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去璧复还
路过鹿灵园,见陛下和雨师乘歌乘马同来。
皇后娘娘带着我们一众人行礼,还未曾弯下膝,陛下在马上道:“皆平身,无需多礼。”
皇后道:“陛下,今日雪巨,有风,您与雨师大人须索走遭,行来此间,不多时便找个无风的地休憩吧。”
话犹未了,雨师乘歌在马上说:“喜征北齐奏凯,国泰民安,圣上赐微臣玉狮子,我们才下了朝出来溜一圈。”
说着,他轻轻抚摸座下的宝马。
并说道,“皇后娘娘管陛下只在殿宇内说几声便罢了,非要在我等眼前恩爱,未免叫人难受了,哈哈哈哈。”
他边笑边说,“苏墨姑娘怎么也在良人美人之列,倒是微臣眼拙了。”
雨师乘歌这个狗东西,想挖苦我也得看看自己够不够本事,我道:“军事大捷,陛下相邀大人合乐入宫,大人迤逦行马来,只见云鬓似花,眼波撩撩,若是也同我等混在良人美人之间,云日交辉下,从宫中的宝阁雕阑过去,怕是宫中人也认不出是雨师大人,只当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坯子,夜晚见了陛下,怕是陛下也瞧不出那样一副冰肌玉骨倒是雨师大人所有。”
他的那双桃花美人眼忽然盛满了杀气,我迎上去,没有一分是惧意。
和我斗嘴,谁怕谁。
陛下看看他又瞧瞧我,说道:“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牙尖嘴利,连皇后也不敢劝了。”
他不帮他也不帮我,我气道,“陛下,婢子也想试试这马有没有草原的马跑得快。”
“那,上来吧。”他伸了手,一把接住我。
陛下回头道:“乘歌,太皇太后那里叫你去,莫要忘记,稍许饮酒,把皇后和孩子也一起带去,她老人家想看看孩子了。”
娘娘道:“记下了。”
只听雨师乘歌拉马就要赶上,皇后娘娘扯住缰绳,他看我一眼,终究没有再赶上来。
安坐已定,又拉住了陛下的袖子,陛下道:“边关大捷,瑞雪纷下,今日却为何惨然不乐呢?”
我仍旧没有言语,只带忧戚。
他挺身将我拢入怀里坐正说:“你同乘歌,从前便是不辨辞劳整日争吵。”颇有无奈之意。
我低声道:“终究回不到过去。”他没有听见我念叨的悲戚,又道:“你想念你姐姐景律公主吗?说起来她已经是乘歌的正妻。这些年给乘歌诞下了一儿一女,女孩叫星宵,男孩叫道远,字穆时,你要是见到他们,也会喜欢那两个孩子。”
我才说道:“不欺陛下,我向来不喜孩童,在宫中遇见了椿儿,再得一面,可知从小不能看大,这样顽劣的孩子我更加厌倦,我不会去看星宵和道远的。”
他停马道:“我只说一遍那两个孩子的名字你便能记住,还说不喜欢?”
我应答道:“我本来就容易记住东西,不夸张地说,我几乎可以过目不忘。”
他道:“愿得你今日之言,以为凭信。”
我不知他要我作为什么的凭信,连忙说:“以为什么凭信?”
他却不说了。
我们回到了宏易殿,有马监来把马牵走,陛下的手有些凉,明因见我们回来,笑道,“姑娘原来是去接陛下下朝了。”一面把汤婆子双手俸给陛下。
陛下再递给我,“捂捂手。”
我顾着反驳明因的话,接过暖手的汤婆子道,“我没有去找他,只是半道遇见了皇后娘娘,行舟半途,下船碰见了陛下。”
只见陛下脱了冠带龙袍,换上便服,腰间佩双月麒麟吻兽,说:“午间你们无需准备筵餐便食,朕同苏墨去太皇太后那里用膳。”
我道:“陛下一人就则去也,带上我做什么?”
他道:“叫你去便去,未知皇祖母如何说,我们到那里吃一顿饭再回来。”
“再者说,皇祖母让我叫你去,唤了许多次,我每一次都借你身子不适推脱,年头,总要去一次。”他在三个宫人手托的檀木盘上挑选,“就这一套折枝明花石青裙。”
剩下两个人便带着一套杏黄色牡丹蝶缎绣夹袄,和一套朱红色菊云纹实地纱画羊皮小单袍离开了。
他知道,我素来不喜鲜艳和复杂的纹路。
侍候的宫人们一声一拥前来帮我们换衣,我气忿忿急慌慌,“我为什么要去见你家的长者?”
他张开胳膊道:“趁此机会,正好前去。”
“嗯?”
“她会喜欢你的。”
“可我不一定会喜欢她。”我道。
我同他这样,真如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般,我总是想,如果这个时候在他背后捅一剑,他转过来看我的眼睛,会不会有惊讶之意。
但我还没有愚蠢到那种地步。
拜见太皇太后的路途中,望见皇后娘娘和雨师乘歌走来,他们倒像是一家人。
从前我以为博端格和即墨缈最是般配,如今看来倒是他们两个越活越像,两个人都对陛下执迷不悟。
我心中有事,散步闲庭,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来来往往的宫人行礼,陛下道,“等太皇太后着好衣,我们就要进去了,你不要乱走动。”
我凑在他耳边说,“你们家这个老太太,怎么整天换衣?”
“她啊,见你和皇后都来,怕风头被你们两个小辈抢走,特意让奉衣司把今年准备的絮花孔雀锦的外袍拿来。”
我忍不住一笑,犹记当今她为了把那几个皇子骗到宫中和她一起享鹿肉,骗人到处说自己病重,果真是个老顽童。
皇后娘娘和雨师大人在说话,我和陛下在一边等通报,忽见一将走来说:“报陛下,定康王坠马,势且微重,吵闹要见太皇太后一面。”
陛下道:“这个混世小魔王!”
说话间已经有人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抱入殿中,身后跟着几个太医。
太医们给陛下行了礼,遂一个个抱着药箱,飞奔入殿。
结果入了殿中,见太皇太后已经让人摆好了甜点果子,那孩子在后殿睡下了。
雨师乘歌陪着饮酒,说:“十九弟,太医看过如何?”
太皇太后道:“半瓶银瓶晃荡,就是叫的狠,哪里伤得严重了?不过是小孩子家家撒娇叫本宫疼一场罢了。”
正说未了,远望见我,她招手道:“呀,骄骄早已来了。”
陛下推推我,叫我走快些,一霎时到了她手边。
“给太皇太后请安。”
她见了我道:“骄骄回来,仲弘最是欢喜,本宫也欢喜,你今后就住在这里不要走了,这里也是你的家。去璧复还,破镜再合。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
我嗓子一干,半日道,“是。”
“你可曾去见见你父亲和你母亲?”
“不……不曾。”
“有了闲空,去见见你父亲还有你母亲。”
“我……没有母亲了……”我道。
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脚边,“你不喜欢你那个大母对吗?我也不喜欢她,你生母呢?”
陛下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停了会儿道,“早年因病去世了。”
她叹息,“只是一件,可惜了天降祸生,你同仲弘都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以后可要好好相对,扶持着走下去。”
我一一承应着。
第六十二章 千虫嗜心
我从殿中看见递上来的奏折越发积压,是同北齐的战事愈发紧张起来,雨师乘歌没有出征,这一次,陛下派去的是金将军,我见过他几回,五官很端正,找不出错处,但是放在人堆里也很难一眼看出来。
雨师乘歌去了伯虑,听说是百里氏族的人集合旧部夺下了东胡人的权,雨师乘歌带兵前去支援,就在年初便出发了。
我在宏易殿看旧史书,忽然翻到黄寺的那版南魏百将,翻完整本书也没有翻到我哥哥即墨护的名字,难道他被史官忘记了吗?
我又找来野史,终于在《说南魏三传》和《鸿斋随笔》中找来了有关于我哥哥的只言片语。
一个道:“率三千士投敌为俘,生埋而死,山南关外,不得见天。”我气得咬牙启齿。
另外一个说,“即墨护,南魏王即墨氏第五子也,以重兵围困东胡部将宇文仲弘,仓促之间,兵败而俘,宇文仲弘斩其首级至于山南城池外。”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谎言,我哥哥没有被俘,更加没有率众投降,那三千南魏军死在战场之上,无一人不是铮铮铁骨。
全都是一派胡言,撒谎!
我把书撕扯成碎片,明因见我如此,急忙过来劝着,并说,“皇后娘娘求见。”
我手上被书封割了个口子,“陛下不在,告诉她。”
“可是,娘娘说,她要找的是您。”
“我和她没有什么好说。”
明因把一本书和一封信交给我,“娘娘说,您看了这个自然会见他。”
我翻开书页,里面有一章节记录的就是我哥哥的生平,没有一句诋毁,最后写着,天圣元年,恢复天舒大将军名号,赠中书令,加封魏国公,翰林学士绘满为其亲笔为碑首篆书“旌忠”二字。
前后两册书,截然不同的记载。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明因说,“婢子也是不知,还请您和皇后娘娘面对面说。”
我点点头,大监把即墨缈请了进来。
我刚要打开那封信,娘娘道:“你哥哥和你父亲秉性还真是完全不一样。”
我打开信,她话音颇有些阴阳怪气。
“你要说什么?”我翻开纸张。
里面是臣子禀告圣上,我父亲要谋逆的罪证,并把我父亲私藏兵马多少都说得清楚。
“这是什么?”我拿着信问。
“你不是看见了吗?”
我有些着急,“陛下知道吗?”
