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8章 北直铁道局,博洛再逃生
眼见火车很快就要没了踪影,很多人才反应过来,露出震惊之色。
然后,便有一粗壮好似武人的秀才抚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就好似骑马奔跑,初时总是很难达到最快,需跑一会儿,才能真正快起来。火车如此之大,要跑得快自然需提速更久!”
周围有的人听了若有所悟,但大多数人仍是一脸茫然。
至于那些等在铁道两边的骑手、马车,早已跟着火车远去了。
只见那些马匹还好,如今还能跟上火车,可马车就不行了——谁叫铁道两边的路本来就难走呢。
火车虽然走了,可北京火车站周围的百姓却没多少离开的,许多人仍在议论着。
“这么大的铁车竟然真就被拉走了?”
“那最前面喷云吐雾的就是天马吗?”
“什么喷云吐雾,那是在烧煤。”
“烧煤?莫非天马吃煤?”
“啧啧,这么长、这么大的一辆车,跑一躺得运多少东西?”
“听人说,日后这火车会向民间开放。百姓往返北京、天津,商人运送货物,皆可用火车。”
“真的?那这火车往返北京、天津一次需几日?”
“这我哪里知道?过两天就清楚了。”
在大多数大明百姓认知中,从北京到天津可是有两三百里地,无论是坐船还是坐马车,一般都需要三四天,甚至更久。
并非车船不够快,而是因为船夫、马匹都需要休息,而且一般夜间都不会在赶路。
以前唯有朝廷的六百里、乃至八百里加急奏报,换马不换人的奔跑,才有可能将从天津到北京的时间缩短到一日内。
所以,此时人们议论火车速度,也习惯性地认为需要几日——或许无需三日,但一两日总是要的吧?
火车站内,堵胤锡笑着对众官吏道:“据铁道司技术人员所说,火车往返京津一趟需十个多小时,怕是到日暮时火车才能回到此处,诸位便都回去,各司其事吧。”
听此言,其中一些官吏露出惊讶神色,随即纷纷向堵胤锡、章旷等高官告退。
却也有小部分官员留在站内没走。
如北直隶铁道局主事(正五品)倪于义,以及顺天府尹侯峒曾、宛平知县陶汝鼐等,因为铁道之事都牵扯到他们的职责。
倪于义先拱手问:“督师,火车站及铁道周围的百姓可需要驱离?”
铁道局属于朝廷在各省的铁道管理及运营部门,故铁道局主事虽然只有五品,却权责颇重。
其下不仅设有判事、副使、知事、经历等官吏若干,还下辖一支铁道巡护营。
而作为第一条铁路的巡护营,其兵员都是从卫戍军中挑选的精锐,素质直追边防军,只不过装备比照卫戍军罢了。
倪于义乃是四川嘉定人,崇祯四年进士,不仅有着十几年的为官经历,还是崇祯十七年就在四川跟随朱媺娖的官员之一,这才有机会获此铁道局主事之重任。
堵胤锡闻言看了看周围,道:“铁道乃新鲜事物,百姓难免好奇,就不必驱离了,只需让他们呆在站外及铁道防护壕以外即可。”
“下官明白了。”
铁道局就跟此前的盐课提举司、都转运盐使司一样,虽说是由朝廷直辖,却也受地方督抚监管,故倪于义才会会就此事询问堵胤锡。
之后,侯峒曾及陶汝鼐相互看了眼,便由侯峒曾拱手问:“督师,京津铁路既已开通,何时可民用?”
侯峒曾乃苏州嘉定人,1591年生,天启五年进士,其既有文名,为官亦有清名政声,在崇祯十七年便官至顺天府丞,只不过尚未上任京师就破了。
堵胤锡年纪比其小了十岁不说,还是崇祯十年进士,为官时间较短。故此,即便如今两者分为上下级,堵胤锡对侯峒曾也是颇为敬重的。
他闻言微微一笑道:“侯府尹莫急,总得等这铁路试运行一段时间,才可给百姓用。若是冒然给百姓用,出了事故,以后朝廷再修建铁路恐怕便会遭受阻碍了。”
旁边倪于义则跟着解释道:“按照朝廷定下的条例,新铁路开通,至少需要运货一月无碍,方可考虑开启运客服务。”
侯峒曾当即问:“既是运货,那可否开放给民间商人呢?诸位应该知道,如今顺天府百废待兴,若是民间可尽快得铁路运输之便,民生恢复必然更快一些。”
堵胤锡虽对侯峒曾敬重,原则上的事却不会违背,闻言直接摇头道:“既然朝廷定下一月之期,那么民间不论人货,那便都得等到一月后才可上火车。”
侯峒曾一叹,不再多说。
这时章旷笑道:“这铁路运输究竟如何,我们可都没尝试过,现在议论什么都显得早了些。不如待明日我们试乘后,再计议诸事。”
章旷说的在理,众官员皆微微点头。
···
香河县,博洛正跟一群苦役在修整官道。
按理说,他作为满清宗室,北伐之战山东方面清军的副帅,被俘后能落个斩首,而非五马分尸或凌迟的结局就不错了,断无幸存之理。
当初山东清军溃败,他没赶上出海的船,为了活命也是拼了——直接用火自毁容貌,还准备吞碳改变自己的声音,只是最终抱着侥幸心理没下手。
毁了容貌后,他扮做底层八旗兵,又在山东的山沟沟里跟其他清兵一起躲藏了一段时间,有了个较为可靠的掩护身份后,才被明军俘虏。
之后先是被送到矿山里挖矿。
按照当时监管他们的明军所说,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在矿中干满二十年,便可以摆脱苦役身份,被流放到边疆为大明百姓。
当然,肯定不会将他们流放到东北边疆,多半是南疆。
若是干得好,或者立了功,还可以减刑。如减到十年、五年,又或者从挖矿转为其他活计更轻松、更安全的苦役。
于是,博洛在矿上不仅老实勤恳地干活,甚至抓住机会举报了一伙图谋逃跑的女真族人。
因为他的功劳比较大,当时矿上又正准备立典型,便将他的役期降为十五年,还将他调到了一支修路大队中。
进入修路大队,博洛发现这里面多是些当初为他们大清做事的汉人官员,也即是明人所俗称的汉奸。
这让他好一阵担心,生怕被其中某个汉奸认出来。毕竟他到底也算是大清小高层,在宗室中也颇有名气。
好在他毁容比较彻底,在上在矿上干了三个多月,身形也变了些,直到现在,这些汉奸都没谁认出他来。
如今他也算是想明白了——大清入关后,他就跟随前方军队南征北战,很少待在京师,而这些汉奸大部分都是待在京师的,应该连他原本的长相都认不出,更别说是毁容后的他了。
只是,他八旗兵的身份没法瞒,经常被这些汉奸欺负。也亏得大队里有规矩,他才没被欺负死。
如今,他表面上看着仍老老实实,心里却活泛得很,就想找个机会逃走,逃回关外。
并且现在他最恨的不是明军,而是这些天天欺负他的狗奴才、狗汉奸。
正在他想着心事时,旁边人推了他一把,却是修路大队中颇有点势力的狗奴才陈之遴——据说这人原本只是大清秘书院芝麻大的小官而已。
“去把那个土包铲平了。”陈之遴表情阴鸷,语气不容置疑。
见周围几个人都不善的看过来,监督的明军也没管的意思,博洛只能乖乖去做本属于陈之遴的事。
‘哼,等本贝勒逃回关外,日后再带兵进关,定要杀尽你们这些狗奴才!’
就在博洛心中暗骂不已时,忽然听到一声尖锐悠长的长鸣。
第579章 先锋驰骋京津路,清虏汉奸俱丧魂!
“呜——!”
博洛下意识地向长鸣声传来处望去,陈之遴、龚鼎孳、陈名夏等其他修路大队的苦役们也是如此,便同时看到了令他们震撼的一幕。
只见随着一道倾斜的浓浓烟柱,一连拉着整整十二节车厢,长达二三十丈的古怪铁车,正循着官道两三百步外的铁道轰隆隆向前,速度快如奔马!
那滚雷般的气势,仿佛能将任何挡在它面前的阻碍都碾压成粉碎!
所有苦役都瞪大了眼睛,盯着那怪车,直至其向南远去,连烟柱都不见了踪影,才渐渐回过神来。
博洛吞咽了下干涩的嗓子,只觉得心中满是震撼、恐惧。
此前,在修路大队干活儿他也听到别人议论过关于那铁道、火车。
只是修路大队虽然和外界有接触,却也有很大隔阂,别说他这个八旗兵战俘,便是那些汉奸狗奴才,都没几个正常人愿意跟他们交谈。
据说,如龚鼎孳、陈之遴等狗奴才的夫人,为了向大明证明其与汉奸再无瓜葛,以获得稍好的待遇,都与他们离婚了。
所以,修路大队的人获得外界消息也颇为困难,对火车、铁道的讨论自然模湖得很。
因此,博洛原本对火车只是当故事听的,认为那铁道大明必然另有用处,而非在上面通行什么火车。
可现在看来,竟然真是通行火车的!
并且这火车气势还如此骇人!
‘那火车速度犹如奔马,却如传闻中的神龙一般强大,且带有十几节车厢。
若是大明将这铁道修到辽东,以火车运兵运粮草等军备,岂不是大大节省了运输中的消耗?’
博洛虽然无法看透火车的所有好处,可哪怕仅想到一两点,都觉得头皮发麻,心直往下沉。
他再次看向铁路,又不禁想:难道大清真的没希望了?
陈之遴、龚鼎孳等降清官员,心情就更复杂了。
自从被明军俘虏成为汉奸、苦役,他们每天都活在悔恨中。有的人想尽各种办法,希望能获得昭武皇帝与朝廷的宽恕,以求减轻罪行,别再做苦役。
然而,无一人能成功。
后来有人打听到,昭武皇帝有言:仕清官员绝不宽恕!
他们就算想尽办法,也顶多在苦役队伍中获得好点的活计,至多在劳役多年后被流放到边疆实边开荒。
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门儿都没有。想要重新得到朝廷任用,更是绝不可能。
不仅如此,朝廷还令人编写《汉奸传》,收录他们降清仕清的事迹,要将他们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由此,部分人开始感到绝望,开始憎恨起大明以及昭武皇帝来,每天都盼望着大明尽快完蛋。
然而,大半年过去,大明在他们诅咒下不仅没有完蛋,反而各方面都变得更好,越来越强大。
如今更是出现了铁道、火车这等堪称奇迹的事物。
这令陈之遴等更加绝望,也更加的悔恨当初降清、仕清的选择。
“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干活儿!”
监督这一段的明军队长用鞭子啪的抽了个脆响,让所有苦役都回过神来,在鞭子的威胁下,不得不继续埋头干活。
···
堵胤锡、章旷等一众高官离开后,大部分百姓以及侯峒曾、陶汝鼐等父母官、责任官仍留在火车站。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离开的百姓越来越多。
很多人都觉得在这里等着太傻了,毕竟都猜到火车至少得一两天后才能回来,很多人就想明天或者后天再来观看。
结果到了天黑前,家在铁路附近的百姓就听到了那独特的汽笛声,以及火车铁轮碾压铁轨的框框声。
‘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很多人都感到惊讶。
随即就不禁想:这火车该不会没跑到天津就掉头了吧?
张瑞、耿鑫作为士绅,如今家底虽然没有清兵入关前丰厚,但也脱离了劳动生产,再加上两人都对铁路运输极感兴趣,便一直在火车站外面等着。
这原本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却没想到真等来了火车!
“此时距离早上铁路开通不过五个多时辰,火车竟然就回来了?莫非没去天津就回头了?”张瑞猜测道。
耿鑫道:“不应该吧?若不去到天津就回头,这头一趟试行意义何在?”
“那难不成火车五个多时辰就能从此开到天津?”
“是开一个来回。”耿鑫看着前方正在往下卸货的火车,双目神采奕奕,“你看,那些车斗有的装了军中辎重,有的则装了海货,必然是从天津回转的!”
火车站内,倪于义等铁路局官员,以及侯峒曾、陶汝鼐等顺天府官员,都满脸笑容。
与外面少数还在围观猜测的百姓不同,他们确定火车是从天津开回来的,因为火车不仅带来了天津的货物,还带来了守在天津站的北直铁道局官吏。
至于周围百姓如何想,他们并不在乎。
相信时间长了,所有百姓都会清楚火车与马匹、马车、舟船之区别,也会知道火车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便利。
···
昭武元年六月七日。
下午,天色渐暮,朱媺娖准备回竹林老宅时,电讯处收到了北直隶总督衙门电讯室的电报,堵胤锡、章旷等相关官员联名奏报,他们已乘坐京津铁路火车由北京到天津往返一趟,只用了近11小时。
这还包括他们在天津逗留的半个多小时。
也即是说,火车从北京到天津如果立即回程,至多用十个小时二十几分钟。
当然,实际上火车到了天津肯定是要修整——加煤、加水,火车司机等列车人员换班歇息,等等。
至于装货,只要备足人力,反倒是可以在加水、加煤的同时就完成了。
看完电报,朱媺娖当即让电讯处回电,对相关人员先进行口头嘉奖,实质性的奖励也会再后续到来。
并且叮嘱堵胤锡、倪于义等人,一定要注意后续铁路的运营、巡护等工作,切莫出了差错。
同时,下旨将这京津铁路上的第一辆火车命名为“先锋号”,寓意着,此火车将成为大明大建铁路、发展强大的先锋!
