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南魏来客
此时已快到深秋,因为这一整年都多雨的缘故,今年的秋冷得煞是厉害,刺骨的寒风中,有清晨早起的小摊打开蒸笼,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露出半张脸。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了摊前,马车上有一位衣着朴素的三十岁上下的女子从马车而下,双手套在衣袖中依旧瑟瑟发抖。
她买了一笼包子,手指颤颤地从荷包中掏出银子。
凉州城对于这些南魏来的人,实在是太靠近北方了,这里的秋季,总让她们有一种是在过冬的错觉。
女子的眼睛在冷风中流泪,一闪一闪,就在她眼睛稍模糊之时,一个急速跑过的男子轻轻撞了她一下,她低头一看,手中的荷包不见了。
落叶在空中飘浮、滚落、颤抖,最终还是无奈地落下,如同这女子的叫嚷,无人答应。
马车里的似乎是她的主子,轻声说,“算了,蔓书。”
女子咬了唇,顿了片刻。
她走过去,从马车中的那双手中取走一带钱,又走过去买包子,只是这一次警惕了。
女子一边买包子一边问道,“请问,法华当铺,是在这条街上吗?”
摊主没有听清,问道,“什么当铺?”
“法华当铺。”
“哦,不在这条街上,在……你再往前走三四里,然后向左转,看见一家叫明光楼的酒楼,然后直走十里路,大概就到了法华当铺的那条街,可是那家当铺早就关门了。”
女子道,“多谢,我们不去当铺,只是要去那条街上的一座府邸。”
“我还没有听说过那条街上有谁的府邸,你倒是说说。”
女子摇摇头,把钱放下走了。
“问到了吗?”
“是,已经问到了。”
聂蘼芜从桌子边站起来,想要看清车中是何人,闻煞拉她,“轻举妄动。”
“据我所知,那条街上只有一座府邸,是即墨骄所居。”
“她是救了你的那个人?”
“是。可这马车上坐的人会是谁呢?”
“听声音,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闻煞说。
“还有呢?”
“那刚才下来的人,是南魏皇室中人。”
“为什么?我看穿着很平常啊。”
“她荷包上是南魏宫人常用的雀尾纹,腰间的吉祥穗子也是南魏宫造。”
“那这样说,马车上的人,是南魏皇室中的人。”
“嗯。”
“即墨骄和即墨缈的年纪都不超过二十岁,马车上的这个人去找她们,难道是她们谁的母亲?”
“可能。”
聂蘼芜站起来,“我跟上去看看。”
“再吃几口。”
“我饱了。”聂蘼芜拎起剑说。
马车行了一路,聂蘼芜眼看还有半条街的路程便要到了即墨骄所在的府中。
一匹马横路拦住马车,马上的下来的人聂蘼芜认识,是雨师乘歌的贴身侍卫云生衣,此人武功高强、行动迅速,是雨师乘歌的得力帮手,聂蘼芜曾经在凉州城外的一个练兵场中见过他。
云生衣下了马车,拿出雨师乘歌的令牌递给车中的人。
聂蘼芜藏在一棵树后,左顾右盼看不见闻煞,心里暗想会不会是自己跑的太快,他赶不上她,抬头一看,他踏在一根只有拇指粗细的树枝上,树叶纹丝不动。
车上的人扶着侍女的手走下来,含烟眉,蘸花唇,脸上却有几分暗愁,“骄儿不在府中吗?”
看来是即墨骄的母亲。
云生衣点头,“温虞翁主此刻已经去往山南关。”
那娇美的妇人脸上失了颜色,捂住嘴巴道,“她去了山南关?”
那是南魏和东胡交斗的战场。
“夫人莫急,此刻我们加快步伐,还能拦住温虞翁主。”
“快,快走。”那妇人转身上马车。
聂蘼芜道,“即墨骄何时去了山南关?”
闻煞从树下飘下,“你今日的剑还没有练。”
“等等,我总觉得不对劲。”
“何处?”
“什么事和雨师乘歌牵扯上,我都觉得不对劲,他为什么要派云生衣在这里堵即墨骄的母亲?”
“有人会回答你。”闻煞说。
“啊?”聂蘼芜不解。
远处的府中有人缓缓走出,聂蘼芜定睛一看,原来是雨师律。
她跑过去,笑着和他挥手。
“你怎么在这里?”
雨师律笑答,“这条路是你家的?”
“不是,你先回答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雨师律道,“拜访朋友。”
“是即墨骄吗?”
“谁说我的朋友是她,我来见的事即墨缈。”
“你何时同她有了交情。”
“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总是有交情的。”
聂蘼芜切了一声,“没见过这样往脸上贴金的。”
“那你呢,怎么来这里?”
“跟着一辆马车,马车的主人似乎今天也是要来这里。”
“是元氏。”
“她是即墨骄的母亲?”
“正是,她来寻她女儿。”
“即墨骄不在府中?”
“去了山南关。”
聂蘼芜倒吸冷气,“她难道想阻止两军开战?”
“只是仗着宇文仲弘对她的偏爱,想借此为她哥哥赢一份生机。”
闻煞靠在树上,脚底下的野草生了霜,细看,是草间上的露水已经结了冰。
“那雨师乘歌是要带着她母亲拦住她?”
雨师律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问道,“你认为呢?”
雨师乘歌才不会这样好心,他一定有自己的算盘打。
聂蘼芜记起了他看书阁中即墨骄那狠毒的眼神,身上发冷。
“他要干什么?”
雨师律摇头,“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聂蘼芜转身就走。
他牵住她,“你能拦住云生衣?”
聂蘼芜下巴指指闻煞,“他能。”
雨师律苦笑,“看他那样子,应该也不是七国中人,你要是让他出手拦住了云生衣,就是和雨师乘歌作对,把他揽入乱世争斗,你心里开心?”
聂蘼芜没有想到这一层,“那……怎么办?”
雨师律连忙道,“你不要看我,我也什么都不会做,我不可能去和雨师乘歌为敌,以后我还要仰仗他活着。”
聂蘼芜叹气。
“你不要多管即墨骄的事,既然你已经把你的随身武器给了她,那不管以前你欠她什么,都该一笔勾销了。”
聂蘼芜不安,“她不会被雨师乘歌弄死吧?”
他说不会,“要是他真的杀了即墨骄,纸包不住火,有一天宇文仲弘知道,他再也不会原谅他,乘歌心里头明白。”
听到他这样说,聂蘼芜放下了心,“那就好,我看他和即墨骄的关系也不错,应该不会做什么,可能就是让她母亲困住她,不让她去阻拦宇文仲弘对南魏开战。”
雨师律点点头,“很大程度上是这样。”
聂蘼芜又感叹,“即墨骄这个丫头,太冲动,任何一场战争都不会因为一个女子的阻挡而停下。”
他赞同,“男人只会因为女人开战,至于结束,女人说的不算,她还是太年轻了,涉世未深。”
“年轻也有好处,在没有看清世界之前,还能率性胡为一番。”
雨师律泼冷水,“若是没有人护着,率性过了头,命也说不准了,她得感谢两军主将一个是宇文仲弘,一个是即墨护。”
“或许,这不是一件好事,她挡在中间,一个是她哥哥,一个是她心上人,无论哪一方败了,她都会难过。”
他靠近她耳边,“要是我和他打一场,你看见我死了,会不会难过?”
聂蘼芜看了一眼闻煞,又扭过头对他说,“你是有病吗?你怎么可能和他打,你连做他对手的能力都没有。”
一把把刀子接连捅在他心上。
雨师律捂住心口,“我在你眼里这么没用?”
“也不是,你算计人就挺厉害,可是打架比武,你不行。”
“反正比你厉害就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丈夫的武功能制住妻子就好,何必武功盖世。
“还有半个月,你就要找追云?”
“半个多月。”她说,多一天也是多。
“你杀了追云以后,别回家了呗。”
“你这话有两个错,第一,我不会杀她,第二,我必须回家。”
“回家也是嫁人,在这里也是嫁人,难道你能嫁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闻煞转过身子,虽然离得很远,可他似乎听得很清楚。
聂蘼芜说,“我们家的人,个个比你好。”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回头我让你做正妃。”
“你就不能和宇文仲弘学学,天天干点正事,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吗?”
“喂,我说的都是认真的。”
“我回去还得练功。”她就要告辞。
“他是不是陪在你身边很多年了?”
聂蘼芜看向闻煞,“是啊,很多年很多年了,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所以,你是习惯了他的陪伴还是习惯了他?”
“说话能不拐弯抹角吗?”
闻煞忽然打断他们道,“走吗?”
她点头说走。
雨师律:“任何长久的陪伴都不是理所当然的,除非你本来就承认这个人在你心里的位置。”
“他是我的家人。”
“那就好,我以为是我误会了,可是,你为什么要乖乖和我解释呢?”
聂蘼芜低下头不说了。
她急忙跑走,“咱们回去吧。”
闻煞嗯一声。
他回过身和雨师律对视一眼,虽然隔着一层面纱,雨师律还是能想象这个人面纱下不快的神情。
他偷偷笑了一声。
赢的人一定是他,而不是这个人。
这人太过冷静,冷静得不像是一个人,雨师律能想到他绝对不会和聂蘼芜表达心意,所以聂蘼芜一辈子也不会想到最靠近自己的他,心中所想。
已经练习挥剑几千次,聂蘼芜斩碎了几千片花瓣,可闻煞丝毫没有让她停下的意思。
她向他展开眼神攻击,想要让他早一点结束今日的练功,她已经疲惫至极,可是闻煞一点都不理她,在一边看书,既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一样。
聂蘼芜见他不理自己,挥剑破风的声音故意加大,院子中尽是速速之声,加上她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可怜兮兮。
就在她第十几次温声叫闻煞的名字时,他才招架不住,放下了书说,“过来歇歇。”
他手上刚拿起一只糖糕,聂蘼芜坐在他身边,两只胳膊练剑练得都要抬不起了,她仰着头看着闻煞,张开嘴。
他没有法子,喂给她一个又一个,终于后悔为什么要让她练得手都抬不起来。
“你生气了?”
“嗯。”
“为什么?”
“不知道。”傻子才会不知道,天天叫别人傻子,不知道自己多不着调。
“是不是我今天和雨师律说话太久,把你一个人放在一边?”
她小时候和师兄师姐们说话久了,不搭理他,他也会生气。
“不是。”
“是你今天早上让我多吃一点,我没有,然后你生气了?”
“不是。”
“哎呀,人家说女人心海底针,我看你也一样。”
他不喂她了。
“再给一个吧,我饿了。”
“自己拿。”
“喂,我胳膊都要断了,你比师傅还狠呢!”
“你要是败在追……”
“追云。”
“你要是败在追云的手里,我会杀了她。”
“我说了不用你插手。”
“但是你输了,她会杀了你,我不能允许。”
“按你所说,我只能赢不能输。”
“你可以输,我会杀了她。”
“别开玩笑了。”
闻煞冷冷道,“你认识我这么久,我什么时候在人命上开玩笑?”
“你……师傅说不许你见血。”
从前师傅便知他功力修炼极快,若不加阻拦,泪湖之中恐怕无人可挡,除非极大长老联手制服,他心口处虽心脏没有损伤,可覆盖心脏的皮肉被野兽啃食,师傅用陨星冶炼,为他修补,那一处要害正好被挡住,倘有人要一箭穿心,那也得有开山之力才能破他的心。
闻煞:“是,我不见血,我闭上眼杀她。”
“你要是出手,我再也不会原谅你,我也不是开玩笑,这是我一个人的江湖事。”
“那你就充满信心地赢了她,然后留她一条命。”
“好。”她站起来,又开始练习。
闻煞拦住她,“夜深了,而且你已经很疲惫。”
“我还不够快,力度也不够。”
“泪湖有一种鱼。”
“服常鱼?”
“不是,我说的是另外一种长参鱼。”
“它游泳很快?”
“不,它游泳不是很快,因为它很笨重,大概有你的个子这么长。”
“然后呢?”
“泪湖水面上还有一种鸟。”
“什么?”
“叠鸟。”
“这个我见过,叠鸟飞得很快。”
“可是,长参鱼的食谱中就有叠鸟。”
“怎么可能,鱼吃鸟?”
“你在泪湖边坐着超过一个时辰吗?”
“我……没有……”
“我见过长参鱼跃出水面,把叠鸟吞入腹中。”
“神奇,怎么做到的?”
他一直给她按着胳膊,帮她按摩受伤的肌肉,知道她肯定不会乖乖坐着,一边用她喜欢的故事让她安静下来。
“其实鱼和鸟都很聪明。”
“怎么呢?”
……
第一百零七章 生死关头
当雨师律查清了追云所杀之人的身份,以及追云杀人的目的,他早早就来到聂蘼芜这里。
直到晚间月亮当空,他才离去。
聂蘼芜眼睛有些酸痛。
再次见到追云,是日子到了。
那天是聂蘼芜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不想杀她,可是她最后还是死了,聂蘼芜最后凑在她唇边,见她有话说,她最后说了一声,再叫一次母亲。
聂蘼芜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可是,她终究没有叫她最后一次。
这天下了大雨,雨虽停了,可天色依旧昏沉,四下的乌云没有散开,说来可笑,这样的天,在追云闭了眼之后,陡然转晴,黑云散去,天色明媚。
追云,追了一生的浮云,可最终还是散了。
聂蘼芜和闻煞来到这里时,雨师律已经在门口等待。
三个人对视一眼,推开门进入。
这个小院子曾经是她和追云一起生活的地方,那个时候,她为追云洗长发,追云为她绣荷包,她把追云当成了亲生母亲,她想,或许追云对她也有一丝真情。
雨师律给了聂蘼芜一张追云的画像,上面是个美貌的妇人,虽然已经三四十岁,可独有的温婉气质模糊了岁月的痕迹。
为了报仇,她躲在她身边,甘愿毁了自己的容貌。
这样的恨,她早就该趁她睡着,一刀解决了她,可是她没有,她在等待,聂蘼芜想问问她,是不是那一丝真心让她一次次放过了她,可是她怕答案不是那样的。
追云静静地坐在院子中的一只凳子上,院子中只有两个凳子,因为这家中,也只有她和她。
她看起来疲倦又悲伤,鬓角数日不见,竟染了白雪。
在追云面前的是三个人,聂蘼芜、闻煞和雨师律。
她抬起头,眼中没有一丝光亮,仿佛是一具尸体睁开了昏沉的眼睛,可尸体是不会有这样悲伤的眼神,穿过她的眸子,任何人都会好奇这个看似是老人的年轻人,心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但是,这秘密无人可以窥探。
聂蘼芜往院子里走,就在院中的墙壁上,她看见了墙壁上已经干涸的一串串血迹,时间已经长了,看上去血迹发黑。
她屏住了呼吸,扭头问道,“你就在这里杀了他们?”
追云没有看她,过了很久,她似乎才听到聂蘼芜的话,慢慢道,“嗯,就在这院子中,杀了他们,又把尸体给送回去了。”
“为什么要在这里杀了他们?”
追云眼中多了一点神色,“在这里,我不怕。”
“江湖有名的双追,杀人竟然还会怕?哈哈哈哈哈哈哈……”雨师律笑道。
“会怕的,我会怕,因为,我没有杀过多少人,更加没有杀过孩子,在这里,我看着院中的一花一草,一桌一椅,心里就平静多了。”
“因为那男人背叛了你母亲,所以,你要杀他,我能理解,可是他的家人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连同他的家人一起杀害?”
追云仰起头看昏暗的天际,“是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那日。
她问他还记得一个叫颜晴梅的女孩子吗?
他说从来不识。
他夫人跳出来骂道,那个勾引人的妖精,听到她的名字都算辱了她家孩子的耳朵。
她皱了眉,“你应该是他后来娶的妻子,不是我母亲勾引了他,而是你,后来者,怎么可以这样说?”
倏而想到那个罪魁祸首,“是你,你始乱终弃,背叛了我母亲。”
她又蹲在她家一个孩子面前,“你知道,你应该叫我姐姐吗?”
那孩子一把推开她,“我不认识你。”
“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追云说。
“你是野种。”那小小的人,干净的嘴巴里吐出这样的话。
追云站起,对着那男人说道,“你该给我母亲跪着上一炷香。”
男人把全府的家丁都叫来,他们手中拿了长矛。
追云问道,“你不愿意?”
他确实不愿意,所以,他只能躺着去给她母亲赎罪,他们一家,都该如此。
说完了她的话,追云忽然对着聂蘼芜笑了,“是我今日说了太多废话,你应该很烦了吧?”
“没有。”
追云问道,“现在你知道了原因。”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杀墨韵姐姐,你不是很喜欢她吗?我说要让她给你养老送终,你本来很高兴啊。”
追云侧头看她,笑得像是一个小姑娘,“不啊,我不喜欢她,因为你喜欢,我才会觉得她很好。”
“既然她很好,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追云垂下头,沉默很久,“我忽然觉得她不好了。”
她站起来,指着院子中的树说,“有一次,我走路撞到了这棵树,你就说要砍了它,我说,它很好,你不要砍了它,是我自己的眼睛不好,怪我自己。”
刚说完,她手中银丝一横,院子中那棵碗口粗的大树轰然倒地,横在聂蘼芜脚下。
“我现在看它不好,所以,就砍了它。”
聂蘼芜明白了,她先说,在她眼里,杀了墨韵和砍了这棵树,也没有什么两样。
聂蘼芜眼中有一些难过,“你看它不好了,碍眼了,可以移走它,为何要砍了它。”
“这棵树太恋这院中的土,它的根已经不适合再别的土壤中深扎。”
她又何尝不是。
“你不适合在七国的土地上生活,还是跟你后面那位早日回家罢了。”
“不劳您忧心。”聂蘼芜说。
“开始吧。”
话声戛然而止,闻煞和雨师律各自站开。
聂蘼芜握剑的手指发白,只等剑出鞘。
她看着聂蘼芜一步步向她走来,薄薄的剑锋也泛着寒冷的光芒,只是,聂蘼芜握剑的手抖得厉害。
追云又笑了,手中握着两只针盒,忽一反手,盒子中飞出十几根银丝,细密如白发,如同蛇形蜿蜒向着聂蘼芜飞去。
聂蘼芜挥舞软剑,斩断了其中三四根银丝,又跳着避开了剩下的,雨师律拍手,“果然比从前快了许多。”
他又笑着和闻煞搭话,“你那剑也是厉害,竟能劈断她的丝线。”
后者连看他一眼也不曾,他只是一门心思看着银丝中躲避的聂蘼芜。
小小的针盒,藏着千万根丝线,聂蘼芜只是刚斩断几根,后面还会有更多。
她骤然翻身,想要跃到追云身边毁了她的盒子,追云看破了她的心思,手腕一翻,其中一根银丝从她的手背上擦过,血珠子一滴滴向下落。
闻煞看了一会儿,就在犹豫之间,忽然背过身去,一心看着墙壁,再不回头看她一眼。
雨师律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来回在手中把玩,直到石头上沾了他手心的汗水。
银丝如雪,越来越多的银丝从她手中飞出,聂蘼芜手中的软剑被缠绕,手中青筋毕露,猛一用力,把那银丝齐齐斩断。
天不露微光,只有这银丝飞舞极快,闪着些许光芒,像是雷雨中的电光。
聂蘼芜已经能看清她的丝线在空中飞舞的方向,她一跃而起,竟然踏着追云的银丝,一如多日以来在空着踏着飞舞的花瓣,横剑向着追云刺去。
剑锋挑落了她手中一只盒子,聂蘼芜又是个飞身,手中看似未动,半步远后落地,追云另外一只手中的盒子也碎成了两半。
过了半晌,聂蘼芜收起剑道,“你输了。”
追云仰头大笑,“生死尚未决出,输赢如何断定?”
说完,眼中寒光一闪,赤手向聂蘼芜飞快冲来。
聂蘼芜已把剑收鞘,她没有再开剑的准备,把剑丢在地上。
院中、路外、街头,悄无人声。
许是下了场大雨,躲雨的人还没有出来。
聂蘼芜忽然很镇定,这种镇定是必胜的把握。
追云一手横掌,一手握拳。
两人交手,一袭粉色衣衫少女并一位苍老的女子。
她举掌直击聂蘼芜心口,聂蘼芜倒退一步,沿着院中的小亭子几步跃上亭顶。
忽又像只飞鸟俯冲,从追云头顶落下,追云抬脚,聂蘼芜下脚,两女鞋底相交。
一交即落,聂蘼芜落到地面上。
追云再次袭来,一招横扫落叶的步法,聂蘼芜侧腿迎她的扫步,又是一次硬撞。
聂蘼芜被追云的腿力击得不稳,往后走了几步才站稳。
追云没有停手的意思,抬抬手笑了,“这就没有力气了?”
聂蘼芜一拳要打她肋下,被追云的双手握住,被制住手的聂蘼芜倒挂金钩,后脚跟一踢,正好踢中了追云脖颈。
追云仍在笑,她抚着自己的脖颈,“果然还是少年人有风力。”
“你不要紧吧?”
追云不说话,每一掌都击她要害,聂蘼芜知道厉害,她向她心口打,她便挡住自己的心口,她向她肩上打,她便举拳迎住。
近了身,追云弯膝一顶,把聂蘼芜顶得跪倒在地上。
她膝盖磕到了石板上,疼得眼中泪光一闪。
没等她站起再次迎战,追云踩着已经倒地的那棵树,以手化爪飞身而来抓她面目。
聂蘼芜撑地站起,向后闪腰,叫她抓了个空。
她再次用这一招,聂蘼芜这次却抓住了她的爪子,旋身一圈,把她的手腕握得错了骨。
她还是不停,至死不休。
聂蘼芜照着闻煞说的法子,把她的四肢都卸得错了骨。
粉衣飘扬,追云已经输在她手中。
她躺在院中,看着院子四方的天空。
聂蘼芜喘了口气说,“你输了,我不杀你。”
“但是,我也活不成了。”
“什么……”聂蘼芜还没有说完。
她口中眼中耳中流出鲜血。
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看着天空。
这下,她终于变成了个瞎子。
聂蘼芜愣了一下,站都站不稳,扑倒在她身边,“你为什么非死不可?我说了不杀你。”
追云每说一句,嘴里就吐出一口血。
她说,“我答应了一个人,一定要用生命保护追风,可是我没有做到。”
聂蘼芜哭道,“但是,我不想看见你死。”
“我骗了你,真是对不住了。”
聂蘼芜只是摇头,她哭得厉害,“没关系,只要你好起来。”
她想到闻煞还在一边,急忙哭道,“你快救救她。”
闻煞把了脉,摇头说,“她还有半刻的呼吸。”
“你怎么会救不了她呢?你可以的,师傅说,你的医术最好,比闻清师兄还好,你可以的……”
她无理取闹的时候,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她蹲下说,“你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追云低声说了句。
聂蘼芜思索,什么都没有回答。
她没有办法再叫一个骗子母亲。
她也不能原谅她杀了墨韵。
闻煞拉她起来,擦干净了她的眼泪,“我们回家。”
聂蘼芜把手递给他。
雨师律挡在门口,“她说了她要回家吗?”
“我要回家。”聂蘼芜说。
闻煞拉起她的手,忽然间大惊,他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还没等他封住师傅曾经给聂蘼芜封住的穴位,她已经捂住了嘴边,流出了比倒下的追云更多的鲜血。
全乱了,聂蘼芜的脉息。
他错了,他不该自作聪明把她的命门解开,更加不该让聂蘼芜用尽全力打这一战。
“聂蘼芜?!”雨师律也扶着她。
“她到底怎么了?”
聂蘼芜放下鲜血淋漓的手掌,“一定要帮我给追云厚葬。”
说出这一句话,她又吐出一口血。
两个人交手几百个来回,不过流了几滴血,停了手,两人却几乎快要流尽血。
“别说了。”闻煞抱起她就走。
雨师律扯住他,“你要带她回去?”