“你认为他会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只是,想要让你看清楚一些事实。”
我放下信,即墨缈最擅长就是蛊惑人心,我从前便知道此事,于是静下心道,“我看得十分清楚,不必娘娘妄言。”
“不,还有很多事是陛下没有告诉你的。”
“比如呢?”
“你哥哥,在死前便中了毒。”
我听见了一个笑话,“胡说八道!”
“你不是亲眼见过你哥哥的尸体吗?”
我是见过,我哥哥浑身是伤,满身鲜血。
“还记不记得他七窍流血。”
我心头一惊,我以为那是外力所致,“不曾见到。”
“哈哈哈,你在欺骗谁?”
“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你哥哥,出征前便服下了你父亲所给的毒药。”
“不可能!”
“当然了,他也可能不知道他所服下的是毒药。”
“为什么我父王要给他服毒?”
“因为,他必须死,为了南魏的颜面,也为了即墨一族的尊严。”
“你到底在胡说些……”
“你要是一直这样笨下去,可怎么为你哥哥报仇?”她笑道。
“到底什么意思?”
“我刚才所说就是真相,就算陛下不在战场上杀了他,他也会中毒而死,那是蛊毒,一旦发作,千虫嗜心。”
“不可能!”
“帝王之狠,有何不可?”
“陛下不会这样对我哥哥,绝不会!”他是他的儿子,是他的骨血,他不会如此做。
“他会,他自己想要活下去,双手奉上了良渚城,可他却要你哥哥为了即墨皇室的颜面一死。”
“不是这样,我哥哥死在宇文仲弘手中。”
“你说的是结果,过程和开始都是他中了毒,其实,你应该感谢博端格,如果不是他早些杀了你哥哥,蛊虫在活人身上发作,你连你哥哥完整的尸体都看不见。”
“不!”我怒吼。
“你在骗我!”
“我知道,你惯会撒谎,我不会信你。”
“这件事,连陛下都不知道,雨师乘歌也不知,只有即墨一族的人知道,不论是我还是景瑜,都对此事一清二楚。”
“你们都想背叛即墨,所以都在撒谎。”
“要说背叛,你父亲背叛得更加彻底吧,他身为南魏的王,竟然把王位双手奉上,奇耻大辱!”
“他是不得已。”我坚持道。
即墨缈笑道,“为什么,你现在还在为他开脱,是他杀了你哥哥。”
“不是,是博端格,不是我父王。不是!”
“你听不见我说蛊毒这件事吗?就算他不死在战场上,他也没有回来的可能。”
“有,他可以回来的,他可以,只要他赢过博端格,他在战场上凯旋而归,他就可以拯救南魏,拯救即墨一族。”
“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天真。”
“你刚才所说都是谎言!你为什么要选择今天告诉我,而不是我回来的那一天告诉我?所以,你有阴谋。”
“我没有阴谋和算计,只有对社稷的关心,帝王之术,在于平衡,陛下向来知道此事,可是他准备为你打破这种平衡。他和雨师乘歌在战事上确实所向无敌,但是政治和朝堂,我不认为他们可以比我擅长。”
她跑来和我说这样一段话,到底目的何在?
“你不是看见那封信了吗?”
“写这封信的人是我父亲手底下的人,你父亲谋逆的事实证据确凿,明日便会被揭发,可陛下明明知道此事,却还是要尽力压下,他不会杀了你父亲,说不定连处罚也没有。”
“为什么?”
“因为你在。”
“我不需要他这样做。”
“那你和他说,不要为了你毁了现在的南魏。”
“你是忠后,为何不去?”
“他不会听我的。”
“即墨缈,你刚才所说的每句话,我都不会相信。”
“这样吧,你去试试,一试便知。”
“试什么?”
“你父亲此时就在椒房殿侧殿等候见我。”
“他要找你做什么?”
“求我救他啊。”
“为什么他要求你?”
“即便我是当今南魏皇后,可我姓氏中依然有即墨二字,旁人叫我也还是即墨皇后。”
第六十三章 旧王类犬
我踱步到椒房殿,门外等候的侍卫中我认识几人,其中一个鹰钩鼻子的男子,他是我父亲从前的御前守卫之一,就算是侍寝时,他也不会离开太远,总是守在我父亲身前,若说胡大监是父亲最信任的宦官,那他就是我父亲最重视的侍卫。
看来,我父亲就在里面。
我走进去,门口的宫人并未拦我,皇后娘娘应是和他们都说好了,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算准我会来椒房殿。
父亲坐在椒房殿的客位上,多番磨难过去,万幸他身上的帝王傲骨还没有被磨去,我观他眉宇间依然是淡然不惊。
见我来到,他问,“你是何人?”
我正想说,我是即墨骄,话没出口,自己倒是想笑,我如今这个身份,是草原上的苏墨哈雅,在他眼中再也不是他的女儿即墨骄,其实,就算我告诉他我是谁,他也不一定能记起我的脸,我母亲,对于他,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是皇后娘娘的侍女,娘娘说,她不便见您,叫我来和您谈。”
我和他要谈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问他是不是给我哥哥下毒了吗?
“娘娘给了我这封信。”我把信拿出。
他瞪圆了眼,没有了方才的从容,“给我!”
我把信背在身后,“这可不能随便给人。”
他有些气恼,竟然要伸手来抢夺,我怔了片刻。
渐渐开始相信即墨缈的话。
我说,“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娘娘说,就会帮你在陛下面前求情,娘娘和陛下夫妻情深,他不会不给娘娘几分薄面。”
“你要问我什么?”他有些狐疑。
“第一件,你可还记得前朝五皇子即墨护?”
他禁言不语。
“不记得了吗?那我们这可就不好说了。”
“记得。”
“他为什么会被派去和当今陛下一决死战?”
“他是南魏将军,当为君王解忧,是我的儿子,也需为我尽孝。”
尽忠尽孝,两座大山。
“你既然决定在东胡人打到良渚时,就将南魏拱手相让,为什么还要让他去送死?”
“我说过了。”他皱眉,语气不善。
他要用我哥哥的死树立他君王的威严,向南魏子民展示,他并不是没有抗争就把良渚让出,他是努力过后失败了才被迫如此。
背叛了即墨一族的,原来是他。
多么虚伪的人,在江山和骨肉亲情中,毫不犹豫选择了他的江山和子民。
“他中了什么毒?”我试探他。
他犹豫道,“剜心痛。”
“什么?”
“是一种蛊毒。”
我不动声色地握皱了纸张,鼻尖发酸,即墨缈没有骗我,她说的才是真相。
要说凶手,他也难逃其咎,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过饶我哥哥一命。
“很好,你说得很好。”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只是些陈年旧事,有十来年了吧。”我摇摇头说。
“你还记得合宜殿那位元氏良人吗?”
“……为何问她?”
“从前见过她一面,想问问她如今在何处。”
“已经故去,牌位在我府中立着。”
“这样……很好……”
我母亲,是喜欢他的,我和哥哥从来知道,她不许我们诋毁他半句,就算知道了陛下对陈美人做的事,她也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陛下的不是,在她眼里,他终究是她的夫,是她的天。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我不知。你现在能把信给我吗?”
我把信拿出来晃了两下,“给了你,你又能如何,这信的存在,陛下已经知晓。”
他慌手慌脚,“还请姑娘求皇后娘娘救本王一命。”
他如今只是个王爷了。
我坐在一个位置上,喝了口茶稳住气。
“不知王爷可愿意和婢子玩个游戏?”
“本王要见娘娘。”他叫嚷。
“嘘——”我不悦,“娘娘不是叫我过来了吗?”
“你到底想和本王耍什么手段?”
“娘娘说,要救你也不是不能,但是,她让我把这纸张三步内撕碎,信札中有两个‘生’字,在我三步之后数到十,你把任何一个‘生’字找出来,娘娘都会保你不死。”
“你,放肆!”
我转过身开始数数,第一步,我将信件对折撕开,第二步,我又撕开一次,等到第三步,我已经彻底撕碎了信,转身挥手飘洒出碎纸屑。
纷纷扬扬而至的纸屑,漫天飞舞。
他也顾不得什么气节不气节,清高不清高,先是蹦起来去够纸皮,等到纸屑落地,他又趴在地上寻找。
我坐在椅子上,靠在一边数数,“一,二,三,四,五,六……”
他趴在那里寻找‘生’字,样子真像一条狗,我的父亲,前朝南魏陛下,匍匐在地的样子,狼狈不已。
“九,十。”我结束了数数。
他笑得猖狂,把那张有‘生’字的纸片递给我,“我找到了。”
我看了一眼,疲惫道,“真的啊,您找到生了。”
“是,我找到了。”
“我给你一条生路,你为什么不给即墨护一条生路?”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谁!”