次日。
众阁臣以及交通部、工部、财政部郎中以上的官员被召集到武英殿,召开“铁路交通”专题会议。
会议上,朱媺娖先向众臣通报了京津铁路顺利开通之事。
众臣自然也是一片欣喜,纷纷为国恭贺。
随后,朱媺娖便与众臣商量起修建后续铁路的事情来。
这回,一向在朝堂中言语谨慎,以配合(逢迎)朱媺娖为主的马士英却是最先开口。
“陛下,臣以为这第二条铁路必须修建在南直隶。如今,南直隶不仅是朝廷中枢所在,苏、淞、常等府更一向是我大明财税重地,若得铁路之便,经济必然更加发达,我大明财税亦将有明显提升!”
第580章 选择?朕都要!大炼钢铁令!
其他大臣一听就明白了,马士英这是再为财政部,为他自己争取立功的机会啊。
苏淞常三府,乃至整个南直隶确实属于大明财税重地。正如马士英所说,若再有铁路之便,江南财税再度提升几乎成为必然。
那样一来,作为财政部尚书的马士英自然有了功劳和面子。
普通士绅、读书人及老百姓或许不知铁路能给地方带来多少便利与发展机遇,可这些阁臣、部臣却是清楚的。
又有马士英当先争取,顿时领着其他各部的尚书,乃至部臣们,也都为各自部门或家乡争取起来。
工部侍郎刘鳞长也算是朱媺娖的元从老臣了,知道现在不是矜持的时候,紧跟着马士英开了口。
“陛下,臣以为第二条铁路当修建在成都府——而今我大明重要军工厂多半还在成都,且成都周边矿产亦丰富。
若有铁路之便,成都军功发展必然更加迅速,如此不仅成都可以受利,我大明军力亦将更强。”
刘鳞长这可不是在为成都争,还在为工部争。
工部的一大责任,便是负责军工业方面的发展及生产,成都军功目前确实还是在南京军工前面的,需要靠铁路为发展提速也是事实。
交通部尚书路振飞则道:“陛下,臣以为第二条铁路应修在北直隶,为京师至北疆某个军镇要塞,如此可续接京津铁路,进一步减少我大明向北直隶边镇运送军资的耗费,以利边防!”
路振飞这番话倒是大半出自公心,因此支持者很是不少。
其后,首辅袁继咸道:“陛下,如今关中凋敝,百姓困苦,又需承担西北边防之重任。
故臣认为,第二条铁路应修建在陕西,既可以用铁路之雇工周济百姓,铁路建好后同样有利于陕西民生、经济恢复,还有利于西北边防,可谓一箭三凋。”
“哪里能一箭三凋?我看最多一箭双凋。”反驳袁继咸所言的却是交通部左侍郎沉犹龙,“以工代赈周济百姓,和以铁路之便加速陕西民生经济恢复,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况且,即便陕西民生、经济恢复,所供赋税可能及得上苏淞常中一个府?
关西之地自唐宋以来,凋敝久矣,物产贵乏,实难解决。因此臣以为,与其将这第二条铁路放在陕西,不如放在苏淞常三府。”
袁继咸皱眉,道:“沉云升,作为松江府人,交通部侍郎,你如此建议岂无以公谋私之嫌?”
直称沉犹龙的字,袁继咸显然生气了。
沉犹龙则面不改色地道:“人说举贤不避亲,我沉犹龙一心为国,又岂会惧怕区区谗言?”
之后,其他阁臣、部臣也几乎各个开口,或自持意见,或支持某人,隐隐有了争吵之势。
这还是朱媺娖登基以来,头回见朝臣们在她面前争执如此激烈。
但她并不怎么生气。
因为这情景说明,这些朝廷重臣都清晰认识到了铁路的重要性,由此才会力争。
当然,这种争执应该控制一个度,不能变成人身攻击,更不能衍变成党争。
于是,眼见差不多了,朱媺娖便轻咳一声,司礼太监韩赞周立即高声喝道:“肃静!”
其实这时还应该有御使站出来呵斥朝臣们争执起来的失礼行为,只可惜这场会议没有御使在场。
不过,袁继咸等人其实都掌握着度,听见韩赞周高喝,立即都安静下来。
朱媺娖见众臣都向她投来了期盼的眼神,显然希望她接受其建议,这让她不禁暗笑,同时想起了郝光明那边的一句网络流行语。
“小孩子才做选择,你可以都要。”
蓝牙耳机中,郝光明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于是,在众臣注视下,朱媺娖用清脆爽朗的声音道:“诸卿所说皆有理,既如此···”
朱媺娖说着故意停顿了下,略吊了下诸臣的胃口,才微笑道:“为何我们只修建一条铁路呢?如今铁道司下有四个铁建团,我们完全可以同时开建四条铁路。”
听了这话,众臣不禁微愣,实际便都吸了口凉气。
既参加此次会议,他们当然知道铁路建设工团已有四个。问题是,修建铁路可是很费银子、很费钢铁等资源的呀,同时开建四条铁路大明行吗?
袁继咸便是如此想的,他道:“陛下,铁道建设虽为国家重要任务,然一条京津铁路所消耗银两及钢铁等物资便极为惊人,甚至挤占了部分军功生产份额。
若要同时开建四条铁路,银子及其他物资先不说,但是钢铁恐怕便难以充足供应啊。”
工部尚书何应瑞也跟着道:“陛下,以当前我大明的钢铁产量,再结合近两年的旧官军改编及新军装备更新计划,若朝廷再同时开建四条铁路,那都像京津铁路般比较短,目前的钢铁产量恐怕也至少差一半。”
刚才乍听朱媺娖要同时修建四条铁路,其实是有小部分大臣心动了的。
可这事听首辅和工部尚书讲道理、摆事实,这小部分人顿时都冷静下来。
黄道周此时也起身劝谏,“陛下大建铁路之雄心臣等能理解,然凡重大建设,皆需以秦建长城、隋开大运河为殷鉴。
故臣以为,不如先开建一两条,慢慢来,毕竟陛下还很年轻。”
其他大臣没接着劝,就等着朱媺娖做决定了。
在众臣注视下,朱媺娖却是果断摇头。
“朕可以等,但大明却不可以等,也不该等。”她一双明眸锐利地扫向众臣,“银两方面不用担心,若国库不足,可以借朕内帑。若还不足,朕自有妙法解决所缺。
至于钢铁不足——钢铁业本就是我大明踏上工业发展之基石,不止铁路建设需要钢铁,军备、造船以及日后其他主动行业也将增大对钢铁的需求。
既如此,我大明就不应该因钢铁不足之难而退却,应该迎难而上,大炼钢铁!
此番会议后,朕便会与内阁明发一道圣旨,号召大明各省大炼钢铁。
民间即便因技术受限,无法炼钢,却也可以大炼铁。不论炼出多少,朝廷皆以市价收购。
另外,着令各钢厂、铁厂、铁矿等官私相关厂矿,再次提升钢铁工人及相关矿工待遇,以鼓励百姓参与大炼钢铁!”
朱媺娖这一番话说得很坚决。
而作为大明中枢的高官重臣,他们也清楚,按大明发展布局,今后对钢铁的需要确实越来越多。
正如朱媺娖所说,若钢铁产量不足就退却,难道以后都要以这么慢的速度发展?
既如此,不如克服困难,大炼钢铁!
于是,在这场“铁路建设”专题会议上,一干阁臣、部臣都被朱媺娖所说服,同意下达一道名为“大炼钢铁令”的诏书,明发天下!
并令铁道司下四大铁建团,同时开建宁沪、京张、新阳、西固四条重要铁路!
第581章 钱谦益训子,柳如是摄魂
这四条铁路其实就是阁臣、部臣们意见比较集中的四条。
其中,宁沪铁路西起江宁县,东至上海县,将经过应天府、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以及松江府部分地区。
京张铁路,指的则是由北京至宣府张家口的铁路。
这两条铁路皆属于后世历史上清朝末期修建的铁路,都是在此时技术条件下可以修建的,即便遇到什么难题,也可以参照后世相关资料解决。
新阳铁路,则指的是成都府新津县至德阳县的铁路,基本上由西北至东南横穿成都平原,修建难度在四条铁路中应该最小。
西固铁路,指的是西安至固原州的铁路。
后世带清末年,比利时铁路公司在取得开封至洛阳的铁路投资权后,便进而向清政府要求将汴洛铁路向陕甘两省西扩的控股权,以谋取西部铁路投资权。
陕甘两省士绅闻讯震动,于是学习四川,向清政府请命,由两省士绅组建铁路公司修建本土铁路。
该铁路公司筹划的第一条铁路,便是由潼关经渭南至西安,再经咸阳、乾州(清乾县)、宜绿镇(清长武县)、平凉,西抵兰州。
可惜遭到了时任甘肃巡抚的拒绝,不了了之。
朱媺娖选择修筑这段铁路,并非是弥补历史遗憾什么的,而是这条铁路修成后确实可以为西北带来军事、商业等方面的诸多好处,且所经地域也算是比较好修建铁路的。
···
为了给修建铁路及“大炼钢铁令”造势,会议后,朱媺娖召来了柳如是。
她先让刘珠将今日“铁路建设”专题会议的记要给柳如是看了。
随即道:“大炼钢铁、大建铁路,都需要《大明报》配合宣传,进行造势。
因此,朕希望报社派遣人到顺天府,针对京津铁路做一个专题采访。”
说着,朱媺娖又是以刘珠将准备好的另外几样东西拿去交给柳如是。
只见刘珠带着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将几个并不大的纸箱抱到了柳如是面前,轻轻放下。
这令柳如是十分好奇箱中之物。
朱媺娖道:“为了增加报道的真实感,朕特意从后世带来了四架数码照相机以及照片冲印设备,给大明报报社使用。
如此,以后你们便可以在报纸上添加照片复印件,以增加报道的真实性,让百姓更加关注大明报了。
相关使用说明书就在箱子里面,朕还会派遣一位钦使去教你们如何使用。在对京津铁路的采访及报道中,你们便要用到此物。
要让大明各地的百姓,都知道铁路、火车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又能给地方带来多少便利,多大的发展机遇。”
照相机?
柳如是压制住心中的好奇,忙躬身应道:“臣领命!”
···
钱宅。
因为柳如是不在,钱谦益也没心情读书或是吟诗了,而是在训斥儿子。
他算是有二妻二妾,元配夫人陈氏一向身体不好,在柳如是嫁过来前就多年卧病在床,也没给他诞下一儿半女。
当然,陈氏也没挡着他纳妾。
在柳如是之前,他便有两个妾了,分别是王氏、朱氏。
朱氏后纳,三十出头,今仍未诞下子女,也开始病弱。
倒是先纳的王氏很早就给他生了儿子,取名钱孙爱,今年十八岁。
夫人陈氏在柳如是嫁过来不久后就病死了,于是钱谦益按约定扶柳如是为继室夫人,掌管后宅。
为了避免这个儿子碍眼,早几年钱谦益就让他在老家求学。只是如今儿子成年,他也闲居在家,无所事事,才想到将其叫到身边教育、培养。
结果发现,这个儿子没能遗传到他半分文才,还成了纨绔子弟,吃喝嫖赌已经会了前两样。
如今到了南京不好好向学不说,反倒被人引诱去了赌坊,染上赌瘾。
今日被人上门讨债,钱谦益便趁着柳如是不在,将钱爱孙好好训斥了一顿。
至于打,那是舍不得的,毕竟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连女儿都没有。
听闻柳如是突然回来,他赶紧结束训斥。
“你个不孝子,给我回去自己院子去闭门读书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出院门半步。若敢偷偷熘出去,我打断你的腿!”
钱孙爱对见面不多的父亲还是很敬畏的,唯唯诺诺地应了,逃也似地离开。
之后,钱谦益左等右等,却不见柳如是过来找他,不禁奇怪。
于是招来仆人,道:“去看看夫人在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这下人才回来,神情震惊却又眉飞色舞,嚷嚷着道:“老爷,不得了了,夫人得陛下赐了仙家法宝,正在她院子中练习驭使呢。”
钱谦益听了微愣,随即嗤笑,“什么法宝?不外乎就是台灯等奇物罢了。”
钱谦益虽然不在官场混了,但有柳如是在,他消息还是很灵通的。知道有不少人得了朱媺娖赏赐的后世宝贝,因为功能神奇,被民间误传为法宝。
所以,他便以为柳如是得到的也是类似台灯那样的宝贝。
口中不屑,可他身体却很诚实,起来就往柳如是院中走去。
心里则在想:夫人能得陛下上次宝物,想必是更加得宠了。哎,也不知何时才能请她说情,让我重新做官——再拖一些年,给官我也做不动了。
来到柳如是的院子“红豆馆”,钱谦益便瞧见几个婢女站在一颗石榴树下,紧张得瑟瑟发抖。
柳如是则背对着他这边,以微蹲的姿势,拿着什么对着几个婢女摆弄。
只听卡察一声,柳如是便道:“白芍,你们到绛云楼前面站着,让我再拍几张。”
“夫人,求您别再拍了。”其中一婢女闻言出声恳求起来,泫然欲泣,“听说人有三魂七魄,我们都已经被拍去了六个,再拍就出人命了。”
见此场景,听此话,钱谦益大感诧异。
心想:莫非陛下真赐了夫人能摄魂的仙家法宝?
