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紫微运程之王不见王
凉风习习,吹得人熏熏然。武令媺连连设圈套终于把高竹猗诳住。若他不是自愿,即便下了药,也不能从他嘴里掏出最真最重要的星象学秘术。
药效是有时间的,虽说高竹猗清醒时大约也不敢撒谎,但肯定说一半留一半,不会像现在这样主动吐出许多东西来。武令媺赶紧问:“有没有通过星辰改变气运的办法?”
此言一出,高竹猗迷乱的眼里瞬间掠过痛苦之色,他猛地闭上眼睛。武令媺一惊,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必定问到了极其要紧的星象学秘术,才令他骤然清醒。
高竹猗抱住头摇晃个不停,还在与涌上头的酒意和残存的药性做斗争。但他显然意志坚定,数息间便彻底稳住了心神,再度看向武令媺的目光出其清亮。
“殿下,您想要改变谁的命运?”高竹猗摇头,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人的命,天注定!”
武令媺很想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但她只是反驳:“既然天注定,还要星象士做什么?星象士最大的神奇之处,不就是发现天象的奥秘而后或者顺应或者逆转?顺应就不说了,逆转岂非就是改变了气运?”
高竹猗垂下眼帘,不敢再看武令媺仿佛有魔力的眼睛。他盯着手中碧玉雕成的精巧茶杯,低声道:“您错了。下官说的是人的命天注定。而气运并非长久不变,它会随着人的际遇不断发生变化。人的命运便是由不同的气运汇成的。”
“譬如一名商人,抓住了机会很有可能就迎来了财运。一朝暴富。但若是做出错误的决断,财运便会消失。衰运降临,甚至有可能招来破财杀身的噩运。星象士由星象而窥测天机。可能改变的只是某个时间段的人的气运,但是掌控命运……这是上天的权利。”高竹猗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眼中自信光芒灼灼夺目。
他的表情很虔诚,看起来字字句句发自内心。武令媺认真思考,觉得他的话里关于气运会变化的这些不无道理。气运是虚无飘渺的存在,人们常说的财运官运狗屎运都是气运。它并非一成不变,转个念头说不定财运就转化成了破财倒霉运。
“你的意思是说,气运可以改变,但是命运无法更改。即便改变了人的命运当中某个重要的气运。还是必须面对上天早就注定的命运?”武令媺说到这里,不禁冷笑,“也对。譬如说人总是要死的,长生药和不死丹是传说当中的神药,凡人再花力气去改变寿运,到了要死的时候还是得死。”
“殿下聪慧过人。”高竹猗欠了欠身,微笑道,“所以殿下,有些事天注定。您付出再大的努力都无法改变结果。人们常说,认命吧,这话虽然不无颓废之意,其实是明智之举。因为上天之意不可违逆。更无法逆转。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接受现实。”
武令媺神情有些惘然,当真如高竹猗所说。无论她付出多么巨大的努力都无法改变人的命运?不!不对!如果真的是这样,她就会死得透透的。怎么可能重生?
命运啊命运,不到人离世的那一刻。谁又会知道一个人最终的命运是什么?!这世上没有天书,甚至有没有神也说不清,上天的意志、神的晓谕,谁能一锤定音?谁又有这个资格一锤定音?!
那些打着神的旗号的神棍们,他们难道真能上达天听?呀呀个呸!星象士和神棍没两样,他们打着上天的旗号,干的是扬自己之名、图自己之利的私活,满足的是自己的欲望!
还是那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未来要走哪条路,只有自己的腿才知道。武令媺转过头,久久凝视高竹猗。他神情诚恳坦然,但她不信他。
“不走到终点,怎么可能知道路途尽头有什么样的风景?每个人看到的景致都是不一样的,都是无法复制的。”武令媺悠然道,“譬如你高竹猗,在来到大周之前,你想过会成为公主府的属官吗?也许,这里就是你人生路的尽头。如果这就是你的命,你甘不甘心接受?”
高竹猗脸色微微变化,犹豫好一会儿,语声艰涩地说:“您的话不无道理。”
避重就轻哪,武令媺也不计较。不过她知道高竹猗既然已经清醒,就不大可能从他这里得到最重要的星象学秘术。她抄起那本星象图解,老实不客气地请教起来,将不耻下问精神发挥到淋漓尽致。
武令媺有不少积压已久的问题,根本不让高竹猗有思考的时间,一个紧接一个连珠炮般的问出来。高竹猗起始还会思考一二,但星象学为他所钟爱,许多东西烂熟于心。即便他醒着神,也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吐露出不少书铺里星象学教科书上不会记载的东西。
这也难免,以巫族六姓世家的星象术传承,族中子弟根本不可能按照大路货教科书去学习。高竹猗在安京的时候倒也翻看了几本星象学书籍,但当即被他弃如鄙履。眼下这本星象学图册,还是到了周国以后他特意让人从楚国送来的。
武令媺由此知道,紫微运程在星象学里是门高深学问。尤其是在当下诸国林立之时,有紫微气运的人不要太多,破解紫微运程更加艰难。
解析紫微运程有一个基本准则,谓之“王不见王”。高竹猗解释说,在同一国度,不可能存在两个以上身具紫微运程的人。若是出现了这种情况,那么其中只有一个人是真紫微。余者即便当真应了星象成为九五之尊也必不能将此运程走到底,最终还是会由真紫微主宰紫微命宫。
浅显点的话来说,伪紫微星象者当不了一辈子的皇帝,而且大有可能要给真紫微当垫脚石。不过真紫微想成事也难说总是一帆风顺,还得左辅右弼齐全,南斗北斗各星官相助。
高竹猗说到这里,不禁想起那颗越来越明亮的大紫微帝星。此星原本还有血光之相,显示此星象对应之人近期内应该会面对导致其万劫不复的杀身之祸。但他前两天观星却又发现,大紫微帝星血光尽去,而且光泽比以前更加温润中正。
这就说明,那人不仅平安度过灾厄,还获得了更多助力。即便只是南斗有星辰点亮,重要的右弼之星还不见踪影,高竹猗的恐慌仍然倍增。
大紫微星运势之强,勿庸置疑。面对灾厄,它若是没有就此沉沦甚至泯灭,那么必定遇强更强。灾厄于它,既是阻难也是助力。安然度过越凶险的灾厄,获得的助力也将更强。
高竹猗之所以迫不及待要取得武令媺的信任,除了想解救母亲以外,也有这个原因。此前,他已经听说有位皇子的儿子天生祥瑞“手握乾坤”,但他清楚大紫微运程指向的不是这名婴儿。
这些年里,有谣言渐渐在诸国流传,说是周国诞生了一名紫微星正照中天的皇室成员。而且此人出生时除了紫微星吉兆之外,还有别的祥瑞奇景发生。
对高竹猗来说,无论什么祥瑞都比不了紫微星吉兆来得重要。紫微正照中天还罢了,了不起是一国之主,最多是周楚二国这样的大国皇帝。
但如果是紫微星独霸中天就吓人了,这意味着仅此一颗大紫微星占据中天帝星命宫。其余命带紫微星象之人将会尽数臣服于大紫微星之下,从紫微运程转变为其余星象运程,比如说辅星什么的。
如今高竹猗已经能肯定,那什么紫微星正照中天绝对是周国故意放出去的消息,用来掩盖独霸中天的真正星象,以保护那名星象应兆之人。
可遗憾的是,周国将此事捂得极紧。楚国君昏臣废,对此事又不怎么上心,以致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探听出究竟是哪位皇室成员应吉兆而生。而这数年来,周国皇子诞育了许多皇孙,根本不能精准确定大紫微星指向谁。
本来,从周国立储之事上应该能够看出虚实。毕竟只要不是脑子进了水的皇帝,不会放着这位吉兆继承人不用。但是周国老皇帝真是太狡猾,他居然定下遗诏秘密立储之制,仍然让高竹猗摸不着头脑。
幸好周国皇帝命不久矣,他一死,新帝继位,大紫微运程指向者也就能明晰。玉松公主想通过星象改变周国皇帝的必死之运,不要说确实不可行,即便高竹猗当真有这种本领他也不可能出手。
国与国相争,没有善恶,只有胜负。眼下大紫微星运势越来越健旺,高竹猗巴不得周国皇帝早点死,他才能断定自己的最终对手究竟是谁。
武令媺对高竹猗的某些唯心言论不能赞同,但她终究还是明白,星象学对于她了解星界确有帮助,想通过星界救人却不可能。
她的种种努力全然是白费劲。哪怕她能够做些什么,有兰真公主和许多也希望父皇陛下早点宾天的那些人拖后腿搞破坏,她的努力也会被冲抵掉。这件事,正应了高竹猗所说,她只能认命!
ps:所有关于星象学的内容都是某肖杜撰的,请有识之士勿喷!鞠躬感谢!
第七十一章 太平党
世上莫大的悲哀事,便在于,你明明知道事情一定会发生,甚至眼睁睁看着事情正在发生,却不管付出多么巨大的努力都无法改变。你竟连拖延时间都办不到。上天要带走的人,谁能留得住?如果可以,武令媺很想暴揍上天。
高竹猗走后,她在小楼凉台上坐了很久,从下午一直呆呆坐到了星辰满天。夜幕将她完全吞没,她才从悠长的哀凄里醒过神。伤心,不可避免,但她不能永远伤心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金生水和唐锦堂这两大保镖悄悄上了楼,一直沉默陪伴。武令媺揉揉发涩的眼睛,就着点亮的微弱灯光对他们笑笑说:“饿了吧,咱们今天晚上吃顿好的。”
金生水咧咧嘴,明明他想笑着安慰公主殿下,但眼里却忽然含着了泪。好在灯光并不明亮,他相信没有谁会发觉。只是略带哽咽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瞧您说的这话,若是封司膳听见了只怕要哭鼻子。”
武令媺离开凉台走向楼梯,路过金生水时抬头仔细看看他,取笑道:“优优会不会哭鼻子我不知道,但是我眼面前就有个哭包。”
金生水小脸一红,赶紧抬袖子拭眼睛。在内卫下属们面前,他从来不苟言笑,是相当严肃的上司大人。只有和公主殿下在一起时他才会流露内心最深处的情感,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那是必然不同寻常的。
唐锦堂便有些遗憾,他来得太晚,所以错过了许多事情。譬如公主殿下为什么会在楼上一坐这么久。金生水不用问就知道原因,他却不懂。不过没关系。玉松公主年纪还小,她的人生还很漫长。他会有足够多的时间陪她长大。
就近在停泊于月牙湾的楼船里摆开晚膳,金生水向武令媺汇报,说公主府参与运动会的健儿们表现得还不错,成绩嘛不说最优,但也拿得出手。最大的收获在于,霍去疾和木愚都发现了好苗子,挑挑选选之后成功签下了三十二个人。
武林小会经过了划分年龄段的擂台赛,目前进入到了没有限制的挑战赛。新秀那是层出不穷,以小胜大的战果不少。来自天下诸武林门派的弟子出风头的有。那些散兵游勇崭露头角的也挺多。
而不仅公主府,京中许多世家名族也都将目光对准了某些身手不凡者。几家皇子府里都派出了精干人手,同样不遗余力招揽武功高强之人。
可以说,此次大周举办的武林小会,吸引了全天下各国六成以上武者的目光。所谓出名要趁早,丰厚的奖励还在其次,关键是可以扬名哇!
年轻人的比试,牵动着长辈们的心。往往是打了小的,蹦出来老的。多有晚辈比试输了。气性难平的长辈出言相邀对方长辈手底下见真章。
事先,武令媺便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所以武林小会的挑战赛,除了选手赛台以外,还另外附设了赛外比试台。以免这些武人意气难平直接在大街上大打出手。
武令媺这几天为了人造祥瑞的事儿糟心不已,此时听金生水讲些武林小会的趣事,心情开朗了不少。她那日从东港回来。将两条被唐锦堂认明确实是海鱼的伪红鲤带进宫去给皇帝陛下瞧了瞧,父女俩相视无言。
皇帝陛下没有明确表示态度。武令媺甚至不曾感觉到他的怒火。也许被伤透了心,便是连愤怒都觉得多余吧。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柔言软语宽慰几句。
皇帝陛下便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调查下去。不管是真祥瑞还是假祥瑞,对大周而言都只是锦上添花。既然已经清楚当中究竟,再查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武令媺也是这样认为,心里有数就行了。她原先还以为秘密建储制确立以后,皇子们的争斗会稍微平息一些。但是现在看来,兰真公主强势出手后,不管皇子们内心真实意愿如何,都不得不再度针锋相对。
这几天她虽然没去上朝,却从连喆勋那儿得到不少消息。禄郡王似乎从某个渠道得知了瑞王假造祥瑞之事,只是苦于没有确切证据,所以只能在皇帝陛下面前使劲告状,在朝臣们当中用力编排。瑞王自然不甘心,于是翻出当年禄郡王与英亲王余孽有勾连的事儿来说道。
泰王当月监国,乐得看两个竞争对手狠掐。可是一说到祥瑞的事儿,他那个紫微金鳞的儿子也难免被牵扯进去。即便在皇帝陛下“泄露真相斩立决”的威胁下,没有人敢当面谈及当年的吉兆天象,但他在看了几场戏后也被卷了进去。
总之现在朝堂一团乱,时有大臣突然遭贬,又有大臣超规格提拔。皇帝陛下面对重臣们的上书,只淡淡然说了一句话——国家以后终究要靠他们,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老头子撂挑子不管了,皇子们大权在握,趁机大做手脚。比起皇帝陛下病倒以前的躲躲闪闪拉拢人手,他们如今的胆子不知大了多少。朝堂之上党争情况日益剧烈,玄鹤会的能量也已经微露端倪。
武令媺在拿到婚姻自主权的密旨时,就下决心要拥有保护这份权利的强悍实力。她以前从来不在朝臣们当中主动安插人手,但是现在不做不行。
金生水的姐夫考进了公主府成为属官,他的哥哥则一边读着书一边在长平县衙门做主簿。武宗厚的小表哥是同福连锁客栈的掌管者,大表哥以前是从六品的户部小官儿,如今进入了刑部,由连尚介老大人亲自安排了职位。
此外,宗族当中有几人明着或暗地里托怀睦老亲王向武令媺表达了靠近的意思。她便将这些人或者送进城卫戍备军,或者是金甲军。
目前大家品级都还很低,也没有占据重要的职位,所以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也没有使坏。其实,李循矩是最值得武令媺往高处捧的人。短短几个月,他已经凭借自己的能力升职了两次,如今竟然已经是从四品的户部某重权司房的主管。
但是……武令媺与李循矩已经快形同陌路了,只保持着表面的不为外人所知的假亲密。她会一日三趟地往李府送新鲜吃食,也会在生意里算上李府的干股,却再也不会将自己的事情拿去与李循矩商量。
不过在外人看来,李学士是太平党重要的核心成员之一,未来成就无可限量。是的,朝堂上已经有人将武令媺这个小团体称之为太平党。
明明与她结盟的人里既有怀睦老亲王和肃亲王这样的宗族大佬、寿亲王武宗厚这样的皇子,又有刑部尚书连尚介和徐老国丈这样的朝廷大员,但是这个小团体就是被命名为太平党。
话说这事儿,还是怀睦老亲王告诉武令媺的。她当时听了吓一跳,松散的利益同盟什么时候变成了党派?!而且还冠以她的封号?怀睦老亲王便意味深长地说,这是迟早的事儿,她将他们这些人拧成了一股绳,她是关键人物。
这话在理。武令媺本来就有心将同盟之间的关系再拉近一些,没想到这些流言能帮她的忙。说这话时,怀睦老亲王没有半分不甘之色。以侄孙女儿马首是瞻,老亲王表示很乐意。不管他这时是怎么考虑的,事实会证明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现在的太平党相对于其余皇子的派系来说还是太弱了,掌握重权的人数来数去只有几个人而已。而且武宗厚进入龙骧军还没多久,要将这支强兵收服还需要一段时间。至于连府,武令媺私以为,若是她的那份密旨曝了光,还能不能将老大人留住真心很难说。
但是眼光要放长远,现在确实不怎么给力,但未来的太平党绝对会成长为朝堂上可怕的庞然大物。哪怕不把连府算在内,太平党这一方已经拥有了三位辅政大臣!还掌握了两支大周强军!