我捂住嘴笑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你了,你且离开吧。”
“烦请告诉皇后娘娘一声,莫要食言。”
他走时候,回身匆匆看我一眼,我笑得停不下来,捂住嘴巴依然在笑,笑着笑着,忽然从眼底流出眼泪,止不住的眼泪,一串接一串。
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们即墨家的命。
我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下,殿里的宫人见状都被我吓跑,要去找娘娘,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因为,我是个疯子。
我蹲在地上看眼泪落在地上,一个一个的小水滴落在毯上,很快渗入其中不见踪影。
很奇怪,我十五六岁那时候,每一次哭都要惊天动地,非要把人给引过来,其实那时候,我还真没有十分伤心,只是想要叫人过来安慰,再小了,七八岁,五六岁,摔一下,我要哭得整个合宜殿都能听见,要我母亲来抱我,要我哥哥来哄我。
我如今二十出头,却再也不能哭得放肆,只能无声落泪。
因为,我知道,那些对我不在意的人,即使我在他们面前落泪,他们也只会心烦。
可我现在憋着一口气,几乎快要把我憋死。
我好想杀了那个仍在人世的父亲,我想要他去和我哥哥跪着道歉,我想要他去见我母亲,告诉我母亲一声,这辈子,是他对她不住,辜负了她一番真心。
可我做不到,我是他的孩子,他是我仅剩下的血亲,我不能杀了他。
我喉咙难受,想要呕吐出来,想到我是他的孩子,我就恶心,想到我从前曾经期盼他给我的一丝父爱,我就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我把手指伸入舌根,想要把那些恶心的东西都吐出来,最后我难受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想,我可能只是恶心我自己罢了。
宇文仲弘最后来了,只要我还在宫中,总是逃不脱他的眼线。
我蹲在地上没有抬头,不想让他看见我红彤彤的眼睛。
我只是无声地抽噎着。
他把龙袍脱下罩在我头上,轻轻拍着我的头,“这样你就能安心哭了,谁都不会看见。”
我笼罩在隐隐约约的昏暗下,脸颊碰到了沾着他体温的衣服。
为什么,十多年前我在冰冷的海子里,只能触碰到冰块,为什么,他不早一点把温暖的衣服送给我?
“我们骄骄,很委屈对吧?”他温声说。
只这一句,我再也不能忍住哭声,搂住他的腰便放声哭,我这辈子,活过来,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被我扑了一下,一只膝盖撑住地,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下巴压着我的头,“不用怕,什么都会过去,我不会让你一无所有。”
他太了解我贪婪的本性,看穿了我想要留住的东西太多,也知道我害怕失去。
他很多话都是正确的,比如他说,其实他比我更加了解我自己。
第六十四章 豁然开朗
其年五月,陛下逐我父亲去南魏西边的一个部族,那里离我母亲的部族只有几十里,他最终也没有杀了我父亲。
我未曾向他求情,其实如果他杀了他,我心里说不定会觉得痛快,我恨透了这个自私的小人。
驱逐他也好,从此之后,我不希望再见他一面。
其后岁月,即墨一族尽被流放到东胡和伯虑接壤的草原上,有一些中途逃窜,逃去了雕题,雕题多是荒地,这群蠢货,在草原上远比在大漠中生活来的好。
这一年,我已经二十五岁,连椿儿都快要到十五岁生辰,要嫁去袁家为媳。
我忽然感觉,自己已经青春不在,仿佛已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想劳累。
我有时候坐在南魏的栾楼台阶上,一看脚下的良渚城,就是一整天。
陛下办完公务,总是不慌不忙地前来找我,他站在楼下唤一声骄骄,我低下头,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这样无数的日子过后,某一日,我豁然开朗。
没有人锁住我,是我自己锁住了我自己的心,天下之大,是我蒙上了眼睛,不愿意往外看,困在一座南魏皇宫。
只是,在我获得自由之前,我还要把剩下的事了结。
陛下把他新淘来的玩意拿出来给我看,是一座做工精良的十二时辰钟,每每到一个时辰,里面就会弹出一只小鸟,随后是一阵清脆的鸟鸣。
陛下正在给我演示如何打开后盖,他知道我从前喜欢这种机械,“里面尽是机关,但是你细看,有些是相互……”
我静静看着他说,等他发现我在看他,他合上盖子问,“你不喜欢?”
我摇摇头,“陛下,我想我姐姐了。”
“景律公主还是皇后?”
“景律公主。”我说。
“我宣她来见你。”
“不好。”
“那我陪你去看她,正好去雨师府上看那两个孩子。”
“陛下,我想一个人去,良渚城虽大,我总不会迷路。”
“最近城中不太平,我让人送你去?”
“我可以自己去。”
“你不知道,前些时候有一群马贼,在大街上当众行凶。”
良渚城是南魏的心脏,如今除了北齐尚且可抵抗南魏几分,其余几国,皆已投顺,怎么还会有如此大胆的贼人敢来良渚撒野,由此可知,他在撒谎。
“陛下是不是怕我不回来?”
“怎么可能,你……会回来的是吧?”他小心翼翼问我。
我点头,“我会回来,不回来我去哪里呢?”
他说好,晚上睡觉前却背对着我,也不肯和我睡一个被子了。
我有些无奈,“陛下,冷吗?”
他说不冷,只是困了。
我撑着手臂抬起身子看他,感觉我们似已经这样过了几十年,已经是老夫老妻。
我把手伸进他衣领里,摸到他的锁骨都是冰凉的,叹了气无奈钻进他的被子里,他转过身搂住我,“谁让你进我被子里的?”
“我乐意。”我说。
“我不乐意。”他说。
“那我再钻回去。”
“不行,我没让你回去。”他拦住我。
我把身子往下缩缩,在被子里找到了他的脚碰了一下,冰凉得像是冬天野地里的石头。
我坐起身睡在另外一头,他拉住我,“你不和我睡在一头?”
我轻轻嗯一声。
睡到他对面,把他的脚放在我怀里,他躲了一下,“你怎么……”
我没说话,把他的脚又放在怀里捂着,两只手也轻轻暖着他,希望他能暖和一些。
他不让我给他暖脚,把膝盖缩回去,抱住自己睡觉。
我这样来回一折腾也累了,睡在那边很快就有些困意。
等我睡了一会儿,他却又和我睡在一边,我侧头看他,“你不是睡在那一边吗?”
“不是我要过来找你,是你自己睡着睡着又过来了。”他告诉我。
我抬头看一眼他的枕头还在对面,笑了。
“骄骄,我冷……”
我握着他的手道,“那你还不老老实实睡下,乱动什么。”
“我想和你睡在一处。”他闷声说。
“哦,把实话说出来了吧。”我道,“那我让你暖和一些,好么?”
我握着他的手帮他暖手,凑过去亲住了他的喉结,他吞咽动了一下。
我贴在他耳边问,“还冷吗?”
“嗯。”他说,翻身压住我,一只手怕我躲开制住了我的手腕,他总是很温柔,慢慢地黏着人,一下一下亲人,让人放松戒备。
等我稍微沉迷其中,再想推开他,他却已经让我动弹不得。
我起来换衣服之时,明因正要唤起他,只因他前面吩咐宫人,若是我起来比他早,他们得把他叫起来同我一起用早膳。
他有时候会很疲惫,坐在那里看奏折,不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人叫醒他,他就模糊一阵,再继续批折子。
有时候他亲着亲着我,就靠在我肩膀上睡去了,我想把枕头往他那边推推,低头一看,他却牵住了我的袖角,无论我想怎么挣脱,都是徒劳。
明因还没有开口,我摇摇头,让他们不要唤醒他。
我迅速穿好了衣服,小声地把人叫了出去,明因跟在我身后,也悄悄离了殿。
“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去了侧殿洗漱,“不要叫他起来,今日休沐,我出宫一趟,他要是醒来找我,你且说,我傍晚便会回来。”
“是,婢子明晓。”
“午间给他喝一些果酒暖暖身子。”
“婢子记下了。”
我离宫之时,明因却又追出来,“姑娘一定会回来吧?”
我笑了,拍拍她的头,“不回来,我也没地儿去。”
“姑娘,记得回。”她又嘱托。
“行了,小小年纪,却比老嬷嬷还唠叨。”我让她回去。
我把南魏皇宫撇在身后,走了半日,回身看它,还是像一只怪兽盯着我看,即使到了良渚城,皇宫一角也还是难以让人忽略。
右丞府在南熏门外,从宣德门乘坐马车约莫一个时辰便能到雨师乘歌府邸。
我立于雨师府外求见,小厮见我身着不凡,又拿着陛下的令牌,虽不识我身份,片刻后也入府禀告。
然而,出来见我的不是雨师乘歌,而是雨师夫人,原谅我不能再唤她即墨问音,她也不配再被我尊称为景律公主。
我方入了他们府,她立刻叫人把我拿下。
我也不急,只是问道,“雨师大人呢?”
“姐姐已经告诉我了。”她说。
这个她口中的姐姐,应该就是即墨缈了,看她们倒是姐妹情深,已经互相通过气了,知道我此行目的,怕是她立刻就要将我斩杀于此。
“你知道我是谁?”
“即墨骄。”
十多年过去了,她再也不会唤我一声骄骄。
第六十五章 前事归尘
从前明明我和她最是亲厚,可如今她口中只有她亲姐姐,忘了她曾经也叫我一声妹妹。
“你要来做什么?”
“只是想和雨师大人见一面。”
“他不在。”
“哦?奇了怪,今日陛下也没有宣他觐见,宫中无事,他能去哪里呢?不会是紫衫阁吧?”
她咬住牙,两只眼睛射出利剑朝我看,“住口!”
紫衫阁是良渚出了名的男妓窑子,哪家大人看中了楚楚可怜的“姑娘”,大手一挥买下来,带回府里当个小厮混弄一番也是有的。
“雨师夫人,见了我这个妹妹,不曾击鼓列旗迎接我,反而以刀剑相迎,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她有几分踌躇,“你快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为何呢?我们姐妹一场,我来看看你,不算逾矩。”
“我说的你没有听见吗?叫你快些走!”
好啊,我如今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我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呢?
“雨师大人若是不在,我改日再来拜访。”
她拦下我,夺过府中侍卫的刀剑横在我腹前,“你若再来,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我寒了心,“他如今是你丈夫,你护着他,我清楚,可是,他打进良渚,让你成了亡国公主,你明不明白?”
