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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危余     凤狼斗txt下载     凤狼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勿忘本相

    “傻了?”雨师律在她耳边问。

    “华追呢?”

    雨师律轻声道,“死了。”

    马车上的付康儿多喝了几杯,上马车时都是小厮帮着抱上马车,上了车便睡着了。

    付康儿坐在两人之间,因为醉酒,两边脸红彤彤,不时呓语,喊的都是九爷九爷,她靠在聂蘼芜肩膀上,那一句句九爷直接钻进聂蘼芜耳朵里。

    等到付康儿安定,她才有时间深思这件事,聂蘼芜答应了华追要帮她传话,可她思索那四个字,若真是给某个男子的暗示,她传了话就等于帮助了华追,华家上下都会没命。

    她终究没有对玉筝翁主传话,不知怎的,聂蘼芜有一种直觉,玉筝翁主和华追逃婚这件事有联系,可是,没有无果的因。

    自己没有及时把话传出,是不是就是压死华追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或许说出来,她可以和那个男子浪迹天涯,再也不用受相思之苦。

    这一晚,聂蘼芜睡得很不安宁。

    那句愿意,华追让她传给玉筝翁主,这其中一定有她不知的缘故。

    她坐起来,点了一盏灯。

    墨韵见灯光起,穿了件衣服走来,“姑娘怎么不睡了?”

    “墨韵姐姐,那日,你也是见过华追姑娘的是不是?”

    “你说的是,玉筝翁主院里的姑娘。”

    “正是。”

    “她是王妃娘娘的表姐。”

    “墨韵姐姐知道?”

    “姑娘不过问府里的事,所以不知玉筝翁主和王妃娘娘的事,在府里消息传得十分迅速。”

    “那……你知道那日她们三人说了些什么吗?”

    “这却是不知,可我听说……”

    聂蘼芜贴耳过去。

    “所以,付康儿就奏了一曲筚篥?”

    “是。”

    “然后呢?”

    “没有了,就这些。”

    “玉筝翁主和王妃娘娘关系可好?”

    墨韵忍不住笑,“有谁愿意和别人分享夫君?”

    “王妃打压玉筝翁主?”

    “岂止,许多次动手教训翁主。”

    聂蘼芜大惊,“有这种事?”她竟然从不知,聂蘼芜以为付康儿不过是平日说话放肆些。

    “姑娘没和她们见过几次,也就不知道府里的事,您整日在房间里画图,日头也见不到多少次。”

    “雨师律知道这些事吗?”

    “九爷怎会不知。”

    聂蘼芜心里不适,“他不管?”

    “我看着,九爷喜欢王妃的明艳活泼胜过玉筝翁主的端庄温柔。”

    聂蘼芜冷言,“她动手打人也是明艳活泼?刁妇一个!”

    府里女人多了,果然不是一件好事。可泪湖也有许多师姐妹,从没听说这样的不平事。

    聂蘼芜靠着木枕,眼睛半眯起串联这些。

    她脑子里有了些想法,可总是摸不准,里面的道道比她想的复杂。

    雨师律在回来的路上告诉她,四王爷一掀开盖头,华追便自尽了。

    她这也算是嫁给了他。

    只是可怜四王雨师系,心心念念她多年,最后只得了具尸体。

    第二日一早,聂蘼芜请人传话,想见玉筝翁主一面。

    她等了几刻,玉筝翁主派人请她进去。

    开口便笑道,“聂公子今日怎么有空到妾身这里来?”

    “有人让我传个话,说,华追愿意。”

    玉筝翁主收敛了笑意,“玉筝不知公子在说些什么。”

    “我也不知,还以为翁主殿下可以解开这个疑惑。”

    玉筝本就不是个放肆的人,此时尽管已经想驱客,还是强忍着怒火。

    “不知翁主可否把那曲子给在下一观,正好小人也颇喜音律。”

    “你在说些什么?”

    “若是我看不懂,还可以交给王爷,王爷聪慧,他必定可以看懂曲子中藏了什么。”

    玉筝翁主忽然反手打翻了桌上招待客人的茶水,“住口!”

    聂蘼芜不停,步步紧逼,“你认得千邵,是你鼓动华追跟他私奔?”

    “不清楚公子在说些什么。”

    “华追听了你拿出来的曲子,隔天便从家中逃出,说什么都不愿嫁给四王,你说,你打了什么主意?”

    她露出苦笑,“那四个字什么都不算,华追愿意?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她最后的请求。”

    玉筝翁主低下头流了眼泪,摇头道,“和我无关。”

    “但是,这话是给你的。”

    “这话给的是千邵,而他再也听不到了。”玉筝纠正。

    华追按照曲谱中提示的,在明光楼下卯时等他来,可他却没有来,她以为是他失望了,从前他对她求爱,她羞于启齿,叫他误会以为是她无意于他,可她心中是有她的。

    四王看中了她,她若是直接拒绝,也就是拂了雨师家的面子,只好说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他,实则心有所属。

    “千邵死了?”聂蘼芜想到了。

    “他早就死了,只是她不知。千邵求我把这曲子交给她,出了凉州城,就病死在去往南魏的路上了。”

    病死或者怎样,都已经不重要了,千邵自离开凉州城的那一刻起,便再也回不来了。

    “这曲子你为何最近才给她?”

    “我猜出了曲子的意思。”

    “所以,你想借此骗华追逃婚,要她因为逃婚牵连定威将军府?”

    “是又如何?”她倒是大胆承认了。

    “陛下不会重罚他,你算盘打错了。”聂蘼芜叹息。

    “会,陛下会除去付氏一族,只是不是现在,我如今只是在定威府这个即将覆灭的蚁巢中多放几只小蚂蚁,等定威将军功成身退,他们一家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

    聂蘼芜认真听完了她这些话。眼前这个她,聂蘼芜总觉不识似的。

    她初入九王府,见到的她并不是如今这幅模样,那时候,她很温柔,对她说话时眼睛中也是暖意,她说话温声细语,举止都进退有礼。

    聂蘼芜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哈哈哈哈哈……”玉筝翁主大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都怪那个贱人!是她把我逼成如此境地,是她把我逼得活不下去。”

    “你为何不和雨师律说?”

    此时玉筝只想问她,是否知道何不食肉糜。

    “说了,他会管我吗?”玉筝翁主冷笑。

    “你也是他的妻,他不会不管。”

    “你这样想,他从未这样想,对我,连对一只狗都不如,做了表面功夫对付过去便是,有时候连装也不愿意。”

    聂蘼芜又叹了气,有几分虚心辩解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站起身就要走。

    玉筝翁主叫住她,“爷对你上心,不过是还没有得到你,你当心着,吊着他的胃口,要是叫他轻易得到,他即刻就会弃之敝履。”

    “多谢忠告。”

    “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玉筝翁主问。

    “不,你有你的活法,我无权评论,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你本来的样子。”

    聂蘼芜走后,她问粉珠,“我本来是什么样子来着?”

第九十二章 宫中受罚1

    聂蘼芜站在雨师律卧房前,已是午后的时间,她知道这个时候他一般都会小眯片刻养神。

    树叶一片一片落下,聂蘼芜脚边堆了十来片叶子,才有人走来。

    敬仪拱手施了礼,聂蘼芜还了礼道,“雨师律可在?”

    敬仪摇头,“刚用过午膳,宫里就派人来召他。”

    “他得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敬仪这样说,脸上却有些不安。

    聂蘼芜等不到他,默然半晌走了。

    她见了他该如何说,聂蘼芜自己也不清楚,叫他对玉筝翁主上些心,温善一些,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这是别人的家事,她本就不该多问。

    被敬仪一拦,她也就把这些话都吞下了。

    她都能想到雨师律脸上混蛋的笑,他会问她,是不是担心他,太在意他,要不要晚上到他房里来谈谈心。

    想到这里,聂蘼芜赶紧加快的步子,逃一般离开了。

    东胡皇宫。

    桌上躺着一只玉牌,佩穗子下暗黑一段,看不出上面沾了何物。

    陛下瞧着雨师律,脸上积了雪一样阴冷,目光中尽是愤怒,他极少喜怒表现得如此明显,帝王之怒,往往都如冰下之水,可对着雨师律,他不止一次暴跳如雷。

    早年风湿入了膝盖,陛下四十来岁便得借助手杖行路。

    手杖在地上一下一下轻轻磕着,仿佛有人拿着小锤子敲着死人的头盖骨一样。

    雨师律脸上带着笑,依旧恭恭敬敬,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陛下的怒意。

    他盯着地上,陛下不说话,他也不开口。

    父子两人沉默。

    陛下忽然走下来,走到了他身边,猛地朝他膝后一击。

    这手杖是血桢木浸入潭水中,几年后捞起来,取中间的芯子打造,握在手中十分有重量,触骨生凉。

    陛下年轻时夺宫弑君,血洗了宇文一族,打破了乌丸人统治东胡的局面,将东胡重新改姓为雨师。

    他这一杖下去,饶是有些功夫的雨师律也受不住,沉闷一声喘息,一只膝盖跪在地上,他借势两只腿都跪下,直起腰跪在了陛下面前。

    陛下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打你?”

    雨师律笑笑,“不知,还请父王明示。”

    陛下听完这话,尤其是看见他的笑,又举起手杖一敲,这一下打在了他背上,雨师律咬了下牙,受着背后的剧痛。

    “你一清二楚。”

    雨师律抬起头,“回禀父王,儿子不知。”

    从小到大,雨师律一人挨的打,比所有兄弟加起来还要多,他有一次听见陛下和皇后娘娘说,他身上有一种邪气,怎么压都压不下去,看了就让人觉得晦气,雨师律这才明白自己为何不受他喜欢。

    “你还笑!”陛下又是一杖。

    打完了,气吁吁道,“你可知,孤最厌恶的就是你这张笑脸,笑里藏刀,不安好心,对着外人尚且罢了,对待自家兄弟,你也是如此恶毒!”

    雨师律听了这话也不辩解,叹了口气道,“要是父王训完了话,那儿子就回府了。”

    说到这里,他对着陛下依旧是微笑的,只是笑中有几分悲凉,叫人看了心中一痛。

    他是雨师家里极爱笑的一个孩子,小时候便是这样,对着男子笑,对着女子笑得更甚,尤其是美貌的女子和男子。

    太后见了他,也喜欢抱着他逗他玩,唯有皇后,说这孩子的笑总是阴森森的,同她的儿子也是这样说,不许他们跟着他玩儿,雨师皇室没有立长这样一说,要赢得陛下的青睐,全凭真本事,能为国务出力的三皇子和二皇子早年去延河治水,没有活着回来,陛下夸赞几句,很多年也不曾提起这两个儿子,大皇子早年体弱,早早病逝。

    四皇子,一只脚不方便,陛下虽然不说什么,却鲜少召见四皇子为他办事。

    像雨师乘歌他们几个根骨稳实的孩子,陛下重金请江湖上有名的门派为他们传授武功,又找将门中人教授兵法和治军,故此,雨师乘歌几人十二岁便跟着军队打仗,南来北往,风餐露宿。

    可以说,雨师家的儿子,个个都能为东胡顶天。

    雨师律文武都不出众,可笼络人的手段高超,见了人便是三分笑。

    笑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盾牌,能遮掩他的情绪,能帮他放低敌人的戒备。

    幼时在宫中长大,青年在朝中为官,无论是哪一个地方,围绕他的都不是一群绵羊,他们每个人都藏了爪子,一不当心就会挠得他满身是伤。

    你若一身敌意对着他们,他们便防备着你,提防着你,随时可能对你下手。

    但是,笑,确实是良好的武器,比刀刃更加完美。

    抽出兵器,那些人也当即出手,可若是展开笑颜,他们便摸不准你是敌是友,出手也会变慢。

    笑着把敌人的头斩下,比冷着脸没有表情更能震慑敌人,雨师律很早就知晓了这个道理。

    他脸上堆满真挚的笑意,不断地对旁人笑,让人以为他没有一分恶意,直到他把刀子插入敌人的心脏,敌人也不会看出他笑意的可怕。

    这是他能活下来的方法,也是陛下厌恶他的理由。

    雨师皇室中,谁都是为了活着努力度日,他只是想要活下来,从来不认为这样有错。

    陛下道,“乘歌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刺客。”

    “不是我做的。”他矢口否认。

    “听说那些人身上有雨师家的玉牌。”

    “这确实奇怪。”

    陛下摇摇头,“你不用和我装糊涂,这十来个孩子里,你嫉妒心最强,报复心最狠,你不想让乘歌从失韦回到凉州。”

    雨师律笑道,“是十五对你说的这话?”

    “他当然不会说,他不是那样的孩子。”

    雨师律一笑,身上的痛更甚,“不管父王是否相信,儿子没有做过,自然不会承认。”

    “那你说,是谁做的?”

    雨师律顿了顿,他算来算去,想着这是贼喊抓贼,雨师乘歌的性子他知道,见陛下在他们去失韦的日子里,把众多国事交给了他,故此有些担忧影响了宇文仲弘的路,以为他会和他争抢。

    雨师律想了想,这有什么好抢的,陛下给他,他便收着,陛下不给,那就不是他的,他也不妄想。

    陛下说雨师乘歌不是那样的孩子,这话说对了,乘歌比那种孩子还要狠毒。其实,他还真想和雨师乘歌学学表里不一这项本事,他才是真正的两面三刀。

第九十三章 宫中受罚2

    雨师律不否认自己不是什么正义之辈,可说起雨师乘歌,他要比他坏一百倍不止,把陛下和太后骗得团团转,素来爱寻事的皇后说起他,也是赞不绝口,这一方面亏了他那张可以瞒天过海的脸,还有便是他深沉的心思和谋算。

    他道,“儿子不知是谁做的,但此事与儿子无关。”

    他等着陛下再给他几杖,等了半晌,抬起头,见陛下怔怔地看着他,“孤对你还不够好吗?”

    他忽然这样说。

    “很好。”

    “那你为何不肯放过你的弟弟们?”

    雨师律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往事,“十四出事,和我也无关。”

    只是百口莫辩,他自己也觉得是犯傻,既然所有人都这样想,他何必还费口舌解释。

    不过,心中过不去这个坎儿。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陛下背过身,腰背已经有些苍老。

    雨师律站起来,转身,慢慢从宫中离开了。

    院中,聂老太太正在绣花,聂蘼芜担心她扎到自己的手,坐在一边看着她,老太太眼盲,可绣出的花,还是十分精美。

    她道,“女子哪能不学女红?”

    聂蘼芜闲着也没事,拿起一根针也跟着绣,两人悠闲地说话。

    墨韵没多久端来一壶茶,“用些润润口吧。”

    聂蘼芜于是放下针线,拉着墨韵问道,“墨韵姐姐,你从前是服侍谁的?”

    “九爷。”

    “那……”

    墨韵看出了聂蘼芜的心思,道,“九爷只对容貌出色的女子有感,像奴婢这样的,看都不会多看几眼,只因奴婢手脚利落,在众多侍女中少话,他才让敬总管留下了我。”

    “我瞧着姐姐容貌昳丽。”聂蘼芜搂着她胳膊说。

    墨韵笑,“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想问问你,雨师律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韵摇摇头,“这倒是不好说,可若是姑娘想多了解九爷,奴婢可以说几件事。”

    “他让你和我说吗?”

    “没有说让,也没有不让,不过,姑娘想知道,奴婢可以多说几句。”

    “那好,我想听听。”

    墨韵说的第一件事,就是皇子们的赛马节,赢的人可以拿到一颗比拳头还大的珍珠,就藏在终点的绣花球中。

    “那雨师律赢了吗?”

    “没有,最后是雨师乘歌赢了,把那珠子送给了宇文仲弘。”

    “宇文仲弘没赢吗?”

    “他没有参加,只有,我想想,除了四王,十三王,十四王以外,都参加了。”

    “后来呢?”

    “不清楚,似乎是十三王宇文仲弘,把那珠子又给了九爷,说是君子不夺人所好。”

    “这样一圈算来,还是雨师律拿到了,可是他真的想要这珠子吗?”

    “姑娘仔细听,这珠子本要给九爷的乳母做药,可没等珠子送来,嬷嬷就重病去了。”

    “可惜了。”

    “后来九爷拿到这珠子,随手就送给了一个瘦马,一个姿色不错的女子。”

    “辛苦拿来,就送给了别人?”

    “九爷对敬总管说,东西是好东西,可拿出来赏赏玩玩,平日里看看也不错,要是太在乎,想要留在身边藏着护着,总免不了担心忧虑,怕丢了,伤了,最后也是得不偿失,给了别人,别人想要赏着藏着,担心忧虑,都是别人的事,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这番话倒是新奇。”

    “所以,九爷不珍藏东西,他赏玩美人和珍宝,都是浅尝辄止,从不沉迷和收藏,可以说,他喜欢很多东西,但也可以说,他没有什么是真正喜欢的。”墨韵道。

    聂蘼芜不知道怎么评判这人的为人处世,心里觉得有些难过,可也不知从何说起。

    她拉住母亲的手,“母亲可有什么是真正喜欢的吗?”

    老太太摇头,“一把年纪,哪里还贪心。”

    雨师律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正好聂蘼芜要出去一趟,在门口便打了个照面。

    聂蘼芜发现,雨师律有些不对劲,坐在马车上不动,平时见到她就对她动手动脚,今天倒是老实。

    “你怎么了?”聂蘼芜从马上下来。

    “没出什么事,你是要出府一趟?叫敬仪给你找个人跟着。”

    聂蘼芜摇摇头,“不用,我一会儿就回来。”

    “行,那你去吧。”

    聂蘼芜登上他的马车,“你怎么不下来?”

    “没什么,坐着歇歇。”他笑说,见聂蘼芜离得近了,又捻起她的头发卷在自己手指上。

    聂蘼芜打他一下,顺手把他的斗篷掀了,这才看见他背后上的血印。

    敬仪倒是没有慌张,见势说,“聂公子还请让个道,我把九爷扶进去。”

    雨师律搀着他的手,从车上一瘸一拐往府里走。

    聂蘼芜不清楚他是怎样在宫道上大摇大摆就这样一瘸一瘸走到宫门,那些宫人见了他会如何猜测,好好地走进去,瘸着走出来。

    她想,雨师律的父亲可真狠,也不怕打断了他的腿,背后那个伤口也是顿器所伤,看起来很是吓人。

    “对了,你出去做什么?”雨师律转头问道。

    聂蘼芜刚要登上马,“我去找几本书。”

    “天快要黑了,不要乱跑,你要什么,告诉我,明日我叫人帮你拿回来。”他说。

    雨师律是身上受了伤还是脑子受了伤,忽然正经地和她说话,聂蘼芜愣一下,“啊,我……那行,那明天我再出去好了。”

    聂蘼芜走过去,和敬仪一起扶住他,“是你爹把你打成这样的吗?”

    敬仪嘴角一抽,说得可真直接,一点儿弯也不拐。

    “是啊,是我爹。”雨师律却没有生气。

    “为什么打你?”

    “他说,我笑得真难看,就打了我。”

    聂蘼芜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是幸灾乐祸?”

    她摆摆手,“不是,不是,我觉着你爹眼睛真亮。”

    “我有生之年还能从你嘴里听到些好话吗?”

    “哎呀,对不起,我忍不住笑。”

    “你一边玩去。”他推开聂蘼芜,整个身子搭在敬仪肩膀上。

    聂蘼芜依旧笑个不停。

    跨过这座山,再经过几座城便能赶到凉州城。

    这个戴着白纱的男子一直向北走,似乎,他这一生,就往这一个方向去,不远万里,他也要去到凉州。

    有山野里的拦路汉打劫,还没等碰到他的白纱,就自动被弹开,这男子还不曾动一下手指,好像只有风能触碰他的白纱。

    谁也不知道白纱下的容貌。

    这群打劫的野汉子以为碰到了妖怪,急忙四散而逃。

    他也不追,继续向着北边行路。

第九十四章 花开是缘

    那个时候,她胆子很小,从来不曾违逆父母的话。

    她叫当今陛下舅舅,叫皇后娘娘舅母,她母亲是絮因公主,陛下的二妹。

    她这么胆小,当然不会惹祸,所以七岁之前,她都没有挨过一次打。

    玉筝现在还能清楚得记得十一岁的阿律,她在不清醒的时候看见了他,此后为了他,做了无数次不清醒的事。

    那一天晚上的月色那样好,侍女陪在她身后,她要去宫中和家人一起走月亮,从马车上被抱下来,玉筝有些想吐,她晚上吃了太多东西,马车一晃,肚子里面的东西直往上翻涌。

    母亲和父亲正在说话,没有发现夜色中她奇怪的神情。

    玉筝一向不喜欢惹事,她也没有说,母亲拉着她,她便继续往前走,只是,依旧想要吐,晚上吃的那些酸枣子此时化为了恶心的酸水。

    她强忍着徒步,总感觉再走几步便要吐一地,这是宫中,不由得她放肆,她只好一路煎熬,一路强忍。

    母亲到了宫宴,陛下把她拉过去和她说了一会儿话,见她沉默不语,以为是个内向的孩子,其实玉筝乖巧,却一点也不害羞内向。

    她怕自己一开口便要吐出饭菜,干脆闭紧了嘴巴。

    陛下拍拍她的脑袋,说,“去吧,跟着几个哥哥姐姐们玩去吧。”

    她得了自由,被几个宫女带着去御花园玩,走一步,谁也不知,她就难受一次。

    皇子们正在御花园中蹴鞠,花园里点了十来盏琉璃灯,照得白昼一般。

    不曾想,一到那些皇子翁主们面前,玉筝便忍不住吐了一地,乳黄色的呕吐物弄得四处都是。

    皇子和翁主们四散而逃,周围服侍的宫女们急匆匆走过来清扫,铺了煤渣盖住,接着又扫干净了地,泼了一整盘香花露。

    皇子们的笑纷纷传来,玉筝呆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她难为情,就快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宫人说,“玉筝翁主,请跟着奴婢走,奴婢帮您清洁。”

    她吐得衣服上也都是。

    那晚的月光可真美。

    有人走过来牵了她的小手,“无需,本王带她去。”

    她不敢抬头看他,只知道低着头跟他走,他把她带到了他母妃的宫殿,停了片刻,他母亲的侍女便走出来抱起她,给她洗了个澡,又帮她换上了他的衣服,再绑起头发,扎起两个小揪揪,他母亲笑着揉她的脸,说真是和阿律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时,玉筝翁主才敢看他。

    他说,“表妹一定是吓坏了,我给她变一个戏法,她就不怕了。”

    他母亲笑起来,嘴角边有一只小小的梨涡,她的封号是诺婕妤,很爱笑的一个美人,玉筝皇家很多人都笑得彬彬有礼,但是诺婕妤不一样,她是真正的笑,那种笑,没有一点弄虚作假。

    阿律把她拉近一些,自己靠着一只椅子,空空的手向上一抖,一抓,再一张开手掌,手中已经变出了一枝丁香花。

    “给你。”他把花送到她面前。

    玉筝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把花收下,低声说,“谢谢九哥哥。”

    “你知道我是谁?”

