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交易达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聂蘼芜忽想起还不曾和他说起主题,随即道:“你要那本书,无非就是想让你们东胡的人自己也研制火器,必定是打探一番才知晓《火金制器》是制作火器极为关键的书籍,这几年市面上出现的那些衍生出的制作火器的书籍册子都是根据此书编撰而成,万变不离其宗,想要制作出精良的火器,此书必不可少。”
雨师律一看她,眼中已恢复了些许清明的目光,知她酒醒几分,点头笑道:“这番你是已经想好了应对我的招数。我也不想只做个恶人,叫你以为我只会用些粗劣手段,只怕这样你也不会束手听我差遣。”
他说着,手里却把紫轻烟雨丢还给聂蘼芜。
聂蘼芜因以为他不会还她扇子,心中还准备了无数说辞,这下他把话头打断了,聂蘼芜手里拿着扇子,愣了一会儿。
既然扇子已给她,聂蘼芜便急欲离开此处,也无心再和他来回试探。她却没有想过雨师律如何就这么轻易把紫轻烟雨给她。
聂蘼芜道:“既是九爷愿意放小人离开,那小人这就不碍您的眼,有事去了,回头你有吩咐再来。”
雨师律道:“等你再来,我怕是要等到天荒地老,我把扇子给你,是要把你留下来。你有了扇子,也就没有了和我作对的心思。再说,我并不准备时刻防备着一个小偷。”他笑说。
聂蘼芜停住了脚步,在他的注视下,又退回他身边坐下,她就知道他非得再给她弄个幺蛾子。且看他还想说些什么。
“我听闻,聂小公子在寻九星白?”
消息果然瞒不住凉州城的主人,雨师一族,地头蛇还是有几下子的,“确实如此,九爷有何高见?”
“你说,若是我帮你找,还怕找不到他吗?可怜你家中的长者,双眼皆盲,就只一个儿子,行侠仗义,还被人斩杀于酒楼中,老太太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心地善良,终日不与人为恶,受雨打风吹,仍有一颗善心。不知道哪家的杀手如此狠毒,竟然杀了她唯一的儿子,叫她晚年老无所依,哎——”说话时,眼睛一边打量聂蘼芜。
她一向伶俐异常,此时听完这话却啐一口,“我呸,行侠仗义,不怕折了他一家的阴福,家中有正妻,还在外仗着武功高强糟践路边人家的小女儿,毁了人家清誉不说,最后竟还要杀了小姑娘。”
这时听她这番话,雨师律暗自道此女并不城府深重,他心肠就有了个主意,悄悄把她拉到一旁,故意低声说道:“哎呦,可是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杀了人家儿子?”
聂蘼芜还是小孩心理,慌忙道:“我是路见不平,才会失手杀了那混蛋,有何过错,再说,我现在就是在给那老太太赎罪,叫她安享晚年,还给他找神医治背疾和眼疾。”
见她上了钩雨师律心里高兴,“我听你刚才的话音,是能帮我想出个办法制作火器。”
聂蘼芜摇头说道:“我并没有办法去找到那本遗失的古书,但我既能说出这样的话,也就有本领给你们找出新的办法抵抗雕题人的火器。”
“难道就没有做出新型火器的本领吗?依我想,你是个机灵的姑娘,一定有法子,对吗?”
聂蘼芜不乐道:“我实在不忍心做出那样的火器用于战争,你曾经亲眼见过火药炸死大熊,炸得猛兽身体四分五裂?你没有见过,你自然不晓得心痛!我若是答应做给你们,这东西就会用在对付人上,叫我做这样可怕的武器,我家里人知道,怕是要打死我。”
雨师律见她虽年岁小,性情却是极好,听得她醉醺醺还能说着这样的话,也知道是强人所难,“你说不能,可将来雕题人就会用这些东西轰炸七国,他们可不会心慈手软。西蛮子饮活血,食生肉,哪里知道何为仁慈呢?”
话说明白了,聂蘼芜也想了一通,她既不要做战争的推手和帮凶,也不想看见雕题人在大战中制胜,她也听师傅说过雕题有苏氏,国主确实没有掌天下的德行。
可是奇怪!聂蘼芜一个小丫头,雨师律同她说足了几个时辰,也并不会感到她说的都是大话,反而信她所说可以做出与雕题人的火器抗衡的武器,他打发人到凉州城探听此人的由来,也从没有一个人说得清她从何处而来,雨师律也猜度不出她是哪一国的人。
聂蘼芜防范的心,渐渐的懈松了,“我恐怕耽搁七国合一,又怕自己的助力会给天下带来大难,东胡能否夺得天下,不是我一人说的算,如果你能答应我,除非雕题人或者其余几国人首先使用火器,你们以防备之举再使用抵抗,我才能为你们制作火器,否则,只要我动动手指,那些东西登时就会变为一摊废物。”
雨师律是心存东胡帝业的人,表面上虽只是个纨绔皇子,逛花巷,养男宠,像一个极闲散不问世事的王爷,骨子里,却是一刻也不曾停止谋算,为雨师天下谋算。
这时南魏和北齐伯虑尚未正式开战,只边关偶有冲突,还不曾在七国境内发动大战。百年来虽然算不得承平之世,但七国之都城也可见歌舞升乎,一派安宁。
“我知九爷素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你们东胡的那位老人家,也就是你父王,常说,以仁德治世。他若愿意答应我刚才的请求,我倒可以一试!我家的家法不允我参与皇室之争,但我有愧于家中那位双眼不见光明的长辈,你要同我谈交易,我愿意和你谈,可我只和识时务的人做交易,希望你们雨师家的人都识。”
雨师律笑道:“你刚才所提要求算不了什么事!只怕到了我家老爷子面前,他也愿意接受你的请求,我可以帮你引荐入宫。”
话说一半,聂蘼芜忽然道,“谁稀罕见你父王?”
见她说话放肆,雨师律不由得气又撞了来,若不是因找不到宇文仲弘要的书,又已军中准备开战事宜,怕误了两军交战的要事,雨师律非得给她点儿颜色瞧,“不见,也罢,我会帮你把这话递上,你只要记住你说的话。”
聂蘼芜听他口气不好,想起这话冒昧,他又个是不好惹的货,笨拙没有心眼的人非得死在他手中,软了口气道:“那就请九爷帮忙寻找九星白神医,有劳了。”说罢,把两袖一捋,就要坐起来,忽然她手面上牵扯得痛不可当!
雨师律握住了她的手,忽而又松开,“今日之话,不可外传。”
聂蘼芜听得他这威胁的话,便撑着地站起来,同他合掌行礼道,“九爷放心,小人不记得今天来过此地。”
端详雨师律,他眯起了一只左眼,右眼却份外的光明,“心里有数就好。”
聂蘼芜从王府告退,园子外,绿松之间,见一人立在厅堂之上,彷如孤崖古木,另有一种潇洒出尘的风度,那日是夜晚见他,不甚清晰,白日里相见又是另一种气魄,不由得从心坎中,生出敬仰之念,“这样有魄力的一个人,真像是号令千军的大将军。”
下人引着聂蘼芜离了王府,她忍不住又回身看了一眼宇文仲弘,可惜了,此人短命,且是孤星之宿。
第七十七章 不速之客
在街上耽误会儿功夫,走了一段路,此时再仰头看天,天幕已有几颗繁星,她暗自叹道竟已如此晚。
刚走到自家门口,聂蘼芜听到追风母亲的哭泣,听着她哭诉给儿子的话,错愕了半晌,此事全都得归咎于自己,气量过于褊仄,一出手就要了人家独子的命,叫她老无所依。
这么一来,聂蘼芜心中更是愧疚不已,她涉世未深,不知道应该如何慰藉老妇人。
正要入门止住老太太莫要哭泣,打算开门同她说说话,让她不要那么伤心,只见老太太已经泪流满面地打开了门,见面就跺脚叹气道:“你这个小猢狲,到处乱跑,叫人家知道你一个小孩子不归家,非得把你卖了,我的老运怎的这般不济,仅仅一个儿子,都不能护住,还这么惨死,我如今只你一个依靠,你要是不回来,死在了外间,真比拿快刀割我的心头肉更加厉害。”
聂蘼芜虽然从小也不曾受气,可她没有母亲照料,野出门玩半晚上,师傅也只是罚她跪在雪地里半个时辰,她头一次听见有人盼着她回家,忽然两眼流泪地道:“怪我白日里又见了个朋友,到处跑,叫母亲担忧了。”这边就要跪下。
老太太摸到她的头,知她正跪在面前,连忙摇手,止住她的话,一面弯腰拉了她的手拽她起来,一面用袍袖替聂蘼芜揩了眼泪道:“你跪下算怎么回事,我就是说说,怕你叫人贩子拐走,一个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接着就劝道:“你在我跟前这么多时日,我素知你是什么样的脾气,服软不服硬,最要强,最要面子。旁人若是给你一些儿不客气,你非得叫人还回来。那些对你客气恭敬的,你也谦谦虚虚对待。你是个小姑娘,可脾气硬得跟石头一样,母亲怕你吃了亏,你近日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又一天天回来得晚,告诉母亲,是不是真惹了什么祸事?”
聂蘼芜被她扶起来,抱着她叹道:“母亲哪里还用得着担心我,您是不知我从前的暴脾气,我如今已经知道了何为忍让,断然不会惹祸上身。”
两人相互扶着进了屋,聂蘼芜见桌上还有追风的刀上穗子,红彤彤一串玛瑙,应是她妻子给刀剑挂上避灾的,母亲又拿出来,可见是想念追风了,这混蛋竟然有个这样和善可亲的母亲,聂蘼芜很为老妇人可惜。
聂蘼芜道:“追风哥哥出这种岔事,也是个不幸,母亲若是日夜挂念,熬坏了身子,他九泉下也难以瞑目。”
老妇人摇头道:“死生有命,我自是知道,可我终日里怨恨杀了他的凶人,恨不得活剐了他,生吞了他。”
老太太这么说,聂蘼芜心中咯噔一下凉透了,若是她有朝一日知道她就是杀了她儿子的真凶,绝不会原谅她,想着想着,他走到老妇人跟前,抱着她膝盖痛哭了一场。
半个月后,聂蘼芜正独自坐在院子里给老妇人读书,忽见院外有人敲门,老妇人坐起来,“谁会来做客呢?”
聂蘼芜已经猜到了是谁,按住母亲的手说道,“我去看看,您坐在这里歇着。”
开门一看,正是雨师律的人,上一次在书阁也是先见到了他,听雨师律的话音,他是雨师律的弟弟,十一皇子。
十一手中拿着几贴药,纸包下有一张纸,上面写了几行字。
老妇人喊道:“门外是谁?”
聂蘼芜回身笑道:“母亲看好笑不好笑,是卖艺的人如今卖不掉艺,沿街拜望邻里,想要乞讨些东西吃。”
一边说话间伸手接那药和纸张,低声说道:“别扰了我母亲休息。”说着,低头看那副药下压着的信件,从头至尾看完了一遍,不由得脸上气变了颜色。
将纸握碎,口里却平声道:“母亲,我出去给他些碎银子,叫他别饿着肚子挨家挨户讨饭。”
老妇人扶着椅子站起来,颇为艰难走近,从袖子里拿出发黄的荷包,颤颤地掏出一两碎银子,“这个给他。”
聂蘼芜连忙把荷包拉上,道:“母亲的东西要放好,我给他钱就好,外面风大,您进去歇着。”
“听着半天没有一句话,可是个小哑巴?”老妇人叹息,“可怜的孩子,多给他点,还不能说话,别饿坏了肠子。”
聂蘼芜连声接下来,“好,好,我给他,母亲别在这里站着了,腿脚不是也不好吗?”
几劝才把老妇人劝回去,她一走,聂蘼芜关上门走出去,同十一道,“他和我不过是做个交易,敢这般威胁我,逼我去王府受他监控?”
他说道:“九哥来时并没有这样说,聂姑娘,啊……不,聂公子,这话从哪里听得来的呢?”
聂蘼芜道:“你不认识字吗?这纸上明说,叫我和母亲去王府住下,才把九星白请来给我母亲看病,你今日又找到这里,他还说此处不安全,要保我安全,要是我不去,就要让九王府的侍卫把这里层层围困,这不是明明白白威胁我吗?”
十一脸上一副这事不与我相干的表情,“聂公子,九哥这是好心,你不要多想了。”
聂蘼芜正待拒绝此事,猛听得门里有杯盏碎落的声响,连忙走进去,原来是母亲摔了一跤,十一也慌忙走过来帮忙扶起她。
聂蘼芜推开他,不要他帮忙,自己去摸母亲的骨头是否伤着。
十一被她一推,脸上有些过不去,本来上一次就被她下了药捉弄,九哥回去还同十三和十五笑话他,叫他好没有颜面。
来时候本想着也要捉弄她一番,见到她家里还有个盲眼的母亲,老太太误以为他是乞丐,还要给他银子怕他饿着,十一便知他们是极好的人。
于是便放下贵族身份,不对聂蘼芜和她母亲有丝毫失敬的言语和失体的态度。
依照他的性格,平日又欺凌这个霸道那个,拿看待奴隶的眼光看待普通百姓。
如今见到聂蘼芜和她母亲颇有教养,言不乱发,行不乱步,便存着些敬仰心,想起上一次是他逗弄聂蘼芜在先,也就原谅了聂蘼芜。
他生性本就喜游历,更喜结交有能之士,听闻九哥说这个女子竟然知悉火器的制作,心里敬佩,这下更是不把她当成一般闺阁女子看待。
第七十八章 自家门户
即使此时聂蘼芜想替自己争争面子,说绝对不去九王府住着,绝不受他管辖,情况也不容许她如此,因为,老妇人伤到了筋骨,本就年岁大,骨质脆弱,一摔一倒间,腿骨折断了。
第二日聂蘼芜带着老妇人来到了王府,老妇人问了几声为何搬迁,聂蘼芜只是说寻了个朋友,能找神医医治她的病,再把骨头接上。
九王府里的两位侍妾迎接出来,见面满脸高兴,聂蘼芜皱眉,安排侍妾来接人算是怎么一回事。
来不及说话,只听那两位女子其中一人道:“公子和夫人来到了!这边请。”说罢,又回身迎着下人笑道:“公子来的正好,九爷正在生气呢!快同他禀告一声,好叫他散散脾气。”
聂蘼芜也知伸手不打笑脸人一面扶着母亲进府,一面笑答道:“早知道九爷在生气,我才不这时候上这里来呢!我哪里能分散他的脾气呢?”