“这又如何!南魏还是南魏,不曾改名东胡。”
“可是,我们的亲人死在雨师一族的手中,你忘了吗?”
“只是你的亲人,同我无关。”
她说得风轻云淡,让我越发没有后悔今日前来。
“音儿,停手,怎么可对客人如此无礼?”雨师乘歌这才缓缓而出,我知道,他刚才一直在暗处听我们的谈话。
“远来即是客,放下刀剑。”府里的人听见主子如此说道,都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只有雨师夫人不愿。
“夫君,你知道她……”
“我清楚,不用你提醒!”他把剑移开,扯住我的手腕向园后走。
“你们不用跟上来。”
等到周围无人,他问我,“你离开了他,不怕我杀了你?”
“你会吗?”
“杀了你,你那张破嘴,以后再也不能对他胡言乱语了,有何不可呢?”
“可他还在等着我回去。”
“那……这就不好办了。”他笑道。
“你杀了我,然后说我在这府中摔了一跤,伤重而死,也可说得过去,园子里青苔多,我一时脚快也是有可能的。”
“哈哈哈哈哈……你知道你和从前相比,哪里不一样了吗?”
我道,“是这张脸更加动人了?”
“不,是你说的话,更加动人了。”
“雨师大人,我也不想和你多说废话,我们把所有事,今日一并完了便是。”
雨师乘歌背过身,在树下拿脚碾碎了一片树叶,“你要走?”
“杀得了你,我便走,杀不了,我便死。”
他回身看我,“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弄得复杂,安稳度日不好吗?博端格如此对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雨师乘歌,你永远也不能理解我,你从来没有想要看清我的心,因为,你不在意,你只是想着博端格,想着他好,所有的一切便是极好的,对不对?”
“我这样想,有什么不对。”
“你不清楚,我首先是即墨骄,其次才是苏墨哈雅,如果我只是苏墨,我可以和他像平常恋人相守,但是,我所有身份的最开始,是即墨骄,是即墨家的翁主,我也是即墨护的妹妹。”
他笑了,树上歇脚的鸟儿惊起,“即墨护是你哥哥?”
“是。”
他叹息,“他不是,他是奉庄王的儿子,不是你的哥哥。”
原来哥哥信中所写,是这个意思,他说我们血脉并不完全相同,我没有想到这一层,哥哥,不是陛下的孩子。
“即墨护,是我的哥哥,是我一辈子的哥哥。”我已经不在意这些事,他是谁的儿子不重要,我只认他是我哥哥,是和我在合宜殿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他嘲笑我,“你死了一回,脑子还是笨,没有学聪明。”
“聪明还是不聪明,无需雨师大人评判,我今日只要你一条命。”
“你同博端格说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对他说。”我做不到再伤害他,没办法看他陷在我和雨师乘歌的仇恨之中。
“这样,也够了,爷我今日也陪你玩一场。”
“请你拿出全部的力量,我不要你的谦让。”
他挑眉,“我可不能杀你,他会找我的事,再说,杀你简单,再找一个能让他开心的人却是难事。”
“随你,反正我要你的命。”
他问我,“你可要武器,我让你一次,允许你拿一把,免得你说我欺负你。”
我拿出紫轻烟雨,“用这个,可以吗?”
“哈哈哈哈哈哈……你还没有放弃用这把扇子?”
从前在东胡,我就一直整日拿着它钻研,这把扇子,绝非表面看上去的寻常。
“我用扇,你同意吗?”
“要是输了,你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南魏皇宫,不能离开他。”
“好。”我横扇道。
他站在树下不动,挥手要我放招,我记得他那日在东胡凉州,也是在树下和雨师律一战,当然,如果不是博端格叫住了他,雨师律将会输得一败涂地。
我握住扇把,直击他肩上,想要试探他的行动速度,不出我所料,他侧肩扇开,动作流畅似鱼尾摆水。
我转身把扇子转个面,拈花一般转动扇骨,再刺他脖颈,他歪头身子未动,笑道,“你这点功夫,不足我半招。”
他说着,一掌就要击中我额间,掌风已到我面前,我的鬓角发丝微动,他却又收了手,化掌为拳,一拳打在我肩上将我打倒在树下。
“打脸,他能看出来。”他走到我面前,半蹲下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在你身上留伤,要人痛却不伤的武功多得是。”
我站起来,“你不会给我留伤,但我可不能对你保证。”
“我就喜欢你嘴硬的样子,然后再被我狠狠整一顿,你知道,我简直忘不了你在东胡被我弄哭的那张脸。”他笑言。
我当做没有听见他挑衅的话,继续向他袭去,抛扇展开扇面割他喉咙,他双指夹住了我的扇面,我一时收不回扇子,只得侧旋扇把,他倒吸一口冷气。
再一看,他双指间已经被割了两道细微的伤口,伤口虽小,却不断地流出鲜血。
第六十六章 轻举妄动
果然是神兵利器,没有露出一丝寒光,却藏了极阴厉的兵刃于扇中,轻巧伶俐,用了特殊的材质减轻了扇身的重量,如此多重机关隐藏其中,竟也没有使扇身变重。
他受了这伤,伸手过来就要夺我的兵器,我握住扇把,故意要他去握扇面,山水画的扇面,看起来并无不妥。
他却警戒起来,临时收了手,一转身几步登上树干,下腰倒踢我头顶,我开半扇迎他步法,他倒踢至扇面上,尽管紫轻烟雨帮我挡住了他一些力道,我还是被击得跪倒在地,膝下一震。
他不看我一眼自顾自整理衣领,从细细的树枝上落下,轻点地面,向我一掌袭来,他今日穿了件淡紫色的衣衫,若是穿在女子身上,怕是也没有他一分雅致。
那紫色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我知接他正面这一掌,必受重伤,于是抛起紫轻烟雨,扇子在空中旋转半圈,扇骨处我手感到一阵轻轻的颤动,是其中的机关在启动。
我横起扇面,希望自己没有猜错,从其中扫出十余根薄似纸片的飞刀。
他没有想到这扇子还藏了暗器,急忙侧身闪躲,饶是他身形狡狡,其中一片正从他耳边而过,我拍手笑道,“挂彩了。”
他拿手一擦拭,果然流了血。
“是你自己要我用扇子,要是死了,别怪我!”我纵身打开扇子,知那几把飞刀还会如回旋镖一样飞回其中。
果然如此,那扇子刚展开,飞刀尽数收回。
上好的兵器,绝佳的杀人利器,是有人给这扇子主人量身做了这把紫轻烟雨。
“这个给你!”我从靴边拔出匕首。
“总不能说我手拿兵器欺负了你,都是近身斗法,你也得有。”
他用右手把那匕首转了个圈,握住手柄,刀锋朝下,侧锋向我刺来。
我横起扇面挡住,正好中了他的下怀,他从山水画的扇骨空隙间刺入,险些划破我的脸。
我心生一计,把扇子绕着匕首旋起,扇从刀锋外旋出,再手接扇把,将那扇子握住,背起手在身后。
颇为得意说,“雨师大人小看我不要紧,不要小看紫轻烟雨。”
我再次开扇捻住扇尾,左右开弓挥扇向他,他学得聪明了,不再正面迎我的扇风,处处避开紫轻烟雨。
我不明他的心机,继续攻击,他忽然换了手来夺我的扇子,我把扇面对着他,忽得握紧了扇,扇头伸出五把匕首尖头,他收回手,侧身一闪到了我身边,从下往上一踢我手腕。
吃痛一松,紫轻烟雨落地,他还没来得及夺扇,我再如踢毽一样踢起紫轻烟雨,扇子又到了我手中。
“雨师大人后悔了,想要让我放下扇子?”
“说了让你用,没说我不能夺。”他犹自笑道。
我忽然换手侧开扇子,这扇遇强则强,我还没有弄明白千万分之一的玄机。
扇子忽然化为长剑,扇把成了剑把,冷光自剑身闪现。
雨师乘歌却站在那里不动,我已来不及收起扇,剑刃入他腹下,从他身后而出,鲜血顺着剑尖滴下。
我颤了下手,把剑从他身上拔出,再一挥手,那长剑又收回成扇子,扇面扇骨上滴血不沾,异常清洁。
他没有躲开。
我也没有愧疚,“这是你欠了我的。”
他举起手中的匕首,向着我刺下的剑口,自己又刺腹下一刀,面不改色,“这是我欠你母亲的,我还了。”
冷笑道,“所以,我雨师乘歌不欠你什么了。”
“嗯。”我道,转身就走。
“你会离开吗?”他问。
“这和你无关,剩下的是我和他的事,你无权插手。”
我从景律身边过,她拉住我眼泪直落急忙问道,“你杀了他?”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甩开她的手。
下人开了雨师府的门,陛下就站在台阶下背着身。
他来了多久呢?
我一出来,他正好转身,同我对视上。
“陛下,我们回去吧。”我跑到他身边牵住他的手。
他却弯下腰,拉住我的裙边问,见那里沾有血滴,“你受伤了?”
“这不是我的血。”我回答。
陛下脸上一变,猛然望进我身后的雨师府。
须臾,雨师乘歌从门后出来,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丝甲服,威风凛凛。
“也不是我的血。”他故作轻松笑说。
我却见他唇色发白,雪白的肤色没有了血气。
皇后娘娘从远处骑马而下,“陛下无碍吗?”
他摇头,“无碍,你怎么出宫了?”