    她点点头,听见了那些兄弟对着他叫喊,“小九,传过来,不能你一个人踢!”

    “你蹴鞠很好。”

    “怎么了,你想学吗?”雨师律问。

    “想,可是,母亲说女孩子不应该玩那个。”

    诺婕妤笑开了,“女孩子怎么就不能玩,可以可以,回头让阿律教你,一定比十三和十四踢得还好。”

    玉筝肩膀上有一处鞭伤,险些打断她的肩膀,那也是她第一次挨打。

    她从府中跑出去,大晚上,街道上空无一人,她光着脚,鞋子和袜子都没有穿,脚上扎了碎石头,可是她不在意,她要去找阿律。

    母亲从府中追出来,跑了几步便没有了气力追她,叫父亲把她带回来。

    父亲虽然是个文官,可毕竟是个男子,几十步便追上了她。

    父亲拉着她的肩膀,道,“你还敢跑!”

    说罢,一巴掌把她甩在地上,玉筝捂住脸,痛得说不出话,也怕得说不出话。

    “跟我回去。”父亲提起她,把她带回了府中。

    那是她第一次挨打,也是为了雨师律挨打,可是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她只是难过,自己当时没有说出实话,虽然雨师律后来没有怪她,但是因为那一次胆小,没有当场说出实话,雨师律被陛下送进冢宰司,足足关了半月,等他再出来,她母亲已经去世。

    有人向陛下举报,说皇子们的源蒙堂中,搜出了长生粉,就在雨师律和宇文仲弘的桌脚内。先生说,他们的桌角被挖空了拇指般大小的空隙,里面藏了三四两长生粉。

    长生粉是民间大夫用来给病人短暂止痛的一种药物,后来有一些贵族子弟发现了吸食这种粉末,能让人如登仙界,又说此物可以使人长生,后来发现长生粉并不是一件好东西,吸食越多,人就越是消瘦,有甚者,最后牙齿脱离、眼眶溢血,最后一命呜呼。

    可发现时,此物已经在东胡贵族中国传开了,有人高价购买此物,只为了片刻的舒适。

    陛下即刻下令禁止此物,把凉州城能找到的,除去医馆所需的药物,一概用石灰和水销毁了。

    没想到从宫中皇子们的源蒙馆又搜出来了此物。

    宇文仲弘是个极狡猾的人,他对陛下说,他桌脚内的洞一看便是新凿开的洞,陛下亲自来了给皇子们授课的源蒙馆,仔细观察了那两个洞,发现雨师律的,已经有些时候了,而宇文仲弘的却是新凿开的模样。

    雨师乘歌跳出来说,“一看就是某人自己染了长生粉,还想拖人下水,和他一起在东窗事发时受罪。”

    宇文仲弘得以从此事中逃脱。

    玉筝翁主要见陛下,她才不信雨师律会做这种事,虽然大家都说他调皮,可玉筝相信此事一定不是他所为。

    更重要的是,玉筝在宫外见过雨师乘歌从官兵手中扣下一些长生粉,此事无人知晓,她也是碰巧遇上,回家告诉了母亲和父亲,他们两个却不许她入宫说起这件事。

    玉筝还是找了时机入宫禀告。

    在陛下面前把此事说了一遍,陛下冷眼问她可是亲眼所见,她看着陛下骇人的眼睛,忽然不敢承认了。

    陛下叫来了雨师乘歌和雨师律他们几人,问雨师乘歌可有此事。

    雨师乘歌找来了那个收缴长生粉的官兵。

    那时候,玉筝不知,所有事都变得更糟了。

    雨师乘歌问她,见到的是不是就是这个官兵,玉筝点头,说就是这人。

    雨师乘歌话音一转,“父王,儿子确实见过他,只是当时在路上碰见他马车后都是一袋袋东西,儿子以为是面粉,可闻起来异香扑鼻,儿子就走过去和他问了几句,问问这是何处出产的面粉。”

    陛下下巴一扬,问,“可是如此?”

    那小兵跪下扣头,“确实如此。”

    玉筝想说,你们都在撒谎,雨师乘歌明明从他手中拿走了一些长生粉,他才不是只是看看,这小兵也在撒谎,一定是雨师乘歌给了他好处。

    “陛下,不是这样——”

    陛下脸色更差,喝道,“欺君之罪,还不住口!”

    玉筝被他一训,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雨师乘歌像个好人一样为她“开解”,“玉筝妹妹和九哥关系一向要好,此次听闻九哥犯了这样的错,怕是一时难以接受,才会想方设法帮助九哥开脱。”

    “不是,你是个骗子!你——”玉筝大骂。

    忽然,她母亲到了,当即挡在玉筝面前,“求皇兄恕罪,玉筝年幼,小孩子最是容易犯错,又易冲动,还请皇兄饶命。”

    玉筝已经愤怒到极点,母亲这样一说,倒像是她真的被雨师律所鼓动,污蔑了雨师乘歌一般。

    雨师律从头到尾都安静地站在一边没有开口,直到玉筝想要过去拉住他的手叫他解释,“你说啊,不是你做的,那些脏东西不是你带入宫的,你说啊!”

    雨师律突然一把甩开了她的手,恼怒地大喊道,“不要插手我的事,我早就和你说了不是吗?你不要总是出现说些奇怪的话,也别黏在我身边,我整日照顾你,疲倦极了,你能不能给我少惹一些事!我需要你多管我的闲事吗?”

    玉筝没有被母亲阻挡住,也没有被陛下的威严恐吓,她却被雨师律这话伤了了透彻,她以为,阿律是喜欢整日让她跟在身后的,她以为,阿律喜欢把她抱在花树上让她亲手摘花。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呆若木鸡。

    母亲叫喊道,“还不跪下!”

    玉筝回了神,跪在陛下面前。

    陛下道,“在处置他之前,孤问你,你为何诋毁乘歌?”

    玉筝一脸诧异,她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句诋毁,她亲眼看见雨师乘歌把那些长生粉带走了。

    她不知如何回话,只是一味摇头,看着母亲眼眶中盈满泪花,玉筝道,“小女不知,小女只是一时看错了。”

    雨师律轻嘘一口气,跪下道,“是的,都是儿子一人所为,请陛下赐罪。”

    玉筝睁大了眼睛,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轻易承认下来。

    母亲拉她走,她哭着道,“九哥哥。”

    母亲只好捂住她的嘴,一路把她带回了府中。

    她叫得那样大声,雨师律只是额头贴着地向陛下请罪,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没有看见,雨师律跪倒的地方,有一滴小小的眼泪落下。

    后来,雨师律就被陛下关入了冢宰司,她不知道阿律有没有被打,被审讯,但是她被打得很重。

    回了府中,母亲就叫人关上了府门。

    一开始他们只是要她认错,玉筝抬头问,“母亲一直叫我做一个诚实的孩子,我不明白,您为何要让我在陛下面前撒谎?”

    父亲听完这话,手里的鞭子忽然就打下来,玉筝听到了皮开肉绽的声音,痛得抽搐。

    母亲跑过来护住她,“女儿已经够害怕了,你真打她做什么!”

    她受了伤,总算安宁片刻,可是一团火挡在她胸前,烧得她浑身都痛,她恨这些大人都欺负阿律,她要和阿律一起走,再也不回这个地方。

    侍女正在给她洗脚,她忽然一脚踢翻了水盆,光着两只脚往门外跑。

    被父亲带回来后,玉筝躺了几日才恢复了元气,可肩膀上的伤留下了很深的疤痕。

    雨师律从冢宰司出来,已经是半月以后,她被母亲拦着不许去见他。

    后来再见到他,他依旧对她笑,可玉筝看出来了,那笑是谎言,他唇角在笑,眼睛却没有笑。

    他甚至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眼。

    玉筝长大后,再也没有见过比诺婕妤笑得更美的女子,梨涡中装满了春日的阳光,金光闪闪,煦暖阵阵。

    阿律笑起来很像他母亲,可不同的是,他的笑中尽是谎话。

    屋外一阵风声掠过。

    粉珠推门进来,“翁主,九爷回来了。”

    “陛下叫他去,怎么如此晚才回?”玉筝问。

    “这……奴婢不知,可九爷似乎是受了伤,走起路都蹒跚。”

    “怎么会这样!”玉筝从床上下来,鞋子都没有穿。

    粉珠连忙叫住她,“翁主,此时,聂公子和敬仪总管陪着他。”

    玉筝在冰冷的地面上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走回来,自言自语道,“是啊,他见了我,只会更心烦。”

    粉珠扶她上床,抬起她的玉足,轻轻把灰尘擦去,“我们明日再去见九爷,今天太晚了。”

    “好,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

    粉珠没有搭话,转个身子把灯熄灭了。

    黑暗中,谁轻轻叹了一口气。

    敬仪拿来了药箱,跪在雨师律身边为他上药,他回身看着聂蘼芜,可聂蘼芜却没有想要避开的意思。

    雨师律看出了敬仪的眼神,自动把上衣除去了,“不用避着她,她也不是一般看见男子身体会羞红脸的姑娘。”

    聂蘼芜瞪他,“怕什么,你又没有脱裤子。”

    雨师律嘿地笑一声,当下就要脱掉裤子,“你看不看?”

    “有病!”聂蘼芜捡起桌上的一只甜瓜丢他。

    雨师律一下便接住了,“你是想给我加点伤?”

    “谁叫你说话惹我生气。”

    “行,我闭上嘴休息一会儿,正好,我全身都疼得很。”

    “真话假话?”聂蘼芜问。

    沉默半晌,雨师律道,“真痛。”

    敬仪停顿了一下,继续为他背后上药。

    聂蘼芜坐在雨师律对面,看不见他背后那个骇人的伤口,皮肉卷起,像是绽开的花,敬仪记得陛下的手杖上有一处像是鹰嘴的雕刻,他从雨师律背后腾空抚过,正好,是那鹰嘴划过的伤口。

    真是半分父子情面都不留。

    聂蘼芜坐了一会儿问道,“你到底为什么挨打?”

    “告诉你了啊。”

    “屁话,你说是笑,谁会因为笑挨打!”

    “我会。”他垂下眼睫说。

    在烛火跳动下,他的眉眼也一明一暗。

    “行,就算是这样,那主要原因呢?”聂蘼芜问道。

    “哎,你怎么对我如此好奇,是不是……”他对她挑眉。

    “我就是觉得奇怪,你是皇子,你父亲是东胡王,怎么还会打你呢?”

    “秘密要交换秘密。”

    聂蘼芜点点头,“你问我一个。”

    “你是哪一国的人?”他毫不迟疑。

    “你不怕我撒谎骗你?”

    雨师律摇头,“我相信你。”

    “既然你如此给面子,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我是,七国之外的人。”

    雨师律皱眉,“说好不骗人的。”

    “我没骗你,不信就算,刚才还说相信我来着。”

    “现在轮到你回答了。”聂蘼芜说。

    “那好吧,告诉你也没有什么,乘歌和仲弘从失韦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刺客。”

    “哦,所以你爹怀疑是你?”

    “你觉得是我吗?”

    “为什么他会怀疑你?”

    “刺客中有人遗落了九王府的玉牌。”他说。

    敬仪手底下忽然重了。

    “丝——”雨师律一吸冷气。

    “属下该死。”

    “无碍,你继续吧。”他说。

    “要属下派人去查查是谁吗?”

    “不用。”雨师律毫不在意。

    聂蘼芜趴在桌上,“你知道是谁?”

    “肯定是乘歌那个小崽子。”

    聂蘼芜想起白日里墨韵说的一件事,问道,“你为何不恨雨师乘歌和宇文仲弘?”

    他笑问,“为何要恨他们?”

    “因为他们两个,你才不能见你母亲最后一面不是吗?”

    “你听谁说的?”

    “墨韵姐姐。”

    雨师律皱眉,“她和你说这些?”

    “是我让她和我说一些你从前的事,你不会杀了她吧?”

    “哪能啊。”

    “那你不会叫她生不如死吧?”

    “我就是个那么坏的人吗?”

    “那你起誓,不会怪她。”

    “呵,你也是神人,直接把人家说的短话告诉我,还不让我找她麻烦,你知道九王府妄传谣言的人有什么下场吗?”

    “我知道,听说了,所以我直接告诉你是她,没有瞒你啊,再说是我叫她告诉我的,她不是主犯,我才是。”

    “你胆子大得很。”

    “那你生气了吗?”

    “生气了。”

    “骗人,你生气,大拇指会轻轻搓无名指,笑得会更加虚假。”

    雨师律一拍桌子,“我真生气了!”

    “哎呀,你这样的人,生气了,才不会大声告诉别人我生气了,你说不说?”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是不是开始对我存了点心思?”

    聂蘼芜笑起来,嘴边的梨涡一旋,“是啊是啊,对你存了心思。”

    明明是假笑,可雨师律看着那梨涡,竟然看花了眼,聂蘼芜自从入府还没有对他真正笑过,此前在女苑中见到他,她用的又是别人的脸。

    此时一笑,当真让他半晌没有话说。

    “你要知道什么?”雨师律问。

    “雨师乘歌把你弄进了冢宰司,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他和宇文仲弘冤枉了你。”

    “我知道。”

    “没看出,你竟然如此大度。”

    “不,我一点也不大度。”

    “可你说你不恨他们。”

    “他们是为了救我,为了留下我一条命。”

    聂蘼芜坐正,“怎么回事?”

    “我母亲中了宫中的陷阱,陛下要杀她,我当时还不知此事,乘歌和仲弘知晓后,就合计把我弄进冢宰司关着,不让我出来,我要是当时在,非得陛下拼命,陛下本就不喜欢我,随手杀了我也是可能的。是……我母亲请他们两个关着我的,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聂蘼芜静了片刻,“原来是这样……”

    “除了你母亲,你不再爱任何人了吗?”

    雨师律愣一下,大笑道,“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聂蘼芜正色道,“你不要因为害怕失去就不敢保存任何东西。我们家有一种很特殊的花,花开时花名叫美人笑,花落时为美人泣,我师叔说,每一朵美人笑都会枯萎,但是所有的美人笑在开放时节都会不顾一切盛开,花开是缘,花落亦是缘,要是每一朵美人笑都担心失去花瓣,因此不敢绽放不敢枯萎,那我们就看不见繁花一场了。”

    说罢,她站起来道,“你受了伤,早早歇着吧。”

    雨师律把杯子倒扣在桌上。

    杯子中聂蘼芜没有喝完的几滴茶水,从杯沿流出。

    “爷腿上还有伤,转过来让属下看看。”

    雨师律点点头。

    “你说她算什么,敢给我告诫?”

    “爷不愿意听,另外一只耳朵再出来便可。”

    “都钻进脑子里了,哪里还能再从耳朵里出来。”雨师律笑道。

    或许是钻进了心里,敬仪低声说,没让他听见。

    “要属下把追云杀了吗?”

    雨师律皱眉,“你不一定是她的对手,我听闻追风在她的指导下能和残远三剑打成平手,你上一次在雕题遇见的不就是他们几个吗?也没能杀了任何一个,可见,追云的功夫还要在你之上。”

    “那就任由她在聂姑娘身边潜伏?”

    “有什么不好吗?我和她商量好了,等聂蘼芜把我们要的火器做出来,从九王府离开的那日,她要杀要辱皆随她。”

    敬仪看着雨师律,面无表情道,“是,属下明白了。”

第九十五章摘叶飞花

    远处游船来时,这边的游船上便能听见有人轻哼小调,似新曲未迎春。

    聂蘼芜从游船上走出,见百米外游船上有歌妓,歌扇轻约飞花,两艘游船靠近些,那两位歌妓一颦一蹙都是奇绝的风情。

    十里凉州,初入暖春,添了几声莺歌鸟语。

    她身后的船舱中坐着雨师律,渡过果赞江,很快就要到他们冶炼兵器的地界了。

    聂蘼芜以为那游船会从他们这边划过,企料,游船到了跟前,忽然停在这里搭了长梯。

    歌妓抱起琵琶走入船舱,几个男子从她们身后走出,聂蘼芜脸上变色,难不成在雨师家的地盘上还能被围困?

    她正要走入船舱对雨师律说,敬仪比她更快走出了,“聂公子先进去陪九爷下棋吧,外面风大,等到了地方,我再叫你。”

    他踏着他们伸出的木梯走到对面游船上,低声听他们说话。

    没过一会儿,敬仪从那艘游船下来,对雨师律道:“四爷不在了。”

    聂蘼芜离得远正要站起身来问道发生了何事,忽觉腕子一麻,手腕像被夹住了钳子,原来是她身后一人抓紧了她。船上有很多人都是生面孔,不是九王府中的人,聂蘼芜猜了一下,这是宇文仲弘或者雨师乘歌的手下,越是靠近兵器冶炼地,他们就越是谨慎。

    吃了一惊,说道:“你抓我手干什么?”

    雨师律哈哈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窝里横,对着外人,什么狠话也放不出。”

    又对那人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她可以知道。”

    他才放开聂蘼芜。

    雨师律说:“本王有私事要办,不能陪你共去,你跟着他们去便罢。”

    聂蘼芜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紧要事情?”

    他嘴上说得轻松,可从敬仪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后,他紧握的拳头一直都不曾放下。

    他不答,聂蘼芜就说,“反正我不自己去,万一死在贼窝里,我多不值啊。”

    她身后那人黑了脸,伸手就要抓她肩膀,雨师律一下把手中的杯子丢出去,正巧擦着聂蘼芜的肩膀砸在她身后,“别动她。”

    说着便起了身,“告诉你家主人,今日不去,改天拜访。”

    又道,“行了,估计他也不在江头,我过一会儿见了他再说吧。”

    带着聂蘼芜和敬仪一齐踏着木梯,登上了对面的游船。

    说来也怪,刚才还看见那两个歌妓,转眼就连她们的衣角都看不见了。

    “是不好的消息吗?”聂蘼芜问。

    “四王去世了。”

    雨师系,他去世了吗?

    生死无常,可见一斑。

    雨师律道,他自华追新婚那晚自刎,往后尽是郁郁不开,心中闷结。

    聂蘼芜停了半刻说道:“你看云头起处,望见凉州城内没有?”

    雨师律点头,“浮云聚散,云霞正美。”

    聂蘼芜点头,“我有个师叔,观察云气便能知晓某人今日运势,占卜之术也了不得。我跟着他也学了一些,观今日云彩淡紫,是祥瑞之兆,想来是到今来四王功行已圆,虔诚度物,所以来往人间,复归了本位”

    正说着忽来了一阵风,将那紫色的云霞尽吹散。

    聂蘼芜尴尬一瞬,又道,“天机不可泄露。”

    且住,再也不胡言乱语了。

    雨师律心中正认真听她瞎掰,见天色都不助她乱言,低头一笑。

    幸喜不久便下了岸。

    已经有人等在一边,道:“九爷,十一王正在车中等候。”

    其余人闻听九爷来了,慌忙跪拜在地,雨师律登上马车,对聂蘼芜道,“你跟着敬仪回府。”

    聂蘼芜再看马车上玉盖金铃,雨师律和十一已经打马走远了。

    东胡皇宫,陛下坐在朝堂,忽闻噩耗,半日才说:“随驾官,拿轻冠来给孤戴。这冠戴得不自在,颇为重,压得孤头疼眼又酸。”

    服侍在旁的随驾官道:“是,小人这就去。”

    随驾官拿来了轻冠道:“是云廷金,最轻的。”

    陛下又道,“这衣穿得不自在,袖长,衣摆也长,给孤换一件轻便的。”

    随驾官又去了。

    众人刚才也在朝堂上听闻了四王府的人禀告,说是今晨便去了,朝官偷偷望着陛下,谁也不敢说一声节哀。

    突然,右丞道:“臣奏,雕题北面的小皇甫氏,侵扰我东胡渭河,请陛下速传召书,以讨小皇甫氏,乌合之众,望风瓦解。如今付将军操练大军,百万雄兵,尽在陛下掌中。陛下只需派遣一队人马,到了渭河地面,势犹卷席,给雕题人一些颜色看。闻得小皇甫氏,只敢欺柔弱的部族,怎当得我东胡大军,不日便可将他们赶回雕题地面。”

    陛下皆是点头,心神不宁,等到下朝后,刚回到后宫,面上已如死灰。

    九王和十一王到了四王府,有小厮上前牵马,道,“王妃娘娘早在府中相候了。”

    刚入四王府,四王妃百里范出来,迎接相见道:“九弟和十一弟到了?妾身有失远迎。”

    眼圈虽是红的,可说话走路,一府之主的气派还在。

    侧头对府中侍卫说,把庆道和庆林叫出来接迎皇叔们。

    雨师庆道和雨师庆林是雨师系的两个儿子,一个九岁,还有一个只有六岁。

    两个孩子顷刻从后院来了,六岁的庆林跟在哥哥后面,跌跌撞撞跑来。

    孩子头上戴了羊角孝帽。

    庆道年岁大些,颇知礼数,从侍女手中接过孝巾,双手奉给九王和十一王。

    庆林跑到雨师律面前要他抱,百里范皱眉,“林儿,母亲和你说了什么?”

    小孩子被母亲威严的面容一吓,险些哭出声,当即跪倒在雨师律面前行礼,“迎九叔和十一叔。”

    十一道:“几个哥哥们到了吗?”

    四王妃百里范道:“已派人去通知,兀自不知何时来到。”

    又说道:“还是先请九弟和十一弟拈香。”

    九王和十一王脖子上带了孝巾,接过线香,走到正堂,棺椁就在正堂中间,庆林和庆道跟在他们身后,到了棺椁前,往银盆中烧纸钱。

    四王妃道:“九弟请到后院去说闲话,妾身有几句话想说。”

    两人说了一炷香,四王妃道:“多承指教,妾身这才心安,否则,难以面对四爷。”

    雨师律走了几步,听见身后她说,世上的人,尘踪难定,碌碌一世,徒劳此生。

    聂蘼芜回到九王府,和敬仪分别,进入房间,发觉房间里的摆设,似有异样,留心察看后发现钱财、衣物却没一件遗失。

    她唯恐大叫惊动了母亲,所以端坐一边,沉静不语。

    身后一人猛地贴近。

    聂蘼芜站起身道:“何方小贼?”