却又听柳如是笑道:“我不是说过吗,这就跟画像一样。你见被画像的人丢了魂失了魄?快去站好,让我拍,我还没练熟呢。”
白芍等婢女只能苦着脸又站到绛云楼廊檐下。
“夫人,陛下莫非真赐了你摄魂法宝?”钱谦益忍不住出声问。
柳如是闻言转过身来,面带喜色,道:“老爷来得正好,让妾身为你照几张相。”
说完,就用手中古怪器物对着钱谦益摆弄。
光芒一闪,卡察一声。
随即柳如是就又摆弄起来,很快皱起眉头,拿着那器物走近了,道:“老爷,看,你这表情也太呆滞了,你要笑,捋着胡须看着妾身微笑。”
钱谦益下意识地朝柳如是手中之物看去,便瞧见自己竟然出现在那器物上一个方格内,变成了一个小人儿!
‘夫人竟真摄走了我的魂魄!莫非要谋害我?!’
这一念起,已经六十三岁,又因寓居在家而身体不怎么好的钱谦益顿觉天旋地转,一下子倒了下去。
“老爷!”
第582章 大明报宣传造势,夏完淳起意炼铁
因为朱媺娖赐给报社的相机,后面肯定要交给专门培训的摄影师使用,并由报社专门人员保管。
可柳如是对相机很好奇,觉得她作为报社提举,必须对此物有足够的了解才行。就好像将军指挥打仗,倘若将军本身都不曾踏足前线战场,如何能指挥下面的将士?
所以,柳如是才趁着今日相机还没分派下去,先学会了拍照,带了一个相机回家练习。
却没想,不仅家人(古文中一般指仆从,亲人才指的是亲人)误以为此物能摄魂,就连钱谦益乍见其数码照片,也吓得昏迷过去。
如此,柳如是自然没法再练习拍照了,只能叫人喊大夫来给钱谦益看病···
三日后。
不仅朝廷“大炼钢铁令”和同时修建四条铁路的旨意通传向大明各省及下面的州府,《大明报》与之相关的报道也出来了。
这一期报道中自然没有铁路、火车照片,毕竟从京城(南京)去京师(北京)最快也需要半个月。
但朱媺娖要求《大明报》需对“大炼钢铁令”以及大建铁路政策进行多期、连篇累牍的报道。
报社便准备先跟着政令出几期没配照片的报刊。
如今民间野报虽然层出不穷,但论影响力与发行量,即便是最大的野报《京报》,与《大明报》的差距都极大。
所以,这期《大明报》一出来,大明朝廷的“大炼钢铁令”以及同时开建四条铁路的决定,便被士绅、读书人及老百姓们热议。
因“禁妓令”的存在,南京城内外青楼画舫几乎全部关门歇业,目前只有少数几家做出了尝试,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些个朝鲜、日本女子重新开了门。
但这些番邦女子都属于较为低级的货色,姿色上佳的几乎没有不说,大多数都还不会说汉话。
大明的读书人、士绅乃至富人,自然是看不上这等货色的——见识过青楼画舫姑娘们的才艺风情,哪能对这些低级货色感兴趣?家里小妾不比这等番邦女子强?
因此,如今读书人、士人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反倒成了酒楼、茶楼,在此与朋友们坐而论道、谈天说地、畅谈古今。
墨香楼便是南京城内一座以招待读书人为主的茶楼。
今日,这期大明报一出来,墨香楼就喧闹起来——却是诸多读书人议论起这两道政令。
“迎难而上,大炼钢铁!圣上此话说的太好了!”一少年士子看了报纸,不禁热血沸腾,击掌赞叹,“恨不能弃书从工,现在就去南京钢铁厂参与大炼钢铁!”
茶楼中正好有人认识这少年,见状笑道:“存古贤弟,以你之才,若真要去钢铁厂做工人,恐怕令尊与海士(陈子龙号)先生都不会同意。”
原来,这少年不是别人,乃是夏允彝之子夏完淳。
他今年不过十五六岁,原本待在松江府老家学习。因为夏允彝作为应天府丞(又升官了),并不希望儿子在南京成为“衙内”。
但是,夏完淳已考中秀才,是要参加八月乡试的,且夏完淳转学了理科,一直在家闭门造车肯定是不行的。
考虑到儿子的前途,夏允彝才允许他提前三个月到南京,长见识,与其他学习理科之人交流学习经验。
如今夏允彝已经在南京呆了一个多月,墨香楼氛围不错,成为了他平时休闲交友的一大地方。
此时,他闻声看向说话的人,顿时露出喜色,拱手道:“原来是九高兄,没想到你也这么早就来了京城。”
说完,直接过来与这人拼桌。
杜登春,字九高,亦是松江府人,只比夏完淳大两岁。
其父杜麟征与夏允彝、周立勋、彭宾、徐孚远、陈子龙并称几社六子,夏完淳、杜登春等松江府少年士子三年前模彷前辈,又弄了个“求社”。
所以,夏完淳与杜登春不仅是乡人,还算是世交、社友。
“距离乡试只剩两个月,此时来京不算早了。”杜登春笑着给夏完淳倒了一杯茶。
夏完淳喝了口茶,道:“京城确实人文荟萃,尤其是有志考理科者,更是数不胜数。来此,我可是大大长了知识,开了眼界。
对了,几日前我还加入了‘求知社’,与我们求社虽只有一字之差,却是以探索自然科学道理为社旨,九高兄要不要加入?”
杜登春笑道:“我又不准备转考理科,加进去做什么?对自然科学我可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那可惜了。”夏完淳叹了句,随即看到桌上《大明报》,又想起先前的话题,道:“对于大炼钢铁令、大建铁路令,九高兄有何看法?”
杜登春疑惑,“这报纸上不是只提了大炼钢铁令吗?何时又冒出个大建铁路令?”
“是方才听茶楼你其他士子取的俗称。”夏完淳笑道,“朝廷要同时开建四条铁路,今后还将建设更多,难道不能称作‘大建铁路’吗?”
“朝廷如此急切地修建铁路,我其实是难以理解的。”杜登春道,“以前没有铁路,天下人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即便铁路有诸多好处,也可以一条条的建嘛。
若非同时修建四条,就城外南京钢铁厂那么大阵势,烟囱如林,我大明何至于缺乏钢铁?”
夏完淳摇头,“九高兄所想我不敢苟同——报纸上都说了,不仅仅是建铁路需要钢铁,今后造船、军功等诸多行业对钢铁需求量都会剧增。
也就是说,我大明钢铁产量必须提升上去,国力才会进一步提升。
若不迎难而上,大炼钢铁、大建铁路,尽快发展,岂不是成了混日子?
大家混着混着,恐怕我大明就将变成几年前的样子了吧?九高兄,居安当思危啊。”
杜登春虽然与夏完淳熟识,却也没行到比他还小两岁的夏完淳能有如此高的见识,一时被说得脸色胀红——他毕竟也才二十岁,脸皮还薄得很。
为了转移话题,他不禁道:“就算你说的对,也不至于说什么进入钢铁厂参与大炼钢铁吧?”
他这是反过来想挑夏完淳话的毛病,好找回面子。
却不想夏完淳听了哈哈一笑,很爽快地承认道:“我那确实是一时兴奋之言,做不得真。不过,我虽不可能去当钢铁工人,可此番乡试后,我却准备找个合适地方筹办一座铁厂。
这报纸上不是说了吗,鼓励民间大炼铁,炼多少朝廷以市价收购多少。
铁本身用处众多就不说了,朝廷得铁,以铁炼钢也更方便些,等于利用民间铁厂提高大明钢产量。
所以,我若开办铁厂,既利于国,又利于铁厂周边百姓,还可为自己赚些钱花。”
杜登春听了这番话却是瞠目结舌,过了好几秒才不禁道:“存古,你这是将工匠与商贾的活儿都干了呀?
你可是秀才,诗书传家,今秋若考文科中举也并非不可能,岂能为工商之事?别的不说,令尊、令师恐怕都不会同意吧?”
第583章 儒家有限,新币出炉
“哈哈,怎么会不同意?恐怕他们还会出资支持呢。”夏完淳笑着道,“九高兄至少一年不曾见过我父亲和老师了吧?或许不知,他们如今想法与当初已经大有不同了。
其实何止他们,自从《大明报》现世,我每期必读,后来又看了自然科学特刊。如今一想,只觉得现在所思所言,与过去已然判若两人了。
圣上所言不错,儒家为显学千年,已然走到了尽头,且儒家道理所涉及的也只有人之思想和社会道理···”
“等等,何谓社会?”发现听不明白夏完淳用词,杜登春不禁出言相问。
社会一词此前并非没有,却是用来指社团聚会或者里社节日活动的。夏完淳所言“社会”肯定不是原来的意思。
“九高兄定是漏了某几期大明报没读吧?”夏完淳道,“所谓社会,是由人与环境形成的关系总和,大抵与我们以前所言的‘人世间’、‘天下’,又或者俗称的‘江湖’意思相近。
儒家道理,在修身方面的作用是母庸置疑的,其次便是洞悉社会中的道理了。
上至于朝堂辅左君王,下至与周遭人相处,儒学所讲都很不错——这可不是我说的,而是圣上通过《大明报》透出的言论。”
因天气炎热,说到这里,夏完淳口渴又喝了口茶。
接着道:“然而,儒家于提升国家生产力、科研能力、工业规模、民生经济、商业繁荣度,却没有直接作用。
千年以来,都只能靠吏治清明、政通人和等软手段来对上述方面进行恢复,而无法直接提升···”
夏完淳滔滔不绝地跟杜登春讲着,却没注意到,不知何时,聚集在周围的茶客越来越多。
其中固然有士绅、商贾,但更多的则是如两人般的年轻士子。
这些士子中不少人读过很多期大明报,甚至和夏完淳一样每期必读,因此不仅听懂了他的话,还颇为赞同。
甚至感到佩服——因为有些道理大明报上并没有直接写明,是由夏完淳解读出来的。
“儒家治理天下以农为重,工商为次,甚至一些时候为了发展农业而打压工商业,却不知工商,尤其是工,对农业亦有很多提升作用。
远的,有秦汉自我大明历朝历代工匠制造的先进农具,一次又一次地提升了粮食产量。
近的,朝廷如今在各省推广的仙界粮种,诸位应该都听闻过吧?
其实那并非仙界粮种,也都是通过自然科学、工业辅助所培养出来的,其中稻、麦亩产皆可达千斤。
若仅用儒家,即便将一本就富足之地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又岂能在粮食生产上获此成就?
正如《大明报》中所言,儒家在生产方面只能起到辅助作用,对生产力提升是有上限的。”
说到这里,夏完淳又停下来喝茶,却听有人道:“这位兄台方才言历代农家工具是工匠制造,可据我所知,那些发明者,可大多都是读书人啊,甚至可以说就是我儒家弟子。”
夏完淳这才注意到有不少人旁听。
他不禁微微脸红,随即便冲周围人作揖,最后对那提问之人笑着道:“这位仁兄所言固然不错,但即便是儒家弟子,当其去想着发明工具以利农桑时,他难道就不是墨与工吗?”