“是,拦我即死。”
“我不是要拦你,等你把她带回去,她的血都要流干了。”
“去,去我府中。”
闻煞不动。
“快走啊,我府中有凉州最好的大夫,宫中的御医都比不得。”
闻煞还是不动。
他抱着聂蘼芜,怀中的人,体温渐渐失去。
“你想看着她死?”
这人真是怪人,雨师律急得团团转。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救她。”
“那跟我走啊。”
“药石无医。”闻煞一字一字向外吐。
“怎么会呢?”
他抱着他,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雨师律从他手中夺不出她,纵马向外走,一路狂奔回到九王府。
“爷……”付康儿行了个礼。
雨师律站在门口,“敬仪,把九星白叫来!”
“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雨师律的脸色灰白。
九星白跑出来问道,“到底发生什么?”
雨师律也来不及解释,两个人驾着马回头跑去,闻煞果然还在那里,雨师律此生最庆幸的唯有这件事,这个怪人,没有离开这里。
九星白忽然见到一身藕粉色衣裙的聂蘼芜,一眼没有认出,等他走到面前,大惊,“怎么回事?”
他牵着她的手诊脉,雨师律问道,“该怎么救?”
九星白摇头,“在下无能。”
雨师律握紧拳头,“把她给我。”
闻煞眼皮也不抬,“我在这里等你,就是在想办法,我可以把她给你,可你要拿你的命来换,你敢吗?”
第一百零八章 独误终身
“你没有必须要救她的原因。”闻煞看着面无血色,已经没有生机的她说。
雨师律笑了,“有啊,我喜欢她这样的人。”
“她这样的人有很多。”
“可我独独喜欢她一个。”
闻煞转过来,眼睛中化不开的寒冷,“你能喜欢她多久?”
“我不清楚。”
“那我宁愿把她的尸体带回去,也不会让你救她。”
“你非要我撒谎说我这一生都爱她?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闻煞点点头,“是啊,没有人说得准,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
“我救她,她醒了以后其他事再说。”
闻煞看着他,如果他知道要如何救聂蘼芜,他还会说这样的大话吗?
聂蘼芜是上官氏族的后裔,七国贵族同枝同脉,况且和上官一族血缘最近的就是雨师。
这是个让人心生疑惑的巧合。
闻煞实话告诉他,“为今之计,只有换血,她生母练了阴邪的武功,后又走火入魔,牵连了胎中的她,她是至寒的体魄,你用雨师一族的鲜血输入她身体中,我用内力护住你们两人的心脉,确保可以成功。”
“我和她非亲非故,用我的血,确定不会害死她?”
“也许会,但也可能成功。”
“知道了,那就把我的血送进她身体中。”
“她需要……你三分之一的血。”
九星白急忙阻止,“万万不可,一个人一时间决不能流出这么多血。”
“尽快吧,不然她撑不过去了。”雨师律自动忽略了他的劝告。
“爷。”他拉住雨师律,“这不是玩笑,你可能会丢了命。”
“听到没有,再不开始,她就要丢了命。”雨师律说。
聂蘼芜在他眼前像一枝饱满的花急忙枯败,他没有办法坐视不理。
一个瞬间,雨师律忽然噗嗤一笑,“糟了,爷栽了。”
栽她身上了,这个只会画飞火制图,只会和他吵架,只会自以为是的聂蘼芜,他竟然会为了她愿意豁出去命。
寄语薄情郎,粉香和泪泣。女子日日嘴上说着薄情郎,在他这里,薄情的人根本不是他,躺着的这个聂小公子才真正是薄情人,图纸一丢,买卖一成,什么人情也不讲,拍拍屁股就走人。
要是他拿命救了聂蘼芜,不知道她会不会粉香和泪泣,啊,对了,她根本不用胭脂水粉,哪里来的和着泪哭泣。
算了,等她醒过来再和她讨价还价。
雨师律睡在她身边,看着她苍白的侧颜。
原来看着她快要死去的样子,是这样心痛,他有些后悔上一次和她吵架道歉太晚,隔了一天才拉下脸和她道一声对不起。
要是她死了,他去哪里再找这样一个人和他吵架,他余生该有多么无趣。
她偷看他的样子,他都知道,可他不戳破,她不愿意承认便随着她去,等她看不见他了,自然心中开始想念她,女子心软,她一定还会回来。
床边的红木扶手冷得动手,他不小心摸了一下,发现上面竟然结了霜。
雨师律躺在她身边,腕子上被闻煞割开一个小指长的口子,聂蘼芜的腕子上也是。
两个人的手牢牢地缚在一起,聂蘼芜的呼吸微弱,几乎快要听不见,他靠她近了一些,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闭了眼,身子仿佛处在冰天雪地之中,四下都是寒气涌入。
整个过程要持续两个时辰,这个方法是百年前圣手门门主所创,书中说了具体的操作,可成功的可能却没有人试验。
如果这一次成功,聂蘼芜至少十年内都不会受寒疾所侵。
他要在两个时辰内保证这两人的心脉不息,还要用内力营造一个寒冷的环境。
锦香从王爷门口绕了一番,随即走到王妃房里来回复。
恰好玉筝翁主也坐在房中。
王妃一见锦香,就问道:“九爷到底生了什么病,我听说从他屋中端出去一盆盆血水。”
锦香道:“爷院子里的丫鬟珍鹃,站门口与我说了半晌闲话,也没有说出个头绪,看来是大病。”
王妃一急,见玉筝饶是坐得稳稳的,想到了自己才是当家主母,听了后,不信道:“你这丫头胡说,要是九爷真得了病,九星白难道不会告诉你吗?你去问问他。”
锦香道:“王妃娘娘不信,可叫别人去问,院子里人嘴巴闭得紧,那珍鹃也是从前奴婢花了几金交好的朋友?”
付康儿愈发心急,就怕雨师律出了什么事,这边打发玉筝明日也不用来请安了。
玉筝同粉珠回到房中,说道:“你说,九爷到底生了什么病?听付康儿说了,流了许多血。”
粉珠道:“小姐且放心,我昨日在后园子遇见九爷,他还神清气爽,不像是生了病,这病,据我看来,不是他的。”
玉筝听了着惊道:“那按你所说,他是带回来了一个病人?”
“许是这个缘故。”
“可咱们的人看见了生人入府吗?”
“这倒是没有,九爷回来时候还是好好的,关了门,也没人听见门里的动静。”
玉筝听了,默然半晌,方又说道:“九爷回来时候,脸色是什么样的?”
“和平日没什么差别,遇上府中的丫头,还笑得开心。”
玉筝坐下,轻轻敲着桌子,“只愿和她无关。”
“谁啊?”粉珠问道。
“无人,只是我瞎猜。”玉筝笑道。
另一边的付康儿,朝夕间都把雨师律生病这事放在心上,来回踌躇,过不得片刻,头疼脑热,身上还坐着胎,锦香慌忙,即请府中的大夫来看视。
吃了几贴药,仍然不见效。
锦香回想她这是因为九爷担忧所致,连声劝慰道:“九爷今日回来还是好好的,当下一定没有大碍。”
“我要去看他。”
“不可,九爷的院子,不允旁人未加通报便入,您忘了上次?”
“那我怎么办?我吃了药也还是头疼,眼见得他可能有危险,我还在这里坐着,精神恍惚,我想不出甚么法儿来。你聪明,为我想想办法?”
锦香知她是个急脾气,道:“九爷做事一向知道轻重,若是他真的生了重病,不会不告诉您一声,您是府中的女主人,他不会什么都不说,也许是他的朋友,可能是朝中交好的朋友,又和您不便细说,只好把人带回来救治。”
“不行,我必须亲眼看见九爷无事,我才能安心,我偷偷去,不叫他知道。”
粉珠道,“您素来在府中任意惯了,九爷总是对您发脾气,若是私去看他,他又要责罚你一人,还不如明说要去一看,最好拉着玉筝翁主同去。算来算去,若是您非要去,这样做最佳。”
走到玉筝翁主房中,正要和她开口。
恰好玉筝翁主也走出来,给付康儿行了个礼。
付康儿大喜,正好就对她说道:“你来的正好,我要去看望九爷,不知他是不是染了病,又没有叫人来禀告我们,我心里放不下,故此得去看看。”
玉筝也不能说不去,跟在她后面就走。
刚走到书房门口,早看见敬仪过来迎着,笑嘻嘻说道:“王妃身子不便,怎么晚间黑了天还来,九爷知道了必要处罚您身边的下人。”
说着,看了锦香一眼。
锦香站着,随口说道:“娘娘说,今日害喜厉害,想见见王爷,叫王爷看看孩子。”
付康儿把袖子一扬,就要闯进房中,也不管九爷在不在,叫一声说,“爷身子可好?”
雨师律此时,朦朦胧胧间听见外面喧哗,恍惚一阵,耳边似乎越过鸟声竹韵,他失血过多,眼前都看不清东西,忽听得付康儿的声音,便缓缓睁开眼来一看,聂蘼芜的脸色已经回恢复了正常,心中一喜。
低声对身边小厮说道:“去和他们说,我睡熟了。”
付康儿见九爷半日不理人,急道,“九爷若是生了病,还请亲自与妾身见一面,我们是夫妻,什么事情都能好好商量。”
玉筝站在一边只是低头不语。
她又道,“九爷若肯不愿出来见妾身一面,妾身便死心相守,决不离开你门前。”
一旁传话的小厮说道,“怎敢哄骗王妃娘娘,九爷确实是睡下了。”
付康儿苦着脸笑一笑,说道:“九爷到底病成什么样子了?”
雨师律趴在窗户边,扶着下巴远远的和她们见一面,慵懒地说道,“爷只是白日里玩儿的凶了,一时间淘虚了身子,养养就好,你苦苦在门外非要见我做什么?”
付康儿看见他还好好的,听见他说话尚有力气,知道他平日就喜欢胡闹,心上一冷,早不知不觉擦了眼泪,“九爷没事就好。”
“好好养你的胎,不要叫我挂心。”雨师律把窗子关了。
付康儿又是一喜,他还在意她,记得她肚子的孩子。
锦香走了回来,笑着与付康儿说道:“九爷确实无碍,夜间多寒气,咱们回去吧,别冻着身子回头伤了胎气。”
付康儿听了,也急忙道:“是啊,我晚膳都没有用,孩子早就饿了,咱们回去用些餐点。”
二人说罢,便走了。
粉珠和玉筝翁主还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正要走,窗子忽然又开了,雨师律疲倦道,“你怎么也跟着她胡闹?”
玉筝答话,“王妃娘娘担心您,妾身也是。”
“回去吧,晚上冷,你又伤了身子,九星白给你拿的药,莫忘了喝。”
到了次日,玉筝梳妆饭后,粉珠就要催她喝药,“早些把身子调好,以后才能为王府开枝散叶。”
玉筝道:“喝了这药,我怕是一辈子都不能有孕了。”
扭头却把一碗药喝得干净。
粉珠怔了半日,反应过来道:“翁主说的是。”
玉筝笑道:“你不要为我这般过虑,生死有命,若是上天要拿走我的命,也由他吧,我活着和死了,原也没有什么两样。”
粉珠嗓子中哽咽道:“您说的都是,可我就是难过,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您却保不住那个孩子,可付康儿坏事做尽,她还能成为一个母亲,等那孩子降生,就算以后付家有大罪,九爷一定看在孩子的情面上保住她的性命。”
昨日夜深,雨师律抬头往窗边上一望,见闻煞正在写一封信。
他为聂蘼芜输了内力,等他收手之时,门外飞来一只白鸽,忽看见白鸽脚下的纸条,闻煞更加安静,坐下便开始写信,天亮了,那封信便放在桌子上。
他知道了,这信是写给聂蘼芜的。
等不得聂蘼芜醒来拆开,他早用手撕开。
敬仪忙走近前,对他说道“九爷劳神而疲,费尽心力,还是多躺下休息几日。”
昨日他差点以为雨师律就要没命了。
他握着他的手,就像握住一块冰。
从前他以为,或许只有雨师律死了,他才能得到自由,可就在雨师律离死亡只有寸步之遥,他害怕了,没有雨师律,天下再大,他也不想去看。
关在笼子里的鸟,关久了,已经没有飞翔的欲望了。
“昨日你把血送到聂蘼芜体内,若有差池,终不免一死,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这一点也不像你。”
雨师律笑道:“此时此刻,我半分都没有后悔,她要是死了,我今日喝酒都没有心情。”
说完,把桌上一小杯酒一饮而尽。
“从前你没有这样性急过。”敬仪说。
雨师律一面看信,一面坐到床边道:“我见了她,心猿意马,失了好逑君子的体面。她要是真的死了,可怜而可惜,我以后也难以展露笑颜。”
敬仪听了道:“别说了……只会使我伤心!”
雨师律遂放下信,悄悄的走到聂蘼芜身边。
“你要是想离开,我可以放你走,你和我之间,一笔勾销,欠我的都不用还了。”
敬仪转身走了,“我能去哪里?”
见后园中无人,敬仪遂又沿着一带花荫小路,转过花架,直走到假山背后。
蹲下身子,看水里红鱼打架,这种鱼最是凶猛,养起来没过半月,池子里就少了一半,雨师律喜欢这种鱼。
可是,他花了百金买回来,只看了两日便厌烦了,敬仪笑笑,他这一次,拿命换回来的她,他会看她几日不厌烦呢?
雨师律对他一段恩情,重如山,深似海。
雨师律,见之不独误一时,直误终身。
陪之,又不独误终身,直误千秋。
然天有意,他却是无心,要他做矢志而不移,除非海枯石烂。
多情之人难以专情。
情之一事,万难复践。
不知聂蘼芜知不知这些道理,是否看破他的心思。
第一百零九章 造化弄人
整整睡了三日,聂蘼芜才苏醒。
一醒来四下寻不到闻煞,手腕一阵刺痛,低头垂眸一瞧,腕子上缠了干净的白布,她拆开白布,见手腕上一道伤口。
雨师律就在这时候进来了,“你醒了?”
聂蘼芜问道,“他呢?”
“谁啊?”
“一直跟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他啊,走了。”雨师律手中端着一碗汤药。
聂蘼芜翻开身上的被子就要离开,只是一沾地,双腿无力倒在床边。
“你别乱动。”他放下手里的药碗,失了平日的从容。
“缠在手腕上的布,为什么要拿掉?”雨师律一边帮她缠着,一边问她说。
“我这是怎么了?”
“听那个人说,你生了很严重的病,和追云一战催动了你身体中的寒气,你差点没命。”
“他到底去了哪里?”
雨师律摇头,嘴上只是说些闲话。那信他只看了一眼便烧掉了,想到信上所说的一件东西,他随口道。
“似乎是因为你家中丢了一样东西,叫……什么令……”
“三洞五湖令。”
“对,就是这个,他好像发现了踪迹,就在南魏,所以急忙去找。”
“那他怎么不叫我?”
聂蘼芜心急如焚,前些时候闻煞说门中还有人出来找三洞五湖令,师傅要是肯定了是她所为,一定是发现了证据,就算是有人栽赃她,师傅也不一定会反驳,在她眼中,聂蘼芜本来就是一个不上道的孩子,偷鸡摸狗这种事也是能做出来的。
如果真的找到了,又不能证明不是她所为,师傅说不定真的不允她再回去。
毕竟三洞五湖令是在她离开泪湖后才丢的,从前泪湖中人离开,从未听说泪湖有东西弄丢。
她低头,两滴眼泪砸在床沿。
雨师律看到她恸哭,心里一阵难过,说谎他随口就来,可他也只是想留住聂蘼芜。
欲同她说实话,可自己又早已把信烧掉。
心中暗暗说道:“上天有明,不是我雨师律不义,做这样不光彩的事。我若告诉她实情,恐怕她再也不会回来,那此生也难再见她一面,愿上天默佑,那个人不会再回来带她走。”
聂蘼芜无话,靠在床边,泪在眼眶内,含了许多。
停了一会,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犹豫之间,泪湖正发生一场百年来未见的灾难。
正恍惚间,忽看到雨师律手腕上也缠了白布,她此时心中灰冷,顾不得问他手上的伤。
雨师律嘱咐侍女给她喂药,转身走出了卧房,迷迷离离,抬头一看,却走到了玉筝翁主的门前。
他心里很不痛快,扭过头又走开了,真奇怪,从小到大,心头一堵就想要看她的笑脸,哪怕如今玉筝只是对着他假笑,他也觉得很有意思。
粉珠在院中遇见了雨师律,极为欢喜,“翁主在房中绣小孩子的肚兜,她要是知道您来了,必定欣喜。”
随着就吩咐下人沽酒作菜,无微不至地款待。
玉筝见他来,恍如隔世,愣了片刻放下手里的针线就要行礼,雨师律挥挥手免了礼。
自己心中的烦恼,只是一字不提。
乐得来她这里寻寻乐子,避避烦忧。主意已定,就在她这里叫人布菜用饭,并不多说客气话。
“我见你一日日也不出去,待在屋里让虫咬?”
玉筝摇摇头,“妾身身子疲倦,走不了几步路,有时叫粉珠出去,找几本杂书来,闲着解闷。有时也绕着花盆走走,赏几眼花。”
“刚才你在做肚兜?”
“是。”
“孩子都没了,还做那个干什么?”雨师律没心没肺地说。
她脸上先是一白,随后故作轻松道,“是做给王妃娘娘的孩子。”
雨师律点点头,“你平日里看什么杂书?”
“都是种花种草的书。”
“看戏本子吗?”
“这倒是没有看过。”玉筝仔细揣摩他每一个字。
他也知道她低眉顺眼,藏起了爪子,笑着说,“明光楼每月底都有个说书人。”
“这……妾身不知。”
“上一次听说书人讲了个故事,说金蟾巷子,有个谋害亲夫的妇人,此人还是新妇,娘家没有权势,嫁给了一家卖米的富人,因为她丈夫好赌,这妇人劝了几次,丈夫在众人面前打了他一巴掌,于是这妇人就羞恼成怒,想着暗地里把丈夫杀死,不想杀了她丈夫后,婆家识破马脚,将她沉塘,她娘家无人,临到死也没有一个人救她,你说她杀了她丈夫对不对?”
玉筝听了此话,暮的一惊,他全都知道她的心思,明白她现在恨不得把刀子捅进他心中,在这九王府中委屈了辛酸了,都不能落泪,就算是此刻雨师律这样对她旁敲侧击,她也只随声赞叹,说现在人心难以揣测,连妇人也敢杀夫。
一面手中握紧了拳头。
本想杀了他和付康儿后,或生或死,自己不再怨恨,自戕而死。
谁知雨师律早就看破了她的心思,知道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玉筝由不得伤感起来。
聂蘼芜呆坐一会儿,侍女喂给她药,她便接着,到了下午,决计要离开凉州前往南魏寻闻煞和三洞五湖令。
九星白特地来探望她一番。
刚一进来,遇见聂蘼芜想要穿衣起来,惊问道:“聂公子……聂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聂蘼芜叹了口气,说自己心急如焚,必须即刻离开。
九星白见她不顾东南西北找衣服,也不顾及她的身子,想起她的命是如何如何困难才救了回来,添了几分怒气。
他叹息道:“有些事若不如实告之,怕小人心中难安。”
随说着,叫她过来,指着她腕子上的伤,道:“这伤口,你认得不认得?”
聂蘼芜听了一愣,想了半日,有些诧异,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是如何伤的,随举起手腕道:“这伤口是怎么回事?”
九星白道:“你前几日已经成了只有半条命的人。”
“我知道。”聂蘼芜点头。
“你同九爷什么交情,你知道吗?”
聂蘼芜想了想,仍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道:“什么交情?”
“九爷为着你,中了疯病一样,把自己身上的血送到你身上,说你的生死,才是极要紧的事,你可看见他手腕的伤?”
聂蘼芜听到此处,沉默半晌,问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救了姑娘一命枉然,姑娘根本不顾惜自己的命。可你要记住,你几日前快要流干血的时候,是九爷把一身的热血给了你,你不断出血,他就给你送血。”
聂蘼芜坐了半天,“你在拿话来试探我,雨师律那样的人,何时顾忌过别人的生死。”
九星白掩面叹息,气得浑身乱颤,“你不信我,那你可看见了他腕子上的伤?”
“断是他又招惹了哪家姑娘,让人家刺了一刀子,这也不冤枉。”
刚说完,九星白往前一扑,一手揪住聂蘼芜的手腕子,气愤道:“你这人不知好歹。”
敬仪不知何时来了,过来推开了九星白的手,对聂蘼芜道:“你心里知道这些都是实话,可你原本已经打算远走高飞,回你自己的安乐窝,所以不愿承认。”
聂蘼芜抬起头,细看她脸上颜色,如银纸一般,嘴唇发颤,“我才不信他会拿命救我。”除了闻煞说的话,她都不信。
敬仪也不逼她,叫人冲了一碗糖粥,道:“你先定定神,后面的事情可以慢慢想,那个与你同来的人,见你已经活过来,天亮便离开了,他叫我和你说一句,他有要事处理。”
聂蘼芜昏沉到晚上,睁开眼睛一看,雨师律就坐着她身边,她嗓子干涩,只得爬起来,想要喝口水。
雨师律把水递给她。
叹了一口气,“你就这样不想留在这里?”
见聂蘼芜不言语,想用些开心话语来劝她开口,又惟恐她动怒。
躇踌半晌,终究是什么也不说了。
追云死在她面前,她本来就难过,那个和她同行的人,原要带她回家,这下子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思前想后,只得说,“你要是想回家,过几日等你身子好了,我再送你走。”
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如此沉默寡言,见她如此,比她那日用刀子刺他还难受,教他如何能忍,“你不想说话,身子也还虚着,我明日再来。”
哪知此时聂蘼芜转过头,说道,“我在家里,总是犯错,不是受师傅责骂,就是被她罚跪铁锁。可我总是不认错,哪怕就是我的错。跪坏百数余锁,始终一字一声,都没有认错过。有时因跪锁的多了,两膝的皮肉碎烂,都是师兄们抬着我起来。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认错,师傅总是无计可施。”
他从未听聂蘼芜说过此事,忽的一阵伤心,“为何不认?”
又劝她说,他小时候不受宠,无论是不是他的错,只要陛下追问,他只管招认,还能少受些苦楚。
“可怜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非得做这样的傻事,你师傅罚你,分明是想看你示弱,你若机灵,就早该认错,何致受屈。来日方长,总有一天她不能再管教你。”
“还有啊,你受这样的委屈,离开了那里,不是更加应该高兴吗?”
聂蘼芜摇头,“我不是个乖孩子,嫉妒心又强,师门中有些人都有父母,休沐之期,家人们情重,私见孩子,给孩子带许多东西,可我没有,朝夕和师兄弟们聚首,我暗自嫉妒他们,从卧房中偷了他们许多东西,师兄们知道,可因为我年岁小又没有父母管教,都不与我计较。只有我师傅,恐怕我走上歪路,伤心难过,所以处处严格管教我,我小时候怨恨她,猜疑她,因为她曾经在我背后贴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窃贼二字,我那个时候只有九岁,可已经知道羞耻,一个月都在门中抬不起头,从那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离开了她,我见到七国中许多因战乱无人管教的孩子,他们自生自灭,没有人教他们何为对错,这个时候我总是虔诚的想要感谢师傅。”
雨师律笑了,“原来你小时候这样不乖。”
“是啊,一点都不好。”
“你想你师傅了?”
“想,很想。”
“等你好了,我送你回去。”
聂蘼芜忽然痛哭,“我不知道她让不让我回去。”
“为什么?”雨师律不懂。
“家里丢了一件东西,正好是我从家中偷跑出来那时候弄丢的。”
雨师律用袖子给她擦眼泪,“谁能说就是你偷的呢?”