    口中说话,手中的紫轻烟雨闪电般的抽出来,她想起了上一次攻击她的碧衣女子,怕是同一帮人。

    这人白纱覆面,聂蘼芜感知他内力深厚,招式身法极稳,不似普通练武之人,他一个回身,轻轻一推,把聂蘼芜推得撞在柱子上。

    到现在为止,他都只是用最简单的招式对付她,且没有一招伤她性命之意。

    聂蘼芜连忙站起来,退后一步,横扇,打量对方,可除了那斗笠垂下的白纱,她什么也看不见。

    他身法干脆,没有多余的动作,站得笔直,聂蘼芜瞬间失声说道:“你是泪湖中人?”说完,又自己一笑,没有师傅吩咐,谁敢从泪湖离开,师傅不会为了她费劲心力让人来找她回去。

    正说着,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十来个府中的侍卫进入了房中。

    手戴银质鹰爪,向他纷涌而来。

    白纱男子见人来得多了,几步便从众人的包围圈中离开,野鬼一般,来去无影,十来个影卫睁大眼睛也没有看出他是如何逃脱。

    敬仪来了,聂蘼芜就把刚才遇到那刺客的遭遇,简单扼要的告诉了他。

    敬仪道,“能否看出他的武功招数?”

    “不能,他用的都是简单的拳脚,可却迅速极了,疾风驰过一般。”

    敬仪刚才忽听得有人打斗之声从屋中传来过,他疑心是追云动了手,可方才在别院,他刚和追云寒暄了几句。

    “这人偷偷进入你的房间,不知他要什么?”敬仪说。

    聂蘼芜摇头,“这人的轻功和内力颇为高明,而且放在明面上的钱财他都未动,连那几个值钱的摆设他都没有拿走,定然不是小偷。可我也不知他想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敬仪笑道:“你大概和我想的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聂蘼芜道,“很有可能,他是要来拿火器的制造图。”

    “是雕题暗探还是伯虑人?”

    聂蘼芜摇头,“现在还不能确定。”

    “防人之心不可无,近日聂公子一切小心,我派人四处察看,你留在这里。”

    聂蘼芜提醒道,“刚才那人的功力深不可测,即使数十个影卫,再加上你我的武功,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你若是发现他的踪影,绝不要单骑前往了。”

    说着将一支火蛇手铳交给他说道:“他再快,也快不过手铳,倘若你遇上他,用这把火蛇射他。”

    敬仪本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将此事告诉了雨师律。

    雨师律无奈道:“她到底结了多少仇家?”

    “不见得是仇家,属下去得晚,按照那人的厉害,聂公子活着的可能不大,可他竟然没有杀了她。”

    雨师律心头微动,“不是仇家难道是朋友?”

    半日斜倚栏杆,又说道:“今日我见林儿跪在我面前,心中当真难受。你说,有一些人只想平平凡凡过这一生,为何总是不如愿呢?你还记得我四哥吗?他是我们兄弟中,最规矩,最懂事的一个,我记事以来,从未见过他放肆大笑,或者轻易落泪,喜怒都是平和的。”

    压低声音道,“这一来,陛下不会放过付家和华家。”说至此处,声色渐厉。

    敬仪道,“纵然四王的病和华追小姐有关,可陛下应尚不至如此!”

    “你好好思索,陛下是什么人?”

    话声刚落,暗箭突然飞来!

    雨师律的一掌击落,打落两箭,拿袖子一甩,又接了两下。

    敬仪接过那暗箭低头一看,只见“暗箭”竟只是花枝。

    “上面还沾了梅花。”敬仪道。

    看来那人是随手折下一枝梅花,分为几段,用作暗器。

    敬仪见过最上乘的武功可以摘叶飞花化作利剑,不曾想面前便遇上了这样的高手。

    影卫纷纷出现,可仍旧没有抓到那个刺客。

    雨师律凝身止步,沉声说道:“这个季节,还有梅花吗?”

    敬仪道,“迎春花正盛,可梅花,早就败了。”

    墨韵瞧见一个黑影子,拦着这人去路,喝道:“何人敢擅闯王府?”

    还没有看清这人的脸,他出掌极快,劲道狠厉,将墨韵打倒在地。

    这时又来了一个白纱男子,站在黑衣人面前。

    今晚的九王府霎时热闹了。

    黑暗中,黑衣人脚步不停,手里平托剑身,直往白纱斗笠上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白纱覆面这人不惊不乱,身子一转,从袖中抖起了几朵花瓣,腾空飘飞,花瓣落下之时,顿时分为几只飞刀,同时刺向黑衣人。

    黑衣人费力躲开,心下已知不是此人敌手,觑准白纱的方向,左掌拍出一颗圆形石头,石头触地,砰一声冒起白烟,遮挡了视线,江湖人惯会用浑水摸鱼这一招逃命。

    白纱人却不受烟雾影响,一掌击出,不曾触碰到黑衣人,只见黑衣人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鲜血。

    “墨韵姐姐……”聂蘼芜边走边喊她。

    正是这一声打乱了战局,黑衣人看着白纱,一转身逃走了,白纱人也没有前去追赶。

    他若有所思,躲进了身后的林子中。

    聂蘼芜看见躺在地上的墨韵喊叫道:“墨韵姐姐,你怎么了?”

    当下背起她,把她带回了院子中。

    墨韵睁开眼,此时已过了三更时分,其他的人都已经睡了,低声道,“聂姑娘,王府中有刺客。”

    聂蘼芜点头道,“你别声张,我白日里也见到了刺客,还和他交了手,可他并不伤人性命,九爷此时应该也知道了此事,交给他处理便是。”

    进了房间,聂蘼芜已经帮她检查了身体,并无受伤。

    忙过之后,聂蘼芜道,“你多歇一会。”

    第二日,雨师律把那梅花花枝交给了聂蘼芜。

    一边道:“这不是普通的梅花。红梅伯虑最多,东胡虽然也有,可我看这枝红梅要比东胡和伯虑的红梅气味都淡,且花蕊竟然是银白色,七国内,就算是百花皆备的伯虑,也没有听说有银白色花蕊的红梅。昨晚那刺客,功夫可算炉火纯青,摘叶飞花化暗箭。”

    聂蘼芜看见那枝红梅,喉间一紧,须臾笑道:“听起来确实是一名绝顶高手。”

    又问,“可见他的模样?”

    敬仪道,“不曾,等我们赶出来,那人已经不见了。”

    雨师律笑道,“用花枝当作兵器?闻所未闻。”

    “江湖上也没有听闻有这样一个高手。”敬仪补充。

    聂蘼芜听见他们没有看到他的模样,反而放了心。

第九十六章 主侧之争

    粉珠第二日才来报,说是四王病逝了。

    玉筝仰头看着粉珠,忽然看不清她的脸了,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是真的吗?”

    粉珠低声回,“是。”

    玉筝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她躺在床上,什么力气也没有。

    雨师系抱过她,哄过哭成花猫脸的她,他每次说,四哥哥来抱,玉筝都会很开心。

    她认识四哥哥是很早很早的时候,比认识阿律还要早,四哥哥来公主府拜年,给她带了许多礼物,知道她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盒子里装的都是各色的宝石。

    送她礼物后,四哥哥非要抱她上街去玩,她母亲允了,四哥哥带她上街,问她要什么。

    母亲说冰糖葫芦不干净,不许她吃,她就趁这个时候让四哥哥给她买了五六串,结果一下吃得太多,她回家的路上便吐了。

    四哥哥心疼得不得了,再也不给她买冰糖葫芦,抱着她回家,又在公主面前请罪。

    第二次来公主府,四哥哥又抱她出去玩,刚出大门口,门口一棵桃花树,伸出一条长枝,勾了一条伤口,玉筝还没有哭,四哥哥差点被吓得晕过去,也不说带她出府了,隔日带了宫里的药给她擦脸,幸好小孩子皮实,容易受伤也容易恢复,玉筝的脸上没有几天便看不见那条疤痕了。

    回忆过去,似乎还是昨天。

    是她算计了华追,想要借此打压付康儿,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要算计四哥哥,她不知他竟这样用情至深,失了华追,他也活不下去。

    玉筝不敢同别人说起心事,连粉珠也不敢,此事千错万错都是她在背后谋算,玉筝总是在迷糊中这样自责。

    她无比后悔牵扯了华追,让四哥哥郁郁不闷而死,她想要报复付康儿,可从来没有想要把别人牵连进来。

    聂蘼芜说得对,不管如何她都不该失了本性,为了一个恶毒的人,自己也深陷泥潭一声肮脏。

    躺了几日,粉珠扶起她说,“今日四王要出殡。”

    “给我换一件素衣。”玉筝苍白着一张脸说。

    粉珠犹豫,“可是……”

    “好。”她答应下来,

    主院的王妃娘娘已经吩咐了套马,九爷和她共去,没有说带上侧妃一起,粉珠清楚,翁主出现,也极有可能受辱而归,可是,她看着她虚弱的身子,没办法对她说不。

    “媛儿,你去找找住在那边院里的聂公子。”

    “奴婢昨日见聂公子,他还在画图,墨韵姐姐让我们路过他的院门都要轻手轻***婢肯定进不去。”

    “无论是哭还是闹,你都得把聂公子叫到府门口,九爷和九王妃就要启程了。”

    “是翁主想要同去?”

    “知道了,还不去。”

    媛儿正想说,她可以自己乘车去,王府又不是只有一辆马车,转念一想,到了四王府,所有人都会碰面,到时候王妃娘娘见了翁主,当时不发作,回了府也是要处罚她尊卑不分。

    快步到了聂蘼芜的院前,“求见聂公子。”

    门口正在打扫的小厮进门禀告墨韵姑娘,“玉筝翁主的丫鬟要求见公子。”

    “哦,她可说了什么要事?”

    “不知,只是很急。”

    墨韵一想,今日是四王出殡,她必定想要去送送他,九爷和王妃此时已经准备动身。

    “不见。”墨韵道。

    聂蘼芜若是参与到王妃和翁主的争斗中,恐怕难以脱身,王府中,最重要便是明哲保身。

    “什么事?”聂蘼芜伸个懒腰,已经惊动了她。

    “没有什么,只是一个小丫头走错了院子。”

    聂蘼芜点头,打了个哈欠,“好困。”

    “那您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嗯。”聂蘼芜揉揉眼。

    那跪在院门前的丫头听见院中这样一说,急忙冲进来,三四个小厮都拉不住她。

    “求聂公子了。”

    聂蘼芜听见动静转过身,“求我?”

    她指着自己的下巴,不敢相信。

    “你是谁的丫头?”

    “翁主殿下。”

    “她有什么事?”

    “您……去了就知道了。”

    “你不说清楚,我不去。”

    “是……殿下想要跟着去送四王,可粉珠姐姐担心王妃娘娘为难殿下,不叫她去。”

    聂蘼芜眯着眼,“不干我事,我不管。”

    墨韵抬手,皱着眉让小厮把她拖出去。

    那小丫鬟也不知怎么力气如牛,推开小厮哭道,“聂公子,九爷素日最敬您,您说一句,殿下一定就能去。”

    聂蘼芜连忙摇头,她素来只是和雨师律斗个嘴,不知怎么落在旁人眼中就是雨师律敬她怕她,“这你可看错了,我是他的门客,我敬他还来不及。”

    “公子不知,殿下已经病了好几日了。”

    “请个大夫。”

    “是殿下不肯吃东西,也不肯喝水。”

    “找九爷看看她。”聂蘼芜道。

    “说了,说了,可是,王妃娘娘的人挡在门口,说是九爷受了伤,不能外行。”

    聂蘼芜笑,“他早就好了,伤筋动骨也只是一百天,更何况,他只是皮肉之伤。”

    “公子,我给您磕头了。”

    说罢,扣地便磕,砰砰砰,青石板都被这个小丫头磕得响动,聂蘼芜最看不了别人对她这样低声下气,走到她身边扶起她。

    “行了,怕了你,我去。”

    墨韵挡住路,“公子,三思。”

    “不碍事,我去看看情况。”

    墨韵自然拦不住她。

    到了门口,付康儿果然叫人阻住了玉筝翁主。

    九爷要去帮着扶棺,故此先行一步,两个孩子还小,侄子辈里的孩子加起来也不够抬起一半棺木。

    吩咐付康儿随后乘马车去。

    付康儿神清气爽,一看便是整日事事顺心,也无大病小病,日日在府中横行霸道,怎么会不顺心呢?

    玉筝几乎快要哭出来,“求王妃娘娘允妾身去送四哥哥一程吧。”

    “放肆!你只是个小小的侧妃,比侍妾高不到哪里去,也敢去四王府这样的地方?”付康儿咄咄逼人。

    “可是,那是我四哥哥,还请王妃娘娘通情面。”

    “我何时不通情面,只是你如今身份不如从前了,你母亲和你父亲被陛下降罪,你去了,陛下看见你,叫九爷的脸面往哪里放!”

    玉筝退后一步,登时跪在她面前,“求求你了,我未曾求过你什么,只要王妃娘娘应允,叫我做什么都好。”

    付康儿不耐,“叫你做什么都好?那你前几日为何叫下人来呼九爷,装病叫他去看你?”

    “不是,妾身没有,只是妾身的丫鬟担心主子,所以自作主张扰了娘娘的清梦。”

    付康儿挑眉,“是那个叫粉珠的丫鬟?”

    玉筝没有回答。

    “这样吧,你罚她去做下使丫头,我便带上你。”

    “不……不可,粉珠做不来。”

    “呵呵,丫鬟什么不能做,瞧你是把丫鬟当成小姐养?”

    粉珠跪在玉筝身后,“奴婢愿意。”

    “不,不行……”玉筝摇头。

    “我都已经让步至此,你还要和我讨价还价,果真是个贱胚子,好好说也不行。”

    说完就要让身边的丫头扇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挨打,玉筝闭上了眼,等着她的巴掌。

    聂蘼芜出掌挡住了锦香的手,眼中透着愤怒,“大胆!”

    一边低下身子把玉筝扶起来。

    “王妃娘娘何必在府门口张牙舞爪,平白坏了自己的名声。”

    “你!”

    付康儿早就对聂蘼芜心怀不满,见九爷对她处处宽待,次次忍让,她心想,这个女子迟早成为她的绊脚石。

    “娘娘,今日还是带上翁主吧。”

    “呵,我的家事何时由你一个外人做主?”

    “王妃娘娘今日若是不带她,本也无事,可若您带上她,旁人见了玉筝翁主,还会夸您一句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况且,玉筝翁主也是雨师家的人,今日旁人都到了,就算是玉筝翁主娘家败落,她也好歹是雨师家的孩子,和九王是一个辈分。”

    “伶牙俐齿,你一定要站在她那一边?”付康儿问。

    “我没有站谁那边的意思,只是给您个忠告。”

    “你算什么东西!”付康儿咬牙道。

    她气得不顾身份,想要和聂蘼芜纠打起来,聂蘼芜没想过堂堂一个九王妃竟能像个江湖人一样说动手就动手,好歹江湖人正派人士交手前还打个招呼,她简直粗野不堪。

    聂蘼芜甚至没有动手,抬起脚就是一腿,把她踢得跪倒。

    她龇牙咧嘴,“你们还看着做什么!”付康儿对门口的小厮道。

    聂蘼芜往前走一步,“连九爷都没有动手教训过我,你们敢?”

    众人一下都呆住了。

    “要你们何用!”她站起来揉着膝盖道。

    一阵马鸣夹风而来。

    雨师律停在府门口,看了她们一圈,女人家耍的那些手段,他没少见,很快就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道,“我今日忙得团团转,你们别给我惹事。”

    聂蘼芜推玉筝向前,“把她带去。”

    付康儿跑过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闹,“不许带她去。”

    雨师系伸出手,一把搂住玉筝的腰,将她带上马,对付康儿道,“你坐马车去,其他几位嫂嫂都到了,就你慢。”

    最后一个慢字,尽是宠溺,说完,温柔对她一笑。

    扯紧马缰绳,带着玉筝走了。

    出乎意料,付康儿没有再和聂蘼芜闹,登上马车也走了。

    聂蘼芜站在门口摇头,“他一个笑,就把这事解决了,不可思议。”

第九十七章 主侧之争2

    墨韵迎她回去,“聂姑娘还是少插手为好,否则只会越陷越深,听奴婢一声劝告。”

    “是,我听见了,不会和她们一样。”

    “九爷,是很会揣摩女子心思的人。”

    “那又如何?”

    墨韵叹气,“您别入了他的套。”

    “我不会,我第一天就知道他是什么德行,才不会被骗。”

    “正是如此。”她看着聂蘼芜道。

    她面对的雨师律是最真实的雨师律,对别的女子耍心机,她们入了陷阱,有一天看透,只会恨他怨他,但是,倘若他对她用的是真心,她也用真心相对,若是两人分离,她连恨他都不忍心,徒留悲伤。

    墨韵见识过雨师律对女子的无情,他对自己尚且狠心,对别人,墨韵也不信他能视为珍宝。

    若是聂蘼芜将他给的草芥看做珍宝,那最后不可全身而退的只有她一个。

    墨韵认识的雨师律,偏执、多疑、狡猾、伪装。

    他是这样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人。

    雨师家的男子绕着雨师系棺木,正着走了三圈,又倒着走了三圈。

    雨师律忍不住看棺木中的四哥,他是含笑而走,唇边的笑,如此和煦,比他平日笑得都要开怀。

    雨师律低下头,眼角边一滴泪划过,愚不可及的人才会因为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天下女子千千万,他迷了眼,非要那一个不成体统,不要脸面想跟人私奔的华追。

    这些人,何其愚蠢。

    门外低一辈的男子和女子跪了几排,都是凉州城的皇亲。

    玉筝与雨师系是同辈人,不能跪拜,只好跟在付康儿身后远远望着正堂。

    雨师律望出院外,正好和她对视。

    玉筝急忙收回眼,低下头。

    忙完一天,雨师律才带着付康儿和玉筝翁主回来。

    他喝了盏茶问,“聂蘼芜睡了吗?”

    敬仪把干净毛巾递给他,“睡了,说是今日画图疲倦,就早早歇息了。”

    雨师律摇头无奈,笑道,“她怕我找她事,躲着我呢,爱管闲事,还怕我念叨她。”

    敬仪看着他的笑,忽然像是半点都看不明白他,他离他这样近,可离他的心又是这样远。

    “今晚爷在哪儿歇着?”

    “去付氏那里。”

    “是。”

    付康儿得了敬总管的话,这里已经叫人准备,一会儿问晚间换上淡金色的寝衣,九爷会不会不喜,锦香安慰,她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好看,没停片刻,又问道,今晚梳这样的发髻,九爷会不会觉得丑,锦香摇头,说小姐的云鬓最是柔顺。

    付康儿忽然生气,把瓷杯扫落在地,“你唤我什么?”

    锦香回过神,“奴婢知错,王妃娘娘。”

    怒气还没有消,听见院小厮道,“九爷来了。”

    付康儿急忙整理衣装站起来。

    像个小女孩一样跑到他面前行礼,“爷来了?”

    雨师律伸手拉她起来,“不必多礼。”

    敬仪识趣地把门关了,外间只有两个夜间侍候的丫头。

    “我今日叫你不痛快了?”

    付康儿急忙摇头,“妾身没有,只是和玉筝翁主吵了几句,也没有什么。”

    “本王记得你和她同岁,只比她大两个月,想着叫你让让她,这话也说的勉强。”

    付康儿拉他到屋中,牵着他的手道,“好,康儿会让让她,只要她知礼数。”

    雨师律笑了一声。

    “爷今天累了一天,康儿给您揉揉肩吧。”

    雨师律点点头,“还是你最贴心。”

    付康儿专门为了他学了推拿之法,此时伺候他正好,手里的力道也合适,揉得他昏昏欲睡。

    付康儿自从上一次惹恼他,此后便学会了在他面前恭敬温顺,雨师律不喜欢她咄咄相逼的模样,他虽然不厌恶她放肆大胆,可若她得意忘形,他还是会气恼。

    付康儿小心琢磨他的脾气。

    付康儿揉着,轻声道,“九爷,多喜欢妾身一些好不好?”

    雨师律没有睁开眼,“怎么忽然这样说?”

    “妾身就是想让九爷多看几眼,府里的侧妃、侍妾,林林总总也有七八个,妾身怕九爷厌恶。”

    “嗯。”他睁开了眼。

    付康儿在烛火下看着他,扯着他的衣角傻笑,“那我们说好了啊。”

    雨师律抱起她,让人熄了灯。

    玉筝翁主这边也熄了灯。

    粉珠跪在床边道,“奴婢退下了。”

    玉筝小声说,“你别走,我一个人睡不着。”

    粉珠直起身,趴在床边道,“那奴婢陪着您,等您睡着我再走。”

    “咱们许久没有说过话了。”

    粉珠怕玉筝责怪自己今日去找聂蘼芜,先请罪道,“今日是我没有经过您的同意,就去请聂公子来。”

    “没关系,幸好她来了。”

    粉珠把被子往上提提,盖住玉筝的手臂。她是公主府的丫鬟,从玉筝小时候便陪伴她左右,小时候玉筝是个很可爱的丫头,那时候公主和驸马都很疼爱她,她是个幸福的孩子。后来出了横祸,玉筝虽然没有沦为庶人,可为人侧妃,也是苦了她。

    付康儿一而再再而三折辱玉筝,粉珠看在眼中,疼在心上,玉筝最是善良,她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恶事。

    到现在粉珠也不认为华追那件事是玉筝的错,她只是顺水推舟,要怪就要怪天意,玉筝想到了她会逃婚,也想到了她会再回来,可是华追求死,是她自己一心所求,怪不得玉筝。

    “殿下,付康儿那个野人,粗鄙不已,她说的话,您不必放在心上。”

    粉珠指的是今日在府门口王妃说尊卑有序的那些话。

    “可是,九爷就是喜欢她那个样子。”

    粉珠摇头,“总有一天,她会落到尘泥里。”

    “可是,在一场骗局中安稳数年,欢乐数年,也不枉这一生不是吗?”

    “殿下不要这样说,她和您不能比,九爷对她说的每句话,对她每一个笑,都是做戏。”

    玉筝忽然心里头难过极了,“我也想让他对我做做戏,哪怕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也好。”

    粉珠想要安慰她,“殿下,依奴婢看,九爷是喜欢识大体的女人,这样的人,红不了百日。”

    她们都知道她的家世可托她入青云,也能拉她下深渊。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生气,只要她的脾气在他能容忍的范围内,他都担待着,承受着,我又怕,九爷会对她习惯。”

    “九爷不会,九爷的心不在她那里。”

    “难道在我这里吗?”玉筝苦笑,“他今晚歇在了她屋里是不是?”