朝臣当中明眼人多得很,据怀睦老亲王和肃亲王说,自从辅臣人选公开后,有不少原先就是中立派的臣子立马向太平党靠拢。这些人里不仅有京官,还有外任官员,其中甚至不乏省郡一级的政务主官。即便大周七大州刺史这样的封疆大吏,也是禀持着与太平党友好相处的心思来接交。
金生水此时便说到,不久之前当选为辅臣的云州刺史裴世纬给公主府送来了二十匹产自天南省的好马。武令媺向来礼尚往来,便吩咐将太平工坊的新奇实用产品挑最高档的送去云州刺史派到太宁城的信使下榻之处,让他带回去。
整整一个多时辰的三人晚宴,都只是武令媺和金生水在说话,唐锦堂默然聆听。直到这时,他才冷不丁说:“殿下如果喜欢好马,在下认识一位梁国的马商,他家养的马都充为梁国骑兵之用,在下可以帮殿下买些梁国的马。”
武令媺眼睛大亮,赶紧点头说:“那可太好了。梁国的马比天南省的马更胜一筹,你如果有办法能买,我当然愿意要。你先联系看看,对方能卖多少,我就买多少。”
唐锦堂见武令媺喜不自胜模样,也露出笑容,微笑说:“在下有几位朋友到太宁来看热闹,请殿下允许在下明日与他们见个面。”
武令媺挥挥手,作豪爽状:“准你的假,公差,不扣钱。”
第七十二章 天一盟
许绍烟、得意儿师徒由“lynnwong”大人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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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狐风铮每天喝不够的酒,唐锦堂则是一有闲暇就要擦拭自己的七把宝剑。晚膳毕回了住处,这两个人便一如以往相对而坐,各忙各的。
有滋有味地喝着提供给供奉们的御酿,风铮美得眼睛都眯成缝儿。但是在听唐锦堂轻描淡写地说,他要把梁国马场的马提供给玉松公主时,风铮猛地瞪圆了眼睛。
“是不是急切了点儿?”风铮对于玉松公主的身世尚且心存疑虑,打算再观察一段时间,最好是能等到养伤的圣手回京以后再说。
唐锦堂摇头道:“风叔叔,请你相信我的判断。不会有错的,殿下绝对是云稚阿姨的女儿。云稚阿姨留下的东西,我肯定要还给她。况且现在只是卖马而已。”
圆溜溜的眼睛又慢慢眯缝起来,风铮沉默着又喝了两杯酒,这才点头说:“你看着办吧。这几天我也瞧出来了,别看殿下深受皇帝宠爱,其实身边暗潮涌动。尤其是她做的生意获利不少,很惹人眼红。”
“依我看哪,老皇帝宾天,新皇帝继位,殿下这个宗业司主管的位子只怕就要不保。”风铮醉醺醺的眼里闪过精光,语气也变得凝重,“这府里别看人人都忠心,这是还没到时候。若皇宫发生大变故,府里必有内鬼作乱。”
“方才我听殿下与金统领说起一些事情,殿下似乎也在为以后作打算。”唐锦堂叹了口气,皱着眉忧心忡忡地说。“殿下身边虎狼环伺哪!哪怕现在与她并肩站在一起的人,能不能永远留下来也根本说不准。唉。殿下若是与咱们生活在一处,虽然身在草莽。但是不知会有多自由多快活。风叔叔,您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云稚阿姨和老圣手把殿下送到周国皇宫里去的原因?”
当年那事发生时,唐锦堂年纪还小,并且没有和他的云稚阿姨生活在一起,他并不知道内中详情。风铮那时也不在当场,不过比唐锦堂知道的还是要多一些。
只是这件往事与唐锦堂的身世也有关系,风铮以前都是含糊过去。此时见唐锦堂死死盯着自己,一副不问清楚不罢休的表情。他闷干杯中酒,再度无奈地说:“这事儿实在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咱们天一盟是主上一脉传承下来的,既然你一意认定殿下就是小主人,那就从盟里召几个人进府,帮殿下好生盯着点府里的人吧。”
他还是不说。唐锦堂很失望,低下头继续保养宝剑,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向殿下请了假,明天就出府去见盟里的人。上回出去我沿途做了紧急召集记号。他们肯定到了。”
死人脸冷气外放,这么大热的天风铮都觉得受不住。其实他也不想时常被冻得发抖,但他实在无法开口提及往事。
若是唐锦堂知道玉松公主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而他的云稚阿姨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的母亲因妒生恨下了药的缘故,他该如何面对?
此次遇见重伤的圣手,除去得知了小主人的去向。风铮还背了唐锦堂向圣手打听唐锦堂的母亲是否还在世。圣手便说,那个爱穿一身红衣、感情浓烈如火能将人活生生烧死的西疆女寨主十之八、九香消玉殒了。
而且圣手还透露。当年就是因为不能确定唐锦堂的母亲是否还活着,主上才起意将小主人送进周国皇宫。以保住小主人的性命。
风铮好奇问为什么,圣手沉默了许久,含糊地说唐锦堂性格刚烈果决、无所畏惧的娘亲,此生最不敢面对的地方就是周国皇宫。所以那个世人都道“见不得人的去处”,对小主人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所在。
圣手的说辞,风铮只道其中必有别的原委,可惜老人家再也不肯多谈。不过当年唐锦堂的父母与主上的情感纠葛,风铮这样的盟中高层相当清楚。
其实那些事情,根本说不上谁对谁错。风铮有时候回想过去,总要醉眼迷离地感叹一声,这世上的痴心人若是少一些,人间惨事自然也就能少许多。还是他潇洒,无家累便无负担,洒脱度日,逍遥似神仙哪。
这么多年以来,唐锦堂走遍天下就是想找到自己销声匿迹的母亲,却毫无结果。风铮有时候真想狠狠劝一劝这执拗的孩子,但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下。
过去这些事,若要掰开揉碎来讲,足以写厚厚一本催人泪下的狗血话本。风铮打心眼里认为,唐锦堂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阿堂,你那绍烟妹妹是不是也来了太宁?”风铮仗着酒意,笑嘻嘻取笑唐锦堂,顺便将房中冷冰冰气氛缓和一下。
提起未婚妻,唐锦堂的脸色终于好看了点儿,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说道:“我让她带得意儿来长长见识,整天闷在总坛练武也不行。”
“说起来,殿下再有两年就及笄了,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安排她的婚事。”风铮摸着颌下大胡子,沉吟着说,“我看哪,连总理官恐怕就是皇帝挑出来的驸马人选。殿下是个有主见的人,皇帝既然这么疼爱她,想必不会勉强她嫁给不中意的人。连家的小子进府当属官,摆明了有目的。”
“不管驸马是谁,反正不能欺负了殿下。”唐锦堂轻轻一弹手中长剑,森森然说,“否则我就帮殿下换一个丈夫。”
可见是杀人不眨眼了,这种话也能说。风铮成功转移了话题,又问:“你都把盟里什么人召来了?你可得悠着点来。当年主上欠了英王天大的人情,为了帮他报仇,咱们盟里的人曾经夜入皇宫杀人放火。你可别把露了底的人叫来。”
“我有那么糊涂?”唐锦堂觉得风铮今天的话特别多,强压住气性下逐客令,“风叔叔,你回自己房里睡觉吧,我要去巡夜了。”
风铮抱着酒葫芦一摇三晃地走了。唐锦堂心事重重,他不是没猜到母亲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相信。前几天他在府里看见一名来自西疆蛮寨的女亲军,觉得特别亲切。在那名女子身上,他找到了几分过去的影子。
相比起其余武林门派,天一盟并不引人注目。盟中子弟数量少,行走江湖时也轻易不打天一盟的招牌。以致许多江湖中人根本不知道还有天一盟这么一号门派存在。
但是,那些传承时间悠久的名门大派却从来不曾小觑这个名不见经传、崛起历史也不算长的小门派。他们难道会告诉别人,每过二十年,天一盟都会有一名杰出弟子出山而后找上他们挑而战之,而且战果让他们掩面不提也罢么?
三年前,唐锦堂出道,秘密约战几位名门大派掌门人。十位名动江湖的武林大派掌门,七位完败于他剑下,两位战成平手,只有一位惨胜。这些人里不乏天榜排行前三的人物,可还是败了。
唐锦堂的真正实力,正如吴老提督告诉武令媺的那样,远远超过他的天榜排名。那些约战都是秘密进行的,战果也秘而不宣。这是天一盟的规矩,已经延续了一百多年。
天一盟的名号只响在武林顶级人物心里,反而于世间籍籍无闻。唐锦堂接掌天一盟以后,忠实地执行了云稚阿姨定下的方针。盟里的人老实做生意、闷声发大财,平时过得潇洒畅快,偶尔聚会吃肉喝酒,当真是悠哉游哉,不亦乐乎。
太宁城如今新鲜事儿多,唐锦堂深知盟里那些家伙的德性,这种热闹是必然来凑的。所以他与风铮沿途留下了记号,前几天陪着武令媺去东港又再度加上紧急召集标志,想来此番前来聚集的人会挺多。
事实也确实如此,唐锦堂抵达指定客栈后,颇为头疼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们。离了盟中长辈的约束,这些家伙就像出了笼子的鸟儿,别提玩得多欢实。
幸好盟里委派了许绍烟为领队,倒还能弹压得住一些特别淘气调皮的小家伙。一进门,唐锦堂怀里便扑进一个小小身体,大叫大嚷着往他身上爬。这个欢蹦乱跳的小丫头片子正是他的未婚妻许绍烟的爱徒得意儿。
“啊哈哈哈,师伯师伯,你去哪里了,师父天天都想你哪!”小丫头攀着唐锦堂的胳膊,笑嘻嘻地出卖了自家师父。
拍拍小丫头的脑门,唐锦堂看向半点娇羞之色也欠奉的未婚妻,微笑说道:“我和你商量点事情,你跟我出来。”
许绍烟点点头,转身环顾自己身后站着的一长排少年人,淡淡然说:“都呆在屋里不许走,否则大刑伺候。”
少年们面对盟里最可怕的武学教头,只能乖乖站着不动。另一些青年不怕许绍烟,却对唐锦堂尊敬畏惧到了骨子里,自然不会轻易违逆她的命令。
相跟着沉默离开客栈,二人踱步到附近酒楼,进了一个小包厢,相对而坐。唐锦堂开门见山说:“我在玉松公主府当供奉,可能要当一辈子。你来不来?”
“来!”许绍烟不假思索点头答应,甚至都没问为什么。
唐锦堂开心地笑了,眼里亮光闪闪。这就是与他一起长大,哪怕出生入死都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绍烟。事实上他根本不用问。
许绍烟也展颜而笑。唐锦堂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在她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第七十三章 失败亦荣耀
热热闹闹的泛大周运动会终于要落下帷幕,经过预赛、半决赛,而后在太宁城南的城卫戍备军驻地举行决赛,角逐本届运动会各项目的状元、榜眼、探花三席。
《太宁日报》每日必发专栏分析赛况,也接受投稿。某位经常投稿预测胜负的仁兄还因其犀利又不失幽默的文字被《日报》礼聘为赛事记者,其八卦程度连武令媺都叹为观止。可也正是由于这些热爱体育运动的人们不遗余力免费宣传,运动会的门票才会日日告罄,大周黄牛党就此诞生。
承包了门票销售的武令媺赚得盆满钵满,公主府众位属官的夏季降温费都由此一涨再涨,真心叫人羡慕。
官方举办的武林小会与泛大周运动会同时于七月三十日举行颁奖暨闭幕式。不过挑战赛的擂台没有拆除,方便各路英雄好汉继续切磋。
武令媺每天不管多忙,只要她在府中,就必定要批阅当天运动会和武林小会进展情况的汇报材料。话说,这种加班的感觉她很亲切吖。
所以虽然她并非每场比赛都到场观看,却对赛况了如指掌。公主府的马球队挺进了前八,皇庄受训才半年的预备役们比赛成绩可圈可点,到处都在传唱《怒放的生命》,招揽到了几十个好苗子,这些事情都能减少她的郁闷。
闭幕式将于未时正举行。中午时分,武令媺便将公主府参与了运动会的孩儿们召集到府中,赐下好酒好菜、摆开十几桌宴席为他们庆功。
她来到席间,发现孩儿们的兴致似乎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高昂。情绪颇低落、食不知味的样子,便知道他们通过这场人外有人的运动会受了不少教训。
这是好事哇。由于公主府亲军与别家府邸的种种不同之处。亲军以及预备役都有骄傲情绪泛滥的苗头。武令媺借唐锦堂和风铮之手敲打了亲军与内卫们,可预备役的孩儿们还是嫩苗苗。经不起武林高手的摧残,参与运动会才是磨砺他们的好方法。
只是现在看来,大家的信心被打击得不轻。武令媺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孩儿们在皇庄摸爬滚打训练,听着前辈们与龙骧军兵士争锋也不落下风的光荣往事,自以为素质一流。可现如今在赛场上他们却没有取得最好的成绩,两相对照下,只怕觉得愧对她这位主上的栽培与信任。
缓缓在席间踱步,武令媺寄以厚望的子弟兵们跪拜于地,深深埋着头。她却是笑吟吟的。示意随从将他们拉起来。
“难道你们以为人生只有胜利,没有失败?这是做梦也难以实现的幻象!胜固然可喜,败亦是荣耀。”武令媺站住脚,就近询问自己身边的这名少年,“告诉孤,你有没有尽全力去比赛?”
预备役少年用力地并拢脚行军礼,大声道:“卑下为取得胜利竭尽全力!”
“很好!大家不要看结果,要看过程。做事不可能百分之百预料到结果,尤其是比赛。你们应该享受竞争本身的乐趣。胜利者是英雄,而每一位认真付出过的失败者也应该被当成英雄尊敬。”武令媺正色道,“事实上,比起你们取得的赛绩。孤更看重你们因为这次比赛而获得的成长体验。”
“这个天下很大,能人辈出。在此次比赛里能拿到状元金牌,但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是天下第一。凡事都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孤更希望你们能更好,希望你们每日都有进步。而不是在‘最好’停滞不前。”武令媺鼓励众人,“何况你们只是受了半年的训练而已。据孤所知,诸属国和各州省为了在比赛中不丢份,派出的人里不仅仅是海选出来的真正百姓,而是多有军中健卒。你们会输,很正常。”
方才那名少年胆子很大,用亮闪闪的黑眼睛看了武令媺一眼,又迅速垂下头去,低声问:“殿下真的不失望吗?”
“如果你们就此失去信心,孤才会真的失望。孤不想要一支只能胜利不能失败的队伍,你们应该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武令媺背着手走过每一个人,让他们都看到自己的神色,让他们都相信她确实不曾失望,这是让孩儿们振奋起来的最好办法。
显然她的态度最重要,预备役孩儿们黯淡的脸色终于逐渐又有了光彩。武令媺见好就收,喝了一杯酒便离开,留下几位擅长做思想工作的属官继续安抚人心。
所谓破而后立,她很期待预备役们未来的变化。做人,傲骨可以有,但傲气不能有。武令媺的骄兵悍将,骨头必须坚硬,腰杆必须挺拔,内心更要强大得不畏惧任何艰险阻挠,但是表面的傲骄却不可取。
去闭幕式现场的路上,预备役们享受了一把由亲军前呼后拥护送的待遇。武令媺没有与大队伍同行,今日所有的欢呼都应该属于这些在大半个月里抛洒汗水与泪水的运动员。
话说,她前世看那些国际性的大型比赛,最不待见的场面就是所有记者都围着金牌获得者打转,将银牌和铜牌们视若无睹。那也是荣誉好不好!?
银牌和铜牌都不受追捧,更别说那些没有拿牌的运动员了。可他们付出的努力难道就比拿牌的人少吗?在武令媺看来,这种现象源于人们对胜利的本能追逐。人们却忘记了失败者也必有可贵之处,也应该拥有荣誉和人们热情的欢呼。
这次选拔出来参与比赛的各属国运动员和大周州省郡运动员代表,肩上担负着为国为本地争光的重大任务。他们的压力很大,所以多有人在失利后当场洒泪。
尤其对于大海选出来的百姓运动员来说,也许这场赛事就能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他们将获得贵人的赏识、丰厚的奖励,他们的未来可能就不再是平头百姓。希望有多大,失败之后的失望就会有多大,巨大的心理落差甚至会让那些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人崩溃。
武令媺不愿意运动会蒙上阴影,再加上她对胜利与失败的现念,她早早就将信乐团的《海阔天空》歌词与曲谱刊登于《太宁日报》上。她还匿名发表了专门给赛事失利者说话的文章,呼吁大家要同样尊重失败者的努力。
普世追逐胜利者,甚至有些身份高贵之人会认为失败者损了他们的颜面。她的这种想法不会被太多人认同,但她必须尝试。她想看看媒体的力量、大众的舆论能否改变某些固有思维和普世观念。
进入城卫戍备军驻地之前,武令媺将高竹猗召到近前,取出一个容貌狰狞的丑陋面具递给他。她说:“皮相不能决定人的前途,你若太过在意旁人的目光,你将注定困在这具皮囊里,永远也无法释放属于你内在的强大力量。”
高竹猗接过青面怒目、獠牙突出的面具,对武令媺的话不是没有触动。他的母亲也无数次地对他说过,容貌是上天的赐予,应怀着感恩的心全盘接受,庸人才自扰之。但武令媺此时所言,相比起母亲的话更多了煽动力。
她清楚地看见了潜伏于他内心深处的野望。她其实是在告诉他,让他挣脱外在的束缚,将他心里那头不时蠢蠢欲动的猛兽放出来!