“师傅认定是我。”
“那你回去可以和她解释解释。”
“如果她相信我,早就会让人来叫我回家,可是到如今都没有,我原以为她只是生气,这一次我才知道,她是真的动了怒,可能永远都不会让我回去了。”
眼泪一滴滴往下落,“我回不了家。”
“你丢了什么,说说看,我帮你找。”
聂蘼芜只是摇头,泪湖的一切都应成为秘密,她连闻煞的事情都没有告诉过雨师律,那片冰天雪地绝不能与人分享。
“不能说?”雨师律看出来了。
“那个叫泪湖的地方,有那么要紧吗?”
聂蘼芜点点头又摇摇头。
“算了,不说也没事。”
“我现在该怎么办?”
“等,那个和你同行的男子,是去找东西去了吧?”
聂蘼芜也说不准,“也许是。”
“接下来要是他找到了,而且还查清楚了是谁所为,那他就会来接你,但如果不是,你也回不了泪湖,就在这里住着。”
“这么会这样……”聂蘼芜叹气。
早知道,她就不应该跑出来。
聂蘼芜一瞥,看见了他手腕的伤,可一句话也不敢提及,救命之恩,她没法子回报,加上前一次在碧衣女子手上救下她,她欠了他两次。
聂蘼芜沉默着。
“你怎么了,累了?”
聂蘼芜说没有。
他手腕上显眼的白布刺得她眼酸。
“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我本来觉得和你关系不大,可你的东西还在那里,我已经叫人去找了。”
“是……有关于即墨骄的事?”
“嗯。”
犹豫片刻,“她死了。”
聂蘼芜惊得从床上坐起,“怎么会?”
心头一痛,那个笑颜明媚的女子,就这样消失了。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我想着你要准备和追云的比武,就没有告诉你,不过,扇子我会尽快找人拿回来。”
聂蘼芜胸前刺痛,心口说不出的酸涩,“她真的死了?”
“尸体已经被宇文仲弘带走了。”
“人都死了,还要尸体做什么?”
雨师律没见过她说这样刻薄的话,想来是气急了。
“为什么,他那么在意她,还保护不了她?”聂蘼芜说。
“造化弄人,生死这回事,没有个定论。”
“是雨师乘歌杀了她吗?”
雨师律摇头,“不是,是即墨骄自己溺死在失韦海子里。”
聂蘼芜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睡吧,这种事,不要太难过。”雨师律把被子扯给她盖上。
第一百一十章 浑浑噩噩
闻煞走了,他也带走了聂蘼芜放在贴身荷包中的凝香粉,她不明白,闻煞为什么要这样做,断了她回去的路,没有那粉末,就算她下了开明湖底,没有被水下暗流冲走,也会被服常鱼饱餐一顿。
她就在王府又呆了一年,这一年,整日浑浑噩噩。
聂蘼芜越发思念那片白色雪原,她夜中所梦皆是圣手门,那被她厌恶的寒冷、泪湖、迷穀森林,千万次梦回,都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也没有了闯荡江湖的念头,东胡和南魏开战,打下南魏,又贪心雕题和伯虑,除去东胡境内,七国早已大乱,聂蘼芜不忍心看那一副民不聊生、尸横遍野的场面。
庆功宴。
雨师乘歌拿下了雕题盘朵郡。
十一看了一圈子也没看见雨师律的影子,和其他兄弟道,“奇怪的不得了。”
雨师家的兄弟们问何事,他道:“九哥今日没有来?”
十四笑笑说,“我看,就是惧怕他夫人,怕得出神入化。上一次拉他去女苑喝酒,他一听就摆手说不去,说什么要早些回家,家中还有孩子。我看旁人总没有他那般怕夫人。”
另一个皇子听见了,应和说,“简直是出必告,反必面,我拉他去城外马场挑马,他见晚了一会子回去,就心慌慌地自己驾马车回城了,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雨师乘歌坐在一边,饮尽一杯酒接过去说,“依我看,不是他想着家中的那个母老虎,那个付氏,刁蛮无礼,我也是见过的,他不会喜欢那样的人。”
随后又说,“难不成他在外边,又偷偷的找了个美人,还带回府中了?”
十一听大家这样一说,也想起来,有一日,他约好九哥去明光楼喝酒,日才过午,就死活不愿意再呆一会儿。那时他只喝了几口。
十一把这事一讲,接口道:“那时我还没有发觉,他这些时日有些古怪。”
被众人议论的雨师律,此时还在处理军银失踪一事,晚间又和朝中的胡将军喝了一回酒,探探内情。
因此回来得晚了。
夜深了,聂蘼芜还开着窗子,趴在窗边看月亮。
她还没有说什么,雨师律急忙分辩道:‘今天是和胡将军吃酒,客人也多,我本想着早些吃早些散,可后来又恰巧遇见了几位同僚,也就多坐了一会儿。”
聂蘼芜听了这话,把窗子缓缓关上,说道,“菜都凉了,你要停会才能吃些热菜,我叫人帮你去热热。”
雨师律不知如何解释,慌得他连忙摇手说,“不要去叫人来热,不用了,既然已都摆好,就吃了凉菜罢。”
坐下道,“我肚子已经饿极了,尽喝了些酒水,巴不得现在就吃。”
他搬了把椅子放在他座位边。
聂蘼芜却坐在他对面道,“吃凉的不好,油都干了,还是弄些点心垫垫饥。”
说着就要帮他去拿点心。
雨师律一把拉住她的手,低头央告,“我真的没在外面胡玩,就是因为查冢宰司的案子才请人吃了这么一次酒。”
屋内屋外的小厮丫鬟都不禁暗自好笑。
聂蘼芜院子里的人也是大胆一些的,仗着雨师律平日里对她有礼有节,说话温声细语,下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只是上一次有小厮借口夜间清冷,赶走了别院的玉筝翁主,想早早插门休息。被聂蘼芜知道后,打了一顿板子赶出了府,聂蘼芜不知道,其他下人却懂得很,那人气着了聂蘼芜,九爷怎么会轻易放他走。这院子中的下人往后伺候得也小心着。
小厨房做糕点的厨子听了说,“九爷如此怕她,还真算着奇怪。”
来端糕点的小丫头说,“咱们大夫人是武将之女,九爷应该更怕她才对呢。”
另一个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小厮鬼头怪脑,小心提醒着别乱说话。
说起九爷怕聂姑娘,其中也着实有一点道理。
聂姑娘生性活泼,有时说话不讳,王妃娘娘来找茬,她也推着说不见。
似乎九爷看着她,别的念头心里一点都记不得,专心注意在她身上,由着她平日怎么做。
总之,聂姑娘随心所至,在王府里过日子,九爷也没说纳了她,她也不急。
他们做奴婢的,小人小人称惯了,聂姑娘和九爷说话,从来都说是我,不说小人,也不说其他的。
雨师律吃了几口点心,前几日见她有些消瘦,茶饭不思。
心中一急,叫大夫来给她看了病,大夫说只是个积食症,少吃一些饿两顿便好。
聂蘼芜见他拉着自己不放,拾了块糕点上的碎屑,只轻轻的一弹,放入了水缸里。
说也奇怪,水缸里独一条红鱼,拖着一只伞一样的大尾巴,巧巧地游来游去,一会在水缸中的小石块缝隙里钻过去,翻身一转又藏得没影。
原来这鱼是斗鱼,一个水缸中只能养一条,若有两只,非得斗得不死不休。
她甩了一下袖子,把桌上的盘子翻在地上,撒了满地。
其中一只鸡子糕楞楞直地滚到了雨师律脚边,滚剩的几个也蘸上了些泥,拾起来也不能够再吃了。
下人听见里面瓷器碎落的声音,不知该不该进去整理。
过了半日,聂蘼芜平日的侍女走进来,把掉在地上的东西一个个捡起来,雨师律低声说了句出去。
好容易整理定当,她只好退出去。
雨师律有些懊恼,“好了,我来收拾。”
真是奇怪,连他自己也不懂,是不是命里遭了劫难。
雨师律擦干净手牵她,“你还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聂蘼芜没有回答,他接口道:“别再和我吵架了,叫人家看了笑话。”
有一种旁门左道,催人家睡觉,催眠后就能行使一切命令,那被催的人竟无一样不听,无一事不从,叫人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消蓦然间一瞬,就可把人家催倒。
有人说拐子拐小孩,照着头顶一拍,小孩望着四下,一边是水,一边是火,背后是猛虎,不得不跟着拐子走。
这就是其中一种。
若是催眠的能人,任它各种猛烈的野兽也能催倒。
有人说这是一种蛊毒。
可中了催眠的人,醒来后身子没有一分中毒的迹象。
聂蘼芜就是中了这样的催眠。
等她醒来,已经躺在了雨师律的身边。
她不哭也不闹,因为雨师律并不算是强迫了她,慌乱中,她抚到了他腕子上的那个伤口,所以不再挣扎。
她背过身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
雨师律停了片刻,拉起她的手说,“你看你这里的伤口,和我这里像不像是一对儿?”
聂蘼芜收回手,还是没有说话。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你不喜欢的那些事,我以后都不做了怎么样?”
“我保证,你是最后一个,我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聂蘼芜起来把衣服穿上了,还是没有搭理他。
雨师律和聂蘼芜僵持半天,地上的碎盘子还有一片碎屑,她蹲下来把那一片碎屑捡起来。
雨师律大惊失色,“你想做什么?”
聂蘼芜正想说,反正不会杀你,胆小鬼,敢做不敢当。
他却把那碎屑握到手里,握成了粉末。
“你要是想出气,打我一顿也行,但是你不要受伤,我不想再看你躺在那里面无血色的样子。”
聂蘼芜转身坐在凳子上,叹了一口气。
“你想让我怎么样,你别不说话。”
聂蘼芜抬起头看他,“说,你做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想要催眠我。”
雨师律一愣,“好,我认错,我不该这样做。”
心里却绝不后悔所为。
“还有呢?”雨师律问她。
“没有了。”
他不解,“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忽然,他笑道,“是不怪我的意思吗?”
聂蘼芜没有说话。
他上前抱住了她,“我这样喜欢你。”
她知道。
从来没有一个人说,可以为了她放弃生命,可是雨师律敢,她心里是感激他的,想要报答他。
可一开始对他的些许心动,在一日日的相处中不见了踪影。
“所以,你也喜欢一点我,好不好?”
聂蘼芜点点头,“我不能说现在就喜欢,但是我会努力。”
“真的吗?”
“嗯。”
她不明白,真正的喜欢,根本不用努力,那是一种本能,一种天性。
聂蘼芜不知道,可雨师律知道。
他知道付康儿是真心喜欢他,曾有一段时间他也想要用同等的感情对待她,他想要努力试着喜欢她,可在聂蘼芜面前,他从来不用努力,只是看见了她,他心里就很开心。
敬仪说他不会喜欢她很久,可是这次很莫名其妙,她待在他身边的时间越久,他越是喜欢她。
时间没有冲淡这种感觉,反而在加浓。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奇怪。
付康儿想要给他的,他不想要,如果是聂蘼芜,他就迫不及待,他对聂蘼芜的喜欢,也是一种本能。
大概是看见某一次她大笑,脸上的那个梨涡,曾几何时,他在母亲的脸上也看见过,他喜欢她的笑,和母亲一样温暖,不掺虚情假意。
要说明艳,付康儿确实如此,她对他的笑也毫无保留,更何况,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可是看着那个孩子,他心里并没有特别惊喜,就像,那不是自己的孩子。
他想要的,是聂蘼芜的孩子,和她长得很像的孩子,或许,他们会生下一个也带着梨涡的孩子,笑起来天真可爱。
他从付康儿院前经过,付康儿想同他说说话,走出来没有他的脚程快,只能跟着一路,看他进了聂蘼芜的院子,没等聂蘼芜转过身,他已经把斗篷披在了她身上,他怕她冻着。
冬日里他来她房中,她就站在门口等他,冻得双手通红,可是她愿意等她。
他来了,从来没有低头看过她的手,也没有像对聂蘼芜那样,用手捂住她的手温热她。
越是期待,就越是失望,在失望背后,这期待便成了恨意。
奇怪的是,女子并不恨寡意的男子,而是另一个女子。
聂蘼芜很大程度上分散了付康儿对玉筝的怨恨,玉筝也能有几分喘息的时间。
如果说她还是嫁入府中的小女孩,那雨师律对她的冷漠,一定会击碎她的心,叫她心痛不已。
可如今,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跟在他背后渴望他笑意的小女孩。
她不再期待,这样也不会难过。
无人保护她,她就要束起坚实的盔甲保护她自己。
有一次,她告诉了聂蘼芜,她准备做一只蚌,这样就不会受伤了。
聂蘼芜却说,做蚌并不好,蚌壳一旦破了,蚌肉比任何兽类都要软弱。
玉筝对她说,付康儿可能是一只刺猬,整天刺人。
聂蘼芜又说,刺猬的天敌,享用刺猬肉时,从刺猬身子底下掏空,只留下那一层刺,任何尖锐的东西,也都有柔软的一面。
说着说着,玉筝想起了宫中的变化。
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听宫中传来的消息,陛下有意将皇位传给雨师乘歌,这样一来,如今快要打下的南魏,也是雨师乘歌的囊中物。
聂蘼芜听了摇头,“应该是宇文仲弘的囊中物。”
“他打仗再厉害,也不能率领重兵夺宫,你说呢?”
聂蘼芜说,“他不用夺宫,雨师乘歌拿下了皇位,也意味着宇文仲弘拿下了皇位,他不会和他争。”
“群臣不会答应宇文氏做东胡的君王。”
“雨师乘歌会把所有事变得简单,他做了王,圣旨一下,宇文仲弘也就名正言顺成了东胡的王。”
见雨师律来了,玉筝起身行了个礼,“妾身告退。”
聂蘼芜知道玉筝并不想和他多说话,也没有挽留。
“今日情况如何?”
雨师律皱眉,“陛下……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朝内外蠢蠢欲动。”
“陛下已经下了传位诏书?”
“尚且没有。”
“依你看,雨师乘歌会接下吗?”
“很清楚的事,雨师乘歌作东胡王,宇文仲弘拿下南魏,作南魏王。”
“嗯,我也觉得是这样。”
他们猜错了,三日后陛下驾崩,雨师乘歌接位后,午后便把皇位传给了雨师律,自己则带了一对人赶去南魏。
这个东胡王,明面上是雨师律做,实际上也要听从宇文仲弘的命令。
只是雨师律住进东胡皇宫也不明白,凉州是雨师乘歌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他在这里做一个王,清闲又自在,非要去南魏,不知道哪里想不通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狐狸面具
南魏。
凝大人见宫中吴大监拿着圣旨而来,急忙叫下人帮着穿起大服,一路迎接。
前去迎接了四五里。
凝大人见了吴大监,连忙深深打恭道:“不知圣旨下颁,上使远来,迎接不周,望乞恕罪。”
大监拱手道:“皇命在身,不能施礼,到府相见罢了。”
凝大人见他捧着圣旨,一堆人步行一路到府中,请大监下马,迎入了中厅。
大监将圣旨供在中间香案前,叫凝远山下拜行礼。
拜毕,凝大人向着大监施礼。
厅上供着圣旨,不便行礼,便请大监在旁边花厅说话。
凝远山请大监上座,他笑说道:“凝大人恭喜!令嫒已为良人,异日发彩,今日奴才岂敢越礼啊……”
凝远山只当作不知,说道,“老公公是皇上股肱,平日在朝,众人也不敢僭越。”
大监坐下,皱起眉。
只听凝远山道,“小人已龙钟衰朽,蒙皇上圣恩,容尽天年,今日不知公公有何钦命,望公公明示。”
“有人奏知皇上,说老太师的小姐幽闲贞静,容色绝佳,特命臣到此,征聘令爱为良人娘娘。”
凝远山听罢故作大惊道:“小人无子,只有此女。资质陋鄙,不敢蒙圣心眷顾。再者,小女已经许聘,不日成婚,还望公公垂爱,上达此情,小人永不忘恩。”
大监听了大笑,“老先生身为大臣,如何能不知国律,圣旨怎可违背?令嫒入宫,可以侍奉陛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旁人想要请求都不一定可以做到,您却苦苦推辞,难道令嫒许配的人,比当今圣上还要出众?天子之尊,血脉之贵,平常草莽如何比得上。”
“这……”凝远山哑口无言。
“您若是执此言,朝廷上下听闻此事,将陛下的颜面置于何处?圣恩既出,您愿与不愿,也无人强迫,来时陛下也只是说望您深思,奴才回良渚复命就是,何苦在这里和您费口舌。还请自行定夺,凝家未来的声望,可就寄托在令嫒的身上了。”
说完,起身要走。
凝远山听见他说出话,心中着急,又说到家门声望,越发惊惶,见大监不顾起身,连忙扯住,凄然道:“圣旨谁人敢抗违不从?可臣也要与小女商量定下。还请公公从容在这里住几日,感激不尽。”
大监这才笑道:“您若是应允,倒真是家门福气。”
又坐下喝了几口茶。
凝远山说:“小人进去,与小女商量,不便奉陪。”
这一日,听闻宫中传来的消息,凝家的夫人小姐早已吃惊。
一会儿,又听说宫中来的大监奉了圣旨,定名来选小姐。
凝夫人惊得心碎,凝小姐也吓得魂飞。
母女大哭,心中还指望凝大人可以挽回。
如今见父亲接了圣旨,与大监相见,凝小姐忙叫侍女出来打听。
侍女晨蕊伏在厅壁后,细细窃听两人的对话,回去见了夫人小姐,只是大哭,说不出话来。
凝小姐忙问道:“父亲与大监是如何说的?”
丫头放声大哭,“小姐,不好了。”
然后就绘声绘色地说起老爷如何回他,大监怎样发作,逼迫老爷应允。
还没有说完,凝远山也哭了进来,对凝敏芷说道:“我生了你一场,本来指望你送终养老,谁知有人将孩儿容貌图像送入了宫中选拔的美人中,今日宫中来的大监口口声声说皇命聘选入宫,为父不敢违逆。你今一去,今生今世,我一家人怕是永不能团圆了!”
凝敏芷听了这些话,已知再也不能挽回,吓得三魂七魄晃悠,跌倒在地。
那南魏皇宫的蛮子,都是一群东胡茹毛饮血的粗人,听闻送入宫中服侍陛下的人,都已被陛下生吞活剥了。
她几乎能想象到宇文仲弘那副可怕的野人面孔,浑身发冷。
此时更加怨恨南魏士兵没有保护好南魏,使得南魏百姓成了亡国奴,任人鱼肉。
凝夫人见女儿哭闷在地,连忙搀扶,再三叫唤道:“儿啊快醒醒,儿啊。”
叫了半晌,凝敏芷方才转过气来,哭道:“女儿不孝,连累父母担忧。上无兄姐,下无弟妹,本想着可以侍奉父母膝下。不料飞来横祸,此去生死由天,只是可怜你们,养我这么大,无人送终。”
凝夫人大哭道:“是母亲命薄,只有一个女孩儿,还不能看着你在面前婚配。都是你父亲的错,今日也想着择婿,明日也想着选儿郎,到了如今,还没有一个看上眼。若早早许了人家,也没有这番事。是你父亲不通情,误了你终身之事。”
凝远山被夫人埋怨得没法,辩解道:“我当初叫也没有想到有今日之事。况且这事到此,也是没法。我们要是不依从,就是违了圣旨,很快家门就有祸。但愿敏芷此去,倘蒙圣恩,得配贵妃,为家门添光。”
凝小姐听了父亲这番话,又见母亲埋怨父亲,心中想道:“我如今啼哭只是徒然伤父母之心。为今之计,惟有听从圣命。如此忠孝节义才可以两全。”
主意一定,她止住了哭,“母亲别哭了,父亲之言,女儿想想也有理。皆是缘分注定,为今之计,父亲就对大监说,既然奉了圣旨而来,宣我入宫,应当遵旨。”
凝远山见她顺从,微微一笑,缓缓从门里出来说话。
大监道:“选中令嫒,理应如此。劳烦老太师引奴才一见。”
凝敏芷安然装束,身后跟随四五个侍女,开了中门,走出中堂。
此时大监早已远远看见,再细细近看,十分美貌,只有六七分,眉眼间俏皮占了多数,可论美貌,远不及即墨皇后。
暗暗觉得奇怪,不明白陛下为何非要派他来找这个女子。
凝敏芷忙上前施礼道:“公公有礼了。”她做了个福。
大监对凝远山说道:“令嫒玉琢天然,合该是大贵之相。奴婢在皇宫多年,朝夕在粉黛之中,可所见,实无一人可敌令嫒,敏芷小姐足可压倒六宫皆无颜色。”
忙叫左右取出带来宫中的装束送给凝敏芷,又将一只金蝶衔珠冠,给凝小姐插戴起来,随后磕头,叫声“娘娘”。
吴大监见她应承这礼,受了珠冠,知道这事已定。
只是到了晚间敏芷小姐回到卧房,呆呆想着皇宫,差点又要大哭一场,又恐怕惊动父母,伤了他们的心。
捱到三更以后,众人皆睡熟,才敢对着一只小烛灯,低声痛哭道:“我为什么要生到公卿人家来做女儿?没有遇见一个情投意合的人也罢了,可竟然叫我嫁给东胡的野人皇帝,我这番前去良渚,七百里地,飘流异地,有双亲却再也不能侍养。如此命苦,恐怕只有我一个这样,要我入宫见到那样不人不兽的皇帝,我宁愿去死。”
白日打探消息的丫头在一边劝慰道:“小姐不必太过伤心,世间事最难测度。您这么一个绝代佳人,上天一定不忍心叫您受苦,还望小姐珍重。”
怕她想不开,丫头又劝道:“一个人要寻死路,却是容易。可我想小姐此去,万事皆不可知,不如先保全性命,看看情况再处理。若陛下见了您,并不喜欢,也许会重赐出宫,到时候要是不能,再死也不晚。何必现在就一口一个要自弃?”
凝敏芷说,“枉我半生知书识礼,骄骄自持,如今竟然要侍奉这样的君王!我若是知礼,现在就该一头撞死。”
丫头听了,知他誓死不从,止不住落泪,也哭起来,“可惜奴婢丑陋,是个下人,不能替小姐前去侍奉。小姐不若禀告老爷夫人,带了奴婢前去,到了危急之时,若有机会,奴婢情愿代小姐一死。”
凝敏芷听了,擦干眼泪说道:“你有这一番好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叹息说道,“我父亲母亲既无子,只是生了我一女,那我便要承当为子的责任。我原本想着让母亲帮我找一个如意郎君入赘,可以当做半子,也算全了我的孝顺。谁知遭此大变。你有疼我怜我之心,我同父亲母亲讲,让他们认你做干女儿,你帮我侍奉父母余生,这样好吗?”