    粉珠轻声答应一声。

    于是她便不再言语。

    第二日一早,有更糟糕的消息传来,说是王妃娘娘有了身孕。

    听到这个消息时,玉筝正在用早膳,她丢下筷子,忽然什么也吃不下了,非但吃不下,此时还想呕吐。

    粉珠赶紧使了个眼色叫人把痰盂拿来,玉筝清早刚吃下的那些东西都吐了出来。

    “殿下,奴婢去把府中的大夫叫来?”

    “不用。”玉筝摆手。

    “我吃得太急,一下呛着了。”

    虽然她这样说,粉珠放心不下,还是把府中的大夫叫来了。

    这一来,九王府的正妃和侧妃都被诊出有了身孕。

    聂蘼芜画图画了一天没有吃东西,到了晚间听说了这喜事。

    她一天只吃了这么一顿饭,撑得不行。

    墨韵走来,看着趴在老太太背后撒娇的聂蘼芜,颇为无奈道,“先吃点金桔消消食,看看能不能止住打嗝。”

    “我,阁,没有,阁,没有什么,阁,没事,阁……”

    老太太摸了两下,才摸到面前的金桔,剥开一个,满室清香,“吃一下吧。”

    聂蘼芜就着她的手吞下了一个小金桔,过一会儿还是不停地打嗝。

    门外雨师律忽来到了。

    他总是这样,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叫人没有防备,聂蘼芜和他说了此事,他就说,这是他的王府,他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见聂蘼芜打嗝不停,他笑道,“公鸡打鸣?”

    又纠正说,“母鸡打鸣。”

    聂蘼芜也不甘示弱,“我先恭喜您,百步穿杨,啊不,穿双杨。”

    墨韵知他们又要说一会儿话,带着老太太休息去了,临走时当着雨师律的面嘱托聂蘼芜今晚要早些休息,前几日熬夜绘图,眼圈底下都发乌。

    等她们都走了,雨师律道,“你嫉妒?”

    “那可不是吗,我要是你,也没有那能耐啊。”聂蘼芜讽道。

    “别总说话夹枪带棍,听着不舒服。”雨师律道。

    “我说,玉筝翁主有了你的孩子,你就对她好一些吧。”

    “你管我呢?”

    “不是,我就想不明白,玉筝姿色也在付康儿之上,才识也在她之上,论礼教,更是胜她千万里,你为什么对她有偏见,从前你就对她阴阳怪气。”

    雨师律冷了脸,“你是我什么人,管起了我的家事?”

    他还没有说过这样噎人的话,聂蘼芜被他这话一挡,鼻子一酸,“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闲着没事瞎操心。”

    “知道就好。”他也不示弱。

    “出去,我要休息了。”

    “你今日的图纸画好了?”

    “不劳费心,我一日能把宇文仲弘一月要的东西都画完,现在都已经开始修改了,等修改完了,我也就走了,你最好让九星白早点治好我母亲的眼睛。”

    “可以啊,你今日能把剩下的活干完,我今日便让九星白把你母亲的眼睛治好。”

    “那一言为定。”

    “可以。”

    ……

    敬仪听到里面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走进来劝架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雨师律和她也不吵了,各自坐在一边,也不看对方。

    半晌,雨师律收拾衣摆道,“走,回去睡了。”

    “恕不远送。”聂蘼芜也站起来说。

第九十八章 水来土掩

    他得罪了她,第二日便来给她请罪。

    请人从明光楼找师傅,找到九王府作毛蟹,脂肥黄厚的毛蟹,蒸熟得恰到好处,桌上又摆了各色的美食,香气从九王府飘啊飘啊,飘到了九霄云外。

    聂蘼芜胃口并不太好,食物都很香甜,她也知这是雨师律向她示好,但是她心事太多,一面想要治好母亲的眼睛,可治好她的眼睛,她总不能把她一齐带回泪湖,师傅绝对不会容许泪湖之外的人进入。

    她离家多时,已经急于回家。

    三洞五湖的人未必知道她在帮助东胡人制造火器,可时间一长,有个风吹草动,师傅一定会察觉,到时候她回去也是受罚。

    她还和雨师律约定了,雕题或者伯虑人不发出第一颗流火,东胡绝不可先使用火器。

    思家的念头愈发沉重,聂蘼芜也越来越后悔擅自离开那片今天雪地,来到七国这混乱不堪的地方。

    他把一只凤尾合欢花从窗外丢给她,讨她欢心。

    聂蘼芜说,“把花摘下来,就死了。”

    “你若不喜,以后我就不摘了。”

    桌上的佳肴下铺着一整块白色鹿皮,白鹿难得,这样洁白无瑕的白鹿皮更是罕见。

    看见这样美好的鹿皮,聂蘼芜问,“你们不缺衣物,为什么还要剥下走兽的毛皮。”

    “作桌布啊,你没看见吗?”

    “垫在食物下面,食物会更加美味吗?”

    “只是一块鹿皮,你不要小题大做了。”

    聂蘼芜有些生气了,他总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发怒,也不能理解她和他截然不同的思想。

    “行了,你赢了。”说着,雨师律把那块毛皮抽出,丢给了墨韵,“拿走,告诉府中人,以后都不允使用兽皮作桌布。”

    “是。”墨韵接过道。

    “昨天和你争吵,是我不好,请聂公子海涵。”

    他想让她放松一些,道,“等东胡到了冬天,我带你去草原玩,那里的雪下得比凉州大。”

    听到这句话,聂蘼芜再也忍不住,双肩颤抖,捂住脸便哭泣,“我想要回家了。”

    雨师律没想过她会这么容易哭,自入府来,他虽然对她说过很多不客气的话,可还从来没有把她说哭过,“哎,你怎么哭了?我说错什么了,是,怪我,怪我,不该乱说话。”

    墨韵赶紧也过来安慰,“这是怎么了?”

    雨师律有些丢面子,看起来像是他的错,可天地良心,他一句重话都没有说,“那个……”

    聂蘼芜擦干眼泪,“不是他,是我自己想家。”

    “家离得远吗?”

    聂蘼芜点头。

    墨韵给她夹了一筷子乳鸽肉丝,“奴婢刚离家那几年也想家,所以难过的时候,就饱餐一顿。”

    雨师律应和道,“是,是,水来土掩,没什么大不了,你想吃饱饭,别担心那么多,想家,我回头就把你送回去。”

    “送不回去。”聂蘼芜抽噎。

    “啊?”

    “你找不到我的家。”

    “那你怎么回家。”

    “我自己可以回家。”

    “那就好,可是这样说,你回来家,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聂蘼芜点头,“是,所以你们不要找我,找不到的,我家不在这片土地上。”

    雨师律和墨韵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忍住了笑。

    “要不要先用些茶水?”雨师律问。

    “好。”聂蘼芜点了下头。

    墨韵又叫人把干净的水打来,给她洗了个脸。

    “你老实说,这和你什么关系?”雨师律把那日的梅花枝又从袖子中拿出来,奇怪的是这梅花竟然三日不枯,今日还有淡淡异香。

    聂蘼芜看见他没有丢掉美人笑,急忙道,“没什么关系啊。”

    “你知道你骗人技术不高吗?你看了这梅花的第一眼,眉头都皱到了天上。”

    聂蘼芜支吾,“我……有吗?”

    “你不说我就派人去查。”

    恐怕早就在查了,墨韵瞥他一眼。

    “反正没关系。”聂蘼芜不信他能查到什么。

    一顿饭热气腾腾,等到凉了汤水他们也没有吃几口,聂蘼芜推说自己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把雨师律给赶了出去。

    站在门口的雨师律无奈地踢飞了台阶上的一颗石子,“就你敢把爷踢走。”

    聂蘼芜这一恍惚,就到了晚间,墨韵给她剥桔子,她就吃桔子,墨韵给她披上外袍,她就把手伸出来,墨韵说,要不练一会儿字?她就提笔在纸上纵横,半日过去了,一个字都没有写成,都是乱七八糟的书画。

    墨韵无奈,只好在一边陪着她,也不逼着她做些什么了。

    老太太从丫头那里听说了今日聂蘼芜用膳时候的失态,又闻她吃着哭着,好不凄惨,搀着丫头的手从隔壁来到她房中。

    聂蘼芜抬头看母亲来了,放下手中的笔走到她身边。

    “母亲,你怎么来了?”

    “你今日怎么哭了?”

    聂蘼芜拉着母亲坐下,慢慢和她细说。

    墨韵摇摇头,这会子见了老太太才愿意开口。她走到书桌前帮聂蘼芜收拾东西,见桌面上是一副山水画。她看了一会儿,把那画纸对折,放入了一边的书柜中。

    老太太说,“今日你说想家了,我还不曾细致问过你家在何处?只是听闻你说在什么泪湖。”

    聂蘼芜正想和她说这件事,“母亲,我家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而且家中不能带外人进入,我还有几日便能画完图纸,到时候,我会给母亲买下一个院落,买一些仆人,让母亲安享晚年。”

    墨韵走近了,“姑娘要走了?”

    “是,我实话对你说,我家里的人出来找我了,不能久留此处,要是墨韵姐姐还愿意侍候我母亲,那我一定花足够的金钱把姐姐的奴籍买出,到时候姐姐和我母亲生活在一个宅院里,姐姐就做我母亲的女儿,婚嫁都和九王府无关。”

    墨韵听到她这样为自己打算,心里欢愉极了,“多谢姑娘为我着想,这样也好,等姑娘走了,我又要回去侍奉九爷,说不准九爷会让我去侍奉他别的门客,到了年纪,许一个小厮,出去也好,总不能困在九王府一辈子。”

    又担心,“可姑娘哪里来如此多钱财?”

    “我自有办法,姐姐和母亲不用担心。”

    聂老太太听了她这一番话,沉思片刻说,“你回的家,离这里远吗?”

    聂蘼芜点头,“除了我家里的人,没有人能找到那个地方。”

    老太太轻轻点头。

    墨韵一惊,似乎眼花了,看到了老太太盯了聂公子一眼,等她再看聂老太太,她的眼睛又那样的毫无生气,果真是看错了。

    “姑娘,那日在府中的刺客就是你家里的人吗?”

    聂蘼芜点头,“应是,他找错了地方,找到了雨师律那边去。”

    “那敬总管和您那日交手的白纱人就是你家中的人吗?”

    聂蘼芜点头又摇头,“一开始我觉得我师傅不会让他们出来找我,但是九爷把那刺客的花枝拿给我看,那是我家中的花,七国之内都找不到第二个地方有那花。”

    “可是你家里的人为什么要对你出手呢?”

    “许是,我师傅让我几个师兄师姐教训我离家出走。”

    “是这样啊。我在府中还遇见一个黑衣刺客,他也是你的家人吗?”

    聂蘼芜一惊,“你还遇见了黑衣刺客?”

    “是,可我没能看清他的长相,便被他打晕了。”

    聂蘼芜摇头,“很可能不是我家里的人,我师兄师姐们素来着白衣,我从未见过他们穿黑衣。”

    “也就是说有不同的刺客来到了九王府?”

    聂蘼芜点头,“现在看来,是这样,可是,黑衣刺客有什么目的?”

    正说着,老太太倒在聂蘼芜肩膀上睡着了,老人家,晚间熬一会儿便困倦了。

    “我把老夫人送回去安睡。”墨韵道。

    “我背着她吧。”聂蘼芜说着,把老太太背在了背后。

    把老太太安顿睡下,聂蘼芜才悄声回到了自己房中。

    洗漱整理,她脱下了外衣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进入了睡乡。

    房间中有很奇怪的花香,聂蘼芜恍恍惚惚醒来了,嗅到了花香,不知这是什么花。

    她躺在枕头上微微睁开了眼睛,看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墨韵把花盆放在了何处。

    一个姑娘坐在床边,看着聂蘼芜。

    聂蘼芜问道,“你是院中的姑娘?”

    “是。”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一直在外间洒扫,故此不曾近身。”

    “哦,是这样啊。”聂蘼芜愈发困倦,以为她是墨韵派来照看她晚间不要踢被子的丫头。

    小丫头俯下身。

    聂蘼芜道,“我都掖好了被子,你不用帮我了,去歇着吧。”

    小丫头俯身去没有替她掖被子,她的手沿着被子一直抚摸到了聂蘼芜的脖颈边。

    “你做什么?”聂蘼芜有气无力,感觉自己下一瞬便要睡着了,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

    小丫头的手停在她跳动的脉搏上,像测量尺寸一样丈量她脖颈的宽度。

    “你在量什么?”聂蘼芜问。

    “不是在量什么,而是在……”话声刚落便用指甲割断了聂蘼芜的动脉,“我在杀人。”

    聂蘼芜一下惊醒了,“啊——”

    墨韵听到声音跑过来,“姑娘怎么了?”

    看见墨韵那朱红的蔻丹,聂蘼芜吓得抱着自己,“不要……不要……”

    墨韵拍着她的后背,“姑娘是做了噩梦?”

    “魇住了。”聂蘼芜说。

    她把梦完整地说了一遍,可是唯独记不清那个小丫头的长相了。

    墨韵道,“梦都是如此,梦中出现的陌生人,大多都记不清脸。”

    聂蘼芜说不是,“她不是陌生人,我感觉她很熟悉,好像就是我身边的人。”

    “梦都是反着的,姑娘莫怕。”

    “她切断了我脖子这里。”聂蘼芜拉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脉搏上。

    墨韵笑,“姑娘是冷着睡觉,才会做噩梦,我牵着你的手睡,你一会儿就不怕了。”

    “那……好吧。”聂蘼芜又重新睡下。

    隔了一会儿,墨韵轻声道,“姑娘有没有发现老夫人有些奇怪?”

    说完,聂蘼芜没有回话。

    墨韵再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或许只是她自己多心了。

    凉州城。

    一只茶馆前随风飘摇的灯笼忽然落下。

    茶馆此时已经打烊,一个伙计听到重物落地的声响,从茶馆中跑出,见只是一只灯笼,弯腰捡起了灯笼,抱怨着,明日老板一定又得扣他工钱。

    丝毫没有发现就在他头顶的屋脊上,有两个人当月而立。

    一只野猫叫了一声,伙计四下看看,见屋顶上的月色皎洁,刚才猛一抬头,似乎有只乌鸦飞过,他唤了猫儿过来,喂了些剩饭。

    那两个人,同样带着斗笠,白纱垂下,遮掩了面容。

    一个道,“是门主允许你出山?”

    这是个极动听的女声。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风中飘来几片花瓣,皆是红色的梅花花瓣,花瓣迎着女子的方向而飞。

    她也不躲闪,那些花瓣碰到她的面纱便落在瓦片间。

    “你为何要对她出手?”他问。

    清清冷冷的男声。

    “我只是按照门主的吩咐行事。”

    “门主要你杀了芜儿?”

    “不,门主说,蘼芜一走,三洞五湖令便丢了,此事一定和她脱不了关系。”

    他侧身看一眼身边的月亮,“我帮你找三洞五湖令,你负责把她带回去。”

    “你还是赶紧回泪湖,免得门主降罪。”

    “我帮你找三洞五湖令,你把她带回去。”他重复道。

    “你这个傻子,听不懂我的话吗?门主只让我找回令牌,没让我把她带回去,她此次逃离圣手门,师傅是不准备让她回去了。”

    他转过身,“门主没有这样说过。”

    月光洒在他身上,他仰头乘着凉风思索,很快就弄明白了门主的意图。

    “那你说门主怎么不让我把她逮回去?”

    “她想让芜儿自己回去,而且再也不出泪湖。”

    “什么意思?”

    “门主骗了你,三洞五湖令没有丢,她只是想让你给芜儿些苦头吃,让她再也不想,也再也不敢离开泪湖。”

    女子摘下斗笠,洁白似雪的肌肤,“你个傻子不要骗我!”

    “不信罢了。”他一跃而下,落到平地上。

    “你别走。”女子也跳下。

    “我觉得你说的有点道理,芜儿再调皮,再胆大,也不敢偷师傅的令牌。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去找一件不在七国内的东西?”

    他留下话说,“按照你本来的计划行事,当做不知此事,只是不要对她下狠手。”

    等他走了,她愤愤道,“本来我也没想对她下狠手,三脚猫功夫的丫头,我哪里放在眼中。”

第九十九章 万物皆动

    这世上,他第一眼望见的就是聂蘼芜。

    他是没有过去的人,或者鬼。

    毕竟走出了迷穀森林,他才发现自己身后有了影子。

    闻煞听泪湖的百姓说,鬼都是没有影子也没有呼吸的人。

    迷穀森林深不见尽头,这是他后来发现的,走了无数次,从来没有走到过森林那头。

    他眼中,万物皆是静止不动。

    唯有她一人,跳来跳去,鲜活,生动。

    闻煞以为,在遇见她之前,他连心跳都没有。

    是她伏在他胸膛上,忽然间,有一处从云中俯冲而下的热气入了他心中,于是,扑通扑通,那颗心开始跳动。

    他是不能宣告于天下的存在。

    因为,在他身上有一个秘密。

    当聂蘼芜五岁遇见他时,他是十七岁的少年之身。

    当聂蘼芜为豆蔻少女,他还是十七岁的少年。

    泪湖的最长寿的人可以活到两百岁。

    他们犹像正常人一样衰老。

    可,闻煞和他们不同,和所有人都不同,他初次的面貌多年来,从未更改。

    聂蘼芜在迷穀森林发现他的那日,他记得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是迷穀森林中成片红枫叶掉落的日子。

    他看不见枫叶掉落,在聂蘼芜向他伸出手之前。

    有她的声音,有她的呼吸,世界才开始不安静,枫叶才开始落下,时间才开始走动。

    泪湖天地辽阔,可他只愿意追随她一个人的身影。

    她说她不喜欢泪湖这片冰原,不喜欢万籁俱寂,不喜欢每日都是大雪如席,若是无人清扫,脚下的积雪能掩住膝盖。

    她统统都不喜欢,她说,有朝一日,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他跟着聂蘼芜回到圣手门的那天,一扇门缓缓而开。

    圣手门的门主叫闻紫,是一个已经一百三十多岁的老人,她练的是不朽道,听聂蘼芜说,这种功夫可以让人活到两百岁。

    闻紫叫人除去了他的衣服,圣手门上下的人才发现他衣物中包裹的身子伤痕累累,许多地方,都已经露出了白骨,根据聂蘼芜所说,他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圣手门的医术可以起死回生,可门主说,他是个比死人还死的人。

    光是身上缺失的皮肉,都足够作一个小人皮傀儡。

    闻紫便用圣手门捡拾的陨星碎片,冶炼成如金银一般的东西,用陨星替他修补残躯,闻紫说,他身上的伤痕很可能是被迷穀森林的狼群啃食,能啃成这样还大难不死,让她想到了她的一个师兄弟。

    闻紫为他诊治时说,她的那个师兄弟也是从迷穀森林而来。

    好像是每过百年,迷穀森林就会生下一个奇怪的孩子送给圣手门,说着便笑了。

    山下住着七千户泪湖百姓,七国存在多久了,泪湖人就存在多久。

    没有人说得清,泪湖中的人是何时隐世于此,与外界隔离。

    从泪湖出去,只有一条水路,自水路潜入,除非是洑水极有经验的渔人才可不伤,水下有成千上万的服常鱼,生人下水,潜到服常鱼的身边,不消片刻便会成为残渣,也可能连残渣也不剩下。

    泪湖的人不是不出山,若是出山,也必须得门主闻紫应允,她赐下的凝香粉可以让服常鱼远远避开。

    说是凝香粉,其实就是服常鱼的粪便粉末,稍微涂一些在身上,服常鱼便会避之不及。

    就算外界的人命大,可以从水路探出头。

    可走到了泪湖的土地上,苍茫不见尽头的大雪会让人分不清方向,沿着大雪,走到了迷穀森林中,他们也不知哪条路可以通向圣手门,如果是圣手门的人遇见非泪湖的人,他们会立刻动手杀了外人,七千泪湖人,四百三十一位圣手门弟子,每一个圣手门弟子都认得这七千多张面孔,山下的百姓也认得圣手门众人。

    圣手门和泪湖百姓,从古到今都是相互守望。

    闻紫把他收入门下,让他和聂蘼芜一起练武。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力气不是常人可比,移动的速度也堪比飞鸟收羽。

    闻紫给他立了个规矩,不许他杀人,不许他手上见血。

    聂蘼芜说,他弹琴好听,于是他便只学了轻功和内功后,就不再学习泪湖的功夫,专门习琴。

    他可以从泪湖的书塔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武功路数,只几眼,便可记住。

    闻煞知道,闻紫师傅惧怕他,所以,他尽量不在她面前习武,也不跟着门中其他人练武。

    泪湖的风总是很凉,聂蘼芜就在这凉风中长大,美人笑哭泣了数次,山间的岁月日日更换。

    师傅不许她出去,可不知为何,他说想跟着师叔伯们出去,师傅一口便应下了。

    他思索事情很快,思索一个百岁老人的心思也只用了多一些的时间。师傅想要他再也不回来,他想走,师傅便让他走,甚至希望他不归。

    也许在师傅眼中,他本来就是一个怪物。

    聂蘼芜走了后,雪很快带走了她的痕迹,仿佛泪湖没有了这个人。

    是他帮她离开了泪湖,这对于他并不是一件难事。

    她走时,不让他跟着她,聂蘼芜知道闻紫年事已高,怕门中生变,让他在师傅身边侍候。

    她说的话,他从来没有违逆过。

    是她第一个叫他小傻子,门中其他人才跟着叫。

    他却,一点儿也没有生气。

    在她离开后,他听懂了每一片雪花落地的声音,都是芜儿,他想明白了,不是雪花在叫她的名字,是他的心在叫她。

    岁月太短,他只和她的童年一起长大,顷刻间,她便成为了一个大人,不再需要他日日陪在身边,也厌烦了他守在她身后。

    他只能跑远一些跟着她。

    再后来,她更聪明了,他连远一些看她的背影也会被她发现。

    他时常在想,要是这一生,百转千望,每一次都是聂蘼芜的笑颜就好了。

    他见书上说,这是一种名为爱的情感。

    他在雪原之上,见聂蘼芜舞剑似燕,站在雪地上看她太久,身上落满了白雪,抖落白雪那一日,他便明白了这个字。

    爱是,因她动,万物皆动。

    爱是,因她舞,千雪皆舞。

    他眼中,聂蘼芜的轮廓皎洁如明月,所以,他也喜欢望月,从月亮中,就能看见她。

    师傅只和他一人说过,聂蘼芜的宿命是参世,她将踏入乱世,并且再也回不到泪湖,她原本便是上官一族的后裔,七国中的一员。

    师傅想要更改她的宿命,想把她困在泪湖一世。

    可聂蘼芜不开心,她越长大,脸上的微笑就越少了。

    她渴望踏入七国,渴望去见识那样一个乱世。

    入七国,无归期。

    他知道应该帮助师傅困住聂蘼芜,可他没有办法看她捧着下巴眺望迷穀森林,日日不快。

    闻煞想,既然她要去,便放她去几时,等她玩够了,可以再把她找回来,到时候,她会明白,其实外面并没有家里好。

    如若七国大乱,他也会陪在她身边。

    聂蘼芜说,她要去三年,他向来守诺,三年,便等她三年。

    一千多个昼夜,他只是换她一个笑颜。

    光阴一闪而过,每一次回眸他都在追寻她的影子,可泪湖的雪下得太大,他找不到她的影子了。

    师傅派闻欣出山的那日,他也跟在闻欣身后出了泪湖。

    师傅知道,可也只是把门口的雪扫在了一边,没有说什么。

    未到三年,他失了诺。

    只有两年九月。

    还未到三年。

    见了她,按照她的脾气,是要生气的。

    他不敢同聂蘼芜争执,因为他总是吵不过她,她生起气来,会红了眼圈,不管是不是她的错,他都不愿意和她起争执。

    她是个练武的奇才,可从小懒惰,对功夫不上心,内功倒是练得不错,可她身子和一般弟子不同,每到新年伊始的第一个月圆,就会浑身寒冷似冰,那是因她母亲在怀她之时练功练得走火入魔。