府中一位清清落落的男子已起身迎着问道:“是聂小公子吗?”
聂蘼芜含胸点头道:“确是,还请帮我和九爷打个招呼,说是我们母子来了。”
男子道:“叫小人去说是怎样一回事,你既来了,就请你去对九爷说,他在书房里看着书呢!”
聂蘼芜道:“这是我母亲,我去见九爷,烦请照料我母亲片刻。”
“此事却是无需吩咐的,大夫已经在厢房里等待。”
聂蘼芜欢喜了一瞬,雨师律办事还算妥当,她这边来到,九星白也已经等候在府。
向男子问道:“我同去也行吗?等我陪我母亲去一趟,我再去见九爷。”
男子道:“这……九爷等在房中,要是晚去了,须臾有人来拜访,九爷也就没有时间同你说话,故此我们得早些去。”
这人说话期间,一边领路的侍妾一声也不吭,双手合拢交叉在身前,头低得紧紧的。
原来他是府中的管事,姓敬单名一个仪字,明面上管着府里的大小事宜,还有一层意思,他还是雨师律带回府里的第一个“小厮”,雨师律从玲珑台初见他,一眼便觉他清尘脱俗,与那些人云泥之别,后带回府培养,果真成了他一把好手,雨师律做的事,十之八九他都参与其中,知晓来龙去脉。
时间一长,就连府中那位侧妃也不如他的地位。
老妇人不愿意跟着丫鬟走,要等聂蘼芜出来和她一起,聂蘼芜怕耽误了她的伤病,赶忙劝道:“母亲就更了衣服去吧,我这边半个时辰也就来了。”
聂蘼芜这边走了几步路,也跟着丫鬟换了身衣服,和敬仪一同到书房前等候,敬仪先走进房中,立在两旁的小厮把一双新的木屐拿出,服侍他换上。
聂蘼芜踢踢地上的叶子,暗自笑这雨师律。凉州的百姓,莫说成年男子,连妇孺都闻得他的野名,凉州的赌场花巷的座上宾,早就闻名已久,在家里还弄出这么多干净花样,前几次见他也没有如此繁琐。
敬仪转身到里面通报去了。
立在门外,等不一会,只见刚才进去通报的敬仪,走出来引着她入内。
还没等看见雨师律的脸,聂蘼芜忽然眼睛挪不开。正位上坐着的一个紫衣公子,她料想就是雨师乘歌,除了他,凉州城还有这样绝色的男子吗?
即上前打招呼说道:“见过十五殿下。”
雨师律打量了她几眼,随无奈笑着说道:“还是仲弘说的是,就算是没有见过你一面的人,只要听说过你的名号,就能在人海中一眼望见你的倩影,我这可是一字也不曾改动,他就是这么说道。”
雨师乘歌轻笑一声,“他惯会打趣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聂蘼芜停了片刻听他们说话,雨师律把话引到她身上,想来他也个雨师乘歌说了她那番话,雨师乘歌并不甚信任聂蘼芜,即使有雨师律在一旁。
聂蘼芜开口道:“依小人愚见,制作火器,此事甚是重大,雨师家不能全权托付于小人,也是情理之中,且屈二位看一看。”
说着,从袖子中拿出一把极精巧的火铳,对着雨师乘歌便是一击,雨师乘歌当即闪开,所坐的位置上留下了一个烧焦的弹孔。
聂蘼芜笑道,“此等速度,江湖可躲开的人并不多,这只是个小玩意,杀伤力并不强,在下只是拿出来玩玩,若觉得这够不上你们的标准,届时我会再做出新的器具。”
雨师乘歌重坐下道,“东西是个好东西,灵巧又厉害,可是……你不对着他,对着我?”
聂蘼芜心中所想,雨师律不一定躲得开钢弹,但是雨师乘歌武功高强,十二岁便跟着东胡军上战场,自然还是有几分本事。
嘴上却说道,“我既投身在九爷门下,就是九爷的门客,当然不能对主子开火。”
听到门客二字,雨师乘歌忽地笑得前仰后合,点点头道,“那你就好好做他的门客吧。”
临走时,他说会和宇文仲弘谈及此事,不妨到时再相见商谈。
于是房间中,就只剩下雨师律和聂蘼芜两人,在座位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不时捻起水果、点心果腹,如入了自家门户。
对面的看客直摇头。
“你这是饿死鬼托生?”
聂蘼芜道,面前都摊了许多点心、水果,还不就是叫人吃吗?
雨师律反语道,“那大街上衣着颇为裸露的女子,就是叫人动手动脚的?”
聂蘼芜听完这话,正好被一块糕点卡住,“我……咳……咳……我何时是这个意思?”
趁着稍微咽东西下,又把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雨师律原本想说的话这时统统都说不出,只是扶额道,“出去吧。”
“嗯?”
他抬起头冷眼,“我说,出去!”
话毕,聂蘼芜还把桌上的点心夹带出去,只气得雨师律圆睁两眼,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不守礼节的女子。
聂蘼芜恐怕雨师律发作,逗弄他一时也就罢了,急忙跑走,刚到门口,想起事来,“不知我的房间在何处?”雨师律此时正心烦,听了这话,转头望着扒着门板的她,板着脸一言不发。
聂蘼芜识数地点点头,“知道了,去问敬仪公子。”
第七十九章 朱雀飞火
雨师乘歌走后,宇文仲弘托人曾来说了一次,约定下旬于金花台见面相议。这几日有人送来王府几张图纸,都是从前雕题发生内乱时曾经出现的,利用黑火药制作的重炮火器。
宇文仲弘是想给她个入门考试,试一试她的底子。
聂蘼芜也不慌,尽管宇文仲弘只把外部图纸给了她,但凭借她在泪湖看的那些器械书,不到半刻便分辨出这是《武经总要》中出现的朱雀飞火,识出了这是何物,内部结构自然也不在话下。
聂蘼芜趴在雨师律书房的乌木窗沿边看着图纸,手里正拿着一只毛笔画图。
这笔甚是不便,聂蘼芜回头看一眼正在研墨的敬仪,“敬总管,你能再帮我找一枝笔吗?”
“是狼毫笔不适合吗?”
聂蘼芜点点头,“我用来画图,也太粗了。”
敬仪一笑,“这可是九爷平常用的,你如今却说不合适,叫他听见,哈哈……”
气度如此小,聂蘼芜暗想。
“你要什么样的笔?”
“嗯——细笔尖,下墨少,还有……”
“画个图纸也要求如此复杂,你是登着梯子就要飞天是吗?”雨师律问。
敬仪一见雨师律回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松烟墨,双手合拳平齐额,行礼道,“给九爷问安。”
“嗯。”他点头。
敬仪走过去帮他脱下外袍,换上屋中轻柔的室裳。
雨师律伸开手臂,任由他帮自己更衣,一面对聂蘼芜道,“你怎么不给本王行礼?”
聂蘼芜吸吸鼻子,“我是你请来的客人,他是你府中的总管,我本就不该向你行礼。”
“毫无尊养。”雨师律摇头。
换上衣服,却说道,“你要什么样的笔?”
聂蘼芜一转身手臂撑着窗沿一跃坐在窗户边,翘起二郎腿晃悠,“要……反正你们这里没有,这样吧,你能帮我找孔雀或者是金雕吗?”
“要这些禽鸟做什么?”雨师律饮了一口茶缓缓道。
“画图啊,用鸟羽沾墨画图,再好不过。”
雨师律笑了一声,“不知道你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法子都是从哪儿来。”
他看了一眼敬仪,放下了手中温热的茶盏。
敬仪知晓他意,“是,属下这就去办。”
雨师律把台面上另外一只细长的笔丢给她,“先用这个。”
聂蘼芜两指夹住笔身,低下头靠在窗边画图,“九星白不告诉我母亲的情况,是你吩咐的?”
他嗯了一声,“等你开始为我办事,我自然告诉你他诊断的病情,他的医术自不必怀疑,我听闻他从前是什么……阳燧洞的家仆,阳燧洞不知你可听说过,是江湖上一个门派,极通医术。”
聂蘼芜听见这三个字,顿一下,“不曾听说。”
“对了,上一次我们在女苑遇见的那几个杀手说他们是少平湖的人,不知道这两个门派可有联系。”
聂蘼芜从图纸上抬起眼,“九爷有话不妨直说,您查不到我的身份,就猜测我是江湖中人,想看看我和这两个门派有无关联。”
雨师律侧着头看她,“那你和他们是同一门派的吗?”
聂蘼芜摇摇头,不再说一个字。
他掀开一本书,假意看书,一边观察她的动作。
前几次试探她的功夫,倒也不像是内力深厚的样子。
拳脚功夫也不扎实,连雨师乘歌也看不出是江湖上哪一个门派的弟子。
聂蘼芜画了一阵子,吹起自己的刘海叹道,“九爷能不能不在小人画图的时候盯着我看?”
雨师律笑道,“娇花须看,美人须赏。”
话音刚落,听见屋外滴滴答答下起雨。
聂蘼芜回身望院中,“最近雨水颇多了些。”
雨师律瞥见院中一树繁花,“许是因花开得灿烂。”
聂蘼芜把图纸夹到腋下,双臂交叉道,“花开和雨水充沛有何干系?”
他道,“聂小公子没有听说过?花正盛时受雨妒,月当明际遭云遮。”
聂蘼芜噗嗤一声笑出,“九爷说的是谬论,月有阴晴,花有开败,花谢了,春时便逝,月圆了,中秋至也;此乃自然之景罢了。”
谈笑一阵,雨师律走过来,摊开手,“你画得如何?”脸上连半点笑容也没有。
聂蘼芜把手中的图纸皆给他看。
一边禀道:“您瞧着画得如何?”
他点头却不曾露出夸赞之情:“马马虎虎还算可以。”
聂蘼芜皱眉道:“还算可以!我和你说,谁能把朱雀飞火的重重细节画得比我详细,我喊他亲哥哥。”
雨师律低头笑了一回,“你怎么如此禁不住激话?你要是在冢宰司,我看是一天都撑不住,不用严刑,就会把那点底儿全托出。”
她哼道,“这是怀疑我的实力,绝对不能容忍,你可以说我女红不好,说我轻功差劲,甚至可以说我内功修行不佳,但是,论兵法机械,我敢说没有人比我读得书多!”
他话音一转,“画得确实很好,你想要什么奖励?”
她不知道,他极少夸人。
聂蘼芜抓住这个机会,“九星白说我母亲是什么病症?”
“是……这样吧,你把这些图纸都画完,我告诉你一半。”
聂蘼芜生气了,不答话,自顾自凝眸画图。
雨师律戳戳她的肩膀,“要不,我告诉你十之二三?”
忽见敬仪慌慌张张进来在雨师律耳边禀道:“晚膳时聂老太太在院中散步,丫鬟一转眼,就看不见人影了。”
雨师律惊讶:“有这样事?”
“是怎么了?”聂蘼芜问道。
敬仪没有说话,只把眼睛盯在九爷身上,看他如何打算。
雨师律也不曾隐瞒,对她说了实情,说从晚膳后就不曾见到老太太。
聂蘼芜停了一瞬终没说话,满口抱怨的话当即吞下。
“我去找她。”她道。
敬仪拉住她,“外面下着雨,老夫人腿脚也不便,应是也没走远,我已派人去寻。”
雨师律摸摸鼻子说道,“是啊,下如此寒清的雨,可能也走不远。”
聂蘼芜没有听完便从九王府中跑走,府中的小厮跟在她身后,敬仪吩咐下人给她撑伞,她摇摇头,苍白一张脸。
雨师律站在王府门口,不时从敬仪手中拿桂花糕吃。
敬仪低声道,“九爷,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雨师律一伸出手,他便把丫鬟手中的茶水急忙递给他。
“有什么不好,又不是我把人弄走的,是她自己要走出去。”他转身回到府中。
能从九王府不惊动羽卫离开的人,会是什么简单货色吗?聂蘼芜这个蠢蛋,亏得他还觉得她有几分聪明伶俐,原来不过也是个愚笨的女子,和那些俗粉没有两样,可说她痴傻,她又有常人不及的学识见解。
第八十章 雨夜寻母
聂蘼芜在府外走得远了,一路回到自己原来居住的地方,开了门大哭了一番,母亲不在此处,她盲眼,还摔断了腿,一个人能在大雨里去何处,想到此处更加难过。
她在那空无一人的院子中,院内院外走动的更急更凶,十分肯定母亲回到了这里,又过一个时辰,脚都走痛了,也没有见到老人的踪影。
一个府中的小厮,浑身都已经湿透,对聂蘼芜道,“公子,老夫人未必有我们走得快,您刚才只顾着往家里赶,没有细看路上的行人。”
聂蘼芜正蹲在地上哭,猛然从水洼中跳起,擦干眼泪道:“说的不错。”
小厮见她止住了哭泣,忙把雨伞递给她道:“公子撑着伞找人,当心受了雨寒。”
聂蘼芜边走边道:“不必了,雨水一打,我心上亦透彻之至!”