“陛下,后日我们去牛仙池垂钓如何?”雨师乘歌对着我们的背影高声说道。
陛下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没有回头,对他说,“且等几日吧。”
我忍不住回头看他,见他唇边登时流下了殷红的血,他捂住腹间伤口,鲜血从他指间渗出,若不是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难以看出,红色早就染得衣物触目惊心。
陛下的手冰凉,“我怕你回来晚了,所以来找你。”他边走边说。
“我说了会回去。”我把他的手回握住,想要让他暖和片刻。
“皇后,你替朕看看星宵那两个孩子,我许久没有见到他们。”他扶我上马车前对即墨缈说。
即墨缈得了令,才敢缓缓向着即墨府走去,我和陛下朝着另一个方向行车。
我掀开车帘,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她扶住了雨师乘歌,雨师乘歌倒在她肩膀上,吐出的鲜血染了娘娘半个肩膀,景律则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陛下把我手中的帘子放下,不曾看他们一眼,“你衣服脏了,我们回去换一身。”
我点点头说好,再不曾掀起帘子。
马车走了几步,他又开始犯困,靠在我肩膀上小憩。
“陛下?”
“嗯?”他轻声应和我一句。
“你……”我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对雨师乘歌是什么样的感情,与我无关,我也无权插手。“睡吧。”我低声说。
他知道我和他一战,又或者一无所知,两者之间,我更倾向于前者,博端格比我们这些人都活得明白,我和雨师乘歌相识不过短短几年,可陛下却已经和他相知了几十年,比起我来,他难道不了解雨师乘歌吗?
只有雨师乘歌在自欺欺人罢了。
他为他放弃东胡国主的位置,眼都不眨让给雨师律,为了他不远数千里来到南魏做他手底下一个右丞,为了他多次上战场驱伯虑野兵、征讨北齐大军、平复雕题内乱。他拿自己的命陪着他拼天下,将天下都恭敬地送到他手中。
他以为,博端格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他的那些心思,也可能,他到死都不愿意相信博端格在他面前闭上了眼睛,堵住了耳朵。
谁是谁非,一场局,一场胜负,所赢便是,所败便非。
可惜的是,轻举妄动者,往往输得一塌糊涂。
雨师乘歌此人,满身心眼,可算计天下人一辈子,也敌不过命运的一次玩弄,情愿入了博端格掌中,再不能逃脱。
第六十七章 不得执手
千渝公主出嫁那一年年底,北齐集雕题援兵来势汹汹,聚于东胡绘伍山下,天下人皆知,这将是最后一战,胜者,得天下,败者,失宗庙。
天下是否合一,全看此次大战。
这些年南魏每每击退北齐人,都只是将他们逐出南魏领地,极少穷追不舍,一面是因为南魏在长远备战,尚且没有足够的实力将北齐人一击击败,还有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和平手段拿下北齐才是上法,雨师和宇文两人最开始的设想便是如此,但多年过去,北齐人并无归心。
此一战,不可避免。
博端格在三日内集结了二十万大军,欲御驾亲征,将北齐一举拿下,朝野上下撼动,一方认为此举万万不可,一国之君,怎可轻易出征,另一方则大力支持陛下所为,若是此战拿下北齐和雕题叛军,则天下八方来朝南魏。
我清楚,如果不是我那一剑,出征的将会是雨师乘歌,他绝不会允许博端格拖着虚弱的病体上战场。
我那一剑刺穿雨师乘歌肌骨,终究伤了他的根本,他虽命大可活,未来却不一定再能拿起长枪为博端格冲锋陷阵,驰骋沙场。
其实,即使是雨师乘歌可以出征,博端格也会同他一起出战,这是最后一战,将会见证天下的沉浮。
我认定他不会错过这一战。
消息传到右丞府,雨师乘歌在宏易殿外长跪,请陛下收回成命,跪了五个时辰,那日出着太阳,还下着倾盆大雨,他执意跪着等陛下出宏易殿听他劝告。
最后还是皇后娘娘让人把他拖走了,博端格坐在殿中,把他每句话都送入耳中,却始终没有走出殿门见他一面。
先行部队由金斋南将军带领,一路向北方行军,陛下带领的二路军将于半月后赶上先行部队。
同样也是出战前夕,我把哥哥写给我的信拿出放入袖中,我忍不住笑,我们兄妹两人,总是在这种时刻需要作出选择。他在十多年前不知如何做出了弃我保南魏的决定,想来也是十分困难。
希望哥哥在天之灵告诉我一声,我这样做是对是错,我把一枚方孔铜钱抛起,对自己说,正面的祥瑞兽就是留下,等到铜钱再落到我手上,我却闭了眼,没有看结果,一滴眼泪落在生了绿锈的铜钱面。
上天帮我做了选择,可我有权利拒绝。
晚膳吃得很早,陛下对我说,“今晚良渚城尤其热闹,是个节日。”
“你要带我出去逛逛?”听出了他的话音,我牵住他的手。
他轻抚我的头发,把一丝乱发别到我耳后,“可以啊,接下来我估计半年都见不到你一面,带你出去玩一趟,等我回来,下一个今日,我们再去逛一次。”
“那我去换上便服,你也去。”我说。
从宫中出来,我们从背崔街口下了车,一路欢闹,行人往来纷纷,无盛如此。
我们先去了孤隐庙,就在万胜门外一里许,他问我为何要来拜菩萨,说着亲了我一下,我不许他在菩萨面前亲我,转身跪在菩萨面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希望菩萨保佑陛下此行顺利,希望他能完成他母亲的遗命收复天下。
从庙中出来,整座良渚城通天明亮,月色都被灯火挡住,望不见清冷的月光。
路上各色的玩意,如球杖、弹弓、弋射之具,鞍辔、衔勒、樊笼之类,悉皆精巧,有人在南边的露台上设乐棚还有杂剧舞旋。一路走一路看。
我虽从前在良渚长大,可从未出宫门,母亲也未曾和我说过,良渚城里还有如此盛大的节日。
百戏开场,如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斗鸡、说诨话、杂扮、商谜、合笙、乔筋骨、乔相扑、浪子、杂剧、叫果子、学像生、倬刀、装鬼、砑鼓、牌棒、道术之类,各色有之。我和陛下走到街中央,看见有人喝了一大口白水,忽然吐出,一串烟火绽开在他手中。
博端格扯住我不让我上前,“危险。”
走了半路,见路上两边都是饮食,巷陌路口,桥门市井,皆卖大小米水饭、炙肉、干脯、莴苣笋、芥辣瓜儿、义塘甜瓜、卫州白桃、水鹅梨、金杏、小瑶李子、红菱、沙角儿、药木瓜、水木瓜、冰雪、凉水荔枝膏,皆用青布伞当街列床凳堆垛。
每一样我们都只买了几口的量,我用纸包卷起几包,准备回去吃,博端格无奈,刮刮我的鼻尖,“宫里做的不好?”
“宫外自然有宫外的味道。”我说。
我指着远处人堆问,“那是卖什么吃食的?”
博端格说,“好像是冰雪,你没有吃过吗?”
我摇摇头。
走近了看,冰雪悉用银器盛着。沙糖绿豆、水晶皂儿、黄冷团子、鸡头穰、冰雪细料馉饳儿、麻饮鸡皮、细索凉粉、素签、成串熟林檎、脂麻团子、江豆儿、羊肉小馒头、龟儿沙馅之类。
他让我少吃一些,当心回去闹肚子,我把东西夺过来,“我要全吃完,不给你留一点。”
他举起来,叫我够不着。
“给我。”我踮起脚去抢。
两个人跑起来,我跑着跑着突然停下看他一眼,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当年在东胡,我们也曾这样在凉州城的大街上胡闹过,还在唔绥的酒楼上碰见了杀手……
良渚城和凉州城,街不同,人依旧。
我不再奔跑停下来,借着他的手又吃了几口,笑道:“博端格,你在这里等我,我还想去买一份冰雪。”
预感到接下来我的决定,他不愿意放开我。
“我陪你一起去。”他握住了我的手腕,想要留下我。
我摇头,忍着哭意,“我自己去就行,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他忽然抱住我的肩膀,“就让我和你一起去买,好不好?”
不行啊,我们不能一起。
他得向北走,我得向南行,方向不同,注定我们开始就不应该同路,这一路,都已经是一场大错。
天亮了,他将会行军北齐,若是凯旋归来,他便是天下的王,而我始终不能和他在一起。
有些故事,开场很简单,可结局却叫人一辈子不敢猜。
我欺骗不了自己,也不能原谅他,更加不能原谅执着于他的即墨骄,我没有那么伟大,可以和弑兄夺国仇人日夜相对,没有办法一边恨他还对他越陷越深。
我忘不掉过去,也忘不了他给我的痛,人一生总是要做无数的选择,而我对他的做出的选择就是远离,天下之大,我总能找到一个没有他的地方。
可作为苏墨哈雅,我真的很抱歉,招惹了他,却又要留他一人在那冰冷的宫殿中。
万般留恋,最悔是不该遇见。
我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忍不住回头再看他一眼,走几步,又看他一眼,最后一次,他向我莞尔一笑,那是我见过他笑得最苦的一次。
我猛然想到,哥哥最后一次见我的笑,是不是也是如此心痛欲碎。
我不敢再看他,走了几步,脚步沉重,脑子里忽然有了一段幼时的记忆。
我左右顾盼,这景色果真一如我七岁那年。
哥哥把我扮成男孩子带出来,我记不清他用了什么法子让我从宫门里出来,但是那是我第一次在良渚城中乱逛。
哥哥和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孩子打了招呼,我从面具的眼睛那里看到了他的眼睛,是深琥珀色的眼瞳,和我们都不一样。
他带着我在良渚城中游玩,一路上给我买了许多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又怕马车冲撞着我,走到哪里都拉着我,我一只手被哥哥拉住,一只手被他牵着。
哥哥离开帮我买糖饼时,我扯扯他的袖子,“你为什么要带着面具?”