    师傅随手封住了她的内力,免了她一年一次的苦行。

    她一身稚气还未抖落,便要离开泪湖,闻煞知她向来大胆,不过想到她手中那把紫轻烟雨,也不甚担忧她了,那把紫轻烟雨,抵得过半个师傅。

    他要去找她了,踏着泪湖的星光,穿过迷穀森林的夜色,他一头扎入了泪湖。

    沉入了这汪千年之湖,成千上万的服常鱼聚集而来,他没有涂抹凝香粉,那些鱼儿跟着他一起往下游,他试了很多次,服常鱼并不会嗜咬他,一沉入泪湖黑暗湖底,他浑身冒着萤火的亮光,那是陨星的亮光,在不同寻常的黑暗中依然发光,即使他新的皮肉已经包裹住了那些陨星。

    闻煞想,她要是看见了这神奇的景象,一定会不顾在湖底,拼命拍手叫好。

    月光下,水底的每一个水泡中都是芜儿的脸。

    世人说人有魂魄,闻煞以为,他的魂魄本是虚无,是她对他伸出了手,他才有了人的魂魄。

    现在,她走了,他也失去了魂魄。

    他要去找回来,把魂魄和聂蘼芜都找回来。

    聂蘼芜于他而言,是不能触碰的存在,也是不能消失的存在。

    要是没有了她,他剩下的无数岁月都将静止,他将再次沉寂在迷穀森林不愿苏醒。

    他不认为这是一种在守望的爱,他甚至不渴求回复,聂蘼芜于他而言不是想要得到的恋人,更像是彼此守护的家人,天地之间,只有他们才是对方的可以栖息的梦境。

    他没有过去,他并不在意,只要有聂蘼芜在,每一个瞬间都是永远。

    比起她愿意牵起他的手,他更想保护她永远不伤。

    有了聂蘼芜,每一个黑夜,都有月光照亮他的心路。

    世上是非很多,他从不挣扎其中,对错是非于他而言,没有那样重要,他不对任何权利欲望妥协,能让他低头的只有她一个。

    聂蘼芜明日便要离去。

    玉筝在门口等她良久,见她出来,玉筝行了个礼,“特意来送送姑娘。”

    “你知道我明日走?”

    “是,多谢姑娘上一次帮我。”

    “不谢,我走之后,望你珍重。”

    “……好。”

    “聂姑娘要不要再想想?”

    “想什么?”

    “留下来。”

    “为什么?”

    “九爷是真正喜欢你。”

    “那我谢谢他喽。”

    “我说的全是真的,九哥哥在你身边,最像从前。”

    “从前他就这样混蛋吗?”聂蘼芜说。

    玉筝弯了眼笑,“只有一点点混蛋,哈哈哈哈……”

    正笑着,她忽然捂住肚子喊叫痛。

    聂蘼芜急忙叫墨韵来,墨韵见她身子底下见了些血,吓得捂住嘴,“我去叫府中的大夫。”

    聂蘼芜把玉筝抱到屋中,放在她的床榻上,“你别怕,很快墨韵姐姐就把大夫叫来了,你和孩子都会好。”

    她疼得额间冒汗,“我会死吗?”

    聂蘼芜压住恐惧,安慰她说,“不会,不会,别怕。”

    墨韵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姑娘。”

    聂蘼芜见她不进来,急忙走出去和她说话,“怎么回事?大夫呢?”

    “在王妃娘娘那里诊脉。”

    “府里不会就一个大夫,你去找了其他人吗?”

    “大夫都在她那里。”

    “对了,九星白。”

    “他今日不在,被九爷带去宫中了。”

    聂蘼芜捶了一下树,“该死,怎么会这样!我去把大夫找过来一个,你看着她。”

    聂蘼芜跑到付康儿那里,门口七八个影卫,都是专门保护王妃的侍卫。

    “让开!”

    影卫挡住院门,他们都不认得聂蘼芜。

    “我说,让开!”

    院中付康儿道,“如此吵闹,把来人轰出去。”

    他们交起手,聂蘼芜此时才怨自己武功不好,又担心用紫轻烟雨会再要了人命,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可能是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母亲的儿子,她收起紫轻烟雨,用拳脚同他们打。

    没过几招她便败了,突然,身后一阵风刮过,那几个影卫纷纷倒下。

    聂蘼芜回头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她管不了是谁帮了她,正急着把大夫拉过去。

    “就你!”说完,拉着一个大夫就走。

    付康儿上来拦住她,聂蘼芜像上次一样一脚踢倒她,却扶了她一把,她知道她也怀有身孕,这一脚只是教训她狠毒。

    “再敢拦我,把你孩子踢掉!”聂蘼芜威胁道。

    等她把大夫叫来,墨韵望着门口的他们摇头,聂蘼芜低头看,玉筝翁主身下的血把被褥都染湿了。

    大夫拉起玉筝翁主的手腕,诊治完道,“孩子保不住了。”

    聂蘼芜看着玉筝翁主绝望的脸,心中痛极了。

    玉筝却说,“没有了就算了吧,他有一个没用的娘亲,还有一个不疼他的父亲,生下来也是要受罪,还不如不来,只是……呜呜呜……只是……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软弱……”

    她放声大哭,用袖子遮住了眼睛,只能听见她的呜咽之声。

    聂蘼芜趴在床边轻抚她的头发说,“别哭,我一定让九爷查清楚,给孩子一个公道。”

    玉筝放下袖子,一双明眸哭得兔子眼睛一样红,“真的吗?”

    “是,你别哭,当心哭坏了身子。”聂蘼芜说。

    墨韵吩咐小丫头来为她清洗,顺手拉聂蘼芜出去,“姑娘既然决定明日走,今日便不应该答应她这件事。”

    “早一天,晚一天都无大碍。”

    墨韵叹息,“前几日陛下去围猎,在猎场险些被箭射,要不是随行的一位婕妤,陛下此时可能就没了命。”

    “这和玉筝翁主有什么关系?”

    “玉筝翁主的三叔,当场被抓,宫中的御医都在诊治那位婕妤,陛下大怒,说治不好就杀光他们,今早爷才把九星白带去看看情况。”

    “还是不明白。”聂蘼芜摇头

    “此事极有可能牵连玉筝翁主,她父亲一家都被流放,凉州并无势力可以保她。”

    “但她已经是雨师律的妻子了。”

    “只是侧妃,九爷要保住的从来只有正妃。”墨韵一板一眼说出实情时,聂蘼芜总是觉得她很冷漠。

第一百章 恍若梦境

    他回来后,府中有小厮凑在他身边说起今天发生在府中的事。

    雨师律听了却没有表示,一路朝书房走,推开门,一眼看见书房中的聂蘼芜,端坐在他平时的座位上。

    聂蘼芜抬起头,“你回来了?”每个字都说得很疲惫。

    他说是啊,回来了,“你在等我?”

    聂蘼芜盘腿坐了太久,两条腿都麻木,“玉筝翁主的孩子没了。”

    “嗯。”

    他不甚在意。

    说道,“你明日走?”

    聂蘼芜重复,“玉筝翁主的孩子没有了。”

    他自说自话,“明日走,我让敬仪送你,凉州城南边我有一套宅子,你可以——”

    “雨师律,你故意听不懂我的话吗?”

    他感觉有些头疼,揉了揉,忽想起了付康儿的那双手,柔夷一般舒适,“我不是聋子。”

    “粉珠说,王妃娘娘昨日把自己小厨房的芝麻红豆糕分给了她一些,玉筝翁主当着她的面,不好拂了主母的好意,吃完后,今日便滑了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雨师律在桌面下握紧了拳头,“我如何知道?”

    “那你可知付康儿处处压她,连府中的下人都看着王妃的脸色欺负她。”

    她明明是翁主啊,是公主殿下唯一的掌上明珠。

    丧母之痛未平,还要受尽白眼。

    “所以,与你何干?”

    聂蘼芜的心冷了,她不知泪湖外的夫妻是这样薄情。

    “你爱过她吗?”

    雨师律苦笑,“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你在我身边多时,你爱过我吗?”

    “你对任何人都没有真心,要我怎么爱你!”

    她终于说出了心底的话。

    “你轻浮、肆意、风流,从你嘴里说出的那个字,有多少重量?恐怕比羽毛还轻。”聂蘼芜触到了冰冷的桌角,猛然收回手。

    “你试着走进这里吗?你怎知我没有真心。”他指着心口说。

    “有的话,你不会对玉筝不管不问,不会对付康儿虚以委蛇,不会把一个又一个女子迎入府,对了,不只是女子吧?”她冷眼看着他补充道。

    “你说的对,也许这么多年,我早就没有了心。”他这才肯承认。

    “就算没有了心,也该有责任,玉筝既然成了你的人,你就不该让她委屈。”

    他顺着她的话反驳道,“你说的责任建立在良心的基础上,我连心都没了,何况良心。”

    “雨师律,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坏的人。”

    “我也没有见过你这样正义凌然的人。”

    “你为什么会这么坏呢?”

    “可能生下来,心就是黑的。”他玩笑道,一仰头把桌上凉透的茶水饮尽。

    “所以,说到底,你不会帮玉筝,对吗?”

    “玉筝是雨师家的人,雨师家懦弱些的,都已经被其他野狼啃断了羽翼,再也飞不起来了,她连自己都保不住,那个孩子生下来又能改变什么?”

    这番话,和玉筝说的不谋而合,原来玉筝早就知道了雨师律不会帮她,她只是抱着一丝希望,聂蘼芜却以为那是一整片希望。

    她唇角染了苦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是我不该来。”

    雨师律握拳的手倏而松开,张开手拉住了她的衣角,“你明日非要走?”

    “是,我非走不可。”

    “留在九王府,我保你此生荣华富贵。”

    聂蘼芜把衣角扯出,“我不需要你给其他人的东西。”

    一刹那,他手中便空了。

    雨师律收回手,“随你,要走便走。”

    走了,死了,都和他无关。

    他原本就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可笑如今自己也变成了这种人。

    明哲保身才是他的选择。

    她离开九王府,被追云杀掉也和他无关,身首异处没有个好结果,和他也无关,这辈子,他和她都无关。

    他不需要任何人给他的爱,有了爱,随之而来的就是恐惧和嫉恨,他曾经因为这一字,精疲力尽,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去试探。

    她要走,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那些即将生长出来的嫩芽,顷刻间被剥落。

    “雨师律,明日既我要走,那我要和你说清楚,我和你两两互不相欠,九星白治好了我母亲的背疾,我给你画完了飞火图,他没有治好我母亲的眼睛,我没有看着飞火造出,继续为你更改飞火的构造,这是很公平的两件事。”

    “确实如此。”他点头。

    “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当然。”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雨师律还是第一次遇见为了帮其他女子而和他争吵的女子。

    聂蘼芜也是第一次遇见他这样狠心的男子。

    她出了书房,正好遇见了门口徘徊的敬仪。

    聂蘼芜看见敬仪,道一声,“敬总管。”

    敬仪点头,“和九爷说了什么,怪他不帮玉筝翁主?”

    “你也知道这件事?”

    墨韵说得对,九王府里消息传得就是疾速如闪电。

    敬仪伸手,做出请的姿势,想要另找一个地方与她相谈。

    聂蘼芜跟着他多走了几步。

    “敬总管想说什么,不妨直言,这里也没有别人。”

    敬仪便把今天发生在宫中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

    玉筝翁主的叔叔从前是唔绥的御史,后因帮公主一家求情,被陛下降罪,停职流放于日照,迫近南魏的一个小乡镇。

    陛下因在围猎场被刺一事恼怒,那位极受宠的婕妤虽然救了回来,但太医诊断,以后怕是不能为皇家绵延子嗣。

    如果在这个时机,陛下知道玉筝翁主有了身孕,怕是玉筝连性命也保不住。

    付康儿虽然鲁莽自私,可今日所为,误打误撞也算是救了玉筝一命。

    就算是今日玉筝保住了腹中孩子,等胎大显怀,这孩子的存在也是不能宣之于口,还有可能连累雨师律。

    所以,这孩子注定不能降生,从大局角度考虑亦是如此。

    况且今日陛下说要抓玉筝入狱,雨师律毫不犹豫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因此伤害玉筝,又说玉筝已经是他的内人,若是延罪于她,还请从他尸体上踏过。

    他不是不在意玉筝,而是隐住了他的关怀,他和玉筝的父母之间有血海深仇,没有杀了她已经是他看在了幼年时的情分上。

    聂蘼芜垂下眼睫,看着地上的四方青砖,花纹缝隙因为近日多雨,已经悄悄沾了绿意,青苔和水交加其中。

    “聂姑娘不要对九爷如此大恶意,他有时也十分无奈。”

    她仰起头,“这里的人,活得真憋屈。”

    敬仪笑了,“谁不是看皇位上那人的脸色度日,就算是皇家子弟,也得敬他,惧他,君王之威,便在于此。”

    聂蘼芜答应了玉筝要请九爷帮她主持公道,此时她红了脸,轻诺必寡信。

    她站在玉筝翁主门前等了很久,玉筝不愿意见她。

    傍晚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袖子,聂蘼芜叹气,终于转身走了。

    就在她走远了几步,粉珠推门叫住她,“聂姑娘。”

    “翁主愿意见我了?”

    粉珠快步走来,“不是,翁主已经歇息下了,她……她没有怪您的意思,毕竟此事和您无关。”

    “我……”

    “您走吧。”

    “好,那我就不打扰了。”

    “聂姑娘,翁主殿下说,祝您一路顺风。”

    “多谢。”

    聂蘼芜还没有来得及向雨师律要走墨韵。

    死去的墨韵在死前知道了屋中那个皱纹中都带着笑意的老太太,其实武功高强,杀人迅猛而简单。

    她在死前不多时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没有大喊大叫,可就在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墨韵的困惑解开了,她的沉默是一种无可抗拒的悲伤,她的无声是对聂蘼芜最后的保护。

    如果她一定要为她做最后一件事,那便是沉默,她不能让聂蘼芜知道,日日陪在她身边的母亲其实满心都是杀意,这样,聂蘼芜会心痛难忍,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她是那样一个善良的人,墨遥想把黑暗隐藏在自己身后,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把那一壶质李甜茶倒给院子中的小猫喝,不足半刻,这猫儿便倒在地上,口角流出血。

    这壶甜茶是老太太早上叫人熬了给聂蘼芜送来的甜茶,喝完了她们便会离开九王府。

    她不知甜茶是从谁手中染了毒,可奇怪的事,因为早间聂蘼芜说不想喝甜茶,这壶茶小丫鬟幸迩便喝了几盏,可是她喝了后并无大碍。

    为何,这甜茶对这只猫咪而言,见血封喉。

    墨韵拎起这只小猫,无奈地叹气,忽然看见猫咪身后的木架子上有聂蘼芜今早拿出来晒太阳的枕头。

    凭着直觉,她走过去一看,枕头后面有几道浅浅的猫爪印。墨韵顺着猫儿的脊背,在它的毛皮间也发现了枕头里的干花瓣。

    她的一颗心陡然间一颤。

    看了四周无人,急忙把那猫咪挖了个坑埋了。

    低头看手中捻起的几片干花,她握紧了干花,不动声色。

    九星白告诉她,这种花名为聊烟,生长于伯虑,花期极长,三年才可见一次花开。

    “可有安神效果?”

    “安神?此花是上好的止血神药,可嗅久了,会有失神恍惚的后果,夜间多噩梦。”

    墨韵道,怪不得近来聂蘼芜总是晚间睡得不安稳,还问她有没有闻到花香,原来就在她枕边。

    说来可笑,这花是聂老太太拿来给聂蘼芜安神的枕芯。

    “您再帮我看看这是什么?”

    她从长袖中掏出一小瓶甜茶。

    九星白一闻便急忙捂住鼻子,“这是止钦草的气味。”

    “是毒药?”

    “只是微毒,连着喝三斤止钦草熬成的水才会腹痛,不过也没有性命之忧。”

    “那您为何避之不及?”

    “后者虽是微毒,可前者和后者混合,乃是剧毒,一个时辰不解毒,全身血液都会凝固,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墨韵点点头,“还请大夫不要把今日的事告诉九爷。”

    “好。”他一口答应。

    “你会告诉他吗?”

    “会。”他毫不犹豫。

    墨韵翻了个白眼,“那您还答应我?”

    “我……意思意思,姑娘也知道,我是九爷的人,九爷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九爷问我什么我就得回什么。”

    墨韵说了声告辞。

    她有些混乱,不知道应不应该去和聂蘼芜说,如果她不愿信她,那该如何?

    她要亲自去问问聂老太太。

    来到她房中,内外并无一个丫鬟。

    墨韵见她靠着小院的葡萄藤睡着了,本来这些竹竿都是给葡萄藤爬的,可后来除去了藤蔓,竹竿便光秃秃了。

    墨韵走近一些,轻轻抬起手,用手遮住了她的一张脸,只留下了她的眼睛。

    接下来,她得到的信息并未使她震撼,如今更像是一种愤恨和无奈,这些情绪随着她放下的手,又渐渐转化为了冷静。

    她现在敢确定,那日打晕她的黑衣人是面前这位老太太,她认出了她的眼睛。

    就在墨韵想要悄悄转身离开之时,老太太在她身后问,“墨韵丫头发现了什么有趣的?”

    墨韵稳了步子,“也没有什么,是聂姑娘叫我来看看老太太是不是又睡着了。”

    她道,“依你看,我是睡着了呢还是在装睡?”

    墨韵转过身,看见她那双已经重新焕发光彩的明目,她可能早就能看见了,只是一直在欺骗聂蘼芜。

    “奴婢不知。”

    “墨韵丫头,我家小姑娘想把你带出府。”

    “奴婢知道,她想让我服侍您终老。”

    “那你想吗?”老太太问。

    她脸上哪里还有老人平日的倦怠,当下是一种蠢蠢欲动的张狂。

    “当然想,能服侍老太太,奴婢三生有幸。”

    她摇头,“可是,我认为,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墨韵回头看看院中,仍是无一人,她心下了然,今日是必死无疑。

    “你为什么要杀聂姑娘?”

    老太太道,“想要知道,你得来世问我。”

    最后一个字出口,墨韵沉闷地倒在她脚边,她的脖子被一种看不见的兵器割断,只有左边一层皮肉还连着头颅,倘若一会儿有人来扶她,她的头颅就会落在地上。

    她没有机会和聂蘼芜说,她身边窝着一只毒蛇,一定要防备。

    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可她缓缓闭上眼时,她想,就算有机会,她也不忍心把这件事告诉聂蘼芜,她当做母亲的那个人,一心想要她的命,哪一个女儿能接受母亲要杀自己。

    聂蘼芜说过,她从小没见过母亲,她身边的师兄弟,师姐妹也没有父母,因此她并不很难过,可去到有人家的地方,听到孩子叫母亲父亲,她总是很难过伤神很久。

    墨韵为奴二十六载,从没一个人真心待她这样好,她看得出,聂蘼芜此人真诚,你若对她一分好,哪怕半分,她都想千百倍报答。

    她只是像一个普通奴婢一样夜间起来为她盖被子,聂蘼芜会揉揉朦胧的眼睛抱一下她,拍拍被子让她一起睡在柔软的床上。她为她试菜,聂蘼芜会将她试菜的瓷碗中夹满肉类,每一样都分给她吃,只因为她有一次对聂蘼芜说,家中就是因为过年都吃不起肉才把她卖给了奴隶贩子。她没有告诉聂蘼芜,其实她没有那么喜欢吃肉。

    她那样好,墨韵说不出如此可怕的话。

    她怎么忍心告诉她,她身边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想要夺走她性命的骗子。

    老太太一身素净,不染鲜血,回到了房中,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扭头便睡下了。

    不多时,一个丫鬟进院便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地上的血流成了小溪,墨韵趴在溪源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另外一个丫鬟大着胆子跑过去想要探她的鼻息,刚抱起她,她的头颅便掉落在地面上,吓得那个丫鬟当场晕死过去。

    巧的是,聂蘼芜正好看见了她头颅掉落的一瞬间。

    她近日总是做噩梦,一个接着一个。

    她疑心这也是噩梦,捂住眼睛,再次看,地上的鲜血没有消失,墨遥的头颅倒在地上,也没有消失。

    这样一个可怕的噩梦,她就是醒不过来。

    她得醒过来,醒过来墨韵会重新坐在她床边,拍拍她的后背哄她,然后她再次睡去。她会给她唱小孩子喜欢听的曲子,保佑她做个好梦。

    必须醒来,这噩梦是她见过最恐怖的场景。

    她再三尝试,一切却都没有改变。

    雨师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边,“你没事吧?”

    “你怎么也在我梦中?”说完,一头倒在他怀里。

    雨师律扶住她皱眉,“没用,这点血就把你吓晕了。”

    抱起她便走,“把院子收拾干净,尸体也是。”

    他向门中望一眼,怎么望都没有看见老太太的身影。

    无奈心想,“杀了人还睡得如此踏实,厉害。”

第一百零一章 所谓真相

    敬仪站在一边皱眉,“现在看来,她要提前动手了。”

    雨师律瞅了帘幕后的聂蘼芜一眼,冷笑道,“和我们无关。”

    “可是……”

    “没什么可是,等她醒来就叫她滚,她不是想和那个老狐狸一起走吗?丢了命也是她的不巧,我让她留下来,她自己一口回绝。”

    敬仪只好闭上嘴巴。

    聂蘼芜醒来,呆呆地靠着床坐了起来,“墨韵姐姐?”

