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永清郡主
修远原本阴沉的面色不知为何变得惨白,见紫陌望向这边,他别开脸,抿紧嘴唇,倔强地沉默着一言不发,此般表现让紫陌更是觉得事有蹊跷。
“他是无话可说,公主太纵容这些个男宠了,不过于他说了两句话竟然持剑伤人,如此之人留在身边岂不危险!”
“修远是我府中总管的徒弟,并非郡主所说男宠,这其中想必是误会了。”紫陌下意识维护,只觉得这永清郡主的话句句带讽,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哪里来得误会!公主既想包庇也不必如此推诿,只当这里人都瞎了眼吗,还是你觉得我连一介男宠地位都不如,存心要让我难堪?”
“郡主此话严重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紫陌忙解释道。
永清话锋一转,又指着紫陌道:“那他想要刺杀我是事实,这里的人可都看到了,公主你必定要给我个说法才是。”
“这……此事疑点颇多,还请郡主给我些时间容我问清楚,届时一定会给郡主一个满意答复,可好?”
永清郡主见她有意维护,心中更是不悦,她自小便娇生惯养,什么时候能容得别人这般敷衍过?当即也顾不得什么身份礼数,抬着一张妆容哭花像鬼一样的脸对紫陌大声道:“公主如此包庇此狂徒,要置我颜面于何地,还是我只是一介亲王的女儿入不了公主的尊眼?!”
这话就说得严重了,“郡主你真的误会了,我……”紫陌开口欲辩解,却一时词穷讲不出所以然来,直觉是要保住修远,却又不知如何才能消减了她的火气,永清郡主见此更是冷笑不止。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只有上报朝廷请陛下圣裁此事,我虽不如公主高贵,却也不会如此白白的让人欺负。公主不想管,自会有人来管,公主不想杀,我就偏要他死。”
永清郡主的父亲和当今皇帝唯剩的两个亲弟弟之一的九江王,皇帝将北江最富庶的九江给他做封地,足可见对其的重视。九江王唯有永清一个女儿,娇惯异常,素来胡作非为无人敢管,她在封地上惹出的那些事紫陌也听太子说起过,只觉这女子不是善类。此番她抬出皇帝来,摆明了是非要紫陌将修远杀之而后快,修远身份特殊,倘若他持剑刺伤郡主的事被传出去,只怕是何家这最后一脉都要不保了。
紫陌原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永清郡主的态度却是不杀修远势必不肯罢休。若真让皇帝知道此事,修远必定难逃一死,紫陌现在真恨不得飞起一脚将这个刁蛮的女子踢出公主府去。
刺杀皇室宗亲是死罪,依北江律修远要被当众枭首示众,府上的人也多少会受到牵连。
永清郡主冷笑一声作势欲走,紫陌心下一急,伸手用力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剑,已然顾不得许多,干脆地把剑比在手臂上,心下一横当着一院人在左臂上用力划了一剑。
皮开肉绽原来是这样的感觉,紫陌只觉得锋利的剑锋割开了皮肤肌理,脑中“嗡”一下,冷汗便下来了。
血瞬时从伤口处涌出来眨眼间便染红了半个袖子,紫陌手中的剑“咣当”一声落地,溅起剑身沾染的几点血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巨大的疼痛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捂着手臂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咬牙道:“永清郡主,你敢刺杀本公主?”
“你胡说!”永清郡主被紫陌自残的举动惊到了,待听到她的质问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被反将了一军,急急地开口辩解。
紫陌不给她机会,忍着剧痛,问围观的人:“永清郡主意欲对本公主不利,何公子为出手相救才刺伤了她,这情形你们可都看见了?”
一片寂静中,秦轲率先上前朗声道:“属下看见了,一切如公主所言。”
秦轲这样一说,公主府中的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应和,皆道是永清公主刺杀在先,几句话便将何修远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你……你血口喷人!我堂堂郡主为何要刺杀你?”永清气极嘶喊。
那一剑似乎割得格外深,血流汩汩顺着指缝流出来,紫陌的脸因为失血有些惨白,却依旧淡淡地笑,道:“郡主想要理由,我自会给你,只怕你没命听。”
眼下是在公主府,满府皆是公主的人,府中众口一词是永清郡主刺伤的公主,若真要闹到皇帝面前,人、伤俱在,紫陌未必会怕了她。
一贯和气的紫陌甚少用这样冷冰的语气说话,不止是永清郡主,修远也怔在那里,惊愕地看着那个为救他不惜自残的女子撑着摇摇欲坠地身子与永清郡主理论。
局面急转直下,一向欺软怕硬的永清郡主见到这样不要命的硬碰硬也不禁被吓住了,修远刺她的那一剑比紫陌的要浅,此时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反观紫陌的伤势,血已经染红了整个袖子依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看着紫陌越来越虚弱的神色永清心里也开始有几分怕了,当即手一挥让护卫收起武器,冷着一张脸拔腿就走。
修远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接住紫陌坠下的身子,紫陌意识尚算清醒,见他愁容深锁忍不住打趣道:“你今后可莫要这般冲动了,如今我尝到了苦头,下次可就对自己下不了手了。”
永清走到门口,被那一股委屈和怨气憋得心口生疼,忽而转头朝紫陌高声道:“姜紫陌!你给我记住,你今日陷害我,他日我一定会如数奉还!”
紫陌闻言眼神一凛,扶着修远的胳膊挣扎站起来正欲开口,就听有人在她之前道:“如数奉还?你要怎么奉还,且说来给本殿下听听。”
姜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也不知到底目睹了多少,此刻他面色阴沉如冰,衬得唇边那抹笑更让人毛骨悚然,只听他低沉阴霾的嗓音似笑非笑道:“永清郡主,谁给你的胆子敢用这般语气与阿姐说话?”
姜戎像鬼魅一般突然出声,把紫陌都吓了一跳,更不用说永清郡主,就像是泄了气了皮球一样,方才还言之凿凿警告她的人,此时不仅威风不再反而瑟瑟发抖起来。
“我阿姐的人,也是你想动就能动得的?”姜训咄咄逼人,而永清郡主在他面前就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一声脆响打破一院死寂,永清郡主被比她还小四岁的姜戎生生甩了一个耳光,堂堂郡主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一耳光打翻在地上,手臂上原本有些凝结的伤口因摔倒再度撕裂顿时血流如注,她咬牙痛得哼了一声,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扶她。
医官在这时匆匆提着药箱赶来,瞄了一眼地上的郡主只当没看见,垂眸快步走到公主那边,先给服下了一粒丹药固原方才去掀公主的衣袖欲查看伤势。先前流的血有些已经干涸,此刻已经同衣料纤维一起黏在伤口上,医官稍稍用力紫陌便疼得直抽气。
“公主且忍一忍,不清理干净只怕伤口要化脓的。”医官说着拈着黏伤处的一小块残片往下撕,这感觉比刚才划下去时还要疼,紫陌吃了固原丹的脸比先前又苍白了几分,偏过头去咬紧牙。
站在她身侧的修远定了定心神,默不作声地上前来接替医官给她清除伤口上的纤维残片,紫陌看着修远小心翼翼地动作和凝重的眉头,再看看姜戎暴风雨来临前的阴郁脸色,将伤处撕扯的疼默默地咽下去,等修远清理完毕,两个人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医官手法利落地处理好了紫陌的伤口,清洗完毕后好好地包扎上,紫陌也顾不得去换下少了一个袖子的衣裙,吩咐让人带修远下去包扎伤口,无令不得让他踏出逐云阁半步。
修远被两个人送走之后,紫陌这才想起始作俑者还在院子里,此时她就像一只被斗败的公鸡一样抿唇站在那里,委屈地泪水在眼里打转,迫于姜戎的威严连哭都不敢。
被她的人划了一剑便嚷着要找皇帝评理,姜戎一巴掌却把她打得连吱一声都不敢,如此天壤之别境地,紫陌忍不住心下怀疑,难道真是自己表现的太窝囊了?
看着她那副样子,紫陌突然觉得跟这样欺软怕硬的人计较起来太没意思,就让人赶紧把她们主仆几个都送出去了事,事情已经闹成这样,这永清郡主再能折腾想必也不敢怎么着了。
料理完永清郡主,姜戎走到紫陌边上,心疼地捧起她受伤的胳膊,道:“阿姐下手也太重了,这样深的伤口若是留疤了可怎么好。”
他手劲向来大,此番虽然是尽量轻柔动作,紫陌还是感觉伤口被他拽得一阵钻心的疼,努力忍了忍才没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
今天若不是姜戎来了,只怕后事也不会这样容易就收手,紫陌心中感激,虽然伤口疼也依然给了他一个笑容:“无妨,府中医官医术高超,于他们言这些不过是小伤罢了。”
见她如此,姜戎又恢复了一贯对她的喜笑颜开,换了另一只胳膊搀着她,道:“阿姐,我们到你房里去吧。”
紫陌应着他,被他扶着一瘸一拐地往漪澜阁去,边走便在心中纳闷:明明伤得是胳膊,怎么给姜戎扶着走一路,倒像是给摔断了腿呢?
紫陌先去换下了衣服才去正厅,姐弟俩面对面落座,佩兰送来热茶甜点便悄步退下,姜戎才问道:“阿姐,她怎么会来?”
那个她自然指得是永清郡主,紫陌无奈道:“乞巧节烧香遇上的,听闻她才回晋邺不久,想来又是堂姐妹的,便叫她有空到府里走走,却生出这些事端来。”
姜戎不以为意:“与阿姐姐妹情谊,她也配?九江王早就是个空架子,她那的郡主做得有名无实,倒还不知死活冲阿姐嚣张。”
姜戎将最新的消息讲给紫陌听,紫陌这才知晓皇上以先帝忌日将近为名将北江两位王爷从各自封地召回,一入晋邺城便收了他们手中的兵权,九江王便是其中之一,眼下皇帝架空了两人后又把他们留在城中宅院居住,想来一时半会儿是不准备放他们回封地了。
“你今日怎得空来我府上了?”紫陌将一盘麻香酥果换到姜戎面前,道:“这点心做得不错,你尝尝看。”
“阿姐怎得忘了明日是母后忌日,我来接阿姐进宫住一晚,明日一同去皇陵为母后进香。”
第十四章 修远之跪
当朝皇帝的最后一任皇后,为徐氏大家女,生长公主姜紫陌,二皇子姜戎,传闻徐皇后容色倾城,他们姐弟俩都长得像徐皇后多一些,南邑公主更是完美的继承了其母的容貌,甚至更胜几分,因而十分得皇帝宠爱。
紫陌无缘得见故皇后真容,如今唯有一画像祭拜,因是故皇后像,遵循皇室惯例端庄有余温婉不足,至于颜色倾国更是连一分都没表现出来。
姐弟俩上过香后离开供奉牌位画像的神殿,姜训走在紫陌身侧,跨出门槛时有一宫人低头飞快走到姜训身侧,低声说了几句话,姜戎眼神闪烁了一下,便挥手让他退下。
晚膳御膳房特意准备了素膳食单,菜式以豆腐青菜等素菜为主,主食是素馅饽饽和白米粥,紫陌在一侧监制,先是做成了要奉在先皇后牌位前的菜品粥食,才开始准备晚膳的菜式。
每年皇后忌日皇帝都会早些批完折子来与姐弟俩一起用素膳寄哀思,申时一过姜戎便亲自去宣德殿外接驾,紫陌则留在先皇后的长乐宫中等候,为一会儿的晚膳忐忑不已。
约莫到了申时三刻,姜戎才姗姗归来,身后只跟着几个宫人却并未见皇帝龙驾,沉默不言地跨过永安宫正殿门槛,偏头看着一桌素斋眼里像要喷出火来。紫陌还未开口问缘由,他便飞起一脚狠狠踢断了桌子的一条腿,八仙桌不稳顺势“砰”向一侧倒去,桌上的杯盘在地上摔得粉碎,膳食汤水洒了一地,吓得在殿内伺候的两个宫娥失声尖叫。
姜戎冷眼扫了一眼满地狼藉,一言不发离开了永安宫,紫陌在后面喊了几声他都未回头。
一场惊心备办的斋祭不欢而散,宫娥们屏气凝神地收拾地上的残片冷食,姜戎的宫人束手站在一旁,一边看着她们打扫,一边警告今日之事不准出去乱说,姜戎的手段在宫中是出了名的毒辣,一干宫娥吓得连头都不敢抬,宽敞的正殿里安静的只有清扫碎片时发出的细微碰撞声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紫陌跪坐在佛堂抄经,这些都是按姜戎的安排来的,他素日里桀骜不驯,对阿姐母亲却十分爱戴,月前就开始打点祭祀的一切,却不知出了什么事弄成现在这副样子,本来今夜应该是姐弟俩在佛堂抄写经书烧给徐皇后,眼下只剩下她一人也还是要做。
佛堂内烛光高照,因为屏退左右而格外安静,连烛花炸响的声音都分外清楚,更别说是脚步声,亥时已过,此时若无特殊命令宫人不能随意走动,紫陌便很容易猜到了来人。
“阿姐手上有伤,先歇息一下,我来。”姜戎跪坐在紫陌对面,取下她手中的毛笔,对了一下经书上的内容接着行下抄写。
他面色并不好,紫陌闻见从他身上飘来的淡淡酒气,皱了皱眉头。
“你今日是怎么了,做出如此失敬举止。”
姜戎下笔稳妥,绢帛上写出的字体工整娟秀,与她的笔迹十分相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两人的笔迹。
“阿姐可知道,今日宫中多了位苏皇妃,她原是九江王特意进贡的美人,清溪河畔长大的浣纱女,如今是飞上枝头的凤凰了。”
紫陌听着有些奇怪,“她既是出身微贱,不该从美人开始做起,怎得成了皇妃?”
姜戎闻言“噗嗤”一笑,面上冷淡却没有一丝笑意:“阿姐,你我姐弟二人如此得父皇宠爱,不过是因为与母后有几分像罢了,母后为江中第一美人,令父皇十年间念念不忘,如今重得佳人,怎能忍心让她从美人做起白白受苦,自然是要捧到天上的。”
那语调着实吓人,姜戎的表情就像是跌入了某种邪恶的幻想中,紫陌忍不住唤他:“承轩你……”
“父皇如今春风得意,连母后忌日都记不得了,若是等他日那贱人生下皇子,我们在宫中的地位怕是要保不住了。”姜戎字里行间之间杀气毕现,紫陌听得心惊胆战,只眼睁睁看他将不小心滴上一点墨迹的经文绢帛卷起来靠近烛火点燃。
随着绢帛的燃烧,殿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紫陌忍不住掩住口鼻咳嗽,踉跄爬起去开窗户,姜戎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只捏着烧剩的一个角不住冷笑。
第二日天一亮,紫陌的车架便回到了公主府,宫中波诡云谲的气氛让人不安,姜戎刚离开长乐宫,她便马不停蹄的驱车回公主府,真是一刻都不能再待下去了。
回到寝室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抬手叫佩兰进来。
“你在这绕了许多圈,有什么事便说吧。”
佩兰犹豫了一下,横了横心道:“请公主去逐云阁看看何公子,他已经两日水米未进了。”
紫陌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修远持剑伤人的事没办完,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十分疲倦的对佩兰道:“如此,那走吧。”
修远不仅是两日水米未进,从紫陌被接进宫中他便在地上长跪,侍卫奉命看管逐云阁不让任何人靠近,紫陌走进门时修远还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面容枯槁,哪还有一分翩翩公子的样子。
“佩兰,扶他起来。”
“请公主降罪。”何修远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却十分虚弱,只不过凭着胸中一口怨气撑到现在,内里早就是个空壳子了。
佩兰奉公主令上前扶他起来,奈何他巍然不动,紫陌便甩手示意不必理会。
“你明白我今日为何来,如实说吧。”
“请公主降罪。”修远还是那一句话,紫陌却没有耐心细细劝他,乱七八糟的事如今都堆在了一起,她头疼不已,语气也带了几分烦躁。
“我若要让你死,当日早在永清郡主面前杀你为她出气,我为了留你性命得罪了她,你如今便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修远笔直的身形一僵,当日紫陌持剑划伤手臂的画面这几日一日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决然的眼神像一把锥子扎在他心上,让他再不能如往日般冷眼以对。
她这样奋不顾身,到底是为了什么?修远有些迷茫。
时至今日,他还有什么值得她这样做?