随即走到路上,沿路返回九王府,沿着这一路将路上大小的行人都看了个仔细,仍是没有找到母亲。
九王府中,雨师律摆弄着屋中的香炉,将盖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百无聊赖。
敬仪让送温水的下人离去,跪在他身边为他捶腿,轻声道:“聂姑娘还未回来。”
雨师律道,“我问她了吗?”
说罢,把手里的拨动香粉的金簪子一丢,又向敬仪道:“你如何得知他是女子?”
敬仪答,“小人碌碌半生,虽无火眼金睛,可识人还是有几分本事,如今九爷也睡不着,不如……”
雨师律躺在他膝盖上闭眼,“你烦不烦,府中内外上下,全要我一人照料,还要我管一个外人的闲事。”
整日为九王府奔波管理家事,加之上下打点的敬仪忍不住笑,故意道,“九爷要是想睡,我叫人熄了灯去。”
又向外室的丫头一招手,道:“九爷要入眠,熄了灯罢。”
听了这话,雨师律坐起,“说什么云雾中的话,天还早,我睡不着。”
敬仪又叫人出去,一边吩咐道:“给九爷收拾一身外出的衣服,不沾水的那件蟒袍也拿出来。”
雨师律叨叨,“我又不出去,给我找什么衣服。”
敬仪走到门口,“晚上路黑,把灯笼都点亮。”
门口的羽卫无声行礼。
“算了,算了,穿几件衣服吧,我言及于此,我可不是等她回来,我是晚间出去散步。”
敬仪说是,“您只是在门口散散步。”
在府门口又等了一个时辰,见雨中有人跑来,雨师律踏出雨中,倏而,又把那只脚收回。
聂蘼芜跑到九王府前,“我母亲没有回来吗?”
她跑得太急,气息不稳,束发的发带也不知随风跑到了哪里,一头乌黑湿润的长发散在雨中,披在身后,那双眼睛也是和头发一样,湿漉漉。
雨师律皱起眉,叫人把伞撑着她头上,“跟着你的人都是瞎子,没看见你淋了雨?”
她身后七八个人当下跪在府前的石砖上,“九爷饶命。”
聂蘼芜摇头,“是我不让他们帮我打伞,我怕跑得慢,找不到我母亲。”
雨师律冷笑,“你一口一个母亲,她是你母亲吗?”
“是!”聂蘼芜发怒,“就是我母亲。”
忽然门内有人低声禀雨师律说,老夫人正在屋中缝衣服。
他眸中一暗,果然不是个普通人,来去都自如,还能在九王府众人眼皮子底下离开。
聂蘼芜又要跑开,想要去更远的地方寻她母亲。
“你去哪里?”雨师律拉住她的腕子,伸出去的袖子沾了雨水。
烦躁,本来不想弄脏衣物,雨师律道,“她在府中,你去何处找?”
聂蘼芜笑了,“她回来了?真的?你没有骗我?”
雨师律无奈,这人完全是个傻子,任由人在她背后捅一刀她也不会察觉,看起来有千万个心眼防人,可别人只要对她一分好,她都会拼了命想要报答。
“是,她回来了,我怎么会骗你这个孝子呢?”他讽刺道。
聂蘼芜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进府中。
敬仪陪着他回到房中,雨师律坐在桌边道,“人生在世,趋名逐利,有多少手足至亲也能相互算计。聂蘼芜和她并非母女,她却能以情相对,尽恭尽礼,于那妇人情义已足。”
敬仪一惊,不曾想这两人竟然不是母女,可见聂蘼芜的神色,比对亲母还要上心。
雨师律继续道,“非我父兄伯叔等人可比,就算是我父今日便作古,这些人怎么会寝食俱废,坐卧不安?”
敬仪知他不快,劝慰道,“九爷无需在意常人的情谊,您是雨师一族的皇子,不同于普通百姓,身份尊贵,亦不是他们可相提并论。”
雨师律笑了,心头却无尽悲凉,任人怎么年少精壮,尊贵荣华,亦不能免贪求亲族温暖,身为皇室中人,每一步都是算计,何谈真心,除去权利,其余皆是水月镜花,纵是儿女情长,在江山社稷面前也都是如露如电,稍纵即逝。
老太太说自己觉心头郁结,用完膳食,想要走出府外消食。
聂蘼芜忍住哭泣,想着母亲能从九王府中走出,雨师律必定知晓却不阻拦,只是想逗弄她一番,叫她知道厉害,此事怪不得母亲。
最后只道:“母亲,不是这样个消食,您在府中走走便可,走远了,迷了路,我会担心。”跪在她面前枕着她的腿道。
她拍着聂蘼芜的头道,“好,以后我不乱走就是。”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却盯着聂蘼芜的头看。
聂蘼芜被她轻轻拍着,浑身的紧张才渐次松些。
次日午间聂蘼芜府中正在用膳,避开一边,她本就不和雨师律还有他的侧妃一起用膳,都是和母亲一起在房间中吃一日三餐。
聂蘼芜见雨师律饮食谈笑如旧,皱了眉暗想,此人真是坏极了,母亲走丢必定和他有关系,他竟然没有和她解释半句,就在一边看她笑话,看她淋得像落汤鸡一般,他说不定心里高兴极了。
敬仪走过来,“聂公子,九爷请你一同用膳。”
聂蘼芜急着辞谢,“我要和我母亲一同用膳,就不打搅九爷了。”
敬仪仿佛猜到她会这样说,“适才听得下人说聂老夫人已经用了午膳。”
“啊?”
他道:“此时老夫人应正在园后听曲儿小憩,你这前去,恐扰了她休憩。既无事可做,何不跟九爷一同用膳?”
敬仪在九王府作幕僚,素知雨师律脾性,“聂公子要是叫九爷长等,九爷不知会做出些什么”
聂蘼芜只好走近些,扯起一个笑,“九爷早朝,今日可还顺利?”
他点点头叫人给她搬椅子,聂蘼芜不好不坐下。
“不怎么样,今日大理寺正卿白大人参我一本。”
他的侧妃玉筝翁主吓的呆在一边,“可是白芳白大人?”
“你认识?”
玉筝翁主道:“我昔年曾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他教我和几个孩子经文。”
聂蘼芜拿起一双新筷子,在一边夹菜,下人要侍候她用餐,她摇摇头,自己拿了筷子。
雨师律接着说道:“他是个大有手段的人,我瞧着他不从本王身上扒下一层皮都不满足。”
翁主道:“事关九爷,我给父亲写信,叫他预备千金,听候动静,叫他来对付白大人。”
聂蘼芜点点头,轻声道这鸡肉甚是鲜嫩。
雨师律瞪她一眼,转过头对侧妃道,“不用你操心,别多事。”
聂蘼芜正要夹起一筷木耳,一双筷子一敲她手,疼得她一松,把筷子掉在桌上。
第八十一章 梁上碧衣
聂蘼芜正要夹起一筷木耳,一双筷子一敲她手,疼得她一松,把筷子掉在桌上。
“怎么了?!”聂蘼芜半怒半问。
他叫人拿了双新筷子,亲自夹起一块木耳送到她面前的食碗中。
“聂公子可知,有一种红色的木耳,鸟兽若是不长眼啄食,就会寻不到回家的路,变得痴痴傻傻。”
“有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他挑挑眉毛,“没有听过便算了,说不定聂公子早就吃过而不自知。”
“你……”聂蘼芜不快,这不就是变着法子说她蠢货一个吗?
“得了,吃饭。”他看她怒气平地起,当即止住了话头。
桌上三人,除去雨师律,两人都没有心思用膳了。
须臾,聂蘼芜吃了几口,便借口自己已经吃饱,匆匆离席。
走出几步,听见雨师律在身后道,“最容易迷了眼的东西,有时候往往是近处的云烟。”
“嗯,多谢提醒。”聂蘼芜没有好气。
一路走,却不曾见母亲在园后听戏,仔细一问,母亲近日贪睡,又回到了房间中休息。
“那她有没有说身子不适?”
墨韵摇头道,“老夫人说身子已经大好,今日还要给你绣荷包来着,接着发现针线盒没有带,还在原来的地方,奴婢要把新的针线盒送给她,她却说用自己那个用惯了,也就没有接奴婢送来的针线。”
聂蘼芜点点头,“这有何难,我骑马去一趟,给她拿回来便是,她最是疼惜老物件,我倒是忘了这件事,叫她心上不舒服了。”
“可要奴婢叫人去牵马?”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你照顾好母亲,不要让她再乱跑,她眼睛也不好。”
“是,奴婢记住了。”墨韵行了个礼。
聂蘼芜走了几步,拐回来问道,“还不知姐姐叫什么?”
墨韵见他离得近,忽的脸都红了,“奴婢墨韵,九爷派来服侍老夫人的。”
“哦,墨韵,谢谢姐姐了。”聂蘼芜双手抱拳给她作揖。
说罢牵了马,一骑而去,毫不费劲便回到了自家院落,她推开门,直向母亲安睡的房间走去,那里的床下就有一个匣子,里面就是母亲的针线包,她本来想着母亲眼睛不好,也用不着这个东西了,索性就放在这里不拿走。
走了几步进了房间,只是几天没有人进来,屋中已经有了些尘土味。
忽然,聂蘼芜听见自己的扣子掉落在地,啪嗒啪嗒,扣子向前跳了几步,聂蘼芜皱眉,母亲果然没有说错,她身上就像长钉,总是破衣服,掉扣子。
聂蘼芜蹲下身子,正要捡起自己的扣子,等到握在手中,才见那扣子虽然和自己衣服上的扣子相似的颜色,却有几段花纹是不同的,她蹲在地上,脖子后面发凉。
猛地一仰头看屋顶,梁上倒挂着一个碧衣红发的女子,身上的碧衣,周身缠着无数碧色丝带,随着风动,那丝带碧波一样荡漾。
倒挂在梁间犹如蝙蝠一般的女子。
惊吓未平,那女子已经发动进攻。
聂蘼芜看清楚来人持着长鞭子忽的向她甩来,趁着离门口只有几步之遥,一回身飞将跳出门外。
两人交手。
聂蘼芜试探此女轻功,暗自叫道,“不好,本公子只怕这回要糟!”
只见那人挥舞一把赤红色长鞭,招数精妙,鞭力非常,聂蘼芜在她的鞭招下左冲右突,无法逃出。
那女子使起来武器只见鞭影翻飞,当真是其疾如电。聂蘼芜伸袖拿出紫轻烟雨,看样子,非一场恶斗不能平息。
在碧衣女子的猛攻之下,聂蘼芜只能尚且自保。
交手中,赤红色长鞭伏地扫来,伴着院中风沙,卷起一团蔌蔌风尘暴。
聂蘼芜陡然甩开紫轻烟雨的长剑,倏地缠上长鞭,大叫道:“你是何人?”
电光火石间,那女子还想逞凶,一把收回长鞭,妄想把聂蘼芜的长剑一起拉到手边,聂蘼芜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斩断长鞭一段。
碧衣女子被惹恼,只见她手掌一翻,避开紫轻烟雨,直击到聂蘼芜心口处。
这一掌看似毫不着力,气力也是不济,实则藏了十分的阴狠。
女子还要出掌,聂蘼芜受了伤,便不能驱动紫轻烟雨的长剑,只好收了剑形,同她双掌相交,这一对掌不要紧,聂蘼芜当即倒退一步,掌心火辣辣的作痛,甚是难受。
低头一看手掌火烙一般,出了三个红血点,她立刻封起穴门,想到此招必定有毒。
三洞五湖中也有人善用掌法,尤其是开明湖钰氏一族,掌力的威猛极其,招数的变化更是数不胜数。每一掌劈出,内中都藏着多种变化,故此闻名于江湖门派中。
本来掌法便是不适宜于女子学的,但这人却暗藏心机,使用旁门左道,在掌法上又再加暗器,是以拍出来看似不甚有力,却更加令人防不胜防。
聂蘼芜穴道已经自封,气血的运行受到阻碍,她气血不舒,胸口好像压了千斤的石块似的,仅有的一些拳脚功夫此时也使不上力。
心想,难道今日就要死在此处?死在一个不知名的江湖人士手中。
碧衣女子一提长鞭,在平地上飞身疾掠,把鞭子舞得闪眼,鞭风直朝着聂蘼芜的脸而来。
就在聂蘼芜绝望之时,那女子啊的一声,转眼已被打飞在数十步之外。
聂蘼芜凝神止步,见来人正是敬仪。
女子受了敬仪一拳,登时功力大减。敬仪扶住聂蘼芜道,“九爷在院外等您。”
说罢,沉肩移步,他又一掌打在她的额间,那碧衣女子肩膀一晃,站不稳地,还没有等她还击,敬仪轻易分筋错骨,扭断了她的脖子。
聂蘼芜站在一边,本想叫他留那女子一命,审审她是何人派来的杀手。
此时这杀手一死,聂蘼芜便也不知她刺杀的缘由。
院外,雨师律抬眼一看,只见敬仪扶着聂蘼芜走来。
他看笑话一般,“怎么样,我听见你们打得挺火热,没打过她?”
聂蘼芜摇摇头,“我本来功夫就不好。”
又转头对敬仪致谢,“多谢敬总管相救。”
敬仪站到雨师律身后,摇摇头不再说话。
雨师律笑道,“你连有没有人藏在院子里都听不见,可见辨查能力也弱,以后不要乱跑,死在外边,咱们的生意也作废了。”
见聂蘼芜不说话,只顾着走路,他又道,“明日我们去见宇文仲弘,你得画好图纸,他那个人素来以严……”
聂蘼芜同人交战之后,心身俱疲,强敌一去,再也撑不住,走了几步,喉间一甜,呼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雨师律话没说完,她已经闭了眼向后倒,敬仪连忙把她扶稳,抬起她的手腕把脉道,“九爷,她受了重伤。”
雨师律见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把她嘴巴张开,将这颗药丸填入她的口中。”
这是凝神制气的良药,雨师律不耐烦地把药甩给敬仪。
敬仪喂完药,一面半蹲下将聂蘼芜抱起在怀里,一面问道,“可要直接送去孤药堂?”