“你想看我的脸?”他问我。
“是啊。”
他果真把那面具摘下来。
我走了几步,顿在原地,我认出来了,也想起来了,那个男孩子就是博端格。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良渚城中,冥冥之中,原来早已写好结尾,我们竟然也得从此处分别。
我回过身去,跑到他面前,看着他那双眼睛,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说道,“博端格,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他擦干我眼角的眼泪,“我知道,不要哭。你去吧。”
我松开了他的手,走入人群之中,再也不曾回头。
等我走到再也看不见他的地方,终于忍不住扶住墙角,在阴暗处哭出声,他知道我这一走,便是永远,他在成全我的选择,成全我的离开。
我每一次回头,他都在原地笑着看我,可我,终究再也看不见他的笑。
一跃上马,正要启程,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挡在我马前,“姐姐,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花枝下系着一张纸条,我在马上打开,“不得执手,此恨何深,各自珍重,临书怅然。”
读之,我亦是怅然良久。
将纸条和哥哥的信札一齐放入怀中,我打马往城门离开,将良渚城这一场繁华抛在身后。
第六十八章 换命之因
这场仗只打了半年多,北齐便向天下昭告投顺南魏。
我当时正在母亲的部族放羊,忽听部族中人都道,南魏宇文氏拔除暴乱、平定海内,从此后天下归一,成于宇文家,自七国分裂以来,雨师宇文累功劳家族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之后在位。
雨师乘歌他老爹没有做到的事,被宇文仲弘和雨师乘歌两个人完成了,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希望能保佑这江山,风调雨顺,此后无灾,再无战乱。
七国,再也禁不起任何一场这样的大战。
南魏和北齐交战的那些时日,我也曾去过边界的城池。
冬日里大雪掩盖了城中的死尸和流血,剩下的还活着的人成群结队,如蝼蚁一般苟延残喘。战场上死去的战士尚且有人为他们收尸,这些平常百姓家的人,生死皆被上天忽略。
衣衫褴褛的孩子们趴在路边寻一片马蹄铁,好回头换来一块馒头或者一碗稀粥。战争中,律法被践踏,人人可以放火烧屋,我甚至见到折棉城中有人生食孩童,处处是我没有见过的景象。
我无力阻止战争,只好向上天祈祷动乱尽快过去。
我也希望博端格会是个明君贤主,可为天下带来一番新的景象,以武统一,再以德治世,创万家之安。
转眼间,诀儿也已经四岁,如此算来,我也有四年没有见过博端格一面。
这四年我踏遍七国的领土,走到最远的西边西牛州,还曾去往伯虑的红梅花海,去踏雪赏梅。
我没有一个固定的家,总是和诀儿风餐露宿,幸好,他也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只在他未出世前回到失韦住了一年多,那时,我刚刚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开始的慌张渐渐被胎动打消。
他来的是时候,离开了博端格我需要一个人的陪伴。
我没有告诉过诀儿,他父亲是谁,当然他也问过我,我总是想,还没有到时间,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他,他父亲的姓氏乃是宇文。
诀儿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我有时看着他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我怎么会生下一个缩小的“博端格”,他说话有时候也老气,像是个大人一般无趣,总叫我记起博端格从前在东胡教我下棋的日子。
失韦的莫和多在我生下孩子后曾经来看过一眼,问我要不要把孩子交给他们家带着,想来也是猜出了这孩子的身份,我请莫和多不要告诉博端格,这孩子的身份泄露出去,未必是个好事,而且我也没有打算回到宫中。
后来莫和多许是也没有告诉博端格,宫中没有派人要来把这孩子带走,他这样做,我很安心,如果他要遣人把孩子带走,我不知如何打发下半生。
诀儿的满月酒和成岁礼都是莫和多一手操办,他很喜欢这个孩子,说诀儿和博端格小时候长得很像,眉眼之间都是他的样子。
他说博端格这些年都没有变样,还和小时候刚学骑马那会子一样,我有些难过,他说的不是实话,博端格没有当年的神气了,我初见他之时,他很像草原帐包上画的高大守护神,可后来回到南魏,我在他身边的那几年,他愈发像一个君王,和草原没有半分关系。
我笑着说,“您还让人偷偷画他的画像,记他的言语吗?”
莫和多也笑了,“哪还能安插人在他身边做那事啊!”
雅拉嫁给了一个草原上训鹰的汉子,高大威猛,我见他第一眼,差点把他认成了光阿尕平,他是个粗犷的男子,可套马逐狼,下夜看羊,没有一件事要雅拉操心,平日里对她也是极好,雅拉很有福气,偶尔,她对我感叹,要是能嫁给雨师乘歌那样好看的人就好了,我捂住她的嘴,叫她少说废话,她的丈夫,比雨师乘歌好了几百倍不止,她个不知轻重的小丫头,真的嫁给雨师乘歌,她怕是整日以泪洗面,哪里是他的对手。能得这一良人,是她几世积来的福分。
诀儿学会说话,先学会的不是喊母亲,而是阿爷,莫和多听见那一声阿爷,高兴得抱着诀儿抱了一个下午。
我们离开失韦的前一天,萨满法师来给孩子祈福,保佑我们一路顺风,其实莫和多不甚开心,他觉得孩子尚小,不能颠簸,我却已经在失韦呆得无趣,乘着牛车,我和诀儿离开了失韦草原。
我感谢莫和多为我们母子所做的一切,可我不想再见到萨满法师。
其实我能够再活一次,都是托福于她,她从失韦海子里召了我的魂,又给了我一副新的身躯。
我回到失韦她便告诉了我这件事,双凤之命这个预言是真的,我们一行人当年路过失韦,女子中,即墨缈和我皆有凤命,她为我们占卜后知晓,其实最后可为天下之母的是我,并非即墨缈,但是她更改了我的命格。
只是因为当年东胡的大旱即将蔓延到失韦草原,她得了腾格里的神力,开天眼看见了失韦草原将在这场大旱中死去一半的人和牛羊,失韦草原将会变成和雕题大漠一样的荒地,片草不生。
她要为失韦改命,但前提是她需要祭祀的压物,那就是我的凤命,那一场求雨仪式,我们在高台上静坐的那几个时辰,她已经无声无息更改了我的命格,抵押了我的未来。
以我一人之命,换失韦草原的安宁。
萨满法师说,她不后悔这样做。我问她,难道不怕腾格里对她的惩罚吗?她笑笑,哪怕入十层鬼狱,她也不悔当日所为。
她只是对我很抱歉,让即墨骄在少女时期便惨死于海子中,请求我原谅她所为。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冒着这样的风险去拿我的命格换失韦草原上的存在,当我离开那一日,看见她在帐包前,远远眺望着莫和多的帐包,我忽然都明白了。
我有时候怀疑诀儿不是我生下的孩子,我幼年时候琴棋书画,没有一件精通,更不用说我母亲给我布置的女红,诀儿的衣服磨破了,我正在想要不要送去裁缝店修补,他趴在我肩膀上,看着我笨拙的手笑我,拿过我的针线替我缝补,我怕针戳到了他的手,针尖却如同长了眼一样避开了他。
他四岁生辰刚过,我思忖着要不要把他送回失韦,叫莫和多给他找个先生启启蒙,上个小学堂之类。
第六十九章 瓦汗达尔
没等我回到失韦,莫和多让派巴图来凉州城找我,我把诀儿打发出去玩,留下派巴图说话。
诀儿还是很粘着我,非要和我一同。
“他回来了。”派巴图说。
我听完这句话便开始收拾包袱,“萨满法师说还有几日?”
“最多一月。”
我的手第一下没有打好包袱的结,又打第二次,“够了,从凉州到失韦,一个月足够。”
我对诀儿说,“母亲要先回失韦,你和派巴图从后面慢慢赶路,不用着急。”
他扯扯我的衣角,奶声奶气,“我想和你一起去见父亲。”
这个小鬼头,看出来了。
“我要骑马回去,带上你会慢些,所以你和他一起。”
“不嘛……”他和我闹气。
我蹲下来,把包袱里的紫轻烟雨拿出,“若是有人把你带去南魏,你把此扇拿出。”
“会逢凶化吉?”
我摇摇头吓唬他,“可能雪上加霜,小命不保。”
他不肯接扇气道,“那你还给我这个!”
“哎呀,不用怕,母亲和你说笑的,你拿着这个扇子,当今的即墨皇后自然会把你当成亲生孩子。”
她应该,此时和雨师乘歌成为了夫妇,东胡人的规矩是兄死嫂嫁,所以,皇帝变化,即墨皇后的后位依然稳固。
博端格也算给他们都找了出路。
我上马道:“派巴图,帮我照顾好诀儿。”
“好,路上保重。”
我勒住缰绳,让派巴图把诀儿带过来,在他额间亲了一下。
“母亲,你怎的哭了?”
他还太小,不知道,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今日一走,他便再也没有母亲。
我擦干眼泪,“诀儿,母亲对你不住,不要挂恨。”
说完,便一眼都不敢再看他,一路向东纵马,我要尽快去他身边。
此时正是十一月,我才刚到失韦的边界,天开始下雪,渐渐的,那雪如席片大小,遮天盖地,地上的绿草掩在雪下,我座下的马蹄所踏之处,青白相交。
这让我想到了我死去那日的严寒,失韦海子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层。
我从小城镇中途下马,在一家裁衣店穿了一件红衣,匆匆一看,很像是那日我在宏易殿烧掉的那件嫁衣。
我套在身外,在镜子前看了一眼。
店主人进来道,“姑娘这身白衣,倒和这场白雪相称,不知姑娘要去何处?”