他很想问问清楚,可如今紫陌立在他面前,也不坐也不说话,只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眼神里没有震怒责怪,只有淡淡的担忧和怒其不争的失望,面对这样的眼神,修远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无声的对峙中,他一直在衡量,两日来盘旋在心头的想法呼之欲出,又被理智和羞耻强压了下去,修远几乎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勇气才能下这个决心,而后缓缓伏下身来,一直到上身几乎贴上地面,姿势如同趴在地上一般。
那样子,就像一条垂头丧气的狗。
紫陌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大跳,向一侧闪了一下避开这一屈辱的大礼,厉声道:“修远,你这是何意?!”
修远此时行的礼数正是北江地位最为卑贱之人所行礼数,通常只有一种特殊奴隶才会如此,这种奴隶被称为贱奴,是要在贱民册中备案,并由主人在其颈后烙印,有烙印的奴隶终身不可消除贱籍,并要终日锁链加身,行走时不能抬头,有些主人还会选择拔掉他们的舌头让他们永远不能出卖主人。一般的奴隶只要主人撕毁文书便可恢复自由,贱奴则生生世世都为人奴,无主的贱奴任何人都可以掳走并随意杀死,因着这一规矩,贱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地位是连牲畜都不如的。
修远此举表示他愿意沦为紫陌的贱奴,他以如此屈辱的姿势向她低下头时,只觉在那一刻所有的自尊与骄傲都轰然破碎,却无力再捡起,心里最后的堡垒坍塌成一地残垣,连同言语也变得破碎不堪,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再也没了往日的一死生气。
终于连最后一点尊严都失去了,如今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但他还是无比艰难地道出自己的请求:“请公主将修远送给永清郡主发落,若我能活着回来,甘愿做公主府上一贱奴,听候公主差遣。”
“佩兰,你出去。”紫陌飞快的对僵在一旁的佩兰吩咐道,佩兰一愣,忙应下快步走出房外,牢牢掩住门扉。
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何修远……”紫陌闭上眼,不去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古有云:士可杀不可辱。像修远这样的君子,尊严对于他们来说往往比命还要重要,小人靠卑贱苟活,君子为尊严宁死,这个道理紫陌明白,就更不忍心去看这一幕。
“……你如此,无非是不想欠着我的,难道你如此厌恶我,以至于宁愿抛性命舍尊严也不愿留在这府中?”
“公主,我不是……”
紫陌飞快地打断他的话:“你若不起来,就不必与我说话,我虽没那些君子之气,却也看不起自轻自贱的人。”
修远闻言,缓缓地直起身,却没有站起来,只挺直着后背跪在地上,薄唇紧抿沉默不语。
紫陌心下烦躁,起身走到窗边,平静了一会儿才回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修远,我待你怎样你心中清楚,我对你和顾城以礼相待,是敬你们知书达理胸怀天下,你如今却做出这样的姿态,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说罢,她走到修远身前,俯视他道:“忍人所不能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你这般一意孤行,那些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她甚少如今日这般辞令如锋地苛责别人,修远不由一惊人怔在那里。
紫陌气极反笑,冷冷道:“我这人是有些反骨的,一旦较起真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可是被你全激出来了,你想自甘堕落,我偏不许;你想以死来还清那一剑,我偏不让;你想与永清玉石俱焚,我偏不放。这话我如今放在这里,除非我死了,否则你想都不要再想。”
紫陌一气呵成说出这些话来,只觉得心中痛快无比,再看跪着的修远,那神情仿佛已经全然被她的话震惊了。
第十五章 前尘之怨
“公主……”半晌修远开口,声音缓慢而低沉:“修远自知盛衰兴亡之道,何家衰败也不过是气数已尽,自然怪不得谁,可唯有永清此事不能释怀,若能亲手杀了她,修远为此死也甘心。”
“凭你一己之力能杀了永清郡主的话,她当日就死了。”紫陌语气冷然一针见血,他不过是个读书人,剑还拿不稳便想着去报仇,实在可怜可笑。
“再者,你扪心自问,作为何家唯一的后人,真的只有报仇最重要的?为了报仇了断何家最后的一点希望,值得吗?”
公主一言便点中了修远的软肋,面对她的质问,修远无言以对。
渐渐地,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慢慢握成拳,虽然还是如方才一般跪着,神情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隐忍。
“公主之言如雷贯耳,今日若不是公主疾言厉色一番话,修远也不会察觉原来自己已经变得这般冲动无能,在此谢过公主。”他俯身行叩拜之礼,三礼之后,单手撑着地,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与紫陌面面相对,恍然仿佛又是往日里的谦恭淡漠的何修远,又隐隐的感觉好像换了一个人。
两人在榻上落座,紫陌心中长舒一口气,却听修远微微沉默后道:“公主为何会做出当日之举?”
紫陌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日什么举,不由苦笑一声,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着不能让她把你带走,也不知怎么就下得去手了。”
她说得坦诚,修远则想起另一件事。
那是他刚入公主府不久,正逢乞巧节,公主突然心血来潮想要亲手做个荷包,绣了没几针便扎到了手指头。绣花的针极细,扎到了也不过是微微的一下刺痛,左不过出一点血,忍一下也就过去了。公主却像是被剁了手指头一样,扔了荷包不说,还重责了教习绣功的绣娘,差点把人打死。
当时他就站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绣娘的手指被夹棍夹得血肉模糊,人已经昏厥过去,侍卫拖着她出了院子,修远看着地上拖曳留下的一道血迹,心底对这个女子的行径鄙夷不已:既然自己怕疼,何必要去碰,白白的连累别人差点丢了性命。
然而如今,连被针扎一下都受不住的女子为了保住他,毫不犹豫地刺伤了自己的胳膊,如此强烈的对比,他不能不有所感触。
“我信你。”他缓慢而坚定道,心中突然一片清明。心墙倒塌,往日恩怨种种皆化作尘烟,再度对人报以久违的信任时,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女子,觉得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没有结怨,没有耻辱,只有人最初的信任和诚恳。
她若坦诚,他必不欺。
紫陌没有火眼金睛,自然不知道修远心境发生的翻天覆地变化,只为他一句“相信”而会心一笑,觉得自己这一剑挨得很值。
她挽救了修远的自尊,便是救活了他这个人,至于他以后是不是还如先前那样漠然以对,紫陌也不在乎了。
修远打开了心结,对她也不再如先前一般防备,两厢对坐,他亦坦诚地娓娓道来与永清的恩怨往事。
时至今日紫陌才明白:为何一贯自持的修远,在见到永清郡主后会那样失控。
修远唯一的妹妹便是死在永清郡主手上,而修远在被送入公主府之前,曾经是永清郡主的男宠。
昔年何家抄家灭门,修远被永清郡主看上买入府中做男宠,而他的妹妹月蓉则被留在府中做了一个下等婢女。永清郡主曾经答应过修远,只要他乖乖听话,便会善待他唯一的妹妹,修远别无选择,为了保全妹妹只得对她唯令是从,待到安王爷改封九江王到封地上任,永清郡主便把府中玩腻的男宠送给了其它权贵,修远便是其一。
失去联系后,修远日夜挂心妹妹,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她的下落,却得知永清郡主并未像对他承诺那般善待月蓉,入府不过两个月便将她随意赏给了府中一个小总管,那总管后来因欠赌债被追杀,便将月蓉卖到了妓院中换银子偿还赌债。
何家世代显贵,如月蓉这般的大小姐即便是能接受家道中落,也不能忍受在妓院中被人凌辱,到妓院不久便愤然引火自杀。那场火整整烧了一天才被扑灭,也在修远心上烧出了一道不可愈合的疮疤,一旦碰触便会发狂发疯。
“她死得凄惨,我身为兄长未能给她收一具全尸,愧对父母家人,只求能手刃永清,为妹报仇。”修远说话时脸上一片惨淡,语气里是无能为力的悲怆。
杀亲之仇不共戴天,紫陌闻之心有戚戚,也理解了修远当日的疯狂举动。
“善恶有报,我既不能眼睁睁让你以身犯险,只能让你忍耐,今日之后你就安心在府中岁袁横学习本事,这件事休要再提了。”紫陌温声安慰他,顺势轻柔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拍手背是在她小时候伤心时父亲安慰她最常做的动作,父亲说这样拍一拍就会把糟糕情绪赶走,每次拍完她的手背后他手里就会奇迹般的多出一颗糖来,见到糖先前悲伤的情绪自然没有了,她便对父亲的话信以为真,即使长大后明白这不过是父亲安慰她的伎俩,每次伤心或是安慰伤心的人时,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做出这个举动。
四目相接,这是第一次如今近距离而又坦诚的对视,少女美丽的脸上透着些许疲色,眼里却是让人避之不开的坦诚,她如玉一般细腻的双手纤细小巧,带着可以深入人心的暖意,轻轻拍打着修远的手背。
修远感觉到自己冰凉的双手慢慢变得温暖起来,这一拍很轻,却有一股极陌生的力量透过碰触的皮肤渗进他的血液中来,无声而强大的一点点敲碎着修远内心深处的千里冰封。
他听见紫陌的声音极轻,像一片羽毛飘落一般的轻,落在他心中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但我向你担保一句:他日报应来时,我定会让你圆此梦。”
他的心为了这句话,不可抑制地颤动。
天一入秋,日子仿佛突然间变快了起来,府里的菊花早早开了,紫陌就催着顾城酿菊花酒,顾城推辞不得,只笑道:“那公主去采花来吧。”
紫陌当真挎着篮子去花园里采花去了,五彩斑斓的菊花挤满一篮子,顾城笑了笑,修长的手指却只是挑着另一只花篮里佩兰等人采来的白瓣黄蕊的甘菊花,紫陌气极他耍人,撂了篮子要走人,佩兰和几个丫鬟在一旁捂嘴偷笑不止。
早秋酿下的菊花酒,到了重阳节便可制成,先前紫陌见府中广种菊花,便说可以取来酿酒,阖府之中却只有顾城态度算是默认,紫陌气不过,便下心要酿几坛好酒来给她们开开眼界,顾城将处理好的菊花按照紫陌的说法加入当归,地黄入锅一同煎煮再用纱布滤出,糯米煮半熟沥干,和药汁混匀蒸熟,拌入适量酒曲装入瓦坛之中,用棉布和稻草将口封死,在公主寝房,千竹园和逐云阁各自埋了两坛,紫陌嘱咐顾城和修远不得偷喝,只等重阳节新酒酿成,定要办个热热闹闹的重阳夜宴方能拿出来镇桌。
混乱一时的公主府在紫陌刻意营造出的和谐氛围中逐渐恢复了往日平静,修远一如既往的频繁穿梭于府中各处司房宝库,如今他已经不需跟在袁横身后处事,在袁横染病交权于他的那几日他已颇有了几分独当一面的风范,出师之时指日可待。
那次推心置腹的一番对话后,修远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不似先前那般沉默怪癖,与公主的关系也变得融洽起来。阖府人最近闲来八卦都离不了这件事,各种各样的猜测五花八门,打听下去也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原由。
那日的事成了紫陌生命里第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她会为修远一直将这个秘密保留下去。
中秋节前半月是姜戎的生辰,原本该由袁横负责置办的庆贺生辰贺礼,因他病势起伏,此重任便落在了修远头上。紫陌觉得这对修远来说是个挑战也是个契机,袁横出身徐家,连姜戎也要敬他几分,紫陌明知府中明里暗里有不少人帮着袁横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碍于此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却早有了另觅他人替代袁横的心。
姜戎是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两人本来就该守望相助,比起让摸不透底细的袁横在他们两人之间联系,紫陌宁愿担任这个角色的人是修远。这次生辰是继永清郡主之事后修远与姜戎第一次正面交锋,倘若他能通过这次机会得到姜戎的认可,那紫陌便可放心不日之后将府中大权全数交付于他,让袁横专心颐养天年。
接管府中大权不是一句话那样简单的事,紫陌又急于分权,几日来已经频频出手从袁横手上拿了好几项权利分给修远,这些事堆加在一起困难度十分可观,好在修远聪颖又勤勉,又随着袁横历练过,虽然一下子接手这样多的事也倒不是十分为难。
在修远忙得晕头转向之际,紫陌的伤势也渐渐好起来,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出一次远门的机会——以赈灾的名义到南邑公主的封地上去走一遭。
南邑今夏大旱,滴雨未落,当地官员号召百姓挖渠引水,以流经的清江之水解了旱灾之急,却不想又糟了十年不遇的蝗灾,最终颗粒无收,朝廷两度开仓运粮救济灾民,第三次开仓之前袁横拖着病体来见了紫陌,力荐她随着朝廷送粮的队伍一同去一次南邑。
“公主此行有高手随侍左右不会有任何危险,且南邑为公主封地,公主亲自送粮会让灾民定心归顺,此行百利无害,老夫已经用公主的名义拟好奏折,公主盖印后便可上报陛下。”
紫陌翻看袁横奏折时,心里忍不住腹诽,这老头莫非是老狐狸成精,生病了也不安生,南邑重灾他还不忘借机抓住时机收买人心,还事先写好了奏折。
尤其是这招先斩后奏用得好,让她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微笑着取出印鉴来盖章,盖了印鉴之后袁横就拿着奏折走了。紫陌则纳闷良久:她本来便有这个意思,怎么经袁横这般催促后倒有了几分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了。
奏折呈上去不久,皇帝亲自下旨召紫陌入宫,紫陌为此好生准备了一番应对皇帝的问答三百解,期间还郑重其事的拉着修远和顾城演练了好几遍,自认为对答如流万无一失,结果却被直接召到了朝堂之上。
面前十步是龙椅上的真龙天子,左侧是随朝太子,身后白玉阶下整整齐齐一直跪倒门口的是北江的权贵大臣们,紫陌沉着立于天子面前,朝堂之上,身姿笔挺面容庄重,藏在广袖中的手心里全是汗。
“南邑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朕深感欣慰,加拨南邑县粮三千石,特准公主随行运送赈灾粮款。”
“陛下英明,公主殿下千秋无极。”重臣齐呼,如雷贯耳。
“紫陌,到朕这里来。”上首的皇帝对紫陌招手。
紫陌应皇帝召唤走上十步玉阶,跪伏在他膝侧,低眉静听皇帝之言。
“此行要多加小心,你是父皇的好女儿,待平安归来,朕会好好嘉奖你。”
“儿臣谨记父皇之言,谢父皇。”
第十六章 南邑赈灾
“女子上朝堂,公主乃是本朝第一人。”去往南邑的马车上顾城如是说,紫陌想想那情形还是有些心虚,也不知自己当时是哪里来的镇定。
两人所乘马车华丽辉煌,宽敞异常,内设书架,长案,香鼎,面面俱到俨然是一个古代版的房车。
带着如此奢侈的阵仗去救灾,紫陌登车时感到一丝罪恶,心里暗想这般招摇会不会被山贼灾民打砸抢了去。
好在这一路治安良好,到今日他们已经走了两天一夜,并未发生什么异常,照这样进度走下去,再过三日便能到南邑县界,待到本地官员前来接应粮款,紫陌这次的任务便也完成了。
此时紫陌正撩起车帘一角向外打量山势,顾城伏在案前书写,山路颠簸,他的字迹依旧工整漂亮,丝毫没有受影响。
顾城一笔一划写得正是一些诗句,紫陌拿起一副他写好晾在一边的来看,都是些十分陌生的句子,有工整的四言五言,也有像诗经里那种长短不一的诗句,写景抒情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便兴趣缺缺的放下。
“公主如今不想学诗了?”顾城边写边缓声问,有几分调侃的意思,紫陌乍听耳根一红,偏有嘴硬道:“哪个说的,只不过是最近诸事繁多,待我闲下来自然是要学的。”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听着却是底气不足,紫陌学诗原不过是想和佼佼出众的楚尘桓套套近乎,却阴差阳错通过制琵琶与他成了朋友,一早就不想再做那些吟风弄月之举,被顾城一语道破只觉得羞愧,却又想起了当日拜师时他的那番话。
“你当日可是保证会将我调教成一代诗才,如今我学得不前不后,你当如何?”