雨师律冷笑道:“放心,她命大,我看没那么容易死。”
敬仪边走边道:“九爷仿佛在发脾气?”
雨师律反应过来大吃一惊,失声道:“我发什么脾气?”
敬仪也不戳破,“我见聂姑娘掌心有伤口,泛黑,应是中了毒。”
雨师律皱眉道:“这个不长脑子的蠢货,我前脚和她说一句,她转身就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敬仪走上前来,说道:“那明日我们还去见十三王吗?”
雨师律双眼一瞪,道:“宇文仲弘要和她谈话,我去了,她没去,那我就得和宇文仲弘坐半日商谈,要是十三还不在旁边,对于我来说,此乃酷刑。”
普通的治伤汤药灌下去,聂蘼芜并无好转,九星白出掌抵着她的背,以内力助她运行气血。
约莫调理一个时辰,雨师律慢慢吞吞进来问道,“她死了吗?”
九星白摇头,“在下本想用内力帮她回归元气,可她体内似乎有一息内力在护着他,我只好收起内力。”
他又察视聂蘼芜的掌心,“内伤虽重,可我猜测,那股内力可以疗伤,当务之急是要解毒。”
雨师律坐在一边,把玩她的紫轻烟雨道,“要用什么药?”
“银边雪莲作药引,辅以南海多骨鱼惊,再加——”
没等他说完,雨师律敲敲桌沿,“行了,药材太珍贵,她不值得,直接送去乱葬岗吧。”
第八十二章 聚散随缘
这座小房子是这附近最破烂寒酸的住所,一个浑身病气的男子晚间匆匆走入,房间里不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孩子因乳母不肯喂养,那啼哭逐渐弱下来,白日里还能如小猫喵喵叫,夜晚嗓子已经沙哑。
男子走到床边,轻轻把孩子抱在怀里,“喔,喔,云儿乖,母亲回来了。”
她一面把衣服掀起来,扯掉胸上的束胸带,铜镜中一瞧,原是位美娇娘,只是束了男子的发冠,穿上了男子的衣物。
乳母走过来跪在她面前,“小姐,我……我有事同你讲。”
她亲了一下孩子的侧脸,把孩子放在一边,“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
乳母脸上闪过尴尬,“这也是没有办法了,晴梅小姐。”
这一主一仆,是南魏吴会城中颜家的人,一年多前,颜晴梅被家中诊出怀有身孕,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她许给了荣家的二儿子,没过门,便有了野男人的孩子,这对颜家而言是奇耻大辱。
当夜颜家主父走入女儿房中,喂给女儿一碗糖水,安慰她此事他会解决,又问了几番勾引她做出下作事的元凶,颜晴梅只一言不发。
喝下糖水,小姑娘缓缓闭了眼,她父亲走出房外,叫人来把这孩子活埋,对外只说是生了重病,颜晴梅的母亲跪在门外苦苦相求,请求她给女儿做一场法事,天亮再送她上路。
颜父回头看一眼房中熟睡的女儿,点点头。
仆人听完颜家夫妻的对话,吓得浑身颤抖,只把一颗心连忙抚住,还没等天亮,法事结束,颜父打发人来看小姐,房中已经空无一人。
几经巡查,小姐的贴身仆人也一同消失,从那日起,颜家仿佛没有了这号人。
离开颜家的颜晴梅,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幸好有丫鬟扫黛陪在身边。扫黛大字不识,离开颜家后嫁给了一个宰牛羊的屠户,不到半月也有了身孕,一主一仆靠着那点金银过活,有时候扫黛的丈夫还会去赌坊玩几把,那不禁花的银子就那样见了底。
扫黛又一次从赌坊把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当家找回来,是一个晚上的事,她骂骂咧咧把屠户拽回家,就在快到自家门口时,她那鲁莽而凶恶的丈夫反手一推她,将她推倒在地,又往她肚子上狠踹。
怀孕八个月的扫黛痛得死去活来,有人给颜晴梅报了个信,当时颜晴梅生下孩子只有一个月,身子虚弱,把孩子抱着,虚晃着脚步就来到了她家,请来了附近的大夫,连夜施针喂药,也没能把扫黛的孩子留下。
等扫黛能睁眼,她问扫黛,“你要留下还是跟我走?”
这样的日子,扫黛再也不会留下,她狠了心,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同小姐逃离了南魏,路上还带着一个小孩子。
颜晴梅身子不好,乳水时有时无,扫黛接下了喂养孩子的任务,在家里看着孩子。
小姐白日里装扮成男子的样貌,在街道上为人占卜算命,看手相,解姻缘,她幼时家中私塾的先生极擅长周易,耳濡目染,颜晴梅也跟着学习占卜算卦,当然,此事瞒着自己父母。
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很快,而她们的钱财早已花光,只是靠着颜晴梅摆摊的小钱苟延残喘,孩子胎里带了病,生下来也三天两头生病。
一来二去,扫黛又和为孩子诊病的大夫相好,颜晴梅看在眼里,只是不说话,她没有办法出口挽留扫黛,叫她和她一同过这样不体面的日子。
扫黛从家中离开那日,跪在颜晴梅脚下磕了三个响头。
颜晴梅扶起她,“你没有对不住我,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你不住。”
扫黛低着头,眼泪早已止不住往下流,“若有再相见的一日,奴婢必当牛做马回报小姐大恩。”
颜晴梅道,“你我恩情早已还完,再不相欠。”
“救命之恩,如何还的完?”
颜晴梅摇头,“你陪在我身边多年,这恩也早已还给我,安心跟着他走吧,他是个良人,我愿你此生顺遂,再无波澜。”
“多谢小姐。”
第二日一早,颜晴梅收拾包袱,把仅剩的一只九霄烟月簪子放入包袱中,走了半日的路,终于见到一座小山,小山下有个石头砌起的小房,她打此处路过,见过那位善良的夫人,她笑着看人,那双手也是那样的温暖,和她早年嫁了人的姐姐一样。
沿着山路,颜晴梅走到房前,房前有一圈栅栏围着,一只黑色的狼狗被拴在栅栏旁边,门口有一个鸡圈,这狗正是看着过路人不许偷鸡的侍卫。
见到这娘俩,大黑狗却一声都没叫,恐怕吓着孩子,颜晴梅把孩子放在台阶上,孩子睡得很熟,襁褓上绣着一个云字,那是她为女儿取的乳名,意为希望她如天幕之云,自由自在,不受束缚,聚散随意。
她来不及哭,听见门内有响动,连忙跑走了,把孩子放在那家人的门口。
向着山的另一边走,有樵夫问道,“姑娘要进山?”
颜晴梅点头,“我夫最喜垂钓,我去看看他今日钓了几尾。”
“不对啊,后山的湖中并无人垂钓。”
颜晴梅笑道,“那湖可叫小遇湖?”
“正是。”
“这就对了,我夫君说过他会在小遇湖垂钓等我。”
“好,你不信,那你就去看看。”樵夫瞧着她像个疯女人。
颜晴梅走到那湖边,沿着湖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祭祀一般神圣,可终究没有等到那个男子。
原来,这也是他的谎言。
她为了他的谎言,断了自己一生的前路。
忽然,那男子站在湖中招手唤她,“晴梅,你来。”
颜晴梅笑着,眼里含满眼泪,“你这坏蛋,说好在这里等我,怎么今日才来?”
他说,“我就是想急急你,看你到底在意不在意我。”
颜晴梅一步一步朝湖水中走去,寒冷的湖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她再往下走,裙摆也已经打湿,那一天,湖水平静无波,冰冷彻骨,湖水漫过颜晴梅的头顶时,她才拥抱住那个男子,她抱得很紧,似乎这样,他们就再也不能分开。
木头门推开,门外有一个脸色冻得发紫的孩子,女主人惊喜大叫,“有一个孩子!”
她夫君是山上的樵夫,走出来看了一眼,“咱们家刚有一个小魔王,哪里又来个一个?”
妻子一拍他后背,“这一定是山神的恩赐,我说了想要两个孩子,生了一个,山神又赐给我一个。”
她夫君笑了,“行了,行了,咱们把孩子送给官府吧,说不定是谁丢失的……”
有山里的邻居听到动静,另一个樵夫同这家的樵夫交好,把今日见到那个女子的事情和他们说了一声。
妻子拦住他,“你往哪里去?”
他摆摆手,“我去山里有点事,你把孩子先抱进屋。”
他夫人笑得乐呵,把孩子抱着,又把孩子身边的包袱拿进了屋,包袱里有孩子几件衣服,还有一只簪子。
她看了一遍,抱起孩子贴着脸笑道,“啊,原来是个小姑娘喽!”
小孩子哭起来,哇哇止不住,她急忙给她喂奶,一面看那个绣着的云字,低声自语,“是你的名字吗?”
把孩子哄睡着,她把云儿放在自家孩子身边,“真好,我家的这个叫风儿,你叫云儿。”
樵夫晚间才回来,浑身都湿透了,他妻子烧了热水,推着他去洗个热水澡,他泡在热水中,把那个女子溺亡的事和妻子说了一会儿。
妻子叹了气,“也是可怜,你说那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怎么养得起这个孩子?”
一面咬牙切齿,“毁了人家清誉,还不肯给小姑娘一个名分,我看着必定是个始乱终弃的浪荡子,才惹得那姑娘寻了短见。”
手下搓背的力道又多使了几分,她夫君痛得皱眉,“又不是我,你拿我出气做什么?”
她连忙笑,“不是,不是,想起来生了气,手底下没有个分寸。”
夫妻两个商量,不如就把这个女孩子养着,当成自己孩子。
一转眼,两个孩子已经七岁了。
跟着父亲去山里采药,一回家,两个孩子都抢着要母亲抱,樵夫卸下身后的木篮,走到锅边添柴,笑嘻嘻同妻子说话。
妻子抱了女儿,接着又放下女儿抱了下儿子,说道,“今日追风有没有欺负妹妹?”
追风还没有说话,小女孩连声打断,“娘亲,欺……欺……”
小女孩爬到母亲怀里,话说得很不利索,母亲笑道,“追云想要说什么?”
“他……没有……没欺负……我……”
追风笑得肚子疼,“又结巴了。”
母亲一巴掌拍他屁股,“再敢笑话妹妹,打烂你屁股。”
小男孩讨了个没趣,跑到父亲身边和他一起烧柴火。
这两位就是隐居在东胡的金盏夫妇,年轻时在江湖上也能排上名号,后两人结下仇家,丈夫被伤了根本,两人只好隐居避世,不再参与江湖纷争。
樵夫在孩子满了十岁便去世了,只剩下他妻子照看两个孩子,开垦了几亩地,教两个孩子习武,只是男孩追风根基极差,比不上家中的追云,凡是母亲所教的武功,只要她习三遍,便能灵活运用。
剑法和刀法,若不是追云逼着追风和她同练,他连招式都记不住。
母亲在追云十四岁时便告诉了她身世,把那只簪子和她幼时的衣物都交给了她,追云眼也不眨把簪子丢给追风,叫他去换一瓶酒来。
此事家中便再也不提。
母亲去世前,唯有一念。
追云知母亲所想,和追风穿上火红的嫁衣,在母亲床前拜别母亲,对母亲许下重誓,此生必守护追风平安,不叫任何仇家伤害他。
两人就这样送走了母亲,也离开了那座山,想去东胡最繁华的凉州城见识一番。
第八十三章 一石二鸟
这边聂老太太听了丫鬟发急的话,翻起两只无神的眼睛,出神了半晌。一把挽了墨韵丫头的手,要她带她走出客房。
见她伤心过度神色恍惚,墨韵低声说道:“老夫人也无需心急,九爷正让大夫帮着救治。”
聂老太太问道:“救过来了吗?”
墨韵叹道:“病情难测,可奴婢听说九星白赫赫的声名,宫中的御医有的都比不了他的才能。”
“一切皆是罪孽。”老太太叹息。
墨韵劝了一阵子,她仍是叹气摇头道:“我这孩儿的性子素来不能忍耐,必定是惹了哪家那户的贵人,才有这灭顶之灾。”
墨韵摇头,“如今忽出了这档子意外的事,九爷不会坐视不理,您不用着急,奴婢仔细思量,聂小公子是个善良的人,上天不会不保佑他。”墨韵说到这里,觉得老夫人的手,已发起抖来,即接着劝道:“九爷虽然对待下人冷酷,可实则护短,他一定会尽力救下聂小公子。”
九星白边笑边给聂蘼芜施针,帘外的九爷,上一刻刚说救她费事费神,话还没有打个来回,就把府里管药的人差来,让他把那些名贵的药都拿到一边备用。口是心非的雨师律,他还是头一次见。
敬仪将那日在聂家院内所闻见的情形,给雨师律述了一遍道:“那来路不明的碧衣女子,属下已经叫人去查她的身份。”
“我知道她是谁的人,可是,救了聂蘼芜以后,此事便打住,不用去查碧衣女子的底细,你去帮我查那位“聂老太太”的身份,记住不要走露风声。”
敬仪问道,“九爷怀疑聂老太太?”