    屋中一个小丫头匆匆走过来,衣摆都没有扬起,平声恭敬道,“公子要些什么?”

    “这是……”聂蘼芜抬头看,正是雨师律的卧房。

    “九爷说,要是您醒来想走,嘱咐奴婢把包袱交给您。”

    聂蘼芜摇头,“墨韵姐姐呢?”

    丫鬟平静道,“九爷已经让人缝合尸身,送还给她兄长一家了,她兄长又退了回来,说不认得这人,九爷就让府中的人买了块儿地,让人明日天亮悄悄葬了她。”

    几句话,已经把墨韵的去向说完了,也把她这辈子的结局也说完了。

    聂蘼芜挣扎坐起,想到墨韵正是死在母亲房前,急忙道,“我母亲呢?”

    “老夫人知道了今日的事,就在自己房中休息着。”

    “我母亲眼睛不好,她没有哭伤了眼睛吧?”

    丫鬟摇摇头,说不知,但见老太太神色还是精神的。

    聂蘼芜这才松了一口气。

    “请把我的外衣拿来,谢谢姐姐了。”

    丫鬟把衣服撑起,想要为她着衣,聂蘼芜摇摇头,把衣服接过来自己穿了。

    “姑娘要走?”

    聂蘼芜正要回答,见这丫头急忙跪下道,“是奴婢失言,不该过问姑娘去处。”

    聂蘼芜扶起她,“没关系,我只是要去看看墨韵姐姐。”

    “尸身停在一间厢房中。”丫鬟道。

    “你要去看她的尸首?”雨师律走进屋道。

    “是,我要查出来,是谁下了如此狠手,我要为她报仇,将那人的头颅也依样斩下!”

    她不该入世,至少在弄明白仇家只会越结越多,恨意只会越积越深之前。

    沾染上了俗世的恩怨,再想脱身便是难于登天。

    雨师律伸手,朝着她的脸一晃,“你没傻吧?死的只是一个侍女,不影响你回家的路途。”

    “只是……一个侍女?”

    聂蘼芜品尝这话,大怒,右掌举起,对着他的胸口便是一击,她这点招数被他轻易化解,雨师律握着她的五指。

    “又不是我杀了她,你对我发什么脾气!”

    “她不是一个侍女,她是我的朋友,是日夜照顾我的姐姐。”

    雨师律见她快要哭出,两只手握了她的那只冰凉的手,“我再给你买一个,就照着她的样子买。”

    就好似,墨韵只是一件玩意,丢了便丢了。

    聂蘼芜抽出手,背过身不看他,倏而,她一个转身,并一个回旋踢,对着雨师律的腿就是一踢。

    雨师律不知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只是纯属想要她消气,竟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她一踢,膝盖也不弯,他弯腰揉道,“你还想不想去看那个死人?”

    墨韵虽是他书房侍候笔墨的下人,可因姿色平平,虽有一种规矩的美人之感,却总也引不起他多看几眼,但做事还算漂亮,也不喜欢和其他丫鬟堆在一起多嘴,他就把她派去侍候聂蘼芜,并把她的一举一动都回禀到他院中,不曾想,这丫鬟吃里扒外,倒是和聂蘼芜混熟,整日和她腻在一起,回禀的话就那几句——并无异常,终日绘图……

    聂蘼芜跟着他走,一路无言。

    他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劝道,“要不明天再去,我让人后日把人埋了。”

    聂蘼芜只是摇头。

    推开门,屋中的墨韵已经被一张白布覆盖住,再也没有温热的气息。

    聂蘼芜犹觉不真实,明明昨日她们还在一起说话,她说好要到带她走,说好让她离开九王府,以后为她找一个如意郎君,现在,每一件事都不能完成了。

    聂蘼芜一把拉开白布,因为那个骇人的伤口,她最后是流血而亡,院子中铺了几层石灰和黄土,才把那鲜血的痕迹掩盖。

    白布下的她,脸色并不比白布强,甚至连樱红的唇色也消散了,几分发青。

    “你能先出去吗?”聂蘼芜没有看雨师律。

    他指指自己,四处看看,周围除了她,也只有他一个活物了。

    “行,说走爷就走。”他帮她关上了门,站在门口等她。

    聂蘼芜张开手,丈量她的脖颈,和梦中那人对她所为极为相似,她把手放在她脖间,忍不住低声啜泣。

    墨韵安慰她说,梦都是反着的,梦里那人隔断了她的脖子,一定是假的,聂蘼芜哭着道,“你不是说都是假的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我说好要帮你找一个如意郎君,你叫我如今怎么办,帮你配阴魂吗?你起来啊……”

    墨韵不能再回答她的问题了,她也不能用那双温暖的手拍拍她的后背,在噩梦中间唤醒她,再给她一个好梦入睡。

    雨师律敲门,房中并无人帮他开门,他径直走了进来,见聂蘼芜伏在墨韵身边哭,“你再哭她也活不过来了。”

    “我知道,我就是难过,她这么好的人,有谁会想要杀了她?”

    “谁知道呢。”他看着聂蘼芜的脑后勺说。

    聂蘼芜擦干眼泪,“我要把凶手抓到,用他的命祭奠墨韵姐姐的灵。”

    “你发现谁是凶手了?”雨师律特意问道。

    她摇摇头,平稳了情绪。

    先从墨韵脖颈上的伤口看起。

    “爷我通晓剑术,一看便知这是剑伤。”雨师律道。

    聂蘼芜翻看伤口,“这切口很整齐,若是刀剑,不一定可以做到,如果是细软剑,倒是可能,但我更觉得是银丝,细线之类的暗器。”

    雨师律侧头看着她,会意一笑,果然还是个聪明孩子。

    “我未曾听闻过东胡大家中有人会如此功夫。”聂蘼芜道。

    他点头,“凉州城我最熟,确实没有用这种功夫的官家人,冢宰司中高手虽多,但都是用刀剑长枪做武器的人,有一些女捕力气不如男子,惯用鞭子和细软剑,可也没有听说谁用线做武器。”

    雨师律打定主意模糊她的推论,满以为自己哄骗女子的功夫早已到家,心中暗自打算拖延聂蘼芜的脚步。

    “你只说了官家和皇室,没有想过江湖人。”

    “这些草莽登不上台面,怕是没有摸到我九王府的大门,就被影卫一刀两节。”

    聂蘼芜不认同他的说法,她瞧不起雨师律的自大,想着要是他见识过圣手门中的功夫,怕是半个字都不敢妄言了。

    她牵起墨韵冰凉的手,用了些力气才打开她的拳头,本以为她握得这样紧可能是藏了什么东西,聂蘼芜打开才发现空无一物。

    她灵机一动,低下身细嗅墨韵手中的气味。

    是一种熟悉的花香味。

    “雨师律,你能帮我把九星白大夫找来吗?”

    “你找他做什么?”

    “他在江湖混迹多年,一定见多识广,请他来闻闻这是什么香气。”

    “好,等着。”

    走了几步,他扭回来道,“你一个人在,不怕吧?”

    “嗯,没事。”聂蘼芜继续观察墨韵的尸体。

    如果能知道她手中握的是什么东西,说不定会成为有用的线索。

    聂蘼芜不知道的是,墨韵最后一丝力气便是把那些花瓣扬出去,不留下一片,又握紧了双手,想要隐藏这气味。

    她在坚持的,不过是聂蘼芜可以晚些知道这一切,她没有办法看着她心碎,更加不想让她查到杀了她的人是谁。

    不一会儿,雨师律带着九星白来了。

    九星白走近墨韵,抬起她的手细闻,又翻看她的指甲。

    “怎么样,你能闻出这是什么气味吗?”

    九星白摇头,“小人在七国辗转多年,从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

    聂蘼芜有些崩溃,“不是,这香气有些像花香,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花儿是这种气味?”

    九星白再次摇头。

    她上前抓住他的领子,“你仔细嗅了气味吗?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拱手道,“小人学识见识浅薄,无能为力。”

    聂蘼芜渐渐松开了手,“我认得这气味,我在哪里闻到过,很熟悉很熟悉。”

    雨师律连忙说,“你今日太累了,还是跟我先回去,明日休息好了再来。”

    聂蘼芜推开他的手,“我怎么可以睡觉,她就在我眼前人头落地,凶手何其残暴,若我抓到他,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她握住她的手,握了一会儿,沾染了一些气味。

    雨师律想要分散她的注意力,于是道,“你刚才所说的以细线为武器的人,凉州是没有,可南魏有。”

    聂蘼芜握着墨韵的手,“南魏离开此处甚远,怎么会到这里来?”

    “你知我今日刚从宫中来?”

    “知道。”

    “陛下遇刺时,陪同陛下狩猎的还有南魏的奉庄王,他手底下,似乎就有一个用雪蚕丝作杀器的人。”

    “此话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

    聂蘼芜点点头。

    南魏和东胡局势渐紧,这个时候奉庄王来到凉州拜见东胡陛下,其心可见。

    聂蘼芜猜的八九不离十,“你们要和奉庄王结盟,里应外合拿下南魏?”

    仍然没有松开墨韵的手。

    “不错。”

    “奉庄王这个小人,就算你们扶他做了南魏王,他会乖乖听你们的摆布吗?”

    雨师律邪然一笑,“谁说他会当王呢?”

    “行啊,都是一群没有信用的家伙,螳螂捕蝉,自有黄雀在后,你们玩的招数,实在恶心。”

    “是陛下答应了他的请求,可是,我们雨师家其他人可没有答应。”雨师律辩解。

    “你们姓雨师的不讲信用也好,作卑鄙小人也罢,若你们敢在大战中提早使用飞火,我手指一动,那些东西都会成为废物,宇文仲弘是厉害,可我不认为他还能改造我的飞火。”

    雨师律替他说,“他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只要其他几国不用,我们东胡自然会放弃。”

    “最好是这样。”聂蘼芜放开了墨韵的手。

    “你去哪里?”雨师律拉住了她。

    聂蘼芜想了想,把紫轻烟雨拿出丢给了他。

    “这是何意,定情信物?”

    聂蘼芜说,“你若是能见到墨姑娘,把这个交给她。”

    “这扇子不是你心爱之物吗?”

    “墨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她颇喜研究机械,给了她,也不算亏,还有,我希望这扇子能救她一命。”

    雨师律不懂她的话,“她到底是谁?”

    聂蘼芜在他手心写下,“即墨。”

    雨师律恍然大悟,从草原来的姑娘不一定就是草原上的姑娘,也可能是被困在草原的异乡人。

    宇文仲弘和雨师乘歌胆子就是大,陛下下了命令要他们杀了南魏的送亲队伍,他们却没有按照旨意做,若是陛下知晓,定然会大怒。

    可他做事从来谋定而动,得罪他们两个,不如和他们两个联手,陛下还能活几时,雨师乘歌受宠,陛下定早立了遗嘱立他为王,加上以后拿下南魏,雨师乘歌就是两国之王,他这个时候和他撕破脸,绝不是上策。

    最重要,雨师律喜欢和他的兄弟们玩游戏,可和兄弟打仗,他不喜欢。

    “你放心把扇子给我?”

    “你消息如此灵通,肯定能查到宇文仲弘把她藏到了哪里,所以把扇子带到,轻而易举。”聂蘼芜说。

    说罢,夺门便走。

    “到底去哪儿?”雨师律跑到门口问。

    她没有回答他,天亮才回来。

    聂蘼芜借了府上一匹马,向着少平湖的方向一路狂奔,希望自己没有想错。

    此时月挂树梢,少平湖一岸漆黑。

    她下了马。

    低声对黑暗中道,“小傻子?”

    身后有人一把抓来,速度力气都极弱,聂蘼芜闪身躲开,一跳便到了那人的身后。

    白纱下的人仗着身形轻便,灵活飘忽,聂蘼芜还未站稳,他回身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聂蘼芜一手摘下他的白纱。

    果然是他。

    “都说了不许叫我小名。”

    他轻声笑道。

    “是,闻煞师弟,哎,那天和我交手的不是你,是门中的师兄弟吗?”

    “嗯,师傅说丢了三洞五湖令,让我们来找你拿回来。”他故意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聂蘼芜根本没有拿这个东西,她虽然知道这令牌可号令七国中的洞湖门派,可她哪里来那样大的胆子去偷。

    “我没偷。”

    闻煞听见脚步声迫近,凝气一击马后,马儿受惊而逃。

    他抱着聂蘼芜的肩膀,蜻蜓点水,黄蜂绕花一般飞起,停在身后一棵树上。

    聂蘼芜低下头,只见闻煞只踩着一叶而立,多日不见,他的轻功已经可比师傅的造诣。

    聂蘼芜正要夸他一句,他看她一眼,引她看树下那人,有一个提着灯笼的男子而来,环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又走了。

    “是少平湖的人?”

    他把她带下来,“你身上没有了紫轻烟雨。”

    聂蘼芜拍拍手,“你真厉害,都没有搜我身上就知道。”

    “别转其他话,紫轻烟雨呢?”

    聂蘼芜说,那是她第一次强行催动内力,希望破开师傅的封穴,结果内力冲开一半,当夜见了月明就犯了病,连手指都冻得像是接了冰。

    她倒在路上,就算有几个夜间过路的人也都远远绕开,遇上从书阁借书离开的即墨骄,她把她带上了马车,因为她那日易了容貌,即墨骄也没有认出她就是在书阁相见几次的聂蘼芜,但是她仍然带她上了马车,求马车上的宇文仲弘施手相救。

    宇文仲弘初始不愿出手,是即墨骄说,看着他一个人倒在路边,浑身又冷得吓死人,可能家里的人正急着找他。

    宇文仲弘无奈,“这是江湖人练功走火入魔的一种表现。”

    “他还这么小,你看看,怎么看都不像是走火入魔,许是生了怪病。”

    在即墨骄的坚持下,宇文仲弘还是施功救了她一命。

    她记得即墨骄把她松下了马车,又给了他一包银子,告诉他一定要回家外面很危险。

    她在七国外,第一次遇见如此热心肠的人。

    既她救了她一命,她也要还礼,紫轻烟雨是上好的兵器,只要她能善用,一定可以在她危险之时保护她。

    闻煞无奈,等她回去,门主必然不饶她,那是圣手门的兵器,流落在外也不成体统。

    “东西既然是我的,我就可以自由安置它。”

    “那你回去如何同师傅说?”

    “大不了挨打呗。”聂蘼芜才不怕。

    看她故作无所畏惧的样子,闻煞忍不住扑哧一笑。

    她说了半天,忽的想起正事。

    “我找你有事。”

    “什么?”

    聂蘼芜举起手放在他鼻子下,“你闻闻这个。”

    “我是小狗吗?”闻煞不满。

    “闻到了吗?”

    “嗯。”

    “是什么?”

    “花香。”

    “对吧,我也觉得是花香,你认得这种花吗?”

    闻煞摇头,“这香气独特,我帮你去查。”

    “好。”聂蘼芜说完就要走。

    他如同随风飘舞的芦苇絮一般,衣袂翩翩忽然挡在她面前。

    “你要回去?”

    “是,我还没有办完我的事,等我完了事,我就跟你回去。”

    闻煞点点头,“可以。”

    他看着聂蘼芜的背影,把那些所谓的真相都咽下了肚子,追云的银丝切断那个丫鬟的脖子之时,他正巧也看见了,可是他现在不打算告诉聂蘼芜。

    追云和聂蘼芜之间的事,他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这些糊涂事,聂蘼芜这个小糊涂鬼自己还不清楚。

    杀了追云,举手之间便可,但这个心结不能留在聂蘼芜身上一辈子,解铃还需系铃人,让她自己发现真相,自己决定如何处置才是正确的做法。

    聂蘼芜不是小孩子了,他一味帮她,她永远都长不大,以后接替了圣手门也会有诸多麻烦。

    借此让聂蘼芜明白,七国中的人,狠毒卑鄙,也是良机,最好让她一辈子都不再记挂外界,留在泪湖。

    他足尖点地,刹那间,飞身一掠,登上了一棵树,随着聂蘼芜的身影,缓缓跟在她身后,护送她回去。

第一百零二章 死无全尸

    聂蘼芜天亮回来,已经浑身疲惫,可她精神头还在,倒头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连脸也没洗就回到了放置墨韵尸首的房间。

    再次推门,房中已经空无一人。

    雨师律从她身后走出,“你还知道回来?”

    “墨韵呢?”

    “埋了。”

    “埋在哪里?”

    “我怎么会费心记住一个侍女埋在何处。”

    “雨师律!”聂蘼芜大叫。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聂蘼芜,倏而笑道,“放在冰室里,看你想怎么处置她便是。”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聂蘼芜周身总是萦绕一种特别的光晕,似乎是一种孩子般的执着,她在用她的方式理解她如今脚下的土地和她面对的这些人和事。

    和她在一起久了,她生了气背过身去,他不看她也能想到她有些委屈憋气的嘴巴,他叫她不要管玉筝的闲事,那个时候,他看得出她尴尬得几乎就要哭出来,鼻梁上皱起可爱的纹路。

    聂蘼芜就是这样,冒冒失失,自以为是,总觉得她可以解决所有困难。

    她不知道,她这种“自大”多么吸引人。

    她不愿意认输,有恩必报,有仇亦是如此,和他争吵时每每气到脸红还要继续,她执拗地坚持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死不休。

    和她在一起看这个世界,也让他产生了一种无往而不胜的感觉。

    她虽鲁莽、放肆、执拗,可她的这些都有她的原则。

    她不受他的束缚,软硬不吃。

    他也越来越相信聂蘼芜所说,或许,她真的不是七国中人。

    雨师律晃晃头,把万千思绪甩开,“你现在要去看她吗?”

    说完,就要抚平她毛茸茸的乱发。

    只是手还未到,聂蘼芜忽然打开他的手,“别碰我。”

    她是不会轻易屈服于他的,雨师律笑了,既然她有翅膀可以飞走,那他就试试能否剪断,把她留在身边。

    她越是倔强,雨师律的心中就越是被一根羽毛挠得痒痒的,那痒传遍全身,只有痛可止住。

    “带我去冰室吧。”

    “好。”雨师律点点头。

    聂蘼芜跟在他身后,听他不停唠叨。

    “你查完她的死因才会走是吗?”

    “是。”

    “那要是永远都查不到凶手,你也永远不走?”

    聂蘼芜没有想过这种情况。

    “要不你就在这住下,我叫人去查,你不是说她身上有一种花香吗?你求求我,我叫你帮你去找。”

    “不用了。”他们怎么可能比闻煞查得快。

    “我先前和你说的那个用雪蚕丝做武器的人。”

    “南魏奉庄王的手下?”

    “记性不错,还记得。”

    “你昨天不是才跟我说吗?”

    “他外号是天蚕三怪。”

    “三怪?岂不是还有两怪?”

    雨师律也算是误打误撞给了她一个信息,只希望她不会察觉太快。

    “的确,还有两怪。”

    “一个是善用丝线操控人身的江湖术士,她练的功为傀儡变,还有一个有怪僻,喜欢杀了人收集人的长发,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不用丝线和雪蚕丝作武器,而是头发,他们三人练的功夫都是出自一个叫天师门的江湖门派,惯用暗器,门派中女子较多,男子也有。”

    聂蘼芜悄悄记下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从头到尾,他都觉得是他在帮她,聂蘼芜也想明白了,他根本不会在意墨韵的死,对他而言,墨韵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和那些府里的丫鬟没有什么两样。

    “是啊,多谢九爷相助了。”她有几分冷意。

    她忽然很好奇,尽管只是很短的时间,所以突然转过身问,“如果不是墨韵,是我的头被割下呢?”

    雨师律没想过她会忽然回身,他跟得太紧,差点撞到了她,却没有退后一步,扶住了聂蘼芜的肩膀站稳,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会找出他的挚爱和亲朋好友,当着他的面活剐了他们,最后以同样的手法杀了他。”

    聂蘼芜被他制住了肩膀,下巴也被他捏住,他强迫她看他的眼睛,聂蘼芜挣扎不开,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的心思,她从来懒得去猜。

    雨师律放开了她。

    她走得快了,一边揉着自己被捏红的下巴。

    雨师律叫住她,“你知道冰室在哪边?”

    她忽然停下,“不知道。”

    “那你跑这么快,怕我?”

    聂蘼芜走近些,“我怕过你吗?”

    “怕也没有用。”他心中道。

    两人刚入冰室,聂蘼芜手臂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她抱着手臂跟在雨师律后面,“你为什么要把她放到这里?”

    雨师律不做声,嘴角露出微笑。

    等到了其中一个房间,他才说,“你确定自己要看?”

    “挡着门干嘛?”聂蘼芜推开他。

    房间中雾气弥漫,聂蘼芜摸着冰砖一路走到那张床前。

    雾气进入了她的眼睛,她揉了下,再睁眼,面前墨韵的尸体只剩下了三分之二,腮帮上有两个黑洞,手背上的肉被某种东西挖得只剩下了白骨,更不用说两腿以下藕洞般的伤口。

    她吓得猛地往后退一步,背后贴上了雨师律。

    雨师律的身子在颤抖,他无奈地看着怀里抖成一团的聂蘼芜,她抖得可真厉害,把他抖得都站不住了。

    “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雨师律低头说。

    聂蘼芜回身抱住他的腰,两只手颤抖得抱不住他,雨师律轻声笑,“这就怕成这样?”