顾城放下笔含笑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清澈的让紫陌心中一虚,方想起他好像还说过一句“只是前提是公主肯下心思学”的。
顾城顾城,原来他早就看穿了她本性,才如此痛快答应的,如今怨天怨地,倒是怎么都怨不到他身上来了。
紫陌等着他旧话重提,顾城却话锋一转向她做了一揖:“是顾城错了,误了公主的学业。”
他铺好了台阶,紫陌这般俊杰女子自然要识时务顺其自然下来,还不忘得寸进尺一番:“既然如此,那便罚你今日给本公主做汤吧。”
顾城会做饭这事是紫陌无意间撞破的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先前紫陌弹琵琶时手下失控拨断了一根弦,本想去找楚尘桓续上,不巧他离开晋邺办事,紫陌便去找顾城。
顾城心细手巧,紫陌在一旁屏气凝神看他续弦,到下人来掌灯时,才恍然发觉已经天黑了,却并未见人来送膳食,这才知道顾城日常饮食都是由他自己动手,在千竹园的小厨房里做的。
“我习惯清淡,府中膳食味美却甜腻,我便时常自己做些简单的菜式。”顾城如是解释道。
那晚紫陌留在千竹园尝了一下顾城的手艺,顾城掌勺时的样子如同他下棋一样随性,都说君子远庖厨,紫陌却觉得男子下厨的样子其实也是很好看的。
也不知是因为真饿了,还是因为新鲜,在尝过了顾城简单的四菜一汤后,紫陌便觉得府中日日美轮美奂的山珍海味都淡了,嚼在嘴里倒不如一颗青嫩的菜心韵味悠长。
黄昏时分车队在山中一块临溪的平坦处安营扎寨,侍卫捉了几只野山鸡来烤,顾城将一只山鸡处理干净,均匀抹上宫里带出来的调味料腌制了一会儿才下锅煮汤,鸡肉的香味飘出来后又放入了新采的山菌和野菜,熬制了有大半个时辰才罢,开锅时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紫陌喝在嘴里只觉得连鸡骨头都酥透了,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一锅鲜香味美的鸡汤喝罢,紫陌意犹未尽,只觉浑身透暖通体舒畅,连山中微凉的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得刺骨了。
“他日我若盘下一间店面,便要经营成个饭馆,你来做我的大厨可好?”紫陌半开玩笑对顾城道。
顾城明知是玩笑,还是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才点头道:“自然愿意为公主分忧,只是顾城只会做些简单小菜,怕是担不起大厨重任。”
紫陌见他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十分厚脸皮道:“所谓熟能生巧,你多做两顿饭给本公主吃,自然就练出来了。”说完这话紫陌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太不要脸了。
顾城漫不经心一笑,转而问道:“公主为何想开酒楼?”
紫陌捡起一块柴扔进火里,听着火里传来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叹了口气道:“说笑的。”
随行的侍卫将紫陌的车架与押送粮款的车分开来守,粮款马车由人寸步不离看着,而守着公主的人则是以车架为中心向外五部围城一个圈,既留开了一定空间又不至于相隔太远。
顾城随紫陌一同在车中休息,车厢中铺着柔软的白狐绒,两人各占一边躺着,这样名不副实的同床共枕,让紫陌拽着锦被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偏偏临走时匆忙没带上府中医官给她特制的安神药丸,紫陌越折腾越清醒,听着旁边没了动静,便偏头看一旁的顾城睡了没。
顾城的睡姿极好,仰面躺着被子盖住半胸,双手交放在锦被外,跟他一比紫陌觉得自己的睡相实在惨不忍睹。他的气息轻轻浅浅,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长长的睫毛垂下一片半月形的阴影,她看着莫名其妙想起“睡美人”来。
可顾城明明不算美男子,他的容貌不比修远精致文秀,也不及楚尘桓雅致潇洒,却是很耐看,越看得久,越觉得他身上有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他的人就像他手帕上的竹香一样,乍闻清淡无奇,每每想起来总觉得那股若有如无的香气还在鼻尖萦绕,挥之不去。
第一次见顾城时她想到的是白川,如今想起白川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反倒会在不经意间回头去寻找那一袭白衣的翩翩身影,这其中的缘由她明白又似不明白,却又讳莫如深。
那时紫陌还不知道,生命里有些人是注定要成为劫数的,你能看透别人的沦落悲喜,却无论如何都参不透自己命定的那场劫。
“顾城,睡不着就别装了,我看见你眼睫毛抖了。”紫陌侧着身枕着一侧手臂道。
顾城缓缓睁开眼,十分无奈偏头看她一眼:“公主,我快睡着了。”
“那你现在不是醒了,既然醒了,同我说说话吧。”
顾城顿了顿,也轻轻的翻了个身,如紫陌一般侧身枕着手臂与她面面相对:“公主请说。”
他侧过身来,透过车帘照进来的月光便留在了身后,他整张脸隐在淡淡的阴影里,仔细看能分辨出轮廓,却看不清楚表情。
“顾城,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品性好坏由别人来说方有几分可信,自己总是认不清的。”
“那你可做过什么坏事?”
顾城顿了顿,轻声道:“曾有。”
“那你便是个坏人了。”紫陌笑着下了定论。
顾城也笑了:“我也做过好事,为何不说我是好人?”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所认为的好事对别人可能是坏事,而你自己都承认的坏事对别人一定是坏事。如此算来,你还是个坏人。”
“那公主呢?”顾城对紫陌的分析报以一笑,反问于她。
“我啊,”紫陌呼出一口气,翻身平躺,看着车顶喃喃道:“从前我一定做了些坏事,可糟糕的是,我以后可能会做更多。”
“未来之事诡谲多变,向来是不由人的,公主想开些便好了。”许是她的语气太过怅然,顾城话中带有几分安慰,紫陌闻之微微一笑。
“世间之事变化多端不可预测,今日世人对我礼敬有加,来日天下间便没了我的容身之处,所谓花开花落终有时,一场繁华一场梦,富贵荣华也不过是镜中水月,到头来徒留一场空。”
她甚少说这样冠冕堂皇的道理,顾城闻之默然,不知她怎会突然变得这样颓然,似乎突然看来了红尘万事一般。
“公主,你今日是怎么了?”
“无事,只是许久未同人这样说过话了。”紫陌转生后,即使不习惯早睡也未曾熬过夜,唯有的两次都是与顾城一起。
“顾城,你觉得从前很容易而现在最难做到的事是什么?”紫陌又问。
顾城垂眸想了想,道:“未曾有。”只要是想做的,他都有办法做到。
紫陌笑了,翻了个身躺平,看着车顶的花纹道:“我觉得是信任,从前我从不会轻易的去怀疑一个人,而现在我很难轻易的去相信一个人,也不知是人心变了,还是我变了。”
她现在所经历的人生就像在下一局棋,不知道对手是谁,也不知道要对弈多久,所知道唯有它的规则:谁先信,谁先输。
紫陌心底弥漫起一股浓重的悲伤感来,在一个充满怀疑和不信任的世界里,她要怎么样才能把自己伪装成百毒不侵?又该怎样摆脱掉这些伪装背后衍生出的孤立感和寂寞感?
白日,她用围绕左右的人粉饰出一派喧哗景象,或奏曲湖上,或纵情谈笑,用热闹驱逐阴郁。然而到了夜晚,孤身一人躺在床上,静谧中清醒的每一刻就像是无形的刀一样,在心底刻下一道道深深的寂寞,那寂寞像是一种慢性的毒,每一刻都在侵蚀她的意志,让她变得脆弱。
紫陌觉得自己不能再忍耐下去,人的意志承受力是有界限的,一旦超过了临界点精神就容易崩溃,她必须找一个人说出心底的话来发泄这些负面情绪,却也清楚的明白这些话是不能说出来。
最想要说的,恰恰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最磨人之事,莫过如此,最悲哀之事,莫过如此。
紫陌不说话,顾城也不说话,沉默在车厢中蔓延,紫陌一瞬不瞬地看着车顶的花纹,顺着它的纹路看下去,目光追随着一直到看不清的角落。
放在小腹上的手被另一只手缓慢而轻柔地握住,紫陌偏头落入一双清澈的眸子中,干净明亮,仿佛眼中含着漫天星辉。
他的指尖干燥而温暖,像白川跳跃在黑白琴键上的手指一样修长,漂亮。许久没有人像这样握着她的手传递温暖,紫陌顿了顿,只觉得眼里的泪要落下来,忙将头侧向一边。
顾城的动作比她还快,握住她的那只手没有放开,另一只手也穿过她的长发落在另一侧肩头上,手上微微施力,温柔而不可抗拒的力道将紫陌的身体一转,就像那日在船上一样,紫陌来不及反应便跌入了一个竹香四溢的怀里,眼眶中盘旋的泪被动作震落,沾在顾城的白衣上,慢慢的晕湿了一小片。
刚流出的眼泪竟然这样的滚烫。
他见多许多眼泪,却从想过有一种泪水,明明缘起无由,滴在胸口的滚烫却传达出一股不能言说的奇妙感觉,仿佛只有抱紧她才能觉得安心。
他感受着胸口处传来的濡湿热意,挥手将女子轻轻按入怀中,如叹息般安慰:“有我在,安心。”
第十七章 同床共枕
这一觉确实睡得格外安心,第二日起来两人都心照不宣的自动屏蔽了昨晚的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个仍是用大部分的时间倚在窗边看风景或者出神,一个则继续在案上悠然书写。
就这样平平安安的又赶了两天路,维持了几日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车队发生了点小意外。
那确实是个小意外,分不清是灾民还是流匪还是打扮成流匪的灾民,总之突然冒出了这么一波人,像是来打劫的却未理会浩荡的满载粮款的车马,稀里糊涂只冲了紫陌的车架来了,护在周围的侍卫见此立刻拔剑相向,顾城眼疾手快携着紫陌飞出马车落在侍卫的保护圈中,紫陌缓过一口气方才看到“劫匪”里居然还有几个小萝卜头,均是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灰头土脸,身上脏的分不清衣服原来的颜色。
顾城将紫陌向身后一带,护在她身前,流目也看见了那几个特殊的劫匪,不动声色将短剑收回袖中,对身后的紫陌道:
“依稀像是从南邑逃出的灾民。”
“确实是灾民,不要伤了他们!”