“我并不怀疑,而是确定,她不是表面看上去的白发苍苍,行动不便的老人,反而,武功高强,心思深沉。只是,她要做的事,我没有什么理由阻止。我与聂蘼芜虽做成了这桩交易,可实则那些知道雨师皇室秘密的人,都不该久留。我不会出手杀她,但是利用她的仇家解决麻烦,于我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敬仪现在明白了,他暂时愿意救她,一则因她尚未帮东胡做出火器,二则,雨师家的人做事也要讲求道义,过河拆桥,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光鲜事。
聂蘼芜不知道雨师律打的主意,若醒来知道了他救了她一命,念着恩情,也会尽力帮助雨师律。若她真帮助雨师家做出了能够抵抗雕题的火器,最后失去了利用价值,她也不再能离开东胡,雨师家的人不会允许她还有别的机会帮助别国制造武器,死人不会说话,不能画图,也最是听话不让人烦心。
敬仪明知雨师家做事的狠毒,万不可能放过聂蘼芜,想到这些年与雨师律已结了情缘又受着雨师家的庇护,使他不得不勉强迁就他,供他驱使,然直到如今,他也不敢推测雨师律心中有他几分。
在雨师律眼中,玉筝翁主原不过是挂名的夫妻,他对她没有一丝真心。
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牵住雨师律,他本以为雨师律对待聂蘼芜是有一些不同,可如今看来,究竟还是自己揣摩错了他的心意。
兔死狐悲,想到聂蘼芜的下场,敬仪苦笑,若是有一天他对他也不再有用,雨师律也许会一脚踢开他。
敬仪点了点头道:“属下记住了,这就叫人去查老夫人的身份。”
雨师律道:“今日杀手的这番举动,其本意就是要聂蘼芜的小命,聂老太太看来是迫不及待想要聂蘼芜的命。”
敬仪却说,“依属下看,并非如此,聂蘼芜极其相信老夫人,她在她身边没有一丝防备,若她想要取聂蘼芜的命,挥手间便可,但是她却叫别人去杀聂蘼芜,私以为,她动了恻隐之心,不舍亲自下手。”
雨师律把扇子放下,“不管她是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我都不能叫聂蘼芜在火器制作完成前遇险,所以,我打算警戒一些。”
“属下叫人盯紧她,不许她有别的行动。”
雨师律摇头,“警戒她的举动,大可不必。我只需敲打她一番。”
二人正在低声说话,忽听得门外小厮的声音。
敬仪答应一声,回身看看雨师律。
二人转身走到正厅,只见小丫鬟一手擎烛,一手托着老太太的胳膊。
聂老太太一进屋便扑过来,分不清东南西北说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怎么会有这一回事?!”说着连声哭泣。
墨韵原是扶着她和她同行的,这下见她坐在地上哭泣,忙紧扶她一把。
敬仪一面挥手使眼色叫墨韵下去,一面对老太太说道:“我看聂小公子脸色恢复了些,奈何身子底弱,还得教大夫停留几日再走,为她调理身子。”
又道,“白天病情来的凶狠,可晚间已经好转,恐怕扰了她的清睡,故此屋中没有旁人,只有我和九爷。”
聂老夫人哭道,“我和蘼芜借寄在此处,千万求主人家照顾,救我孩儿一命。”
雨师律听见这虚伪话,侧眼扫到床榻上几乎快没了命的聂蘼芜,不由的气忿填膺道,“既然聂蘼芜也算是投在我府下,她决定跟着本王,本王自会保她平安,不受灾难。”
老夫人也接着说道:“我们留在这里,九爷嘱托人照顾我们母子。实在感激万分。”
雨师律又要开口,敬仪见他话中有刺连忙截住,说道:“老夫人去看看聂小公子吧。”
雨师律虽然在皇族中耳濡目染,可终究有个弱点,时常因直率而心直气粗,雨师乘歌利用这一点,不知道捉弄他多少次。
敬仪见她已去,便悄声对雨师律道,“您说的敲打,若是惹恼了她,聂蘼芜的性命,只怕就断送在这些话上,九爷一石二鸟之计也不能成功。”
他清楚雨师律性子不好,怕他胡闹。
两人走出房间,走了几步,雨师律却又转身回去,他担忧,她可能会就此杀了聂蘼芜。
敬仪道,“有心杀她,岂容我们今日救她,她大可在未进王府前早些动手杀了聂蘼芜。”
第八十四章 骨中风流
聂蘼芜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才睁眼,她虚无地轻轻叹一口气,幸好留着一条命,还没有死,正想着,门外有人进来。
是喂药的侍女,聂蘼芜闻到了草药的味道。
她身后还跟着雨师律,雨师律一进来,聂蘼芜慌忙闭上了眼,她闭了眼才想起来,自己没有理由害怕他。
可是装都装了,也得装到底。
丫鬟过来扶起聂蘼芜,把她靠在自己肩膀边,聂蘼芜本想硬着头皮喝下去,可那药实在太苦,她强忍着哭意吞下,顿时忍不住吐出,还呛了一口。
雨师律走过来,冷冷瞪了那侍女一眼,侍女一慌,手里的药险些打翻,幸好雨师律眼疾手快接住药碗。
他侧了下头,叫她出去。
聂蘼芜忽觉心急,他该不会是要把整碗药直接灌给她,那药如此苦,喝下去舌头都发麻。
正想着,雨师律捻起汤匙,他看着聂蘼芜怔了半刻,又晃晃头,心想,这都是为了她能快些帮助他把火器制出。
喂了几口药,聂蘼芜强忍住苦涩吞下,等到第五勺喂下,雨师律抬头,正对上聂蘼芜那双睁大的眼睛,他吓得一抖,还好碗里已经没有多少药汤。
聂蘼芜一直睁开眼看他,看了半天,他盯着她的嘴,担心她把药吐出,连她何时睁开了眼都不知。
他离她那样近,近得她能数清他的睫毛数,近得她能嗅到他身上的熏香。
凉州城中的人说得果然不错,雨师家的人没有生得不妙的,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聂蘼芜观察到,他的眼睛如正午太阳照耀下,沙地里亮闪闪的褐色通明的石头,唇色殷红,比女子涂了口脂还艳俊,画卷也画不出这样的人儿来。
雨师律放下药,“你盯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把你害成这样。”
“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我的救命恩人长什么样。”
“知道我救了你就好,以后别忘了报恩就是。”
“忘不了,忘不了。”聂蘼芜说。
这之后,聂蘼芜又在房里躺了半月,雨师律和敬仪却再也没有来过。
这日,定威将军家的小女,小字康儿,正同母亲在府中喝茶讲话,忽见一个宫中来的嬷嬷,穿着一身华丽的宫服,衣襟上插一个玲珑花球,香风触鼻,由远到近晃过来。
走到这边,却把眼盯住了付康儿,着实瞧了一会子就在隔桌上泡茶坐下,却不住的把眼风飞来。
付康儿何等乖觉,早已看见,只作不知。心道只是宫里来给父亲报旨的人。
她母亲暗自笑了一声,只是也作不知,她这个女儿,她生下的宝贝,心里所想,她自然知晓,要是徒然和她说,她必定不愿意接受,这样也好,省去无数麻烦。
一会子,付夫人故意道:“我们出府瞧瞧戏罢。”
康儿道:“今晚听说有紫钗转。”
说着起身,却见那个宫人也跟在后面。
康儿暗自惊奇,又以为是父亲给她请来的教习姑姑,父亲从前也说过想叫她入宫,但是她都拒绝了,家中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早年入宫,还有一年才能放出来嫁人,宫中规定,三品官员家中,一女入宫即可,所以她本也不用强逼着入宫。
走进戏场,见前面女眷的戏排都已坐得满满当当,只留旁边的座位。
刚刚坐定,戏已开场了。
瞧母亲时,见正与那人在讲话了。
母亲发觉康儿在看她,转了头急忙坐回来。
母亲道:“我们外边去逛一会子?然后再套车回府。”说着,拉着女儿的手款款走了出去。
这宫人又随步跟来,走了半日,那人依旧跟在后面。
此时街上正在放烟火,流星满地,火树银花,热闹不已,伴着五光十色的风景。
玩儿了半日,康儿有些疲乏道:“我们回去罢。”
母亲却道:“再等一等,这会子人多马车挤不过。”
说着付夫人把手招招,马夫进来禀道:“马车已放在这里门口,等人少些小的就去拉来。”
凉风拂拂,衣袂飘飘,康儿又和母亲玩了一会儿,侍女锦香不停地把吃食递上,都是府中带出来的,付夫人担心府外不洁,故此不许康儿在外饮食。
行至繁华地带,忽见一部银铃马车缓缓驶出,那马车上坐着的男子,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丰神妩媚,骨中风流,穿着一身月华锦。
他自拉着缰,看手法很是在行,可知御马的功夫是很深的。
康儿头一次见这样风流别致的人物,已经魂不守舍,心花怒开。
那车上的男子又无意流星般的目光扫过来,康儿把水汪汪一对秋波注定了那少年,不住地对他微笑。
他也不动唇齿,只是一直看着康儿,那双勾人的眼眸像要讲什么话似的。
越是看着他,康儿的面孔越发红起来,头儿也低下去,那一副娇羞的态度,真如普通人家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康儿急忙问母亲,“那是……”
母亲笑道,“你未曾去宫中,所以不识他,他是雨师家的九皇子,单名律,还未曾迎娶正妃。”
付康儿一笑,不再说话,只是回去的路上,手中的帕子折过来折过去,母亲和她说话,她也时答时不答,心中都是那个男子。
聂蘼芜能下床的那日,见府中的人正在摘红布,除喜字,她拦住一个侍女,“姐姐,这是谁办过了喜事?”想着拍了拍头,这可是九王府。
小姑娘笑答,“是九爷迎娶了定威将军的女儿为正妃。”
“我怎么不知?”聂蘼芜道。
“聂小公子前几日都在沉睡,九爷同我们说,路过您的院子,不许喧哗。”
聂蘼芜点点头,他倒是个有心的。
只是,区区定威将军的女儿,竟然能越过玉筝翁主,成了九王妃。
聂蘼芜坐在花树下捡石子玩,边捡边想,定威将军的身份,只是个武官,东胡王如此重用他,想来,东胡和其余几国打仗的日子不远了。
忽的,一颗黑色石子朝她飞来,聂蘼芜当即抓住,“谁?”
“我当是谁,原来是新郎官。”聂蘼芜拍拍手上的灰尘,请他坐下。
“没有去喝您的喜酒,真是平生遗憾。”
雨师律瞥她一眼,“是真心话吗?”
“当然,小人对九爷,处处真心,不曾隐瞒。”她拿出紫轻烟雨,轻轻扇风。
敬仪走到墙边,正想走到这对人身边去,见他们正在说话,又转而走开。
他服侍雨师律已有五年,由开始的寡言少语变得能说会道,由小心翼翼变得步履轻捷、态度安详,他的举止没有一点不合规矩,永远对雨师律毕恭毕敬,雨师律一个眼色他就知是好是坏,他一想他,他就会立马出现,他不需要他时,他又会聪明地离开。
聂蘼芜道,“可惜那碧衣女子死了,不然我非得从她嘴里敲出是谁要杀了我。”
雨师律摇摇头,“你要不乱跑,也不会受了这伤。”
“我……我只说帮你办事,没说一辈子呆在你府中。”
“随你,反正下次,你不走运就一命呜呼呗。”
聂蘼芜拽拽他的袖子,“你帮我查查那人是谁怎么样?”
“那你告诉我,你上一次怎么知道我在女苑,我就告诉你她是谁。”
“这不行!”鬼市的行踪不可同皇族人言说。
“那你的请求,我也是同样的回答。”
“哼!”
雨师律又道,“你的图纸,我已经给了宇文仲弘,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那他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还不错。”
“你怎么知道?”
“他那个人,你不知道,独来独往,面冷心冷,冷傲自大,目中无人……”
“停——你好像很不喜欢他。”
“这……倒也不是,他是我的弟弟,我是出自兄长的角度评判他这个人。”
“那你怎么评判雨师乘歌?”
“嗯,除了他那张脸那副皮囊,毫无可取之处。”雨师律摇头。
“嘿嘿嘿……”聂蘼芜笑开了,“你嫉妒他,别以为我没有看出来。”
她一笑,雨师律飞快抓起一颗石子塞进她嘴里。
第八十五章 宅中是非
即使聂蘼芜烦他烦得眼疼,雨师律也雷打不动每日在傍晚来她的房间。
他赠了聂老夫人一块宝地叫人帮她儿子迁坟,聂老夫人自然对他感恩不尽,总是请他到客房来谈心。
聂蘼芜在屋中正在对比几种黑火药的成分,正看得眼睛酸涩,听到外面两人说得投机,她伸个头从窗外探出,两人却又不言语了。
雨师律走进房间中,问她进展如何。
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只见墨韵进来报:“王妃带人来了。”
聂蘼芜正要放下瓷罐子,“在哪里?”她还没有见过新娘子。
雨师律已经走出去迎出房道:“在这里呢,喊什么?”