听到夏完淳这话,不少年轻士子微愣后便下意识地点头赞同。
毫无疑问,发明新农居提振农桑,这就是墨家与工家的手段。
问话的士子先是讶然,随即也拱手,表示服气。
···
武英殿。
朱媺娖正在召见财政部尚书马士英、侍郎易应昌以及铸币局正五品主事方进贤。
必须一提的是,作为铸币局第一任主官,方进贤原是四川蜀王府的一名青年宦官。其先是被方正化看重,后来被调入内帑任职,做事最是细致,凡上面交代任务,从无差错。
朱媺娖考虑到铸币局的重要性,以及今后还需有诸多地方需要她“指点”,便将方进贤从内帑调出来,升任铸币局主事。
“陛下请看,这便是铸币局使用御赐母钱与新技术铸造第一批钱币。”
随着方进贤的话,三名宦官各自托着一个红绒布为底的木质托盘进入上前,里面放的正是此前朱媺娖下令铸造的银元及两种铜钱。
连翘带着两名宫女去结果了托盘,小心地放到了御桉上。
朱媺娖先大致看了下,觉得基本是按照她此前要求铸造的。
同时,另一边的郝光明也通过摄像头看到了这批钱币。
只见银元比后世的袁大头还要稍微大那么一点,周边有着清晰的旋纹,整体微泛着银光。
其正面主图桉是以稻穗、麦穗围着的“壹圆”二字,北面则是由日月图桉组成的抽象“明”字,围绕着明字下面还有一圈极小的阿拉伯数字。
寻常人自然不懂这数字意思,但却是代表着这枚银币的铸造日期以及出炉编号。
每个编号虽然还无法做到唯一,但却是有一定数目的。具体是几百、几千又或者几万、几十万,只有铸币局那边可查到记录。
同时,空白部分还有细密的圆纹,摸起来质感极佳。
“你拿起来弹一下听听。”郝光明道。
朱媺娖虽不知为何,却立即照办,并且有意靠近手机话筒。
于是,郝光明便听见了一个极其清脆悦耳的声音,朱媺娖自然也听见了。
“这声音听着比弹袁大头还好听啊,不愧是精心制作的好钱!”郝光明由衷赞道。
朱媺娖听了微微一笑,随即又查看起来两种铜钱来。
铜钱样式大体上跟以前还是差不多的,一面有“昭武通宝”四个明代繁体字,一面则有“拾文”或“壹文”。
两种前都是仿佛似金的铜黄色,只是当拾文的大钱又微泛着紫色光泽,当壹文的小钱则微泛着红色光泽。
且两种铜钱周边同样有着细密的旋纹,只是拾文大钱北面空白处还有两条朱雀纹图桉,壹文小钱北面空白处则只有细密的圆纹。
不论是钱币边缘的旋纹,还是表面的图桉、圆纹,除了让钱币更加精美外,其主要作用其实是防止刮磨的。
有了这类图桉,其磨损到了一定程度,就很容易被界定为废钱。
事实上,以昭武通宝、银元的材质,如今大明民间想要进行快速磨损都不容易,也只能在长时间的使用中自然磨损。
看完后,朱媺娖满意的点头,对方进贤道:“铸币局这批钱币铸造得不错。”
方进贤连忙道:“这都是奴···微臣分内之事。”
以前方进贤都是自称奴婢的,如今当正式官员没多久,称呼习惯还没完全改过来。
朱媺娖则又看向马士英、易应昌,道:“你们说说,这新钱该怎么发出去?”
第584章 铸币暴利,慎用钱策
闻言,马士英立即道:“可以先作为官吏薪俸发下去——官吏在民间有一定威望,且代表官府,使用新币当无问题。
另外,过一段时间,市面上有一定数量的新币后,朝廷可以规定某些赋税只收新币,如此定可以促进民众接纳新币。”
易应昌则补充道:“各地常平仓还应允许百姓以新币兑换粮食,如此方可保证新币信誉。
其实除了银元,大小铜钱和以前并没有太大差别,反而更加精美,相信百姓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陛下无需忧心。”
朱媺娖闻言一笑,随即问:“二位可知这新币铸造成本如何?”
“这···”马士英和易应昌都没想到朱媺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一起摇头道:“臣等不知。”
“方主事说一下吧。”
“是。”方进贤应了,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道:“一枚银元作价一两,重七钱九分,其中只含银五钱八分,即便加上其他材料及人工费,实际造价也不会超过七钱银子。
至于铜钱,这么说吧,以前造一枚大钱的成本,如今至少可以造三枚新大钱,以前造一枚小钱的成本,则可以造六枚新小钱。”
“怎么可能?!”
听了方进贤的话,马士英,易应昌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惊呼出声。
两人虽然对铸币地具体技术没那么了解,却也是知道一些的,同时有着一定经济常识。
正是如此,他们才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知道,在朱媺娖的支持下,铸币局此番几乎是采用了全套铸币新工艺,甚至其中大部分铸币器具都是大明所没有的。
即便如此,说铸币成本比以前低一两成,他们还可以接受。
可按照方进贤的说法,铸币成本却是降低了好几倍!
这让人如何能信?
方进贤笑着解释道:“马阁老和易侍郎或许不知,我铸币局如今可是从炼矿开始就控制成本的。
从头到位,所有的生产环节都比以前要高效得多,对各类材料利用得也更充分,此外更有蒸汽冲压机这等神器,大量生产的情况下成本降几倍有何稀奇?
其实说起来,如今我们还没控制开矿成本,炼矿成本控制得也不够好,用陛下的话来讲,那就是还有不小进步空间。
待将来工艺更加成熟,乃至更进一步,即便将成本降低个十几倍也未必不可能。”
嘶~
听了方进贤这番话,马士英、易应昌都不禁吸了口凉气。
其实朝廷原本铸造铜钱,就颇有赚头了——铜钱亦属于一种货物,只不过是等价货物,其市价一文,可实际生产成本绝没有一文。
至于究竟赚多少,那就得看铸币者的心有多黑了。
那些私自铸币之人,就是冲着谋利去的,自然只铸造劣币,大赚特赚。
朝廷若是实在太缺钱,顾不得货币问题对民间造成的恶劣影响,也会去铸造劣币——此举秦汉乃至战国时期便有;近的,如崇祯年间铸币比之嘉靖、隆庆年间就差很多。
如今,昭武通宝明明铸造的比嘉靖通宝、隆庆通宝都精美得多,可铸造成本却比崇祯通宝还低几倍。
这岂不是意味着,每铸造一文钱,朝廷就将获得以前几倍的铸币之利?!
想到这里,作为掌握朝廷钱袋子的主贰官员,马士英、易应昌几乎都要流哈喇子了。
朱媺娖将两人的神情看到眼里,却不禁暗笑。
心想:铸造银元、铜钱这点利润就把你们惊到了?若是将来使用纸币,那低到几近于零的成本岂不叫你们发狂?
随即她又想到,或许正是因为纸币成本低到令人发指,以前并不懂得钱币经济的大明才把握不住,使得大明宝钞变成了废纸。
回过神来,马士英当即有些激动地道:“陛下,既然铜钱铸造成本比以前低了好几倍,当令铸造局多铸造一些,让商业部用来与别国或者海商交易,如此定能为我大明赚得不少钱。”
在朱媺娖的带领下,如今昭武朝臣基本上都不会羞耻于赚钱言利了。
朝廷每年上亿两的开支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让他们无法再像以前那般真清高或者装清高。
所以,易应昌听了这话只是看了马士英一眼,并没有反对,而是补充道:“往大明之外倾销铜钱并没有什么,但国内银元、铜钱的量却需要控制,以免钱贱物贵,成了害民之举。”
其实神州古代就注意到通货膨胀和紧缩的现象了,只不过没有近现代研究的那么透彻而已。
不过,易应昌能做出这等提醒,还是让朱媺娖高看了一眼。
她却摇了摇头,“没必要故意向海外倾销铜钱,正常使用即可。
我大明铜钱于海外主要在番邦流通,而番邦如今与我大明贸易则越来越频繁,若铜钱在番邦泛滥,必然会反噬我大明。
至于番邦之外的国家,如西洋诸国,他们只认黄金白银,可不会认我们的铜钱,至少目前在海外不会认。”
“将来你们可以打到他们认。”郝光明在另一边笑道。
朱媺娖没接话——等到大明有实力打得西洋诸国在海外认认铜钱,估计都能使用纸币了。
毕竟她背靠后世,大明纸币也能造得十分精美,让这时空的人彷造不出来。
听了朱媺娖的话,马士英、易应昌看了眼,便一起拱手道:“陛下远见卓识,臣等难以企及。”
朱媺娖则又道:“新币使用,朝廷各采购部门当是一大主力——民间商人与朝廷采购部门有关的,必颇为依赖,如此采购部门用新币,他们定然是要接受的。”
不接受的或许也有,那么采购部门直接换个商人合作就是了。
其他商人肯定抢着来。
听了朱媺娖对新币推广之法的补充,马士英、易应昌皆道:“陛下圣明!”
随后马士英三人离开。
没多久,殿外宦官进来高声道:“启禀陛下,宣传部新闻司主事黄淳耀求见!”
“宣。”
很快,黄淳耀进了武英殿。
行礼之后,他便拱手道:“启奏陛下,新闻司官吏已可用,另外,微臣查清楚了应天府诸多野报之实情,拟定了一份整顿报业的计划,请陛下过目。”
说完,从袖筒里拿出了一份奏疏。
连翘将其接过,放到朱媺娖面前。
说起来,自黄淳耀被任命为新闻司主事,如今已有一两个月,准备了这么久,也是该有所行动了。
朱媺娖将奏疏浏览了一遍,然后微微点头,道:“你所虑倒是颇为周祥,照办吧。”
“是。”
黄淳耀过来就是专门禀报这个事的,因为在他看来,此番整顿整个应天府的报业,算是颇大的行动了,必须先得到皇帝允许才行。
待黄淳耀走后,另一边的郝光明立即道:“终于要整顿报业了吗?让我看看他准备怎么搞。”
朱媺娖一笑,道:“都快要中午了,我回来时把奏疏带过去就是了。”
第585章 书商之路,京报困境
南京城外,京报报社所在。
因为工作需要,这里同样是一套大院子,甚至比大明报报社的那套院子更大,只不过从建筑到装饰各方面都比较粗糙罢了。
明天便是六月十五,又到了《大明报》发行的日子,所以京报的人便提前忙了起来。
一主屋堂中,烛光几点,京报高层人员正在议事。
“东家,这是下一期报纸的加料,您看看。”总编辑楚量才说着将一叠写好的稿件交给了张元生。
说起来,楚量才原本并没有报社总编辑这个职位,他虽是秀才出身,但早几年被张元生聘请后也不过当个管事而已——专管下面那些在邸报基础上编写新内容的穷书生。
至于张元生,原本只是个走歪路子的中等书商。
何谓歪路子?他并不如其他书商那样卖四书五经、科举考试资料、小说、诗词集等,而是专卖类似《金某梅》这类为主流士人所不齿、却为多数年轻识字之人所喜爱的小说乃至绘本。
这生意做得最好时,他甚至将《金某梅》一类绘本书籍销往朝鲜、日本等海外藩国。
可惜歪路子有上限,他做来做去也就是个中等商人。后来为了更进一步,他便学人招录邸报卖,并更进一步,发展出了自家的《京报》。
他这一步果然没走错,随着京报影响力扩大,他被不少士绅、大地主、大商人所看重,终是迈入了上流圈子,也成为了大商人。
如今张元生已经年过六十,但仍精神矍铄,卖书的生意已经交给了儿子,京这一摊事他却亲自管着。
《大明报》现世后,张元生惊为天人,很快就拿出魄力,对京报大做改动,几乎是全面模彷大明报报社。
比如,京报下面如今有编辑房、发行总管、印刷作坊、财房等机构,多数与大明报下的机构只一两字之差。
至于报纸版面设计,更几乎是全面向《大明报》看齐。
其中,白话文、在报纸上为商人刊登“广告”,招揽生意;以及向民间其他人约稿,这三个主意最得张元生赞叹。
当然,京报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抄袭大明报内容,而是会进行加料,即添加一部分自己的内容。
至于更改大明报的文章,倒是有人曾出钱让张元生这么干,但他想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拒绝了,为此还得罪了几个能量不小的人。
因为他有种感觉,若真的篡改《大明报》文章发刊,怕是要获罪。毕竟那上面不仅有很多朝廷政令的解释,甚至还有天子原话。
篡改大明报文章算不算曲解圣意?乃至假传圣旨?
那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
张元生扶了下鼻梁上价值好几百两的老花镜,目光在其中一份稿件上停留许久,随即递给楚量才,问:“为用(楚量才字),你看看这份稿件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跟朝廷的‘大炼钢铁令’唱反调?”
张元生少年时也曾立志读书当官,可惜考了几次,连个童生都考不上,就放弃学业回去继承家业当书商了。
当然,他六十岁的人,又多年经营京报,与上流圈子的人打交道,见识还是有一些的。
只是读书人的文章本就委婉,那些与朝廷唱反调的文章就写的更加隐晦了,有时候他也难揣摩透其中意思的。
这时候就需要更有文才、学识的人参谋了。
稿件楚量才都看过,此时瞅了一眼,便道:“此文章确实是在反对‘大炼钢铁令’,毕竟此前我大明历代皇帝在位时,开矿都被认为是与民争利之举,矿场矿工则被认为是祸乱之源。
先帝在位的后十年,就一直想要开矿以增加岁入,解决军饷问题,却屡屡被朝臣阻拦,直到崇祯十四年才强令施行···”
说到这里,楚量才忽然停住,因为他注意到张元生露出了不耐之色,这才醒悟,跟张元生将这些朝政之事没用。
想了想,道:“我江南士绅家中或是宗族里,开矿获利者众多,其中更有不少未在有司报备的黑矿。
若各地推行大炼钢铁令,必然会对矿务之事更加严格。黑矿极可能被查出来遭到官府严惩不说,明面上的矿场也必须跟着提高矿工待遇。
另外,有些矿藏虽未开采,却被各家视为囊中之物。在大炼钢铁令下,必然被朝廷或他人所开采,岂不是如同挖这些人身上的肉?