丫头连忙说,“小姐,奴婢一个下人,怎么敢代替小姐侍奉老爷夫人。不要说老爷夫人不肯收奴婢做干女儿,就是奴婢自己也没有这个命。”
凝敏芷拉起她的手,“只要你真心肯为我尽孝,我父亲母亲那里自然有办法。你不要你费心,我只盼着你将我父母当成你的亲生父母孝顺,我死也能瞑目了。”
凝敏芷就这样同着众择女起身,进良渚面圣。
良渚路远,不敢耽搁,这些女孩子昼夜兼程,到了良渚城中,已过了灯节。
侍奉择女的几个嬷嬷不敢怠惰,就来到安置她们的宫殿中,一齐磕头道:“给美人们贺喜了。”
随后起身又说道:“今日这宫殿中的择女都是当今金枝玉叶,国戚皇亲。个个才貌双全,千金艳质,只是未经琢磨,璞玉隐灵。还望各位细心学习宫中礼仪,早日侍奉陛下。”
女孩们应承下来,不敢多言。
再后来,凝敏芷见到的陛下,不是民间传说的虎首兔耳,他像是个玉雕的男子。
陛下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泪痣都是闪着光的,她见过,那是她见过最美景色。
她第一次见到他那日是在御花园,他没有看见凝敏芷,她却在众人中一眼望见他,为人疏离,总是叫人觉得隔着一层薄雾,衣服贴在身上,风一吹似乎就能带走他。
众人簇拥着他,可不知为什么,凝敏芷觉得他十分孤独。
可是陛下不经常来后宫,他的那些后妃也没有几个真正见过他,听说他只歇在椒房殿。
凝敏芷在南魏皇宫的第一年没有见过他一次。
后来,宫女轮休那日,她同五六个宫人一起玩“视而不见”,就是带上面具靠着听力去抓人,在园子里画下一个圈圈,谁都不能离开这个圈圈抓人,输者要接着抓人。
就在她向前一步时候,一个人停在她面前,她笑着道:“抓住你了。”
那人摘下她的狐狸面具,满脸不可置信,“骄骄。”
一众择女急忙跪下行大礼,拜见陛下。
他蹲在凝敏芷面前,让她抬起头。
凝敏芷很奇怪,他为什么知道她的小名,她姓凝,名敏芷,小时候生得白白嫩嫩,母亲和父亲在她小时候时也总是叫她娇娇。
后来她才知道,他叫的是骄骄,不是娇娇,一字之差,就断送了她的一生。
她跟着他回了宏易殿,他待她也很好,好到凝敏芷觉得他一定会纳她为良人,以后日日歇在她宫中,可是他没有,他没有提过一次。
他只是把凝敏芷留在宏易殿,很多时候她回头看他,他也在看他,看得那样痴迷,透过她,他在看谁呢?凝敏芷想要问他。
他会叫她娇娇,让她给他沏茶念书,可是除此之外,再不会动她一下。
他眼中的悲伤喜悦千千万,可是没有一丝是给她的,凝敏芷花了三年功夫才明白过来,他心里装着另一个人,一个很像她的人。
可是她和那个人到底多么相似,她也不清楚。
开始发现这个秘密之时,凝敏芷总是想要拿剪刀划破她的这张脸,可她很快就放下了这个蠢念头,因为,她怕除了这张脸,她再没有什么能留住陛下的资本。
这样想来,有这样的相貌,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教她画草原上的马儿,他的手掌在她手背上,这个女孩心跳得那样快,她明了自己陷入了对陛下的痴迷。
他有一回轻声叹息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只有得道高僧才能离爱吗?”凝敏芷问。
“无人可离爱。”他道。
陛下是对的,无人可离爱。
她是凝敏芷,不是他的骄骄,她待在他身边几乎快要忘记了这一点,只因为他的一颦一笑,陛下不知道,她学习他的字迹,练得几乎一模一样,宇文仲弘四个字在她心头刻了印记。
皇后娘娘警告过她,不要对陛下有任何期盼,因为不会有回应,陛下太倔强,绝对不会要一个替代物。
原来她在他们眼中,连人也不算得,只是个物件。
可是,她不悔,只要能陪在陛下身边,一切都不在乎。
他是她这辈子最爱的男子,可她不敢告诉他,怕他大怒,他留着她,除了这幅面目,怕是也不在意其他的,她这样一个完整的人,被他切离了三魂七魄和皮囊外裳,有时候,她也好痛好痛,痛到了极致,就成了恨。
终于,她也忍不住对他叫喊,她是凝敏芷,不是什么骄骄。
最后的窗户纸被戳破,一切不能见光亮的东西,都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她斗不过皇后娘娘,没有她的心机,没有她的耐心,更加没有她的清醒。
即墨缈说的对,她就是一个替代品,虚假的、脆弱的、可悲的替代品。
可是,她真的爱他啊,不是爱上了南魏的新王,而是宇文仲弘这个人。
爱他疏离的笑,爱他眼角那一颗泪痣,也爱他对另外一个女子的执着。
宇文仲弘和她何其相似,都是痴情却永远得不到回复的人。
世间万事,果然都没有定论。
凝敏芷是握着那只狐狸面具离世的,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戴上,想要掩住脸上的悲伤。
因为陛下说,她笑起来,最好看。
或许陛下是说,她笑起来,最是像她。
第一百一十二章 前事败露
聂蘼芜就在东胡皇宫住了十余年,成了雨师律的聂婕妤。
这一年开春,聂蘼芜和玉筝从宫中便衣出来,玩了一整日。付康儿同她们关系还是不好,可她为雨师律生下了两儿两女,是地位不可撼动的付氏大妃。
也许是上天见她太过招摇,就在她生了江离公主以后,孕后失调,再加上生产时难产,伤了身子,以后再想怀孕,怕是不能。
雨师律也没有再纳妃的想法。
一位大妃,两位小妃,加上几位从前在王府侍候的妾侍,这一支雨师皇族的子嗣林林总总也有了十几位。
那封雨师律十多年前烧掉的信,成为了聂蘼芜与他翻脸的导火索。
白日里玉筝告诉她的一件事,更是彻底让她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她和他夫妻多年,终究是不能再混沌度日。
雨师律睡在朦胧之间,忽被一阵凉意唤醒,他睁开眼,被子掀开一半,翻身望见聂蘼芜。
她在旁边一张乌木桌上,一边梳头,一边泪珠乱滚,雨师律背着灯影儿一看,犹如两串明珠,颗颗下坠。
他假作睡熟,暗自窥探聂蘼芜的动作。
聂蘼芜端坐椅上,两只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也不曾穿鞋,无言而泣。
她回身望了雨师律一回,又把镜子挪到面前来,对镜而哭。
呆了半天,自言自语的,长叹了一口气,仰身靠住椅背,眼泪不停地下落。
眼看着东方发晓,天色将明。
聂蘼芜睁开红彤彤的眼睛,望着床上的雨师律,他还在装睡,聂蘼芜哭了一夜,他也醒了一夜,心中有个声音,希望聂蘼芜不是因为从前的那些事和他闹气。
殿外的宫女正在洒扫庭除。
有人进来给雨师律换衣,今日是东胡的走月亮,也算是个节日,不必上朝。
雨师律满腹牢骚,宣泄不出,他想问她到底又为什么哭泣,可他不敢开口。
宫女为他系腰封,反手打了个死结,他心中正烦,念念叨叨的训斥个不住。
聂蘼芜只是故作不闻。
慢慢地将挪了个小凳坐在一边,又拿了木梳摆蓖,她素来不喜欢别人侍候她。
天清气爽,真是个好日子。
节日中,这时付氏、玉筝并大两位美人在外等候,想要给陛下请安。
付康儿带着孩子,那几个孩子在外面闹闹腾腾。
殿中的宫人细心拾掇一切,半点声音也不敢发。
雨师律咳嗽好几声,知是昨夜受了凉,又弯身和聂蘼芜说话,她只是当做看不见这个人。
雨师律低声骂自己道:“我着了凉,算是活该。”
聂蘼芜听了此话,蛾眉愁锁,低下头来,换了衣服依旧不理他。
“大清早起,你别又和我闹别扭,你姓聂的才是我祖宗,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聂蘼芜一把推开他。
他已经感觉不好了。
她的眼神不似从前和他吵架时候的愤怒,只是绝望和无奈。
他哽咽着道:“你就和我说一个字,难道还不成吗?”
聂蘼芜不容分说,拍的一声,把漱口盂,摔得粉碎。
高声道:“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雨师律的手颤巍巍地扯住她央道:“祖宗祖宗,我何时瞒了你?”
聂蘼芜伸了衣袖,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身边一众宫人都低头屏息,不敢出声。
付氏站在殿外,唤着大监道:“和陛下通禀了吗?”
大监道:“似乎是清早起来,聂婕妤看着陛下凉着,也没有给他盖上,陛下怪她没有个眼力见儿,现在里面正吵着呢。”
付氏听了此话,心头一阵凉风,陪笑道:“还请大监再通传一声,皇子公主们早早就想着给陛下请安。”
殿中丢出一只花瓶,里面的宫人一个个都快步走了出来,连头也不敢回。
大监看多了这样的事,只好劝道,“这有一番话,原不该奴才说。可您看,陛下今日在气头上,带着小皇子和小公主请安,许也不好。”
“你不敢通报?”付氏听了此话,愈加气愤。也不问清红皂白,扯过大监来,便欲打他。
幸有玉筝等在旁,因顾着皇家颜面,玉筝忙的跑过来拦住。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才散去,几个孩子看着母亲脸上不对,问了几声,付康儿忙得躲闪,一边偷偷擦着眼泪,一边同孩子说陛下今日欠安,不宜见人。
江离公主问道,“那父王为什么要摔花瓶?”
玉筝劝着道:“横竖陛下是有点儿肝火旺,这天气又干燥。”
聂蘼芜揪住雨师律,哽哽咽咽道:“我师傅死了,就在闻煞离开不久,他一定是知道了泪湖的消息,但是我不信他不给我留封信。”说罢,泪如雨下。
“我未曾见有任何信札。”事到临头,他还不肯认。
雨师律见她气恼极了,连把心肝叫了十几声,又说道:“你先别顾着委曲,回头你问问,到底有没有人看见他留信。你和我闹出口舌来,又不信我,是图什么呢?我对你这么多年,是好是歹,你还看不见吗?”
聂蘼芜擦着眼泪,就是因为知道他很有可能这样做,她才会如此失望,是她太相信他,才会连师父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聂蘼芜穿换衣服,低着头,他和她说些什么,她都只作未闻。
雨师律以为这一次也能哄好她,不知她心里是此时何等难过。
他小孩子性情一般,扯着聂蘼芜的手腕,摆弄她手上的翡翠镯子,又连声说了许多好话。
岔开话题说又说她指甲的红印儿,指甲草儿染得真好看。
说了半日,聂蘼芜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雨师律看着她,她就站在他身边,可是这么多年,他还是害怕,有一天起了床,聂蘼芜忽然就不再属于他。
原来真的会这样。
“你想怎么样?”
此时他因为清早起来,与她呕点闲气,早饭两人也没有吃。
五六年前每次他们争吵,幸有敬仪在一边劝解,说若尽着你们两人生气,你们两个都要气死了。
那个时候聂蘼芜道:“你不用管我,若不是他非要我留在他身边,我断断不能待在东胡皇宫,整日待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地方,难道我是当摆设的吗?再说是穿衣打扮,原本是人之所好,喜爱穿什么,我在宫外就可以穿什么。自从我进了雨师皇室的大门,横着挑鼻子,竖着挑眼睛,仿佛我就是他们雨师家的器物,由着他们打扮。”
雨师律那时候听她这样说道,心里也难受,“好,以后你收敛收敛,随随便便一些,也不大要紧,为了雨师家的那些老古董说你几句看着不稳重,这样就和我生气,真有点犯不上。”
聂蘼芜不待说完,呜咿着道:“那我想怎么走路也行吗?”
“行。”雨师律说。
他又道:“我再问你,前几日和我生气,又是为了什么?”
聂蘼芜把头发挽在耳后,“我眼里本不能揉沙子。一半明白,一半糊涂着。就这样糊涂着过日子不好吗?左右我心里不舒服是那么回事,早先你看常大人家的小姐,眼睛都不眨,是要把她也带进府吗?”
听罢,雨师律哈哈大笑。
聂蘼芜把木梳子丢到他身上,竖起眉毛道:“你笑什么,你背地里想做的,我告诉你吧,不到我死,你都别想不管好歹把人带进来。”
雨师律笑道:“我背地里想什么?心里都是你一个,你把心放得踏实些。那个小姑娘,这么大点儿孩子,我哪里能对她有别的心思。”
聂蘼芜急声道:“什么她是孩子?像这样美艳的孩子,最是伶俐。别看她说话腼腆,举止端庄,依我看,道行高了去。那天你遇着她时,那位你说的小孩子,对着你屡屡的耍眼色。你以为我这眼睛是摆设,什么事看不出来。我说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你还不信。我看你是装着憨蠢,其实也瞧上了人家。”
雨师律摇手道:“我就坦实和你说,我再也不会纳人进宫了。”
聂蘼芜笑了一声,也不气了,道:“告诉你一声儿,日后你要是和别的女子有事出来,或被我知晓,那时就扒了你的皮。”说罢,故作愤愤走去。
此时此刻聂蘼芜拿了宫外现穿的便利衣服。
被雨师律拦住道:“你忙着干什么?现在还早,走月亮也得黑天。你这么早出去,想干什么?”
聂蘼芜甩手道:“谁说我是出宫走月亮?”
“不然,你想干什么?”
正欲走出,雨师律放开手,笑嘻嘻的坐下道:“我陪着你出宫玩儿,你等我换衣服。”
聂蘼芜皱着眉毛,瞧了他一眼,怒而不言,说:“我要一个人走。”
“一辈子不回来?”
聂蘼芜不待说完,已经走了出去,没能听见。
雨师律恍恍摇摇跟去,把她拽回来。
聂蘼芜坐在椅上,口中叨念道:“当初追云扮成老妇的样子待在我身边,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雨师律道:“你别那么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了不告诉你呢?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夫妻间,作什么仇深似海,两口子,也闹得吵翻的也有,可我们哪次不是半天就好了。”
聂蘼芜又冷笑两声道:“可我们之间,不像先前了。”
“你说的这话,我有点儿不爱听。好好端端,任意怀疑我这么些事,这是图什么呢?”
聂蘼芜道,“因为我知道你的德行,你为了你想要的,可以不择手段。”
只这一句话,气得雨师律心里不由地发火。
两个人越说越急。
聂蘼芜道,“你心里的坏主意,一动一静,不用瞒我。狗肚子里,装满了坏水。”
雨师律不由得羞恼成怒,忽然气笑了。
“你别昏着心,拿我当傻子。平常我不肯说这些话,原是容忍你,可我就是因为相信你那些话,我连家也回不去了,我师傅死了,我以后怎么办?”她低声又哭了。
雨师律道,“就永远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你也别说了。左右是谁的不好,我已经不在意了,若是平日如此,捶打你一顿也就完啦,可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了,这辈子都不想。”
一面说着,自己提了包袱。
“你是要走?”
“是,我要回去,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雨师律想要摸摸她的头,被她一掌打开,他忽然笑得厉害,“你知道我平日脾气就不好,但是因为你,我装着事事心平气和。因为你喜欢知礼的男子,我就再也不说那些浑话让你生气。因为你喜欢我温和的样子,我每一次碰你都放轻了动作,生怕你看出我骨子里的暴欲。我本来就是个自私狭隘,暴躁龌龊的人,可是因为你,我变成了这样。”
聂蘼芜正想反驳他的话,忽然身体一阵疲乏,躺在地上,昏昏睡去。
雨师律看着地上的她,无奈地笑了,“非要我这样对你吗?”
聂蘼芜接下来的日子里不吃不喝,越发瘦弱。
太医出了殿外,紧锁着两道眉。
望见陛下出来,几个人相继请了个安。
雨师律瞪了一眼,不发一言,忙道:“到底看出是病?”
“聂婕妤有了身孕。”
雨师律一喜,又喝着太医道:“再去瞧瞧她,别诊错了。”
太医们连声答应,看陛下脸色,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只好又说,“婕妤身寒,并不适宜坐胎,小产也是有可能的。”
“那就换了整个御医房的人。”雨师律轻声说。
几个太医惊惊恐恐地保证一定让孩子平安降生。
到了夜深以后,凉风儿一吹,聂蘼芜睁开了眼睛,雨师律看起来似乎是已睡熟。
她悄悄起了身,正想穿衣服,雨师律一把拉住她,“去哪儿?”
只好又躺回他身边,翻来覆去的,睡卧不宁。
雨师律在她耳边说,“恐怕月黑天气,有不干净的东西,你别乱跑,对孩子不好。”
他又道:“你睡着了没有?”
连说了两三遍,不见她答应。
知她是在装睡。
再看她,两眼落泪不止。
雨师律猛然一惊,看着聂蘼芜切齿道:“你哭成这样,是要我的命吗?”
说着,急忙给她拭泪,抱着她的肩膀哄她。
聂蘼芜转过身子咬住他的手掌道:“我杀了你就能走了吗?”
雨师律点点头道:“可以,你杀了我,我就让你走。”说着,手中一搂,把她抱在怀里。
扶着她的两肩,轻轻拍她入睡。
聂蘼芜说,“如果你一定要阻拦我,我也可以寻短见。若是我一生都不能得自由,豁除这条命,我也不想活着了。”
雨师律忽然捧起她的脸,要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聂蘼芜这才发现,他眼睛通红,眼睫湿润。
“别瞎扯,你肚子中还有个孩子呢。”
“你别再管我了,就让我走吧。”
“你叫我说什么?让我说,随你便,你想走就走,我告诉你,绝不可能。”
“事已至此,我再也不想在你身边这样生活了。”
“怎么着,我到底哪里亏待你?”
聂蘼芜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上,慢声慢气的道:“我求你了,放我走好不好?”
雨师律一一答说好。
借着灯光之下,聂蘼芜坐在床上,扶头掉泪。
望见她这样,雨师律心中也是凄凄惨惨,扯住她的手,仿佛有千般委曲,一时说不出来,他怎么舍得放她走,这一生就在意这么一个人。
他仰首望着窗外的星斗,哈哈笑了两声道:“好,我真的答应你,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就让你走。”
聂蘼芜听了此话,吃了一大惊,“你不骗我?”由不得疑起心来。
雨师律见她披头散发哭得可怜,点了点头,“这一次,不骗你。”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金口难开
宇文诀自幼拜在阳燧洞门下为徒。四五年学了一身拳棒刀剑功夫,武艺无所不精。
日月如梭,不觉又过几个春秋,他四岁来到南魏都城良渚,年岁太小,几乎忘记了生母即墨骄的面孔。
至于生父宇文仲弘,他从未见过一面。
派巴图将他送来良渚,见那个人。
他高坐龙椅上,俯视着当时乳臭未干的他。
派巴图把那封信交给了他,他看了一眼信,长久地沉默,从阶梯走下,走到了他身边。
他就那样看着他,忽然狠狠地一拍他的脑袋,气道,“跟你母亲长得一样。”
他把他抱去给即墨皇后抚养,即墨皇后有一个儿子,自从他来了,即墨皇后便亲自照看他的起居日常。
宇文诀第一次见到雨师乘歌的那日,夜晚,他睡在即墨皇后的椒房殿,听见内殿中有人哭得凄惨,宇文诀从床上穿鞋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雨师乘歌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
白天派巴图给他的那封信,他攥在手里,哭着同即墨皇后说,“他死了,她也死了。”
他哭得声嘶力竭,宇文诀从来没有见过有男子哭得这般绝望。
那个时候,他还很小,按理说记性也不好,可这一夜雨师乘歌的哭声,他这一生也不曾忘记。
初初,他唤雨师乘歌为皇叔,后来在即墨皇后的劝说下,他开始叫他皇父。
他同雨师家的孩子一起学习六艺,学会骑马那日,他想在雨师乘歌面前炫耀,结果一不小心没有拉紧马缰绳,从马上滚下,雨师乘歌连忙跑过来,他以为他会把他抱起来,可是雨师乘歌只是跑到他面前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然后讽刺地说,“跟你母亲一样没用。”
他口中说的母亲,当然是宇文诀的生母即墨骄,而不是他现在的母亲即墨皇后即墨缈。
也有例外的,他对诗作词表现的好,连大司马也夸赞他。雨师乘歌就笑着说,“和你父亲一样。”
从小到大,这两句话陪伴他长大,“和你母亲一样。”“和你父亲一样。”
前一句是他做得十分不好,后一句是他做得不错。
他也反驳过,“陛下见过我母亲吗?就总是这样贬低她!”
雨师乘歌总是哼一声,“顶嘴的样子也和你母亲一样讨厌。”
要说有人能制住雨师乘歌,恐怕也只有即墨皇后。
她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陛下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都会和她说。
他哭的那天,就躺在即墨皇后的怀里。
他以为雨师乘歌不喜欢他,直到某一日雨师乘歌的几个孩子联合起来欺负他,因为他姓宇文,不姓雨师。
那段时候,朝中几派正闹着立储一事。
孩子们生活在宫里,耳濡目染都是女子的争斗和恶念。
不知谁叫了他一句孽种。
宇文诀登时火冒三丈,和四五个孩子扭打,小孩子打架虽然也没见血,但回了各自母亲那里,少不得鼻青脸肿。
几个良人美人都吵闹着要陛下为她们做主。
雨师乘歌皱眉问他,“是你打的?”
他点点头。
“我让人教你武功,是叫你把拳头对准自己的兄弟吗?”
宇文诀说不是。
“那你即刻道歉,请求兄弟的原谅。”
“我没有做错。”
“小崽子,我说话你也敢不听!”
“我没错。”
“你是拳头痒?”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简直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他叹了一口气。
几个后妃相互使了个眼色,知道这回陛下肯定又要包庇他。
“问你呢,为什么打人,总得有个缘由吧。”
“他们叫我孽种。”
忽然,四下都寂静了。
“你再说一遍?”雨师乘歌笑了。
“他们叫我孽种。”
后来即墨皇后出面,陛下才停手,把他的几个儿子打得只剩下半条命。
那以后,也没有人再敢不拿他当主子。
他学写字时,总是喜欢趴在桌上,后来有些驼背,雨师乘歌见他驼背一次就拿戒鞭抽他一下。
“把背给我直起来,男子汉哪能畏畏缩缩。”
十二岁的时候,雨师乘歌越过自己的儿子,立他为储君,即墨皇后似乎半点也不奇怪。
闻知东胡都城要开始祭祖,雨师乘歌想到孩子们还从来没有回过东胡拜见先人。
雨师括先他一步说,“孩儿欲往凉州同雨师一族一同祭祖,故来禀知父王意下如何?”
雨师乘歌道:“我儿,你既然要去,就和诀儿一道。他也从未回过东胡。只是凉州不比在家,凡事须要保重,不可一路耽搁,即速回家,免致你母亲担忧。”
雨师括说:“孩儿晓得,父王和母后不必挂念。”
随即同宇文诀说了此事,半月内,两人一面收拾琴剑行李物件,一面写信给凉州的雨师律。
宇文诀又吩咐女婢,小心服侍皇后娘娘,不可一时疏忽。
雨师括笑着调侃,“你比我这个做儿子的还孝顺呢。”
两人入椒房殿拜辞即墨皇后,然后不日启程,直望凉州进发。
到达凉州城内,时值四月初旬,天气清和。
随行的侍卫吩咐船家将船停泊码头,宇文诀和雨师括便上岸,直至一座山中禅院,入了山门,来至禅堂,禅院中有人出来陪茶,宇文诀便多坐了会儿。
雨师括在门口等他出来道:“你和住持说了什么?”
“只是传了陛下的话,你要听听父王说了什么?”
雨师括摆手道:“不必了。”
两人从山中出来,雨师括提议道:“我们今日已到凉州,闻说凉州城内,十分热闹,何不同去城中游玩消闲一番?”
宇文诀道:“也可玩耍片刻,只是不要误了入宫的时间。”
两人回至船中,用过些饭,更换了东胡人的衣衫。
皆是脚踏皂靴,手持书扇。
明眼人若是细看那书扇下的垂珠,也可看出不是寻常人家所有。
宇文诀和雨师括是同龄人,都是刚满十四的少年人。
雨师括是即墨皇后的第二子,同他哥哥不一样,他更活泛些,比他哥哥的相貌出众些。
两个少年,打扮得十分整齐,一个宛若卫玠般清秀,一个神似潘安之妙颜。
两人上岸,吩咐侍卫不许跟从,往凉州城中,进了西门,听闻路上行人说道:“今日搂春节,城隍庙里有戏听,我们大家去看戏。”
人众拥挤,自是热闹。
雨师括凑近说道:“哎,阿诀,人地生疏,我们怎么知晓那城隍庙在何处?”
“方才那群人必是要去那城隍庙看戏的,我们可跟他们去看看。”
二人跟上了众人,都到了城隍庙。
一进庙门,只见信女众多,烧香叩头的更是不计其数。
二人闲玩一番,见庙内嘈杂,拥挤不开。
片刻后出了门,东西乱转,见城内茶坊酒肆,三教九流,遍地都是。
旁有一人拉住宇文诀的袖子,不断说道,“这位公子,我为你占一卦,或者看个字,测测您的良缘如何?”