高竹猗默然无言,跟随安排他上场演唱的人离开。走了几步,他蓦然转头看向武令媺。她仍然站在原处,看着自己的安静眼神里满满的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沧桑与怀念。
玉松公主……究竟是怎样的女子?高竹猗发现自己不可遏止地产生了要更多了解她的想法。他很好奇,就像幼时初次接触星象学时那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好奇。
那首歌唱道:“海阔天空,在勇敢以后。要拿执着,将命运的锁打破。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让我不低头,更精彩地活。”
据说这首歌与娃娃军的军歌都出自玉松公主之手,因其歌词浅白和曲调粗犷还饱受某些名门淑女的暗中嘲笑。高竹猗觉得,能写出这样的歌词,玉松公主必定经受过与他幼时差不多的磨难。他打听到的情况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与她,其实是同样的人吧?!
事实证明了武令媺的努力没有白费。由大周礼部与兵部官员们参与的颁奖仪式引起了观众的热烈掌声与欢呼,得奖的运动员列队绕场狂奔。从观众看台上不时扔下花束与新鲜瓜果,人们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热情。
紧接着颁奖仪式,高竹猗大胆地使用内力让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那首《海阔天空》。初始场中只有他嘶哑的声音,但是一个小节过后便渐渐有和声响起。
当唱到高潮部份,高竹猗在面具后头因有感而发而真情流露、泪如雨下之时,也有无数人同样泣不成声。声浪便如山呼海啸,不知有多少人边哭边唱,回味着自己人生路上的艰辛与心酸。
这个世上也许存在天才到了从来不知道失败是什么滋味的人,但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谁没有经历过失败?谁不曾被人轻视过?谁没有笑得灿烂,心里却在流泪的时候?!
但人生就是这样,有起有伏、有笑有哭。我们相信,“日落是沉潜,日出是成熟,只要是光一定会灿烂的”!
第七十四章 伤重的圣手(九月欠更二)
热闹了整个夏天的太宁城终于安静下来。秋风起,落叶黄,眨眼便到了金秋时节。武令媺的及笄大礼紧锣密鼓准备当中,皇帝陛下重病却还时常过问具体安排,叮嘱过好几次礼部和宗正局,让他们务必将此次大礼办得隆重庄严。
倒是武令媺这个当事人无所事事。泛大周运动会和武林小会的准备以及举行耗尽了她的精力,她现在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诸事已毕,一旦松懈下来便觉得无比疲倦。
从“两、会”结束直到现在,武令媺一直处于休整当中。除了宗业寺和公主府的事务以外,她对其余事情真正做到了毫不关心。就是自己手里的事儿,她也只是掌总把握方向,余事放权给底下人去做。
每日上朝,她高坐于龙座内,冷漠地旁观金銮殿里的明争暗斗。在她眼里,朝堂就是一座戏台。人们粉墨登场,唱念作打俱全,精彩演绎着什么叫丑态百出和机关算尽。
武令媺沉默,太平党便集体沉默,就连依附于太平党外围的官员们也都沉默。但他们的沉默却不代表怯弱,若有人胆敢将手伸向他们,必将遭受强烈反击。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雷霆万钧。这是怀睦老亲王和肃亲王定下的应对方针,武令媺深表赞同。他们坐拥四位辅臣,即便重权在手的中坚力量不多,但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这一日下了早朝,武令媺被怀睦老亲王揪住,说是不能再让她躲懒了。皇家大商行连锁店的筹建计划已经一改再改,让她最后定夺。她赶紧应下。与几位长辈约了中午在同福店用午膳,这才得已脱身去看望父皇陛下。
如今皇帝陛下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在昏沉沉地睡着。但神奇的是。每次到了下早朝的时间,他都会短暂清醒,仿佛就为了和心爱的小女儿说几句话。
休整期间,武令媺每天除了恢复鸿博书院的课业以外,就是雷打不动地用半天时间来陪皇帝陛下。她眼睁睁地看着气运柱发生变化,一点一点,没有任何逆转趋势地改变着高度、厚度与亮度。换句伤心的话来说,她亲眼目睹着她的老父亲一步步走向死亡。
武令媺也是个有自虐倾向的货,明明知道看见那一幕她就会分外绝望就会倍感无助就会无比痛恨老天爷玩弄她让她拥有星界可以杀人却无法救人。却还是每天都要察看气运柱的变化,而后狂虐自己的小心脏。
每每皇帝陛下清醒,都能看见武令媺的红眼睛。开始时他还会取笑小女儿是爱哭鬼小哭包,后来便不再说这些话,只是用慈爱又难舍的眼神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她。
到了这最后的时刻,才真正看得出人心。比起那些侍疾时必定要哭丧着脸仿佛皇帝老子已经宾天的糟心儿女,皇帝陛下觉得小女儿背着他伤心、对着他展颜才更真实和珍贵。
孩子这么做,是怕他更难过呢。皇帝陛下便要想:“你们做出那样的事情,就怪不得朕要将大周国运交到媺儿手里。即便这孩子是女儿家。也必定比你们做的更好!”让他遗憾的是,小女儿只能在暗中掌控大局,却无法正大光明坐在金銮殿的龙椅里君临天下。
今日,生物钟大神又掐着时间让皇帝陛下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他缓慢地眨巴眼睛。现在转头对他而言都是大动作。他只能斜着眼去瞧坐在床边的武令媺。他慢吞吞地动了动嘴角,这表示在微笑,他费力地语声极其微弱地说:“来了。”
武令媺俯下身体。给了皇帝陛下一个轻柔温暖的拥抱。“父皇不说话,儿臣喂您喝参汤。”她端过汤碗。舀了很少的参汤小心翼翼地挨近皇帝陛下唇边,“这是儿臣新近买到的老山参。说是至少八百年参龄。儿臣盯着人熬的汤。”
皇帝陛下嘴唇微动,很艰难地喝下这口参汤。现在他完全是用参在吊着命,别的什么都没办法吃下去。皇子宗室重臣们都进献了好参,武令媺与武宗厚拿来的参虽说并不总是品质最好的,但无疑能让皇帝陛下和徐皇后都充分放心。
“上回儿臣与您说过,儿臣府里一名供奉有门路可以买到梁国最好的战马。”武令媺拿帕子仔细给皇帝拭嘴角,见父皇陛下眼里微光随着她这句话而明亮了几分,不禁微笑。她继续说,“虽然有些周折,但那些马总算进了大周国境。您的意思是就近养在镇北军大都督府,还是送到京里?”
皇帝陛下慢慢地眨了一下左眼,这就表示他赞成前者。武令媺又舀起参汤喂他喝,点头说:“儿臣晓得了,这就派人即刻送信出去,那以后买来的马就都放在镇北军。”
唐锦堂几个月前说可以帮武令媺从梁国买马,武令媺转天就让他着手去办这件事。昨天晚上,鹰卫来送信,说是唐锦堂一共买到了两百匹梁国战马,将分成五次送进大周。
上好战马是军用物资,不能私下胡乱采购。武令媺当时虽然先斩后奏,但很快就将此事禀报给了皇帝陛下。那时皇帝陛下不仅还能说话,而且能提笔勉强写几个字。他就给了武令媺一封准予她购买战马的手谕。
提高大周军事实力,这是皇帝陛下长久治国方针之一。区区两百匹战马在短期来看并不能增强大周骑兵的整体战斗力,但是架不住这些战马都是正在生育年龄的强壮种马。
梁国对于战马的控制力度相当之大,就算有出口,那也必定是阉割之后的马匹。这回能买到多达两百匹正当妙龄的种马,不知唐锦堂费了多大的劲儿。武令媺因此很感激他,这份人情当真是欠大了。
也许战马的好消息带来了动力,皇帝陛下这次清醒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不仅喝完了参汤,还静静地听了不少武令媺的琐碎闲话。
武令媺知道事已不可逆,于是格外珍惜还能与清醒的父皇陛下相处的机会。就算皇帝陛下不知不觉再度沉睡,她有时候也能当他其实是闭着眼睛听自己说话而依旧自言自语。
这次又不例外。瞅着皇帝陛下缓缓眼皮下搭,鼻息沉重,武令媺还是又唠叨了足一刻钟才起身。季良全一直侍候在旁,这时才禀道:“皇上昨日比前日多睡了一刻钟。”
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间慢慢增加着沉睡的时间,等到几天几夜再也醒不过来,她的老父亲就将永远离她而去。武令媺看向季良全,凄然道:“良全公公,劳您继续盯着。”
季良全举袖拭拭眼角,点头说:“请殿下放心。”
迈着沉重步伐离开长青殿,武令媺一出门,金生水就急急过来说,圣手老爷子回了京,身受重伤!
武令媺大吃一惊,连忙问:“老人家现在在哪里?伤得有多重?会不会危及性命?”一边说,她一边快步走。
金生水紧跟在武令媺身后,低声道:“老圣手在咱们府里,将他送来的人自称是唐供奉的未婚妻,风供奉已经证实了她的身份。老人家昏迷不醒,圣手门的弟子看过,说是中了某种奇毒,人还没死,但很难唤醒。就好像……”他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您上回在同福店晕倒时一样。”
尼玛,那不是成了植物人?!武令媺本来就低落的心情因为这个坏消息糟糕到了顶点。老圣手与她相处的时间虽然不算很久,但一老一小分外投契,是不折不扣的忘年之交。老人家出事,她既担心又难过。
圣手失踪以后,武令媺一直都有撒出去人手寻找,却没有半点他的消息。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短时间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是唐锦堂与风铮入府告知老人家的近况,她才知道这老头居然已经跑出了大周国境。
风铮说,老人家只是让他们二人来带话,他自己仍然去追死对头。他那个擅长用毒的死对手,一下毒就要死一大片。武令媺能充分理解圣手的想法,以他老人家悲天悯人的心怀,他绝对不会放着这种超级害人精不管。现在来看,那个用毒高手死没死还不知道,老圣手却先折进去了。
快马加鞭回到公主府,武令媺直接打马冲向月牙湾的客院。还在门外,就能听见阵阵哭泣声音。闯进院里,她看见圣手门的名医们一个个愁眉不展、眼睛发红。
圣手静静地躺在床上,原本如雪一般白的头发很诡异地变成了半黑半白。黑的那一半头发并不是乌黑油亮健康的黑色,而是泛着黯淡灰色的死黑;而白的那一半头发已经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干涩脆弱。
不祥的灰色还浮现在老人家脸上。他原先是鹤发童颜,面孔就像婴儿一样红润光滑。但是现在他老态毕露,才真正像是近百岁高龄的老人家,皱纹数都数不清。
武令媺呆呆地看了圣手许久,她几乎不能马上认出床上这名看上去就像干尸一般枯瘦矮小的老者是谁。身旁颜无悔的恸哭声听起来分外凄惨,她拍拍他的肩,暗叹一声,这个秋天,注定了是多事之秋啊。
ps:昨天多更的那章才是补欠更,标个记号,免得错了数。
第七十五章 羊入虎口
秋意深浓,明明是正午时分,院内却笼罩着愁云惨雾,人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都分外凄凉。圣手老爷子是圣手门的精神支柱与绝对掌控者,他一倒下,猝不及防的圣手门弟子们都有几分张皇无措。
药典与医典必须老爷子仔细校检过才能正式发行。本来已经编纂出了第一册,正等着印刷,但眼下顾不得这件事了。武令媺便对名医们说,手头所有事情都先放下,必须群策群力将老爷子救回来。
她允诺,不管需要什么药材,都由公主府一力承担。名医们不禁感激涕零,他们医术是不缺的,但是有些稀缺药材恐怕他们没办法弄得到。
圣手老爷子中的这种毒,名医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当中学医的人更多,随同圣手精研毒术的只有寥寥几个,此时都压力山大。为今之计,他们打算想方设法先唤醒老人家,哪怕他只清醒一时半刻,也许就能找到解毒的办法。
这种事儿,武令媺帮不了忙。她见颜无悔红肿着眼睛巴巴瞧着师兄们忙活,示意他跟自己出去,而后请来了将圣手护送至公主府的唐锦堂的未婚妻。
果然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唐锦堂的未婚妻许绍烟也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说话言简意赅。这位气质清冷出尘的黄衫女子不卑不亢向武令媺行过礼,略为低哑的声线透出疲乏,淡淡然道:“我们并不知道圣手中毒的原因。他老人家与我们天一盟有交情,受伤后向盟里分坛求助。我陪师兄去梁国买马,师兄得到消息便让我带了人紧赶着送他回来。”
武令媺有点失望。如果能知道是谁给圣手下的毒,也许可以找到另一条解毒的路。她沉吟片刻后问:“那你们可清楚圣手这个用毒的死对头是什么人?”
“不知。”许绍烟摇头。也遗憾地叹了口气,“否则我们天一盟已经出手了。”
“无悔。你也不清楚圣手的死对头都有什么人?”武令媺又问颜无悔,“圣手失踪那天晚上,有人听见了鬼笑声,清凉山里也有磷火闪烁。你想想。”
颜无悔满脸茫然之色,费劲地思索了好久,最终还是苦涩地说:“师父带我游历天下,我只知道师父知交遍地,却从来不知他老人家还有死对头。”
圣手将这孩子保护得太好了。武令媺不好说什么,客气地让人将许绍烟送去休息。又找圣手门的其余弟子打听。他们当中倒是有人知道圣手也与人结仇,却并不清楚那些人究竟都是谁。老爷子根本就没有让徒弟替他解决仇人的习惯。
好吧,老爷子将圣手们的弟子们都保护得很好。武令媺捏着眉心,很是头疼。除了对毒术有研究的名医,其余圣手门弟子此时都是束手无策。这解毒和治病虽然不完全是一回事,但是误诊都会让人死得更快。
正觉得闹心呢,外院总管凡米来亲自来禀报,说是东昌兰真公主的鸾驾很快就要抵达公主府,提前让人来递帖子。武令媺皱起眉。这位嫡姐来凑什么热闹?
颜无悔却不惊讶,对武令媺解释说:“义母与我师父毕竟有很多年的交情,肯定会来看望老人家的。”
即管心里对兰真公主颇有怨怼,表面工作还是要做好。而且不看僧面看佛面。武令媺还是顾及颜无悔的心情。府门的正门,只有迎接皇帝陛下时才能大开。她便吩咐打开三道高墙的朱门,她在二门迎接兰真公主。
下了鸾轿。兰真公主仰面望向这座她曾经听母后谈论过无数次的故宅。她出生的那日,她的父皇被立为太子。随后一家人就搬进了东宫。
她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但她对它很清楚。阳明岭上种着的果树。是母后吩咐人栽下的。月牙湖的楼船,母后也曾经乘坐着观赏过荷花。
当年母后曾经向父皇试探着求告过,是不是在她下嫁时将这座旧居赐予她为公主府。父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这里不适合当作公主府。
兰真公主想到这里,忽然很想笑。只是冰凉笑意在她嘴角一闪即逝,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忧心忡忡。
赶到府门迎接的颜无悔上前两步行礼,低声道:“义母大人,无悔有礼。”
“这种时候就不必拘泥规矩了,圣手还好吧?”兰真公主慈爱地看着颜无悔,携了他的手一齐往府里走。
颜无悔难过地低下头,闷声道:“怎么唤都唤不醒。”
兰真公主轻叹,柔声道:“进去看看再说。”她只顾着与颜无悔说话,竟然一眼也没有看向玉松公主府的这些人。
樊梓臻和方德旺心里都有些惊讶,传言当中兰真公主对下人相当宽和,很有敦庄皇后的御下风范。但是她今日的作派着实矜持高傲,与传闻不大相符。
二人也没有多想,带着其余宫人,依足了规矩向兰真公主恭恭敬敬地叩首行礼。兰真公主这时才看向等在侧门的这些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发话让他们免礼,速速带路。
玉松公主府的宫人们不敢怠慢,急忙在前面引路。为了节省时间,公主府派了一辆马车供兰真公主乘坐。她也没有推拒,带了颜无悔坐上马车疾驶。她的随从和公主府的随从则小跑跟随。
兰真公主看得出来,这辆马车是经年的旧物,铺着的地毯花色是好多年前的式样。但制造马车的木料着实名贵,甚至用香叶黄檀打了木榻和案几,内里所有装点都透着雍容清雅之意。
端端正正坐好,并没有倚靠着柔软华贵的织金线软枕,兰真公主慢条斯理地将裙边抚平,看向颜无悔说:“将圣手接到义母府里去吧。你的师兄们也一并都跟着去。”
颜无悔微愣,而后沉默不语,半响才低眉敛目地说:“玉松公主殿下说,让师父就在这儿治。”
“糊涂!”兰真公主秀眉紧蹙,轻斥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与义母又是什么关系?!圣手是老小孩性情无常,你也跟着他犯糊涂不成?你把你师父扔在玉松这里,叫人怎么议论她?她的清誉还要不要?”
见义子脸色发白,兰真公主缓和了口吻说:“圣手与玉松有交情,以前他老人家要住在她府里,旁人不会说什么。但是现在他老人家出了事儿,你就不能再将你师父扔给她这么一个还未及笄未出阁的小姑娘!”