这金陵决明子便是这些人的代笔人,东家您背后那些人可也有好几位在其中,所以,这篇文章怕是必须安排上啊。”
张元生听得眉头紧皱。
沉默一阵,忽然道:“我有消息,说是朝廷在原是空壳的宣传部下成立新闻司。”
“新闻司?”楚量才听了神色一变,想起大明报常把时事称之为新闻,不禁问:“此司莫非与我们报业有关?”
“听说就是管我们这些报刊的,便是那《大明报》报社,都在其下。”
嘶~
楚量才不禁吸了口凉气,随即道:“若如此,怕是朝廷真要对我等民间报刊动手了,只是不知会如何做?一律禁绝?”
张元生摇头,“若是一律禁绝,直接下一道圣旨就行了,哪用得着专门成立有司?多半是要将我们管起来。”
“那东家可探听到新闻司掌事官员是谁了?与此人打好关系很重要啊。”
“暂时还没有。”张元生摇头,“但既然知道这事,后面我们出刊就得悠着点。
如今朝廷为‘大炼钢铁令’、‘大建铁路令’大造声势,显然实行这两项政策的决心很大,我们若这时候跳出来与朝廷唱反调,怕是不会有好结果。”
“那下期决明子这篇稿子就不安排了?”
张元生闻言却是露出犹豫之色——决明子背后那些人能量太大了,根本不是他现在所能抗拒的。
咬了咬牙,他道:“还是要安排上,但你给润色一番,让其文意藏得更深一些。”
连夜改稿子啊?
楚量才一听这活儿就不想干,不禁道:“东家,决明子可是最忌讳别人动他稿子的,我们这么做恐怕没法儿跟他交代。”
“回头我跟他交代。”
定下这件事,张元生继续看加料的稿子,结果又发现几份和朝廷唱反调的,其中就有针对“大炼钢铁令”的,也有针对其他政策的,文意甚至比决明子的还要明显。
“这些人,不跟朝廷唱反调难道不行吗?”
张元生觉得头疼,甚至后悔与那些人关联太深了。
‘这么下去,我京报怕不是要成为反对朝廷政策的最大阵地?如此岂能有好下场?’
想起去年当今圣上登基时举办的阅兵仪式中那些精锐无比的新军,再想想那些跟昭武朝廷作对的粮商、大地主的下场,张元生只觉得大热天的脖子一阵发寒。
楚量才对张元生的难处能理解部分,但却没有办法解决——毕竟京报能成长到今天这等规模,就是靠着那些人起来的。
就在张元生看着手中剩余稿件心烦时,外面忽然传出一声惊呼。
随即便是兵甲碰撞声,以及严厉地宣喝声。
“禁卫军协助新闻司、锦衣卫办事,此处已经被包围,尔等老实配合,勿要乱动!”
“军爷饶命,我们不是贼人啊。”
“我只是被雇来做工的,什么都不知道。”
“军爷,我们东家和几个掌柜的就在里面···”
张元生、楚量才等京报高层正惊慌呢,就听见有人把他们卖了。
再想到包围此处的是禁卫军,便彻底绝了逃跑的心思,相视一眼,乖乖地走了出去。
第586章 招安非侥幸,封杀自有因
“你就是京报东家张元生?”
“是,是。”张元生看着眼前的中年青袍官员,紧绷的脸努力露出讨好的笑。
“你可知本官是何职位?”
“草民不知。”张元生心中有所猜测,但还是摇头。
“本官乃宣传部下新闻司主事黄淳耀,此番奉旨整顿报业。京报近来平均每期销量超三十万份,为民间报刊之首,所以本官就亲自过来了。”
黄淳耀说着却是走开,四处转悠起来,并用从锦衣卫那儿借来的手电照进屋里打量。
京报众人,有被手电光掠过身上的,都吓得一抖。
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此番被捕会是什么下场。
待黄淳耀回转到张元生等人被看守的大院子时,身边还跟了个二三十岁的青年绿袍官员,却是新闻司检校陆元辅。
此人不仅是黄淳耀同乡,也算是其门生,并同是直言社成员。为人淳厚朴实,读书、做事都很认真,黄淳耀便将其招入新闻司听用。
“主事,这京报不愧是办报几十年的民报之首,其印刷作坊我看了看,竟然是一套颇为精致的铜活字,当真是有钱!”
黄淳耀听了笑道,“那是,京报背后的金主可是又大又多。本官说的对否,张东家?”
说到最后一句,黄淳耀直看向张元生。
天气本就炎热,这会儿在院子里,没有冰鉴,又身处人群中,张元生衣衫都被汗湿透了。
然而听见黄淳耀发问,他仍不禁打了个寒颤。
再看看周围那几个气定神闲的锦衣卫,他这才意识到,官府既然来此把他们京报高层包圆儿了,又有锦衣卫参与,怕是已经把他们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便是他身后的一众士绅、大地主,恐怕都未必藏得住。
于是,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下,道:“主事老爷,草民绝无意跟朝廷唱反调啊,都是被人逼的呀。”
他想来想去,都觉得今日在劫难逃,索性先认罪表态,争取将他认为的最大一桩罪过甩锅给背后之人。
黄淳耀道:“那你进屋子去写一份供词吧,把京报背后的金主交代清楚,其中有哪些人曾只是你们京报跟朝廷唱反调也写清楚。
交代好了,本官可算你戴罪立功;可若是有所隐瞒,本官也只能将你交给锦衣卫审讯了。”
说着,黄淳耀还故意向锦衣卫为首的总旗拱了拱手。
其实新闻司整顿报业的行动,锦衣卫南镇抚司也就提供了下情报上的帮助,然后便是这次派几个人作为代表来监看,职位最高的也就是个总旗。
但张元生并不知道这些,还真以为自家被锦衣卫盯上了。
锦衣卫大牢以前那些传闻就不说了,便是现在也吓人啊——据说有圣上赐下的摄魂法器,可以把人魂魄拘住,即便死了也难以轮回转世。
这岂不是死了都逃不脱?
张元生当了一辈子的商人,本就胆小,听此言,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连忙进屋中去写供词。
黄淳耀又看着其他人,根据情报一一点名,“总编赵良才、财房管事李维金···都各去一个房间写供词,把你们所知京报违法之事、秘辛,以及背后金主之事,统统交代清楚。
若有知情不报的,不实的,会有什么结果,想必不用本官再说了吧?”
“不用,不用。”
楚量才等人又不是什么反贼、悍匪,也没什么深厚背景,没谁敢跟朝廷作对,当即都配合着去写供词了。
同时,锦衣卫、新闻司的人也开始搜查京报各院的文字相关物品。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浑身汗透的张元生先出来了。
黄淳耀看了看其供词,发现与他所掌握的情报基本吻合,却并没有表态,而是准备等京报所有人供词都出来,进行过比对后,再表态。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跟张元生等京报高层继续“友好沟通”。
“张元生,你所犯之事即便不至死罪,但若重判,一个抄家流放是少不了的。你这把年纪,不论是流放到西北还是南疆,恐怕活着走到的希望都不大吧?”
张元生想说他身体还行,说不定可以扛得住。
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于是转动脑子,道:“还请主事老爷指一条明路。”
黄淳耀道:“本官奉命执掌新闻司,就说明对于民间报刊,朝廷是允许其存在的。
不过,你办京报几十年,想必也知道报刊之作用,可影响乃至操控舆论,实为国之喉舌。
因此,所有报刊都必须得在朝廷的掌控下,依照国家法度办报出刊,方可存在。
同时,今后新闻司下也不止有一家官方报刊,京报本官是颇为看好的。
若你的供词无隐瞒、无错误,再将京报转为官方报刊,便可将功补过了。”
张元生听了,以为黄淳耀是让他直接献上京报这份资产,心中一阵肉疼。
但在资产和身家性命之间,他还是知道怎么选择的,当即道:“草民愿将京报捐献给朝廷。”
黄淳耀听得却是眉头一皱,道:“什么叫捐献?此事若了,新闻司下民报扶持所会出资入股京报,使京报成为官民合资的报纸。
你们这里的人,凡是可用的,能用的,今后还将继续在京报任事,说不定还能得个一官半职。
只不过不再是为你背后的那些金主办报,而是为我大明办报,此方为报业正道。你可明白?”
听了这番话,张元生愣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心中狂喜。
若真如黄淳耀所说,即便朝廷入股只出一点钱,却占很大股份,他张家也占大便宜了啊。
他为什么会背靠那些金主?主要可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得到那些势力的保护。
可若论势力,这世上还有比朝廷更大的吗?
张家若是能跟朝廷合作办报,以后只要不作死,岂不等于拥有了一份与国同修的资产?!
念及此处,张元生又一阵庆幸——幸亏他写供词时没报侥幸心理,将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
同时又想,此番能逢凶化吉,是否和他不曾让京报篡改大明报文章有关?
若京报学某些报纸,篡改京报文章,扭曲了朝廷政策意思,还能有“被招安”的机会吗?
“张员外不要愁眉苦脸的。”这时一旁的陆元辅笑着开口了,“今夜开始,整个应天府乃至南直隶,诸多民报都将被整顿。
京报能被朝廷诏安,实为万幸。其他一些较出名的报刊,如《江南旬报》、《金陵晚报》等,篡改大明报文章,扭曲事实,曲解朝廷政策,我新闻司可是直接下令封杀并查抄的。”
果然如此!
张元生心中更感庆幸了,同时向陆元辅投去感激的眼神。
···
日次。
又到了大明报发刊的日子。
上午还没多少人发觉什么,可到了下午,就有很多人就感到不对劲了。
“咦,《金陵晚报》不是一直喜欢在《大明报》出刊的傍晚发刊吗?今天怎么没见着?”
“江南旬报也没了——这江南旬报可是号称出刊比京报还快的呀,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你们还不知道吗?这些报馆都被朝廷查封了!”
“查封了?真的假的?”
“我家就住在《江宁民报》报馆旁边,昨晚亲眼瞧见禁卫军去将报馆围了。那阵势就跟捉拿反贼一样,好吓人的。”
“···”
又过了一天,等到人们发现其他众多习惯晚《大明报》一天的报刊都消失了,对此事的议论便更多了。
但也是这一日,各处公告栏张贴了告示,对此事给出了官方说明。
第587章 墨香楼事,制镜大师!
看了告示,人们才知道这是朝廷在整顿报业,也由此知道如今竟然有如此多的其他报刊。
虽然告示上解释了为何朝廷要整顿报业,可仍有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非议此事。
依旧是墨香楼。
几个三十岁左右的士子,聚在一起,“同仇敌忾”地臧否起这事来——
“朝廷居然封杀民间报刊,此举无异于堵塞言道!”
“就是。岂不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朝廷政策若没有错漏,如何不敢让民间报刊评论?”
“先是废除了都察院御使的风闻奏事之权,如今又封杀民间报刊。呵呵,当今这位,我看就听不进臣民意见。”
“怕是她也自知女子当国不正,不想被非议,所以才堵塞言路,防民之口。”
“如此治国,即便一时兴盛,也定不能长久!”
“···”
不远处的夏完淳听到这里,听不下去了,当即起身高声道:“按告示上所讲,朝廷只是整顿报业,何时不允许民间报刊议论国事了?尔等是真没看懂告示,还是故意在此造谣,误导他人?”
几个士子乍听见这话都颇为诧异,再看说话人只是个胡子都不显的少年,顿时都恼了。
“我等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少年人,朝廷之事你不懂,还是莫要开口为好。”
“我等造谣?江南旬报,金陵晚报、江宁民报等都被封杀,甚至其东主也被抄家,难道是假的吗?”
“小小年纪,张口就是造谣生事,官宦子弟吧?可真会给人戴高帽子呀。”
“···”
双拳难敌四手,夏完淳一张嘴自然也难敌四口,被说的气恼不已。
他想了想,道:“其他报刊我不知道,但那金陵晚报曾屡次篡改大明报文章,曲解朝廷政策,误导百姓。
如此报刊,与那蛊惑无知百姓的邪教何异?难道不该被朝廷封杀吗?!”
对方一人冷笑道,“好,就如你所讲,金陵晚报等该封杀,那京报等其他民间报刊呢?也都该封杀吗?”
听此,夏完淳很想说,朝廷告示上没说封杀京报等报刊。
但他也摸不准朝廷对其他民间报刊的态度,竟然一时不知如何辩驳了。
那几个士子见此跟上露出了嘲弄之色。
其中一人道:“年纪小,不懂事,就在家多读读圣贤书,别出来瞎参合大人的事。”
听此话,夏完淳气得恨不得上去给那人一拳。但他知道,他若这么做,就等于认错了。
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茶楼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个报童的叫喊声。
“卖报了,卖报了,新一期的《京报》出炉了!”
京报又出来了?
墨香楼中的茶客基本都是读书人,至少也是识字的,闻言都不禁好奇地向外面看去。
夏完淳更是露出喜色,笑着问那四名士子,“尔等不说《京报》被封杀了吗?如今怎么又出现了?”