“不必。”宇文诀素来不信这种江湖术士。
“就三文钱,您就测一个吧,叫我开开张。”
他被那人扯住,面前人苦苦哀求,雨师括要一脚踢开他,被宇文诀拦住。
他一时想不到写什么,远望见街角有一家邹氏冰雪。
一挥手便写下了一个“邹”。
那人看了半日。
雨师括叫道,“到底看出来什么?要是都是骗人的,爷宰了你。”
术士道,“今日便有您的姻缘,瞧仔细啦。”
“难道是说我们在凉州会有艳遇?”雨师括悄声对他说。
宇文诀无奈,“走吧。”
放下三文钱便要走。
那人多说一句,“是位金口难开的姑娘。”
带他们走后,那江湖术士在邹字的旁边写上“上官”二字。
两人又向别街游玩。
只见一簇人围住在那里看,不知看些什么。
上前一看,只见一女子膝坐在地中,低头哭泣,满面眼泪。
有人道:“观这女子容貌昳丽,真乃天下少有,若有银子,买来侍候在身畔,也算一件快活事。”
众人在那里议论纷纷。
“听见这些闲人的说话,估计是想是要卖身的意思。”雨师括道。
宇文诀叹息道:“不知什么缘故要卖身?”
看了一圈也无人肯买下,雨师括道:“银子给你,只是我家仆人众多,不需要你再去服侍。”
女子惊讶道:“多谢公子!萍水相逢,难得您仁心相助,但是空受钱财,怎能不报答?”
雨师括道,“区区小事,何必如此?”
宇文诀点头,“我家这位公子,平日便常行好事。此等小事,何足挂齿!”
放下银子,两人又溜了一圈,挤入挤出,到处玩耍。
到了下午,人群渐渐疏散,两人找了个地方歇脚。
正好能从所坐的位置,看见街道上的行人。
喝了半个时辰的茶,只见一群人路过,前面的是几个男子,先走来吩咐轿夫,然后将轿子落地。
宇文诀和雨师括定睛看,中间几个女子珠翠满头,香风拂拂。
一个年老的,约有五旬,后下了轿子。
最后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合坐一轿,也下了轿。
雨师括捅捅他,“那两个女孩子,你看哪个好看?我觉得是第一个。”
宇文诀收回眼睛,忽然看见一个小得可怜的姑娘,并不知有多少年纪,从那两个女孩的轿子里向外面打量。
轿内两只纤纤玉手带着银丝镯子,推起半边帘子,露出稚嫩的脸来,似要说话,见了旁边有人过来,却又缩回去。
雨师括也看着了,道:“那是她们的小妹妹把,连推帘看人都不敢,实是无趣。”
等一开始下轿的盘发女子过来,那女子才把手递给她,怯怯糯糯从轿子里出来。
姑娘们说说笑笑,只有那女子低头不语。
“日色晚了,我们要快些入宫了。”宇文诀提醒道。
街上香车宝马,都是富贵人家来游春吃酒的。
两位公子无心观看,早早入了宫。
东胡皇宫,御花园里面有十六处亭台,五十四处楼阁,有四时不谢之花,还有长春之景。
两人步进园门,听水渠中有鱼儿的翻身声,雨师括问道,“你们这里养的是什么鱼?”
带路的大监说不知。
两人登上雀台,远眺四面,万千红紫,一望无边,西边楼上正在笙歌。
风中送来梅花,一阵阵香意。
见了雨师律,赐了坐,两人才坐下。
酒菜、果品、牙著,摆在一边。
入了座,雨师律说起祭祖的细节。
说罢了,两人一一记下。
宇文诀见亭中竟有一种紫色和蓝色相交的奇花,盯着看了半晌。
雨师律笑道,“诀儿莫非有赏花之意?”
宇文诀摇头笑道:“只是看这花奇怪,竟有双色。”
雨师律笑,脸上多了几分自豪,道,“这是川琼种的。”
“哪位妹妹?”雨师括问。
说道川琼,雨师律便好生欢喜,慌忙道,“是我的六公主,比你们小一岁。”
雨师括肩头一抬道:“看皇伯笑意,川琼妹妹必定是乖巧懂事,叫皇伯心生疼爱。”
雨师律忽然心中就有些不悦,回过头便说道:“难道她不乖巧,我就不该疼她吗?”
雨师括一时间不知皇伯怒气何来。
须臾,雨师律道,“是孤失礼了,川琼这个孩子,从小没有母亲,孤本想带在身边养着,可她在孤身边,屡屡不适,听钦天监的人说,是孤命太硬,挡了她的福气,我只好把她送去宫外养着,每逢节日看她几次。”
“原来是这样。”雨师括道。
“她同别的同龄孩子相比,身子虚弱,又因母亲不在身边照料,胆子也小。”
宇文诀听见这句,脑子里飞快闪过街上轿子中的那个女孩子,她手腕上的银丝镯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腕子却清瘦,似乎撑不住镯子。
两人从宫中出来,一路无言。
雨师律为他们安排了从前九王府的旧府邸,府中的老人从前也伺候过如今的东胡王。
知道他们要来,府中早已准备妥当,安排了上房。
小厮出来相迎,举止有礼。
走入内院,见花树下有个小小的人影。
蹲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根小棍子,轻轻地往树洞里戳,似乎在寻找什么。
不一会儿连忙有丫头抱着外衣而来,把衣服披在那人的肩膀上,哄道,“殿下,夜深露重,咱们明日再来找?”
她站起来,把衣服丢在地上,却什么都没有说,又在那衣服上踩了几脚。
看起来脾气确实不好。
下人们哄着她,又伸出手拉她回去睡觉,仿佛是对待一个傻子。
宇文诀和雨师括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众人连忙过来解释。
一个丫头道,“殿下心神不宁,才会在这里挡路,请两位不要见怪。”
雨师括盯着那小女孩看了一会儿,猛然想起她是谁。
“这不是……”他看看宇文诀,后者却什么也没说。
这场闹剧就摆在两人面前,今日逛了一天,雨师括已经浑身疲劳,拉着宇文诀道,“我们回去休息吧。”
宇文诀向前走了几步,把掐着小女孩手腕的小厮踢倒在地,“放肆,何种刁奴敢触碰主子的身躯?”
小女孩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
宇文诀走到那树洞前,伸手一摸,摸到了树洞中的一颗颗小石子。
他拿出来一看,似乎是某样种子。
“你要这个吗?”宇文诀问她。
她点点头。
他要把种子递给她,她却不伸手,也不说话。
宇文诀笑了,“那我放在这里,你自己拿。”
他蹲下身,把种子放在地上。
小女孩果然弯腰一颗颗捡起了种子。
下人们看她不再胡闹了,过来劝道,“既然找到了,那便回房入寝?”
她没有看宇文诀一眼,跟着几个侍女走了。
一个小厮道,“殿下莫怪公主一言不发,只是她从小便不会说话,生性孤僻,又异常古怪。”
宇文诀看了他一眼,他急忙闭上嘴。
雨师括跟上他,“难道这个就是皇伯寄养在宫外的六公主,川琼?”
宇文诀点点头,“或许是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生在世
九王府如今住的是先王的十七子,并十七王的生母太妃娘娘,还有太妃娘娘母家的几个侄女。
孩子们还小,因此平日里也会有师傅来教授她们功课。
这一日,恰好师傅检查她们的作业,师傅低头看了一眼川琼的作业,从她身边面无表情的走过。
西灵翁主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她的作业,抿住嘴暗笑。
等到夫子离去,她才笑出声,孩子们坐在一起说话。
身边是收拾纸墨笔砚的小厮。
她一把拿过川琼的墨迹,道,“大家瞧瞧川琼的字,像是鸡爪子挠了一样,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聚在一起,围在一旁笑。
她微抿住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圈红了一圈,很快恢复常色。
“我见过下人们记账,写得倒是比这个还好,你这字比不入流的人还差劲啊,川琼妹妹。”
她双手抓紧衣角,眼睫微颤。
“这小女孩人品不可,我去教训一番她。”雨师括站在远处说。
宇文诀静静地看着那个跪坐在地上,始终直起腰的瘦弱女孩,和小时候的他莫名相似。
孩子们很快走完了,只剩下川琼。
一只手拿过她桌边的纸张,啧啧两声,“确实写得不好。”
川琼看也没看他,依然呆呆地坐在一边,盯着一边草地里的野花。
宇文诀见她不理自己,挥笔写下一行诗,花月一时明,青衣伴孤灯。
川琼这才抬起头看他。
他笑了,“原来我比你写得好,你才会看我啊?”
他跪坐在她面前,“你的琼字,是琼花的琼?”
她只是看着那行诗。
宇文诀见她又不理自己了,摸摸鼻子说,“你想知道怎么才能写得和我一样好吗?”
川琼抬起眼,目不转睛。
“你就照着我这一行诗,先模仿我的字迹,练……约莫一个时辰。”
川琼眨眨眼睛,低头又看那诗。
“你不信我,那我走了。”宇文诀拍拍衣服。
他转身隐入了一边的假山丛中。
放轻脚步等待在一边。
一个时辰过去了。
川琼手中抱着一摞纸。
从假山旁边一过,宇文诀伸手挡住她的去路。
“我说让你练一个时辰,你就练一个时辰,真是个听话孩子。”
川琼站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她不说话时,静静看着一个人,仿佛眼睛里就只是装了面前一个人。
宇文诀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我逗你玩的,你练习我的字,最多只能和我写得一样,你得练习名家的字帖。”
他接过她手中的纸张,“这些,都没有用。”
川琼点点头。
他忽然一惊,“你刚才是和我点头吗?”
她又轻轻点了一下头。
“这样吧,我帮你找字帖。”
雨师括本想睡个午后安静的小觉,被宇文诀拉起,满城跑。
最后两人买了几十本字帖。
“阿诀,你买这么多字帖干什么?”
“有用。”他也不告诉他。
第二日夫子离开,宇文诀又来了。
他把那些字帖放在她手边,“你看看,喜欢谁的字,就从谁的字开始练,等你都练完了,写着写着,就有了自己的字体。”
川琼点点头。
她找了本柏双青的字帖,着了墨慢慢临摹。
宇文诀坐在她身边,问道,“你不会说话吗?”
川琼放下笔,专注地看着他。
他没见过这样正眼盯着他脸看的女子,清清嗓子道,“是不是生气了?”
川琼摇头,用笔写下,“否。”
“上一次,我问你是琼花吗?”
“是。”她拿起笔写道。
问了半日,只有是和否两个字。
她会写字,可她也只是愿意回答别人这两个答案。
“你会说是这个字吗?”
川琼摇头。
“不会说一个字?”他长叹一口气。
他没有注意到,他对于她,有一种特殊的怜悯。
“我说给你听。”
川琼把笔挂在一边,捧着下巴看他的唇。
“是。”
见她没有反应,宇文诀又说了一句是。
她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有些泄气。
“我听皇伯说,你四五岁的时候说过一次话,还叫了父王,但是后来就不说话了,这样看来,你其实是会说话的,对吗?”
川琼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
他抿抿嘴,又说,“是。”
“这个字,很简单。”
“你看我的嘴巴。”
“是。”
“是。”
……
他简直要把这一辈子的是,都要在这一天给说完。
大概在说到几百遍时,川琼忽然伸出手,把手指点在了宇文诀正在说是的嘴唇上。
宇文诀耳边霎时寂静无声,她的手指停在他唇上,黑白分明的眼瞳盯着他看。
须臾,川琼放下手指,学着他的样子撅起嘴巴,只是发不出声音。
她滑稽的动作一下逗乐了宇文诀。
川琼扶桌而起,就要逃跑。
宇文诀连忙扯住她的衣角,倏而又放开,“对不住,不该碰到你,我是,不对,我不是故意笑话你,只是看你可爱,忍不住。”
她又坐下,认真地看着宇文诀说那一个字,来来回回说是。
教了半天,宇文诀还是没能教会她。
他叹息,“难道是你对这个字不感兴趣?那我们学这个字。”他指着否字说。
“否。”
“否。”
“否。”
……
她还是没能学会。
宇文诀缓缓点头,“我知道你也需要一点时间,我相信你能做到。”
川琼又低下了头。
“别泄气,笑一笑吧?”
川琼又笑了笑。
她一笑,宇文诀也禁不住跟着她一起笑。
其实,他没有信心教会她说话,只是他观她在别人诋毁她时,张开嘴。他看穿了她,很多时候她都想开口说话,只是,她不会。
就在她这样一笑中,宇文诀似乎嗅到了四月春花的气息,原来这园子中,藏满了春日的花儿。
他明明不喜欢虚弱的女孩子,觉得没用,可当他看见她从轿子里伸出纤细的手腕,恐惧地走在街道上,当他看见她蹲在花树下,拿着木枝寻花种,他忽然有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这样专注地看着你,眼睛中充满信赖的光芒,像她这般的女孩子,是值得被人保护的,宇文诀认为。
在他过去的时日中,渐渐过去的岁月中,他慢慢明白了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简单可以对付过去的,很多时候,一点点快乐要用很大的代价去换,信赖也好,伤害也罢,或许还有欺骗和谎言,人活着,总是免不了受伤。
可是,他面前的这个女孩,笑起来温暖得像是一缕阳光,丝毫看不出她的悲伤。
她若是真的像雨师括听说的那样,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有喜欢迁怒于下人,她身边的小厮和侍女,绝不敢任意对待她,可她那日,被一众人推搡,脸上只有恐惧和无奈,半分愤怒也瞧不见,她似乎已经是对这样的行为习以为常了,那些人对她这个不能说话的小女孩任意欺凌,她也容忍下来。
川琼笑得傻里傻气,她只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防备着他,在他把花种子放在地上给她,那之后,她便相信了他。
她真的是,很容易相信别人的好。
宇文诀迷迷糊糊说,“真是个小傻子。”
桌上的画,只画了一半,人也只是清醒一半。
付康儿轻轻吁一声,呼退了左右。
她轻轻抽走雨师律手肘下压着的画,抽了一半,雨师律忽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你想从孤这里夺走她?!”
他又喝醉了,是为了她。
披头散发,这个雨师律,不是她年少时街上一见钟情的那个潇洒少年了。
付康儿还记得,她生下第一个孩子,雨师律抱着孩子对她说,“无论如何,他只有她这一个正妻。”
他做到了,果真是她做了大妃。
可是,他忘了把心给她。
这么多年,她在他身边,他也只是视而不见。
相敬如宾又如何,他听不见她见他时的心跳声。
她也恨自己,有了大妃的位置还不满足,她竟然还想要他的专宠,可是,她忘不了雨师律衣角上的清欢花香。
她其实不恨聂蘼芜,她恨的只是自己,付家满门抄斩,她第一刻想到的竟然是,付家究竟会不会连累到九爷。
她忘了,他如今已经不是九爷了,而是东胡王。
可是,灯火阑珊下,她此刻不后悔毒死聂蘼芜,她站在聂蘼芜身后看她死去,那是她能想起最快活的一瞬。
她忍受不了,雨师律看着聂蘼芜的眼神,她每每望见,心如刀绞。
也因为这件事,和她作对大半辈子的玉筝,也成了她的人。
如果是她们都是关入笼子的金丝鸟,那她一定要啄死主人最爱的那只。
说到底,还是玉筝聪明,处理的聂蘼芜的尸体。
所以,现在提到聂蘼芜这个名字,这便是宫中的禁忌。
一个生产完不到半月的人,清晨起来,整个东胡皇宫都找不到她的踪影。
雨师律只能想到,她被那个人接走了,被那个白纱覆面的男子带走了。
这样一个骄傲的人,绝对原谅不了聂蘼芜。
他不会想到,那个女子,已经死在了她手下。
玉筝聪明又怎么样?她没有胆子去杀了聂蘼芜。
聂蘼芜武功高强又怎么样?她不还是没有保护自己的本事。
她们一个都不是她的对手,多年之后,看看笑到现在的是谁?
还是她,付康儿。
她已经赢了。
雨师律以为她只是个莽撞的蠢女人,他只顾着防备玉筝的恨意。
她偏要给他一击,夺走他的心头好,占据本来就属于她的位置。
付康儿把画像举起,对着醉醺醺的雨师律问道,“这是谁?”
她心知肚明。
“这是……我的命。”
“哈哈哈哈哈哈……”付康儿笑个不停。
“那就还给陛下吧。”她把画丢在桌上。
“可是……陛下的命,没有了……”
“住口!”雨师律抱起画。
夺人之爱,原来她这样喜欢。
十三年过去了,那位故人怕是也只能和他梦中相见,付康儿对于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更让她喜悦的是,那贱人生下的孩子,是个哑巴,一句话都不会说。
天道轮回,也让她聂蘼芜吃了一次苦。
她输了他的心,赢得却是半世安宁。
那些旧梦,都已经掩在时间的尘埃中。
宫人在门外低声禀告,“娘娘,四皇子求见陛下。”
“陛下已经歇着了。”付康儿扭头看了一眼沉睡的他。
片刻又道,“叫他在殿外等候,我去见他。”
“依。”
四皇子雨师清觅行了个礼,把一边宫人手中的纸张递给大妃娘娘。
“这是什么?”
“是……儿臣今日的作业。”
她略微翻开,“怎么拿来给你父王看?”
“因为,父王说我嘱文最差,叫我拿来新的一篇给他看。”
付康儿忍不住笑,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这样一个没用的孩子,以后也成不了气候。
“行了,明日再来吧。”
四皇子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跟着宫人离开了。
回到了母妃宫中,严良人正在一边等候。
“你父王又训你了?”
四皇子摇头,“我没有把作业给父王看。”
严良人一急,“怎么能不给他检查,他昨日就训诫了你!”
“是因为大妃娘娘在那里,她说父王已经歇息,叫我明日再去。”
“哦,如此。”严良人点点头。
从身后拿出一个篮子,一打开,里面是一条肥厚的石斑鱼。
蒸得芬香扑鼻,四皇子坐下道,“母亲哪里找来的鱼?”
“日供里当然没有,这是……哎呀,反正你吃就是了。”
“母亲,父王说,你前些时候吃得积食了,不叫你吃这么多。”四皇子坐在一边,夹了一块。
“你吃不吃?不吃,我一个人吃完。”
“吃。”
母子两个,大快朵颐,吃完了一篮子蒸鱼。
摸着滚滚的肚子,四皇子说,“我听正殿的主位,蔷娘娘,她说,您没出息,天天就知道吃。”
严良人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那你还吃得比我多呢!”
“母亲,我在长身体。”
“那我……我要补补身子,前些时候生了病。”
“您是吃多了才生的病。”他无奈。
“总之,咱们就吃吧。”严良人道。
她把东西收拾起来,“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人啊,不能太聪明了。”
“母亲,你在说什么?”
“就是说,喜欢吃就吃,人生在世能几时快乐,别等到有一天做了饿死鬼。”
“我们怎么会做鬼呢?”
“反正你记得,不要比你哥哥们做事做得好,骑马射箭也是,母亲不求你得什么荣光。”
“是,儿子记下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两小有猜
这是晴朗的一天,迫近傍晚,粉紫色的烟霞笼罩了整座宅子,几只黄色、灰色的小鸟儿在院中的枝上鸣叫,来来回回绕着树枝飞。
树下有个小姑娘,手中握着一把小米,在树下摊开手掌耐心打量它们,想喂食给这个小鸟儿。
她欠起脚想要呼唤这些小鸟来吃,可她说不出话,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有些着急了,看着其中一只小鸟飞走了,飞离了院子,越飞越远。
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只鸟儿来啄食,她有些沮丧,放下了手。
“你和它们还真像。”忽有一个声音在她身后。
晚间凉爽的风儿吹乱了她鬓角的碎发,她回身一看,原来是宇文诀。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把她嘴角的一缕扶回耳后,小女孩的头发细软,他低了头,看见她耳后小小一颗红痣。
雨师诀来到树下,从她手中抓起些食物,“川琼,看着啊,啧啧啧啧……”
小鸟听见这声音,拍拍翅膀从树上飞到他手心中。
她不停地鼓掌,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停在他手中的鸟儿。
“你来试试?”他让她张开手心。
她点点头,等着那些鸟儿也飞到她手边啄食。
宇文诀侧头看着她,粉嫩的小姑娘,让他想到了南魏的夕颜花,张开翅膀一样的藤叶包裹大地,在绿叶中绽开夕颜花的笑颜。
即使朝生暮死,也不失为一种美。
那些小鸟飞到院子上空,飞了几圈。
川琼抬起头看着它们,看着看着,忽然有一团东西落到她鞋上,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团鸟粪。
宇文诀笑了,“它们不喜欢你,看来是这样。”
她点点头,也赞同他的说法。
正要走,宇文诀蹲在她膝边,弯腰帮他擦去污渍,从衣襟中拿出了帕子,一下一下,似乎在擦拭一件传世珍品。
她双手垂在身边,一动不动。
川琼太瘦弱,宽大的袖子总是走风,宇文诀抬头看她,正巧看入她宽大的袖中,见手臂上尽是青紫的伤痕。
他嗓子一痛,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站起身,川琼把那帕子夺过来。
“已经脏了。”他说。
“哦,你要帮我清洗是吗?”
川琼点点头。
“那,多谢川琼妹妹了。”他拍拍她的头说。
她低头看了一眼干净的鞋面,笑了,脸上有一只可爱的酒窝,浅浅的。
宇文诀看了一刻,问道,“有没有人欺负你?”
她摇摇头。
“真的没有吗?”
她又摇摇头。
等他再问第三遍,院外有侍女叫道,“川琼殿下,要做功课了。”
她指着院外的人,向他挥挥手辞别。
宇文诀走近了几步,说道,“要是……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要告诉我,知道吗?”
川琼像是在思考这句话,没等她思考完,侍女已经把她迎走了。
祭祖的那日,雨师家的祭台摆在东胡皇宫,尘宵宫外都是雨师家每一支的代表,剩下的就是凉州的雨师皇室。
众人都是一身的黑色。
堂内尽是牌位,堂下尽是蒲坐。
雨师家的人按照辈分跪拜在堂下,一个接着一个上香磕头。
最前面是一个青色的蒲坐,纹了一圈黑色的蛟龙。
就在付氏大妃的皇子们跪拜后,剩余皇子上前进香,雨师律叫住了他们。
他跪坐在最前面,回头对排在女席中的六公主伸手,“过来,川琼。”
雨师皇室中人一惊。
她站起来,走到最前面。
雨师律轻声道,“小六,轮到你行礼了。”
听完后,川琼膝盖一弯跪在面前的蒲坐上。
他这一举,就是说明,六公主和付氏大妃的皇子们地位相等。
从来没有女子可以越过男子行礼,可雨师律开了个先河。
消息传到门外等候的后宫妃嫔中,几个宫妃捂住嘴巴笑,看见付康儿的脸色成了猪肝色。
她不顾身份就要闯进去,被侍卫拦下,“娘娘,不可。”
玉筝叹息,“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付康儿大怒,“本宫是大妃,你等敢阻拦我?”