“你这个当徒弟的,本来应该把自己师父接回家去医治。但是你那个小院子显然安置不了这么多人,所以到义母府里是最合适的选择。”兰真公主略微前倾身体,语重心长地说,“无悔啊,义母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玉松好。”
颜无悔抬起眼感激地看向兰真公主,轻声道:“可是给义母添麻烦,无悔心里也过意不去。要不然,还是把师父接回我自己家里吧。师兄们不会在意住处简陋的。”
“你师父如今这样儿,应该好生养着。”兰真公主缓缓坐直身子,安慰道,“你不用太焦心,义母一定会寻找最好的药材救你师父。玉松年纪还小,不可能比义母和郑家人脉广,寻医问药方面只怕会逊色一些。你也必须要考虑这点。”
颜无悔眉心微动,却还是没有就此答应下来。兰真公主瞅着义子犹豫不决的神色,眼中掠过冷意。她没想到,自己与无悔十几年的母子情份,竟然还不能轻易左右他的想法。很显然,他在顾虑那丫头的心情。
坐着马车,二门很快就到了。兰真公主与颜无悔下了车,她温和可亲地与武令媺相互见了礼。武令媺也不拖沓,重新请兰真公主上车,一行人飞快前往圣手下榻的客院。
路上,兰真公主撩起车内窗帘仔细瞧着外面景色。她知道这座旧宅占地面积极大,也知道里面自成天地、别有乾坤。但是眼前所见种种还是让她惊讶,她的公主府与之相比,足以令她羞惭不已。
手不知不觉攥紧,兰真公主浑然不觉尖锐指甲刺进掌心时的疼痛。她专注地忘我地欣赏着府中景色,眼里不时闪过复杂幽光。不急,她很有耐心,她一点也不急。是她的东西,她迟早要全部拿回来!
在湖畔客院见到形销骨立、人事不醒的圣手,兰真公主刹时就湿了眼睛。她坐在床沿,握着圣手苍老枯干的手,眼里含着泪水,连声唤道:“老神仙?老神仙?我是兰真,您能听见我说话么?”
只喊了两声,兰真公主便用帕子遮住脸低泣,伤心得不能自己。圣手门的弟子们也都陪着掉眼泪,他们对师父的感情勿庸置疑地深厚。眼下师父无知无觉躺在床上,不知还能活多久,他们的心都像正在被刀割一般。
“玉松儿,你别怪皇姐说话不中听。皇姐比你痴长几岁,认识的人也多几个,圣手在皇姐府里诊治只怕比在你这里更合适。”兰真公主拉着武令媺的手,恳切地说,“咱们都希望老爷子快点好起来,是不是?”
武令媺能说不是吗?她的目光扫过眼巴巴的名医们,然后落在颜无悔脸上,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七十六章 算计没商量(九月欠更之三)
名医们与兰真公主不算熟识,但是他们的小师弟却是兰真公主的义子。圣手与兰真公主也有旧交情,名医们表示信得过她。
最主要的是,颜无悔一径沉默的态度很说明问题。他与武令媺的友谊,在场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此时兰真公主冒出来要将圣手接走,他起码要表个明确的态度。但他闭口不言,只是脸上有很明显的为难神色。
好吧,小颜同学并不愿意让师父离开十九府里。他知道师父不待见义母,若老人家是清醒着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义母府中。但是义母说的话很在理,此时每一息时间都无比珍贵。如果因为距离兰真公主府太远而耽误了诊治,他怎么对得起师父的养育教导之恩?
仔细一想,撇开对兰真公主的种种成见不提,武令媺必须承认,她对如何救治圣手那是两眼一抹黑。兰真公主信誓旦旦,说郑家传承数百年,家里收藏着许多世间没有流传的古老医书,也许对圣手的情况有所裨益。
颜无悔迟迟不表态,武令媺多少猜到了几分他的想法。但她为圣手的情况考虑,还是主动答应放人。
兰真公主有备而来,大群随从一拥而上,帮着名医们收拾行囊。圣手门的首席弟子向武令媺躬身深施一礼,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满脸歉疚之色地说:“殿下,还请您原谅咱们。等师父好了,咱们再来给您磕头请罪。”
他们在玉松公主府待了这么久,玉松公主对他们如何。他们看得一清二楚。现下他们却要搬去兰真公主府里,有点不信任玉松公主的意思。名医们觉得挺对不起她。
武令媺急忙摆手说:“您老言重了,老爷子要紧。皇姐说的很对。我开府时间晚,以前都只在宫里和书院打转,根本不认识什么能人。郑家书香传世数百年,珍本善本孤本不少,也许就能找到法子救醒圣手。您老什么话也不用说,好好去皇姐府上吧。”
颜无悔跟在首席弟子身边,静静地看着武令媺,眼里全是感动。武令媺对他微微一笑,意甚安慰。
行李什么的不急着拿。武令媺安排了车辆先将圣手和名医们带着他们最重要的东西离开。她站在府邸侧门目送这一行车辆渐渐远去,心里突然弥漫开萧瑟之意。
去年此时已然落了雪,但今年的天气再正常不过。然而武令媺却觉得寒意已然浸入骨髓,竟比去年还要冷。她抬头看向天空,恰有候鸟飞过。鸟儿们被高空的罡风吹得四散了队形,却依旧奋力挥动翅膀不断前进。她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殿下,您是不是答应了老亲王去同福店?”金生水瞧着自家公主脸色不虞,硬着头皮上前禀告,“已经来了三拨人催您呢。”
我去!武令媺一拍脑门。赶紧命人备马,这就要赶赴同福店。她刚刚策马离开紫衣巷,便听见连绵不绝的刺耳尖啸声。她蓦然抬头,看见正前方的天空在绽放几朵红色花火。这是公主府独家才有的焰火示警讯号响箭!
“小金。赶紧派人去看看究竟!”武令媺立刻吩咐,“再请几位供奉陪我一起去。”
金生水吹响哨子,很快就从府中窜出几名内卫直接飞檐走壁向响箭绽放的方向疾奔。武令媺等了约摸一刻钟。今日当值的三位供奉齐齐出现。同时,正在武英殿办公的霍去疾也加派了两百名亲军。
千万不要是圣手他们出了事啊!武令媺在心里向天祈祷。可惜这回老天爷睡着了。先头跑去察看究竟的内卫回来了一个人,说是护送名医们的车队遇到箭雨袭杀。刺客隐藏在临街两排店铺的二楼。居高临下往车队一阵乱箭。
武令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护送名医们抵达的武林英豪,到现在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去了。虽说还有几位留下来,但面对突如其来的乱箭齐发,他们能起的作用实在不大。
闻听是这种情况,公主府的文武两位首脑属官都极力劝说武令媺不要亲身犯险。最起码,要等到他们将那些射箭的人清理干净后她再去。
武令媺也知道,现在她一人身系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她绝不能出事。属官们的话有道理,她只能先回府里等候消息。这就是身不由己哪,如果她有一身绝顶功夫,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不过她也不能要求太多,老天爷已经给她开了很多扇窗户,她不能再奢求那扇紧闭的门再打开。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又有人来禀报。陪同兰真公主出行的人里也有高手,与名医队伍中的人一起出了手。那波箭雨射死射伤了不少人,有名医,也有随从。好在圣手安置在兰真公主的鸾轿里,巫木打造的轿辇有效地阻挡了铁箭。
武令媺的心情很沉重。她也顾不得与怀睦老亲王的同福店之约了,派人去送了信,自己则在亲军和供奉们的护卫里赶到惨案现场。
当真是惨不忍睹。尤其是武令媺看见几位被射中了要害的名医死不瞑目,难受得差点落泪。圣手门这次受到的打击实在不轻,圣手老爷子能不能活下来尚且难以断定,这儿又惨死了三人,轻伤重伤的更是一大把。
武令媺看见颜无悔扶了这位师兄,又去搀那位师兄。他脸上泪痕未干,但好歹还能镇定地给师兄们包扎伤口。他陪同圣手坐上了兰真公主的鸾轿,所以毫发未伤。
京兆尹衙门和城卫戍备军都有人到场,已经封锁了事发现场。兰真公主殿下遇刺,还是如此之大规模的利箭射杀,实在不得不叫人惊惧担心。如今皇帝陛下病重,若是听说此事,岂不病上加病?
这里正忙乱着,那边又有太监特有的嗓音高声宣唱,玉松公主殿下驾到。衙门和城卫军的人更是叫苦不迭,这位小祖宗若是碰掉一根头发丝儿,他们的人头恐怕就不保了。
武令媺皱着眉,歪头去瞧被霍去疾拿在手里反复察看的五支利箭。这是内卫在案发现场捡到的凶器。以她的眼力,这些箭支做工粗糙,箭头根本不算锋利。近距离射杀才会见效,若是拉远距离,能不能伤人真的很难说。
“这种箭,好像是十几年前打造的一批箭。”霍去疾凝神想了片刻,将记忆和眼前所见两相印证,笃定地说,“没有错!这些箭造出来至少有十年了。”
武令媺诧异地问:“你的意思是这是军中打造的箭?”否则霍去疾不会认识。
霍去疾点点头,平静说道:“我爹当了很多年的军需官,那些年上峰克扣军饷是常事,发下来的军需物资也经常是粗制滥造的家伙。我记得七八年前运过来一批箭,父亲带了几支回家,气咻咻地说这些箭造得根本就不合格,只怕连狐狸的皮毛都射不穿。”
很难得的,霍去疾露出几分郝色,低声道:“这些箭不中用,自然被束之高阁。我那时候调皮,经常与小兄弟们去雪地里打猎,便偷了我爹的钥匙拿了好几捆这样的箭。”
什么好几捆,看霍去疾的表情,说不定他将这些不抵事的箭都偷偷用光了。武令媺不禁失笑,随即又若有所思地说:“去疾,也许弄清这些箭的来历,就能查明白你家那件事的真正主使之人。”
霍去疾一怔过后重重点头,仔细地将这些箭支包起来交给自己的亲兵。灭门之恨,时刻在他心里。益利城的主将只是别人手里的牵线木偶,仅仅那人伏诛还不够。不过他没想到自家殿下也一直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她此时立刻就想到那里去。扶住腰畔的斩马刀,他缓缓深呼吸。
武令媺原想着是不是把受伤的名医们重新接回府,却被兰真公主坚定拒绝。兰真公主眼泪涟涟地说,这些无辜枉死的名医是受了她的拖累,她必须将他们的后事办好,而这些受伤的名医也应该由她来照顾。
兰真公主府与郑家此时也都派了人来接应,武令媺并没有坚持,也没有多说几句安慰的话儿。面对这种凄凄惨惨的场面,什么话都会显得苍白和多余。只有给这些无辜者报仇血恨,才是告慰枉死之人英灵的最好方式。
霍去疾对于这些箭支的分析,除了与霍家有关的事儿以外,武令媺并没有对兰真公主隐瞒。既然这位嫡姐如此有本事,为什么不借她的手去查证?
说到底,武令媺对于兰真公主从自己手里将圣手门撬走还是耿耿于怀。医典和药典也一并都走了。她即便没有借此事扬名的想法,但是这样被人截了胡,她很不爽。
兰真公主能算计她,她为什么不能算计回去?武令媺率领自家亲军将兰真公主送到家,婉拒了兰真公主入府的邀请,带着自己人去了同福总店。
怀睦老亲王与肃亲王得了武令媺的消息,一直很有耐心地等着。反正店里吃喝歌舞不愁,两个人都待得住。见武令媺脸色难看,两位亲王都关切询问情况。
武令媺便从圣手回府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了方才的凶案现场。末了,她疑惑地问:“兰真皇姐哪里来的敌人?那些箭可是有一大半冲着她那辆车去的。”
第七十七章 嫁祸
颜无悔也不明白,义母怎么会惹来如此大敌。他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很荒谬地想,该不会是皇帝下的手吧?
不不,不对。颜无悔用力摇头,迅速甩掉这个不靠谱的猜测。皇帝陛下如果要结果人的性命,哪里用得着当街刺杀。一道圣旨,就能将满门老少推往处斩台处死。
兰真公主知道此番对义子打击不轻,心疼地拉过他的手,柔声劝道:“无悔,你要振作起精神。你师兄们伤得不轻,如今圣手门只能靠你了。你还有师父要照顾呢。”
“义母大人,究竟是谁想害您?”颜无悔涨红了脸,额角青筋也暴起来,向来温和的眼里难得的浮现出凶悍神色。
颜无悔这模样倒是让兰真公主吃一惊。在她印象里,无悔孩儿就是温吞软绵性子,再和善仁慈不过。但是现在看来,他并不是没有脾气。
兰真公主拿手帕掩了掩眼角,微声道:“无悔,别管这事儿,你只安心照顾圣手就是。”
“不!”颜无悔着急地说,“义母大人,无论是您还是师父都是无悔的亲人。师父已经生死未卜,您绝不能有事!”
“好孩子,不枉义母疼你。”欣慰地连连点头,兰真公主亲手替颜无悔擦拭脸上泪痕,脸上的疼惜与宠爱显而易见。这种神情,便是面对自己的儿女,她也从来没有过。
“义母大人,请您告诉我实情。”颜无悔郑重向兰真公主行礼,“无悔虽然愚笨。但是若能为义母大人尽心,无悔必定全力以赴。”
兰真公主幽幽叹了口气。从座椅里站起身,在正厅里缓缓踱步。这里是她府里专门给颜无悔留出的院子。规模与她的儿女们一模一样。但是,此处所有陈设都是她亲自指挥人购置和摆放的,用心程度还在对待儿女们之上。
“好吧,说起来这件事与圣手也有关。”兰真公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圣手为什么对我不假辞色,但他毕竟是我弟弟孝仁太子的忘年之交,与我同样有不浅的交情。他失踪后,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寻找。”
“无悔多谢义母大人。”这事儿颜无悔是知道的。
兰真公主摇头说:“不用对我说谢字。就算不提旧交情,圣手是你的师父。我就不能不管他。我知道玉松也在找圣手,只是她开府时间不长,能力实在有限。虽然我的人同样没找到圣手的踪影,但总算发现点端倪。”
“是什么?”颜无悔急切地问,眼睛瞪得溜圆。
“无悔,你师父什么性情你最清楚。当时疫病横行,若有不妥便延祸无数人。能让你师父抛下疫病不管的事儿,唯有同样严重之事。”兰真公主的分析合情合理,见颜无悔点头赞成。她又道,“我本来就心存疑惑,他的死对头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怎么偏偏要等疫病发了以后才出现?”
“后来。我才慢慢调查清楚。不管是疫病,还是圣手的死对头,其实都是人为设下的局。”兰真公主幽幽叹息。感慨道,“朝堂之上锋烟不消。我的那些皇兄皇弟为了金銮殿上的龙椅使尽手段,竟是连百姓的性命都不顾了。”
颜无悔目瞪口呆。着实没想到疫病和师父失踪的事儿竟然会有如此之深的内情。皇家夺嫡事,他不是不知道惨烈异常。但是义母透露出来的这件事,还是深深震撼了他。
“您的意思是……”颜无悔的喉咙紧了紧,万般艰难地问,“有人想让皇帝陛下早点驾崩,才千方百计引走师父?”
兰真公主沉重地点点头,轻声道:“你的医术自然是好的,但比起你师父还远远不及。别的不说,你师父替父皇治病以来,父皇的伤势便眼见着好转。你要知道,夜长便梦多。父皇定下了秘密建储制,皇子们谁都不清楚他的想法。他们很心急,因为别人一直都在积蓄实力。若不能尽早将名位落定,时间拖得越长,日后夺权就越难。”
她怅然长叹道:“当年孝仁太子还在时,我的兄弟们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储位的觊觎。太子薨逝,与他们也有斩不断的关系!”说到这里,她眼里恨意如刀锋般锐利。
这些皇子还是人么!为了那把椅子,竟能对至亲之人下如此毒手!颜无悔随圣手行走江湖,不是没见过争权夺势的事情。然而皇家争储之冷酷残忍,还是远远超出他预料。
忽然,颜无悔的思绪远远跑到了玉松公主府。他默默地想,十九如此年幼,她能在这般大的凶险漩涡里独善其身,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她所面对的艰险,恐怕从来没有少过。
兰真公主着意观察颜无悔的表情,见他于愤慨之外还有很多鄙夷,不禁很是满意。从现在开始,她将逐步煽动起他对那些皇室贵胄的厌恶与恨意。如此一来,时机若是到了,她让他去办的那件大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义母大人,您有今天之祸,定是受了这件事的牵连。”颜无悔歉疚地深躬行礼,“无悔很抱歉。”
“傻孩子,你说的什么傻话?!”兰真公主一把将颜无悔拉起来,爱怜地拍着他的手背说,“你们师徒俩尽全力救治的是义母的父皇。是义母对你们师徒俩感到抱歉才对!这些无枉之灾,你们圣手门本来都不会沾染上的。”
颜无悔认真说:“皇帝陛下是师父的病人,师父说过医者救人是天经地义之事。这两码事,无悔分得很清楚。”
兰真公主心里叹气,这孩子说起医术就要犯迂气。算了,慢慢栽培吧。她抚着颜无悔半边丑陋的面孔,忽然说:“今天晚上用药水洗掉伪装,有一个人要见你。”
可是师父说,没有他的允许,禁止自己露出真正的那张脸。颜无悔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是与义母慈爱期盼的眼神对视,他的话便被堵在喉咙里,再也没办法说出来。他不想让义母伤心失望,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兰真公主的喜色从眼底浓浓地透出来,方才因受惊而失色苍白的面颊也终于有了红润颜色。颜无悔见义母展颜欢笑,偷偷吁了口气,在心里直对师父说对不起。
叮嘱颜无悔好生休息,兰真公主带着从人回去主院。瞧见院子外面站着的几个人,她皱了皱眉,冷声道:“驸马来了?”这样不经获准就擅自到来,她很不痛快。
守在主院门外的一名内监跪倒磕头,诚惶诚恐低声道:“启禀公主,驸马说有急事求见。”
兰真公主冷哼一声,昂首阔步入内。她的府邸屋宇连绵,修造得富丽堂皇。虽然比不上玉松公主府,但在诸公主当中也是头一份儿。这座主屋更是精致奢华之极。
不疾不缓走进堂屋,兰真公主看见昌国公负手站在墙上山水古画面前。她挥退所有下人,慢吞吞地走到昌国公身边,与他隔了三步远站定,闲闲问道:“何事?”