紫陌命令一下,严以待阵的侍卫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连蹬带爬的钻进了公主华丽的车架中,车里顿时传来东西翻倒和哄抢争执之声,待到紫陌一脸黑线的让侍卫把人从车里一个个拉出来,原本整洁的车厢中已经乱成了一团,书卷笔墨满地都是,熏香铜鼎翻在地上,案上常备的几盘糕饼早被洗劫一空。
随行伺候的宫娥收拾车中狼藉的空当,紫陌让人分了些饼食给那些晕了头的流民,让他们回去告诉同伴不要再到处逃,再过一日朝廷的赈灾粮款便会运到南邑县,届时是人人有份的。
流民散了之后,宫娥从马车出来,禀报说并未发现有贵重物品丢失,只缺了一张白狐绒毯也不知被谁顺走了。
离南邑县地界碑处尚有三里,南邑当地长官已经在此等候多时,随着车队又走了一个时辰,入了主县城后紫陌便被簇拥着住进了县令许常山的府邸。
因常年带着河工开渠治水,许常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黝黑干瘦,若不是穿着县令的官服,看上去同一般常年务农的百姓都没有分别。而将要下榻的县令府是南邑从前一大户人家的府邸,落罪抄家后被朝廷征用,因十数年不曾修缮,显得有些陈旧破败。
“府中简陋,有怠慢之处还请公主海涵。”许常山恭声道,走在一侧为紫陌引路。
许常山为人清廉南邑有口皆碑,又十分关注百姓民生,公主一行稍事休息后,他便陪着紫陌一同去官府设立的几个施粥点去巡视,第一次踏入自己的封地,满目不见繁荣昌盛民生安乐,却是饿殍遍地民不聊生,这样的场景让紫陌很不舒服,伫立在城墙上静默了良久。
天黑之后却又有了新的尴尬事,顾城出去转了一圈后又回来了,无奈对紫陌道:这里似乎没有给他单独安排房间。
奉茶的宫娥愣了愣,小声嘀咕了一句:“顾公子不是公主的人么……”
紫陌正在喝茶,闻言一口冷气呛到气管中,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城让宫娥去找个府中的人问一问还否有空置的厢房,回禀来报:空置厢房是有,只是因为空闲时间过久,又没什么家具物什,一时半会是住不了人了。
紫陌咬咬牙,挥手让宫娥退下:“不必问了,就这样吧。”
宫娥殷勤的送来了洗脸水还贴心的为他们掩上门,简单梳洗之后,两个穿着寝衣的人尴尬地站在床边面面相觑,顾城向后退了一步,彬彬有礼道:“公主请。”
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会有人这样客气又怪异的请自己上床,紫陌顿有种莫名的卖身之感,忙对顾城道:“我习惯睡外侧,你先吧。”说完了又觉得这样的谦让实在太奇怪了。
顾城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睡到了里侧,等他在床上躺罢,紫陌才磨磨蹭蹭的爬上床,裹着被子的一个角,委委屈屈的缩在了床外侧。
“公主,再往外就要掉下去了。”顾城在后面轻言提醒。
紫陌默默地向里面挪了一下,拽着被角在心里哀悼自己一去不复返的清白。突然又想起来南邑公主似乎早就嫁人了,清白什么的早就没了。
可这是自己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啊,紫陌自动屏蔽了马车里那一夜,越想身体越僵硬,心里默念君子坦荡荡,顾城虽然秀色可餐,自己对他可是没有半分非分之想的。
折腾了半夜紫陌才在一阵淡淡的香气中睡着,早晨睁开眼时床榻里侧已经没有人了,宽大的锦被整个盖在她身上,更细心的将被角掖好,紫陌低头嗅了嗅,一边的被角上还残留着淡淡清香味道,闻着精神似乎都放松了许多。
县令府中的早膳是清淡的白米粥配上两碟酱菜,紫陌赞赏了县令身为父母官与百姓同进退的气节,顾城在一旁端着一小碗粥若无其事地用膳。
早膳后紫陌回房换了一套顾城的衣服,偷偷溜到后门,顾城已经骑着一匹马等在那里,反手将紫陌拉上马背拥在身前,策马奔上城中街道。
昨日看过的几个施粥点还在,大量的难民云集在粥棚附近轮流领粥,不同的是分粥的衙役态度比之昨日要差上许多,偶尔灾民发生拥挤踩踏,还会操着盛粥的大木勺轮两下以示威武,紫陌靠近了看总算明白为何木勺被轮的虎虎生风却连粒米都没飞出来——六个装热粥的木桶一字排开,桶里粥水清澈的能照出人影来,想寻一粒米都难。
“如今南邑县的米价又贵了两成,大灾之后想必又会出几个富贾巨商。”顾城看着如山的灾民自语道,紫陌闻言皱了眉头。
许常山昨日便带人去城中灾民聚集处派米,听闻朝廷赈灾粮食送到了,四里八乡的灾民都蜂拥到南邑主城中,到昨日晚送来米粮便已经见了底,今日却还有这样多的人等着这些名不副实的米粥充饥,许常山一早便去联络城中各大粮商商议买粮事宜,也不知谈得怎样。
两人将城中几处分粥点都走了一遭,情况大抵一致,几个瘪瘪的米袋子随意丢在粥棚的地上,那些千里迢迢从晋邺运来的上好白米只一日便所剩无几。
两人在南邑城中转了一日,各处的灾情不尽相同,其间顾城策马带紫陌到城外的农田去看了看,田地干旱龟裂,秧苗枯死地中,真实见到的场景比想象中的更让人震撼。
到傍晚两人才回到府中,县令只比他们早回府几步,听闻公主回府急去拜见。
“三百万两白银,怎么才买了这些米粮?”紫陌乍听惊了一下,只觉得不可思议。
“如今城中米价贵了六成有余,八大粮商组成商会,然粮价却寸步不让,臣愧对皇上,未能成事,三百万两白银只买了这些米来,怕是撑不了几日。”许常山提起此事也是心有戚戚,却很是无奈。
许常山走后,紫陌烦躁的在房中走了几圈,见下人送来晚膳是白米,想想今日在途中看见的田边几具被生生饿死的灾民尸体,便怎么也没了胃口。
“公主此番亲自前来赈灾,作为义举这样已经足够了。”顾城用勺子缓缓搅拌碗里的粥,对紫陌道。
“灾年粮商屯粮抬价赚取得尽是不义之财,我既是公主于他们眼中也是君,怎得还管不了他们?”
“公主是君,自然管得了臣民百姓,然粮商灾期屯粮抬价虽是不义,却并未违反国法律规,法之所依,公主又能如何?”
“难不成让我睁一眼闭一眼任他们如此逍遥?”听了顾城的话,紫陌只觉得这一路的辛苦白搭了,本以为是为百姓谋福祉,到头来全打了水漂。
“公主不必忧心,”顾城望着苦恼的紫陌,眼里闪着一分狡黠,“他们既然对公主阳奉阴违,公主也可来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解眼下之困。”
顾城不肯细讲方法,只一脸高深莫测地说天机不可泄露,回到卧房后紫陌思索再三,将南邑公主玉牌交给他任他去办此事。
顾城一直磨磨蹭蹭喝了一盏茶,又说自己晚膳没用好,现下有些饿了,紫陌倒抽一口冷气,让人送了两盘点心来,顾城拈起一块香糕细嚼慢咽,不多时门外传来打更的锣声,亥时了。
“公主,时辰到了。”顾城放下只吃了两口的香糕,喝一口清茶冲淡香糕的甜腻味道,施施然起身,闲适的样子就像是去到某个名士府中赴宴一般。
长公主玉牌可以调遣随行所有侍卫,顾城在院中点了十一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几人便随着他一起走了。
子时未到,紫陌听到院中有轻微的脚步声,推门进来的正是顾城,关上门后第一句话就是:“公主,办妥了。”
紫陌懵了:“办了什么?”
顾城将身上的夜行衣褪下,恢复之前一身白衣坐在桌前先喝了一口茶,才缓缓道:“今日之事到这里已经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便要由公主出面了。”言罢娓娓道来明日要做之事,紫陌听着他的嘱咐,眼神从迷茫到精亮,一脸的忧愁也渐渐变成了幸灾乐祸,到最后只抿着嘴看着一派悠然姿态的顾城不住的笑。
第十八章 将计就计
第二日,紫陌早早起身,洗漱梳妆后让人传口信给许县令,让他将城中的大粮商都聚集到府中,公主要在临行之前见一见他们,亲自褒奖他们在此次旱灾中的义举。
因令传得急,县令不敢拖延,南邑各大粮商几乎是匆匆起床稍做整理后便全数赶来了县令府,生怕错过了见公主的时机。南邑远离都城,像这般能亲眼见到皇亲国戚的机会还是不多的。
县令府的正厅中,八大粮商对坐左右,交头接耳议论了几句,便听见有侍从通报:公主驾到。
众人忙放下手中茶盏俯身迎公主,也有胆大的悄悄抬眼偷偷打量公主的仪容,暗叹果然是皇室出美人,公主容貌出众仪态不凡,真是寻常女子所不能比。
紫陌今日特意选了件庄重的衣裙,仅次于她那日在朝堂上穿得那套,庄重的茜罗红裙上金线绣制的凤凰栩栩如生,一步一态,天家威仪尽显。她身侧稍稍往后走得是顾城,依旧一身标致的白衣,腰带和领口上用墨色与银色的丝线搭配绣出繁复典雅的花纹图样,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行走之间却多出了几分异于常日的风流柔媚来。
二人一落座,各种打量的眼神就像探照灯一样射过来,紫陌挺了挺腰板,顾城却嫣然一笑,越发妖娆起来。
“今日叫各位前来,一是在启程前见见我南邑的各位富贾,二来也是褒奖各位为朝廷分忧的义举。”紫陌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顾城却在这时开口了,笑吟吟地递上一盏茶来。
“请公主用茶。”前所未有的柔婉语气,字句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勾魂味道,听着让人心里痒痒的。
紫陌接过顾城递来的茶杯时顺势瞄了他一眼,后者柔媚一笑,完完全全一副妩媚柔软易推倒的经典男宠样子,看得紫陌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这家伙,入戏太深了!紫陌一脸黑线,极力保持着典雅又高贵的公主派头。
“公主客气了,我等身为北江子民,又承蒙公主恩典,区区绵薄之力,自是理所应当,倘若公主有需,我等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首先搭话的是众粮商之首,也是南邑最大的粮商谢举。
紫陌静听他侃侃而谈,他说完后,余下众人也纷纷起来各自表了衷心,一时间群情激奋,大有为国分忧之气节,顾城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自由发言,想是觉得无聊,便干脆直接身子一歪软在紫陌身上,还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
紫陌咬牙伸手搂住他的腰,努力做出一副享受得不得了的样子,瞬间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灼热了几分。待大家都言罢,紫陌微微一笑,吩咐人将东西呈上来。
“这些是陛下赏赐本宫之物,现下送与各位,略表本宫的谢意,另本宫在此传令,此八位粮商可免三成赋税五年,以此褒奖,希望南邑其它粮商能群起而效之,与南邑百姓共度劫难。”
天降好事让八人面面相觑,许久才想起要行礼谢恩。
“各位客气了,该是本公主谢你们才是,今日的公榜本宫已经看过了,各位辛苦了,现下本宫就随你们一起去看开仓放粮。”
紫陌话一说完,八个人的表情有些懵,有邻近的小声议论“什么开仓放粮”,也有人面露不解,或不知所措东张西望的,僵持片刻谢举从席次上起身,恭声问:“不知公主所讲的放粮为何意?”
紫陌让人将今晨新揭下来的公榜送给在座诸位看,搂着美人笑吟吟道“为嘉诸位善举,本宫已命人将此事上报圣上。”说罢便饶有兴趣的看着诸人来回传阅那份绢帛榜单,看罢纷纷变了颜色。
“这是从哪里来的,我未曾听过要义捐啊。”有人按捺不住嚷嚷起来。
“可上面的印鉴却是商会大印,谢兄这是怎么回事?”
“已经呈报圣上,再不开仓会不会被追责?”
“哎呀,这可是欺君之罪!”有人开始焦虑。
“论罪当诛啊……”
不知谁说了这一句,众人俱惊慌起来,六神无主的全都看向谢举,指望着他能想出个两全的办法挽回些。
谢举也是心乱如麻,不知怎会跑出这样一份盖着大印的文书,连字迹也与他的一样,可他从未写过这些东西,如今这东西落在了公主手上,他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紫陌好整以暇的坐在上首之位,一言不发的安静微笑,眼神一直看着谢举,似乎在等他给出一个解释,谢举在公主的注视下越发心乱如麻,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应对之时只听一声碎响,是一个送茶的丫鬟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手中端着的茶壶落在地上摔碎了,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奴婢失手,请公主恕罪!”丫鬟忙跪地求饶。
紫陌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右手一空,顾城不知什么时候从她臂弯里出来了,一弯身跪在地上,垂首于地不断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仔细听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仿佛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一样,再不见一丝先前的恣意纵容。
众人见方才还被公主宠爱无限的男宠此时成了这样,一阵莫名后有人参透了什么,忙如顾城一般噗通跪在地上,周围几人见此也忙跪下,一时厅中极静,所有人都垂着头屏气凝神等变天,因此也就错过了那白衣少年抬头对公主使眼神的小动作。
紫陌大悟,忽而微微冷笑,看了一眼那丫鬟道:“今日贵客在此,你却这样丢本宫的脸,既如此不中用,我又留你作甚?来人,将她拖下去打死。”
谢举顿时心凉了半截,众人闻言又乱作一团,一片嗡嗡议论声里有人小声说“完了完了”。南邑公主如此看重面子,如今他们若是不照她意思来便是驳了她在皇上和百官前的面子,惹急了公主岂不是要统统死在这里?
丫鬟哭叫着被拖下去后,紫陌伸手将顾城拉起来,和颜悦色地安慰道:“你怕什么,今日是她犯了错,本公主又不会怪到你头上去。”又对依旧跪着的众人道:“都起来吧,方才让各位见笑了,我们继续。”
丫鬟被拖下去许久,似乎还能隐约听见凄厉的惨叫声,厅内鸦雀无声,经此变故众人纷纷惨白了脸色,方才刚要了一人性命的公主泰然自若搂着男宠位居上首饮茶,却无人再敢抬头看她,只怕稍有不慎便落了灾祸在自己头上。
谢举在其余诸人的频频暗示之下终于硬着头皮站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多谢公主今日赏赐,开仓义捐事不宜迟,我等这就回府准备义捐的米粮,先行告退了。”
紫陌悠然放下茶盏:“如此,便有劳各位先行筹备,一个时辰后本公主再去。”
粮商们如释重负,走出门时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
紫陌将在暗处旁听的许常山叫出来,命他前去监督这些粮商,防止他们暗耍手段以次充好,而后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这才想着该放开怀里的顾城。
“公主觉得他们会如何?”顾城恢复常态,问紫陌道。
紫陌喝一口茶顺气,悠悠应他:“先礼后兵,又有前车之鉴,料他们为了保命也不敢不开粮仓。”
言罢她亲自斟了一杯茶,端给顾城,笑盈盈道:“多亏你的妙计,在此谢过。”
顾城接过茶浅浅啜一口,轻笑道:“只一杯清茶做谢礼,公主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紫陌干笑:“自然不能,你想要什么嘉奖,尽管说来。”
顾城道:“此事不急,只是不知公主要何日启程回晋邺?”
“明日一早启程,一会儿你随我去看一下派粮,再一同去一个地方。”
第十九章 倾国美人
在许常山的监督下,加之公主亲自驾临,南邑八大粮商不敢有他,亲自开米仓将囤积的上等白米捐出了大半用以赈灾,加之朝廷赈灾款购买的粮米,一时间南邑城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前来领粮的饥民,缺粮问题一得解决,人人欢欣鼓舞,城中热闹不已。
紫陌同顾城一起去了一趟何家旧宅,昔日何家辉煌,府邸富丽堂皇,如今入眼只剩下破败屋舍,断瓦残垣,一派萧索。
紫陌踩着残砖碎瓦在废墟上走了一遭,遥想当年何家兴盛,修远在朱门深宅中习字念书的场景,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兴亡一瞬,眨眼即逝,而她又能这样春风得意多久?