门口站着付康儿,娇声道,“今日妾身见九爷胃口不佳,特意做了酸枣糕开胃。”
雨师律道:“我同聂小公子商议要事,你且不必等我用膳,玉筝在前院,你去找她也可,自己在院中独食也罢。”
付康儿听了,早已明白几分他的冷意。她不理解,先前几天,两人如胶似漆,如今不到半月,雨师律却再也不正眼看她一回。心中委屈无人诉说。
回道:“倒不知九爷和聂公子有什么要商议,且说与妾身听听,也好叫妾身为爷分分忧。”
雨师律那副模样,就是要发怒,山雨欲来,仍旧表面上笑着,眼中却带了寒意,“说些中听话,少不得本王多与你做几天恩爱夫妻。”
付康儿脸上散了各色口脂似的,一会儿粉红一会儿朱红,最后一张小脸惨白。对着他说道,“不知九爷房中又藏了什么样的美人,也不许我的人来看一眼。”
房中被提到的“美人”,无奈地捂住额头,她可无意做别人家金屋中的娇娘。
这下就要打开门出去解释一遍,母亲拦住她低声说,“你年少不懂,如今你出去,才是火上浇油,她看你是男子,暂时不会多说,可你怎能保证其他人不对她说出你是女子,那时候只会更加麻烦。”
“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母亲轻抚她的手,拉她坐下,“九爷自会安置好他的夫人。”
门外付康儿不依不饶,她这些时日,欺负玉筝翁主都是欺负惯了的,那几个侍妾更是不入她的眼,唯独这个别院,九爷每日必来,丫鬟在门外盯着,次次都要在这里停留一个时辰。
雨师律听了她那些混账话也不反驳,直接朝她走来,“现今爷我房内少个伏侍的人,我看你身边的陪嫁丫鬟,是叫……锦香,是吗?若是你肯将她送到我房中,我顺了心,自然恩待你。”
边说边当着院子中众多奴才的面解她的外衫,还未曾说完,把付康儿只气得柳眉直竖,杏眼圆睁,见他当众脱她衣服,又羞得想一头撞死。
看她落了一脸眼泪,雨师律才放下手,拍拍她的肩膀说,“你且回去想想,我看你手底下的丫鬟甚是美貌。”
付康儿转身没走几步,一声大喝道:“该死的奴才,如此放肆,敢勾引九爷!”又给了锦香一巴掌,打得她咬破了嘴唇,引出了几滴唇角的鲜血。
这是当众给丫鬟们施压,叫他们以后不敢对雨师律消想。
打完又骂道:“你这个大胆的贱人!九爷抬举你,你倒如此不要脸,打起爷们的主意,我带你进府来,倒是我的错了。”
又动手揪打丫鬟,锦香被打得东倒西跌,站立不住,又不敢躲开。
雨师律站在一边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宫里的女人会使手段,都是暗地里坏,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粗俗的法子,武官家的人就是上不了台面,不过看美人打架也是有趣。
她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打得锦香跪在地上,也不敢哭泣求饶。
聂蘼芜把母亲轻轻推到一边,打开门道,“不知王妃娘娘到小人这里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见门里只是个男子,付康儿目瞪口呆,假意埋怨道:“丫鬟淘气,这里才动手教她规矩。”
为今之计,只有解释一番消了她的怨气,那丫鬟就无事了。侧眼看看雨师律,他只当做看笑话,也不管付康儿闹事,丢了他的脸面。
聂蘼芜不知,只要有敬仪在,这府中的人从来不敢对外人妄说是非,府中的事传来传去,还是在府中消散,这王府如同一滩烂泥,好的坏的都能被烂泥腐蚀透。
聂蘼芜道:“王妃娘娘是新入府的女主人,前几日重病在下因此不曾去拜访,失了礼数,万望见谅。小人在此间借住,九爷对小人和小人之母好得没话说。九爷心善,知道小人只是个混江湖的也没有小看,反而请到家中做门客,不说暗话,王爷是叫小人来绘丹青的,王妃娘娘一定知道九爷附庸风雅,门客里作诗写字的人极多,可善画的人却少,故此叫小人为他画画。小人可怜,早年丧父,年纪轻轻成了婚,又失了丈夫。”
说罢,一把将长发散下,抹了柳树条上傍晚的露水,把男子装扮的剑眉也一齐卸掉。
付康儿在一边,心里打水一样,听完她的话,忽上忽下。
歇了半刻才道,“既是如此,你与你母亲二人不要忧虑,在王府安心住下就是了。”
聂蘼芜连忙说,“多蒙娘娘如此仗义,聂某何以报德?”
付康儿道:“休得如此见外。”
雨师律在一边笑得背过身去,捂住了肚子,再转过身,面上却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
这么一趟,付康儿才从院中离开,临走时悄声对锦香道,“原来是个小寡妇。”
锦香赔笑道,“奴婢就想,九爷怎么会看上别的人,刚才说的话,恐怕都是气恼了说的气话。”
她一走,聂蘼芜就向着屋中走,雨师律拦她,“没看出来,聂小公子原是聂小寡妇啊!”
聂蘼芜被他惹毛了,她这般谎话连篇,都是因他而起,他还装作和他毫无干系,“我若只看您这张脸和这个身份,想当然就会以为您说话温柔敦厚,作事正大光明,相貌仪表堂堂,可离近了才发觉自己眼拙,竟然是个下流之人。”
“嘿!我也疑惑了,你如何就骂起来本王了?”
“刚才你的王妃娘娘打人,你为何不管?”
“她是杀鸡儆猴,我觉得她做的没错,再说,她是我正儿八经娶回来供着的九王妃,要是连管教丫鬟的权利都没有,说出去不是叫旁人笑掉大牙?”
聂蘼芜最烦的就是皇室中人这幅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嘴脸,自以为天下百姓都得匍匐在他们脚下,从来不懂上九乾神,下九坤神和紫微诸神都是一家,七国的百姓贵族也都是一个种。
占地为王,就以为自己生来就是王者,一个个贪心得想要侵吞天下,也不想着自己够不够那个资格。
当一声,门关了,聂蘼芜把他关在门外。
雨师律踹了一脚门,气哄哄走开了,骂道,“真是女子与小人难养。”
次日付康儿起来,用过早饭,写了家书封好了,上写:“内要信,烦寄定威将军府标下,面交康儿亲母开启,雨师付氏静候。”
第八十六章 卑鄙下流
写完了书信,藏在怀中,见锦香来了,叫她锁上了门,嘱咐把这封信交给定威将军府上。
锦香这边刚从她眼前离开,心一横,离开王妃院落,直直去了雨师律的书房。
雨师律听罢,笑着把她的手牵来,锦香只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说话。
雨师律从她手中抽出那封信,转眼放在香烛边叫火舌吞了。
“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说,你要什么赏赐?”他拉着锦香的手说。
小姑娘跪下,“求爷把小姐,不,把王妃手里,奴婢的卖身契给奴婢,以后,奴婢远走便再也不会生事。”
雨师律轻轻摸着她的下巴低头看她,干干净净的一双眼,靠近了,身上也是干净的气味,不染尘脂。
锦香忍不住抬头回看他,狐兽一般的眼眸,生得祸水一样迷人,可又不叫人觉得女气,莫名地向外散着危险神秘的气息,她一下子就陷入了他的目光中,逃不出他的笑眼了。
敬仪见势欠身行了个礼,倒走几步,把门从外面关上了。
他自嘲地笑笑,雨师律本来就是这样,好收藏美人,玩弄美人,同摆弄街边的竹蜻蜓、小木蛙没有什么区别。
他笑着笑着,心口弥漫的痛一不当心酸了他的鼻子,没等那泪光被人发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他脸上也恢复了那种平易近人,处处恭谦的笑。
他忽然明白了,没有一个人能锁住雨师律的心,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心。
廊间下,粉珠见敬总管出来,连忙对自家主子道,“翁主,咱们回去吗?”
玉筝点点头,“不回去,在这里听见了声音,不是更叫人难为情吗?”
粉珠安慰道,“九爷对翁主,还是十分在意的,上一回您的生辰,他送了那么多珍宝。”
玉筝走了几步,离远了才道,“他哪里对我在意呢?但凡在意我一星半点,也不会让那个贱人欺负我至此,不过一个二品武将的小女,竟敢骑在本翁主头上作威作福。”
“那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玉筝没有回答,她想起了小时候的雨师律,那时她总是追在他身后喊他表哥,她摔疼了,雨师律嘴上虽说她笨,但他总是很快把她抱起来,擦干净她手上的泥污。
她叫了他那么多声表哥,最后却成为了他的侧妃,世间的事,谁也说不清,玉筝翁主甚至不知,他为何忽然会对她如此残忍,新婚之夜,掀开她的盖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撕开了她的衣服,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可怕的雨师律,也从来不知道雨师律会把她弄得那样狼狈不堪。
从赐婚那日,他们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粉珠推推她,“翁主在想什么呢?”
她摇头,“没什么,只是分了神,我叫你去打探聂公子那边发生的事,你去了吗?”
“哦,说起这件事,聂公子其实——”伏在玉筝翁主耳边说了一道。
“什么?”
“奴婢和那院子中一个侍女交好,从她嘴里撬出了真话,都是那日她亲眼所见。”
玉筝愣了一会儿,“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九爷对她的态度。”
“可……平日里也看不出王爷对聂公子的喜恶啊?”
“恐怕只有敬仪能揣测他的真心。”玉筝翁主笑道。
晚间雨师律又来了。
墨韵开了门,急急行了个礼,九爷从来没有在深夜来过,她想到什么,脸色忽然不好了,支吾道,“九爷……聂姑娘睡下了。”
“嗯。”他点头,腿上长了眼睛一样直接往里走。
聂蘼芜正趴在桌边看书,就着一盏鹿油灯,忽明忽暗。
雨师律看了墨韵几眼,终究忍住了怒火没有抬手打她。
聂蘼芜头也不抬道,“是我叫她这样说。”
墨韵听完这话,更加不安。
她看着鹿油灯下聂蘼芜的脸,带着柔和的轮廓。
聂蘼芜又道,“墨韵姐姐,我怕母亲晚上睡熟了做噩梦,你帮着去看看。”
“好。”墨韵道。
“你屋里的下人都没规没矩,我改日给你换了。”他坐下说。
聂蘼芜看了他一会,把他盯出了个窟窿,“我怎么没有发觉?”
屋中的灯没有点亮,只有这一盏,雨师律坐在昏暗的地方,面前就是灯下的她,鼻影和下颔影倾倒在他身上。
他注视着她,很快就挪开眼。
“你在看什么?”他问她。
“嗯——苍暮飞火的制作注释。”
“你不是自称可以记住所有的飞火结构图吗?”
“记住结构图是一回事,可制作时即使有那个,完成后的飞火也有差异,也就是现实和书籍的略微不同。”
说罢,她不再开口,细细默念那些字词。
雨师律迷了心窍一样,听她口中说出的词,在深夜怎么听都像是引诱他的话。
他如打坐中的和尚遇见了野地里的精怪。
聂蘼芜看得认真,一个时辰后一扭头发现他正在看窗外的那棵树。
“你还不走吗?”她催他。
“再等等。”
“什么?”她顺着他的目光看,树上有个鸟巢。
“等鸟儿归巢。”
聂蘼芜无话可对,又低下头看书。
这一看就到了东方大白,天色渐明。
雨师律在一边也看了她一晚。
聂蘼芜打了个哈欠,“九爷,我太困了,趴着睡一会儿啊,听说你清晨要上朝,离去请自便。”
“你真困了吗?”雨师律问。
“嗯。”她有气无力。
谁能看一晚上书,第二日还半点不疲倦。
“你前面说的话是真的?”
“嗯?”
“你说你是来我府上画画的。”
“嗯。可不就是来画画吗?画图纸和丹青,没有什么差别。”她沙哑了嗓子,熬了一晚上,也忘了喝水。
“真的?你帮我画一张呗?”
“你的相貌图吗?”聂蘼芜略微睁开眼问。
“不是。”
她又闭了眼,“那你要我帮你画什么?”
“春宫图。”他骨子里那股痞气又上来了。
“滚。”聂蘼芜滚字刚说完,忽的闻到他身上熏香的气味近在眼前。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撑着桌子凑了过来,聂蘼芜睁大了眼,不敢相信他居然如此大胆覆上了她的唇,她彻底恼了,一晚的困意顿时消散。
聂蘼芜分出手来想要推开他,可他使了蛮横的力,直接将她推倒在身后的铺跪的竹席上,一只腿抵住了她的膝盖,又寻到她两只胳膊,握在手中,高举过头顶。
他的眼睛此时再看,那种令她恍惚的琥珀色光芒没有了,她只觉得恐惧。
半晌才安定,任由他放肆,他以为她不再挣扎,微微放开了她的手,沿着她的腰背轻抚。
突然,心口猛一痛,一把刀子插在他心上,没有完全插入,但已经破了皮肉。
他停下来看着身下的聂蘼芜,“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小人本就是江湖混混,烂命一条,你以为我怕吗?”说着,又往里深入。
雨师律痛得咬牙,“此女甚狠!”
“从我身上起来,我再想想要不要留你命。”
雨师律撑在她身边的手使力,坐起说,“你就那么不喜欢我吗?”
显然忘了心口还插了一把刀子。
鲜血顺着锦衣缓缓流下,竹席上暗红一片,碗口大的血迹。
聂蘼芜握住匕首,“你是认为只要你勾勾手指,全天下的女子都该为你脱衣行礼?”
“难道不是吗?”他笑。
聂蘼芜靠近他,“若是再敢对我不敬,我叫你断子绝孙。”她拔出刀子,将刀子从他胯下溜一圈恐吓。
忽的,门外敬仪道,“九爷,要上朝了。”
聂蘼芜有些紧张,怕被门外的敬仪发现她行刺九王爷。
雨师律笑着轻声说,“你刚才不是还叫嚷着让我断子绝孙吗?”
“你……”
他站起来,对门外人说,“知道了,我这就去,叫人给我套车。”
“是。”敬仪答了一声,又犹豫道,“九爷?”
“怎么了?”雨师律问。
“您……”
雨师律打开门,“我怎么了?”
敬仪一眼看见他的伤口,“这是怎么回事?”