昌国公面容清俊,浑身上下满溢饱学之士的儒雅气息。这张山水画他看得很入迷,直到兰真公主发问,他才猛然惊醒,急忙深深躬身行礼:“公主万安,微臣有礼。”
兰真公主虚扶,客气地说:“驸马免礼。”
昌国公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才直起腰,低垂眼帘道:“公主,可否安排微臣觐见皇帝陛下?”
兰真公主眉一掀,冷淡地问:“为何?”
踌躇了片刻,昌国公飞快地看了兰真公主一眼,低声说:“澜儿病了好几日,闷得慌,想去宫里陪皇帝陛下……”
“以孤来看……”兰真公主不悦地说,“是想去见武赟嗣吧。”她语带嘲讽,“驸马,郑家数百年严正家风,可没有纵容女儿跑出去见男人的道理。即便武赟嗣是孤的侄儿。”
昌国公红了脸,局促地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微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他犹豫道,“微臣听人说皇上册封澜儿为公主,有意要让她和亲。澜儿又伤心又担心,所以才央微臣来求见公主。”
“无稽之谈!”兰真公主冷若冰霜地说,“驸马向来只在书本上用功,偶尔关心家事国事只当是逗闷子,但是这些空穴来风实在不必听进耳中。淳和公主是孤的女儿,孤怎么可能答应父皇让她去和亲?”
昌国公立时松了口气,讷讷道:“如此,微臣就放心了。”
“孤今日疲乏,便不留驸马用膳了。孤这些天恐怕不得空,驸马无事就不必来请安。”看见昌国公这副木讷模样,兰真公主心里就烦闷,她不耐烦再待下去,转身便向屋外走。
昌国公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将话说出来,只是痴痴地凝望着她袅娜背影。半响,他落寞地垂下头,怏怏走出门。这些年里,除非初一和十五,否则他难以见到妻子的面。他有一肚皮的话想对她说,却总是无从开口。
他在府里踽踽独行,深秋的风灌进脖颈中,不禁瑟瑟。走不多远,道旁闪出一个女孩儿,满面希翼地看着他。他站住脚,难过地对女儿说:“你母亲不让你入宫,她很不喜欢你去见泰王世子殿下。”
淳和公主眼里刹时流下泪来,哽咽着扑进父亲温暖怀抱,悲声质问:“她究竟是不是我娘?她对无悔哥哥比对我们都要好!”
第七十八章 宛若画中人(九月欠更四)
“把服侍淳和公主的奴婢全部发卖,重新换一批人。”兰真公主气咻咻地将热帕子砸进水盆,尖长指甲将帕子几乎戳出洞来。
这也是冤孽事情。不管是武赟嗣还是郑宛澜,都是早慧早熟儿童,这才小小年纪就已经互生情愫,难舍难分。兰真公主想起那日泰王的话里有话,心里这口郁气直接转化为熊熊怒火。
她怎么可能让女儿嫁给武赟嗣?!想起女儿梨花带雨的小脸,兰真公主的心肠不仅没软下去,反而更硬了起来。她心疼女儿,也知道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有多么痛苦,但她不能将女儿推入火坑。
没关系!即便现在没有人理解她的做法,但是没关系!总有一天,女儿会明白她这个当母亲的良苦用心。兰真公主揉揉眉间,拿了薄荷膏贴在太阳穴上。这些天,她殚精竭虑筹谋,精气神大损,实在是太累了。
但如今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再累也得硬撑下去。兰真公主歇息了一下午,叫了颜无悔来陪自己用晚膳。席间,她不免又温言宽慰了几句,膳毕便带着他来到公主府一座守卫森严的院落。将几名心腹留在院外,只她与颜无悔进去。
“你坐下。”兰真公主将颜无悔按坐在椅子里,拿出一瓶药膏,作势要给他涂抹。
颜无悔急忙站起身道:“义母大人,还是无悔自己来吧。这药膏触手火热,仔细烫了您的手。”
“不!”兰真公主断然回绝,眼里透出热切的光芒。执拗道,“我要亲自一点一点地给你抹上。好孩子。听话!”
颜无悔生性纯善仁孝,但凡他能办得到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违逆过师父和义母。眼下这桩小事,他也实在没必要坚持,能让义母大人高兴就行了。
兰真公主见颜无悔乖乖坐回椅子里,果然高兴。她自己先净了手,再用热帕子给颜无悔仔细擦了三遍脸孔。颜无悔感觉着义母的轻柔动作,凝视着她的目光里满是孺慕。
他是个没娘的孩子,是义母给了他母亲般的感受。他有时候会想,上天待他毕竟不薄,虽然夺走了他的亲生爹娘。却有师父疼爱他,有义母像真正的母亲那样怜爱呵护他,如今还有了十九这样的红颜知己。他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感恩之心,有时候觉得太幸福,他竟有些惶恐,生怕眨眨眼他所拥有的一切就全没了。
心里蓦然泛上酸楚,颜无悔脑子里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如今师父生死不知,义母方才又遇见了袭杀,难道他的人生就要拐上另一条道路了么?这个突如其来的可怕想法令他惊恐不已。恰好兰真公主将第一抹药膏涂在他脸上,他嘶地吸了口凉气。
兰真公主急忙问:“无悔,是不是难受?好孩子,你忍一忍。忍一忍啊!义母会很快抹完。”她手下不停,且动作骤然加快了三分,狠狠在药瓶里挖了一大坨火红药膏涂在颜无悔左颊上。飞快地抹平。
颜无悔暗自叫苦,这药膏药性霸道。只能慢慢地涂抹。师父告诉过他,若是心急。就得吃大苦头。义母每次见他时都会要求他用药膏洗去脸上伪装,每次都是他自己慢腾腾地一点一点涂抹,吃的苦头有限。今日义母这么蛮干,他只觉得脸上当真是在被大火烧灼一般,剧疼难忍。
兰真公主见颜无悔疼得眼眶泛红,自己也心疼得手发抖。但她害怕这孩子突然改变了主意,仍然狠着心加速抹药。颜无悔不忍心让义母为他难过,也一味强忍着,当真像在受极刑一样,疼得他脑子都发蒙。
药膏发挥作用至少要一柱香的时间,兰真公主生怕洗不干净颜无悔脸上的伪装,厚厚地涂抹了三层药膏。等待的时间里,颜无悔觉得自己简直死过去一般,尝到了地狱油锅的滋味。好不容易坚持到了可以洗去药膏的时候,这样的深秋时节,他汗湿重衣,整个人都虚脱了。
兰真公主又亲自用热帕子将颜无悔脸上这层已经变成黑色的药膏擦去。今天的她分外急迫,上次她看见颜无悔的真容还是三年之前。那时的颜无悔还是总角幼童,如今他的脸颊失了孩童的圆润,有了少年的清俊,她迫不及待要看见他现在的容貌。
因长年被伪装掩盖着不见天日,颜无悔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兰真公主离他这么近,可以清晰看见他白皙肤色下的青色血管。她的心又一次剧烈颤抖,她的严儿重病的那段时间,整天闷在屋子里,也养出了这样娇嫩的肤色。
很快,飞扬入鬓的长眉被擦干净,再然后是笔直挺拔的高鼻梁。兰真公主的手便是一停,她的严儿也有这样英姿勃发的长眉和山根隆起、福相深厚的鼻子。
一停之后便又快速擦拭,兰真公主在笑,眼里却沁出泪来。眼前这少年,除了嘴唇和眼睛,脸部轮廓与别的五官俨然就是她的严儿的翻版。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将颜无悔脸上所有药泥都抹去,兰真公主捧起他的脸孔,怔怔地长久地凝视着。她眼里有千言万语,有深沉得常人难以看清楚的复杂情感,她既痛苦又喜悦。
从前洗去了脸上伪装,义母也会久久地凝视自己。颜无悔曾经猜测过,义母那是在从自己脸上找寻某个人的影子。这个人,要么是他的母亲,要么就是他的父亲。对此,他本来就早有心理准备。
然而今天义母死死盯着他的眼神,莫名地让颜无悔不安。他知道她又在看另一个人,可是她的表情不复以前的温婉慈爱,竟带出几分狰狞扭曲。
“义母大人?”颜无悔害怕地扯扯兰真公主的衣襟,她把他的脸捧得太紧了,她的指甲掐进了他的皮肤里,他实在疼得受不了。
兰真公主恍若梦醒一般,倏地松开手,踉跄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身后椅中。她移开目光,手紧紧揪住前襟,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的心也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也似。
颜无悔吓了一跳,鼓足了力气,好容易才让发软的身体离开椅子,走上前问道:“您怎么了?”
兰真公主垂下眼帘,再也不敢去看这张也同样有无穷魅力的俊美脸庞。她哆嗦着手指一指身边茶几,哑声道:“戴上这张面具,快点!”
颜无悔抿抿唇,拿了面具戴好,又道:“我替您摸脉瞧瞧吧?!您看起来不大好。”
抬眼看向颜无悔,兰真公主的脸色渐渐好转,柔声笑道:“好孩子,义母没事儿,你不用担心。”
略一犹豫,颜无悔低声问:“义母大人,我是不是长得很像我的父亲或者母亲?您今天要带我去见的人,也是我父母亲的旧日相识吗?”
兰真公主迟疑着,最终还是在颜无悔坚持的眼神里败下阵来,点头道:“你与你父亲长得有八分相像。不过……”她闭上嘴,没有将下面的话说出口。颜无悔比起她的严儿多了几分清逸出尘,却少了天潢贵胄的磅礴气魄。
生怕颜无悔再追问,兰真公主急急往外走,低声道:“现在时机未到,你的身世以后义母再与你详说。快来。”
身世什么的……看来,我不是师父所说的贫苦人家的孩子啊,否则父亲何以会认识义母这样的金枝玉叶?颜无悔一时有点难以置信,可是现在显然再不能从义母这里问出什么,他只有默默紧随。
二人直接在这座院子外面上了一辆外表普通的马车,从公主府角门悄悄出去,在夜色中疾行。颜无悔还想问问自己的身世,但兰真公主一副疲乏不堪的样子,他张了几次嘴都还是将话给咽了回去。
马车停在一座民宅外面,兰真公主带着颜无悔进了屋。但是她很怪异地将他独自留在了一间素简的房间里,只是吩咐他拿下面具,坐在一张椅子里不要乱动。
颜无悔满头雾水,却没有违逆义母的嘱咐。不过,他只在椅子里坐了约摸两柱香的时间,兰真公主就回来了。她慈爱地拉着他的手说:“好孩子,你先回府里去,明日还要好生照顾圣手和你师兄们。”
不容颜无悔开口,兰真公主拉着他就往门外走。她不忘了悄声叮嘱,不要让第二个人看见他的模样,回府之后就立刻配制药水重新伪装起来。
目送马车离开,兰真公主重新进了宅子。她行走如风,衣袂飘飘,脚步轻快得不像四旬女子。进了一座垂花厅,她对里面那名正低头看画的男子说:“七弟,现在放心了吧?”
兰真公主的七弟自然就是康亲王。他缓缓抬起头,指尖不停轻轻摩挲着膝上这幅很有些年头的人物画像,眼里水光闪烁,颤着声音说:“方才,我竟然以为六哥又活了过来!”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凝睇在画中人含笑面庞上,喃喃道:“那年六哥与我都是十几岁,我母亲病倒在宫里,因位份低微、家世寒酸而少有人理会。是六哥悄悄让太医来给母亲治的病,后来也多方照拂我们母子。刚才看见无悔,我竟以为是当年帮我的六哥又回来了!”
第七十九章 假造圣谕
至德皇帝陛下的六皇子武宗严,因是皇后嫡子,不同于其余皇子出生只封郡王,而是直接封为亲王,封号为“安”。他周岁时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子,病逝后谥号“孝仁”。
康亲王只比孝仁太子晚出生两个月,却子因母贱,身份不知低微了多少倍。他与太子来往非常少,阖宫少有人知道,这位生性软弱的庸懦皇子竟是坚定不移的玄鹤会中人。皇帝陛下让他出质楚国,差点忘了让他回来,其中不无原因。
想起方才在暗窗中看见的那张脸孔,康亲王心潮澎湃,几乎不能自己。全天下唯一以真正的兄弟感情待他的孝仁太子,是他的恩人,也是他敬仰且发誓要追随的君上。可惜天妒英才,太子六哥竟然走在了面前。
出质楚国,其实是康亲王向皇帝陛下主动提出的。他宁愿去当质子,也再不情愿与那些虎狼心肠的兄弟们同处。为此,他甚至能抛下刚刚出生的儿子。
眼下,他回来了。他回来的真是太好了!屋子里的少年,兰真皇姐说,那就是太子六哥唯一血脉!对此,康亲王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兰真公主拿出了先皇后写下的血书,上面清楚明白地记述了这个孩子的来历。
血书上面盖着先皇后从来不离身的私印,写有血书的丝帛也是泛了黄的陈年旧物。而刚刚那孩子的那张脸就是最好最直接的证据。是,也许会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但是康亲王相信,别人可能作假。兰真皇姐绝对不会。
想到这里,康亲王紧锁眉头。对兰真公主说:“皇姐,现在父皇病重。每天能清醒的时间很短。咱们要怎样才能让父皇承认无悔的身份?当年那名西疆女子害得六哥那么惨,父皇能允许有她血脉的孩儿名入宗室玉牒?”
兰真公主脸色凝重地摇头:“七弟,父皇咱们绝对指望不上。而且,在咱们和无悔没有绝对的自保实力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严儿还有子嗣存在世上。”
康亲王默然点头,小心翼翼将膝上这幅画像卷起,用木盒装起来。“可是……不管是谁继位,恐怕都不会愿意看见无悔。”他低叹道,“无悔长得太像六哥了!”
“此事。我自有筹谋。”兰真公主冷冰冰一笑,指着自己刚来时放在案几上的木盒,“你去看看那些东西。”
康亲王起身,走到案几面前将盒子打开。他惊呼一声,手一松,盒盖又重新合上。霍然转头看向兰真公主,他竟然怕得牙关叩叩,好半天才艰难地说:“皇姐,你……”
兰真公主怡怡然微笑。仪态万方地走到康亲王面前,将那盒盖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在桌上。她亲切笑着说:“别人不清楚,但我却知道的真真儿的。七弟你有一项别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及的大本事。只要被你揣摩过的笔迹,你就能模仿得七八成相像。”
“七弟,你在楚国固然花天酒地、美人在怀。但也凭着这手绝活儿做了不少离间楚国君臣的事儿。”兰真公主凑近康亲王,轻声道。“这些功绩都不能摆在明面上亮出来,父皇才只能给你族务司主管的位子。我真替你惋惜。你的大才不应该耗费在给族人们操持红白喜事这些杂务上面。”
康亲王缓缓后退半步,眼里终于露出灼人的精光。若非他有模仿别人笔迹的能力,皇帝陛下也不会委派给他调度大周潜伏于楚国众多细作的重任。确实如兰真公主所说,他用这手绝活坑了不少楚国忠臣良将。
此事一旦暴露出去,可想而知自己必然是被楚国绝杀的下场,甚至牵连家小。康亲王默默地看了兰真公主半响,突然说:“皇姐真是好大的能量!季良全就不说了,当年他受过六哥的大恩惠,有些事情会帮着皇姐。但是御前想必还有忠于皇姐的极重要人物吧?”
兰真公主神秘微笑,却没有回答康亲王的问题,曼声道:“七弟,不是皇姐能量大,而是你的太子六哥永远活在玄鹤会众心里。夜色已深,不要多费时间,要劳烦七弟写三封传位遗诏了。”
这桌上摆着的东西,俨然是印有金龙图案的空白圣旨、皇帝陛下御用的明黄色墨段、砚台和狼毫毛笔。康亲王脸色煞白,瞪着兰真公主低声问:“皇姐,你到底想做什么?矫诏可是灭九族的重罪!你就不为郑家想一想?!”