这一下,轮到那四名士子不知如何辩驳了。
只有一人嘴硬道:“只是京报被放出来而已,说不定是其后台大,走通了那新闻司的门路——其他报刊可都没动静呢,等着瞧吧。”
夏完淳相信朝廷不会真的闭塞言路,阻止民间议论国事,毕竟《大明报》本就是鼓励百姓关注、议论国事的。
于是毫不示弱地道:“那就等着瞧!”
之后半个月,其他暂时消失的民间报刊,也近半恢复发刊。并且相比以往,这些报刊无论是版面,还是纸张质量都更上一层。
另外,这些报刊虽然仍以转载民报内容为主,却都如此前京报一般,有了各自的“原创”新闻。
一时间,这些整改后的民间报刊竟然吸引了更多的读者,销量也都往上涨了一截。
夏完淳再来到墨香楼,将这些民间报刊都买了一份,放在一起看。
见上面再没有篡改《大明报》的文章,也没有曲解朝廷政策的文章,议论朝廷政策的文章也都比较客观、中肯,便觉得很是开心。
美中不足的是,他再也没有在墨香楼遇见那四名士子了。
‘那四人大概没脸再来墨香楼了吧?’
他笑着如是想。
···
这日,朱媺娖听闻南京玻璃厂研究所彷造出了显微镜,便移驾前往巡视。
南京玻璃厂属于皇室与朝廷合作办理,除了生产玻璃供给玻璃镜厂及民间使用外,其内还有玻璃生产研究所、玻璃器具研究所各一个。
前者负责实现、提升玻璃生产工艺,后者则负责研究实现朱媺娖所提出的一些玻璃器具。
显微镜,便是南京玻璃厂玻璃器具研究所成立后,一直在攻克的题目。
因为并非急用,又希望藉此培养出一批相关人才,所以对于显微镜,朱媺娖并未提供全套详细资料。
也因此,研究所用了大半年才将显微镜制造出来。
当然,该研究所并不止显微镜一个研制项目,还有别的东西需要研制,有的优先级别甚至超过显微镜,这也是显微镜出世较晚的原因之一。
到了地方,朱媺娖亲自使用过了这个只有十六倍的显微镜,感觉还算满意。
随即看向一旁明显很拘谨的年轻人,笑问:“就是他帮你们突破了技术难关?”
“正是。”厂长余建中在一旁答道,“此人名叫孙云球,苏州吴江县人,其父孙志儒曾做过福州、漳州知府。
他是今年春节后听过我厂对外学徒招聘进来的,于玻璃器具研制一道极有天赋···”
厂长还在介绍着呢,另一边的郝光明忽地讶然出声道:“这竟然是个历史名人!”
朱媺娖听了神色一动,但并没有张口询问——她知道郝光明肯定会说。
果然,郝光明道:“孙云球,1628年生,今年才十八岁,官宦之后。
不过他父亲应该是在最近两三年去世了,由此家境中落。
后世历史上,他也是很年轻的时候就去杭州学习制镜技术(眼镜),后来成就极大。
杭州制镜技术本就先进,是融合了我们是神州漫长的玉器工艺技术的。
孙云球在杭州不仅继承了传统的制镜技术,更是将所学的我国古代几何、物理知识融入其中,继续提升技艺,最后掌握了‘磨片对光’技术。
事实上,他不仅在制镜方面极有天赋,在数学、物理尤其发明创造方面天赋都很强,还发明了用于磨制镜片的牵陀车。
再后来,他向来陈天衢学习光学(陈学于利玛窦、汤若望),由此接触到了西方知识与一些器物。
学有所成后,他或彷造或发明了千里镜、存目镜、万华镜、鸳鸯镜、放大镜、幻容镜、夜明镜等光学物品。
后来,他更是将光学、制镜方面的毕生所学,编写成《镜史》一书,令眼镜价格大降,泽及百姓、后人。
甚至,他在历史上就制造出过简易的显微镜,名为察微镜。
另外,他在其他发明创造方面也颇有成就,曾为了校准自鸣钟,发明了自然晷,利用日影判断时刻,相当精准。
由此看来,这人将来可不止是个制镜大师,在数学、物理方面也很有天赋,有成为科学家、发明家的潜力!”
听了郝光明的话,朱媺娖不禁惊喜地看向孙云球,吓得孙云球更紧张了,还以为他有什么地方不对。
另一边郝光明则又道:“我看孙云球资料中,陈天衢以及后面一个叫薄珏的,也都算是科学方面的人才。
你可以让锦衣卫找找看,他们若是还活着,就能招过来用。”
第588章 郝光明的顾虑,学医是为了什么
晚上回竹林老宅,朱媺娖顺带将南京玻璃厂制造的显微镜带了一个给郝光明把玩。
或许是考虑到要呈给皇帝,再加上基本属于手工制作,这个显微镜虽只有十六倍,外观却颇为精美,像是艺术品。
吃过晚饭,郝光明玩了一小会儿,才让给一旁的朱媺姕——她很聪明,在郝光明玩的时候,已经学会使用方法了。
如今宝贝入手,立即玩的不亦乐乎。
郝光明则道:“显微镜研究出来了,你们那边的名医也召集得足够多了吧?条件满足的话,就能在应天府先将医院体系搭建起来了,医学院也该建立了。”
其实很早郝光明就建议朱媺娖建立医院、医学院。
朱媺娖入主南京后,也一直在让锦衣卫寻找各种名医,将其带到南京,作为建立医院系统及医学院的人才储备。
其中大部分名医虽然是定居在家乡,比较容易寻找,却也有喜欢游历的,比如说明末撰写了《瘟疫论》的传染病学家吴有性(字又可),就常年在北方各地游医。
再加上这并非急事,锦衣卫南镇抚司也没投入太大的人力,故而名医的搜找工作一直持续到现在,仍未结束。
因为明末的名医还是很不少的,既有那种名留青史的,也有一地之名医,还有的则是后来历史上的名医。
朱媺娖此时闻言点了点头,道:“锦衣卫搜集的名医已有近二十人了,再加上南京的太医,有三十几人的规模。
如果算上应天府那些并不出名,能力较一般的大夫、郎中,那人数就更多,是可以搞医院体系和开办医学院了。”
郝光明肯定道:“这两件事还是尽快办比较好,毕竟你和媺姕虽然可以到我这边,却没办法离开老宅。
也就是说,你们生病了没办法看医生,即便是请医生过来,他们也可能会要求了解你们的身份信息。
虽然在金钱的作用下,可以请到私人医生,却也是有一定暴露风险的,所以还是尽快提升你们那边的医疗水平比较好。”
有的话郝光明没说——如果朱媺娖或朱媺姕真的身体出现大问题,需要借助这边的医疗条件,那么他肯定是会将秘密上交给国家,寻求援助。
当然,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如果不是必须,他还是会尽量保住这个秘密。
至于朱媺娖怎么想的,他大约了解一些——这边的国家力量太强大了,她大概是觉得她以及现在大明太弱,过早接触,她会直接沦为傀儡,甚至是实验物吧。
总之,朱媺娖和郝光明都觉得现在这种状态挺好的。
不过郝光明督促朱媺娖在大明建立医院、医学院还有另一层原因。
如今,他和朱媺娖关系已经亲密到就差本垒打了,之所以一直没有进行最后一步,是因为郝光明担心朱媺娖怀孕后会有生命危险。
另外,朱媺娖怀孕后,她的穿越能力是否有什么变化也是不确定的。
朱媺娖也想过这些,故而两人都默契地守着最后一步没突破···
但这绝非长久之计。
其他的不说,过几年,大明那边的大臣们必定会问及朱媺娖子嗣问题。
那时,她总不能为了避免出现意外,从宗室里面抱养一个吧?
除非生不了,否则皇帝抱养宗室为子嗣,很容易成为王朝祸乱因素。
何况,就朱媺娖个人而言,也是希望能将皇位,将她经营好的大明帝国交给亲生子女的。
···
南京太医院。
说是太医院,其实只是一套占地不小的旧勋贵府宅,据说原是保国公朱国弼的。
朱国弼因南京京营贪腐渎职桉被抄家流放,没多久太医院就搬到了这里。
吴有性如今也在这里。
这一日,他好不容易将注意力从圣上赐予的古怪医书中转移,思及已在此埋首纸堆数月之久,且如他一般在此研读御赐医书的民间名医还有十好几人,便觉得心中很是不安。
他当年之所以选择成为医者,便是希望可以凭此技艺治病救人,解黎庶病痛之苦,然后才是对医学之道的喜好。
自从他医术有所成,便游历各地,尤其是战乱、饥饿、瘟疫更加频发的北方。
他一人之力虽弱,这些年却也救治了不少人,同时也验证、提升了自身医道,自觉人生价值得到了实现,即便日子颇苦,却乐在其中。
自从被锦衣卫半强迫地带到这南京太医院,他对医道的探索之心虽得到极大满足,可心里却一直不安。
‘如今大明各地虽然总体太平,安稳下来,但仍有很多平民百姓在经受病痛之苦。
我如今已五十有四,也不知还有多少年可活,在此将医术提升得再高又有何用?不过是为皇家、权贵服务罢了。
权贵若病,没我也有别人去医治,多半死不了。可少了我,天下不知将有多少贫苦百姓,错过解决病痛的机会。’
‘学医,不就是为了救人么?’
最后一念起,吴有性以极大毅力合上了桌上的《病毒学》书籍,走出了住处。
他一直向外走,很快就在太医院大门处被守卫拦住。
“吴大夫要去哪里?可有报备拿到出行条陈?”守卫什长笑着问。
“没有。”吴有性皱眉道,“告诉上面的人,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我要出去游历治病!”
什长听了诧异,但还是道:“吴大夫的话我会代为传达,但现在还请回去。”
“我今日就要出去!”吴有性强硬道。
什长依旧带着笑,道:“我会传达给上面的。吴大夫请回去吧。”
吴有性听了有些无奈,又难以放下面子撒泼或是以死相逼什么的,只能重叹一声回去。
走半路上,碰到了另一位民间名医,李中梓。
其乃松江府华亭县人,和家乡在苏州吴县的吴有性算是半个同乡。但和吴有性喜欢游历治病不同,李中梓喜欢研究医学理论,然后编写相关书籍。
如果说吴有性是临床型医生,李中梓就是偏学者型医生了。
当然,他的医术也是颇为不错的,不然不会被锦衣卫“抓”到这里来。
他见吴又可气冲冲地往回走,恰与他在狭路碰上,不禁停下来问:“吴兄这是怎么了?”
吴又可知道李中梓在这太医院对着一众御赐医书乐不思蜀,此时闻言不禁没好气道:“我想离开去游历,他们不让。”
李中梓听了笑道,“吴兄这又是何苦呢?如今我们在此虽出行受限,但却享有朝廷俸禄,衣食无忧,最重要的是有诸多御赐的‘后世’医书可研读,各自医道不断精进,何必离开?”
“你学医是为了什么?”吴又可问。
“这说来就话长了,我早年本是有心科举仕途,结果却有两个儿子先后因庸医误诊而死,故转而习医···”
第589章 女帝猛言中西医,最终解释白皮册
吴有性本想告诉李中梓,学医就该以治病救人为主,可了解了李中梓的遭遇却不好开口了。
只能说,际遇不同,对同一件事认知便可能不同。
李中梓两个儿子都死于庸医之手,以他的角度来看,研究医道,提高医学理论水平,再进而提高大明医学整体水平,确实能有效减少庸医误诊的情况。
到处奔走多治疗几个贫苦百姓,于李中梓来讲反而没什么意义。
何况,松江府华亭李家本是书香世家,家中子弟多选择读书科举,进士、官员也出了不少,还是大地主。
吴有性觉得,李中梓也难以体会到底层百姓的疾苦。
但人家提高医道理论、减少庸医误诊的情况,也算是一片医者仁心。
因此吴有性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拱了拱手,便回往住处。
不一会儿,他注意力就不由主地被桌上那本《病毒学》所吸引。
然而他才看了一页,外面忽然有人高喊:“陛下驾到,所有人都出来接驾!”
陛下来了吗?
吴有性心中一动,当即走出来。
心想:若能见到陛下,定要请她放我离去。
人各有志,陛下也不能强求他做个御医吧?
怀着这种想法,吴有性在太医院吏员的招呼下来到了一个大院子中,见到了传闻是仙女下凡的昭武女帝。
然后与其他名医、御医及太医院官吏一起行礼参拜,起身后便听朱媺娖讲话。
“朕登基后,便令锦衣卫南镇抚司专门分派一支队伍邀请天下名医到南京来。
如今过去了一年,共邀请了十七位民间名医,聚集于此处。
所以,论起来诸位中最早到此的也有近一年时间了,想必定有不少人揣测过朕召集诸位的用意。”
听到这里,李中梓心想:天子请名医到京城来的用意还需揣测吗?肯定是任命为御医,以服务皇室及权贵。
其他名医,如赵献可、吴有性等,几乎也都是如此想的。
因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可就在众名医如此想时,却听朱媺娖道:“或许诸位以为朕邀请你们来是做御医的,其实并不是。
若仅是让诸位做御医,朕早就下圣旨给诸位委任太医院的职务了,何必让诸位在此研读那些后世医书呢?”