雨师律剥下他的外衣穿上,边走边道,“本想强抢民女,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敬仪的眉头卷起,“我去找秦太医来。”
“够了,小伤而已。”他拉住敬仪的袖子。
“你去给我上点药,没什么大事儿。”他道。
敬仪无法,只好按他说的做。
上药的时候,他笑得温温和和,在敬仪眼里,那就是阴阴森森。
“爷,你到底怎么了?”他当然清楚这一刀子是谁划的,他只是搞不懂雨师律这莫名其妙的神情。
“聂小丫头说,我若是敢碰她,她叫我断子绝孙,哈哈哈哈哈哈……”他一笑,伤口又崩出几滴血。
敬仪连忙按住他上药,“行了,爷,您别折腾,安生会儿。”一边说,一边无奈地摇头叹息。
敬仪纳闷,以前没有发现,自家主子还有这样的癖好。
只是凭着他多年看人的眼光,聂蘼芜也不是个束手就擒的女子,劝道,“爷,属下还是提醒一句,强扭的瓜不甜,再说,你惹恼了她,她一走了之,也不管那老太太了可怎么办?”
雨师律回答得很淡然,“首先,爷我吃的甜瓜够多了,我就是想摘她这颗,不管甜不甜。其次,她不可能放下那只老狐狸自己走,不治好她的病,聂蘼芜都不会走,而我叫九星白给她下了毒,一日一解,要是她敢走,那只老狐狸就没了命,老狐狸当然比小狐狸狡猾,可我叫九星白下的毒,在老狐狸卧房的蜡烛里,我怕聂蘼芜也染上,特意叫人点了有解药的鹿油灯解毒。”
敬仪没有说出口,您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卑鄙下流。
第八十七章 明光赴宴
因着这件不能搬上明面的龌龊事,聂蘼芜整整三天都没有同雨师律说过一个字,他一来,她就转过脸,连一眼都不想看他。
他也知趣,见她不想见到自己,好几天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聂蘼芜半个月便完成了初次的设计图纸,叫人去送给雨师律,说宇文仲弘看见图纸,会明白新制的火器应该如何改造。
她接下来也无事,整日陪着母亲晒晒太阳,品品茶,阳光正好,洒在她脸上,她被晒得懒洋洋的,伏在母亲膝盖上,母亲给她轻轻采耳,手里拿个软绵绵的小羽毛刷子在她耳边轻挠,也不进入耳中,只是在耳廓处轻触。
聂蘼芜闭上眼,昏昏欲睡。
母亲近来身体越来越好,背疾也已痊愈,九星白说,眼疾也能治好,只是需要些时日调理。
聂蘼芜闭着眼对母亲说道,“等母亲眼睛能看见了,我们就去伯虑看十里红梅,冬季,那里的红梅开得真好,比泪湖还要美,泪湖清冷,开得花都无人赏。”
“泪湖是哪里?”
聂蘼芜惊得睁开眼,他正蹲在她面前,拿过老太太手里的羽毛棒给她挠耳朵。
“你怎么来了?”聂蘼芜坐起来。
母亲道,“是你睡得迷糊,没有听见脚步声。”
聂蘼芜不想叫母亲知道他们前几天夜里闹出的事儿,于是喊道,“墨韵姐姐,我给母亲做的衣服,你拿出来叫母亲试试。”
老太太笑道,“你何时给我买了新衣服?”
“哎呀,不要问这么多了,衣服很好看,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身,您叫墨韵姐姐帮着伺候穿上,看看行不行。”
墨韵出来把老太太扶进去了,眼睛盯着雨师律,临到门口,还回头看一眼雨师律。
“说罢,你今日又来做什么?”
“乘歌说你画得不错,请你去明光楼吃顿饭。”
聂蘼芜才不信他,“雨师乘歌请的是你吧?他和宇文仲弘两人估计连我的脸长什么样都不在意。”
“哟,小姑娘怎么对自己那么不自信?”
“既然请的是你,叫我去做什么。”
雨师律用胳膊推推她,“别和我闹气了,我都好几天没有和你斗嘴了。”
“道歉。”
雨师律嬉皮笑脸,“今天请你吃饭,也就和你道歉啊。”
“我说,现在就和我道歉。”
雨师律纠结了一炷香,“对不起您,险些叫聂姑娘失了贞洁。”
聂蘼芜鼻子一横,“我说的是这么回事吗?我是叫你为强迫我道歉!”
“行,本王不该。”
“还有……”
“够了……聂蘼芜你没完了是吗?”
“你态度不端,我不原谅,但是既然是雨师乘歌请你,那我就去一趟。”
雨师律太阳穴一跳,“怎么,你看中我十五弟了?”
聂蘼芜叹息,皱眉看他,“你脑子里别整天都是这些东西行否?”
“人生在世能几时,看着红颜老去清酒冷,不享受简直是糟蹋了这辈子。”雨师律那不成样的观点又冒了出来。
聂蘼芜和他简直说不到一起,“套车吧,我跟你去。”
说着,走入了自己房间中。
车夫在门口套了马等候,雨师律已经上车备好,等了一刻,摇头自叹,“女子就是麻烦,整日要人等。”
不过,他没白等,聂蘼芜一拉车帘,出现在雨师律面前的事是另一个人的脸,一个男子的脸。
“你这?”
聂蘼芜道,“认不出?”
他是见过她会易容术的人,可凑近了却也看不出破绽,似乎面前这个人当真和聂蘼芜没有什么联系。
“上车。”他伸手接她。
聂蘼芜避开他自顾自登上,他收回手悻悻一笑。
两人半路也没有说什么话,聂蘼芜闲着无聊,捧着下巴往车窗外看,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雨师律也看着外面,“怎么,看见旧情人了,眼睛瞪得这么大?”
“不是,我看见个朋友。”
“什么朋友?”
“你能等我一会儿吗,我下车去见见她。”
“可以啊,反正赴宴的时刻还早。”
聂蘼芜本以为他会在车中呆着,可没想到他却又跟着下了马车。
聂蘼芜往一个红薯摊子边走,雨师律笑想,“想吃红薯了,找这个借口。”笑了一阵。
倚在远处的巷子里等着她回来。
聂蘼芜到了红薯摊跟前,才承认自己看错了人,那里虽有个姑娘,可她拍了人家一下,回过头来不是墨姑娘。
她在摊子前傻站着,回想那日她去平遥书阁的场面。
刚到了楼下,书阁老板便拉住她,对她摇摇头,聂蘼芜问道,“怎么回事?”
老板不说,聂蘼芜轻手轻脚从木梯子上爬了上去。
只见一男一女正靠在书架边拥吻,聂蘼芜定睛一看,男子就是十三王宇文仲弘,而女子是与她交好的墨骄姑娘。
这两个人竟然是一对儿,聂蘼芜正要轻手轻脚下楼,忽瞥见对面食楼上,等高处有一人,聂蘼芜看清楚了那人的脸,正是雨师乘歌,他盯着这两人,那双眼睛中藏了似泪湖千年不化的寒冰,好看的唇角扬起,可怎么看也都隐住了恨意。
聂蘼芜边走边想,难不成这雨师乘歌和墨骄姑娘也有一段情,这三个人怎么看都奇怪。
即墨骄买红薯时,路见雨师律,记起那日在女苑中,他那锐利带着挑逗的眼神,又怕在凉州生事给宇文和雨师他们两人惹祸,连忙逃走,只希望他还不曾看见她。
冤家路窄,她这一慌张,竟然自己送上门,跑到了雨师律面前。
雨师律横扇笑道,“真巧。”
即墨骄干巴巴笑了,转头就跑。
身后的敬仪一掌劈下把她打晕。
聂蘼芜跑过来,“不许动她!”
雨师律反应过来,原来她说的朋友就是这个姑娘,他尚不知这姑娘和宇文仲弘的关系,仲弘说她是他草原上的妹妹,这屁话他半句都不信,聂蘼芜或许还知道一些。
“她是你朋友?”
“是,我在书阁的书友。”聂蘼芜扶起了晕倒的即墨骄。
他说,“我见她跟在宇文仲弘身边,煞是有趣,听说是宇文仲弘的妹妹,从草原上的来的丫头。”
“妹妹?”聂蘼芜忍住笑,是妹妹?宇文仲弘看她的眼神那样暧昧,打死她都不信,又在书阁看见那一幕。
“不是妹妹吗?那我把她带回冢宰司审审,倒是要知道哪家的姑娘敢勾引我十三弟。”
聂蘼芜推开他,“滚一边去,你敢动她试试。”
第八十八章 自在放纵
聂蘼芜推开他,“滚一边去,你敢动她试试。”
雨师律拉她起来,给敬仪使了个眼色,敬仪即刻叫人把即墨骄拖到了后面一架马车上。
聂蘼芜急慌慌上前,“你要干什么?”
“我审问审问她,你不知凉州城有些名气的大家小姐我都一清二楚,可唯独没有见过她。”
“嗯,您倒是厉害。”聂蘼芜讽刺。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厉害不厉害?”他满脸调戏的笑。
聂蘼芜不理他。
“哎,你又生气了?别走啊。”几步追上她,和她一起登上了车。
“你到底抓她干什么?”聂蘼芜问。
“我就问问她,反正不伤害她,问完我就放她走。”
“她是个机灵的小姑娘,怕是不会乖乖回答你的问题。”
“那我……”他的手从随身带的配剑上划过。
“行了,别吓唬人了,你要问就问,她认不出我这张脸,我就在一边听着,正好,我也对她很感兴趣。”
雨师律挑眉,“你不会是看上了她吧?”
“有病,我是女子,她也是女子!”
雨师律对着她吹了口凉气,想起什么,道,“宇文仲弘是男子,雨师乘歌也是男子。”
他怕聂蘼芜真从这两人里看中一个,特意提醒她,不叫她参与其中,雨师乘歌此人,心胸狭隘,他要的东西,别人若是染指,他定会让那人生不如死,从小一起长大,他对他再了解不过。
聂蘼芜转过头,不可置信,早就听说雨师家的男子好男色胜过好女色,她从前以为这是诽谤,可这话从不靠谱的雨师律口中说出,反而增加了可信度。
敬仪骑马跟在后面,道一声,“快到明光楼了。”
话音刚落,聂蘼芜对雨师律道,“那敬仪呢?”
对于他,敬仪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不喜欢他吗?”他反问。
这一句就胜过了千言万语。
聂蘼芜有些了解雨师家族了,他们这一族,本身就有着出色的样貌,又对美异常执着,这是一种超越寻常人的坚持,也是一种自在和放纵,放眼望去,七国中,再无一个氏族比雨师一族更加自由。
可也因此,他们不会在意“唯一”和“永恒”,要的只是今朝和瞬间之乐。
雨师家的男子永远不会只栖身在一个女子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得到他们全部的爱。
聂蘼芜叹一口气,在泪湖,女子不能有两个丈夫,男子不能有两个妻子,彼此要对恋人忠诚和贞洁,哪怕夫妻中有一个离世,另外一个都不会再续,孤苦到老死。
这是种极端的对比。
泪湖中人不会理解雨师族的思想,雨师族也不会认可泪湖人的做法。
聂蘼芜作为旁观了这两个族群的局外人,开始思索其中的矛盾。
明光楼到了。
雨师律找了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他和聂蘼芜即墨骄三人。
不一会儿,即墨骄醒来了。
她慌张地向墙角躲,雨师律坏心思地靠近她,“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即墨骄已经吓得脸都发白了。
“你怕我?”雨师律问。
即墨骄忽然道,“你看上我了?”
没等雨师律说话,聂蘼芜低下头笑得肩膀颤动,这个姑娘还是如此有趣。
雨师律也被逗笑一瞬,“倒也不是,只是好奇,宇文仲弘身边竟有女子。”
“额……我是……是他妹妹,失韦草原上的人。”
“你认识雨师乘歌吗?”
“不认识。”即墨骄斩钉截铁。
“我不信。”
“啊?”
“你刚才就撒了谎,说你是失韦的姑娘。”
“我没撒谎。”
“宇文仲弘没有和你说吗?”
“说什么?”
“失韦草原,男子身上刻有猛兽印纹,女子有奇花图纹。”
即墨骄快要哭出来,那副委屈的样子。
聂蘼芜从后面暗踢他一脚,太坏了,吓唬一个小姑娘。
即墨骄颤抖着说,“你……下流!”
聂蘼芜点头,这话确实说对了,论下流,凉州城他说第二,没有人还敢往第一上凑过去。
说了一会儿话,即墨骄也没能给他们点儿具体的信息,加上外面几位王爷都已经快要到齐。
雨师律也就把这小姑娘放走了。
他们是第一个来到厢房的人,聂蘼芜坐倒,见雨师律冷冷的眼色,只好坐起来又换到他身边。
“你坐那么远,怕我?”
聂蘼芜手指在桌面上画圈,“才不是。”
“对了,你刚才猜到那姑娘的身份了吗?”
“嗯,猜到了。”
外面吹进一阵夹雨丝的凉风,敬仪道,“又下雨了。”
“前些时候干旱,饥荒都蔓延到了染中,这几日连降喜雨,上天恩赐,看不得东胡受苦。”雨师律笑说。
聂蘼芜心中有事,“雨师乘歌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会儿你就知道。”
等众人都入席,聂蘼芜也没了观察雨师乘歌的心思,明光楼的吃食实在是美味,比九王府中的东西还要精致可口,雨师律坐在他身边叹息,“你就不能给爷留个面子?”
聂蘼芜点点头,放下筷子,干脆用手扒开一小节牛肋骨肉。
雨师律笑了,“罢了,随你。”
回身叫敬仪拿出干净的帕子,放在了聂蘼芜手边,明光楼里的东西虽干净,下人侍候时用的帕子也是从锅中煮开了拿出的,他仍旧不喜用这些,次次敬仪都要随身带着五六条洁净的帕子。
期间坐在雨师律身边的六王爷小声道,“这是你带回府的新人?”