兰真公主毫不隐瞒地说:“不让他们自相残杀,无悔能有继位之望?”她嫣然一笑,“七弟,你不妨想一想,若是他们当中的谁继位,康王府以后的日子能不能过得舒心?当年你虽然只是暗中与严儿往来,但也难说风声有没有外露。而且你为楚国密谍首领之事,未来的皇帝也肯定会知晓。你猜,他们能不能对你放心?!”
赤、裸、裸的威胁!康亲王渐渐脸色泛青,他看着桌上这些要人命的玩意儿,整个人都在发抖。
兰真公主又道:“七弟,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人人都有假遗诏,人人都会说对方的才是假的,自己的才是真的。他们不会怀疑你。何况,也许到时候会出现的遗诏除了真的那封,也不会仅仅是咱们这三封。”
兰真公主的话,康亲王听明白了。他终于点点头,由兰真公主口述,他模仿皇帝陛下的笔迹写下了三份大致内容相同、最关键部份都迥异的圣旨。
只不过数百字,写完以后康亲王却觉得自己的手臂已经不存在了。在等待墨汁干涸的时间里,他看向兰真公主,幽幽地说:“皇姐,你可曾想过,这样的遗诏一出,大周将会怎么样?”
兰真公主冷漠笑道:“不就是内乱么?不必担心,咱们的父皇深谋远虑,早就防着呢。你且看着,即便是打起来,也不过三两年就结束。”
“大周承平太久,咱们的皇兄皇弟只顾着争权夺势,却忘了强邻环伺。父皇设立七辅臣,又放松了对玄鹤会的钳制,不就打着用咱们来磨砺新君的好主意?哼!磨刀石,别人可以干,但咱们一定要当那把刀!”她傲然抬头,直勾勾地望着半开窗户外面的夜幕,低微却清晰地说,“夜色越深沉,才显得黎明曙光越灿烂!”
康亲王忽然不寒而栗,他从兰真公主眼里看到了……野心!他心里隐隐的不安油然而起,让太子六哥的子嗣名正言顺列入宗室玉牒,这件事他一万个情愿去做。可是事态发展下去,最后的结果是否还能与初衷一样,他开始怀疑。
“既然已经写了遗诏,你便再写一封父皇的手谕,承认无悔的身世。”一不做、二不休,兰真公主冷笑着说,“父皇眼见连话也说不出口了,成日里不知有多少圣旨是从什么人手里出去的。据我所知,宣旨大太监冯良兴就能将父皇的笔迹模仿得似模似样。”
康亲王将这件事办起来比方才矫诏要痛快得多。人哪,就有这种心理,反正已经为恶,那么再做更多的恶也不过如此。他很快将手谕写了大部份,问兰真公主:“皇姐,无悔应该是嗣字辈儿,这名字?”
兰真公主显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延嗣,绵延不绝的延。”
“这个名字好!”康亲王将武延嗣的大名添上去,飞快写完余下的内容。吹了吹墨,他欣慰道,“加盖上国玺和父皇的私印就行了。”
“你放心,季良全会办得妥妥帖帖。”兰真公主看着四封未来必将令大周乃至天下都震动的圣谕,露出舒心笑容,“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明晚你进宫悄悄将这件事告诉父皇。”
康亲王一怔,随即惊讶道:“皇姐你不是说父皇不能指望吗?而且……”她有这么一出,何必让他来写承认延嗣身份的圣谕?由父皇亲笔写就岂不更好?
“七弟,父皇的日子不多了。”兰真公主的眼眶飞速泛红,颤着声音说,“难道不该让他老人家走得安心?他若是知道严儿还有孩子存世,必定十分欢喜。即便指望不上父皇,让他知道这个消息也是对他的安慰。若非我上次痛陈瑞王弟祥瑞造假一事惹父皇不高兴,我会亲自入宫去说。”
康亲王缓缓点头,脸上也有悲色,郑重地说:“我出质多年,长久不曾尽孝于父皇膝下,若能让父皇高兴,我没有二话。”他向兰真公主长揖行礼,恳切道,“能找到延嗣,想必皇姐花费了许多心思,我却半点忙也没帮上,真是惭愧!”
兰真公主急忙将康亲王扶起,神色哀凄,幽婉叹道:“有你这样的弟弟,严儿在天上也欣喜。七弟,延嗣若有那一天,必不会忘了你这个叔叔的大功,也肯定委以重用!”
康亲王摇摇头,心情很是低落地说:“无须论功,若能一家子平安度日,尽享荣华与自在,这也就够了。皇姐,在楚国这么多年,我过得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生怕一觉睡过去,第二天就再也醒不过来。我不要重用,只要安宁!”
兰真公主痛快点头:“你放心,皇姐必定保你的子子孙孙富贵满门,荣华绵延!”
康亲王涩然一笑,拿上装着画的木盒,出门没入夜色。
第八十章 家贼难防
公主府药材库管事宫女湘禾由“禾熙”大人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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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沉的夜色覆盖整座太宁城,玉松公主府静谧非常。名医们走了以后,府里刹时就冷清了许多。奴仆们知道自家殿下心绪不佳,哪怕隔着内宅很远很远,大家的说话行事也都透着十足的小心。
亲军在三道高墙及至外院院墙之间的区域巡视,尤其密切关注文英武英二殿和银安殿的动静,那里存放着不少文书。护院穿梭往来于外院至内宅高墙之间诸多屋宇,府中此处最为人多,必须小心提防。内卫则游走于内宅各处,尤其是自家殿下起居之处是重中之重。此外内宅还有内监值勤。
亲军、护院、内卫,这便构成了玉松公主府的三重警戒线。此外,府里的供奉们轮流值夜班。他们猫在什么地方,只有亲军统领霍去疾知道。
夜沉了,秋草里偶尔传出几声没精打采的虫鸣。位于长乐殿左侧的偏殿是武令媺的书房,和乾宁宫里的那座书房一样也叫静神斋。此处巡视颇为严密,内卫和往来值勤的内监交错,时间空隙极小。
再小也不是没有,若是熟知内卫与内监交替巡察的时间安排,找到机会靠近静神斋也不是多艰难的事儿。百密总有一疏嘛。今儿不巧,这一疏就被人逮着了。
此人将时间掐得很准。内卫武功高强,原本高来高去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但架不住这个人同样有不弱功夫在身上,他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内卫值班之人远去的飒飒风响。
他立刻闪身从方才藏身之处避到殿外走廊一根盘龙柱后面。刚刚藏好,就在他方才躲藏的地方正对面来了一队提着灯笼的内监。若他还在那里。必定会被这些人发觉。
待内监走后,此人脚尖点地。迅捷无比地靠近了静神斋的院墙,缩在了墙脚之下的阴影里。而数息后。那队提灯内监还不曾走远,又有内卫从院墙上空飞掠而过。
好险,若是偏了一分位置,恐怕就要暴露。这人汗湿后背。在头顶那名内卫带起的风声消失的刹时,他一跃而起,轻松翻过了院墙。
进了院子,眼前不远处就是静神斋的一扇窗户。此时这扇本应该紧紧关闭的窗户却透着一条缝儿。这人一边缓缓推开窗,一边留意四周的动静。待窗户打开得足够他钻进去,他便团身扑入。动作轻盈非常,进去以后便将窗户再度合拢。
如此一来,外头就不会发觉竟然有人进入了玉松公主的书房。这人也是如此想。吸了吸鼻子,他嗅到一股甜腻的香味儿,仿佛是香炉那边飘出来的味道。熏香是寻常事,他没有过多思考,不曾闪亮火折,凭着眼力在书房里迅速翻找。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必须掐准下一个内卫与内监交替值勤的疏漏离开。不过。书房如此重地,怎么外面除了内监值夜,连个常驻的内卫也没有?
唉,不管了。没有岂不是更好?这人脑子里转着念头,手下半刻不停,很快就将大书桌和墙边书柜翻了个遍。但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不禁也有些恼怒。上头的人就只是说玉松公主府可能藏着关系到储位决定的重要物件,却说不清楚那是什么。这让他怎么找?
“左边第三个书柜的最下面还有一个暗屉,公主殿下有些重要东西是收在那里的。”冷不丁。房里突然响起女子脆生生的声音。
夜入静神斋的这人吓得灵魂出窍,也不管那么多了,抖手向声音的来处掷出去一把暗青子,自己提起真气这就要破窗而出。可是,刚刚提起的真气突然毫无预兆的一泄千里,他很是狼狈地一头撞到了墙上,头破血流。
“本姑娘好心好意提醒你,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刚才说话的那女子声音里透着不悦,“活该你撞死!”在偌大的书房东北角落里亮起微弱火光,缓缓走出一名身着一等宫女服侍的少女。
“入梦香的味道好闻吧?本姑娘刚刚和师父学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这名宫女笑眯眯的,用脚踢了踢眼神涣散的不速之客,轻蔑地说,“想打殿下的主意,整不死你们!”
将静神斋的殿门打开,这名宫女对门外守着的两名内监说:“去内卫的值房找金统领,这儿逮着了一只耗子。”
一名内监躬身行礼道:“湘禾姑娘,请您稍候。”说完话飞快地跑了。另一名内监踮起脚尖往里探看,笑容满面地说:“湘禾姑娘您真运气,公主殿下不定怎么赏您呢。”
湘禾随手摸出一个银锞子扔给这名内监,坏笑着说:“小六子,不如咱们先来炮制炮制这只耗子?本姑娘新学了几种让人又痛快又痛苦的药粉配方,正好在他身上试试。”
接了赏的小六子兴奋点头,跟着湘禾进了殿。金生水领着几名轮值内卫赶到时,正好听见从静神斋里传出一声惨绝人寰的短促凄厉叫声。他身后有人偷笑几声,戏谑道:“统领大人,湘禾姑娘绝对有成为刑卫的天赋。不如您问公主殿下调了她来?”
金生水瞪了这名下属一眼,却也笑着说:“湘禾姑娘替公主殿下管着药材小仓库,是殿下面前得用的宫女。我可不敢招惹她,免得哪天受了伤没有好药材用。”
“金统领可别埋汰湘禾了。”清脆女声从殿里传出来,接着湘禾在窗户边上探出小脑袋,笑嘻嘻地看着金生水说,“湘禾耽搁谁的事儿,也不敢耽搁您的呢。”
金生水与公主殿下身边的几位大宫女和一等宫女都有交情,也不在意湘禾说的话,只是一笑了之。随后他进了殿,当看见那名在墙角抽搐不停的黑衣人时,他蓦然瞪大了眼睛,怒火蹭地高涨,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
紧随着金生水进殿的几名内卫也是面面相视,互视苦笑。不为别的,只因这个人正是内卫当中的一员。此人是一名鹰卫,常在外面跑动。湘禾大概不认识,否则按照公主府交互监督的规矩,她不能叫金生水过来,而应该请亲军驾临。
见了金生水的表情,湘禾反应过来,皱着眉头又踹了这人几脚,嘟哝道:“最是家贼难防,殿下又要伤心了。”
“伤心?有什么好伤心的?”武令媺看向众人说,“揪出家贼是件好事,难不成留着他在要命的时候再捅刀子?”
不过刚起来就听说这样一件糟心事儿,武令媺也高兴不起来。她坐在梳状台前,任由司寝大宫女给自己捣饬,打了个哈欠问:“可问出什么来了?”
金生水仍然臭着脸说:“湘禾姑娘的入梦香有致幻作用,一问,那人什么都招了。说皇上给了您一件关乎储位的重要物事,怀疑是传位遗诏,所以他来找。”
武令媺眼瞳微缩,传位遗诏她没有,密旨倒是有一封。见鬼,这事儿是怎么传出去的?
当日,季良全替皇帝陛下赐她密旨,殿中除了昏睡不醒的父皇,就只有她和季良全两个人。以季良全的暗卫本事,那时附近不可能存在能偷听到的活物。
她无比宝贝那份密旨,天天抱着睡觉,日日装在袖袋里。这份密旨关碍重大,她根本就没对人提起过。可以说阖府上下,不会有人知道她藏着这么一件大利器。
“真是胡扯乱扯,也不知是什么人放出来的谣言!传位诏书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会交给我?我再受父皇宠爱,如此国家大事也轮不到我来掌控。”武令媺哧哧嘲笑了两声,又问:“那人可供出是什么人指使的?”
金生水遗憾摇头:“没有。他只是接到了一张纸条,看过就烧毁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替什么人办事儿,但他的父母家人都在上头手里。”
“这次,我还将人交给内卫刑堂处置。若是还有下一次,小金,我可就不顾你的脸面,把人交给亲军了。”武令媺叹了口气,挥挥手说,“好好去查!一个鹰卫不可能这么熟悉府里巡视的规律,内宅肯定还有内鬼。”
金生水赶紧跪倒磕头,十分感激公主殿下保存了他和内卫兄弟们的颜面。他自己要跟着武令媺去上朝,便调派了内卫里最擅长刑讯逼供和查案侦缉的高手,立誓要将这事儿查个底朝天。
武令媺也没把此事太放在心上,谁府里都不干净,这种事真心不能完全避免。人心是肉长的,人家忠诚于前主,她也无可奈何。若是她的异能是听心术就好了。只是这么一想,暗骂自己贪心,她将此念抛开,上朝去也。
还真是奇事,府里出了内鬼的事儿不过发生了几个时辰,怎么大家伙儿就都知道了?怀睦老亲王和肃亲王都过来关心关心,免不了也要问一问,那玩意儿当真在你手里?
武令媺大喊冤枉,苦笑着说:“您二位说说,父皇是分不清事情轻重的人么?传位遗诏只有藏在宫里才安全哪!”
怀睦老亲王眯着眼思索片刻,缓缓道:“玉松儿,恐怕这是有人在故意散播谣言。你可要当心哪!”
第八十一章 先手准备
似乎有一只隐藏在暗中的大手正在向她慢慢伸来。事实上,不用怀睦老亲王提醒,当武令媺发现自家府中那点破事竟传得好似阖宫都知晓,就立刻知道不妥。
不用多猜,指使人入书房偷东西的背后黑手,与将谣言散得满天乱飞的人,绝对是同一拨。而且,自己府里恐怕有身居高位的内鬼。否则何以在昨夜下达封口令后,这谣言还能传得与昨夜发生之事相似度高达六七成?唯有高位者才能找到送信出去的机会。
心里转着许多念头,武令媺也不掩盖自己的心神不属,上朝时走神的模样人人都看得见。就让那些人暂且得意吧,最好是能轻视她。下了朝,她探视过了皇帝陛下,却并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去了坤熹宫向徐皇后请安。
徐皇后是位秀外慧中的女才子,能吟诗作赋,会泡一手好茶。数月前武远嗣送进京的极品野生茶叶,皇帝陛下想着徐皇后也爱茶,便赏赐了她一些。今日武令媺来看她,她欢喜得很,拿出自己都不大舍得喝的好茶来款待。
摒退了殿中宫人,徐皇后只留下掌事宫女在旁边侍候。通过徐皇后的眼神,武令媺知道有话可以直说,便开门见山问:“母后,父皇可给您在城卫戍备军留了人手?”
徐皇后微怔,眼前养女凝重的表情让她油生不安,她低声回答道:“有一名参将。”
这就够了!武令媺点点头说:“母后能否给儿臣一道懿旨,让这名参将听从儿臣的调遣?”
这孩子想干什么?徐皇后缓缓攥紧凤椅扶手,声音急促地问:“媺儿。你这是……”
武令媺垂下眼帘沉默不语,殿中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徐皇后看见她这样子。忽然心中有不祥猜测。她霍然起身,眼里刷的流下泪来。颤声说:“可是皇上……皇上……”
皇帝陛下的气运柱已经变得如烟似雾,来一场稍微小点的风也能彻底刮没了。武令媺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徐皇后说:“母后,人心难测,咱们要有备无患才行。父皇让儿臣成为您的女儿,就是要保全您与儿臣两个人,让您与儿臣互相依靠。”
徐皇后飞快地用帕子拭眼角,连连点头说:“我明白了。”她从袖袋里取出一枚令牌递给武令媺,“施零见到这枚令牌。就会听从调遣。”
盟友越强大,己身实力自然更强。徐皇后的顾虑其实不比武令媺少。现在监国的三位亲王都有生母在世,明摆着新帝继位之后,宫中将会有两位太后。
徐皇后如果不想日后被新帝的生母欺凌,就必须拥有强有力的倚靠。徐府清贵,不掌实权,不能给她太大帮助。但是武令媺不同,既有钱又有权还有人,所以徐皇后愿意倾力相助这个得来不易的养女巩固地位。
“竟然是施零?”武令媺大为讶异。这位施参将可是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禄郡王一党中坚。禄郡王某位侧妃的妹妹还嫁给了施零的两姨表弟。
盟友之间,信任最重要。在即将到来的凶险时刻,尤其要做到对彼此的实力知之甚深。
武令媺深思熟虑过,怀睦老亲王有襄郡王这个掌军并且定为辅臣的儿子。地位稳固。襄郡王的军权,也许新帝很想拿走。但襄郡王同时还是辅臣,这就增加了夺权的难度。所以不管哪个皇帝登基。最起码短时间内都要对怀睦老亲王这位宗族长辈多加宽抚。
而肃亲王掌管玉牒司多年,每位宗族成员出生和死亡都要到他这儿报备。他不参与朝政。专心放在族务之中。因其立场,他与每个派系的族人关系都不差。同时。他也是宗族九位长老之一,在宗族事务当中有不小话事权。这样的肃亲王并不防碍新帝掌权,可是若是料理了他反而易激起族人义愤。所谓得不偿失,就是如此。
所以,尽管与两位亲王同气连枝,武令媺反复思考过后,还是没有将他们更深地拖下水。而且太平党也需要超然事外的地位尊贵者在一旁掠阵,以备不测时再伸手捞人。
徐皇后却与他们二位不一样,她的地位注定了她无法避开未来的宫中权势大洗牌,除非她甘于任人鱼肉。武令媺问她是否在城卫戍备军中有人,这就是一次试探。
既然徐皇后这么爽快地交出手中底牌,武令媺也要表达出自己的诚意。她收下令牌,珍而重之地放进袖袋里,而后吩咐金生水:“小金,你即刻派稳妥的人回府,通过湘禾去告诉吴老提督,公主府需要一名刺客,尤其是静神斋……”
她眼里掠过戾气,恶狠狠地说:“毁成什么样都不打紧,要紧的是告诉所有人,因为莫须有的谣言,孤的安全受到极大威胁!昨天晚上那小偷也伤了府里不少人!”