只有姓雨师的人才能进入其中,即使付康儿已经成了大妃,即使付康儿已经成了雨师付氏,她依然不算是雨师家的一份子。
堂上也是一片震动。
雨师括碰碰宇文诀的手臂,“你看,我就说有好戏看。”
“嘘……”
宇文诀穿过众人的身影,望见她笔直的背影。
这些人的争吵因她而起,可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行礼完毕,雨师律说,“做得好,回去吧。”
仿佛他面前的只是个六七岁,不懂事的小孩子。
他对她偏疼至此。
暖洋洋的阳光洒下,即使是阴暗处的宫殿也能感受到温暖。
祭祀在清晨结束,众人也都退去,那一幕让人不安,可雨师律如今才是东胡的首领,他有权决定行礼的顺序。
午后的阳光平静中闪耀着孤独。
雨师律睡在能晒到阳光的地方,身下是一只藤椅,身边有人来回摇晃,像是哄娃娃睡觉,陛下身边服侍的人都知道,他平日能睡着的次数并不多,就算是饮多了酒,酒醒了,他人也醒了。
这些年,他苍老得和六七十岁的人一般,就算是雨师乘歌站在他面前,也不一定可以认出来他。
岁月和故事,改变了太多人。
他眯缝眼睛,还没有睡熟,低声对身边说,“六公主吃完糕点,就让她来见我。”
“是。”左右柔声回禀。
不一会儿,他睡着了,蜷缩着,轻轻地呼吸着,像是只在太阳下困倦的老猫。
只睡了一炷香功夫,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雨师律当即睁开眼睛,他是个警觉的人,任何不熟悉的气息进入他的身边,他都能察觉到。
他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在付康儿身上扫了一眼,“你来了?”
看着他猩红的眼睛,付康儿那些责怪的话,此时也只是软软地说出,“陛下今日,为何让六公主先行礼?”
雨师律叹息,“就为了这样的事?”
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事情的严重,付康儿的怒火又重新燃烧,气急败坏地说,“陛下怎么可以把六公主放入皇子的队列中上香?”
“孤也没说不可以。”
“陛下,这有违常理,下一次的祭祀,不要这样做了,叫雨师家的长辈看了笑话!”
雨师律扶着眉头,“孤才是东胡的王,孤绝不会下不合适的令。”
“可是陛下……”
“我看不是雨师家的长辈不满意,是你不满意,小六身子不好,我想让她往前站,叫祖宗们多看看她,保佑她身子康健。”
付康儿想要发作,见他也起了怒火,登时感到身上的力气被抽走,她只好告退,一路握紧拳头,恨不得杀了那个小贱人。
走了几十步,看见不远处的川琼,她快了步子。
川琼行了个宫礼。
“呦,还没忘宫里的礼节?”
川琼站起来,就要走开。
“你还没有给我请安。”
川琼退回来,又行了个礼。
“也不说些吉祥话?”
川琼低着头,手指攥得发白。
“本宫忘了,你不会说话,真是对不住了。”
川琼摇摇头。
迎面碰上宇文诀和雨师括。
雨师括笑着行礼,说了些俏皮话,又问她这是去哪里。
川琼站在一边等她发话。
说了一会儿,雨师括问,“六妹妹这是去哪儿?”
她一只手指着陛下的寝宫。
“哦,去看你父王,我和阿诀也要去,跟着我们一起吧。”
她点点头。
雨师括抬手和大妃告辞,当着这两个孩子的面,她也不能再苛责六公主。
于是笑着说,“去吧,别叫你父王等得太久。”
宇文诀把她的手指张开,边走边低声说,“你握得这么紧,是要和她打一架吗?”
她摇摇头,在他手心里写下一个否字。
雨师括走到他们两人中间,“六妹妹,你怎么就和他一个人嚼耳朵,我刚才帮你解了围,你都没说谢谢我。”
她眨眨眼睛没有理他。
等几个人都到了陛下面前,陛下已经准备了各种佳肴,川琼在乳母那里用过了糕点,此时便不再想吃这些。
她趴在笼子的一边逗弄一只小狗,那只狮子犬是从雕题弄来的小玩意。
她拿东西喂它,陛下道,“当心不要咬着你。”
她点点头。
一边,陛下和两个男孩子正在说话。
宇文诀不时看一眼那帘幕后的小姑娘,见那只小狗就在她手边。
见她和小狗玩得开心,转过头又和陛下回话。
“你父王身子可好?”
雨师括笑道,“他整日教训这个,打骂那个,谁也没有他兴致高,也就我母后能制住他。”
川琼忽然离笼子远了几步。
这一边,陛下和他们说得正在兴头上。
到了侍女来叫晚膳,陛下才叫他们出去先换衣,放了几个孩子自由。
川琼走到廊间,两只袖子不停地抖来抖去玩耍。
宇文诀走近了,拉起她的手,“失礼了。”
她也不动,把手递给他。
他没有猜错,这个小姑娘果然没有兽缘,小动物都不爱亲近她。
他看着那小小的伤口,拿出帕子包在她手上。
“怎么总是在我面前受伤呢?”宇文诀低声叹息。
雨师括走过来,“怎么了,这是?”
他摇摇头,说没事,给她包好伤口,把雨师括叫到一边,“告诉陛下,六公主被那只狗咬着了,让陛下砍了它的头,把脑浆子挖出来,过一会儿给六公主涂上。”
雨师括下意识去看川琼,被他拦住,“别叫她起疑心,小姑娘心软,肯定不同意,你别告诉她。”
雨师括点点头,“你心思可真多,怪不得父王说你最机灵。”
川琼吃完饭,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到那只小狗,她气呼呼坐下。
陛下连忙把她叫过来,“怎么了,小六?”
她张开手,比划着那只小狗。
陛下笑了,“哦,是它啊,太晚了,你看天都黑了,我叫人送他去睡觉了,你要是喜欢,下一次来宫里,我把他送给你?”
川琼摇摇头,她不想再来宫中了。
三个人从宫中出来。
一个小厮过来向雨师括传话道,“姑娘请你同坐。”
“是谁啊?”宇文诀问道。
“哎呀,你别管,照顾好她就行。”
他笑嘻嘻跟着那小厮跑走了,也不顾爷的身份。
川琼踩着板凳上了马车。
宇文诀随后也跟上,他坐在她对面,问道,“你刚才被咬了一口,怎么没有告诉我?”
川琼扭头不看他。
“我和你说话,你又不理我了?”
川琼忽然一把推开他,皱起眉头。
“怎么了?”他问道。
她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丢他,那簪子上的珠子划破了他的手。
驾车的车夫是陛下身边的大监,听见里面的动静不由得问道,“怎么了,殿下?”
宇文诀敛气道,“无它,夜间黑沉,专心看着路。”
两个人,只有一个人会说话,现在这个会说话的人也不愿意说话了,他手里拿着她的簪子,一下下在马车木壁上敲动。
还是这个会说话的人先开口,“你生气,为什么?”
川琼背过身不看他。
他把簪子戴在她头上。
“你看,你把我划伤了。”他把手递给她看。
川琼瞪大了眼睛,她方才太生气,居然没有发现自己弄伤了他。
她低着头,有些抱歉。
“你告诉为什么生气,我就原谅你了。”他哄着她说。
川琼抬起头,在他手心中写道,“杀。”
原来她都知道,他杀了那只小狗。
她不是个傻子,相反,如皇伯伯所说,她和她母亲一样聪明,当年东胡大破伯虑南魏,她母亲制造的飞火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宇文诀想着怎么和她解释,想了半日自己都笑了出来。
他竟然要和一个小姑娘解释他为什么要杀了一只小狗狗。
思索片刻,宇文诀说,“因为,你被那只小狗咬伤了,要是不杀了它,把它的脑浆涂在你手上,你会生病的,知道吗?”
川琼静静地盯着自己的手背看。
看着看着,她忽然抬起头闻闻。
“什么味道的?”宇文诀问他。
她把手放在他鼻子底下。
“啊,好腥。”
他忽然明白了,川琼是在告诉他,她早就闻到了这种味道,也凭借这种味道知道了那只小狗的去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州官放火
屋中只点了大妃面前的一盏灯。
白日里金光闪闪的神龛,此时闪耀着诡异的光芒,付康儿拜了几拜,双手合十,跪坐在蒲团上。
她低声诵经,没人听得清那是什么经,倒是像是首安魂曲子。
锦香大步走入,给大妃敷衍地行了个礼。
付康儿站起身。
“娘娘有何事寻我?”
她没有说,只是突然一个耳光扇到这个宫女脸上,锦香一时站不稳,捂住脸狠狠咬牙。
她跟了她几十年,少年时候主子易怒,她挨了许多打,等到她成为了雨师家的大妃,她也学会了些端庄持礼,很多年不曾动手打她,真是个奇怪的日子。
“娘娘?”
付康儿走到她面前,一只手扶起她,另一只手飞快地掏出一把金匕首,用尽全身的力气,理直气壮地向她肚子上插,匕首割破皮肉的声音,在大殿中来回晃荡。
付康儿捂住她的嘴,不停地道,“嘘……很快就好了,嘘……安静些……”
不停地拔出匕首,又插入匕首,她身上的凤袍溅起血点。
锦香慢慢地闭上眼睛,宫服前染满鲜血,至于付康儿,把匕首递给身边的侍女,接过她们手中的手巾擦干净了手指。
她挺起胸脯,“好了,都结束了。”说完,松了一口气。
左右的宫人皆知锦香姑娘是她的陪嫁侍女,自她幼时便陪伴身边,她杀了她,眼都不眨。
付康儿坐在一边休息,“她还认了个干女儿,叫什么……?”
女官道,“归竹。”
“哦,名字不错,怎么也不像是个能勾引人的狐媚子,她是怎么爬上陛下的龙榻的?”
一个女官把记录手册双手奉上。
付康儿借着她的手一扫而过,“真是,什么人都敢痴心妄想。”
“要奴婢把她抓来吗?”
“去寻个由头,把她抓入内冢宰司。”
“那锦香姑姑?”
“莫要声张,抬到凉州城外的乱葬岗丢了吧。”
“依。”
付康儿看着地上的尸体,目光渐渐变冷,神思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是陛下带着雨师家族进入北望围场打猎的那日。
皇家围场在围猎开始前一月便有人前去检查,可偌大的围场,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山林,灌木丛中、山丘石下,总是有无数可以隐藏的地方。
刺客就藏在围场中。
陛下把聂蘼芜带着身边,但聂蘼芜似乎无心观赏这样的围猎盛事,她有重重心事。
付康儿本应和先田城那一支雨师家的女眷同行,她行了几里,又策马回头去找陛下。
付康儿心急如麻,生怕陛下在打猎中受伤,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在金色阳光下,山林中的野花色彩缤纷。
她赶上了陛下,好说歹说才说服陛下与她同行。
聂蘼芜有意往林子深处走入,付康儿打量她,总觉她有些奇怪。
聂蘼芜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四下眺望。
陛下叫她,“你站那么高,当心摔下来。”
聂蘼芜叫了一声,“雨师律。”
“怎么了?”
“好像不对劲……”
山风掠过,树叶和草叶沙沙作响,聂蘼芜一瞥,见草丛中起伏不定,若是常人只会以为是因为风儿吹过,但是聂蘼芜看到,山风过后,草丛中依然没有静下来,分明是有古怪。
她话声刚落,从草丛中拔刀而出二十余人。
这些刺客无声地冲过来,陛下身边的侍卫连忙把陛下和大妃围在中间。
聂蘼芜拔出剑也要和他们打斗,雨师律扯住她,“不要意气用事,先跟我走。”
付康儿一惊,那贼人中有人持剑忽的向他们砍一刀,陛下一手扯住聂蘼芜,把她带到自己怀里护着。
那贼人见包围圈已经破开,直冲着付康儿过来,付康儿虽是武将之女,却从小不曾习武,只学了她父亲那不要命的鲁莽。
危急之时,锦香挡在她身前,为她挡下一剑,闻声倒地。
付康儿吓得发抖,那人见锦香倒下,趁着付康儿失神立即提刀而来,就在那人再次袭来,陛下身手敏捷,挥剑一砍,把那人的双腿砍断。
聂蘼芜和雨师律配合着,杀了四五个武功高强的刺客。
那次以后,付康儿对锦香便和对待其他侍女不同,她救了她的命,是她的救命恩人。
从前她对锦香不好,锦香有几分姿色,她总是担心雨师律会要了她去,索性在雨师律来她那里时,从来不让锦香随身侍候。
这以后,每到各种宫中的大日子,她会让人给锦香做几身衣服,平日里又把殿中的大小事宜托付给她,锦香几乎成了除她之外的主子。
付康儿对人,有一分恩便报一分恩。
锦香从那以后也经常身子不适,付康儿去看她,她说,是因为那次刀伤,每到阴雨天气,伤口总是隐隐作痛,付康儿更是感激她舍命相救。
锦香自此摆起架子,终日在后宫中游手好闲不做正事,到哪一个宫中旁人都得尊一句锦香姑姑,前后过来送金银。
她看见陛下赐给付康儿的布匹,轻轻摸着说,“这是什么缎子,怎么像云丝一样轻柔?”
付康儿道,“本宫给你送去几块?”
“这……是大妃的东西,奴婢怎么配得上呢?”
付康儿笑了,“不就是几件破布吗?没眼界的东西,这算什么,都拿去吧。”
付康儿又接连生下几个孩子。
小皇子换下衣服,付康儿看了一圈问道,“昨日母后给你的玉佩,弄到哪里去了?”
小皇子摇摇头,说不清丢到了哪里。
没过几日,付康儿在锦香的腰间看见了那块宝玉。
又过了些时日,付康儿叫人给她的小公主打金锁,打了三套,收拾公主小库的侍女回禀说,有一只小金锁被公主弄坏了,锦香姑姑正帮着修理,那金锁此后也没有再拿回来。
付康儿只是当做这些事情都不知道,她做大妃做了这些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功夫也练出来了。
只是,这一次,锦香竟然有办法把她的干女儿送到陛下身边,还让陛下宠幸了她。
付康儿打不起精神了,这个人,绝对不能再留下。
桌上有几本经书,宇文诀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川琼正在抄写。
“怎么,要用这个练字?”
她摇摇头。
她只是很可怜那个女孩子,想要帮她做些事。
有个侍女在外面轻声问道,“六公主在吗?”
川琼敲了两下桌子。
她快步走近,见公主身边还有一个男子,不知这是谁,行了个见男子的礼。
“南魏,宇文诀。”他自报家门。
这个侍女在院中极少见到,宇文诀还是第一次看见她。
“拜见宇文殿下。”这一次,她跪在他前面行了个大礼。
“无须多礼,你是谁?”
川琼把润湿的笔放下,伸手叫她过去。
侍女禀告,“归竹姑娘说,她什么也不想要,只要活命,可奴婢把消息传给陛下身边的人,过了一整天陛下也没有说什么,看来,她的命保不住。”
川琼似乎早已料到这一点,并不很吃惊。
侍女又说,“奴婢实话告诉她,陛下不会救她,她一听,悲痛欲绝,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东西。”
川琼把手里的一封信递给她,尚未封口,墨迹未干。
宇文诀见上面写道,“吾儿小竹,事发突然,母亲知大妃必定发怒,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在大妃派人将你刑罚之时,母亲会想法子偷天换日,把你从内冢宰司带出来,一切都无需担忧,养好身子,勿急勿躁。”
他低头看了一眼伏在桌上抄写经文的川琼。
一开始,他只以为她是个胆小内向的小姑娘,但是随着和她接触,川琼也愿意把她原本的一面展开,他发现,他好像从来没有看透过她心中所想。
内冢宰司中,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女子走入,似乎打点好了上下,把一碟糕点从牢房外递入。
“姑娘,一定要慢慢享用。”她特意把慢慢两个字拖延。
归竹偷偷掰开糕点,其中果然有一封信扎,看了那信件,立刻把它当成了救命令牌,抱在怀里不松手。
她一口气吃完了碟子中的糕点。
往后几日,归竹精神大变,不再整日担忧,狱卒送什么,她就乖乖吃什么,也不再整日痛哭。
外面的人暗笑,她这是吓疯了。
没过多久,大妃果然派人来了。
归竹也不急,跪在一边听完了大妃叫人传的话,她左右看了一下,没有看见锦香的身影,有笑想,救人也不能当面救,一定安排了这里面传话的人救她一命。
她笑着饮下了那杯酒,满面笑意,就好像饮下的不是鸩酒而是琼浆玉露。
酒入愁肠打了个滚,毒发入喉,她唇角流出几滴鲜血,笑着闭上了眼睛,脸上依旧是充满希望,她以为,有人会来救她,这只是个障眼法,她绝对不会死。
也许只有到了那边,和锦香见一面,她才会知道,自己是真正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了。
侍女把这个消息传了回去,川琼听完,低着头沉默了半日,宇文诀趴在窗口看她,见纸上的墨迹顿时晕染开了。
一翻身从窗子爬入,宇文诀叫那侍女过来。
问她一遍前因后果,她自是不肯说。
川琼敲了一下桌子,她低声叙述了所有的事。
宇文诀听完,也沉默一会儿。
等他收拾好心情,他坐在她身边道,“你让她有了生的希望,已经难能可贵了,还不开心什么呢?”
川琼擦擦眼泪,皱眉看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欺骗了她,这样不好?”
她点点头。
“哎,我觉得很奇怪,你怎么不和陛下说这件事,旁人说,他不一定插手,但是你去,那个姑娘也许就能活下来了。”
她咬着嘴唇,十分为难。
“还有,我看大妃总是对你发难,你去和陛下说说,她保证就不敢了。”
这一次,她连忙摇头。
“你怕她做什么?”
她又摇头。
“哦,你不怕她,那为什么你总是避着她?”
侍女替她回答说,“因为不想让陛下难过,大妃娘娘对殿下做的事,够她死一百次了,但是,大妃娘娘陪伴陛下多年,陛下如果知道她对六公主做的那些事,这样亲手处理了她,陛下也会难过很久,而且,他身边也不会有大妃这样在意他的人了,大妃虽然心狠,可她对陛下是真心的,任凭谁都能看出这一点。”
宇文诀知道了她的难处,她的容忍和退让,不是因为惧怕,而是想要保护陛下不伤。
在妻子和女儿之间,任何一个丈夫都不可能轻易做出抉择。
隔日,陛下打发人来叫六公主进宫,说是把她想要的小狗送给她。
川琼兴致不高,她已经知道了那不是她喜欢的那只小狗了,但她仍然表现得欣喜若狂。
宇文诀把一只小笼子送给她,“特意让人给你打的,当心别又让它咬着你了,不然,它也没了命。”
川琼点点头,身边的侍女接下了笼子。
长长的宫道,一眼看不见尽头。
远处就是玉贵妃,她和大妃娘娘同是九王府的侍妃,那时候她还只是雨师律的侧妃。
她也是雨师家的人,封号玉筝翁主,她母亲是雨师家的公主。
川琼想了一下,俯身行了个礼,玉筝笑了,“妾身怎么敢受公主的礼,该是妾身行礼才是。”
川琼不喜欢她,行了礼就要走。
忽然,玉贵妃身边的人面对宫道的夹壁而站,离得远了些。
她知道,这个人有话和她说。
“川琼,你让我说你傻呢,还是仁慈呢?”
她说不出话,自然也不用从这两个答案中选择。
“照我说,你是傻。”
“这一次可以给大妃娘娘痛击,可是你拒绝了,为什么呢?”
“是因为陛下吗?你怕他舍不得付康儿?”
“我告诉你,陛下离了谁都能活,当初你母亲还在之时,他说,没有你母亲,他绝对活不下去,可是你看,他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付康儿作恶多端,我是没有能力击败她,不然,我早就做到了,可是你不一样,陛下疼你胜过一切,只要你略动手指,那只在宫中横行的老虎,便再也不能放肆。”
川琼躲开了她伸过来的手,快步走开。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那人的笑。
谁也不知道,她要保护的,不只陛下一个,还有一个人她也要守护,付康儿。
小时候,六七岁的时候,她路过她的寝宫,每一次都说,长得可真丑,她不只说话狠毒,还伸手推她摔倒,等她流出眼泪,付康儿却又别扭地哄她,把盘子里的柿子饼都给她吃。
她一口一个小哑巴,恨不得告诉整个宫中的人,陛下宠爱的六公主是个可怜的哑巴。
等到那些宫人把这件事当做笑话,她又叫身边的宫人去掌嘴,谁敢议论就打烂谁的嘴,她自己喜欢嘲笑她,可是旁人,她不许。
直到她有了几分身形,某一日,她对着她笑,她看见她的笑脸,不由自主用手碰了碰那个酒窝,当即尖叫起来。
她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她开始恨她,恨这个小姑娘和她母亲肖似的面孔。
往后,付康儿是真正的恨她。
可是很奇怪,川琼总是会想到大妃对她别扭的抚摸,她讨厌她的同时也保护着她,大妃娘娘是这样奇怪的人。
川琼觉得她很可怜。
第一百一十七章 捶丸定基
后园有一块很大的草地。
几个孩子就选在那里玩儿捶丸。
丸球用的是犀牛角磨成的小球,光滑乳白。
小姑娘们没有开始梳高髻,头顶挽了个小揪,下面散发打着几个散辫子。
雨师括对雨师妨说,“你能打中大筹吗?”
“嘁,这有何难,我叫你看看我们凉州姑娘的厉害,总比你们南魏姑娘病凄凄的厉害。”
雨师妨算是川琼的小姑姑,她比川琼大两岁,为人活泼要强。
平日里和江离公主玩得最好,入宫也是朝着大妃宫中去。
“你怎么把那个傻子也带出来了?”她低声问雨师括。
雨师括嘘一声,“小声点,别被宇文诀听见。”
“怕什么,整日都是说惯了的话,她自己都不晓得生气。”
“我说,你个当姑姑的,怎么一点都不疼爱晚辈。”
“要是你再帮着她说话,我下次再也不来和你打球了。”
“行行行,小姑姑,我错了,错了。”按辈分,他也得叫她声姑姑。
宇文诀远眺,这最远的洞都有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了,姑娘们怕是打不中。
“叫下人把前面几个洞的彩旗挪到后面些。”
雨师理笑道,“诀哥怕自己打不中?”
雨师理是玉筝翁主的孩子,心机较深又不懂掩藏野心,陛下对他比对其他孩子疏远不少。
“咱们这一朋,里面还有女孩子,大筹也不能都叫咱们拿了。”宇文诀说。
雨师妨皱眉,“阿诀这话说差了,我们几个女孩从前一起玩儿,两百步子外的洞都进过,就是江离公主打中的那次,可惜她今天没有来,可我们几个也虽说打不了两百步外,一百多步也是可能的。”
“那就别移旗。”雨师括懒得和她斗嘴。
“会打吗?”宇文诀低头问川琼。
她摇摇头。
宇文诀说,“你们几个先打,我和川琼打单对,教教她。”
雨师括扫了兴,真麻烦,带着她就是个麻烦,就因为她,整日里都是他和雨师家的兄弟出去玩,宇文诀就待在宅子里也不走动,要不就是跟着她入宫面圣,过不几天他们就要回南魏,宇文诀还没有和他出去玩几次,上次去明光楼,见那酒楼中七国的美酒都有珍藏,只是不许人外带,他同他说了几次,宇文诀也不愿跟着去瞧瞧。
“等教会了她规则,我们今日也打完了。”雨师括抱怨说。
雨师妨手里提着鹰嘴,磕磕地面说,“那就我们几个打嘛,干什么非要叫上他,叫他还得叫那个哑巴。”
雨师理笑,“你要是敢和陛下这么说,非得掉一层皮。”
“你不说不就没人说了吗?”她看着他,满脸威胁。
下人已经除去了草地上的石块杂物,画好了几个基,纵不盈尺,横不盈尺,方方正正的基,孩子们将要立于基中打球。
“手不拭基线,脚不踩基线。”雨师理提醒。
“知道了,你还要说多少遍。”雨师妨气呼呼。
对于这么一个喜欢破坏规则得胜的人,雨师理玩赖都玩不过她,上次下棋,她也悔了五六次。
亏他还叫她个小姑姑。
宇文诀在一边另找了个空地,把手里的鹰嘴递给她,“一会儿就用这个击球,假如向南击球,则人不许立于西侧,球不得安放在基外,脚不许踏基,手亦不许拭基,基既画定,不许更换,更不许毁掉,假如基周围五尺内有人行走,则该人所在组全输。”
川琼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她正要抬起鹰嘴棒,宇文诀又说,“场上设窝,叫“家”,也就是那边的小洞,窝边还插着小旗,你看见了吗?记住,捶丸时,以球入窝为胜,胜则得筹。”
川琼盯着他,不满地跺脚。
他明白了,“你知道规则是吗?”
