拦下。
他想着,父皇龙驭殡天,宫中必定不稳。这些人不是进宫却是急着出宫,还带着兵器身染血迹,就算这些人清清白白,他也要拦住他们问个清楚。
却没想到,不过三言两语,对面那群人便鼓噪起来,说是武宗厚拦着不让禄郡王出宫疗伤,这是有心要让兄长去死。武宗厚便纳闷,好端端的几句话,他们何至于敏感至此?
便在此时,安叹卿打马靠近。定睛细看,安叹卿蓦然大喝:“这人根本不是禄郡王爷,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胆敢冒充王爷亲兵?”
那些人见事情败露,突然齐齐亮出武器,分做两队,向武宗厚和安叹卿下了手。一头还有人高呼:“明绪陛下万岁!”
明绪,这是楚国当今皇帝的年号。
第十三章 磨刀的石
楚国质子府,自那钟声连绵不断响起,便也点亮了灯。固山王世子项巍和高竹猗都坐在书房里,等着楚国探子们送信进来。
但他们一无所获。
只因今夜,先是有玉松公主宫门口杀人立威,后来又有一波又一波宫内信使往各府传信。等到代表皇帝大行的钟声敲响,城卫戍备军的将士已经骑着马满城巡查。除了那些死活要去宫城广场哭丧的民众以外,任何人都不得在城里乱走。
枯坐许久不见探子来报信,项巍按捺不住打发人出府查探,却连质子街都出不去。不仅城卫戍备军的将士守住了质子街的两处出口,就连京兆尹衙门和鸿胪寺的官员都同样守候。他们倒是没有难为质子府的奴仆,却也不放人出去。
没办法,项巍一杯接一杯喝着酒,借以舒解紧张情绪。周国的下一任皇帝是谁,对他们大楚而言相当重要。他们当然希望周国的新帝是个昏君,同样也只信重宠妃和权宦,同样也远忠臣近小人,同样将周国朝堂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就这般等了一夜,没等到任何一个探子来送信息,也不曾听见什么交战呐喊声。项巍与高竹猗面面相觑,心里对周国军队对城市的掌控力又高看了一眼。
项巍嘟哝道:“本世子倒还希望他们不要来送信,否则只怕有来无回,白白牺牲。”
高竹猗把玩着一方玉石纸镇,阴沉着脸。半响方道:“周国老皇帝实在是个英主。我看,他把新帝继位之初会发生的事儿都估算个差不离,咱们盼着他们出事儿,只怕是不成的。”
“你从星象可看出什么来?”项巍滋儿干了一杯酒,喷着酒气说,“与你猜到的新帝人选是否相同?”
“这几日夜晚阴云密布,天象难辨。”高竹猗也很烦恼,星象士们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天气。他们巴不得天天星罗棋布,一目了然。
项巍慢吞吞爬起身,一把推开书房木窗。只见东方已露鱼肚白。天已经亮了。他遗憾地咂咂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刚想招呼高竹猗同去休息,却见管家像被狼撵着似的一溜烟地往这边来。管家身后。还跟着不少人。
嗯?那些盔明甲亮、手执刀枪的兵士好像不仅仅是城卫戍备军。几个穿着金盔金甲。还有几个黑盔黑甲外罩披风。项巍一骨碌坐起身,心里油然生出不妙情绪,急道:“竹猗。有事儿找上门来了!”
高竹猗正径自沉思,想着玉松公主在新朝是否能一如既往地拥有权势,被项巍这一嗓子吓一跳。他赶紧趴到窗边往外看,皱起了眉,低声道:“那是金甲军和飞熊骑。”
金甲军,这是周国天子亲军,向来值守皇宫,在外面很少能看见。飞熊骑则是寿王家将卫队,此时应该跟随寿王去了右龙骧军驻地才对。这两支军队怎么都派了人到质子府来?
听得高竹猗这般说,项巍眼珠转了两转,心情反倒放轻松,还打趣高竹猗说:“你是玉松公主府的属官,这些人该不是奉了玉松公主的命令来找你的吧?咋儿晚上,玉松公主肯定进了宫。”
高竹猗好歹功夫不弱,眼力远比项巍要好。他看见越走越近的那些兵士个个面沉如水,警惕地戒备四周,好似在查找什么。
很快,管家带着两名分别来自金甲军和飞熊骑的将领叩响了书房的大门。高竹猗强按下不安去开了门,不悦道:“两位将军不等通报便直闯世子府邸,这岂是周国待客之道?”
金甲军将军正是安叹卿的心腹将领李将军,飞熊骑将军则是刘副将。两人当中,以李将军为首。他的黑脸膛上冷若冰霜,手扶佩刀大声道:“两刻钟之前,一队楚国细作进入我大周皇宫作乱,冒充禄郡王亲兵杀人放火烧宫。那队细作当中有一人逃脱,我等自宫中一路追击,见其跳入了世子府院墙,所以来搜查。”
项巍和高竹猗同时色变,不等二人开口分辨,刘副将上前一把抓住高竹猗的胳膊,寒声道:“还有二位,也要跟咱们走一趟。”
“冤枉啊冤枉!”项巍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喊冤。天地良心,昨天夜里他只想着弄点内部消息,可当真没派人去周国皇宫搞三搞四。
“有没有冤屈,查一查自然知道。现在请二位跟咱们走一遭儿。”李将军也说。
高竹猗握紧拳头,脚下好似生了根儿,牢牢站住就是不动弹。他盯着刘副将的眼睛说:“在下还是玉松公主府的属官,还请将军代在下上禀玉松公主,在下可以保证,世子绝对没有派人入宫为非作歹。这件事儿,根本就是有人陷害!”