雨师律也没说不是,可也没有承认。
“比起前几个月老七送你的那个,逊色不少啊。”
雨师律侧头看一眼聂蘼芜,“是吗,我倒觉得尚可。”
正说着,不知雨师乘歌发什么疯,直直地剁掉了一个男子的手指,做完,擦擦匕首上的血迹,“我说了,别从你口中说出他的名字。”
把匕首丢给后面的人,“你一个字都不配说。”
聂蘼芜停下了用餐,面前一根沾了朱红色糖浆的手指长的糕点,顷刻间叫她没了胃口,她推开那碟糕点。
“怎么回事?”
雨师律低声道,“你吃你的,别多管闲事。”
雨师乘歌道,“本王不是蠢货,没人可以操控我的行动,你以为凭借你的几句话,我就对仲弘起疑心?”
那边还在说,聂蘼芜已经知道了他为谁失了体态,失了皇家的冷静。
连宇文仲弘的名字都不让人提起,还有那日他看着书阁,要吞人的样子,聂蘼芜冷汗冒出。
第八十九章 亲上加亲
“要是宇文仲弘喜欢上别人,他会怎么做?”聂蘼芜问。
“不知道,上一次仲弘朝见陛下,在宫中多看了一个宫女几眼,没过多久,那宫女就出宫了。”
“哦,这也不算什么,就是让她不要再出现在宇文仲弘面前罢了。”聂蘼芜不以为然。
“后来,有人在那宫女的房中,我听说是床下,找到五六百块腐肉,人骨都剁得稀碎。”他加了一句。
聂蘼芜干呕了一句,半天没有回过神,再仰头看酒席前面的那个极俊俏的少年,他一笑,聂蘼芜的冷汗就从背后滑落。
“别说了。”
雨师律撑着太阳穴,“还有好多呢,那些对宇文仲弘有心思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记得——”
“住口!别说了!”聂蘼芜急忙支起身捂住他的嘴巴。
他正等着她这一出,伸了舌头用力舔了一口她掌心,聂蘼芜迅速收回,“你……恶心!”
“是你先动手的,我都没有动你一下,我只是动口。君子嘛,动口不动手。”
聂蘼芜被他气得发抖,“疯子!”
宴席最后,四王爷才出面,场上已经收拾干净,看不出半点刚才的混乱,雨师乘歌更是换上了张笑脸迎他入门,“四哥。”
四王爷过了年也到了而立之年,府中的正妃是陛下赐婚的伯虑公主,百里范,三年前,四王雨师系派去迎伯虑公主为妻,两国缔交盟国之约,然而,东胡和伯虑的友好却只浮于表面,百里范虽与雨师系在外人看来是一对璧人,可两人成亲三年,说过的话一日加起来都数的清,白日里见了面,也不过点头低头一笑,最是恭敬。
雨师系心中牵挂的人另在,说起他心中的良人,还得从付康儿一家说,定威将军的妻兄,华马,从前只是个市井之人,靠着给人修补古玩为生,家中在他快三十五才给他找了个瘸腿的妻。后来他妹妹进了定威将军府做下人,不知怎么的被将军瞧着了,封了侧房,没过几年定威将军原配病逝,付将军提她为正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们一家从此都走了大运。
那瘸腿的女子生了一男一女,男孩泯然于众,可女孩长得实有几分姿色,雨师系心中的牵绊正是此女,名为华追,可惜他早已有了正妃百里范,也曾和百里范提及他想纳华追为侧妃,百里范没有说多少话反对,她留心看着丈夫的神情,最后点点头同意了这件事。
可华追不同意,她认为自己身份地位,配不上四王的身份,害怕陛下降罪于他,故此拒绝了一次又一次。
今日宴会正是四王请这些兄弟来,席间坐的都是与他相熟的兄弟。
聂蘼芜问道,“既然都是相熟的兄弟,宇文仲弘怎么没来?”
雨师律:“我叫你别总看着宇文仲弘,你听不明白我的话?”
“我就是好奇。”
“雨师家没有几个人承认他是我们的兄弟,他从小被欺负到大,后来乘歌站到他那边,和他作对的人就少了,可大家还是不喜欢他。”
“那你呢?”
“我啊,一般般。”
聂蘼芜看穿他,笑道,“依我看,不是一般般,你的不讨厌其实就是一种接纳,你早就把他当成了兄弟。”
“就你眼尖。”他说。
四王走到主位前,聂蘼芜这才看见,原来他也有一只脚有些跛,走起路不太能看出,但是坐下和停步时都几分不同。
雨师系对大家说,“我亲自向陛下求了赐婚,不日便能迎娶华追入府,希望各位到时都去参礼。”
只是一个侧妃,连正红色都穿不得,雨师系竟然放下哥哥的颜面,请他的弟弟们去参华追的礼。
王爷们没有说话,彼此交换了眼神。
雨师乘歌放下酒杯,“四哥大婚,我们这些弟弟哪里能不去沾沾喜气呢?”
一句话开了头,其他几位王爷也都祝贺四王爷雨师系的喜事。
聂蘼芜低声对雨师律说,“那你去吗?”
“能不去?付康儿就是华追的表妹,泰水正是华追的姨母,按照这辈分,华追还得叫我一声妹夫。”
聂蘼芜点点头,亲上加亲。
南魏都城,良渚。
一个戴长纱斗笠的男子,遮住了面容,把一张洁白的纸片交给了跪在他面前的男子。
男子低下头打开纸片,上面写道,“凰凤震鼓亡,群狼踏雪向。七国千百战,百年归上官。”
“尽快去办。”面纱下的男子温声道,却有一种十足的威严。
“遵命。”
不到三日,良渚城中,妇孺皆知此诗,城中不安。
白纱男子交付完毕,朝着东胡国行路。
一身洁白,雪地里走来的人一般。
行走江湖的人都会带着随身的武器,但是翻遍他全身,也找不出一件武器,暗器也是没有的。
一日,聂蘼芜路过玉筝翁主院中,听见了九王妃的声音,扫了一眼见院中还有个没见过的生面孔,墨韵跟着她身边道,“那是王妃娘娘的表姐,唤作华追。”
聂蘼芜笑得双眼弯弯,“墨韵姐姐消息怎么比我还灵通?”
“聂姑娘整日不出院门,也就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其实啊,王府里的消息传得比雷电还快,只是您不在意。”
聂蘼芜点点头,“三个女人就能掀起一阵狂风暴雨,不知这三人在说些什么私房话。”
墨韵问,“要奴婢叫人去听听吗?”
聂蘼芜连忙制住,“不用,我就是一说,反正和我们没有关系。”
“姑娘午后出府,莫要忘记带把伞,这几日,雨水说来就来。”
“嗯,记住了,我母亲一会儿午睡,睡一会儿你就叫醒她,不然她晚上又睡不着。”
“好。”
华追着一身冰绡流褶裙,脸上淡淡地涂着一层胭脂,她的样貌并不比付康儿出色几分,可一颦一笑间,尽是天真烂漫,有着这个年纪没有的纯洁。
付康儿和华追同玉筝翁主说话,字里行间都是一种得意气势,华追听出来了,可也不好阻拦,她们既是同一夫,便是一家人,华追看着付康儿对玉筝指手画脚,心中忐忑不已,她也是快要嫁人的姑娘,可也只是个侧妃,虽四王多次向她示爱,可总共,她和四王见面十根手指都能数清。
玉筝有意讨好付康儿,于是道,“听闻王妃娘娘七岁便能吹奏筚篥,师出凉州城的唯焉先生。”
“翁主过奖,只是会几首曲子罢了。”
第九十章 红灯白霜
玉筝又说,“正好妾身这里有一首实兴的《莺语乱》,不知王妃可否叫妾身开开眼。”
付康儿以为她在考验她的本事,接过道,“也不是难事,只是没有筚篥。”
玉筝对丫鬟点点头,不一会儿小丫鬟就拿来了筚篥。
付康儿看她非要见识见识自己的本事,也没有多说,按照曲谱,当即吹奏了一曲《莺语乱》。
一边的华追听完了,脸上红色的胭脂也遮不住面色青灰。
夜深沉重,镜中的朱颜似乎苍老了许多,华追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捂住脸哭泣,就在泪眼婆娑中不安地睡去。
她梦见了自己穿着大红的嫁衣,嫁给了雨师系,府中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来了许多客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所有人都说恭喜恭喜。
她坐在房中,盖头也是大红色,没过一会儿,她忍不住在新郎来之前便摘下了盖头,望见窗外的灯笼上结了白霜。
她身后的婚床雕刻牡丹花,金凤凰,头顶的帘幕掀开,等待有人将它落下。
她面颊上了厚重的妆容,额间点了一枚梅花印。
新郎推门进来,她又没有盖上盖头,两人就那样对望。
她看见了那是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原来,她不是和雨师系成亲,而是和他。
她再看院外的红灯笼,白霜依然未化。
他抱着她,羞得华追捶他手臂,但也躲入了他怀中。
忽然,他推开了她,身后一把长剑贯穿了他。
身后一人走出,原来是雨师系。
他不喜不怒,拔出了那把长剑,对着她道,“你是我的新娘,他该死。”
他跪倒在红地毯上,说道,“你今日真美。”
眼泪流下,可唇角还是扬起的,他笑着,死在了她眼前。
华追手里的红盖头落到了地上,她慢慢睁开了眼,只是,一场梦罢了。
半月后,华追逃婚了。
此事尚未被陛下知晓。
聂蘼芜也是从雨师律口中得知,这是皇家赐婚,若是华追不从,定威将军府上也会受到牵连,事关皇家颜面。
华追若是不能在婚礼时回来,她便是犯下了死罪。
雨师律也派了人在凉州城中寻找华追。
不巧,聂蘼芜就在凉州城中见过华追一面,但是,她并没有对雨师律提及,如果这是华追的选择,那结果她也要承受。
雨师律道,“这个女人找死,还带着他们一家人的命。”
“付康儿的父亲也会因此事被陛下降罪吗?”聂蘼芜挑着灯芯问。
“只是小小惩戒,陛下还要用他,叫他去和伯虑战。”
“华追为何要逃婚?”
雨师律在她身后扯着她的头发玩,道,“有**,自然有奸夫。”
聂蘼芜一把打开他的手,“这话说的难听。”
“难听,却是实话,那人叫千邵,是跟随定威将军从前出战的先锋,前些时候跟着使者去了南魏,算来也有几个月了。”
“哦?还有这么一回事?”
“可你不要以为是我四哥棒打鸳鸯,先前,是千邵自己说,不会再和华追往来,四哥才向陛下求赐婚。”
“华追同意嫁于四王吗?”
“自然,雨师系这个人,礼大过天,要是华追不允,他绝对不会强求。”
“真是和你截然不同。”聂蘼芜叹气低声道。
“我听见了,你说我坏话呢!”
“没有,我就是问,何时成婚?”
“后日。”
“华追有可能逃出凉州城吗?”
“不可能,城门都出不去。”
“你说,华追为何放着我四哥不要,非得跟着那个男子走,身份地位皆不比四哥?”雨师律自问。
聂蘼芜还没有回答。
他自己却又答道,“因为她下贱!”
聂蘼芜只好把话都收回去。
就算她说了,雨师律也不一定能理解,他没有那种真心。
“你困了吗?”
聂蘼芜点头,“所以,请出去吧。”
雨师律拉住她,“别那么心狠,咱们一起躺床上——”
话没有说完,聂蘼芜一脚踹他,幸好他躲得快,“滚,你给我滚!”
聂蘼芜不知道,华追为什么要在这条路上等她,她不敢确定她是在等她,但是华追走过来,对她说,“你终于来了。”
她这才知道,华追在等她。
可,她们从前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华追说,“我认得你,你是九王府的人。”
聂蘼芜也不知应不应点头,还是点了头。
她跪倒在聂蘼芜面前,“求您帮我给玉筝翁主带一句话。”
“我办不到。”说完,聂蘼芜就要走。
“求求公子了。”
聂蘼芜记得第一次见她,她像朵欲开未开的清香百合,低头抬眉都是美人的羞涩。
那时候,聂蘼芜觉得,哪里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可这朵花,如今似乎未开,便要枯萎了。
聂蘼芜不知道,为什么她走到了这一步。
“好,你说。”
“请和玉筝翁主说,华追愿意。”
聂蘼芜听明白了话,她要的是她帮她带话给玉筝翁主,刚才她一时没有听清,以为是带话给九王妃,她的表妹,请她救她一命。
“为什么?”聂蘼芜觉得很奇怪,她大难临头,竟然不向家人求助。
“请帮我带这四字。”
“华追愿意?”聂蘼芜重复道。
“是,华追愿意。”她笑着说。
说完,便从聂蘼芜眼前离开了。
第二日,聂蘼芜听说,华追回了家,准备大婚事宜。
雨师律带着付康儿就要去四王府参礼。
聂蘼芜急匆匆跑出来,“可否带我前去?”
付康儿皱了眉,“你去做什么?”
“听说凉州城的婚礼是最盛大的,故此想去凑热闹。”
“放肆!”付康儿说。
雨师律一直没有开口。
聂蘼芜见此便走开了。
“你不是要同去吗?”雨师律问。
这就是同意了。
聂蘼芜在付康儿牙恨得痒痒时同她们坐在一起。
“不要惹事。”
“嗯。”
“不要乱跑。”
“嗯。”
……
付康儿偷偷打量聂蘼芜,手上把衣摆都扯得皱起。
女子都是坐在一起,雨师律把她放在那里便不管了,回过头只说一句,“过一会儿,我来接你们。”
“好。”
她很是不安,总觉得华追不会轻易屈服,企料,到了婚礼结束,宴席也是喜喜庆庆,没有任何不妥。
雨师律带她和付康儿上了马车,准备从四王府离开,他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屁股,“爷够意思吧,说带你来就带你来。”
聂蘼芜破天荒没有反抗,她盯着四王府门前的红灯笼,看了很久。
“傻了?”雨师律在她耳边问。
“华追呢?”
雨师律轻声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