金生水领命而去。从自家殿下与徐皇后的对话,他听出了不少东西。莫名的,一股兴奋热流涌上心头,他知道,大周即将到来至关重要的时刻!
徐皇后脸色惊疑不定,犹犹豫豫地问:“媺儿,你说的吴老提督……莫不是已经被秘密赐死了的吴仁?”
“是!”武令媺解释说,“其实那只是幌子,其实老提督潜入了北境,统领北境蛇卫侦察北境诸州郡内卫不法事。父皇将他赐予儿臣,一则为让儿臣府中有位大高手坐镇;二来父皇也是想让儿臣照顾好老提督的晚年。”
除此之外,恐怕皇帝陛下有什么事情要通知玉松公主,却不愿意让人知晓,便经了吴老提督这根线吧。这些猜测,徐皇后只在心里转悠,并没有说出口。对于武令媺能向自己坦诚老提督的存在,她欣慰且安心。
“你要演一场戏给别人看,并无不可。只是……恐怕别人不相信你,反而会以为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徐皇后长叹一声说,“昨夜你府里进了贼人,人人都想你会加强防范,怎么可能还有人冒然动手呢?”
武令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儿臣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儿臣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儿。母后,您是知道的,食邑之主在危急时刻有调集食邑驻军护驾的特权。几个月前,祥瑞大起,十二哥领了皇命前去清凉山察看。此后这段时间,他带着龙骧军一部精锐骑兵就在清凉山附近兜圈子练习山野作战。”
嘴角露出微笑,武令媺缓缓道:“虽然儿臣不知十二哥如今的具体方位,但是只要儿臣在某个地方点燃三色响箭,最多两个时辰,十二哥就能进京!”
难怪她需要城卫戍备军的自己人,寿王若不能领兵入京,空有大军在手也使不上劲儿。徐皇后这时才明白武令媺的真正意思。城卫戍备军掌管着京城十八座城门,施零身为参将,多了不说,起码一座城门他还是有能力打开的。
“事态当真会如此严重?”徐皇后蹙紧眉,又自言自语道,“确实不得不防!人人都在防,咱们岂能不防?!”
“母后,咱们不害人,咱们只为自保。儿臣也不希望十二哥有领军入京的时候。”武令媺缓缓转动拇指上戴着的空心玉扳指,冷笑两声道,“现在已经有人将火烧到儿臣身上,很难说某些心怀不轨之徒是否会相信了谣言,认定儿臣保管着传位遗诏。儿臣若是死了,遗诏不就任由人伪造么?”
徐皇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爱怜地瞧着武令媺说:“媺儿啊,皇上宠爱你、信任你,由不得别人不作如此想哪。”
武令媺握紧拳头,用力挥了挥,坚定地说:“甭管是谁想利用儿臣或者乘机给儿臣上眼药,儿臣都不会忍耐。在这般时刻,忍耐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
这话是在说她,也是在委婉地劝说自己。徐皇后心领神会,颔首说:“你放心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母后不会让后、宫生乱!”她拂一拂鬓发,嫣然笑道,“否则母后这个皇后就真的白当了。”
武令媺知道皇帝老爹册立徐氏为皇后不仅仅为政局考虑,这个女人绝对是宫斗的佼佼者。不说别的,单看她入宫后,能在陈氏还是一手遮天的皇贵妃时,没有产下子息却只用了短短几年就从正五品的婉仪爬到从二品的妃位,就不难猜出她不简单。
“母后也不必太过忧心,咱们做好先手准备,见招拆招就是。”武令媺温言安抚徐皇后,这段时间宫里的风吹草动都是由她这位母后娘娘悄悄使人告诉她的,她很领情。
徐皇后拉过武令媺的手紧紧握住,神情恳切地说:“媺儿,母后知道,即便没有母后,你也能应对诸多事情。母后在宫里,也许到了最紧要的时候不但帮不了你太多忙反倒成为你的拖累,请你不要怪母后无能。但若是母后能为你、也是为母后自己做的事情,母后必定竭尽所能!”
“人的能力有穷尽,咱们不是神仙,做不到万事万能。”武令媺看出徐皇后眼里的忧虑,反握住她的手说,“母后请放心,父皇的心,儿臣是懂的。无论什么时候,儿臣都不会令父皇失望,儿臣一定会保护您!”
“好好!母后也会保护好媺儿!”徐皇后连连点头,事到如今,她只能相信武令媺的承诺。经过《太宁日报》一事,徐府已经被朝臣们算进了太平党,现在想脱身已经很困难,再者徐府也不是首鼠两端之辈。
第八十二章 当面叫板(九月欠更五)
武令媺陪着徐皇后用了午膳,又去长青殿再瞧了瞧沉睡中的皇帝陛下,与季良全说了一小会儿的悄悄话,这才离宫。轿辇一出宫门,她就看见原本只跟来了五十人的亲军队伍已经发生了大变化。
娃娃军应该是全数到场,个个盔明甲亮,锋利武器都执在手中,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列队于宫门外面的广场上。执勤守卫宫门的金甲士也不敢上前驱赶,毕竟人家只是老实待着。但娃娃军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要不是清楚不可能,他们被认为想进攻皇宫恐怕都没人提反对意见。
见此情景,武令媺便知道交待给吴老提督去办的事儿肯定成了。而且,她瞧着自己的心腹们都到了场,供奉也一个不拉地出现,还能猜出吴老提督将这件事肯定办得特别漂亮,看起来绝对像是真的。
见自家殿下的鸾轿出了宫门,霍去疾催马上前,大声禀道:“启禀公主殿下,府中遇武林高手强袭,书房和您的寝殿都被放了一把大火。微臣无能,那名高手是天榜排位前列的至强者,仅仅府中兵马远远不够捉拿。为防止此人再来生事,微臣请公主懿旨,是否调龙骧军进京护驾?寿王殿下也最好能回京。”
看看,看看!这就是目光如矩的白虎杀星!若非不合时宜,武令媺真想拍着霍去疾的肩膀好好夸他几句。不管他是否观察出了什么,单凭他的应对就远胜公主府其余属官。
府里出了这种事儿,武令媺必须勃然大怒。她钻出轿门。怒目瞪着霍去疾,一手接一手重重地狠拍轿栏。尖锐愤怒的声音简直要刺穿人们的耳膜。
她厉声咆哮:“可恶,实在太可恶了!难道是看孤年纪小。便好揉搓不成?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今日烧了公主府,明日是不是就要进宫刺皇杀驾?!是可忍,孰不可忍,孤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霍统领,你拿孤的凤令去兵部,告诉他们,孤要调龙骧军进京!谁敢反对,孤就禀明父皇砍他的人头!”老娘我吓不死你们!
霍去疾顶盔贯甲。全身披挂整齐,随时可以打仗的装扮。他的头盔是覆面式,只露出眼睛。瞧着公主殿下略显夸张的激愤表情,他藏在头盔下面的嘴巴不禁弯了一弯。
府里大白天都能遇袭,这事儿怎么看怎么不正常。而且虽然有不少人受了伤,却神奇地没有死人,这也透着蹊跷。他不禁要猜测,那位高来高去、连供奉们都没摸着影子的高人可能就是府里神秘的大高手。一切都是公主殿下的自导自演,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正大光明地调寿亲王和龙骧军进城。
霍去疾想到这里。心情沉重起来。时局逼得公主殿下要调龙骧军以为自保,看来皇帝陛下命在旦夕。只是龙骧军驻地远在长平与平、阳二县,从兵部拿到调兵文书,再派人送信出去。龙骧军再整顿兵马赶到京城,就算快事快办,一路风驰电掣。真想看到寿亲王与龙骧军最早也要到明日夜晚。
时不我待啊,霍去疾用力一踢马腹。一路高举武令媺的令牌,带着亲兵狂奔向兵部衙门所在的街道。武令媺生怕他一个人去搞不定。命令鸾轿也紧赶慢赶跟了过去。
这个时候,做戏要做得像,也就顾不得会不会扰民了。武令媺命令随行内监打起自己的公主杏黄旗,提前派亲军净街,空出街道让她通行无阻。
她赶到兵部衙门,飞速奔往兵部尚书的值房,将那些忙不迭跪倒在地请安的官员当成死人一路直闯。在值房门外,她听见霍去疾愤怒地质问:“本官已经等了一刻钟,裘尚书为何还不露面?玉松公主殿下的要务,你们可耽搁得起?!”
里头有个声音陪着小心说:“霍统领请稍安勿燥,咱们已经去找裘尚书了。但是找了好几个地方,他都不在,咱们也无计可施。”
“是要等到孤被人谋害了,裘尚书才肯冒头吗?”武令媺跨进兵部尚书的值房,寒声喝斥,“是谁给了他如此之大的狗胆,竟敢漠视孤的生死?!孤若是有何不测,父皇也不会安稳。莫非裘尚书心里转着什么大不敬大逆的念头?!”
在值房内陪着霍去疾的兵部官员见玉松公主大驾光临,战战兢兢赶紧跪倒磕头请安,冷汗狂涌。听了公主殿下雷霆震怒的那几句话,他更是差点直接晕过去。
武令媺快步走到兵部尚书的办公书案后面,在椅上落坐,用手中金杖重重地敲着桌子,冷森森地说:“一刻钟之内,孤要见到准许孤调龙骧军入府护驾的文书。记住,孤要调的是寿亲王所率一部精兵,别人孤不要!”
“若是一刻钟之内拿不到文书,孤会立即参奏裘尚书和兵部上下沆瀣一气的大不敬大逆之罪!别以为有孤的十哥保着你们,他绝对不敢担起这样的罪名!”斜睨着那名官员,武令媺蓦然大喝,“还不快给孤滚出去叫人!”
兵部官员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连滚带爬地窜出门外。霍去疾咬牙切齿地说:“微臣进兵部之前问过守门的兵士,不仅裘尚书在这儿,瑞王殿下也在。”
武令媺一挑眉,反而笑了:“我倒要看看我那位十哥敢不敢来见我。看样子,不用一刻钟,调兵的文书就能拿到手。不过要见到十二哥和龙骧军,恐怕要等上好几天。十二哥带着兵士沿着太宁大运河操练去了,上次接到消息他还要两天才回京。也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有。”
武宗厚已经迂回到了离京城最近的清凉山山野腹地练兵,这事儿,武令媺瞒住了所有人。倒不是她不相信心腹们,而是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麻烦就越少。在紧急时刻,一丁丁点意外恐怕都能改变结局。她不想。
霍去疾的眉皱得更紧,又说:“若是唐供奉在,说不定能拿下那名高手。风供奉与那人交了手,说要不是那人志不在杀人,府里必定死伤不少。如今只是有几个重伤,些许轻伤,也算幸运。”
武令媺一听,知道霍去疾这是在告诉自己没死人,让自己宽心。对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她又作势发脾气大吼:“人都死了吗?孤来了好半日,也不见人来给孤上一杯茶!孤的亲军统领好歹也是正三品的武将,你们也是这般怠慢,你们究竟有没有把孤放在眼里?!”
“玉松皇妹且勿动怒,为兄给皇妹道不是来了。”清爽男子笑声在值房外面响起,唇上留起了短髭的瑞王不疾不徐迈进门来。在他身后跟着一名紫袍老者,正是兵部裘尚书。
“若是皇兄的王府也被人大烧一场,皇兄也会如孤这样生气!孤这是招谁惹谁了?”武令媺依旧恚怒难消的模样,看着裘尚书立起眉毛嘲讽,“裘尚书,孤还以为您当真巴不得孤早些死呢?!要见您一面,竟是比孤见父皇还难啊!”
裘尚书赶紧跪倒磕头,只一下额上就现了乌青。他将姿态放得十分低下,语气也是万分谦卑,恭敬地说:“微臣有罪,还请公主殿下宽恕!适才微臣正与瑞王殿下商议军国大事,这才耽误了殿下的事儿,还请殿下恕罪!”
武令媺阴沉沉笑起来,一改往日与大臣们结交以和为贵的原则,变得不依不饶。她用金手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书案,皮笑肉不笑地说:“本月监国的好像是孤的二哥,怎么裘尚书有军国大事不拿去与禄郡王商议,还要找上个月监国的孤的十哥?莫非是上个月还有事情没有交待干净首尾?!唉呀,这究竟是裘尚书办事不力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裘尚书脸色微变,继尔一声不吭,只是深深伏地叩首不起。瑞王咳嗽一声,打圆场说:“千错万错,都是为兄的过错。为兄不该为了些许私事就拉着裘尚书说个没完,皇妹,原谅为兄这一遭吧。”说完,他拱了拱手算作赔罪。
武令媺哼哼了两声,终于没再发作。瑞王亲手递过来一纸文书,满面关切地问:“不知皇妹要调多少人入府护驾?裘尚书摸不准皇妹的心思,特意空着人数没写。不如皇妹自己填?”
“这怎么能行?难不成留下把柄,让裘尚书日后当殿弹劾孤?”武令媺瞪圆了眼睛看向瑞王,惊讶地问,“难道在十哥心里,玉松就是这么没脑子的人?还是说十哥表面上故意卖个好儿,实际上却要让玉松落圈套?不带这么坑人的!”
瑞王与裘尚书同样意外,他这个皇妹见人便带三分笑,为人处事都圆滑得根本不像十几岁的小姑娘,从来不干当面顶撞且打脸的事儿。她今天这是怎么了?
“皇妹说笑了,为兄确实是一片好心。”瑞王摸摸唇上短髭,仍然好脾气地笑笑说,“皇妹消消气吧。”
瑞王若是躲着不见人,武令媺这脾气绝对不发作。兵部裘尚书是瑞王的人,这不是秘密。她今天来就想拿到正式调兵的文书,没想和谁掐架。
但瑞王既然不知死活地现了身,武令媺就只好拿他作个伐子。她现在就是要张扬,要高调。你们不是以为遗诏在老娘手里吗?行啊,老娘就做出样子来让你们去猜。再度采取某项行动之前,你们好好想想后果,别逼得老娘将龙骧军数万大军都调来京城!
ps:抱歉抱歉,有事耽搁了时间。。九月份欠的五章更新,某肖都还清了。明天是正常两更,后天周五开始还十月份的粉红票加更。。鞠躬。。
第八十三章 各有打算
武令媺现在的举动,有点像是恼羞成怒,莫名地带着三分心虚。由不得人们不去猜想,她究竟在心虚什么。
虽然皇子们从来都不曾小视过她,但是在他们眼里,她最大的长处就是哄皇帝老子高兴和赚钱查帐,而且赚钱查帐还得排在哄皇帝老子高兴的后面。
皇子们也承认,武令媺还擅长管理宫内杂事,日后会是个将后宅管得妥妥帖帖的好主母。但她在朝廷政事方面,从来没有展露过天份。哪怕有澄心殿议政之权,她也从来没有发表过有见地的政论。
这不,皇帝老子一倒下,她的小日子就没有以前那么滋润了。尤其是两、会举办完毕,皇帝陛下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便失了最大的倚靠,遇事难免慌乱。譬如今次,若她手里没有传位遗诏,又何必紧着召龙骧军入京护驾?
但是这件事也确实有棘手之处。毕竟诸皇子也不能十分肯定父皇会将传位遗诏当真交给这个还没及笄的小妹妹。若她只是在演戏,借机调龙骧军进京,她的算盘就得好生琢磨。
瑞王自认为还算了解这位皇妹,但就因为太了解,才拿不定最终的主意。若能从她这里毁去遗诏,做什么事情自然方便。如果她只是某个一天睡十个时辰还不耽误算计人的可怕老头子打出来的幌子,他们便中了计。
而且,遗诏在宫里的可能性真心远远大过藏在这小丫头身上。可是那人传出来的消息有鼻子有眼儿,明确说了是季良全宣的口谕,让她跪下接旨的。小丫头得老头子宠爱。早就免了跪接旨意的礼节。这当口,还有什么圣旨是能郑重到让她跪接的程度?