“公主,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顾城轻声道。
紫陌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恍然已经在这里出身这样久了,顾城先行翻身上马,俯下身向她伸出手,在拉住她手的一瞬,顾城状似随意一甩,紫陌身形不稳险些摔倒,一只箭虎虎生风从她身侧飞过,只刺破了她肩头的衣衫,一头扎向瓦砾深处,没入半寸有余。
紫陌倒抽了一口冷气,顾城忽然手腕施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拉上马背,摁住她伏下身躲过头上飞过的一箭,反手一记鞭子,马吃痛立刻撒蹄狂奔起来。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紫陌第一次知道原来马可以跑这么快,周遭的景物拉着长线被甩在身后,紫陌定了定神回首张望,被顾城拦住让她抓紧缰绳。
“强龙不压地头蛇,先逃出去再后论。”顾城言简意赅,反手又用力甩了一鞭子,只听着身后杂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入城后顾城将马头一转,直朝小巷子里奔去。
白马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不多时有更多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随着一同消失在拐角,等到再听不见什么声音了,房顶上才有了一丝动静。
“他们走了?”紫陌趴在瓦片上悄声问。
“走了,不过等他们发现马上没人,还会再回来搜的。”顾城向身后的院字里望了一眼,估量了一下情形,道:“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不好硬碰,先进这院里躲躲。”
院子很是僻静,看起来不像有人在,两人从屋顶悄然落下,顾城让紫陌藏在柱子后,自己悄然上前,推开了院中唯一一间厢房的门。
紫陌悄悄随着他进了厢房,房中布置得典雅得宜,唯有一股莫名的香味甚是浓郁,问得紫陌皱了皱眉,待转过屏风走进寝室,紫陌当即目瞪口呆立在那里,望着墙上的东西愣了。
墙壁上挂着的绢画,上面的男女衣衫不整媚态横生,笔锋细腻勾勒出纯情缱绻,无一不香艳露骨让人想入非非,齐刷刷地**一幅挨着一幅,足足挂满了三面墙。
紫陌反应过来后郁闷地别开眼,听见顾城一声压抑地低笑,红着脸扭头瞪了他一眼。
居然阴差阳错绕到妓院的后院来了,紫陌在心底哀叹,如果时运不济再遇上个现场版,让她情何以堪啊。
顾城轻手利脚地在房中转了一圈,找到衣橱取了两件衣服出来,递给紫陌一件让她换上。
“那些人只不过是受雇于人,仅凭衣着外貌来判断,倘若易服想必就不容易被认出来。”
紫陌闻言赞同地点头,拿着衣服到里间去换下,可等换完了衣服,她如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
这也……太暴露了……紫陌默默地将抹胸使劲往上拉了拉,仔细查看确保不会走光才磨磨蹭蹭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待看见焕然一新的顾成后,心底的郁闷又加深了几分。
顾城同样一身女装,清秀的容颜被淡绿色的衣裙衬得如出水芙蓉一般,而且他那身衣服比起自己的可保守得多,盘扣一直扣到脖子,除了皓白的手腕一丝多余的肉都没露出来。
而她自己……紫陌又默默地拽了拽身上粉嫩的薄纱掩住若隐若现的肩膀,站在清雅秀致的顾城身边,自己就更像个非良家艳俗少女了。
顾城让紫陌坐下,一手持梳子,解开了她简单束发用的丝带,下手轻重有度快要赶上佩兰的手艺,不多时就给她梳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还顺手摘了一朵梳妆台旁一盆灼灼盛开的粉月季给她插在头上,待紫陌自己点了朱唇,从铜镜中看自己的模样时愣了一下:这样简单的发式打扮不仅凸出了她姣好的容貌,也让身上这套艳俗的衣裙也变得脱俗起来,柔媚中带着一点点清纯,又有着若有若无的诱惑,当真是美。
顾城,果真有一双点石成金的手。
紫陌发懵之际,顾城已经速度极快地给自己也编好了头发,清秀的女孩子站在那里,轻灵纯洁,像一朵含露待放的栀子花,微微一笑暗香生,明明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却给人倾国倾城的感觉,欲说还休,让人移不开视线。
变装后的绝色佳人大大方方地并肩走出后院,还未多走几步就被一个半醉的男人给缠住了,舔着脸笑得下流至极,不由分说咸猪手就楼上了顾城的腰。
顾城嫣然一笑,那人更加晕晕乎乎,只“小美人小美人”的叫着,揽着他就要走。
“张兄如此厚此薄彼,这位美人莫不是留给我的?”有一人笑着从柱子后走出来,一抬手将落单的紫陌揽入怀里,耸了耸鼻子道:“好香啊。”一边用扇柄挑起紫陌小巧的下巴仔细端详,笑道:“依我看这个更美呢……”
紫陌心里终于平衡了,暗中嘀咕这个登徒子还是有几分眼光的,不像那个张公子,瞎子似得看见顾城眼就直了,从容貌看自己明明比顾城要美许多。
张公子摆摆手:“我就喜欢这样素净点的,那个就留给你了,咱们回雅阁继续喝酒。”
紫陌被腰上的那只手膈应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却仍是乖乖地随着那人的步子一同向雅阁走。
“小美人,你叫什么,怎么从前从未见过你?”揽着顾城的那个张公子问道。
只听顾城柔柔答道:“小女玉婵,刚到这里不久,后面的是我妹妹玉妙。”他的声音像女子一般轻细,紫陌怔了怔反应过来他可能是用了变声。
“原来还是对姐妹花啊,”搂着紫陌的那个哈哈笑起来,对前面的人道:“张兄,今日你我两兄弟可有福气了。”
紫陌在他怀里翻了个白眼,岂止有福气,放眼望去整个北江敢如此调戏公主的恐怕就你一个了。
雅阁中并不只有这两个人,林林总总的已经有七八个人在里面喝酒调笑,每个人身边都挨着一个衣着露骨的香艳美女,腻在身上娇笑着倒酒夹菜,一室莺歌燕舞,靡靡不堪。
看着这场景,紫陌不知怎么就想起一句话来:不逛窑子的穿越是不完美的。如今她也算是逛了一回青楼了,虽然不是怎么乐意,也权当开开眼界。
“楚湘馆中的姑娘都是色艺双绝的,不知玉妙姑娘是否也有一技傍身?”带着紫陌进来的那个人正喝着酒问她。
紫陌闻言笑了,也依顾城那般软言道:“那是自然,玉妙自小学舞,姐姐素擅弹琴,不知公子是否有兴趣一观?”
立刻有人接茬:“美人献舞自然有兴趣。”
紫陌柔柔一笑:“那我便与姐姐去更衣取琴来。”
顾城刚想起身,张公子不乐意了,嚷嚷道:“还看什么歌舞,喝花酒就是,”边说边伸手拉顾城:“来,你就坐在本公子身边,哪也不准去。”
第二十章 鸿门之宴
紫陌不动声色地迅速朝坏事的张公子飞了个眼刀,焦急地瞥了顾城一眼。
顾城笑笑,温声对张公子道:“既然其它公子想看,我们姐妹也不好驳了各位的面子,且让我妹妹去帮我取来琴,我留在这陪公子可好?”
张公子的脸色有些缓和,点头同意,顾城便从垫上站起身来,拉着紫陌的手走出雅阁门,附耳小声道:“出门右拐往前直走,遇见第一个路口左拐,在那里等着我。”
紫陌照顾城所言,三两下拐到了后门,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顾城翩然而至,两人打开后门便看见楚湘馆的马车停在那里,车夫见从门里走出两个美女,先是看傻了眼,才后知后觉地问:“你们是谁,有门令吗?”
顾城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有门令的,不信你过来看。”
车夫闻言凑过来欲查看,顾城出手如电点了他的穴道,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捏着下颚给他喂下去,笑吟吟道:“方才给你喂下的是一颗毒药,毒发后只需半个时辰就能蚀穿你的心,倘若你乖乖听话,我便会给你解药,你觉得如何?”
车夫一脸惊恐连连说是,顾城才出手给他解开穴道,道:“去南邑县令府,到了地方我就给你解毒。”
车夫不敢言他,只眼巴巴地将两人请上了马车,快马加鞭地向县令府去,唯恐晚了一会儿就会横死当场。
带着楚湘馆标致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中间顾城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对紫陌点点头,紫陌的心稍稍放下来了。
不消多时到了县令府,门口的守卫是紫陌从宫里一路带来的,一眼就认出了衣着艳丽的那个是公主,至于淡雅轻灵的那个看着倒是有几分眼熟。
下了车,顾城对眼巴巴等着的车夫道:“好了,你回去吧。”
车夫一脸惊恐:“小姐,我那毒……”
顾城摆摆手:“方才是我诓你的,给你服的不过是柔香丸,你既在青楼做事,这些东西自然比我明白。”
车夫听了他的话着实傻眼了,但见县令府门前明晃晃的带刀侍卫,他也只能强忍咽下一口气,灰溜溜地赶着车走了。
紫陌却有些不明白:“那个柔香丸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城笑:“没什么,一味催情药丸而已。”
他轻描淡写,紫陌的表情却像被雷劈过一样,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你怎么会有那种东西?”紫陌闷闷地问,心想这家伙不会还有随身携带春药这种怪癖吧,如果真这样,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与他同床共枕了。
顾城边走边答道:“先前换装时,我从那厢房里找到了柔香丸和一包蒙汗药,柔香丸喂了那车夫,蒙汗药我下在酒里了。”
紫陌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顾城敢先把她送出去,却不怕她一去不回引人怀疑:她们既然假扮青楼女子陪酒,自然也要意思着喝几杯,也只有她离开了,顾城才能随心所欲的下药药翻了一屋子的人后逃之夭夭。
法子虽然损了点,确实是有用的。
两人回到房中各自换了衣服,紫陌从寝室里出来,就见顾城已经换回了一身白衣,正伏身案上写些什么。
紫陌凑头去看,便看见了顾城正在画的一个图案,依稀像是一个图腾,又像是什么的标识。
“这是今日伏击的那些人所用弓箭上的标识,可以让人去查查这些人是什么底细,就能查到是谁要杀我们。”
顾城将图样交给侍卫,回到房中只见公主正郁郁地坐在榻上,愁容惨淡的模样。
“公主,怎么了?”
紫陌转头看他,手指无意思地描着裙子上花样,道:“无事,只是觉得这些事一波三折,却还不能不一点点探下去,实在累人。”言罢她深吸一口气,招来侍奉的宫娥:“去告诉许县令,明日我不走了,要多留两天。”
许常山得知公主遇刺的消息匆匆前来觐见,惭愧在所辖之地居然险些出了大事而自己却不知,紫陌深知他这几月为了灾荒的事已经是焦头烂额,不忍太过苛责,只让他一同听侍卫奏报,共议该如何相对。
“你在南邑为官多年,这青龙派想必也不陌生,可曾知他们与城中富贾勾结做得这些事?”
许常山长叹一口气,跪地道:“微臣自知有罪,青龙派之孽南邑人人皆知,下官却无力铲除,只因官官相护,力所不达,也只能无可奈何。”
紫陌让人扶他起来,问道:“那帮派驻地何处,又谁何人领导?”
许常山垂首道:“似乎在城东五里的山中有他们的贼寨,至于贼首却从未有人见过。”
许常山走后,紫陌与顾城在房中论道此事,顾城提醒道:“公主以为,为人上首者该如何让人臣服?”
紫陌微微思索,道:“想要为人首领,一者有贤德之心,二者有权势傍身,方能臣服众人,高居首位而不至倾颓”
顾城点头,又道:“那依公主看,谢举此人如何?”
紫陌回忆那日见他时的场景,又联想一些传闻,道:“表里不一,城府颇深。”
顾城应道:“公主所言正是,谢举为人既无贤德宽容之度,也不是南邑首屈一指的富商,为何能高居八大粮商之首,凌驾于百年老商号陈家之上,公主可想过其中的缘由?”
紫陌半信半疑,“你是说……他有不为人知的权势,以此慑人才得到了今日的地位?”
不为人知的权势……可以震慑住旁人来登上高位……紫陌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难道他就是青龙派的首领,因我设计放粮的罪与他,才会招来杀身之祸?”
顾城颔首,道:“只怕不止如此,能这般肆无忌惮对公主下毒手,想是他的靠山来头不小。”
确定了第一嫌疑人,紫陌手下前去盯梢的人很快就查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虽然不能完全肯定贼首就是谢举,却能确定他和青龙派以及刺杀公主那些人脱不了干系。
最烦心的莫过于明知道谁是背后里捣鬼的那个,却不能把他揪出来。谢举在南邑横行了多年,反侦察能力极高,尤其善于做事不留痕迹,紫陌恨得牙痒痒,苦于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们既是官商勾结,牵一发而动全身,做事必定分外谨慎,公主若想要插手此事,还要一举攻破才好,否则日后会留隐患。”顾城如是道。
紫陌犯难:“若想铲除掉青龙派也简单,我们既已经摸清它真正的藏身点,派人去攻破便可拿下,只是那些参与的高官该如何办?如果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即使没了青龙派,日后他们也会扶植出其他的派别来,总归是治标不治本。”
顾城沉吟:“当务之急还是要从那个谢举下手,公主不妨明日寻个借口将那八个粮商再招来府上,到时扣下谢举慢慢盘问。”
紫陌十分苦恼:“他这个地头蛇也做了许久,只怕油得很,问不出什么来,到时候再逼急了来个咬舌自尽,这条线也就断了。”
顾城笑:“既是蛇便有七寸的弱点,关键要看公主如何拿捏。”言罢又想起一件事,“公主此番作为,手中没有可用的兵士是不行的,公主不如向太子借这南邑的守城军一用,到时也可保万无一失。”
许常山所能用得无非是县衙里那些衙役,真刀真枪打起来也不顶什么用,可这借兵……
“我跟太子不是很熟,贸然借兵这……”紫陌自己都觉得没底气,掌权之人尤其忌讳手中权力外移,况且她平日里也不怎么跟太子打过交道,无非是见了几次面喝喝茶看看球什么,似乎还没要好到能借兵的地步。
顾城却很笃定:“公主多虑了,只要公主借,太子一定会给的。”
事到如此,也只能走这一步了,紫陌有些艰难点头:“我先传书去试试吧,行不行可不敢保证,我们还得另外打算起来才是。”
顾城闻言点头。
紫陌瞄了一派胸有成竹模样的顾城一眼,突然想起来向他证实一件事:“听说江湖上有易容这种东西,不知能做到几分像?”
“大体可以假乱真,不仔细看是分辨不出来的。”顾城顿了顿道。
以假乱真……紫陌在心中默念,慢慢地打定了主意。
“擒贼先擒王,此番确实该从谢举下手,不过你还要先帮我个忙。”
果然如顾城所说,紫陌的信一发出,三日不到就有人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南邑城,直奔县令府送上了太子令,虽然不能调动南邑的守军,却是可以调动不远处安阳的军队。
紫陌初掌此令,开心的不得了,暗道这太子实在是够意思,等回晋邺一定要好好答谢他才是。
有令在手万事不愁,紫陌便以要回转皇城,走前与各位粮商饯别的理由将八个人又招来许常山府上,这次有歌舞作伴,气氛比上次要轻松融洽了多,酒过三巡后紫陌便开始给粮商们敬酒,以褒奖他们在赈灾中的功劳。
紫陌亲手斟了一杯酒敬谢举,谢举起身并不接酒只是作揖道:“多谢公主美意,只是在下近几日心口憋闷,便让人配了几服药来吃,药师说服药时是沾不得酒的,公主若要敬在下,在下就以茶代酒谢过公主了。”言罢不等紫陌劝就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彻底让紫陌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那本公主也就不勉强了,还请谢老板多保重身体才是。”紫陌无谓的笑笑,并无追究之意,谢举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神色恢复如常,只专心看歌舞,却并未动桌上的吃食酒水一分。
酒宴结束后紫陌亲自送八人出门,刚跨出厅门口,谢举突然身形摇晃险些摔倒,他自己也被这突发情况吓了一跳,自己明明脑中清明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腿不住的发软只能人搀着才得站稳,当下明白自己着了道,一下子慌了,却也无可奈何。
紫陌见状对莫名其妙的其他人道:“谢老板如此莫不是发病了?来人,快送谢老板去后院休息,叫医士来看看。”
谢举顿时心凉了半截,却也无可奈何,半是清醒半是昏沉的被人扛走了。
第二十一章 杀意凛然
后院中早有人在那里等着了。
顾城站在院中,吩咐侍卫将谢举绑在榻上,往他口中塞了一块锦帕防止他咬舌,这才从袖中取出三根银针来,分别扎进了他面部的三个穴道中。
谢举只觉得像是被解开了封住的血液一样,整个人渐渐清明起来,四肢也恢复了知觉,苦于嘴被堵住了,只能眼巴巴地盯着顾城。
这少年同那日见得不一样了,当日在公主身边不过是个媚态横生的男宠,如今看他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又身手不凡,谢举便明白当日所见不过是他与公主联手演得一场好戏。
“还请谢老板在此稍作休息。”顾城言罢便施施然走了,不理会房中被堵住了嘴只能呜呜的人。
紫陌正在另一个院落里对着同一样脸啧啧称奇:“像,真是太像了。”有种冲动想伸手拽拽他脸皮看到底是怎么个易容法,又怕给拽坏了耽误大事,只能围着明显被点了穴道的人来回转。
顾城一进门便看见她这副傻乎乎的样子,无声地笑了,走到那人身后运指解开了他的哑穴。
于是一声堪比杀猪般的惨叫声当即就飞出来了,吓得紫陌往后退了一大步,只目瞪口呆地听那人哭天抢地的说:“饶命啊饶命,我不是谢举,我只是个替身啊,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替身啊……”
紫陌汗颜,她原本不过是让顾城去找个和谢举身形差不多的人来易容成谢举,没想到他居然把正牌替身都给抓来了。
这个假谢举比起真的那个明显贪生怕死许多,又有好色的毛病,此番便是被顾城从青楼给掳回来的,还未弄清眼前形势便知道要求饶,证明他是个极容易叛变的小人。果然,紫陌做出不杀他的承诺后,他便不再鬼哭鬼叫,等紫陌说事后还有重赏时,他更是积极地表示愿意配合,如此上道倒让紫陌郁闷。
“小人往往最好用,因为他们容易被满足,也就容易被唆使,公主尽可放心。”顾城如是道。
紫陌点头,让顾城解开他的穴道,先放了一百两银票在他手中算是给他服一颗定心丸,才将要他做的事一一交待给他。
当天下午许常山便带着安阳赶来的一小支军队偷偷到山下布置,去的却不是他先前所言的贼寨,而是另一处少有人至的荒山。公主断言真正的贼窝在这里,许常山便依令带着人悄悄将整座山包围起来,只留下一条通往山下的路,天一黑下来便下令放火烧山。
熊熊大火从四面燃起,顺着风势直朝山中去,不消多时就烧尽了半片山,军队在留下的小路口守着,逃下来一个就抓一个,一直抓到天亮,跟串兔子似得一个连着一个浩浩荡荡地地将人都带回来了,引得无数百姓难民围观议论。
“谢举,你这狗贼!叛徒!”灰头土脸的贼群中不乏有这样的呐喊声。
谢举闻言缩了缩脑袋,自知理亏只是暗自叹气,一言不发地被绑在在县令马后灰溜溜的回来了。
捷报传到。
紫陌默默地听着许常山的来报,偏头看了一眼仍旧被五花大绑着的谢举,此时他正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紫陌悠然地用茶盖拨弄杯中的茶叶,对他道:“青龙派刺杀我,如今已经被我连根拔起,现下我留着你也无用,你可以走了。”
一直在房中的顾城将谢举身上的绳子解开,取出他口中的锦帕后便站到了一边,那意思是让他自便,谢举却迟迟不动。
“你怎么不走,难道还想留下来吃完饭不成?”紫陌漫不经心地玩笑,谢举眉头却皱得更深,低声道:“公主此时让我走,自然也知道我一走出这门便要死无全尸了。”
顾城在一侧低笑,偏头看他道:“岂止是你死无全尸,我听闻你家人还在平都,只怕他们要比你更早一步上路。”
紫陌没料到还有这事,谢举的家人不随他在南邑却在平都,难道是被人扣留下做人质不成?