我坐下道:“要去嫁一人。”
她愕然,“骑马去嫁人?”
“对。”
“嫁于何人?”
“少年时期,便放在心窝里的人。”我笑说。
“那……我为姑娘梳发,梳一个新婚发髻?”
“好,多谢了。”
“这里离失韦大部还有多远?”
“只有三十里地了。”
“多谢。”
她把头上的珠子拿下,帮我扣在发间,“梳这样的头发,就得配上珍珠。”
“真好看。”我想起了博端格给我的帽子上,也挂着这样的珍珠。
“这是什么珍珠?”
“瓦汗达尔。”她说。
我笑了,这个名字很是相配,生死相随的挚爱。
等我到了那里,骑马寻视,帐包前尽是人,“博端格呢?”
莫和多让我先行歇息,“无需着急。”
“他到底在哪里?”我的红衣上落了白雪。
雅拉从众人中挤出,“阿姐,陛下在海子边的高丘上。”
“知道了。”我扬鞭正要走。
“他说要进行天葬。”雅拉提醒我。
我把包袱中的油纸伞拿出来,连马匹都舍下,把包袱丢给雅拉,“若是见到诀儿,把这个给他。”
“阿姐!”雅拉抱着我哭,“阿姐不要。”
我拍拍她的脑袋,打开了哥哥最后一次给我的礼物,那把描着素色花枝的油纸伞,一声红衣走向失韦的海子。
走出大部,外面的白雪已经能没过鞋面,这场雪,来得可真快,似要把万物都藏于其下。
来时候的风已经停下,可雪不止,还有更加肆虐的趋势,回头看一眼草原的牛羊,都平静地在围栏中吃白雪中的草,看起来,应该无碍,如果这场雪真的能毁掉草原,这些小机灵鬼早就叫嚷着让人搬走营地和帐包。
此时如果大雪中有别人,一定会看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撑着素面油纸伞向海子边走。
天葬是失韦一种古老的丧葬方式,人在将死之时在一个狼群可以寻找到的野地,让狼群吞食。
天葬的核心是灵魂不灭和轮回往复,死亡只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的分离,是身份的不同转化。
百年前的失韦人推崇天葬,是认为拿“皮囊”来喂食狼群,是最尊贵的布施,体现了腾格里天神的最高境界—舍身布施。
古之葬者厚衣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这便是最开始失韦人天葬所做。
我走了一路,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博端格要这样做。
他说过,不期得遇我,此生大幸,若是可侍奉腾格里,必永生永世为信徒。
我想,我得陪他一起去。
我穿着红衣,在雪地里那样显眼,他枕着野地里的石头,在雪窝里侧头看我,忽而又转过头仰面望着失韦的天空。
这个傻子,以为我是幻觉。
我叫了一声,“博端格!”
笑着放下油纸伞在他身边躺下,“你怎么不看我?”
他伸着手过来轻轻点我的鼻子,“我刚刚和腾格里说,想要在梦中再见你一面,你就来了。”
等他触碰到我的脸,他恍然大悟,“真的是你!”
“不是我,是谁呢?”我靠在他肩膀上。
他此时气力已快熬尽,如今的他已经油尽灯枯,全然是回光返照之像,身上的热气也快消散干净,“你……快走……”
我向来不听他的话,说道:“我不,我是来嫁你的。”
“胡说八道……”他说一声,喉咙里沉重一次。
我用尽全力拥抱他,“没有胡说,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再也不要离开。”
这最后一次承诺,请这片大雪见证,请失韦的海子见证,也请,哥哥的油纸伞见证。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和他在一起,身份、皇权、家国仇恨,都不能阻止。
他不知道我做了一个梦,反反复复,梦里都是我穿着嫁衣嫁给了他。
“你想好了吗?”他把我的手放在他唇边轻吻了一下。
“是你想好没有?”我静静依靠着他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
“我想你了。”我说。
“我也想你。”
“诀儿几岁了?”
“四岁。”
“可惜了,我一次都没有看过他。”
“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我说出话吐出白雾。
雪盖在我们身上,我们两个同盖一张被子。
以雪为新婚被,以草原为席地,再好不过。
“和你长得不像吗?”
“不像我,像你,莫和多说的。”我说道。
“博端格,失韦的雪好美。”
“是啊,很……美……”他看着雪说。
“我总是在想着你,有时候闭了眼,眼前还是你。”他说。
“所以,你刚才不信是我?”我笑了。
我听见周围的狼嗥,抱紧他,“会痛吗?”
“他们会等……我们死去……才开始。”
我忍俊不禁,这些狼,我第一次来失韦,便遇见他们,险些被他们吃了,最后,我还是躲不过成为他们的腹中餐,可知,世间事,早有注定。
我靠在博端格怀中,慢慢闭上了眼,脑子里响起了失韦草原的长歌,那时候,我们在草原上跳舞,即墨缈跳着南魏的舞,雨师乘歌伴奏,那一曲,那一舞,是我最难忘的场景,祝冬拉着我的手,我们混在失韦女孩子里跳舞,跳了许久许久,博端格带我去吃肉,他从锅里给我找最好的一块……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留,我再也不会悲伤,再也不会彷徨,我将会和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永远在一起,时间的尽头,我也依然紧握他的手。
我再也不会和他分开,再也不会留下他一个人,我们永生永世都要在一起。
第七十章 女扮男装
凉州城此时还是春末,未到夏始,刚到本月的休沐礼佛时日,街道上许多生意人家都关了门,连往日极少挪窝的卖糖人的那家小摊子,此时都无影踪。
一个不甚高的白净小书生背着他的箱笼向平原街西边走,箱笼里搁了四五本书,从外形上看,像是新出版的《镜花奇缘》和《婆罗门外传》等书,凑近些方能看见都是些笔记手册,书封里写了太学这几次的课后习业,每一本都用各色的字迹规写完毕,倘若有人辨字高超,再用心对比,也能在其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这几分作业皆是出自一人之手。
三五成群的太学学子早就等在平遥书阁,不一会儿来了个带着瓜皮帽的男子,把怀中所抱的几本书尽数给了其中几位学子,同时接过了他们手中的荷包,不重,但是也够普通人家半月的花销。
那人拿了钱,交了货,便匆匆离开此地。
这样的情景,月末总是会有几次,书阁老板见怪不怪,因着他也能从中获利,也就没有举报这些学子。
有人见他来到,也就笑起来了。
笑声包围着他。
“聂小公子,今日来晚了……哈哈哈哈哈……”
“要不,过会儿陪我们哥几个一起去鸣翠楼?”有人想要捏一捏他粉嫩的脸,被他躲开。
这个叫聂小公子的人也是送作业大军其中一员,每月就凭着这个手段,也能小赚一笔。
只是无论男女,样貌出格了,都叫人心痒痒,走到哪里都有人多看这个俏美的小公子几眼。
年纪又小,听书阁老板说今年刚满十五,故此喉结都没开始显眼,辨不清雌雄,侧脸脸颊处有两颗细小黑痣,雪白的肌肤上,说不出的扎眼妩媚。
凉州城的公子哥好男色比好女色更加厉害,这是这几年才盛行起来的风气,官家有特意叫人去压压,明面上是没有了,暗地里,买了小厮,也是眉清目秀,比女子还要娇美几分。
原是东胡的皇室雨师一族中,有一皇子,绝色之姿,不亚于七国中任何一美人,人称玉将军,战场上见他姿色沉醉的人,他毫不客气斩于马下,活阎王一样非要把那人的皮自耳后割下。
凉州城贵族圈子里无人不识得他,雨师乘歌。
这边学子们的调笑对聂小公子并无影响,他拿走自己的薪资,头也不回上了二楼看书。
“哎……别走啊……”有人想要去拦他。
旁人急忙制止,“莫要惹恼他,平日里他的作业和我们字迹最像,换了旁人,哪里能文风笔迹都如此相合!”
那人抽抽鼻子,收回了手,“什么玩意,一个小小的书生也敢甩脸子……”
他上了二楼,抱着一本《雕题志》找了个书堆坐下。
想起了什么,又把书放在一边,侧头问楼下的老板,“今日墨姑娘没有来?”
老板摇头,“前几日,曾来过一次,有个姑娘来叫她一回儿,她便又跟着回家了。”
“是她姐姐吗?”
老板诧异一会儿,聂小公子平素不喜交友,偏偏对这个墨姑娘青眼有加,见那姑娘来时,身边有一回还跟着个品貌不凡的男子。
“那姑娘许是配了人家,小公子还是莫要消想。”老板也是好心,那姑娘身边跟着的那人像是官家中人。
“也无其他,只是墨姑娘请我帮她找几本书,我找来了,就放在楼上,她一定知道我放在了哪里,等她来,你说一声就是。”聂小公子说。
他应和一声,“哎,记住了。”
书阁正靠着一棵花树,落花顺着风,顺着风就从二楼的窗户飞入,落到了他书缝中,他一边抄书,一边把落花捻起。
二楼的楼梯咯嗞声响起,有脚步声,仿佛还有玉石轻碰之声。
有客人来了。
刚走到他面前。
这人好生无礼,接过他的本子说,“字写得不赖。”
聂小公子哪里需要他的夸奖,口下留着情,“略微写得好几个字罢了。”
他擅自翻开,翻到最后一面,见上面写着,“聂蘼芜。”
“字像个男孩子,名却像个女孩子。”来人笑道。
聂小公子道,“家母所取,即便有些女气也是个好名字。”
“我说名字不好了吗?”他声音几转。
同这样的人说话,聂小公子心里七上八下,不如及早告退,“在下有事,怕要早些离开,告辞。”从来人身边擦肩而过。
他轻声笑,“这个不要了?”