包括瑞王在内的诸皇子的纠结心理。武令媺不知道,也不想理会。反正事情终究有真相大白的那天。她现在就是要抓住机会将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一样不拉地拽在手里。于是,又冷嘲热讽了几句,她终于发话让裘尚书起身写文书。
瑞王也放下身架,亲自磨墨,一边还与武令媺说几句闲话。裘尚书双手捏着这张烫手文书,小心翼翼地问武令媺:“公主殿下,调两千人进府护驾七日,可还够吗?”
大周律规定的护驾军士上限额度为一千五百人,停驻时间最长为五天。裘尚书为了消弭武令媺的怒火。以免误了瑞王的大事儿,冒着被御史弹劾的风险给她添加了五百人。只是他报出来的人数实在精准,由不得武令媺不猜测他对自己府里的兵营最多能容纳多少人是否相当清楚。
武令媺只是撇了撇嘴,不吭声儿。霍去疾适时说:“公主殿下,武林人有言,天榜高手练就真气外放,个个都是万人敌。排行在天榜前列的大高手,微臣曾听唐供奉说过,以他的能力。七剑齐出、剑气横扫,一招杀死五六十人是易如反掌的。他的真气能用个百八十招,万人敌之说还谦虚了。”
裘尚书脚一软,差点没再度跪倒在地。瑞王眼里也掠过阴沉之色。真的要让一万龙骧军进了京城,那不知会有多少事情不在掌控之中发生。而且填写数字的是裘尚书,若有朝臣弹劾。他这个狡猾的皇妹绝对会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武令媺就差当面给霍去疾竖大拇指。自家亲军统领这话本来就加了不少水份,有夸张的地方。况且唐锦堂是能以一挑三名同榜高手的变态。他的情况根本不能拿来举常例。
没理会恐怕已经打算晕厥过去避祸的裘尚书,她扭脸问霍去疾:“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京兆尹和城卫戍备军都遣人去知会了么?孤要限期让他们把人逮回来!京里有些人以为父皇病倒,孤就失了倚靠,没事儿就给孤上眼药。这回,孤要让那些人好好看看,孤究竟还是不是只会躲在父皇身后的小孩子!”
“连总理官亲自带着人去了。”霍去疾暗想,京兆尹是泰王的人,城卫戍备军成份复杂、派系林立。从公主殿下的脸色来看,摆明了她打算寻这两大衙门的晦气,这是要强硬到底呀。看来,局势已经严峻到了必须以强制强的地步,以柔克刚、退让求存行不通了。
“公主……”在瑞王严厉眼神逼迫下,心里一万名重装骑士狂奔而过都没有当真晕倒的裘尚书堆起笑脸,可怜巴巴地再问,“多少人才合适,您发个话,微臣也好赶紧办哪!”
“一万人太多,公主府可住不下。”武令媺黑着脸对裘尚书说,“孤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们计较了,赶紧的写文书!孤还要回去安抚受伤的下人,还要监督京兆尹和城卫军派人缉拿那名天榜高手。”
但是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能不能不要这么小奸巨滑,连个大概范围的数字都不说?悲摧的裘尚书想撞墙。但他知道,指望玉松公主开口明说要多少人,这是不可能的。
想了又想,问了又问,终于在说到四千人的时候,这位小祖宗貌似笑了?裘尚书哆嗦着手指写完这张文书,如果瑞王不能登基,他的仕途肯定得完蛋!
拿到了调兵文书,武令媺的先手准备就妥妥的做好了。官方正式文件很重要,有了它,武宗厚领军入京就合法化正式化。否则未来若是被人揪住小辫子,小兄妹要脱身都困难。四千人,相对于规模在五万的龙骧军而言,还不到十分之一,但用来自保威慑他人已经足够。
武令媺和霍去疾心满意足地离开后,瑞王安抚裘尚书说:“她背后有几位辅臣,手里还有宗业司的产业。咱们先且忍着她!她也不过是个被父皇宠坏了的小孩子罢了。”
裘尚书知道瑞王早有筹划,好坏情况都做了打算。为了成就主上的大业,他现在受点委屈是应该的。
先手准备,当然不止武令媺一个人在做。皇帝陛下的身体每况愈下,龙驭宾天之期恐怕就在几日之间,人人都有心思,有打算。比起瑞王这样有志皇位的兄弟,康亲王的打算要简单许多,但是也不太容易办到。
昨夜,他从兰真公主眼里一瞥而见的野心光芒让他产生了警惕。康王能在楚国搞风搞雨多年,真实性情自然不是众人所看见所认为的庸懦软弱。眼看夜幕将至,约好的时间一点点靠近,他虽然没有改变行动的想法,但多了别的考虑。
与别人喜欢在书房议事或者思考未来的习惯不同,康王更愿意泡着热水澡想事情。这源于他在楚国多年的紧张为质生涯,唯有将自己浸在热得发烫的水里,他才觉得自己全身上下能稍微放松点儿。
此时,与他一起泡在王府白玉浴池里的人正是他的嫡子武宏嗣。这孩子行事颇见大人圆滑,其实本性仍然活泼调皮。他泡个澡也不安份,拿着一些从太平工坊淘弄来的玩具玩得不亦乐乎。
康王见儿子玩得开心,忍不住问:“宏儿,你觉得你小皇姑是什么样的人?”他在想,延嗣与玉松关系亲近,倒真是有姑侄缘份。不过自己儿子与玉松同样亲近。
武宏嗣笑嘻嘻地回答:“小皇姑很好很好。”他显然没把他老子的突然问话放在心上,回答得漫不经心,也有点敷衍。
“不说她对你如何,只说她的性情,为人处事这些。”康王对这个嫡子一直都有歉疚,所以对他相当耐心,平日里更是宠爱娇惯。
武宏嗣愣住,眨巴着眼睛看向被蒸腾的热汽模糊了五官的老子。事实上,在康王未回国之前,父母的面容在他心里就是模糊不清的。倒是自小就待他亲厚的小皇姑和小皇叔,这二位的音容笑貌深深镌刻在他脑海里。
所以,尽管康王告诫过他,此一时彼一时,有些时候不宜与玉松小皇姑保持过于亲密的关系。武宏嗣还是在那日小皇姑明显被兰真皇姑和武赟嗣的话挤兑住之时,出言打岔。
“父王,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小皇姑很聪明啊,皇祖父经常夸小皇姑呢。”武宏嗣依旧笑眉笑眼,手下也不停把玩着玩具。
然而康王出质多年,看人眉眼高低是稔熟之事。就算此时看不大清楚武宏嗣的表情,从儿子的语气,他还是听出了几分警觉。康王暗自叹息,却知道儿子与自己貌似亲近、实则还并未将自己完全容纳进心里。这种状况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怨不了旁人。
“今儿父王听说你小皇姑家里遭了灾,有武林高手入府捣乱,烧毁了书房和小半间寝殿。”康王手撑额头沉吟,和声对儿子说,“你也别玩了。小皇姑待你不薄,你去你母妃那里取些珍宝作礼物,这就去探望一下你小皇姑吧。”
天气这么晚了,想必玉松会留宏儿用晚膳。若是再磨蹭点儿时间,宏儿再撒撒娇耍耍赖,便是留他住一宿也不无可能。康王垂下眼帘,默默地想,若玉松当真如宏儿所说那般聪慧非常,应该能猜出些什么来。他如今已经上了兰真公主的贼船,只能尽自己所能,能保一个是一个。
第八十四章 回光返照
康王老爹好端端的傍晚把自己喊来泡澡,这已经让武宏嗣百思不得其解了。此时他又说在这个点儿让自己拎了礼物去探看小皇姑,更是奇怪。就算再急,那也得等到天明吧?
武宏嗣吃惊地张大嘴,仰面望向天窗外昏暗的天色,大眼睛急速眨巴又眨巴。但是低下头来,他又是笑嘻嘻的模样,戏谑地问:“父王这是让儿子去探望小皇姑,还是让儿子去蹭小皇姑家里的晚饭?是不是时间晚了,儿子就干脆在小皇姑家里歇下了?”
这孩子真是心有七窍,实在聪颖。康王暗叹,微笑道:“是啊。若是你小皇姑问起,你便告诉她,父王忙得很,没时间管你的晚膳。”
“父王管着族务司的事儿,虽说繁杂琐碎,可也从来没有过晚上会忙得很的时候。”武宏嗣清稚声音沉稳平静,完全听不出方才他嬉皮笑脸时的轻佻。他轻声问,“父王可否告诉儿子,您要去忙什么事儿?儿子想为父王分忧。”
“左不过是族人的事儿,恰巧而已,你不必担心。”康王笑道,“还是快去你小皇姑那里吧,今日府里出了事儿,她想必不怎么开心。你小皇叔又不在京里,你去陪陪她,也让她心里好过些儿。”
武宏嗣一动不动,隔着蒸腾的热气与父亲对视。“父王有命,儿子自然遵从。”他缓缓道,“只是父王可否告知儿子,父王此行是否有危险?儿子此去小皇姑府中,是为了借小皇姑之势避祸。还是延祸予小皇姑?”
这个儿子说话从来没有过如此犀利直接的时候,康王八风不动。仍然保持微笑从容表情,温和道:“宏儿。你想太多了。父王给族人们办的事儿都是尽善尽美的好事,哪里会有什么祸应避、可延?”
武宏嗣翘起嘴角,露出与他家小皇姑嘲讽人时一模一样的讥诮笑意。但他不再多话,从浴池里站起身,自己擦干净水渍,穿好衣裳,沉默着向康王深施一礼,毫不迟疑地离开。
康王幽幽叹息出声。比起他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他的宏儿显然更愿意亲近小皇姑。他在楚国。也不是对本国之事一无所知。
宏儿如何在玉松公主庇护下从默默无闻的边沿皇孙,一步步艰难走到皇帝陛下跟前,还有了脸面,康王有所耳闻。就连他的母亲吉嫔,能够有今天的位份,也是托了这个孙儿不断讨皇祖父欢心的福。
正因为欠这个孩子良多,康王才不得不让他去玉松公主府。想必今日事后,不管他自己以后如何,玉松公主多少要念着情份对武宏嗣继续庇护。
但是这些话。康王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孩子。在武宏嗣走后,他也起身,整理了衣冠,登上兰真公主派来接他入宫的马车。车上还有别人。正是金甲军大将军安叹卿。
有安叹卿一路护送,始终保持沉默的康王无惊无险就进了宫。再由乾宁殿一名内监将他领进了长青殿,顺畅得让人心惊胆颤地见到了皇帝陛下。
这个时间点。显然是皇帝陛下一天当中不多的清醒时刻。康王不知道他的父皇以往这时候都用来干什么,但是很显然。父皇对他今天的入宫并不感到意外。
“父皇,儿臣前来问安。”康王跪倒毕恭毕敬地磕头。他知道父皇已经不能言语,但神智还异常清醒。
皇帝陛下转了转眼珠,侍立在床边的季良全便道:“殿下,皇上让您起身。”
康王又磕了个头,低声道:“儿臣多年游学楚国,便是头也比皇兄皇弟们少磕些。父皇,就容儿臣多给您跪一跪,多磕几个头吧。”
他说得情真意切,皇帝陛下嘴角微动,眼神颇为温润。康王低垂眼帘,不敢直视皇父龙榻,接着说:“儿臣此来,是为解父皇一件心事。父皇,太子六哥有子嗣存世!”
皇帝陛下方才还温和的眼神刹时便变得冷漠,他别过脸,从鼻子里挤出低弱的哼哼声。哪怕季良全不“翻译”,康王也能从这不悦的哼哼声猜出父皇的阴霾心情。
太子六哥无后而终,又死于女子之手,这事儿既让父皇痛心又愤怒。这么多年来,根本没有人敢提及往事去触他老人家的霉头。康王脸色平和,半分惧色也没有,缓缓道:“父皇,儿臣知道您不愿提及往事,更是对那名西疆女子恨之入骨。然而,她却给太子六哥留下了血脉。那孩子儿臣见了,与六哥长得一模一样!”
皇帝陛下的眼睛随着康王的叙述越睁越大。待康王落下话音,他喉中嗬嗬有声,转过头使劲瞪着康王,身体在被子底下挣扎,似乎想要坐起来。
季良全见状,急忙扶着皇帝斜靠在两个软枕头上。安顿皇帝舒服了,他才扭脸问康王:“殿下此言可是当真?”
“太子六哥的事儿,别人说的话儿臣都不会轻易相信。但是父皇,是兰真皇姐让儿臣悄悄见了那孩子一面。”康王郑重地给皇帝磕头,恭声道,“其实那孩子,父皇您不只见过一次,便是兰真皇姐的义子颜无悔。就因为他与太子六哥长得太像,为了保护他,兰真皇姐才会令他以药水伪装。”
皇帝陛下眼中兴奋喜悦的火光却在听到了“兰真皇姐”这几个字后渐渐熄灭。听到“颜无悔”的名字时,他唇角更是露出冷笑,最后直接闭上了眼睛。被那个不孝女捏在掌心的孩子,哪怕当真是先太子的遗孤,皇帝陛下也提不起兴趣。
“朕知道了,你回去吧。”皇帝陛下的声音异常嘶哑艰涩,“此事朕自有计较,你无须对人多言。”
怎么父皇一点儿也不欢喜?康王大为惊讶,但又立刻反应过来据说根本开不了口的父皇竟然说起话来了!“父皇身体好转,儿臣万般欣喜!”他喜形于色,重重地上磕了个头。
然而,皇帝陛下突然开口,不仅惊住了康王,也让季良全吓一跳。就连皇帝自己也是微怔。这一个来月,他确确实实连话也说不出。除了有力气说话,此时他稳稳当当坐在被子里,竟是半点摇晃也没有。
转念一想,皇帝的脸色便有几分黯淡。“季良全,取三丸九转还阳丹给朕服用。”他低声道,“即刻宣皇后、怀睦亲王、肃亲王、礼部尚书和玉松公主进宫见朕!康王……且不必出宫,就在长青殿暖阁安置。”
康王脸色微变,方才父皇还说让自己回去,怎么一下就改了主意?他下意识抬头望过去,却见父皇原本苍白憔悴的脸庞此时竟泛着红润光泽,显得人极为精神。
这是……这是……这分明是回光返照哪!康王悲从衷来,伏地叩首不起,痛哭道:“父皇,让儿臣在这里侍疾吧!”
“不必了!”皇帝陛下一连吞下三颗九转还阳丹,又喝了一杯温水,精神越发见好,淡淡道,“你这样的儿子,朕看不见,心里只怕还好受些!”
康王吓得魂不附体,只知用力磕头。此时此刻,他若是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枉费他在楚国出质多年!一时间,他对兰真公主充满了憎恨!是她,让他成了不孝子!
“殿下,您还是听从圣命吧。皇上……再不能生气了!”季良全不敢哭出来,但声音里也带着哽咽与悲痛。
康王泪如雨下,拼命又磕了几个响头,才在数名内监“服侍”下踉踉跄跄离开了寝殿长宁殿,被关进了长青殿的暖阁。
皇帝陛下拥被而坐,病倒以来,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精力充沛,仿佛还能坐在高高的金銮殿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三封矫诏,怕就是他写的了。”他平静地说。
已经吩咐内监即刻出宫去请人的季良全抹了抹泪,低声道:“皇上,康王殿下待孝仁太子一片赤诚。”所以他才会被兰真公主利用。
皇帝陛下冷笑道:“随他们去吧!朕死后,哪怕大周洪水滔天!”话虽如此,他眼里却还是掠过伤心神色。
季良全当然不会把皇帝的气话放在心上,若当真对大周的未来不管不顾,陛下又何必在病中仍然小心布置、多方筹划。只是陛下想让大周诞生一位能够经得起风霜雨箭的真正英明之主,所采取的磨砺手法实在让人心惊胆战。一个不好,英主不见得会诞生,大周却要国势下滑、危机四伏了。
“皇上,您还是多歇歇吧。要等一会儿呢。”季良全轻轻给皇帝揉着后心,劝道,“尤其是现在天色已晚,别人不说,公主殿下只怕已经就寝了。”
提起小女儿,皇帝陛下嘴角含了笑意,和声说:“良全啊,朕驾崩以后,你去服侍玉松儿吧。你看着她长大,日后也继续替朕看着她出阁下嫁、生儿育女。”
季良全沉默片刻,终是点头说:“奴婢原想着要到地下去继续服侍您,但奴婢也知道,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公主殿下。请您放心,奴婢虽然因孝仁太子对玄鹤会多有照顾,但奴婢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是皇上您的奴婢,自然会用性命来保护公主殿下周全!”
皇帝陛下满意地点点头。此时,主仆二人都知道即将永别的时候不会离得太久。不管是皇帝陛下,还是季良全,都将规矩礼仪扔到一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儿。其实论起陪伴皇帝陛下时间最久的人,舍季良全其谁呢?
约摸两刻钟过去,忽然有一名内卫急匆匆进来禀报,说是出宫去请人的内监尽数被人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