谢举闻言一怔继而惨淡地笑笑,一撩衣摆跪在紫陌面前道:“公主睿智,将在下逼到了今日这个地步,眼下我也不奢求什么,只求公主能保住我的家人,公主想知道什么,我自会言无不尽。”
原本谢举打定主意,倘若公主逼迫,他便寻机自尽,只要他不吐出东西,上面那几位自然会留他家人一条生路。
如今公主施计策灭了青龙派,并将责任全数推到了他头上,外面都道是他谢举出卖了青龙派,只怕那几位如今也恨得牙痒痒,只等着拿他的家眷开刀。事到如今,谢举也只无奈靠转投公主来求保全全家。
谢举虽然可恨,却总也有些可怜的地方。紫陌正想派人去平都打听这一家人是否还在,就见顾城对她眨了眨眼,她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郑重向谢举保证:只要他将涉事官员全部交待清楚,就能见到家人。
有了谢举的配合,紫陌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涉事人的名单,便让人快马加鞭将名单送到晋邺给皇帝过目定夺。
交代许常山料理好后面的事,紫陌放了谢举与暂居别院的家人团聚,赏赐了一些银子后,谢举便带着家人改名换姓隐居去了。
虽然风光不再,却也好过受人胁迫,总算是一家团圆了。
铲除了暗中操纵着南邑的势力,原本的商会因为头领谢举的消失而作鸟兽散,一盘散沙下再无人敢屯粮抬价,南邑城的粮价渐渐恢复了正常,又有粮商怕遭难自动找上门来要求捐粮,多管齐下,南邑城的饥荒也慢慢得到了解决。
至此,紫陌这一行终于功德圆满。
皇家向来是坏事不出门好事传千里。
公主在南邑的举动很快传到了朝堂之上,一时间人人称道。
紫陌回到晋邺后便被皇帝召入宫中,龙颜大悦,大肆褒奖了她一番,赏赐了许多宝物,并留紫陌在宫中留宿一夜,第二日才回到公主府。
可让紫陌没料到的是,她一下车便遇上了人生中最惊险的一幕:三只剑从不同方向袭来,瞬间杀气弥漫。她不谙武功,也未想过在这时还要设防,那足以割破人皮肤的凌厉剑气袭来时她脑中只有一片空白,就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反应力和听觉都不存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尖一点点刺向自己的咽喉。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从身后袭来,割断了紫陌垂肩的一缕发,气势凌凌地钉入与她正对面那人的喉咙,周边几人挥剑躲闪不及纷纷被射中要害,顷刻倒地毙命。
顾城的三根毒针制住了来人,正欲向紫陌走去,忽而眼神一凛,反手抽出一侍卫的佩剑,拔剑相向。
不过眨眼之间,几个同样打扮黑衣人从不同处跳出,一色的出手如电,府中侍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三对一的架住了秦轲和顾城,余下一人则持剑飞身向无人保护的紫陌袭来。
紫陌见状忙向后躲开,慌乱之际踩到了礼服繁琐拖地的裙摆,失控向后倒去,却落入了一人的怀中,那人将她用力向后一拉圈在怀中,挥出一柄剑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武器,反手击退了侧面的进攻,混乱交手之际紫陌听见一声利器生生插入肉中的声响,杂乱中有人掩住了她的眼睛。
这情形和南邑那次刺杀何其相似,却是更加凶险。
清淡的竹香气很快便被浓重的血腥气掩盖,紫陌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渗透她右臂的袖子,渐渐沾上她皮肤时,紫陌一下清醒过来,空白了的脑子瞬间被各种想象的画面塞满,眼前却被一只手遮掩住漆黑一片,她下意识伸手去摸,直觉触到了正拥着她的人后背,中指上一痛,似是被什么东西割破了一道口子,血汩汩地流出来,紫陌在这样真实的疼痛感中联想到了一个非常不妙的情况。
围上来的侍卫和秦轲一同料理完最后一个刺客,公主府门前已是血迹斑斑,地上横着十具尸体,除了先前三个先出现的是被暗器刺死的,其余皆是被乱刀砍死的,死状凄惨。剩下一个本是想留活口审讯,却先一步咬舌自尽了。
顾城一身白衣如今已被血浸湿了大半,见此情景似乎再无力支撑,掩住紫陌眼睛的手蓦然落下,整个人脱力一般向后倒去。秦轲眼疾手快飞身过去扶住了他的身子,紫陌这才看清顾城的胸口插着一柄剑,横贯而入,方才割破她手指的利器便是从他背上穿透而出的剑尖。
“不要移动他!”秦轲大喝一声拦住了想上前帮忙的人,“去叫医官来!快!”
“顾城……顾城!”跌坐在地的紫陌脑中一片嗡嗡的乱响,像抓住最后一颗稻草般爬过去紧紧抓住顾城垂下的手,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形象,一身的血和土,完全没有了一丝公主的风范,狼狈得不像样子。不知是直觉还是错觉,她感觉指下顾城身体里的温度似乎在一点点的低下去,随着顾城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一大口血,秦轲皱起的眉头,周遭低低地叹息,她心底的凄凉和绝望开始无边蔓延。
“能这样……结束……也是很好的……”顾城意识尚在,唇边笑容一如往昔,就好像刚刚经历的不是生死一线,而是一场美好的梦。他努力将手微微抬起,轻轻地攥住了紫陌的指尖,也只是一个指尖而已。
顾城脸上浮现出一种满足的神情,仿佛心底最深的渴望终于得到了满足,他温润的目光流连在紫陌泪痕交错的脸上,动了动手指似乎想做些什么,终因力竭而垂下,曾经那双藏星蕴月的眼眸也在夕阳余晖中轻轻阖上。
第二十二章 昏迷不醒
顾城被送回千竹园许久,紫陌还没能缓过神来,只觉得恍惚的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只有浑身的血腥味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的。
她亲眼见那一剑穿胸而入,即使未伤到心脏,以顾城的身体却是很难活下去,就算有希望,也十分渺茫。
她从未像这一刻这般感到茫然。
能让她以命相搏,必定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然而对于顾城,这一代价又代表着什么?
紫陌一身入宫朝见才穿得隆重礼服上血迹斑斑,几次三番想去千竹园探视均被佩兰拦住了,佩兰说此时如果她在千竹园里等会让医官们分心,更加不能尽力救治顾城,紫陌便在漪澜阁中等候消息,从黄昏等到夜半,连衣服都没换,在天快亮时总算等来了一点好消息。
那一剑并未伤及心肺,顾城的血慢慢止住后便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他素来体弱,体内又有旧毒未清,三管齐下,虽然无生命之虞,却是陷入了昏迷,至于什么时候能醒来谁也不好说。
喜忧参半的结果,紫陌稍微松下了半口气,终于能去千竹园看一看顾城。因为跪坐的时间太久,乍起身血脉淤积,紫陌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出一步,上身不稳险些一头撞到案角上,亏得修远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才幸免。
“公主不必过于忧心,顾城暂时没事。”修远破天荒的轻言安慰道。
紫陌依旧神情恍惚,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修远喉头微动,想再说些什么来让她宽心,最终还是放弃了,只亲自陪着她去了千竹园。
昏迷中的顾城和他睡着时一样的安静平稳,长长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扇形的小小阴影,虽是失血过多,可他的脸色还好,只是手白的吓人,凉的像冰一样。
紫陌碰了碰,被那温度冷得吓到了,伸出食指到他的鼻下,感受到那里的微弱气流,才放下悬着的心。
突然很怀念顾城素日笑吟吟的模样,时而洒脱自然,时而狡黠多思,还有他做事时的胸有成竹,以及扮女装的风华绝代。
“顾城,醒来,我看见你睫毛在动了。”紫陌趴在他耳边轻声道。
顾城依旧阖眸静静躺在那里,只有平稳而微弱的气息证明着他还活着。
紫陌在床侧坐下,盯着他安详的睡颜出神。
此刻他那双乍见便给了她惊艳之感的眼眸此刻微微阖着,紫陌拂开垂在他脸侧的一缕发,凝视他清秀的容貌,半晌低低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俯下身子,头靠上他略显纤弱的胸口。
他的胸膛并不宽厚,却能给人心安的感觉,从马车上相拥而眠的那晚起,她就没有再忘记那种感觉。
何其相似的感觉。
白川走得那天,她哭着追出去,一直追到了十字路岔路口,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舍不得分开三个月才会这样情绪失控,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会一直掉眼泪,只是觉得心里压抑得厉害,需要一种途径来宣泄。
白川给了她一个拥抱,将她一起带上出租车,两人都坐在后座上,她一直缩在白川怀里默默流泪,白川用不宽厚的胸膛包容着她莫名的泪水,手轻抚着她的长发,时而垂首在她耳边轻声安慰,看着她终于止住眼泪从怀里抬起头来,才微笑着拉着手一起走下出租车。
一直到了安检白川才放开她的手,紫陌目送着他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白衣黑发的身影渐渐模糊,宛如被雨帘隔断进另一个时空中,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地像是被他带走了一块。
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离开,然后默默地忍受,等待,一直到他在意外中死亡的消息传来,她知道这块空缺从此再也补不上了。
来到北江之后,她以为自己重生了,却还是走不出白川留下的魔咒。这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执念,由爱而生,强烈到只一眼见到那白衣黑发的相似身影,心里的那块空缺就隐隐作痛;迷途不返,明知是错,却还要不由自主地沉沦。
她站在这天地之间,叫天不应,呼地不闻,唯有靠近他时才会体会到一丝温暖欣慰。
顾城于她就像一剂慢毒,饮下,可能会死,离开,生受折磨。
或许这就是命吧……紫陌靠在他胸膛上默默地想。
白川,我们都在轮回中挣扎,最终却逃不过轮回里注定的命运。
当初她在微雨中打开窗户,窗上别着的栀子花随着震动落下,落在了路过人的伞上,那撑伞的人从伞下抬起头向上望,清明淡漠的眼眸中是江南烟雨中欲说还休的故事,一眼沉沦。
当初她坐在高台之上,萧瑟春风里一个不经意的眼神碰触,那眼里藏着一个世界,只一眼就仿佛江南雨后的湿润迎面扑来,还有那水汽盈泽后清明淡漠的眼眸,遥遥相望,注定了日后的纠缠不清。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中苦乐相携生,命由天定莫参透。
修远在门外等了许久才见公主款款从门里走出来,眉目间已看不见之前的淡淡愁容,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又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临走时紫陌叫来医官,问他顾城最快什么时候能醒来,医官不好妄自推论,只道:“其实昏睡着也不是无好处的,他身体异于常人虚弱,多动即是多损,这样静养反而更容易进补,也算是一桩好事。”
紫陌颔首,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自古睡觉便是对身体最好的养,顾城从前辗转飘零辛苦,如今总算能安下心多睡几日,只要不是一睡不醒,紫陌也不会强求医官唤他醒来,一切顺其自然便好了。
快走出门时,她道:“好好照顾他,顾城醒来的越早,你们的前途就越是光明。”
医官又惊又喜:“是。”
回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将皇帝赏赐的东西交给修远打理后,紫陌便叫秦轲来內苑见她。
此时不过是丑时刚过,正是人们酣睡的时候,公主府中大半人却是一夜未眠,秦轲也是其中之一,一一检查完几个刺客的遗物后他便一直在等公主的传召,此刻十分从容的站在公主面前,他的神色却复杂难辨。
“虽然事出意外,可你也亲眼见到了,如今你的怎么想的?”紫陌也不愿与他再饶弯子,她现在只想听直白的大实话,再也没心思去跟他打什么哑谜。
“从顾城的伤势来看,我信他是真心保护公主,以他的身体没当场丧命纯属侥幸,倘若连这点都能伪装,我便要真心敬他心狠了。因而从这点上我信他十分,可旁的我还是要怀疑的。”
“还有什么?”
“杀手刺杀的时间。”
第二十三章 不可释怀
“还有什么?”