她点头。
“所以,我刚才是说了一大段废话?”
川琼愣了一下,郑重地摇头,不是废话。
“那行,我们开始吧。”
川琼选了个离他很近的基,照着他的样子横身挥棒。
“手臂,不要弯曲。”
“双手握棒,两手力气应该差不多,不要一紧一松。”
川琼按着他的说法,一杆进去,中了二十步之外的一个家。
这边才打了两班,宇文诀带着川琼过来。
“怎么,教会了?”
“傻子怎么可能学得这么快。”雨师妨一边打,一边小声嘀咕。
“她会了。”宇文诀对他们几个说。
“今天的球是不是有点重,感觉打起来有点迟缓。”雨师理说。
“上一次你还说角球轻了,让我把制球的匠人罚一顿,每一次你的说辞最多。”
江离公主来了。
“三姐。”雨师理连忙把鹰嘴递给她一支。
“怎么,她也会打?”江离看着川琼。
川琼握着鹰嘴,一挥杆子,打出了角球,圆球在家附近滚了一圈,还是没有下去。
江离公主笑道,“不过三十步左右,你都打不中?”
宇文诀在她身边说,“先打近的,别总是想一步登天。”
川琼点点头。
又是一挥,进了十五步的那个洞。
江离和雨师妨打了个招呼,两个人组队和雨师括雨师理比赛。
剩下的宇文诀和川琼在一边慢悠悠地打。
江离不时地看一眼川琼,一个时辰过去了,她已经可以打中五十步的那个家。
她侧头,一挥手打飞了角球,那球向着两百步的家飞,却只是落到了一百步左右的家。
“这样也无趣,要不赌筹吧?”她对着众人说。
“行啊,阿诀过来,我们玩大的。”雨师括叫他。
“一朋单人玩,还是分组?”雨师妨说。
雨师理已经看出了江离的主意,她刚才听到雨师括说宇文诀多么多么有准头,要是分组,他肯定会和川琼一组,所以,她要玩的是一朋。
“一朋。”果不其然。
“赌钱也太俗了,我不玩。”雨师理说。
江离怎么可能玩金银呢,雨师理想。
“这样吧,我们堵人,就赌身边的侍女和小厮,一人指定另外一个人的赌注。”
雨师妨觉得不错,“那我要你身边的金巧。”
“可以啊,你把你的侍卫风畅压上。”
“没关系。”
“那我压跟着我来东胡的小厮,过来。”雨师括伸手叫一个人来。
“川琼,你就把她压上吧?”江离指着十月说。
川琼摇摇头,放下杆子就要走。
江离用鹰嘴拦住她的去路。
一只手推开了她的鹰嘴,是宇文诀,“她若是不想玩,三姐何必逼她玩。”
江离也不急,“那我可以和母亲说,这个叫十月的丫头,有人在内冢宰司看见过她。”
川琼定住脚步,缓缓转过身。
她后悔了,跟着宇文诀出来玩。
“玩不?”
川琼点了下头。
“你先回去,我来处理。”宇文诀告诉她。
川琼摇头。
几个人看气氛不对,都在打哈哈胡闹。
江离铁了心要和她玩。
雨师妨说,“既然要玩,那我们都用一样的器物吧,我看男子们用的角球和鹰嘴都比我们重。”
“无碍,让让你们。”雨师括说。
“公平嘛,就听她的,换一样的吧。”雨师理说。
不一会儿,小厮们拿来了一篓鹰嘴和一笼角球,一个一个将鹰嘴和角球奉上。
川琼低头看着角球。
“光看它也不会入家。”雨师括在一边说道。
江离第一个球就打中了中筹。
她笑着看川琼,满眼得意。
川琼手中提着鹰嘴,杆尾轻轻触碰角球,猛一用力,球只飞到了二十步的家。
“你就只能打到那里?”江离问。
几个人都停下动作,看着江离,“三姐……”
她那种嘲讽的语气,叫大家都浑身不舒服。
又是一杆,中了小筹,这一次是川琼。
“不错。”宇文诀夸赞。
只是小筹而已,江离默念。
十个家,川琼一次次进步,每一次都向前进一个家。
就在最后一个关头,她一杆打中二百步的那个家。
雨师括笑,“行啊你,比我们都厉害,才学这么一会儿就打成这样。”
江离放下鹰嘴,冷冷道,“不会说话,有些别的才能也是应该的。”又说,“把我的金巧拿走吧。”
川琼摇摇头,手中还握着鹰嘴。
“你不要?”
要了就是在身边安个眼线,川琼有些无奈,不要,江离的面子又过不去,她不知道怎么处理金巧。
“给我吧,我看那丫头漂亮,回去南魏的路上还能给我弹个小曲作兴。”雨师括也不是傻子,看明白了形式。
川琼松了口气。
大家又玩了一会儿,天色渐晚,一个个都离开了,约着隔几日再玩一场。
宇文诀走过来见她手中还拿着鹰嘴,“怎么,没玩够?”
他要把鹰嘴接过来,川琼躲了一下,把拿着鹰嘴的手背在身后。
“不给我?”他比她身姿伶俐,一个向前把鹰嘴棒拿过来,“我们吃晚膳去,不玩了。”
他忽然触到温热的湿润,天还没有黑透,他看得见那是什么,急忙拉住川琼的手掌,果然见上面划开了口子。
低头一看手中的鹰嘴棒,上面被敲裂一个印记,双手用力,皮肉陷入其中,再用些力气,那裂口能割破手心。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她。
川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宇文诀叫住雨师括。
“他叫我,你先走,我晚上不出去了,明日你再来找我。”雨师括对雨师理说。
“怎么了?”他问宇文诀。
“你把十五步的那个角球拿出来。”
“叫我去收球?下人干的事,叫我去干嘛?”雨师括不满。
嘴上说着,身子却往那里走。
伸着手碰到了那只球,“还不知道有没有老鼠藏着,我干嘛做这种事情。”
刚说完,他立刻明白了宇文诀为何要他做这事。
他手上拿出的这个角球,比他们几个用的角球要重一些。
“给你。”
宇文诀掂量掂量,“鹰嘴做了手脚,角球也做了手脚,雨师家的孩子何时如此下作?”
雨师括捡起地上的鹰嘴棒看了一番,果然也发现了那个裂缝,见那里面沾了血,下意识看川琼,见她从虎口处便有了伤口。
“我给你出气!”雨师括怒发冲冠。
“够了,此事别张扬。”宇文诀拦住他。
“欺负她不能说话,居然这样!”雨师括气得脸红。
他拍拍川琼的头,“括哥给你做主,找江离公主的事去。”
川琼摇头。
“你怕她?”
又是摇头。
“那你要怎么样,你说啊。”雨师括急了。
“行了!”宇文诀气说。
川琼在他手上写下,“否。”
雨师括也看见了,“你是说不是江离干的?”
她点头。
“那会是谁呢?”宇文诀思考。
“会不会是雨师妨?她和江离玩得好,怕她吃了亏?”
宇文诀觉得也可能,“还有就是雨师理,这个人没有那么简单。”
“得了,我跟他玩了好几日,都没有发现他哪里不对劲。”
宇文诀道,“你看得穿他皮肉下的那颗心吗?”
“总之,真让人恼火,我都不知道雨师家的人也用这样的手段对付自家人,要是在咱们宫里,陛下一定不饶过他们。”雨师括想起了父亲雨师乘歌。
凉州皇宫中,雨师律听说今日六公主跟着雨师家的孩子打球,高兴得叫来了江离。
川琼不爱动,总是窝在一处玩东西,小时候把她放在沙堆里,她能玩一整天,她也不和别人说话,也不和别人一起玩。长大了,她又喜欢一个人做女红,一个人看书画画,就是下棋,也经常一个人对弈,很多时候他看着她孤独的背影,总不由自主地难过,她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的性子,是他不好,把他们的孩子养成了这样。
听江离说,川琼只打了几下,鹰嘴都握不住,雨师律笑道,“你是姐姐,她第一回打,没有什么经验,你下次要好好教教她。”
“是。”江离低着头,脸上阴沉。
“乘歌的两个孩子,果然都好,他们来了,川琼比以前笑得多了,胆子也大一些了,倒是一件好事。”
付康儿应和,“我看雨师括那个孩子不错,再过两年,川琼就十五了,也到了许人家的年纪。”
雨师律突然脸色不好,“她身子不好,我把她留在凉州看着还不放心,怎么能叫她嫁去南魏,舟车劳顿,就是个男子也受不住。”
付康儿便不再说了,却存了这个心思,让川琼嫁去南魏,她以后也不用再看着她那张和聂蘼芜相似的脸。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下落不明
这一年春尾,桃花凋谢之期,凉州城西门外十里之遥,有一所地名曰黄莺谷,其地遍地种满桃花。
此地古怪,花开时,桃林中鲜少人来,此地种植的桃花种类,闻多了叫人头晕,可每年花败之时,香气逐渐清浅,漫天飞舞的花瓣也不失为奇观。
因此花败时节,皇室中人经常包下此地,联络宗族亲疏,看赛马杂技等,朝中士人君子、达官女眷络绎来此看落花。
雨师家的几位长者值此春光明媚,忽觉心中荡漾,吩咐家人置备酒肴,租下黄莺谷,遂请族中亲人前来游玩,又吩咐家中主母亦请朝中同僚的女眷同行。
于是一列轿马,带着余百人,同往黄莺谷而来。
雨师括马到其间,抬头一看,真是个好去处,名不虚传。
这样的好景致,倒是叫那些为落花吟诗的人失望了。
众人观望了一番,在旁边拣了一个洁净亭子,将东西挑进。
这里桌椅现成,年长的男子一席,年轻的男子一席,小厮在旁斟酒。
雨师家的人年年租赁此处,倒也不是不能买下,只是这谷主无意将此地售出,若不是他旧友多次相请,他连租赁也是不肯。
男子们谈笑对酌,饮过数巡,肴举数箸,正在畅饮。
雨师家几个玩得好的孩子坐在了一席,略远些的亲氏想要加入进来,见江离公主也在此,故也不敢接近。
川琼本意不想来,奈何陛下认为和他们多出来走动走动,她身子会好一些,再说她十岁前都极少出现在雨师氏族人面前,红白事也不曾露面。
她不知的是,陛下想要借此让她看看族中的年轻子弟,教她看中几个,回头陛下慢慢为她挑选作驸马。
忽听得大路上锣声响亮。
侍卫们站起身来,往那路上看望。
只见一簇人围住十数个汉子,俱是走江湖的妆扮。
其中还有几个女子,最年老的约有五十余岁年纪,小的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皆蓝布衣裙。
只有一个少女,身材纤细,穿了条湖绿衣衫,套着鼠耳灰裹褂、下面踩一双朱红色缎子花鞋。
内中一个稍大年纪的男子,手提大锣一面,击得数声响亮。
雨师括和宇文诀看了一会,全然不晓得这是什么人。
问道:“这是什么名堂?”
雨师限,陛下的五皇子,道:“是一种杂技,也是一种把戏,隔几年就来凉州耍弄,没想到今天来黄莺谷也赶上了,你们在南魏不曾见过?”
雨师括答应道:“也不是未曾见过,只是玩这种把戏的人中却没见过女子。”
雨师过,雨师理等人的叔伯辈。
吩咐道:“将那班人传来,问问他们所会何样把戏。”
侍卫闻命,下了亭子来,高声嚷叫:“那鸣锣的老人家,这里来,我家主子喊你!”
戏班子领头的闻言,急忙走过前来,满脸堆笑,说道:“是有人想必要看把戏?”
一个侍卫道:“正是。我问你,你们的杂技共有多少套?每套要银多少?”
那老儿答道:“上家,我们共有二十套东西。每套纹银五两,若要做完,只需共银六十两整。”
“你且在此稍停,待我禀上主子,再来对你讲。”
说罢,上了亭子,对主子说道:“小的方才问他……”
雨师过闻言一一点头,向众人道:“既然今日小辈们也来了,那我们就看个完整的。”
一边有兄弟说道:“此事小弟来出,请兄长观看。”
雨师过笑道:“一客不烦二主,怎好叫你们破费?今日既是我备东,也无需你们操心。”
下人领命,来到老人面前,说道:“我家爷吩咐,叫你们来个整的,钱财跟我们到这边拿。”
“先已禀过上家,这东西要算六十两,不是一笔小数目。”
来人笑了,“这个自然。你只放心耍,银子分文不少。”
老人答应一声:“领命。”
回首望着自家班子说道:“今日劳累些,要做整套杂技。”
众人答应:“明白了。”
只见一人牵过一匹马来,遍身雪白,惟脊上一片黑毛,此马名为“乌鸦落雪”。
那老儿将铜锣放下,拿起个火把长杆,朝那两边摇着,口中说道:“列位老爷、大爷,请让一让,我们撇马,先来告声,倘有不小心者,被马冲倒,莫怪我等。”
来往走了几次,看的人也自走远,正中让出一条马路。
那老人将长杆丢下,又拿起铜锣,当当响着,又叫道:“女儿,该上马了!”
只见刚才那个湖绿色衣裙的女孩站起身来,将上边的裹褂脱去,外裙解开,下面衬着绿绸裤子。
头上挽了一个髻儿,也不戴花,耳边戴一双水晶坠子。
细看疑似芙蓉初映水,宛如菡萏乍临泉,虽然雅淡不施蝶青粉,可是光凭身姿,也轻盈堪比霓裳仙。
雨师家的男子们纷纷交谈起来,女孩们睁大眼睛,倒是想看看这江湖女子骑马如何。
那女孩闻父命,不慌不忙来至马前,用手按住鞍子,不抓马缰绳,双手一拍,双足纵跳上马,左手扯住辔,膝盖一催,将马一撒,并上右手拿鞭子在马上连击几下,那马飞也似去了。
人群中高喊妙哉,男子们的眼睛一时不能挪开,如此行云流水般的动作。
“还别说,这姑娘上马的动作和江离真是一样。”雨师理说道。
“拿一个贱民和三公主相比,你也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雨师妨不屑。
正跑之间,那女子纵身一跳,跪在鞍座之上,满场之人无不喝彩。
每个动作桩桩出众,件件超群。半个时辰已过,女子下马来,在座位上坐了歇息。
早有人将软索架起,班子中另外一个男子站起身来,将腰带紧了一紧,又上得软索,前走后退,在长绳上如履平地。
雨师括挑眉,“叫阿诀去,他能在上面跑得也如履平地。”
雨师理质疑道:“难不成阿诀也是跑江湖的?”
“这倒不是,可他是在宫外门派中学了功夫。”
宇文诀听见他们说起他,扭过头问,“怎么了?”
见他们又不说话,继续看人表演。
雨师过家的大女儿雨师温雪,见两个南魏的堂哥生得面貌俊雅,体态斯文。
目不转睛看着他们这一边,又时刻盯着江离公主,生怕她也对他们起了心思。别人看杂技,她看这些哥哥。
素日与城隍庙进香,见有签筒,她便求一签念解,解签自己的姻缘并不在凉州,而是千里之外。
雨师温雪见他们两人来到,肚内颇颇怀疑就是这两人其中一个,也该她的运气来了,嫁去南魏,若是能嫁给宇文诀,以后就是南魏的国母,若是嫁给雨师括也好,做他的王妃,南魏土地肥沃,随便赐下一片属地,也够他们荣华一世。
雨师温雪和妹妹谈起那边的两位堂哥,妹妹见她春心已动,可观那边几人,没有一个向她望来,妹妹心绪一起,尽平生诌媚之学,奉承一番,说今日没有一个年轻女子容貌可以胜过姐姐。
雨师温雪心中甚悦,这位妹妹是家中三夫人的女儿,平日规矩又懂事,雨师温雪很是喜欢把她带在身边。
雨师括刚才看见那女子跑马令人心爱,就向雨师理说道:“这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身材面貌却出奇美丽,不知是什么人?”
雨师理笑道:“括哥没有见过他们跑买卖,所以这班人的出身都不晓得的。他们游穿各府州县,以此为名,哪里的活都接,听说从前是雕题和东胡边界上的住民,后来逃难来至此地。”
“也不知他们住在城里城外,明日会一会才好。”
宇文诀听了,不禁皱眉,悄声说,“若是胡来,我回去必和母亲告状。”
雨师理继续说,“门下昨晚听说到了一班玩把戏的,内有一个俊俏少年女子,住在西门城外客栈里,约莫就是他这班人。括哥若要高兴,我叫人明日到他店内叫来,也不是难事。”
雨师括举目一看宇文诀冷冷的脸,不觉满面出汗,笑道:“莫要取笑,阿理,我就是说说,这样的丫头怎么能会一会呢!”
雨师限笑了,打圆场说,“阿理不要帮他牵线了,估计他也看不上那样的姑娘。”
雨师括低声暗骂宇文诀,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被他一逼,他就只能这样放过了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带回南魏放在房里端茶倒水也好啊。
可惜了,可惜了。
看样子做个侧室,这容貌也是能当得起的。
宇文诀说话声音略低着些,“你不想看了?”
他瞥见川琼悄悄打了个哈欠故此问道。
闻得他和雨师括的对话,川琼在他手心里写道,“美。”
宇文诀点头,确实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
她又写道,“坏。”
宇文诀也点了点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他一见美人,神魂飘荡,就是和他说那女子是十殿阎罗走出的鬼,他也不怕!不过,他最怕我们母后,我把母后搬出来,他什么心思也不敢了。”
雨师括见此事没有想望,手托自己嘴,唉声叹息。
那边亭子内上了年岁的女子眼极清明,早已望见这些少年郎君,在对过亭子内饮酒。
见这些甚是俊雅的男孩子,想到了自家的女儿。
口中虽与几位夫人讲话,双目不住直往那对过亭子内观看。
“对了,与江离公主同座的女孩子是谁家的孩子?”
“不是咱们雨师家的吗?”
“我没有见过,你们呢?”
有人看出来,“似乎是陛下的六公主,身子虚,很少见外客,几年前瘦得猴子一样,现在长大了,有几分颜色了。”
雨师过家也算是将门,英雄出众,忠义过人。
大夫人安氏,只生一女,取名温雪,因她未产之时,梦见仙人手持一片雪花,后来她生下女儿。
安氏叹道:“雪花虽得洁,终为清冷之兆。”
因此取名温雪。自此以后,妻爱如珍宝。
七八岁后,便跟着几个弟弟延师教授,知书识字,才貌争妍,又有了翁主的封号。
安氏在一边看那雨师家的几个男孩子出众,欲接选一个作佳婿。
见孩子们都生得眉清目秀,心中大喜。
雨师家有这些后辈,果真日胜一日。
只是要选才貌双全,德行又好,还得多看几眼。
“可知哪一家已经婚配?”几位夫人在一旁讨论。
那场上奉命表演的人已经表演完毕。
川琼跟着雨师妨她们一起解手,可惜没有看见最后一场吐火。
一会儿,雨师妨对江离道:“我们去后面,那里的花满天飞得跟蝴蝶似的。”
雨师理笑道:“小姑姑喜欢落花?”
川琼在一边吃小果子,宇文诀对她道:“后面的花也都快落完了吗?”
川琼点点头。
宇文诀听了,笑道:“一会儿我去给你舞剑如何?”
雨师括大喜,“阿诀和我过几招吗?”
过了片刻,几个燥脾气的孩子都往后山去了。
宇文诀边走边说,“川琼,我有一件事告诉你。”
她看着他。
“你知道我最怕黑吗?便是夜间不点灯,也是怕的。”
川琼点点头。
他又道:“听说这里晚上还有亮虫,我们抓一些回去做灯笼如何?”
她笑着点头。
几个人都往前面走,宇文诀拉住川琼,“教他们去赏花吧,我们去那边玩。”
两人走在一处,片刻之后,宇文诀问道,“你到底是谁?”
顺手揭下她脸上的人皮面具,大吃一惊,这女子正是刚才跑马的那人,她如今扮成了川琼的样子,川琼却不知下落。
不待他动手,这女子预先从腰间抽出长鞭,宇文诀上前和她打斗,一把扯住了她的鞭子,伸手一拉,把她的肩膀扯着,“川琼在何处?”
两人正在讲话,不想身后一响,原来,是雨师括见他们不往那边去,故此来找他们,听得他们的对话,吓了一跳。
“她不是川琼,那川琼呢?”
停了一会儿,这女子一言不发。
雨师括想起六公主清晨咳嗽,咒一遍骂一遍,“你到底把她弄去了哪里?”
宇文诀听了,无可奈何,只是叫他小声些,他亦是忍着怒气,渐渐把恶声相逼,到底问不出六公主所在。
宇文诀心中虽担忧,可他并不觉得六公主会有危险,如果这些江湖人真的是要取走她的命,何必多此一举扮成她的样子在此处陪伴他们。
只说明,他们是在拖延时间。
雨师括气愤不过,见她总不开口,说道:“既然不知道她会不会说话,那我们就把她的舌头割下,这样她也不必装着不会言语。”
女子听知此话,吓得有如乱箭攒心,当即留下眼泪,“她很快就会回来,只是我们家主要见她。”
第一百一十九章 满心相托
雨师括拿着匕首在她脸上划过,“你们家主是何人?不说,我就划烂你的脸,这样貌美的女子,脸上多了几道伤疤,可就不美了。”
那女孩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死死咬着牙不说。
下一刻,雨师括的刀尖已经刺破了肌肤。
宇文诀拉住他的手,“放她走吧。”
“你是傻了不成?”雨师括质疑。
他没有犯傻,只是隐隐感觉此事川琼明了,他就在她手边,如果她发现了什么异常,应该会和他说一声,但是她没有,而且这条路是刚才雨师妨她们几人走过的原路,要是她当真在此处被掳,按照他的猜测,川琼可能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我说,放她走。”
“小六在他们手里,拿着她,我们还有个人质,要是没有了她,回头他们耍手段我们也没办法。”
“川琼不会出事,她是个聪明孩子。”宇文诀嘴上这样说,手心还是出了冷汗。
“要不,我们去告诉七皇伯?”
“不可,这样一来付氏大妃也会知晓,对她而言,这是一个下手的好时机。”
“有陛下在,影卫能把凉州城翻过来。”
“还是不要把此事闹大。”
“照我说,把那一班子人都逮住,严刑逼供。”
“直觉告诉我,川琼似乎是主动跟着他们走的。”
“怎么可能?”
雨师括掐住那女子的手腕,不放她走。
“我……我可以想办法帮帮你们。”一个女子从树后出来。
原来是雨师温雪,他见这两人从席间离开,也跟在后面走了出来,把侍女也留给了妹妹。
“你是?”