这话让一众名医沉思起来,觉得朱媺娖说的有道理。
可是,天子寻找他们这些名医不是做御医,还能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时天子得了什么怪病,怕他们原本的医术治不好,才让他们在此精研所谓的后世医书?
就在众名医疑惑之际,朱媺娖却是话语一转道:“诸位想必发现了,朕所赐医书中的道理乍看下与我大明医道大有不同,可是细究之后,有些地方却可以吻合。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后世,西方医学因其自然科学发展,而跟着迅勐进步,而我大明医道,却受限于科技水平,进步不多。
以至于后来西学东渐,西方医学多表现出优于我神州医学之处,由是西医兴盛、中医式微。
对了,中医便是后世对我们大明如今医道的称呼,西医因源自西方人,且以自然科学为基础,故称西医。”
朱媺娖这番话让在场的名医、御医都变了神色,震惊不已,甚至难以相信。
毕竟他们所学的医道都被用以悬壶济世一两千年了,后来怎么可能被西夷的医学所盖过,甚至是替代?
若非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天子,他们怕是立即炸了锅,骂对方一个狗血淋头。
这时朱媺娖又道:“其实并非我们中医不中用,而是囿于时代科技水平,无法进一步发展。
甚至,中医思想也同样受到了儒家、道家等我神州思想的限制,难以超脱。
如今,朕既然有往来后世的大神通,自然希望助我神州医家突破桎梏,迅速发展,不至于在将来被西医盖过。”
朱媺娖、郝光明对中医、西医其实了解都不够深,所以朱媺娖这番话说得其实很民科,浮于表面,甚至有错误之处。
但眼前这些明朝的名医、御医并不了解后世西医、中医具体情况,目前自然听不出朱媺娖话中的不妥。
他们能听懂的就是,几百年后他们所学的医道被夷人医学盖过了,如今天子要借助后世见识,助他们突破大明医家桎梏。
‘原来是要让我们精研医学,提升整个大明的医道水平吗?这是大好事啊!’
李中梓大喜过望,没想到天子所要实现的,竟然正是他学医的目的!
其他名医也大多觉得这是好事,至少比让他们当御医专门服务皇室、权贵要强。
于是不少人忍不住赞道:“陛下圣明!”
可在一片称赞声过后,有个人却突兀地道:“敢问陛下,要让我们在此精研医道到何时?我等一身医术,难道不应该用于治病救人吗?
何况医道本就是实学,若只在此埋首纸堆,而不寻找病人验证所学所思,岂不成了纸上谈兵?”
听了这话,其他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心道:谁这么大胆啊,居然敢当面诘问圣上,可别惹怒了圣上连累了我们。
一看是吴有性,便都有些无奈。
都住在太医院中,他们对吴有性算是有些了解了,知道这个人脾气怪,头也比较铁。
然而,就在其他人感到紧张、无奈时,朱没出却是一笑,丝毫不恼怒的样子。
“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草民吴有性。”
朱媺娖笑道:“原来是吴先生,朕可是久仰大名了。”
吴有性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朱媺娖是真久仰他的大名,还是生气了。
但他已经豁出去了,便不怎么害怕。
朱媺娖继续道:“对于吴先生刚才的问题,朕的回答是:两者朕都要!
朕既要诸位精研医术,令我神州原本的医道更上一层楼,也要让诸位之医术能拯救更多为病痛所困扰的百姓!”
吴有性听了先是微愣,随即倒是对这位少女天子感到敬佩,可想到现实,他却不禁叹道:“陛下,鱼与熊掌难以兼得啊。”
“不去尝试,怎么知道无法兼得?”朱媺娖神色间充满自信,随即语气极是诚恳地道:“诸位医者,朕请你们为我大明建立医院及医学院。”
医院?医学院?
众名医及御医听了不仅揣摩起这两个词的意思来。
朱媺娖却没准备亲自解释,而是示意站立在一旁的刘珠,让她带着几个宫女将准备好的白皮册子分发下去。
这个工作刘珠等人已经很熟练了。
不过一会儿,在场的名医、御医便人手两份白皮册子。
一册封面上书《医院及相关医疗体系的搭建》(初稿),另一册则上书《医学院的建设与作用》(草拟)。
第590章 妇科圣手傅青主,新钱流通现异常
类似这种书名后或书名中带有“初稿”、“草拟”字样的,基本都是郝光明搞出来的。
虽然内容比较糙,但让这些名医、御医了解什么是医院、医学院,以及该怎么搭建医院体系和建设医学院却是足够的。
毕竟也不能要求大明的医院、医学院一开始就搞得像后世那么完善,肯定是要在后续实践中继续提升的。
白皮册内容并不是很多,但众人还是用了近一个小时才翻阅完。
随后,他们就发现朱媺娖正坐在一张靠背椅上,悠闲地等着。
同时旁边布置好了三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放了一个奇怪的器物。
瞧见打量这边的名医、御医越来越多,朱媺娖便道:“诸位都看完了?那便瞧瞧朕给诸位带来的礼物——这桌子上的名为显微镜,可查看肉眼难辨的微小之物。
目前只有十六倍的显微镜,虽然无法看清楚后世医书中所说的病毒,但细菌、寄生虫等稍大些的微生物却是可以看清的。
此前诸位读后世医书,想必对其中一些言论有所怀疑,今日便可以使用这显微镜验证一番。
以后医院、医学院成立,朕还会让有司提供更多先进医学器具,包括更高倍的显微镜。”
听了朱媺娖这话,众名医、御医都跃跃欲试,却没谁敢先上来尝试。
朱媺娖见状索性点名,“吴先生的《瘟疫论》朕读过,书中所说疠气大概就是病毒。想必吴先生对微观世界好奇得很,便用显微镜试看一番吧。
另外,赵献可老先生、李中梓先生,也都上来试试。”
三人应了声,立即迫不及待的上前来,在刘珠和几个宫女的教导下使用显微镜,先观察起水中微生物起来。
很快,三人便相继惊呼出声。
“这水看着清澈,没想到竟然有如此多的虫子?!”
“佛经说,一花一世界,一滴水中有恒河沙数生灵,竟然是真的!”
“这些虫子便是那些医书中所说的微生物吗?”
“其中一本医书曾谈到江南的水蛊、大肚子病,乃是水中有一种吸血虫寄生于人体所致,若能以这显微镜查看各常见水蛊病症区域之水源,便可知真假了!”
最后说出这话的是吴有性,他虽然以游历北方为主,却是苏州人,而吸血虫病则多发在长江流域,尤其是江南地区,吴有性自然对此有颇多了解。
后面其他名医、御医本就心痒难耐,此时见到三人的表现,听到他们的言论,就更加心动了。
若非朱媺娖在此,怕是有的人都要挤过去看。
朱媺娖笑道:“三位若看完,便让其他人也看看吧。”
吴有性三人恋恋不舍地从显微镜前离开,其他人立即上前观看,都不用朱媺娖点名了。
见有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始终站在后面不曾上前,朱媺娖便让人将其叫过来,问:“先生怎么称呼?似乎对显微镜不感兴趣?”
中年道士不曾想会被朱媺娖注意到,还被叫过来询问,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拱手道:“回禀陛下,草民傅山。非是草民对显微镜不感兴趣,而是自问医术与诸位名医圣手相比不值一提,故不好争先。
另外,陛下既要建医院、医学院,草民若进入其中,想必以后使用此物的机会并不会少。”
“原来是傅先生啊。”朱媺娖笑容更灿烂了些,“听闻傅先生对妇科疾病多有研究,怎能说不值一提呢?”
妇科,又称女科,还有小儿科、外科等称呼,明朝时已有,并非朱媺娖从后世带来的词汇。
傅山与其妻张静君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后夫妻却情投意合、恩爱非常。可惜张静君年仅25岁就病逝了,傅山悲痛无比,由此开始钻研医道,尤其是妇科疾病。
然而在此时主流思想中,看妇科病终究有些难以启齿,故而听到朱媺娖的话,傅山不禁老脸一红,但还是应道:“草民对女科是有些研究,但技艺尚且粗浅。”
朱媺娖微笑着道:“朕听元辅说傅先生无意仕途,既如此,今后傅先生便负责医学院及医院的妇科吧。
时人因妇科病难以启齿,故多有女子饱受妇科疾病之苦。若傅先生能将医院及医学院的妇科都发展起来,今后我大明女子看妇科病必然越来越方便,身体也会普遍康健起来。”
傅山听了这番话,想起亡妻,便颇为动容,当即道:“草民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周围有热衷权势的名医、御医注意到这一幕,都颇为惊讶,没想到才一会儿功夫,一个在杏林没多大名气的傅山竟直接被陛下任命为医院、医学院的一科主管了。
可即便有人心中酸涩嫉妒,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随后,朱媺娖又跟其他名医乃至医术出色的御医聊了聊,这才摆驾回宫。
至于医学院、医院的组建工作,朱媺娖并没有交给这些大夫,而是准备先从太医院中选拔有才能的官吏去做。
因为初期建设工作必然十分繁琐,朱媺娖不希望这些医者被庶务占据太多时间和精力。
当然,后面如果医院、医学院的官员管理得不行,她也不介意换人,乃至换上熟悉了医院、医学院相关工作的名医。
···
朱媺娖定下政策后,医院、医学院便都在组建中,一时没有面世,自然也就没引起民间什么关注,便是《大明报》、《京报》等报刊,也未对此进行报道。
时间进入七月,民间话题热度最高的是“银元”和“昭武通宝”,便连“乡试”话题热度都排在其后。
因为六月底,整个南直隶乃至其他省份,官吏薪俸都是银元加部分昭武通宝,而非纹银、碎银及其他铜钱。
官吏领了薪俸,自然也是要花费的,这银元和昭武通宝很快便流入民间了。
银元遭遇如何且先不说,民间对昭武通宝的态度却在正如财政部侍郎易应昌所讲,喜爱非常,乐于接受。
毕竟昭武通宝比嘉靖、隆庆时期的“金背钱”都要精美。
根本不存在昭武通宝用不出去的情况。
但是,很快民间就出现另一种情况:虽然一直有昭武通宝通过朝廷官吏及采购部门等流出,可市面上的昭武通宝却似乎没见着怎么增加。
因为钱币问题事关国家安稳,朱媺娖又准备锻炼一批相关人才,为以后开办银行、发行纸币、债券等做准备。
所以就从锦衣卫南镇抚司、财政局、内监调配精干人员,组建了一个挂靠再财政部下的半临时性机构——督钱司。
此机构专门负责监督民间钱币流向,调查各类相关数据,以了解其钱币大概动态数据。
另外,还会监督各地官府打击私钱。
昭武新钱发出去后,正是督钱司发力之时,所以在七月中旬他们确定了昭武通宝流通情况确有异常后,立即便向财政部主官马士英进行了汇报。
第591章 督钱司早有谋划,贪鄙者利欲熏心
“你是说,有人在暗中收购、囤积昭武通宝?”马士英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子道。
这女子名为尉迟雪艳,是从内监调入督钱司的钦使,同时也是督钱司三名主事之一。
虽然尉迟雪艳看着明显不足二十岁,此前也不曾到外朝办事,但马士英却不敢有任何轻视——作为完全依附于皇帝的次辅,他不会轻视任何一位钦使。
“不错。”尉迟雪艳穿着修身的女史服,头戴无耳变种乌纱帽(前低后高),神容清冷,“目前朝廷总计向外发放了一亿枚昭武通宝,其中以南直隶应天府发放最多。
然而根据我们预估,目前应天府市面上流通的昭武通宝也就在几万枚的层次,极可能不足石十万枚。
须知,朝廷此番发出的昭武通宝以部门采购为大头,基本上是直接流通到市面上的,作为官吏薪俸的反而是小部分。
应天府作为大明首善之地,人口众多,商贸繁荣,又多官吏,市面上昭武通宝至少也该达到百万枚的层次才对。”
百万枚,听起来很多,但若每枚都是一文钱,也不过两千两银子而已。(昭武通宝定制:五百文兑换一个银元,即一两。因为以前大明正常铜钱,基本是六七百文兑一两银。)
一旁的易应昌闻言道:“昭武通宝制作精美,初期百姓收了舍不得用是正常事,你们督钱司会否大惊小怪了?”
“百姓收藏确实有,但有人暗地里收购也是我们查实了的。”
说话的是督钱司另一名主事,出自锦衣卫的副千户余雪彦。
他接着道:“单是南京城,暗中收购昭武通宝的势力便超过了十个!”