“杀手刺杀的时间,”秦轲英挺的眉深深地皱着,“我刚查出一点蛛丝马迹,这边就有人找上门来刺杀,不管是刺杀公主还是旁人,都未免太巧合了一些,所以从整体上看,我只能信他六分,剩下四分还是要查下去的,首先要查的就是这些杀手的来源。”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场刺杀受害最深的是顾城,受益最深的也恰恰是顾城。
顾城的来历和一身的本事让他一直是府中最受争议的对象,紫陌素日对他虽表现亲近,然而谨慎为上却也是不能对身边的人完全信任,如今此事一出在公主府中影响如何紫陌不得而知,但在她心底,对顾城的那一分戒备确实少了许多。
又是一环扣一环的阴谋,一夜未眠的紫陌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思考,眼下秦轲要查,紫陌便让他继续查下去,她也想知道到底是她得罪了人,还是有人别有用心,不管是哪个结果,都是她十分不想面对却不得不打算起来的事。
或许真是环境改变了她,相信别人竟然成了这样一件困难的事。
从修远对她说出“我信你”那刻,她才恍然发觉:对如今的她来说,被信任已经成了最奢侈的念想,她也早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信任别人的勇气。因修远她想去尝试信任身边值得信任的人,这其中也包括顾城。
只是……回想起那日白衣染血的惊心动魄场面,紫陌悄悄地攥起拳:顾城,我愿意开始相信你,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公主遭到刺杀的事很快就变得人尽皆知,因她刚从南邑立功回来,口碑还是不错的,便有许多人纷纷来关心她的境况,皇帝和太子又各自派出了许多人来彻查刺客来源,动静如此大超过了紫陌的料想,姜戎更是草木皆兵的将府上精锐侍卫派来百余个,在公主府外围五部一个的围守,只恨不能把公主府围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可紫陌如今一门心思都在顾城身上,其余的都不放在心上,只随着他们去便是。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很多时候她可以不说话,也不动作,只坐在床边一直盯着他发呆就好,窗外下了场雨又放了晴,紫陌恍然不觉,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太过宁静会让人心神变得恍惚,她有时候看着顾城,总觉得躺在那里的好像是白川,闭上眼睛再睁开,看见的还是顾城。
有时候她也会在想,会不会顾城就是白川的前世,所以她才会在完全不同的两个时代遇见了如此相似的他们,前世白川死得时候刚刚过二十四岁,这一世顾城也恰巧活不过二十岁。
太离谱的就不是巧合,紫陌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要再乱想,不过痴念一场,前世已经为了一个情字吃尽苦头,这一世为什么就不能轻松自在地为自己活一次呢。
……可为什么遇见的偏偏是顾城。
这样牵动人心的一个人,即使明知是无妄痴念,也还是不能轻易释怀。
他不比修远坦然,也不比楚尘桓洒脱,容貌不是最好的,而且注定活不过二十岁,甚至连她自己都怀疑他是否居心叵测。
她不愿意完全信任他,然而却不能避免被他吸引。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求不得,天地为炉苦熬众生,她也在此间苦苦煎熬,苦寻退路。
千竹园被医官和下人簇拥着,照顾顾城并不是太费心思的事,轮到紫陌的也不过是端碗喂药这样简单的事由,不费时也不费力。可紫陌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的消瘦下去,几日忧思过度以致多日未发的梦魇又悄悄的找回她来,每每在夜半惊醒辗转难眠时,就很想再去看一看顾城。
休息得不好,紫陌原本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也失去了光泽,佩兰给她梳头时不小心梳断了一撮,见公主眼里有泪光闪烁,以为是自己弄疼了公主,忙求公主恕罪。
“不妨事,你继续梳吧。”
佩兰重新拿起梳子更加仔细地去梳顺公主的长发,眼见公主为顾公子这样憔悴下去,有些于心不忍,便出言安慰道:“公主其实不必这般伤心的,顾公子……毕竟活不过二十岁,公主又何必如此自责折损了凤体。”
紫陌知道佩兰是担心她,便拍了拍她的手背,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以示不必担心。
佩兰因为这个勉强笑容更加忧心不已,却不敢再说什么。
此次从南邑回来,公主特意买了一些地方特产的小吃给修远,一来是嘉奖他处理府中琐事辛苦,一来也是宽慰他背井离乡思乡之情,虽然南邑已无何家人,却总归是他的故土。
公主进宫面圣,顾城先一步回府时就将东西清点发放下去了,修远见到那两包“隆记”的点心时静默了许久,隆记的金丝糖糕在南邑远近闻名,亦是他少年时极钟爱的点心,如今再见已恍然如隔世。
修远记得隆记的糕点皆是取山泉水制成,为了方便取水便将店铺设在了临近泉眼的半山上,因用料如此考究才成就了名满南邑的“天下第一香”名号,虽然路途偏远,却仍然食客不绝。
如今它的招牌蜂糖糕依旧香甜,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和十几年前吃得好像都没什么分别,只是自己的心境却是与从前不同了,连糖糕吃起来感觉也不似从前,细品反而多出了一种滋味。
时隔多年,当修远都开始渐渐淡忘了那少时弥漫唇齿间的清甜时,又有另一个人愿意横贯南邑城,只为给他带回一包带着故土味道的糕点,却不曾向他要过什么报答。
天下间竟然还有这样单纯付出的人,修远在世俗萎靡中游走疲惫的心微微震颤,早已学会了用淡然做遮掩的他此刻却为这一包糕点不禁动容,为了一块糕点再次重温到了感动的感觉。
“何掌事,公主请您去漪澜阁一趟。”有人在外恭声道。
修远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糕点抬步欲走,反念想起还有一事未办妥,吩咐道:“将给二殿下准备的生辰礼物清点一下,今日便送到宫中去。”
修远接到公主的命令前去拜见,紫陌正在摩挲一只比手掌略大的木盒,见他来便将木盒递给他,示意他打开看看。
修远打开木盒盖,只觉得周身热血翻腾,看着盒中的东西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着手将它取出,小心翼翼的反复抚摸。
“公主……”修远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我从何家的旧宅里偶然发现的,便带回来与你做个纪念吧。”
第二十四章 生辰贺礼
那是一枚玄铁质地的镇纸,许是因为外表太过朴实无华,便一直被遗弃在废墟中无人理会,紫陌从砖砾中偶然发现它,便带了回来。
算是留给他个慰藉吧,自从知道修远的身世之后,紫陌便对他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感,虽然与修远的际遇并不相似,相同的孤单让她觉得,倘有能力时,对修远好一分,自己心里也能宽慰许多。
眼前女子美丽依旧,却没了从前的那股生气,修远心知她因为顾城受伤的事大为忧心,眼见她几天便如此憔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公主待顾城,确实是不同的。
原本雀跃起来的心情又变得有些沉。
“你之前说有事要禀报,是什么事?”紫陌见修远又开始不语,眉头微皱一副纠结的样子,出言问道。
修远收拾起欢喜又复杂的心情,将镇纸收好,由她一问才想起了来此之前要跟公主禀报的事。
“公主日前让修远为二殿下生辰准备贺礼,如今已打点妥当并送去了宫中,只有一样物什不宜运送,还请公主能请得二殿下亲自来公主府一趟。”
紫陌当是贵重容易破损的物品,怕下人手脚不小心送到宫中时有损惹二皇子不高兴,才提议让他亲自来取,便一口答应下来,当即着人送了信给姜戎,邀他来府上一聚。
姜戎过来府上,一直问紫陌是准备了什么贺礼,这般神神秘秘,紫陌心想我哪里晓得,面上笑得和蔼可亲,非让他自己去看看。
待到修远将二人领到地,紫陌看着木栅栏围起的一片空地中奔跑嘶啸枣红色大马,奔走间野性十足刚烈不羁,禁不住看向修远,修远则一直注视着栏中的马。
姜戎看见马,眼立刻就亮了,将腰间贵重的玉佩取下交给紫陌,便让人打开栅栏的门要进去会会这烈马。
“这马为何未上辔头?”紫陌见姜戎已经向马走去,才发现这点不对劲。
“此马性烈,运回公主府途中已伤了不下五人,至今还无人能接近为其钉掌挂鞍。”
一番话说得紫陌心中一紧,再看向场中的姜戎,只觉冷汗一下从后背流出来,忍不住高声道:“承轩,野马难驯,速速回来莫要伤着!”
姜戎头也不回回道:“阿姐莫要担心,既然无人能驯服,便让它来见识见识本皇子的威风。”
紫陌劝诫不得,惊怒交加之下对修远道:“你可是不想活了,怎得弄出这样的事,倘若他有好歹,你要如何担待!”
“修远愿放手一搏,自然能担待后果,公主且看就是。”修远一派胸有成竹的语气,示意紫陌看场中的动静。
姜戎骑术颇佳,驯马也不是头一回,此番遇到这般难得的野性烈马,只觉得兴奋不已,一心想要将之驯服收归己用,几次从马蹄下脱险,却毫不惊慌,反而越来越被激起了兴趣。
这便是雄性与生俱来的征服特性,愈是难驯服,就愈想让其俯首,桀骜乖戾的姜戎碰上野性十足的宝马,两厢对抗的场面太过刺激,看得紫陌心都要从嗓子中跳出来。
被甩下几次后,一身狼狈的姜戎终于骑到马背上去,未上马鞍的马背十分滑,又没有辔头抓着,姜戎便牢牢抱着马的脖颈,在场中飞驰一圈后抓住机会,扳着马头生生让它调转了飞奔的方向紧贴着栅栏跑,姜戎趁机从栅栏上抽下一根马鞭,一手抓住马头上的鬓毛,眼中冷光一闪,另一手持鞭向后扬起,狠狠的在马身上抽了一记。烈马吃痛狂奔,姜戎两手又牢牢抱住马,防止被甩下来,待速度慢下来,又故技重施,直打得马皮开肉绽在场中四下狂奔乱撞,姜戎连连高喊了几声“吁”都未被理会,紫陌正担心要如何将他救下,只见额前有块闪电形状白色鬓毛的枣红马高扬起前蹄嘶叫,姜戎趁机用手中的马鞭勒住它的嘴,几番挣扎下有血水顺着马鞭缓缓滴在地上,姜戎却不松手,卯足了劲制住它再狂奔乱跑。几番挣扎后枣红马收回前蹄站在原地,却是不再发狂乱奔,嘴里勒着的鞭子已经被血浸湿。
“成了。”修远在一旁道,紫陌如释重负,这出以暴制暴,实在是太过惊心动魄了。
姜戎从马背上跳下来,将马鞭从马嘴中取出,撕下一块衣角为马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血迹,见它驯服的低下头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打开栅栏门走出来,吩咐人将马的伤医好,才迎上忧心忡忡走来的紫陌。
“阿姐,你看如何,我驯服它了。”姜戎十分得意对紫陌夸耀。
“你真是胆大,让阿姐看看你的手。”姜戎方才勒住马嘴时手掌也被马鞭的粗糙勒得破裂出血,紫陌看着他血肉模糊的手掌心心惊不已,忙拉着他到內苑去包扎,路过修远面前时,姜戎突然停下步子,上下打量了修远一番,眉头眼梢带上了几分满意。
“我记得你,这份礼你挑得不错,本皇子很是喜欢,定会重赏你的。”
“修远谢殿下赞。”修远恭声行礼,淡定谦和。
姜戎的手上都是皮外伤,敷上药粉后细细包扎上便可以了,他却像没事人一样,也未说过半分疼,只皱着眉一个劲的问紫陌该给这匹马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合适。
“足不践尘土,行地如龙飞,叫绝飞如何?”紫陌提议,姜戎皱着的眉头马上舒展开来,像个孩子一样从锦垫上蹦起来,大赞这个名字取得甚好。
送走了姜戎和他新晋的宝马绝飞,紫陌总算彻底放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之余有些佩服修远的胆量,当时只觉得他是孤注一掷,如今看来这一步险棋是正走对了地方,直走进姜戎的心里去了。
“此事你做得好,二殿下临走时还夸了你,这倒是我未料到的。”紫陌傍晚到逐云阁与修远饮茶,提起白日之事,笑吟吟道。
“修远也是出奇制胜,算不得什么本事,只是殿下临行前给了修远一样东西,不能不告知公主。”修远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紫陌一眼便认出那是宫里通行必备的令牌,上面的标记赫然是二皇**中的标记。
第二十五章 中秋毒事
姜戎的意思再明确不过,经此一事,他已属意修远为公主府与二皇**中往来使,来日修远要做的事恐怕更多。
紫陌放下茶盏,看向园中欣欣向荣的各色菊花,悠然道:“处事道理我懂得未必比你多,只能提醒你一样,凡事不要做得太出色,过得去便可,谨慎自持,小心自保,实在不行还有我公主府。”
修远听出紫陌话里的关心之意,心中蓦然一震,长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温润的弧度,压抑着心中千般情绪低声道:“是。”
姜戎还未成年,身居宫中不像紫陌有自己的府邸这般自由,生辰办得虽盛大,因着宫里条条框框的规矩,便没了那些热闹,来得人也很有限,左不过都是宫里常住的那几位,还有皇帝新宠的苏皇妃,也着人送来了丰厚的贺礼,却始终不曾亲自露面。
过了这个生日姜戎便十三岁了,明年就会行成人的冠礼,之后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府邸,听说皇帝早在数年前就让人选定了新府的地址,如今已经修建了十至八九,不日便可竣工。姜戎跟紫陌言谈之间也毫不遮掩对宫外自由生活的向往,紫陌很庆幸自己转世时南邑公主已经嫁出去了,不然深宫寂寞该是怎样难熬。
姜戎的生辰之后没几日便是中秋佳节,在北江中秋是仅次于年节的大节,为君民同庆佳节,不仅皇宫会在这一日举办隆重的夜宴,由皇帝邀臣子携家眷与后妃皇子共庆,民间也会取消宵禁,由百姓彻夜庆贺,花灯杂耍遍布街市,十分热闹。
这次宫宴的座次安排与前几次不同,以太子为首的皇子们被安排在皇帝左手边位置,往下顺序是众亲贵和大臣,而皇帝的右手边第一位是苏皇妃,往下便是南邑公主以及**诸嫔妃和亲贵大臣的夫人们。
苏皇妃是个十分安静地人,整场都没有说过几句话,只在向皇帝敬酒时紫陌才听到她温柔婉转的嗓音,其余时候便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一殿热闹祥和的气氛里格外低调却不容忽视。
她和紫陌确实像,年岁比之也大不了多少,两人并肩而坐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孪生的姐妹一般,惹得殿中诸人频频观望小声议论。
紫陌也借着低头喝酒的动作打量这位苏皇妃,暗中思忖倘若宫中关于苏皇妃与已故皇后的容貌十分相似的传言属实,那绘制皇后像的那个画师真该拖出去斩了——画像和真人比起来未免也太失实了,真不知他将皇后的美貌气度都绘到哪里去了。
姜戎的坐在与紫陌面对面的位置,与左右的人都未曾讲过话,紫陌吃香瓜时见他正看着自己这边,便拿起酒杯来朝他遥遥地比了一下,姜戎愣了一下,随即朝紫陌回了一个笑容,也拿起面前酒杯依样与紫陌隔空碰杯,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因着姐弟间的小互动,萦绕在席间的不和谐气氛顷刻间淡了不少,姜戎也不再板着脸,甚至在旁人敬酒时也会回敬一杯。
夜宴结束,因时间太晚,紫陌便在宫中留宿,住在公主出嫁前所居的倾云宫,睡至半夜,只听外面人声杂乱,便唤了一个宫娥进来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公主殿下,苏皇妃娘娘中毒了!”
“什么?”紫陌乍听睡意消了一半,“中得什么毒,人怎样了?”
“还不知是什么毒,听说人已经昏迷,可还在呕血,现在宫中的御医都聚在落霞宫中,陛下也在。”
“快给我更衣!”