    边说着,两只手却搂住了聂蘼芜的肩膀,轻轻拍着她安慰。

    “不是吧,你哭了?”雨师律当真头疼。

    他以为她是吓哭了,可是聂蘼芜却说。

    “怎么会有人对她下这样狠的手,叫她死无全尸?”她的眼泪是热的,可这里是冰室,刚从眼眶里落到雨师律胸口的衣服上,凉气就浸染到了他身上。

    她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一大溜。

    因为哭声,雨师律好几处没有听清楚,不过总的他算是明白了。

    聂蘼芜说,墨韵以前笑起来,脸颊像粉红色的寿桃一样可爱,迎着阳光还能看到细细的绒毛,她做过粗活,手心里还有被柴火刮出的伤口,可是手背却温温软软,她最喜欢做噩梦的时候摸着她的手背入睡,她的手从来都是暖和的,像是永远都没有碰过黑暗,只在阳光下才有的温暖。

    雨师律感觉到她在他背后握紧了双拳,顺带着揪紧了他的衣服。

    “我要查清楚,那个人到底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这样待她。”

    她放开了手,走到了墨韵身边。

    雨师律正想告诉她,这是某种蛊虫啃食的印记。

    聂蘼芜没等他说话,用手帕包了手指检查墨韵的伤口,每一处都细细查看,“这是蛊虫,从身体里爬出来的,那香气不知和这个有没有关系,可是很奇怪,大多数蛊虫都是啃食内脏,外面的皮肤不会有改变,可这蛊虫……”

    她说了一半,低声对墨韵不知说了什么,俯身缓缓用匕首切开了墨韵的肚子,只切开一个小口,“果真,蛊虫没有动她的内脏,真奇怪,好像是故意要她尸体不完整,凶手才用这种蛊。”

    雨师律眨眨眼睛,走近了说,“你说得似乎挺有道理,我看有人是恨极了这个丫头。”

    聂蘼芜擦干净匕首,道,“我要为墨韵姐姐整理,晚上亲自送她走,还请九爷先离开。”

    “我陪着你,看你胆子这么小。”

    聂蘼芜从腰间的小荷包中拿出针线,开始缝合墨韵的伤口,“九爷不忙吗?这个时候,你们东胡要准备和南魏开战了吧?”

    雨师律摇摇头,“陛下只让我去找有能之士制作飞火,免得回头雕题人拿飞火做杀招,至于打仗,有雨师乘歌和宇文仲弘,和我无关。”

    “人人都忙着建功立业,你不急?”聂蘼芜没有看他,低头用干净的帕子擦干墨韵身上的血渍。

    “我不急,反正我最好是做个废人,不然就有性命之虞。”

    “听不懂。”

    “实话和你说吧,我老爹不怎么待见我,我要是干得比雨师乘歌好,他非得出手铲平我,这就是受宠不受宠的差别。”

    聂蘼芜回头看他一眼,“不是说你们雨师家,都是靠本事封侯建业吗?”

    “那是外面人说的话,其实人心长在左边,又不长在中间,陛下有私心,谁能拦得住。”

    聂蘼芜不知道,在皇室中,每一种人都只生活在特定的层面。

    从几与平民接壤的下层贵族到翱翔天际的皇家骄子,从下至上都有各种人占据着每个席位。

    而生活在每个层面上的人,未来的命运都是截然不同的,那层与层之间的界限并不能只是靠努力打破。

    有些人生活在连阳光都照不到的淤泥里,在淤泥中挣扎度日,幻想着逃出去,雨师律见过那样的人,最后他们有的成功了,更多的是失败了,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于他,阳光也好,淤泥也罢,他乐得在尘世间打滚,那些东西,背负上,想要脱下也是做梦。

    到哪里不是一样呢?就算从淤泥爬到了岸上,爬到了草丛中,他也要想着是在草叶上看太阳出来,还是在草丛下听夜间虫鸣,如果两件都能见识也好,可如果在草丛间待久了,这又像是一种新的“淤泥”束缚住了他,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自由。

    从淤泥爬到了草丛,终其一生,都将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度日,淤泥里有莲花,他在草丛中却没有,寂寞地看着太阳出来落下,说不定最后他又会爬回淤泥中。

    一切都会回归原样。

    他看着聂蘼芜的侧脸,“你生活的地方,有皇帝吗?”

    聂蘼芜摇头,“没有。”

    雨师律不能理解,“是因为人太少了,只是个小国?”

    聂蘼芜让他帮忙打一盆水,他想听听她生活的地方是怎么样的,乖乖地照做。

    “从古至今,我家乡没有出现一个皇帝。”

    “那你们的臣民听从谁的管辖?”

    “无人管辖。”

    “遇上灾年怎么办?”

    “我家乡的人会请我家中的人帮忙,我家中有很多兄弟姐妹,还有师叔伯。”

    “哦,你们怎么帮?”

    “总之有办法。”聂蘼芜觉得他不怀好意。

    “那若是你们家乡有人杀人和犯罪呢?”

    “也会有审罪,几乎每家都会派去人参加,我家中会派七人主持,让众人审判,最后大家投票要不要判他受罚。”

    “具体呢?”

    “很简单,过半数就罚他。”

    “正好一半支持一半反对呢?”

    “不罚。”

    “如果要罚他,怎么罚?”

    “若是杀人,付出生命,若是偷盗,三倍偿还,断其一指……还有……很多很多,一下说不完。”

    雨师律很感兴趣,“如果——”

    “行了你,问了我这么多,你先出去吧,我还没有为她收拾好,你在这里,我怎么为她清洗?”

    雨师律说好,回头再慢慢说。

    出了冰室,敬仪迎上来道,“我们派去跟踪聂公子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雨师律挠挠眉毛,“看来不是一般高手。”

    “还有,昨日那蛊粉,聂公子碰了墨韵的身体,明明也接触了,您还未给她解毒,她天亮回来后,竟然没有发作。”

    雨师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笑笑说,“有人给她解了毒,而且还没有告诉她,在悄无声息间便给她解了毒。”

    “现在该如何?”敬仪问。

    雨师律走到了庭院当中,地上的影子饱满充实地显现出来,“等。”

    晚间将墨韵下葬后,聂蘼芜大概是休息不足又劳累过度,眼前总是昏昏沉沉,她有些头重脚轻,在几个小厮把棺材送进泥土中时,眼前一黑差点一头转上棺木。

    雨师律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你想殉葬?”

    “那可不行。”

    “离远点吧,万一她有怨气什么的,你以后可就倒霉了。”

    “哎,你不要什么话都不说,说几句话吧。”

    雨师律不停地念叨,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两只耳朵轰鸣,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雨师律低头看她,发现她扯紧了她的衣摆,指节握得发白,知道她此时极为难过和痛苦。

    等葬完墨韵,聂蘼芜抓起了坟边的一把土,装进了自己的荷包,自顾自走了。

    雨师律在她身后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无奈跟上去道,“你走路都走不稳了,要不爷背你回去,还是,抱你回去?”

    聂蘼芜推开他,脚下走得更快了。

    雨师律还要说些什么,她登时火冒三丈,“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我这不是怕你晕倒了吗?”

    他说完,聂蘼芜已经晕倒在地,雨师律也不急,拿脚碰碰她的肩膀,“不是吧,你怎么总是晕,做戏也要做得真一点儿。”

    见她没有反应,雨师律有些慌了,“真又晕了?”

    敬仪问,“属下把她抱回去吧?”

    雨师律摇摇头,蹲下身,手臂穿过聂蘼芜膝后,一起身把她抱在怀里,“去把马车牵来。”

    “是。”

第一百零三章 恩怨鲜明

    他心中的疯狂,在看见聂蘼芜再次昏倒后,变得忽然胆怯,他在想,这样一个外刚内柔的她,他会不会毁了她。

    她和他不同,他有自卑、孤独、蛮横的一面,可是聂蘼芜,似乎没有。

    他像个女人一样多愁善感起来,如果聂蘼芜识破了他的诡计,她一定会和他撕破脸。

    但是,管它呢,这个游戏多么有趣,开始了要是不进行下去,那该有多可惜。

    雨师律很少回忆多年前的事,那个多雨、充满杀戮的、被时间掩盖的一段回忆。

    但多年后某个时刻,当他看见那个和聂蘼芜眉眼极相似的女孩子,他竟然想起了这一次聂蘼芜躺在他怀里的样子。

    那个女孩,牵住宇文诀的手慢慢走远了,聂蘼芜的影子,从那以后,也渐渐从他生命中淡去,可是奇怪的是,一些梦境中,聂蘼芜坚定了信念,恩怨鲜明的样子,还是偶尔会出现。

    谁辜负了谁,在漫长的岁月中,也渐渐没有人在意了。

    此时聂蘼芜已经醒了,她手中握着什么东西,雨师律想要看清,可她转头便把东西燃尽了。

    那是一张纸条。

    聊烟,花色泽艳丽,蕊笑瓣香,风流潇洒,以黄、蓝、深红、银红为上品,花繁形小,故有“小家碧玉”之称。生于伯虑南方山谷,可医治血淤病、痛风病等,嗅之多时体衰失神,夜间多梦魇……

    这种花香,聂蘼芜已经想到了她究竟在哪里闻到过。

    伯虑南方山谷,有一个门派善养此花,称之天师门,门中多女子,善用丝线为杀器,十多年前截世完镖局红货,杀尽镖师二十七人,只有三位天师门弟子出手,后江湖人称此三人为天蚕三怪。

    聂蘼芜趴在窗边,窗台上有几滴露水挂在窗棂上,她呆呆地看着那晶莹的露水。

    雨师律坐在一边,此时的聂蘼芜似乎失去了力气,她的脸更加苍白了。

    雨师律看不懂她此刻的心思。

    她静坐了片刻,站起来说,“我要见我母亲。”

    “这个时候天还早,估计正在睡觉呢。”雨师律说。

    聂蘼芜又坐下了,心事重重。

    雨师律想,不会这么简单就发现了那只老狐狸的身份了吧?这结束得太早了。

    原本平淡的日子,因为死了个丫鬟,一切顿时变得生动起来,雨师律还没有玩过这样有意思的游戏,此刻结束,他心有不甘。

    院中的树叶微风过处哗哗作响,聂蘼芜等了片刻,风静下来,她也静了。

    天完全大亮了。

    从前雨师律最不爱揣摩女子的心思,觉得她们想得东西都十分肤浅,可此时,他却在暗中思考聂蘼芜下一步行动。

    她站起来,走出去。

    雨师律跟在她身后,早上的凉风还是有几分迎骨,他走在她左边,正好帮她挡住了风,聂蘼芜侧起头看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像平常那般推开他。

    聂蘼芜住着的院落中,小厮已经起了床清扫院落,见雨师律来了,一个个正要行礼,他挥挥手,叫他们退下了。

    床上躺着那只老狐狸,雨师律站在聂蘼芜身后,总是疑心这只老狐狸会吞了聂蘼芜这只兔子,更何况,聂蘼芜还离她这么近。

    老太太看起来已经有了六七十岁,整张脸因为衰老和疲惫凹陷,眉眼藏在皱纹中,分不清虚实,手上像是干枯的鸡皮。

    聂蘼芜搬了张椅子坐在她面前,雨师律撇撇嘴巴,他才是主子。

    “是我儿来了吗?”

    聂蘼芜答应一声说是。

    “你怎么今天回来得如此晚?”

    “我……有一些事。”

    “哦,是处理墨韵丫头去了对吧?”老夫人在聂蘼芜的搀扶下坐起来。

    “母亲,墨韵姐姐死了。”

    “哎,不知是哪个天杀的竟然下这样狠毒的手。”

    “母亲,我想问问您,您送我的那个枕头,里面的枕芯是从哪里来的?”

    “有一回出去,想着你夜间画图辛苦,我就叫人给你做了个药枕。”

    聂蘼芜的脸缓缓恢复了些血气。

    “对了,就从大街上买的,还花了三两银子。”

    “是那一条街?”

    “平原街,你从前总是去那里看书,我就去那里走了走,就在书屋旁边,有个女子在卖这种枕头,我靠近了闻闻,还有香气呢,你用着方便不方便?”

    聂蘼芜抱着她的胳膊,“也方便呢,就是枕头有些高,我枕着落了枕。”

    “是吗,我摸摸。”她轻轻抚摸聂蘼芜的后脑,细瘦干枯的手指插入了聂蘼芜的发间。

    雨师律道,“那枕头确实不错,回头可以拿来给您也用用。”

    聂蘼芜回过身瞪他一眼,雨师律眨巴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你许久没有跟我读过书了,读几句吧,要不说个故事也好。”

    聂蘼芜想了想说,“从前有一个猎人,有一天看见一只长虫在捕杀一只野兔,这个猎人就觉得野兔太可怜了,然后出手杀了长虫,把野兔放走了。”

    “故事这么短?”

    “后来,长虫的妻子就出来找她丈夫,但是没有找到。”

    “再后来呢?”

    “没有了,下次我再和你说吧。”

    聂蘼芜给她盖好被子,“我晚上再来看你。”

    她刚起身,绊倒了身下的椅子,膝盖磕到在地上,雨师律怎么也想不到她会笨成这样,伸出手扶起了她。

    与此同时,雨师律触摸到了聂蘼芜的那双手竟然是如此冰冷。

    她走出了院落,毫无目的向前。

    等到她快要撞上一棵树,雨师律握住了她的肩膀,晃晃她说,“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再去我屋里睡一会儿?”

    聂蘼芜忽然笑了,这种笑却散发着莫名的绝望,是雨师律从来没有见过的笑。

    他被她一惊,“你不要紧吧?”

    聂蘼芜自言自语说,“她没有来扶我,也没有问我有没有摔疼。”

    雨师律听了一耳朵,“怎么,你都这么大了,还想让你母亲抱着你,就因为你摔了一跤。”

    “真的好疼。”

    “就摔了那一下,我看看。”雨师律蹲下,掀起了她的下裳,见小腿已经发青,正要向上看看,手背一痛,不知被什么打中,顿时把聂蘼芜的衣摆放下。

    他故作无碍,其实手背疼得发麻,站起来对她道,“淤青了,不过不要紧,我回头帮你找些药。”

    她说,“我母亲手上是因为年轻时绣丝线所伤,不是因为其他的。”

    “和我说这个做什么?”雨师律知她已经察觉。

    “我一次都没有告诉她,我在平原街上的一家书阁看书,她可能是因为我在梦语时听到了。”

    “聂蘼芜,你好好说话。”

    “我母亲看不见,她走路慢,说话慢,对人很好,她是最好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枕芯是她买的。”

    “对啊,她刚才就说了。”雨师律应和她。

    “我母亲……”她蹲在地上越说越激动,“她没有杀墨韵姐姐!”

    “没有!”

    “绝不可能!”

    “她不会杀人!”

    “她没有骗我!”

    “她不是坏人!”

    雨师律弯下腰,“你都知道了,还自欺欺人?”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我要去问清楚!”

    雨师律没有拦她,摸了一圈发现已经把紫轻烟雨给了别人,身上也没有什么武器助她,只好跟在她身后,把一圈影卫聚集起来。

    聂蘼芜再次推开门,床上已经空无一人。

    她走过去,把被子掀开,在房间里像只无头苍蝇,“怎么会没有了呢?”

    雨师律站在门口说,“她又不是傻子,肯定知道了你发现她身份了。”

    话音刚落,聂蘼芜头顶降下一人,倒立向她施拳,出手之快,聂蘼芜只感到头顶一凉。

    她侧身一翻,巧巧躲开头顶的袭击。

    那人落在聂蘼芜身边,仍旧是个苍老的人,可声音却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

    “我儿可知母亲是谁?”

    “你以为你还能骗我?”

    老妇人高声道,“你说啊,说出我是谁?”

    “追云。”

    聂蘼芜说完,笑得不可开交,笑着笑着,脸上却无尽悲伤,“你为什么要骗我?”

    “起因是想要杀你。”

    “那你杀了我啊,我就在这里,来啊!”

    “我会杀了你,但不是此时。”

    “哈哈哈哈哈……你在我身边如此久,为什么不早动手?”

    “我在想,杀你的办法。”

    “那你现在想到了吗?”

    “没有,可是,我依然会杀了你,就像杀了墨韵一样。”

    聂蘼芜流出眼泪,“你要杀了我便杀,这是我们两个仇恨,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墨韵姐姐牵扯进来,她和你无冤无仇!”

    追云也笑了,她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杀了墨韵那个丫头,现在聂蘼芜站在了她面前,她知道了理由。

    她在害怕,害怕墨韵告诉聂蘼芜真相,她心中还在拖延报仇的时间,杀她的时机千千万万,每一次她都能找到借口推迟,直到今日,再也无法拖延。

    她不明白,如果墨韵没有发现她的秘密,她是否还会这样得过且过,把报仇抛在脑后。

    “你说啊,为什么要杀她?”

    “双追杀人,从不需要理由。”

    “是,我忘了,你和追风是一家人,一样的无耻。”

    追云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冷笑道,“你把这话收回去,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说完,她一拳打碎屋中一把椅子。

    聂蘼芜也不怕,她如今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要杀我便迎战,何必吓唬我?”

    雨师律站在门口,下令让影卫进去帮聂蘼芜。

    聂蘼芜还没有说话,只见抢着进来的第一个影卫,双腕被缠上了银丝,追云轻轻一拉,那人的腕子已经折断,惨叫一声,腕子已经被银丝割下。

    她掌中各有一只针盒,针盒中的银针,尾处系着那银丝,针线相集,似乎本就是一体。

    又进来一人,追云也不慌,手中丝线一甩,一声划破空气的爆击,第二个人已经被她的银丝划成了两节,地上尽是鲜血,落花般的血打湿了聂蘼芜的衣服。

    雨师律眼中一暗,闪着身子闯进,追云动也不动,地上的银丝垂挂在鲜血中,他闯了进来,把聂蘼芜挡在身后,“她的功夫还不够你动一针的力气。”

    追云点头,不否认这句话。

    “况且她是个没有内力的外家子,你要是想杀她,肯定早就动手了,可你没有,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

    她猛然抖起银丝,那鲜血粘在银丝间,万分可惧,雨师律握紧了拳头,脚下岔开将聂蘼芜牢牢挡住。

    就在银丝将要穿过雨师律的胸膛时,聂蘼芜上前一步,把他狠狠推开。

    忽然,那银丝上的鲜血连同地上未干涸的血迹都结成了冰,肉眼可见的寒气从门外窗外侵入。

    银丝结了冰,风一吹,一瞬间在风中破碎。

    追云身上每一处都发冷。

    只见一人从众人中缓缓走入,宛如神仙。

    他戴着斗笠,白纱遮住了面容。

    每走一步,脚下的寒气就愈发靠近众人。

    雨师律心道,终于见到他了。

    追云长叹一声,“我要的就是你。”

    闻煞走到了聂蘼芜身边,对追云道,“阁下不妨直言。”

    “我要杀聂蘼芜。”

    “断无可能。”闻煞果断。

    “有可能。”聂蘼芜说,她在闻煞身后,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追云笑了,“我和聂姑娘来个三月之约,三月后在我们的小院子里决战,生死由天。”

    “我杀了你丈夫,你又杀了墨韵姐姐,我们的恩怨,非决斗一场不可。”聂蘼芜赞同。

    雨师律笑了,“三个月,莫说三个月,就是三十年,她也不是你的对手。”他对着追云说。

    追云也不急,慢吞吞道,“有他在,聂姑娘会成为我的对手。”

    “三个月,便是三个月,击掌为誓。”聂蘼芜说。

    她走过去,重重和追云击了三掌。

    追云从九王府离开了,门口的影卫见到兄弟惨死在她手中,又没有王爷的吩咐,一个都不敢拦住她。

    聂蘼芜看着满地的尸首,犹惊魂未定,地上的鲜血结了冰,她站在其中,冷得打颤。

    闻煞拉着她,从雨师律身边走过。

    雨师律一把扯住聂蘼芜的手臂,“她是我府中的门客。”

    闻煞不言,一挥袖把他甩开,他的脸倒在血泊中,手掌按住了地上的冰片,聂蘼芜低头一看,雨师律的虎口被划伤了。

    “闻煞,住手。”她说。

    走到雨师律面前,拉他起来说,“我帮九王府办完了事,和你们雨师家便再无关系。”

    他看着手掌说,“那你和我呢?”

    聂蘼芜没有停留,“和你也没有关系。”

第一百零四章 与花共武

    夜已深了。

    街道上也四下静悄悄,听不见人声,凉州城只在每月十五往后宵禁,今夜虽然也在宵禁范围,可这家小馆子依旧点了灯。

    只接待了两位客人。

    一个白纱及腰,看不见正脸的人。

    一个不停地叫人上酒的女子。

    女子坐在男子身边,一张脸因为饮酒红得如新季摘下的熟桃子,可神色却怏怏的,不甚欢喜。

    她喝醉了酒,猛然站起摘下了男子头上的斗笠,“戴这个做什么,你是未出阁的姑娘吗?”

    上酒的伙计微微掌眼打量那苍白而俊冷的男子,话少,可光是往那里一坐便已风度不同,只可惜总让人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桌上的烈酒,女子饮了一杯又一杯,男子没有同饮,也没有阻止她。

    她喝着喝着,忽然打翻了酒壶,那酒水溅起,碰到如豆大的桌灯,顿时就要燃起。

    小伙计急忙上前要扑灭,柜台后的老板叫住了他,让他放下酒回来。

    他忍不住回身看,那烛火蔓延起来,碰到男子的腕子,男子伸出手,竟然向火中触碰,伙计惊道,“是怎样的一双手,竟然敢握住烈火。”

    他似乎是冰雪做的人,一双素白几可见经脉的手从火中扫过,毫无伤痕,那火也瞬间消失不见。

    他连忙跑到老板身后,“是仙法不成?”

    “嘘,莫要多言。”一只手敲敲算盘。

    聂蘼芜喝多了又拍桌子,“你说啊!”

    他把酒壶稍移远些,“说什么?”

    “说你是不是未出阁的姑娘,整天惺惺作态!”聂蘼芜毫不客气。

    “我不是,你是。”

    “啊,我知道了,你啊,怕姑娘看上你,所以带着斗笠遮脸,是不是?”她的手指轻点闻煞的下巴。

    闻煞未动,道一声,“还有两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天亮了,又怎么样?”她把酒壶搂过来小声道,“都是我的。”

    “若你想回家——”

    “我才不回去,我不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你说,是不是师傅让你把我抓回去的?”

    “不是。”

    聂蘼芜把酒壶放下,搬着长凳子坐到了他身边,她的呼吸忽然包裹了他的全身,还有,她浑身的酒气。

    酒水喝多了身子会暖,可她却说,“我好冷啊。”

    说着,解开了闻煞外衣上的十字结扣,环抱着他的腰躲进了他衣服里。

    静谧的森林中,某一日宁静也是被她这样打破。

    她喝多了,可醉的不一定是她,不愿意醒来的或许也另有其人。

    “暖和一点吗?”他摸着面前的小脑袋。

    “我想躲到你身体里去,不想出来了。”聂蘼芜闷声说。

    他听出了她的哭音。

    他的心脏也一抽疼。

    “被骗一次,就怕了?”他问。

    聂蘼芜哭着和他说,“我把她当做母亲,我这么喜欢她,我把后背都给她,我想好好安置她,我以为我是她最后的依靠,我想不到她竟然就是追云,被当成傻子一样骗了这么久,我也想不到她要杀的就是我……”

    闻煞拍着她的后背换了一种说法道,“她和你之间的仇恨隔着人命,她心中对你也是恩怨交加,不然她可以早就动手,她不能原谅你,可也不忍心在你不知情的时候,向着你的后背猛刺一剑。”

    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漩涡,聂蘼芜此刻已经站在了漩涡当中。

    如果她愿意逃离,向上伸出手,闻煞会拉她出来,可他知道,聂蘼芜不会,她一定会去赴约。

    那是她的坚持。

    “三个月,足矣。”他说。

    聂蘼芜从他怀里出来,问道,“你不要教我,我愿意死在她手中。”

    闻煞无奈,她还是这样任性,“师傅在等你回家,师兄和师姐也很担心你。”

    “我杀了她最爱的人,一命换一命。”

    闻煞反问,“那个叫墨韵的人,谁来换她的命?”