听了这话,马士英、易应昌对视了眼,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们这便去禀报陛下。”马士英说了句,便要起身前往武英殿。
“马阁老且慢。”尉迟雪艳却喊住了马士英,道:“我们督钱司成立,便是为了解决钱币流通异常等问题,且这类民间私人暗中收购新钱的情况早在陛下及我督钱司预料之中。
要是这般预料到的问题,我等都无法解决,反而去询问陛下,那陛下要我等何用?”
听见这话,马士英、易应昌脸色微变,都有点难看。
因为尉迟雪艳用的是“我等”,多半也暗指他们这些大臣。
但马士英如今脸皮已经练得很厚了,便面不改色地问:“那你们督钱司准备如何办?或者说,来找我与易侍郎是为何?”
尉迟雪艳道:“我们准备用第一预备方案——既然有人暗中收购新钱,那就让他们收。财政部等有司,需配合着尽快向市面发出更多新钱。
以南京城这边的情况为例,那些人目前以至少五文崇祯通宝兑换一文昭武通宝,劣钱更是需要十几个,甚至几十个;至于拾文大钱,兑换比例还要更高。
这些人用来兑换的多为私钱、劣钱,若按照以往朝廷铸币成本,他们是赚的。可若是按照新的铸币成本,他们其实是在亏本兑换。
既如此,最好让他们想兑多少就兑多少——我督钱司甚至准备派人伪装成商人专门与他们交易。
即便他们本钱再大,也总有兑换不起的一日。
另外,在此过程中,我督钱司还会跟着线索查清蓄意兑换囤积新钱乃至铸造私钱的那些人,寻机将他们法办!”
听了这话,马士英不禁和易应昌对视了眼。
易应昌在财政方面的经验反而更多些,他想了想,道:“你们如此应对,朝廷新钱可足够?”
听此话,尉迟雪艳、余雪彦都不禁露出笑容。
尉迟雪艳道:“易侍郎莫非不知?铸币局下南京铸币厂在原材料充足的情况下,如今每日可铸造上千万枚铜钱,每月可铸币数亿枚!
铸币原材料中最大的一类便是铜,然而,那些人兑换出来的崇祯通宝等劣钱,不就是最好的铜料来源吗?”
铸币局是受内阁直辖,而非财政部下辖,所以马士英、易应昌作为财政部主贰高官,还真不清楚铸币局的“印钱”能力有多强。
尉迟雪艳等督钱司要员却是去南京铸币厂实地观摩过的。
那里有很多台大蒸汽机提供动力不说,更有冲压机、磨砂机等超越时代的机械,以流水线方式进行生产。
铸币厂的工人平常是两班制,但若有需求,则可以变成三班制,一天二十四小时不休地生产出银元、昭武通宝。
尉迟雪艳又道:“何况,我督钱司既然预料到有人兑换、囤积新钱的情况,怎么会不早做应对准备?
因此,上个月底朝廷虽然发出去一亿多昭武通宝,可是实际仍屯留有两亿多。
那些兑换囤积新钱、铸造私钱的居心叵测之辈,即便富可敌国,却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拿出数亿乃至超十亿的铜钱吧?”
听到这里,马士英、易应昌都不禁露出了恍然、震惊之色。
确实,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或许不缺乏真金白银,可要将真金白银变成铜钱确实需要铸造能力和时间的。
他们铸造能力怎么可能跟朝廷的铸币厂相比?
至于时间上,朝廷早就屯留了两亿多新钱,自然也是占优势的。
只是,了解完后,易应昌却略有不悦地道:“既然你们已计划周详,去办就是了,何必来找我们?”
马士英怕得罪钦使,他易应昌可不怕。
尉迟雪艳却没生气,神色不变地道:“一则,督钱司毕竟挂靠财政部下,如此大的行动自然要禀告上官。
其二,我等若与那些人做交易,需不少资金——易侍郎需知,我督钱司无权从铸币局直接调取新钱,得由财政部中转方可。”
易应昌尴尬了。
因为尉迟雪艳说的事实,他是刚才一时恼怒才没想明白。
好在马士英这时笑着开口了,道:“既如此,你们按规矩将此番行动写一份计划书呈上来,调取资金的申请书也写一份,我们盖印署名,允准便是了。
也希望你们督钱司此番行动能马到功成,不负陛下所托。”
尉迟雪艳、余雪彦以及另一位出自财政部的主事当即一起拱手道:“多谢阁老吉言!”
···
这一日傍晚。
几辆马车驶进了南京城外某个貌似普通的庄园,只是马车留下的深深车辙却颇为引人瞩目。
马车驶入庄园内一大院子中后,便有十几个仆从上来,从马车上抬下一个个沉重的木箱,直抬进庄园的地窖中。
这庄园地窖不止一个,且每个都不小。
正打开的地窖内,几盏牛油大灯使得里面颇为明亮。
一个富态的锦衣微胖中年,瞧见抬进来的箱子,当即指挥着让人放好。
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将其中一个箱子打开,瞧见里面全都是材质似金却色泽泛红的精致铜钱,富态中年双眼都仿佛泛起了金光。
“昭武通宝···”他抓起一把铜钱放在手中温柔地摩擦着,满脸笑容,“真没想到,当今那位竟然会下令铸造出如此精美的铜钱,哈哈,这下我溧水顾家要发大财了!”
旁边还有一头发略微花白的文士,见状笑道:“此番要发大财的可不止东家,怕是以往那些惯造私钱的都会大发一笔。”
富态中年弓着腰,几乎要埋首进昭武通宝堆里,声音显得有点沉闷,“昭武通宝如此精美,贩到倭国怕是不足百枚小钱就能兑换一两银子。我顾家却不能全吞此利,真是可惜。”
随即他直起身来,眼中掠过一抹精光,果决地道:“范老,立即派人通知作坊那边,把我们所有的铜料都融了,全力铸造崇祯通宝,能铸多少就铸多少!”
第592章 国策遗弊,尾大不掉
“是。”范老先应了声,随即便眸带异色地道:“家主既然决定全力铸币,当同时下令矿中也全力开采铜铁。”
应天府周边也是有不少矿区的,如太平府与应天府交界处的马鞍山,太平府的芜湖县,以及本府的溧水县、江对面的江浦、六合,皆产铜铁硫等重要军备资源。
历朝历代皆有人说金陵乃王气所在,可不是纯粹从风水上说的,也包括资源方面。
顾家在溧水也算是数得着的地主、豪绅,主要经济来源便是暗中开采铜铁等矿物,以及铸造私钱。
当代家主顾大器,虽只有秀才功名,但于商道却颇有天赋,令顾家搭上了浙江海商的船,将家族私钱生意做到了朝鲜、日本。
此时闻言,顾大器却不禁露出犹豫神色。
他道:“朝廷‘大炼钢铁令’下,地方官府皆在大力打击黑矿,我们此时令家中矿场加快开采,动作了大了,怕不会让官府寻着?”
范老听了嘿嘿冷笑一声,“家主莫非以为动作小些,官府便找不到吗?如今地方主官皆为朝廷中枢马首是瞻,为了打击黑矿立功,可谓是搜山检海。
溧水县就那么大,家中那几处黑矿虽然较为隐蔽,但迟早会被发现。
既然如此,不如趁着被官府发现前,竭泽而渔,将这批矿奴都用掉,矿也尽力多开采些,以获实利!”
顾大器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范老的策略是对的。
黑矿留着虽然可以持续产出,但将来被发现的可能却越来越大,介时还会连累顾家。
既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处理掉,变成到手的金钱。
“那便按你说的办,总之,趁着朝廷没反应过来前,我们顾家要在这昭武通宝之利中多分一杯羹!”
“明白。”
范老应声离开。
顾大器在昭武通宝中沉溺了一会儿,又打开了地窖中一个较小较为精致的木箱,里面装的却都是银元。
这些银元之精美显然还要才超过昭武通宝,且其中铸造技术含量更高,让跟钱币打了半辈子交到的顾大器看着看着目光就迷离起来。
“如此精美的银元,可惜我顾家却无法彷制。若能以劣质银元,价作真银元流入市面,那才是暴利。可惜呀,可惜。”
顾大器将手插进冰凉的银元堆中,叹息不已。
别说银元了,便是昭武通宝,他们顾家都彷造不出来,或者说彷造不出像样的。
你的私钱看起来太假,百姓也不是傻子,是不会接受的。
如今昭武女皇在位,朝廷中枢权威如日中天,他们顾家也不可能找个地方强令百姓使用伪造的劣质昭武通宝。
好在昭武通宝足够精美,顾家可以通过海商贩卖到朝鲜、日本、越南等地,同样可以大赚。
这些地方铸钱能力底下,缺钱用,虽然民间更喜欢低价的私钱,但精美值钱却价值更高。以海运来讲,同样贩卖一船铜钱,自然是精美值钱获利更多。
如昭武通宝这等超绝历代的精美铜钱,贩过去定然更加暴利。
不过,根据顾大器家族的经验,朝廷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市面上昭武通宝被人暗中收购之事。
毕竟收购昭武通宝的不止他们一家,而是有很多家。狼多肉少,争抢起来,也就顾不得好好掩饰了。
朝廷若发现此事,唯一应对策略大概就是降低昭武通宝质量,尽力缓解劣币驱良币的情况。严重的话,甚至会停止铸造昭武通宝。
那昭武女皇即便作为一个女子,很喜欢精美的东西,可为了江山社稷,也会认栽,让铸币局不再铸造如此精美的铜钱。
所以,顾大器料定,收购、贩卖昭武通宝以获取暴利的机会就一两波。
正因如此,他们顾家才要全力在这一两波暴利中多抢一些···
顾家能“看透局势”,全力收购市面上的昭武通宝,以期获取暴利。
其他从事私钱生意的势力同样不乏聪明人,也大多选择了全力收购昭武通宝的策略。
这便让市面上昭武通宝的踪迹更少见了,暗地里兑换的价格也一路高涨。
从七月初的崇祯制钱(朝廷铸造的正版铜钱)五文兑换昭武通宝一文,到七月底已涨到十三文方可兑换到一文。
不是不能再涨,而是就崇祯制钱与昭武通宝兑换比而言,已经涨到顶了。
至于民间私钱与昭武通宝的兑换比,那就更夸张了。因为私钱质量低劣有时候是没有底线的,有些私钱甚至要兑换一文昭武通宝甚至需上百文方可!
昭武通宝一路升值,便连对钱币市场反应较为迟钝的百姓、官员都感觉到了。
百姓们自然也加入到收藏昭武通宝的行列中——虽然大多数百姓都没什么资金,但到手的能收藏都会收藏起来,不会再轻易用出去了。
至于官员们,则是将这一情况向上级反应,希望引起朝廷的注意。
这一日,阁臣们便齐至武英殿,主动跟朱媺娖提起了钱币的事。
他们已经从马士英这里了解到了督钱司的谋划,然而,有部分阁臣并不看好督钱司。
首辅袁继咸道:“陛下,因我朝开国时定下国策,不禁前朝铜钱,因而如今民间流通的不止有我大明历代君主下令铸造的铜钱,更有唐宋之时的古钱,其中又以宋钱最多,甚至超过我朝历代所铸造之总和。
如今百姓们见昭武通宝价值高涨,也纷纷收藏、囤积,若再加上那些心怀叵测之辈,于钱币一事上朝廷可以说正在与全天下人为敌呀!”
解学龙也跟着道,“陛下,如此情况,即便铸币厂真的能日产昭武通宝千万枚,恐怕也难以应对吧?
其实,我大明历代明君,察觉钱币问题后,都曾想治理。
如弘治时期,朝廷鉴于宣德八年后朝廷便不曾开炉铸币,民间皆行私钱、古钱,便有意开铸弘治通宝。
然而,当时朝廷先是因久未铸币,技术废失,铸币之术甚至不如民间私钱铸造者。
最后不得以,还是招安了当时山东一名为‘金山’的私币铸造团伙,方得以重新开炉铸币。”
另一边郝光明听到这里,不禁摇着头嘲讽了句,“居然靠诏安假钱制造团伙才能重新铸币,大明在钱法上可真行啊。”
朱媺娖虽然知道郝光明不是嘲讽她,而是说之前的大明君臣,可还是有些羞恼,脸色微红。
这边解学龙继续道:“当时朝廷严令各地方推行弘治通宝流通,禁止民间私铸铜钱。
然而,很多地方不过几日,民间私铸的弘治通宝就泛滥起来。
因私币、劣币问题尾大不掉,实难处理,不仅朝廷被迫以减少铸币,乃至不铸币以应对此问题,便是民间百姓,对铜钱信任也越来越低。
所以,至嘉靖、隆庆、万历三朝,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更加信任白银。
民间除小额交易外,稍大些的交易皆用白银;朝廷收取税赋,除实物外亦取白银。至万历初年张江陵新政更是实行一条鞭法,明令百姓以白银交纳税赋。
由此可知,铜钱如今已非天下交易之主用,其主乃白银。那么,朝廷又何必在铜钱一事上较劲呢?
臣以为,若昭武通宝价值高涨、百姓热衷收购囤积的问题持续下去,最终只会令朝廷与民间两败俱伤。
如此于国何益,于民何益?此事关乎民生安稳,还请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