刘副将古怪一笑道:“二位恐怕不知道吧,先帝立了十六皇孙为新帝。因皇上年幼,如今宫里是太皇太后娘娘当家,七位辅政大臣理政。咱们皇上下的第一道旨意,头一份儿是册封太皇太后,第二份儿就是给咱们玉松公主再加尊号‘辅国’,现如今得称公主殿下为辅国公主才是!这拿二位入狱的旨意,可是咱们皇上在位下的第二道圣旨,当时辅国殿下可是在场的!”
刘副将这话里信息量还真是大,不过也不算什么绝密消息,恐怕外头已经传开了。高竹猗的心乱跳一气,他听得周国居然是幼帝登基,不由立刻将这位小皇帝与那独霸中天的紫薇帝星联系起来。
一时间,他真不知道是该庆幸如此轻易就找到了答案,还是该担心这莫须有的罪名。毫无疑问,他们这是被周国人给坑了。新帝即位之时,周人肯定忌惮他们楚人会搞风搞雨,才弄出这样的罪名。
但是。周人也不敢拿他与世子怎么样。除非他们想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引起楚国的愤怒,甚至给予楚国发动战争的理由。所以,这件事看似要命,实则不必太过担心。
想得明白,高竹猗给了项巍一个眼神,二人便不加反抗也不再喊冤,老老实实被带出了质子府,却是分别乘坐了两辆马车。见马车还算舒适,高竹猗更是心中笃定。
今日太宁城戒严,马车碌碌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高竹猗被锁住了双手双脚。另外车里还有一名黑沉着脸的瘦小中年士兵看守。他并不害怕。在心里盘算接下来自己要办的事儿。
他估计,这一关至少也得半个月。那时周国把丧事办了,把皇帝登基的事儿也办了,他们才能出来。抬眸看向那士兵。他微笑问:“这位兵大哥。不知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这士兵一双眼睛通红。横了高竹猗一眼,闷声闷气地说:“俺要为先帝伤心,别和俺说话!俺看你们楚国人眼睛疼。你把脸别过去!”
高竹猗挑挑眉,虽不曾当真别过脸去,却也不再多问。马车走了大约个把时辰,还没到地头儿,他心里惊疑不定。正这时,忽然一声哨响,有人在外头惊呼“有刺客”。
紧接着,高竹猗乘坐的马车一阵剧烈颤抖,几乎翻倒。他下意识伸手去扶车厢,胳膊突然剧痛难忍。他讶然抬头瞧去,却见这名金甲士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手指缝里夹着一根针尖呈诡异蓝色的银针。
“小子,你要怎么感谢老夫?”这名士兵的嗓音变得老迈沧桑又熟悉,他的脸在高竹猗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嗵的一声,高竹猗来不及说半个字,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这士兵从车厢暗阁里摸出一个包袱,取出一套易容用具,就在颠颠簸簸的车厢里给高竹猗来了个大变样,还把高竹猗身上的衣服都给麻利的换了。
马车一路急奔,又过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方才停下。而这里,已经是靠近太宁城北面城墙的百姓民居,此处百姓大多贫困。换言之,这儿就是太宁城的贫民窟。
这士兵洗去脸上伪装,撩车帘警惕地看了看四下。确定除了驾车的车夫以外确实再无旁人,他才把高竹猗夹在腋下,一溜烟地窜进马车停靠的一户人家小院当中。
这院子里早已等着七人,为首一人赫然正是已经死了的乌义,其余六人也都是被死亡的内卫高手。乌义接过高竹猗,对这士兵躬身抱拳一礼,低声道:“吴师伯,师侄这就走了,还望师伯珍重,也请师伯费心看顾好先帝留下的这片江山。”
吴师伯颔首,肃容道:“此去楚国危机重重,你们先不急着行事,站稳脚跟再说。待老夫禀过辅国殿下,再派人传讯与你们!”
乌义领着那六名内卫高手,再次对吴师伯行礼。而后,这一行人进了屋里,从通往太宁城城外的地道离开,远赴楚国。
吴师伯检视过屋中空无一人,回到马车里,和那车夫一起回去宫中,他还要重新掌握内卫。这个人,自然就是前任内卫大提督吴仁。
吴老提督想起被自己“帮”了一把,顺利拿到传位遗诏的禄郡王,脸上露出冷冰冰的笑容。
瑞王生母诚敬夫人毒害先贤妃之罪,足以把瑞王困住。此时,是杀是留,全看时局发展。但最终,瑞王逃不过一死。
泰王与和王,他们要想通过小皇帝得到更多的权势,现在就必须帮小皇帝稳住帝位,对付瑞王一党和禄郡王一党。以后么,哼哼,能保住性命就算小皇帝还念着一丝情份。
至于有勇无谋、最好掌握的禄郡王,他是先帝留下的一块磨刀石。他可以去攻打楚国,也可以自立为帝反攻京城。但最后的最后,当他完成了使命,是否能有好下场就看他到底做了哪些事儿。
吴老提督想到这里,又喃喃念叨了两声,先帝啊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