换了衣服匆匆赶到落霞宫,宫中灯火通明,进了正殿只见十几位御医都在凑头小声议论,脸上都是一派焦急惶恐表情,见紫陌来纷纷行礼。
“娘娘如何了?”
“回公主,臣等已设法压制住娘娘身上的毒,只是这毒奇特,一时半会恐怕是解不了。”
紫陌掀开隔离的纱帐走进内殿,皇帝正坐在床边,一手握着苏皇妃的手,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来人是紫陌,嘴唇动了动,低声对她道:“紫陌,你母后病了,你快来看看她吧。”
正行礼的紫陌身形一震,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皇帝真说了这样的话,他是将苏皇妃当成故皇后了吗?
皇帝又伸手示意她上前,紫陌乖乖走上前去,见苏皇妃安静地躺在床上,穿着白色的寝衣,乌发铺在身下,美丽脸上微微泛着一层青色,虚弱得像随时都会没了气息。
“你母后又要离我而去,这一次要如何才能找回她来。”
皇帝连“朕”字都不用,只自称是“我”,手心缓缓抚着苏皇妃苍白的脸颊喃喃自语。
听了他的话紫陌心中五味陈杂,皇帝与先皇后鹣鲽情深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佳话,皇帝为了追思她一直没有再册立新的皇后,只为龙御归天后能与皇后重温旧情,钟情至此可以想见。
原本紫陌认为这些不过是夸大了的民间传闻,自古君王爱美色,即使皇帝钟情皇后,可**佳丽三千,总还会有新人来抚慰他,又怎么会真得对一个逝去的女子十数年念念不忘。可如今与紫陌面对面的这个男人,紫陌对他并没有多少父女之情,唯见过的几次面也是隔着宫廷礼数不甚亲近,此时她却更能深深地感受到他身上浓重的哀伤,也懂得他的悲痛:爱之所失如流沙逝于掌心,千般不舍也只能无可奈何。
经过救治,苏皇妃已经不像先前宫娥说得那般吐血不止,只是一味昏迷,御医也说再不解毒恐怕毒入心肺无力回天。紫陌在寝殿中陪着皇帝待了一会儿,劝他要保重龙体,宫中御医尚在侧,北江人才辈出,定然能找到可解此毒之人救回皇妃性命。
宫中豪华而隆重的中秋夜宴以皇帝的震怒和皇妃的命悬一线草草收尾,紫陌连夜出宫回公主府,一路上因街上的人太多走得极慢,紫陌坐在豪华的车驾中,隔着一层车帘听外面的欢笑嬉闹声不绝于耳,在这样一个满溢欢声笑语的夜晚,她却感受不到一丝该有的安宁平和。
“公主,”在前驾车的秦轲禀报:“街市上人太多,要不要改走官道?”
“不必了,继续走吧。”走官道太过惹眼,公主露夜匆匆出行,只怕晋邺城明日又会传出许多无端的传言来。
第二十六章 遍访神医
修远早早便等候在府邸大门口,因紫陌连夜从宫中传书,他猜到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公主一副愁眉深锁的样子,更是笃定自己的猜想。
紫陌如寻常一般先去千竹园看了顾城,喂他喝下一碗药,询问了医官顾城的情况后方带着修远离开。
修远随着紫陌一同回漪澜阁,她屏退左右后才对他娓娓道来今夜在宫中发生的事,皇妃中毒事关皇室体面,是对外绝对不能言说的秘密,紫陌信任修远为人定不会对外宣扬,只让他尽力查找民间是否有医术精湛之人能解眼下之困。
“三日之内若是寻不到人便不必再找了,想必苏皇妃也撑不过这些时日。”紫陌说完这话觉得有些无奈,人之命天注定,顾城也好,苏皇妃也罢,她也只能略尽绵力,剩下的只能看各自的造化了。
紫陌把秦轲一同派给修远做帮手,修远带着人连夜出了公主府,说是先去北江一个著名的医药世家去打听一番,之后再各自去寻。
修远一行人离开后不久,紫陌也简单收拾了一番打算返回皇宫,宫中此时乱作一团,她更加不能安居府中,平白惹来旁人猜忌。
出內苑门步行不远便到了千竹园墙下,沿着白色的院墙走到门口,透过门扉隐隐有光亮,看来照顾顾城的人还未睡下。
紫陌在门前踌躇了一会儿,抬步轻然离开。
千竹园中的灯静静地熄了。
北江最声明卓著的医药世家方家,因举家醉心医道,为保清修大宅建于晋邺城外的北居山上。北居山山势险要崎岖难行极少有人会在夜间贸然上山,修远料想宫中派出的人现在必定还在晋邺城中寻找名医,便将带来的人四下散去别处打听,只和秦轲彻夜策马上山,直到天微亮才到方家。
修远没有亮出公主府令牌,只以一普通读书人身份求见,言家中有人病重,走访了北江城中几乎所有的医士都没有结果,求方先生能随着一同下山诊治。
行医之人,愈是医术高超就愈喜欢钻研疑难杂症,加之修远两人是连夜前来,晋邺城中医士众多,倘若不是束手无策也不会跑得这样远来找方家人求医。方家守门人进去通报之后,不久便见一年轻男子从门内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少年。
“敢问阁下是否是方少爷?”修远朗声问道。
“正是在下,不知可是公子家中有人患病?”方家少爷看起来二十有余,周身弥漫着清淡的药香气,却是个彬彬有礼的人。
“不知方先生可在?”秦轲在旁问了一句,说完才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莽撞。
方家少爷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只道:“家父昨日便出门会故人去了,只是那故人住得远些,今日怕是回不来的。”
秦轲闻言面露难色,心里思索这位方家少爷能否担此重任,却听修远在一侧道:“能否劳烦方少爷随在下一起走一趟去寻方先生,在下自知唐突,却实在是无奈之举。”
“公子言重了,云谷珍稀药材颇丰,我本无事,随你走一趟便是。”方公子言罢,让下人将马牵出来,背着药箱的少年也跟着进去,换了只盛放药材的竹篓背在身后。
修远感激对他作了一揖:“谢过方公子了。”
一路上方公子问及修远家那位是何病症,修远据实相告是中毒所致,方公子又问可知是何毒,修远道还不知,只是吐血后昏迷不醒,情形不容乐观。
方公子沉吟片刻,道:“家父的那位故人听闻极擅长解毒,公子届时可问一问。”
“倒不曾听说过北江有擅长解毒的医士,公子可否告知名姓?”
方公子一笑,道:“只怕说了也是不知的,那位先生已经十数年未出过云谷了。”
紫陌从落霞宫里走出来,一眼便看见太子等在门口,后妃寝宫除了皇帝和太医,其它男子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只能在门口等候。
皇帝担忧苏皇妃病情,却不能为了一个女子荒废朝政,于是在皇帝上朝之时,守护皇妃的重任便落在了紫陌身上,皇帝信任如此,紫陌却有种如履薄冰之感,煎药熬煮必要亲自在一旁看着,药水验过几回后才敢喂给皇妃喝下,如此劳心,只一日下来紫陌便觉得异常累。
姜训一眼看出了她脸上的疲色,语气带着隐隐的担忧:“怎得脸色这般差,可是病了?”
“无碍,”紫陌抬手抚上脸,低声道:“只是有些累罢了。”
“苏皇妃如何了?”
“还是那样,今日又宣了几个医士入宫,药服下了也不见起色。”紫陌想起御医们今日讨论之事,问道:“不知可是查出了下毒之人?”
“我就是为此事前来的,”姜训也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方能听见的音调道:“桐华宫的玉姬娘娘昨夜在宫中自尽了,所喝酒中毒和苏皇妃茶里是同一种,她的贴身宫娥和宫人也自缢而死,看这般情形似乎与此事有极大关系。”
姜训话说到这个地步,紫陌也明白他的意思,眼下已是死无对证,说出来恐怕也只是徒增皇帝烦恼,不如先压下来不提,等苏皇妃的事有了结果再论。
“还未多谢你借令牌给我,倘若没有你施以援手,南邑的事也不会这样容易就解决了。”
姜训低头在微微发暗的夜色中凝视这个语气客气的女子,为她言语间的疏离而淡淡的皱起眉头,最终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平淡道:“无事,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不必分得这样清楚。”
看来太子对自己的妹妹还是不错的,紫陌在心底道,对他点点头。
到了晚上又起风了,姜训偏头以手微掩咳了几声,紫陌不是第一次见他咳嗽了,便劝道:“近日天气又凉了,最容易沾染伤寒之症,你在此等候也无益,不如先回去休息,若有事我会派人去告诉你的。”
姜训咽下喉间异样,对紫陌淡淡道:“不妨事,都是些老毛病了,你先进殿吧,等会儿风更凉了。”
紫陌和姜训站在门口说话的功夫,落霞宫进进出出的御医不下十数人,都是匆匆的对他二人行了礼后便马上离开,一个个愁眉不展的样子,将落霞宫周遭的气氛渲染的愈加紧张。
这样的不安地氛围,紫陌二人心知肚明,苏皇妃怕是撑不过今夜了。
“公主殿下!”有人高呼,声音越来越近,紫陌抬头看,是宫中的一个侍卫,并不认识的人。
那侍卫匆匆对二人行了一礼,十分激动道:“公主殿下,您府中的人在宫门口求见,说是人找到了。”
第二十七章 下毒之人
从宫门到**,倘若步行需将近一个时辰,脚步快些的步辇则需半个时辰左右,宫中规矩众多,宫娥宫人即使事遇紧急也不能在宫中随意奔跑,以免破坏了宫墙内的庄重气氛,这条规矩从皇宫初建成便立下了,到现在已经遵守了百十年。
如今却从宫门口却飞奔进来两匹马,马蹄生风一路朝**飞驰而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路上侍卫从未见过此情景,纷纷亮出兵器阻拦,都被一块令牌挡了回来。
有人一路高喊着跑来,声音在寂静无人的宫墙中回荡,格外响亮清晰:“公主有令——阻马者死——放行——放行——”
修远携一身风尘匆匆而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青色罩袍的年轻人,迈进落霞宫门槛,只来及向紫陌行了个礼,便有宫娥神色慌张从寝殿中跑出来,朝紫陌三人快步而来。
“陛下宣二位即刻进殿。”
紫陌看了看他身后那位,又对修远道:“去吧,尽力而为。”
修远点点头,引着身后默然不语的人向寝殿走去,经过紫陌面前时,紫陌看见一个秀致的侧脸一闪而过,向后退了几步,和姜训并肩静候诊治结果。
这一等一直待到了宫灯初上,秋风萧瑟,紫陌站了太久,浑身血脉不通,手脚渐渐觉得冰凉,便双掌交叠在宽大的衣袖下轻轻搓着取暖。
姜训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向她身边靠了靠用身体挡住了袭向她的冰凉夜风,温声道:“夜寒露重,你先回去休息吧。”
紫陌摇摇头,想说不必,从寝殿中横冲直撞跑出一个宫娥到他们面前,满面欣喜道:“二位殿下,娘娘刚醒了,陛下召公主殿下进殿探视!”
紫陌霎时松了一口气,抬腿欲走发觉脚有些微微的发麻,姜训伸手扶了她一把,宫娥玲珑,忙扶住公主向寝殿中走去。
苏皇妃虽然清醒过来,却因身体虚弱异常,只醒了一会儿便又昏睡过去。紫陌进来时正赶上医士将扎在皇妃人中上的一根银针拔下,后将针仔细收好,放回罩衫的袖子中,默默地退到一旁。
紫陌向扶她进来的宫娥耳语了几句,宫娥会意悄悄地走向在一旁等候的司徒净天,低声说了几句话,司徒净天抬头看了紫陌一眼,才跟着宫娥走出殿外。
顾城还在府上昏迷不醒,神医当前,紫陌自然不会放任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司徒净天走出落霞宫内殿,修远还站在原处,见他出来极自然的迎上去,道:“先生辛苦了,只是公主府上还有一位急等救命,还要劳烦先生再走一遭。”
“无事,”司徒净天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示意修远带路,语气淡然道:“反正已经沾染了俗事,多几桩也无妨。”
皇帝吩咐御医按新开来的方子速去煎药,多日来愁眉不展的神色里有了几分宽慰,见紫陌正站在殿中便抬手招她过来,大手在自己的膝盖上微微拍了一下。
紫陌微怔,按照皇帝的示意上前去,跪下身来伏在他膝盖上仰头看他,姿态极其亲近,看着就像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腻在父亲膝头撒娇一样。
“紫陌,”皇帝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动作轻柔却带着莫名地力量,沉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你所做之事父皇件件都看在眼里,你是朕的好女儿,朕终于能放心了。”
放心什么,紫陌莫名,却听皇帝又道:“回去吧,好好休息一番,你是朕的长公主,日后劳心的事要更多。”
紫陌虽不解,还是低头乖乖应下:“是,女儿记得了。”
为苏皇妃解毒的医士留下了药方,为保无误,紫陌先看着人将药熬煮好了,待药送去了自己才带着两个宫娥到倾云宫稍事休整。
“阿姐。”一路出神的紫陌闻言回头,见姜戎从一棵桂树下走出来。
此时御花园中没有闲人走动,姜戎便面色不善的挥退了紫陌身后的宫娥,一言不发地一把抓住紫陌的手腕,硬是将她拖到了不远处的假山石下。
“承轩你这是做什么,你弄疼我了。”紫陌皱眉挣扎,姜戎松开手,却不像之前一般凑过来看她伤到没有。
“承轩,你今日是怎么了?”紫陌觉得隐隐的有些不对劲,尽量放轻语气询问道。
“阿姐为何要救那个贱人?”
姜戎话一出口,周遭的温度似乎都随着他的语气下降了几度,他从未对她这样疾言厉色地质问过,紫陌微微惊愕,不知怎么联想到一个之前被推翻过的猜想。
“承轩,你对阿姐说实话,苏皇妃中毒的事和你是否有关系?”
姜戎闻言冷冷一笑,用无所谓的语气反问:“若我说那贱人酒里的毒是我下的,阿姐会告诉父皇治我的罪吗?”
“你疯了?!”紫陌忙四下看有没有人经过,确认两人的话不会有第三人听见,才压低声音道:“谋害嫔妃是大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姐不是看见了,我想让她死呢。”姜戎漫不经心的语气,似乎只是在和紫陌开一个玩笑。
他说得轻佻,紫陌却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微微起伏,她伸手捂住跳得异常快的心口,稍稍抬头便将对面少年犹显稚嫩地脸上挥之不去的阴霾一览眼底。
姜戎的眼里是冰火两重天,他向前迈了半步,几乎是将紫陌挤在了假山的凹陷里。
“阿姐,你到底是怎么了,从前你断然不会如此的。”他的目光似箭,像要看进紫陌的心里去。
“从前之事都不必再谈了,人总会变得。”紫陌沉默片刻,在愈来愈深的压抑中终于开口,她抬头仰视比他还高了一个头的执拗少年,一字一顿说得低缓而清晰,字里行间却是不可抗拒的气势。
“今日你所说之事,我就当从未听过,此事过**中必然加强戒备,你……好自为之。”
言罢,紫陌抬手毫不犹豫推开面前若有所思的姜戎,抚平袖上的褶皱,毅然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