“雨师温雪。”
雨师括点点头,告诉宇文诀,“是七皇伯的嫡女。”
“你有何妙见?”雨师括问。
雨师温雪眼睛直盯着宇文诀,“我可以请我的朋友帮你们,不动用影卫,也不让宫里的人发觉。”
她殷勤地冲着宇文诀笑。
宇文诀忽然改变了心意,把那人皮面具重新盖在女子脸上,“你跟着府中的人回去,就装作川琼的样子,尽量不要露馅。”
“你想做什么?”雨师括问道。
“你和雨师温雪去找,我在这里等候。”
“她怎么可能会回这里呢?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雨师温雪道。
雨师括却不怀疑宇文诀的做法,他跟在他后面执行命令惯了,基本宇文诀告诉他做什么他就会去做。
他在黄莺谷中等候,等到满天星河展开,他依然靠着一棵大树等候。
宇文诀在这揉碎的星河中,记起了即墨皇后对他说过的话。
他曾问过她,他父亲宇文仲弘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即墨皇后正在绘丹青,在留白处写道,十年之期,自甘孤守。满心相托,竟忍生离。
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过一个等字罢了。
父亲在等,等一个人回来,可终究和那个人生离。
宇文诀明白,他在等的人就是母亲。
他望着天空,或许,父亲也曾这样等过一个人。
不知答案地等候。
可,他和父亲毕竟不一样,听即墨皇后说,父亲知道母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可他还在等。
他知道川琼极有可能回来,他的等,不是一厢情愿的等。
树枝微动,宇文诀的衣衫倾动,一回头,川琼就站在一棵树下,落红无人清扫,此时风卷起落花,两人在落花中对视。
她不能说话,宇文诀还能要求她解释些什么呢。
她被带走发生的故事,她说不出,也不会同她说。
宇文诀始终觉得她像是随水飘落的浮萍。
他只是期待她可以多笑笑,他想和这个小姑娘并肩走路时,她肯看着路,不要再心事重重。
她回来了,就好。
宇文诀上前拉住她,“我们回去吧。”
她顺从地把手递给了他,宇文诀发觉,她的手冰凉,握在手中暖了半日也没有暖和起来。
应该是见了很可怕的人。
这一年,雨师温雪和雨师括同岁。
南魏陛下和东胡雨师联姻之时,雨师温雪正好满了十七岁的生辰。
她要嫁给宇文诀,心心念念的人。
远去南魏良渚,终究没有嫁给宇文诀,宇文诀用储君之位相逼,宁不为储君也不愿娶她。
她住在良渚,一住就是三年,生生熬成了个老姑娘,当初父亲不愿意她嫁来良渚,也不肯让她嫁给宇文诀,可她铁了心要来南魏,特意去求了陛下,陛下想着宇文诀最好能和雨师家的女孩子成亲,将来以后的子嗣也是雨师家的血脉。
她走的那日,父亲没有出来送她。
她便知道父亲伤了心。
住在南魏,每一日雨师温雪都会和即墨皇后一同用膳,即墨皇后很是喜欢她的乖巧。当初来南魏,她带来了东胡许多小礼物,都是给南魏宫中的孩子们玩的东西。雨师温雪仔细揣摩即墨皇后的心思和喜好,她想要用即墨皇后做最后一张底牌。
即墨皇后把她许给了自己的儿子雨师括,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雨师括成为夫妻。
固然雨师温雪是个性情坚强的女子,也为此感到难过,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
就在她和雨师括成婚的一个月后,宇文诀和川琼公主也成了婚,那日下了雨,街道上的路成了芝麻酱,黏糊得粘胶。
她亲眼看见宇文诀不顾礼法,从马车中抱出了川琼公主,一路抱着她入宫成礼。
雨师温雪在大雨中摇摇欲坠,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这个哑巴会是宇文诀不愿娶她的理由。
成礼拜堂之时,即墨皇后说了川琼公主一句,“既为新妇,此后必要以诚相对。”
川琼公主道一声,“是。”
雨师温雪听见那一句,半日没有反应过来,她竟然会说话。
所有人都围着新人走,她大婚那日,排场连这一半都没有,雨师温雪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同她说话,她感觉如此孤单,徒劳地对着每一个人笑。
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被遗忘在角落中,雨师括说,“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他对她的悲伤无动于衷。
“你要是快哭出来了,就赶快滚出去,以免扫了众人的兴致。”雨师括说。
“不是,妾身欢喜,太子殿下自有良缘,川琼公主是个很好的人。”谎言对自己说多了,她也会觉得这是真话。
可旁人并不这么以为。
雨师括无情地嘲讽,“你说你从东胡跑过来图什么,一无所得。”
“不啊,我得到了你。”雨师温雪说。
可这动人的话就像是对一个死人说,因为雨师括根本对她的话不感兴趣。
第二年冬日里,川琼公主生下一个孩子,陛下禅位给宇文诀,这小孩子一生下来便成为了新的储君。
雨师括被封为苏康王,封地在原来后魏国的地方,他是几位封王中领地最多的一个,可见宇文诀确实对他与其他兄弟不同。
她跟着他走,已经学会了少说多做,雨师括不喜欢她从前的伶俐,他说喜欢安静的女子。
他们就这样过了三年,三年中雨师括养了两只鸟,一只叫梨花,一只叫凌寒。
一日她打开笼子想要帮他们换水,企料其中一只小鸟扑腾翅膀飞走了。
雨师括那晚喝了很多酒,把全府的下人都派去找鸟,她也被他推出门外,说若是她找不回来,她也不必回来了。
一只鸟,比她的命还重要。
她和下人在山野中到处喊叫梨花的名字,找了大半夜,到底没有找到。
下人劝着她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找,他们就在这里叫鸟的名字,等到天亮继续找。
漫长的一个夜晚。
雨师温雪回去的时候,梨花正站在他手指上,他轻轻抚摸着鸟儿的羽翼,温柔地给它喂食。
雨师温雪忽然就爆发了。
“你什么时候可以对我好这样一点点?”
雨师括把鸟放回笼中,“说什么废话!”
“我知道,这鸟是翠柳阁的卿泯姑娘送到,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你才把鸟故意放走?”
雨师温雪当然不是故意的,可她偏要说是。
“我一向知你心思比海深,没想到你连畜生的醋也吃。”
“说话放干净些!”
“雨师温雪,你既是我的人了,便要知道守我定的规矩,我何时允许你正眼看我?”
因为她看着他时,眼神总是在发怒,他不喜欢。
“我就要正眼看你,就要盯着你看!”
两人也不算吵这一次,刚成婚那几日,几乎白天夜晚都在争吵。
歇了一年多没有开战,两个人都闷着火气。
从前最厉害一次见了血,他看书的时候,她在一边绣花,他拿书脊砸她,砸得她头破血流,她不知道他发哪门子疯,放下针线就和他扭打起来,最后不知怎么被他扛上了床,那也是他们唯一一次安稳睡着一处,成婚那日都没有这样,她记得他睡着床下,叫她睡在床上。
她知道他喜欢在良渚城中找别的女子,但是她不在意,只要皇后娘娘一句话,他立刻就得和那女子断了联系,即墨皇后始终会帮她。
后来他们离开了良渚过自己的日子,即墨皇后不在面前,他也没有再纳旁人,雨师温雪觉得他真是怂包一个,离得那样远还怕皇后娘娘的管教。
两人吵架的时候几乎要拆了整座府邸,到处丢东西摔东西。
他摸到她房中,把她的抽屉箱子都找出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雨师温雪扶着门框进来,两只手抖得不像样子,她趴在地上捡起那些旧信,雨师括瞥见一封信上熟悉的笔迹,一把夺过来嗤笑。
“这不是阿诀给你写的退婚书吗?你还留着!可笑。”
“还给我!”她拼命夺回来,可是她自然不是雨师括的对手。
雨师温雪急了,搂住他的脖子就咬,直到舌尖尝到了铁锈的腥味,她松了口,见他脖颈上一个牙印。
雨师括笑了,说出最残忍的话,“宇文诀一辈子也不会看你一眼,你到死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雨师温雪顿时崩溃,她不顾羞耻地冲他叫,也不怕府中其他人听见,“我就是要记住他,要留下他所有的东西,哪怕他一根头发都比你好到天边。”
雨师括绝望地把信件撕碎,看她把碎屑一点点拼凑。
“凑齐了,也只是封没有意义的退婚书。”他说。
“你这一辈子手里就这么一封信札,那你活着有什么意思?”
“行了吧,意思一下,哭几声,你怎么这么玩不起。”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最恶心了,大不了回头你再砸了我的藏品,正好抵消。”
他哄不好她,骂骂咧咧走了。
东方即将大白,雨师温雪的哭声才停下,府中昨晚忙了一夜寻找鸟儿,都已疲惫不堪。
在这黎明中的寂静中,雨师温雪低声道,“冬雪清冷,怎可妄动心思贪求一丝温热。”
她伏在梳妆桌上,手腕用剪刀的刃割破,浸在一盆冰凉的清水中。
清水弥漫开温热的鲜血。
雨师括听了一会儿,问下人道,“夫人怎么不哭了?”
下夜的小厮也困得站不住,“许是睡着了。”
“也是,闹了这么久,我都没有怪她把我的鸟放走了,她还恶人先告状,真烦。”
又坐起来道,“爷对她怎么不好了,整日念叨旁的男子,不守妇道,爷就该早点把她送回东胡。”
说了一会儿,低声对旁人道,“你去悄悄看看,夫人是不是睡着了。”
不到一会儿工夫,那前去查看的人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嚷嚷什么?”雨师括穿了件外衣。
“夫人……夫人……您去看看吧……”
他快步走过去,见血已经放了一盆,一巴掌拍倒身边站着的小厮,“还不去找大夫!快!”
雨师括眼睛疼得难受,一面把新换上的外衣撕破,用干净衣服裹住她的手腕,一面喊叫她的名字,“温雪?温雪?睁开眼看看我,温雪,你别和我耍脾气了……温雪……”
要是没有了这个小冤家,他还和谁置气,被父王从良渚逐出来已经很丢脸了,她跟着他,每日和他吵架,渐渐的,他觉得没有那样寂寞了。
余生太长,要是没有雨师温雪陪伴他,他不知要怎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活下去。
母亲说,她是个心里装了别人的孩子,再也装不下旁人,他知道母亲聪明,可是他还是想要娶她。
她不喜欢他,当年在东胡他就知道了,她眼里心里只有宇文诀一个人,可是她是个蠢货,连宇文诀讨厌她都不知道。
他以为她会明白一些,他只有她一个人,从来没有把别的女子带回来过,他以为雨师温雪会慢慢明白过来,可是她不在乎他。
他想着让她生气也好,这样她也能记挂着他一星半点,可是她居然能忍住他那些说辞。
她在床上躺了三日,手腕子上留下了一个伤疤。
雨师温雪在心里盘算着要怎样和他说和离,闹成这样,两人也过不下去了。
雨师括下午来看她,她闭上眼不想看他,他说的那些话太伤人,又叫她丢脸,就算他知道她和宇文诀的那些事,他也不该明目张胆地当着全府的面说,叫她没有了颜面。
雨师括拉起她的手,换了条干净的布帛,一边换一边道,“叫你胆大,划了这样长的口子,以后还能戴镯子吗?”
雨师温雪没听过他用这样和气的口吻和她说话。
“你不喜欢那些鸟,我今早本来想放走,可放走了它们又飞回来了,我想着你醒来也不喜欢它们,就把它们都杀了,以后你不喜欢的,我都不养了。”
“你上一次说喜欢狸猫是吗?我回头给你抱一只回来。”
“你叫我对你好一些,那你怎么不对我好一些,母亲当初说要把你送回东胡,可你已经二十岁了,回去也是老姑娘了,我说我娶你,你看看,就算你二十岁了,我也愿意要你,以后你三十岁了,也还是我的人,我们不要吵架了,以后都不要吵架了,你喜欢他多久都行,我把你的信粘好了,你醒了就能看见,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雨师温雪听了,眼角滴下一滴眼泪。
第一百二十章 梦中花落
看完那一封旧日的奏折,殿中忽起了一阵凉风,雨师乘歌把这最后一封奏折丢入火炉中。炉火温暖,冬日里他没有午休的习惯,今日却困得眼皮都抬不起。
这殿中多年过去,已经全然没有了他的气息,种种景物已非从前。
他闭上眼,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正是陛下的六十圣寿。
满朝文武百官,庆贺欢愉。
朝中赐宴赋诗,直至次日天亮宴席才散去。
到了次日早朝,星官奏道:“臣夜观天像,发觉有贼星侵犯帝座,主有寇警。应是不祥,特此提醒务作准备。”
果真有消息传来,伯虑并雕题囡氏人气势汹汹而来,欲夺云柱等地,云柱原是北齐领土,拿下此地,北齐长境皆是囊中物。
陛下向群臣道:“伯虑、雕题,虽明面上归顺了我东胡,可这几年实在是表里不一,此事我朝外患。雕题新收,孤本想着他们不敢再犯我国土,而伯虑去年便派人来谈和,此次竟然背弃前好。”
宇文仲弘奏道:“乘歌尚在北齐国都雨鉴,若他收到消息必定准备反击,陛下无需忧心。雕题伯虑反复无常,犯边未定,臣自请领兵迎去,增兵北齐,以探敌人虚实。”
有人主和,辨道:“战事天意难测,还是不应轻动兵马,耗费粮饷,吾等还需等候十五殿下的消息。”
宇文仲弘道:“兵贵先发,寇未至北齐,东胡便应该敌。”
陛下道:“仲弘所言极是。”
雨师乘歌转回东胡的路上,北齐派来的小吏报道:“伯虑雕题统领人马,来与北齐依无城相近。”
听闻此事,雨师乘歌皱眉,“好不容易可以早些班师回朝,这些狗东西。”就
带领手下,统兵三千人马,一直迎去。
走有五十多里,已与一路伯虑兵对垒。
雨师乘歌的营盘方才扎定,晚间便趁其无备,一鼓而进,把那一路伯虑人围在中心。
杀了一天一夜,伯虑五千兵马俱被折损。
对方主将百里支商独力难支,被雨师乘歌手底下的陶子让擒住,上了囚车,带到营内。
雨师乘歌看着囚车中的百里支商,问他附近伯虑军的行程。
百里家的人嘴硬,雨师乘歌断了他一只臂膀他也不肯说,有人在雨师乘歌耳边私语,雨师乘歌笑道,“你夫人是百里氏的家臣子宣氏的族人?”
百里支商虽然不吭声,但目光一暗。
“实话和你说,就算我打不赢,支撑到东胡派兵支援,到时候你们伯虑和雕题,插翅难逃,我想想我父王是如何对待言而无信的朋友,似乎是斩草除根,到时候我们攻入伯虑,我首先就要去让人把宣氏人聚齐,从中找出你妻子,若她貌美,我把她赐予我身边的近臣,若是不美,我把她剁碎喂给我的狼狗加餐。”
百里支商看着他,最后还是说出了,并程而进,数十日左右便能到达北齐,与此处相距只剩千有余里。
牒报传来,陛下正要发兵前去,与之对敌。
雨师乘歌报上所说,已经把现有能集合起来的兵屯住,修了一道屏障,只是北齐刚刚收复,人心散落,没有士气,况且公羊皇族想要趁乱夺回属地,因此公羊氏族只是表面出力,暗地里还在笼络外敌。
如若此次伯虑雕题帮助北齐复辟,天朝者四夷之统领,必不能相服,此战必要取得胜利,方可克状声势。
天下新合,贼人扰乱边疆,杀无赦。
百里一族妄肆杀戮,企图谋反,致负皇恩。
儿臣拿获百里支商,解送东胡。另,臣在北齐候旨,伏援兵早到,圣恩浩荡。
陛下浏览表章,速派宇文仲弘前去。
朝中臣子奏道:“伯虑士贰其行,先前应允我朝归顺,陛下仁慈,免他们三年上贡,他们不识好歹,致有此辱。理应让十三殿下应敌,抓回伯虑王,提带到凉州治罪。”
兵犹未发,也有人奏道:“两国重兵几十万,战将千员,与之交锋,若是我朝兵强马壮,定为大胜,可我们这几年同南魏交战,兵马疲惫,不如先去讲和,若不肯持,再交兵也不晚。”
宇文仲弘坚持前去,并应允陛下一定会把叛军首级带回。
陛下沉思片刻,差朝中单思大人奉旨前赴敌营谈和。
另一面让宇文仲弘随同,派去了十几万兵马,闻雕题一国便有七万人马,加上伯虑,兵马至少三十万,陛下却只以一半兵马前去抗敌。
宇文仲弘临走之时,陛下道,“你若大胜,孤将南魏给你。”
东胡人马日夜兼程。
单大人即刻前往入帐参拜已毕,说道:“东胡王闻两国使者统兵前来北齐,特差微臣前来犒师。还请两将退兵三舍,东胡愿送黄金百镒、锦缎万疋、牛羊骡马千头,不知汝等尊意?”
伯虑将领百里正答道:“原为谢恩而来,并无他意。我等即刻引兵而退。至于您所说财物,当然不敢领。”一面笑说,手中却提刀剑,一刀斩断了单大人的脖子。
宇文仲弘得到消息,一路前去和雨师乘歌会和。
他站在原野中,见宇文仲弘率领重兵而来。
天地间,马蹄踏风而来,高马之上,银甲大将手持长枪。
下了马,雨师乘歌道:“兵势太强,只可智取,不可强夺。”
宇文仲弘把马交给身边的小兵,道:“陛下愿将南魏交给我,条件不是让我们和这些伯虑雕题野兵执手交好,而是,让我杀光他们。”
雨师乘歌笑道:“纵使追逐千里,我也不会让他们退去,必定将他们斩尽。”
宇文仲弘点头,“北齐和南魏虽已经在陛下手中,但伯虑起兵,这些人以为东胡太弱,若不与伯虑雕题军队决一死战,何以镇服四方?”
次日整师,以宇文仲弘为元帅,统领五万人马,向敌军进发
雨师乘歌驾率八万军队,紧跟其后。
他们把兵马分为三队:两队应敌,一队守北齐后方。
陛下下了战书,下旨道:“全歼敌军,一个不留。”
到了大战那日,宇文仲弘当先,雨师乘歌在后,与敌兵交战。
战了几个回合,雕题人见势不对,便佯败逃走。
雨师乘歌奋力追去,追赶了几百余里。不知不觉,却丢了雕题人的踪影。
另一边,雕题人吩咐手下道:“东胡军旗开得胜,士气必定骄傲,沾沾自喜。我们今晚偷袭,我看今夜谁能劫破北齐都城,回来定有重赏。”
军中有一员甚是骁勇的小将,又谙练军务,应声道:“小将愿去,杀死东胡人,烧光他们的粮草。”
主将大喜,拨了几千人马,叫他率大军随后杀去。
天色黑暗,这人统领千余人马,来到营寨跟前,似乎并无一人知觉,一直闯入营内。
营内灯光忽起,这才闻见击杀之声,雕题人才发觉,已经被杀伤过半。
这人见东胡军知觉,即刻想要逃走。
霎时间,雨师乘歌带领人马一齐杀到。把他们紧紧围在中间,四下都再无出路。
围了两个时辰,把一千多人马残伤,剩得几十个人未曾受伤,雨师乘歌生擒了他们。
他叫人脱下这些人的衣服,换上了雕题人的衣物,叫这几十个人带路,雕题人行踪难测,不知在何处扎营,他们送上门来,正是宇文仲弘所需。
雨师乘歌说,“你们不可能脱出重围,早早投降,带着我们的人去你们的营地。”
几十个人一人都不肯开口,雨师乘歌笑了,他有的是办法折磨人。
破晓之时,雕题军中喊声大振。只见一员大将,统领兵马数万,从南杀来。
雕题人惊散,主将逃出。
雨师乘歌一见当中那人,笑着纵马前去,长枪刺穿了那人的喉咙,雕题主将当即滚鞍下马,躺在阵前。
剩下的雕题军已经大乱。
另一边,宇文仲弘也杀出重围,正和伯虑人交战。
焦灼之时,雨师乘歌带领人马支援,千万士兵中,他隔着人山和宇文仲弘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就在两人快要把反败为胜,只见阴云四起,狂风大作。
一声猛烈的雷响,冰雹倾下。不到一顿饭时间,平地水深几尺。
就在此时伯虑人率领残卒,往外鼠窜而逃。
片刻雨歇云散,伯虑人却早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雨师乘歌仰头说,“以水破敌。这是什么妖法或者,神迹?”
宇文仲弘道:“是妖是神我都不在意,挡我路者,皆屠之。”
休息一晚,曙光闪现之时,伯虑人再次袭来,这一次,肉眼可见他们的人数并无削减,可昨日恶战,东胡军明明杀死了他们三分之一的人。
接下来半月都是如此,伯虑人不知用了什么妖法,杀一批,长一批,生生不息,杀不完一样。
东胡军中谣言四起。
军队疲乏之时,地平线远处有一个黑点逆光而来,渐渐的,走近了,是为女子,黑色羽毛长袍,神女一般从霞光中走来。
宇文仲弘和雨师乘歌认出了这她,萨满法师。
他们把她请到帐中。
萨满法师道,“我知你们遇奇事,今日一来,就是要助你们破了他们的法。”
“多谢。”雨师乘歌道。
“为何?”宇文仲弘素来知道失韦法师不管草原之外的俗事。
萨满法师朱唇微展,“因为,我欠了你一份情。”
“何故?”
“当年东胡大旱,旱灾即将蔓延到失韦草原,我请腾格里降雨,天神不允,我却逆天而行非要拯救失韦。”
“这是旧事,和今战有何关系?”
“我要说的事和今战关系不大,但是和你心中所思的那个人……”
“请您说清楚。”宇文仲弘急忙道。
“即墨骄。”
“她已经不在了。”雨师乘歌淡然道。
宇文仲弘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一言不发。
“我不想看见失韦陷入危险,于是用即墨骄的命格更换,这样一来,便解了失韦的灾难。”
“你为何要这样做?”宇文仲弘眼睛通红。
“以她一人之命,换失韦千万牧民的安宁,难道不值得?”萨满法师道。
他强忍住怒意,拔剑便砍萨满,被雨师乘歌挡住,兵刃相交,火光一闪。
“你杀了我,这一战便不能拿下。”萨满道。
雨师乘歌劝,“她已经死了,难道你要这十几万东胡军给她陪葬?”
“你有办法破了伯虑人的妖术,那你一定有办法把她救回来。”宇文仲弘说。
雨师乘歌心脏猛跳。
“不能,起死回生反了天地大道,我做不到。”萨满法师说。雨师乘歌的心方才安稳下来。
她走出去,摘下脖颈上的宝石项链,虔诚地跪在阳光之下,默念咒术。
过了三四日,宇文仲弘和雨师乘歌便长刀直入伯虑军营,杀光了伯虑军。
雨师乘歌和宇文仲弘转回凉州。满朝文武,无不庆贺两人。
皇帝下诏:宇文仲弘功业非常,崇奖宜优。封为南魏王。
宇文仲弘入朝谢恩,不日便要前去南魏。不多时雨师乘歌来了,说陛下只给他爵赏,一点都不在意他,他奋勇杀敌,也有强功。
见他这样说,宇文仲弘笑道:“我走后,陛下应该很快就要把皇位传给你。”
雨师乘歌站在十三王府院中,静静地站着。
修造王府,当年他亲手设计了仲弘的府邸,规模甚是阔大,前边是一座大门,进去便是一座仪门。
正北是一座堂楼,东西相对是两座配楼。左有暖室,右有凉厅。后有花园。
他想到仲弘院中台阁池塘,没有一处不是他设计。
起初修盖堂楼,上梁之日,又逢十五。
雨师乘歌没有告诉他,到满月正南时,堂楼上接月光,月色下触楼台。细看东楼上梁,他叫人刻有一赤龙蟠绕其上,西楼上梁,有一黑虎坐踞其侧。在他心中,那赤龙就是仲弘,他自己则是那只黑虎。两兽相望,他们也永不相离。
创千秋功业又如何,得妻荣子贵又怎样,他雨师乘歌要的从来不是竹帛永垂百代名。他只是,想要和他待在一起,无论生死,他都不愿和他相离。
他没有按照父王所说接下东胡王的宝座,而是把它给了雨师律,不久便启程前去南魏。
雨师乘歌来到南魏良渚,一路往宫中纵马,宫中人也不敢阻拦,只有他,宇文仲弘站在石阶之上,他看着他。
“你让你纵马来我这里?还带着配剑,你是不把我这个南魏王当回事?”宇文仲弘笑着说。
雨师乘歌也笑着,他坐在马上,见宇文仲弘没有责怪他从东胡离开,心里已经很开心了。
忽然,雨师乘歌从马上下来,走到了他面前,“仲弘,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知道。”
“我还没有说,我说出来你才能知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眼睛早八百年就告诉我了。”
两人都笑了,好像回到了儿时摔跤骑马的那些日子。
殿外雨声悄然响起,落花在雨水中翻舞,落到地上沾了冷泥。
宫女入殿换香,片刻后脚步不稳地跑出殿外,“太上皇……太上皇……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