    聂蘼芜不知道了。

    “我该怎么办?”

    “你杀了她,或者,她杀了你,但是后一种,不可能。”

    “为何?”

    “你是圣手门中弟子,此生都是,除了输给圣手门弟子,你谁也不能输。”

    “啊……”她喝醉了,哭嚷起来,“我不可能打得过她,而且就算我打过她了,我也没办法杀了她,我不能杀她。”

    闻煞和聂蘼芜小时候就形影不离,有时候他们坐在一起背功法,几个时辰也不说半个字,就算是这样他们也能心意相通,彼此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如聂蘼芜在闻煞对雨师律拂袖之时,一眼看出了他的杀意,他不轻易动手,否则就要取其性命。

    再如闻煞听见聂蘼芜对雨师律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听出了她的心乱和逞强。

    闻煞道,“习武之人,既要求胜,也不可贪胜,你没有求胜心,这并不好。”

    “要不我跟你回去吧?”

    闻煞不信,“好啊,天亮就走。”

    “……不,我不走。”

    两人对视,聂蘼芜拾起几分信心,“我不会让她杀了我,但是我也不会杀了她。”

    闻煞站起,把斗笠戴好,从袖中拿出一片金叶子。

    老板仓皇跑过来拒绝,“这可使不得。”

    连他正眼也不敢看。

    “拿着吧,我喝了你这么多酒。”聂蘼芜走起路晃晃悠悠。

    闻煞轻轻敲了一下桌边盛酒的已经烧黑的木盘,道,“多的,就用来再买一个。”

    老板低头看了那木盘一眼,沉默片刻,说了声是。

    他扶着聂蘼芜走出了小酒馆,低声说着,“下次不要喝酒了。”

    “为什么!酒可解忧,你不知道吗?”聂蘼芜勾着他的手臂,整个人像松树上攀爬的松鼠。

    “伤身。”

    “怕什么,我又没打算活到一百岁。”

    “聂蘼芜!”

    “我说真的嘛,活那么久,做师傅那样的老妖精?”

    “我希望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我不要……”她摇头。

    走了几步,她说,“小傻子,我想吐。”

    “那是错觉。”

    “我真的想吐。”

    “你喝的酒水里我放了药丸,再过半个时辰酒就解了。”

    “那我怎么还会想吐。”

    “那是错觉。”

    刚说完,聂蘼芜扶住身边的一棵树便吐了。

    闻煞愣了有一刻钟,才向她走去。

    “我说了我想吐,你不信。”

    “现在信了。”他右手撩起她的头发,把她的长发攥在手中,左手拍着她的背。

    酒馆中。

    小伙计擦干净了聂蘼芜和闻煞的那张桌子,只是上面烧黑的印记却留了下来。

    这小伙计是老板上个月新招的人,勤快又老实。

    老板走过去轻轻摸一下桌子,手上沾了些黑灰。

    伙计跑过来解释,“擦了好几遍,还是这样。”

    没有任何征兆,平日大腹便便的老板,掌风一出,瞬间朝着伙计而来。

    小伙计发丝飘动,稍有一些功夫,横掌为刀,直劈老板的掌心。

    二人双掌一接,小伙计向后倒退三四步,当场吐出一大口鲜血。

    老板不等他回过神,变化招数,双指弯曲,如弯钩一般贴近了小伙计的面门,就要取走他的眼睛。

    小伙计一骇,只觉得周身发寒,猛地向左边一滚,他的手指勾破了小伙计的耳朵。

    如果刚才他稍微慢一步,他的眼睛都将不保。

    小伙计现在明白了,刚才那白纱下的男子留下了金叶子,说多的再买一个,指的是让老板再买一个伙计替换。

    这人可真心狠,他只是看了他一眼。

    老板再次向他袭来,他躲闪不及,头皮一痛,半边头发都被老板的鹰爪手勾下来。

    他道,“你今日非要取我性命?”

    “我本有意留你一命,只取走你眼睛,是你自己要逃。”

    伙计听了,一个腾身飞到碗筷之间,抄起一只青瓷勺子,半刻没有犹豫,挖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那只血淋淋的眼睛在地上刚滚一圈,他又以同样的方法挖掉了另一只。

    ……

    某一个晚上有一位熟客来了,问怎么不见那个伙计,新的小伙计说,似乎是打烊以后,来了一伙大盗,没有从酒馆找到钱财,就气得把那个伙计的眼睛给挖了。

    此事便再也无人问起。

    又是一片花瓣向她飞来。

    聂蘼芜双掌撑地,向身侧一个翻转避开花瓣。

    满地尽是红色、白色的花瓣。

    聂蘼芜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了这些花瓣。

    连着学躲开花瓣已经学了三天,这几天她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子。

    “我说,你不应该先把我内力解开吗?”聂蘼芜对他说。

    坐在一边沏茶的闻煞放下茶杯,“内力与外功,正如水和舟,你舟都没有扎紧,有水又怎么样?”

    聂蘼芜刚喘了一口气,趁着他和她说话的这会儿功夫。

    咻咻咻几声,又有几片花瓣从空中向着聂蘼芜的面前疾射,聂蘼芜虽已疲惫至极,就在这危急关头,突然弯腰似折柳向后折倒,那几片花瓣恰好擦着她腰间的系带飞过。

    不等她站稳,闻煞轻扬长袖,又是几片花瓣迎面而来。

    这速度比起追云的银丝,慢了不止一倍,力道当然也减弱了许多,闻煞有意让她先学守,后学攻。

    聂蘼芜又翻了几个跟头,把几片花瓣躲开。

    脚下刚沾地面,地上的花瓣忽然绕着她一齐飞来,聂蘼芜左闪右躲,有时候当然避不开一些,但这些花瓣长了眼睛一样,只割破了她的衣服,有一瓣最厉害的也只是削断了她的耳环,未伤皮肉。

    “看我厉害吧,都没有受伤。”聂蘼芜跑过来牛饮一口他沏好的茶。

    “是,厉害。”他也不戳破。

    她正要再喝一杯,闻煞起身向前,忽然扭住了她的手腕,堪堪夺下了她的水杯。

    “你做什么?”她话一出口,手上不由自主接下闻煞的招。

    闻煞把玲珑的小杯子放在手心中,“若能夺下,明日便不必再练这个。”

    聂蘼芜一喜,手忙脚乱上前出招。指甲本已将触到他的手臂,他不知怎么一个转身,已经站在了聂蘼芜身后,在她耳根处道,“太慢。”

    聂蘼芜循声右肘后击,可只是撞击到了风中飞舞的花瓣。

    再一看,他又到了她面前。

    “太慢。”

    聂蘼芜被他的花招耍得团团转,脾气上来,握紧拳头,他越是捉摸不定,聂蘼芜就越是想要逮住他,跳起身子上前擒他。

    闻煞也不急,忽的长身而起,用手拍了一下她的脑门。

    聂蘼芜定睛一看,茶杯还在他手中握着。

    “你耍我呢?”

    闻煞说没有,很快又拍了一下她的脑门。

    把手中的杯子拿给她看。

    聂蘼芜左右逮不住他,他从容的缩脚闪避,一点也不在意她的进攻。

    “我抓不住你,认输了。”聂蘼芜摊摊手说。

    闻煞走过来,“不过几招,你就认输?”

    “谁说的。”话声刚落,她伸手就去夺他的瓷盏。

    闻煞欠身,移形换位到了她左手边,她又换手去抓他,猛地一抓,又是落空。

    犹是再三,聂蘼芜还是没能碰到他手中的杯盏。

    “输了。”聂蘼芜说。

    闻煞把杯盏放在桌边,“那明日,你还要和花瓣练武。”

    “嗯,知道了。”

    “那我们今日不练了?”

    “练拳法。”

    “什么拳法?”

    “千叶拳法。”

    “我记得,师傅教过,可是我没学。”

    那一天把炉灰洒在了师傅枕头上,气得她咳嗽不已,晚膳都没有好好吃,又罚她跪紫轻烟雨,紫轻烟雨被她跪了这么多次,还没有被跪平,真是个奇迹。

    “那你打一遍给我看看。”聂蘼芜就说。

    闻煞说,“我指挥着,你打拳。”

    “好吧。”

    她跟着他的指令,乱打一气。

    闻煞气得面纱乱颤,“乱打。”

    “不是你在旁边说着吗?我怎么乱打了。”

    “你觉得你打的对吗?”

    “那你给我打一遍演示,我不就知道了吗?”

    闻煞僵持半日,就是不起身。

    “你怎么回事?”

    他说,“我……不会。”

    聂蘼芜大笑,“不会,你还教我。”

    “我记得动作,可我也没有练习过。”

    “师傅说,不要读死书,你就是。”

    “你反正,按照我说的练。”

    “好嘞,您说。”

    闻煞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和她说那些动作要领。

    到了晚间,聂蘼芜已经累得不知东南西北。

    “你到底有没有细心教我?”

    “我有。”

    “那我怎么感觉不靠谱?”

    “那我们明天学点别的。”

    “学什么?”

    “我今晚想想。”

第一百零五章 满城追踪

    床头放着一柄很薄的剑,闪着银色的光芒,剑柄上的铜丝镶成了凤鸟的形状。

    聂蘼芜从床上下来,不知道闻煞是何时为她找来了这把剑。

    她从来没有见过闻煞用刀剑,因为他说过,无论什么武器,都比不上他自己,圣手门众也极少用兵器,师傅说带着兵刃实为不祥。

    总之,聂蘼芜手上的这把剑,轻得像是纸张。

    这是柄很锋利的剑,聂蘼芜刚拿起它随手一展开,身边的珠帘便哗哗落地,大珠小珠蹦跳在她身边。

    剑,就放在床边上,下面压了还有一套干净的藕粉色衣裙。

    醒来时,她并没有在意衣裙,等看清这个颜色,她皱起了眉头,已经许久没有穿过女装了,从圣手门出来,她在七国晃荡的这几年,都没有着女装,即使在九王府的日子,也没有穿过几次女装。

    聂蘼芜对着门外吹箫的闻煞喊道,“你就不能给我买一套男子的衣物?”

    闻煞没有回答她的话,手中的竹箫,一声忽起,院落中的花瓣又纷纷扬扬洒下。

    聂蘼芜盯着这柄剑,猛然想起了自己的紫轻烟雨,那是她从小佩用的武器,想到可能以后都找不到了,她骤然觉得有一阵难过。

    她慢慢地伸出手,手指不敢直接碰到那薄而锋利的剑锋。

    她握着这把剑,想到或许会有鲜血从剑上滴落,想到三个月后的一场决战。

    她一颗心跳得飞快。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江湖上了恩怨会以这种形式回到她身上,从前她总是不知什么是江湖,现在她也不是很明白,可她唯一知道的是,江湖上,有恩就要报,有仇也不能拖。

    其实能平静安详地度过一生,才是最好的。

    闻煞回头看,她已经换上了衣服,脸上没有了昨天的颓废,这才是他认识的聂蘼芜。

    她把剑拿给他看,笑道:“从哪儿来的剑?”

    他没有回答这句话,“你喜不喜欢这柄剑?”

    “到底这柄剑是哪里来的?不会是偷来的吧!”

    他有些生气,“不知道。”

    放下竹箫耐心解释,“这是我从少平湖买来的,他们家主送给他夫人的配剑,上一次你说把紫轻烟雨给了别人,我想着你没有武器,可能会有危险。”

    也只有和她说话,他才肯花费如此多口舌。

    聂蘼芜显得很吃惊,道:“木氏一族的家主夫人?”

    “是。”

    他接过她的剑,柔声道:“这柄剑用起来是不是顺手?”

    聂蘼芜沉默。

    “你不喜欢?”

    “你怎么忽然要给我剑?”

    “因为你得学会用它破追云的银丝。”

    聂蘼芜的身子似乎有些僵木,“若是我用这把剑误杀了她该怎么办?”

    “杀了便杀了。”

    “那我不要用。”

    “熟悉剑的人才能控剑,你如果用得好,自然能保护你自己,还能不杀她。”

    他拉着她的手,柔声道:“你听清楚,等你能躲开所有花瓣,我要你用这把剑,把所有花瓣都切成两半。”

    聂蘼芜长长吸了口气,终于坐下,“等我能熟练使用,我真的不会杀了她吧?”

    “既要保护你自己,又要保护想杀你的人,当真是个难题,不过你要是功夫在她之上,自然没有被她逼到绝境一说,也不会和她拼命。”

    聂蘼芜不由自主地握起了剑,手心出了汗,“依你看,我能打过的可能性大吗?”

    闻煞说,“你要是乖乖练功,我想,还是可以打败她。”

    “你什么时候还学了剑法?”

    “我不懂剑法,但我看的每一本剑谱,最后制敌,都是教人如何用剑刺入敌人要害。”

    “无论什么样的剑法,最后的目的都是杀人吗?”

    “不,对战不一定要取敌性命,看你自己要怎么做。”

    聂蘼芜叹息着道:“我现在竟然要想着如何对付她。”

    闻煞拍拍她的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你的剑不一定比她的银丝快,还是多多担心自己一点。”

    武场上,几位皇子正在射箭。

    宇文仲弘坐在角落里,瞧着面前的雨师律。

    他站在那里,手里的弓箭一刻不停,仿佛射出去一枝箭,心事就会一同射出去。

    宇文仲弘不觉得雨师律只是个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棋子。

    他看得出,陛下看雨师律时,总是带着几分畏惧,正是这未知的畏惧,让陛下想要除去他。

    雨师律很爱笑,可是若是他不笑,就会让人觉得有一股不可形容的杀气。

    宇文仲弘其实也不怎么喜欢这样的人,虚伪的面孔下,藏着歹毒的心。

    只是,他似乎没有什么野心,否则就不只是一个冢宰司统领。

    他走过去和他说话,“九哥今日似乎不甚欢喜?”

    听见宇文仲弘的声音,雨师律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谁没有烦恼呢?就是庙中的菩萨也要心忧,有无人上香添油。”

    宇文仲弘想到了原因:“你府里那个画图的丫头走了?

    看见雨师律持弓的手一顿,他继续道,“要乘歌帮你找她的下落吗?”

    想到这里,雨师律就清醒了很多,“我为何要让人帮我找她的下落?”

    “难道你不是因为她心忧?”

    雨师律又笑了,“这当然绝无可能,一个门客,我何曾放在眼里。”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雨师律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微妙,“十三,你近来似乎很关心我?”

    朝堂上宇文仲弘和雨师乘歌保持均衡的局势,除去这两人,旁人能继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九哥说笑,我哪一日不曾关心兄弟?”

    “有时间关心你所谓的兄弟情谊,不如多想想什么时候能拿下南魏。”

    “这个不劳九哥操心。”

    “那——你还是多想想拿下南魏以后的事。”

    宇文仲弘也笑了,“这个也不烦九哥费心。”

    雨师律记起了事,放下弓箭擦干净手说道,“你看出了我对聂蘼芜的心思,我也查出了你在染中见的人。”

    宇文仲弘脸色微变,很快恢复常色,“我说少平湖的人怎么能找到我的踪迹,原来是你的人暴露了。”

    “染中见的人,应该是南魏的即墨护吧?你和他谈了什么呢?”

    “你知道还问我。”

    “我和聂蘼芜,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利用而已,等她身上可利用的价值消失,我就可以舍弃她,至于你,你完了,你被即墨骄吃定,寸步难行。”

    雨师律停了一会儿又说,“女人的心绝不是一般人所能猜透的,你最好保佑她不会恨你,否则你就抱憾终身吧。”

    “我不会让她恨我,绝不会。”宇文仲弘说完便走开了。

    银铃马车停在一家丝绸铺子前。

    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越是最热闹的地方,愈容易避人耳目。

    铺子有人走出来,赔笑道:“请。”

    雨师律在掌柜的和店伙们的奉迎礼笑中穿过店铺。

    他们没有停留,走到了后门,后门外也停着同样一辆马车。

    马车自后街转出,一路向外行,来到一家花店,雨师律的耐心还在,但他保证,如果这人还不能带他找到聂蘼芜,他会立刻杀了他。

    马车外驾车的是以追踪术闻名东胡的猪鼻巡差包一夜,据说,让他找人,最多只用花一夜的功夫,可雨师律已经让他找了快半月了。

    马车转入一条幽静的长街,就在一家小院落前停下了。

    “就是这里了。”包一夜得意地看着雨师律。

    雨师律只是凝视着院门,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

    他动也不动,只是冷冷道:“聂蘼芜就在这里?”

    他还是在凝视着那扇门,突然院中有人脆生生道:“我怎么感觉今日花瓣多了?”

    雨师律脸色变了变,瞬即笑道:“确实在这里。”

    雨师律让他们都先回去,自己在门口站了半日。

    墙角站着一个人。

    雨师律认得他的白纱。

    他手中握着竹箫。

    雨师律笑了,这下子面临强敌,他本能地去摸袖子中的短剑,那人的白纱未动,他忽然像是一步踏空,猛地向后倒去。

    他一心一意想的是如何抵抗他,却不知他连他出招的速度都看不见,这人的功夫实在可怕,这一瞬间,只觉心中一片茫然,想着就要死在他手上。

    幸而他还有十多年的功夫底子,就在这一瞬间,但见雨师律在半空中腾起,右脚在左脚脚背一踏,翻了个身子,又落在了原地。

    良久,才定过神来,道:“你武功实在我之上,却是有意让我,为何今日不想杀我了?上一次我看你极其想夺走我的命,怎的忽改变了心意?”

    闻煞不语,正要离开。

    他杀了他,聂蘼芜很快就会怀疑是他,他不想和她生了间隙,没有人可以让他和聂蘼芜生分。

    听得有轻微的声息从院门后隐隐传来,聂蘼芜打开门道:“谁在说话?”

    雨师律不暇思索,当即从阴暗处走到她面前道,“还请聂公子容许我拜见。”

    长街寂寂,雨师律的回声飘荡。

    他看着一身藕粉色纱衣的聂蘼芜,笑了。

    聂蘼芜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找我做什么?”

    雨师律听她不甚欢喜的语气,心中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找到聂蘼芜,他也没准备和她吵架,半晌道:“我就不能作为旧友来看看你?”

    “这么说来,你是想来看我,没有别的原因?我不信。”

    雨师律道:“你为何不信?”

    说到一半,两人都停止,因为闻煞从他们之间走过,一阵凉意袭来。

    聂蘼芜道,“不必多说,进屋吧。”

    雨师律身为冢宰司统领,武功远在平常江湖人之上,练功也是名家所教,此刻进了院子,却见一地花瓣。

    他轻拂衣袖,几片花瓣飞起。

    “怎么不扫扫?”

    聂蘼芜道,“是我练功用的。”

    “什么功夫要用花瓣练?”

    “只是练习我的速度。”

    “进展如何?”

    “马马虎虎。”

    闻煞走进屋中,沏了一壶茶水走来,“请用。”

    雨师律道,“不会有毒吧?”

    说完哈哈大笑。

    他看不见面纱下的闻煞已经黑了脸。

    “不喝便倒。”闻煞说。

    聂蘼芜踢踢他的鞋,“开什么玩笑,他不喜欢你的笑话。”

    闻煞自顾自走回了屋中,反手把门关了,他不喜欢这个人,可以说是厌恶。

    “你到底来干什么?”聂蘼芜喝了一杯茶问。

    “我就是想你了。”

    屋中有瓷器落地的声音。

    “摔碎了什么?”聂蘼芜高声问。

    “不小心碰倒了一只瓷瓶。”闻煞打开窗子说。

    “那您当心着点儿。”雨师律绕过聂蘼芜的肩膀,和窗子里的他对视。

    两人的眼神忽然都变冷了。

    聂蘼芜没察觉,说,“你查到追云去了哪里吗?”

    雨师律就知道她要问这个。

    “当然,你想知道吗?”

    “嗯,她……还有家吗?”

    雨师律说起追云。

    这个人很奇怪,跟踪她的人被她发现了之后,她也没有特意避开他们,只要不妨碍她的行动,她也没有滥杀九王府的影卫。

    “那她去了哪里?”

    “思承郡。”

    “哦,她的家在那里?”

    “这个倒是不清楚,可她杀了思承郡的前御史,手段极其残暴,用千百根银丝挑断了他的经脉,又把他的舌头割下,挂在了他女儿的房门前,他女儿看见后吓疯了,现在成了个傻子,至于他的夫人,被一根银线勾住喉咙,挂在了屋中的梁头。”

    聂蘼芜手指一抖,茶水微微荡漾,“她为何要这样做?”

    雨师律摇头。

    聂蘼芜向着窗子道,“你怎么看?”

    闻煞把门打开,“在这里呢。”

    “你怎么看?”她重复。

    “江湖上,祸不及妻儿,再说双追的江湖地位不低,正派人士并未将他们归于旁门左道,按理说,追云不会对普通官家下狠手,追风还在之时,他们只是劫富济贫,也极少用此等残酷的手段杀人。”

    雨师律清清嗓子,“我好歹是冢宰司的统领,不要直接在我面前说劫富济贫这样的话好吗?”

    闻煞看也没看他,继续道,“这样一想,极有可能是追云和这家人有大仇。”

    聂蘼芜陷入深思,“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她家中的事,可她既然是假扮追风母亲,那追风真正的母亲在何处呢?”

    “或许已经死了。”雨师律猜测。

    聂蘼芜转过头,“雨师律,你能不能帮我查查,被杀的这一家人和追云到底有什么渊源?”

    “也不是什么难事,等我查到,我再来告诉你。”他起身说。

    闻煞低声念叨,“岂不是下次还能见到他。”

    他正想说,我也能帮你查,但忽然闭上了嘴,要是他去查,聂蘼芜身边就没有别人了,很危险,他不能离开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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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狼斗介绍:
狼者,坚忍顽强,纵横驰骋草原,乱世间谋一方之地,伺机而动,妄夺天下。
凤者,尊而不懈,翱翔四海之内,诸国中护山河不破,凤鸟来仪,天下适至。
固然素来龙凤配,此时难敌狼子心。凤狼斗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凤狼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凤狼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