手中举着他的扇子,“好扇。”在手中一击,听扇骨所敲之音。
“多谢阁下捡到。”他伸出手。
这人无耻,他从他身边过,是他从箱中偷走了扇子。
“可有扇名?”他问。
“紫轻烟雨。”
来人摇头,“好扇子配了个娘气的名。”
“你说屁……”聂小公子欲言又止。
“还请阁下还给我,我要早些回家了。”
“等一下,我呢,有事请你帮忙。”他说。
聂蘼芜皱眉,“在下没有什么能帮忙的本事,还望另请高明。”
“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你就匆匆拒绝?”
“我确实可以帮人找书,七国中国凡集体印制超过十本的书,我就能找到,可是,我不会帮你。”
他笑,“为何?担心我给不起银子?”
聂蘼芜说不是,“我不和皇族中人打交道。”
他挑眉,如何就看出他是皇家人?
“你虽着便服,可手中所盘之玉是上好的和田蓝玉,没有两千两银子拿不下。你衣服的料子乍一看是白丝缎锦,可依我所见,是白丝缎锦中名贵的黄云缎,最是轻柔。”
“或许我是左丞家这样世代相传的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公子哥呢?”
“除了雨师家的皇子,凉州城还有谁能从头到脚光明正大穿这一身?”聂蘼芜道。
“果真,女子的心思就是细腻。”
聂蘼芜脸色微变,“还请阁下把扇子还给我。”
“我若是不还呢?”
“那您就是强取平民私物,在下可去官府相告。”
他大笑,“好啊,我带你去,看看有没有人接下你的状告。”
他偏偏不把扇子还给聂蘼芜,“我要是告诉这些人,你是个女子,怕是以后再也没有人找你谈生意。”
“你……”她见到这种无赖,真想暴打他一顿,看身量不是练家子,说不定她真能把他打趴下。
顷刻间又摇头,惹了雨师家的人,她在凉州城也呆不久了。
“你刚才是不是想着打我一顿出气?”他挡住了她的去路。
“阁下莫要玩笑。”
“我说真的,你帮我找一本书。”
“我也说真的,不帮。”聂蘼芜道。
“让开。”她说。
“这样吧,你要是能从爷手底下走出去,爷就放了你。”
聂蘼芜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她嚷道,“老板,上面有个登徒子。”
书阁老板也是个护崽的人,聂小公子给他带的生意足足填补了上半年的亏空,加上这小公子为人和善,他甚是喜欢,想着回头给自家庄子上的姑娘介绍介绍。
几步就要踏上楼。
他把袖中的令牌丢下楼去,“爷在这儿,不用你伺候。”
书阁老板见了写有雨师二字的令牌,再三翻看,吓得不敢说一个字,主动退下楼。
聂蘼芜心中烦躁,“雨师大人……额……雨师公子……”她不知该如何称呼,“您何必和我一个小人过不去?”
“本来我还没有非要叫你去找的准备,但是我这个人,喜欢和别人对着做,你不愿意帮我,我非想叫你帮我。”
有病吧,这人。聂蘼芜心想。
她如今内力被封,拳脚功夫虽还过得去,可真碰上硬茬,便难以脱身了。
“公子……奴家势微,还请高抬贵手放一马。”
他没曾想她这样便屈服了,颇为无趣,“下月初三,帮我找一本《火金制器》。”
“是。”她用女子的礼弯下腰。
这人放下戒备,走到她面前道,“等你把书找来,我自然把扇子归还。”
她忽然一挥袖,放出一阵梅花香气的白烟,面前这人当即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你给我耍了什么……”
聂蘼芜一脚踢开他,从他身上搜回扇子,“人生苦短,你还非要抄小道,不过看在本公子最近作孽太多的份儿上,就饶你一命积积功德。”
说罢,从二楼翩然而下,抚平衣角想道这地方也呆不长了,等找到神医九星白,就得立刻启程去南魏避避祸。
书阁老板坐在柜前尤为安静,半句话都不敢多讲,门口有一人背对书阁,挡住了门口进来的春日里煦暖的光,看不见他的脸。
聂蘼芜忽觉不好,装着糊涂道,“借过。”
他身穿水青色的麟狮长衫,腰间是平纹云缎,不言语自有一番骇人之相,这样的身形与尊贵气质,加上楼上那人,若是一伙,可就难上加难,她今日不该出门,诸事不宜,遇上了雨师家的人。
“只是要姑娘帮个忙,何苦婉拒?”他望着门口那棵花树道,听这话却是带着笑,只是无甚温度。
“这小小书阁,若是动手,毁了古书,您于心何忍啊?”聂蘼芜同他打哈哈。
他摇头,“我还从未和女子动手过。”
聂蘼芜点头,“多谢公子。”
她以为他要放她走。
她从门口绕开听见他道,“帮助太学学子有偿完成学业,太学是东胡培养文臣最重要的学府,你已经犯了重罪。”
聂蘼芜气道,“我犯不犯重罪,与你何干!”
说完便要从他与门的缝隙中挤过去,电光火石之间,喉咙已经攥在他手中,他捻起两只手指制住她的气喉,只需轻轻一动手指,便能穿透她的细颈。
“公子……这是……这是做什么?”聂蘼芜的脸因为憋气变得通红。
“我好好同你说,你当我和你玩笑呢?”他居高而下俯视这个小姑娘。
“不……不敢……”
他松开手,随着新鲜空气的进入,聂蘼芜这才能看清眼前这人,方才一瞬间,她眼冒金星,差点死在他手中。
第七十一章 鬼市寻秘
古有美人对镜贴花黄,今有聂小公子对镜徒悲伤。
她前后转身翻来覆去看那两个淤青的指印,暗自骂道这人到底是雨师家哪个混蛋,要是回头他落在她手里,非要把他先那个,再那个,然后再杀了解恨,毕竟姿色还是有的,光是那双雨师家特有的秋纹眼就叫人走不动道,眼睑处狐狸一样内弯,到了眼角却又别有风情地微微上扬,不怒自威。
她也见过雨师家的老四和老八,眉眼虽然和这人极为相似,可怎样都学不来那一缕凉薄。
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下子又把紫轻烟雨给送出去了,这个王八蛋,要她去找书,还不好好求求她,非要把她的紫轻烟雨抵押在他手中,想要威胁她去办事。
想来离开泪湖这颇多时日,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么难对付的皇族中人。
聂蘼芜有些后悔没有学好拳脚,就算内力被封,如果手上功夫还在行,驱动紫轻烟雨根本不是个问题。
她如今要去哪里给他找那本制作火器的书,想想都头疼。
搜书搜了七八日,距离和他约定的日子约莫还有三四日,聂蘼芜找了《墨氏机关术》、《百家制器》、《绘火》等百十来本书,都是和《火金制器》同一类型的火器书籍,但几乎找遍了凉州城,还是连这本书的封面都没有瞧见,可知,这书并不在凉州城内。
聂蘼芜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前几日吃了他的亏,又把随身武器都给贴了进去,再找不到他要的书,怕是自己的小命都要栽在他手中。
找不到书不算什么,能找到他就可,偷天换日的事她干的也不少,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从他那里拿了扇子就逃,逃出凉州城再做打算。
聂蘼芜来到鬼市前,刚过丑时的锣声,她把一张纸拿到捏泥娃娃的小摊前。
这里可不同于别处捏娃娃的小摊,普通小贩,捏一个也就三文钱,但是这里,捏一个,至少三颗金瓜子,没办法,情报交易,卖的就是一个贵。
聂蘼芜坐在摊前,手揣到怀里摸画像,临来时候她画了一张那人的画像,有了这个,找到他不在话下。
“公子,捏个什么样的啊?”生意人问。
她摸了一圈,站起来抖抖袖子,糟了,可能忘了把画带来。
“等等,给我找一支笔,一张纸,我当场画,您当场捏。”
“好嘞!”大胡子男子站起来,从抽屉下翻腾出一张纸,又拿了只已经风干的毛笔,在口中一润,风干的笔尖顿时有了黑墨,聂蘼芜看透他的小把戏,也不戳破。
“给您。”
她闭上了眼,仔细回忆挡她路的男子,不消半刻钟便把一副画像给画了出来,“就是这个,请帮我捏一份。”
“这人……他价钱可不低……公子想明白喽!”
聂蘼芜狠狠心,“您开个价。”
“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聂蘼芜听见了心碎的声音,从前不当家不知钱财贵重,她这些时日为了省钱,多少次都从肉摊子前过口水直流,愣是擦干口水从肉前面走过。
哎,往日被捧在手中的当家的,如今沦为个手无寸铁的小书生。
“行吧,您开始。”她捂住眼睛感叹世事无常。
那人的脸先被捏出,倒是和画上不甚相似,聂蘼芜见他把头颅先放在一边,又开始捏他的身子,还是不知这人是谁,如今在何处。
“您拿了钱,可得办事儿呀!”她皱眉。
“好说好说。”大胡子边说,手底下已经把那人的衣物做出,往身上一套,手指一撇,衣服齐发地盖在身子上,又把头颅黏在身子上,钩针一挑,眉眼间的风情当即焕发,果真,能揽这瓷器活的人,还是有几分真本事,聂蘼芜赞叹。
“给您,规矩您知道。”他端正地送上泥娃娃。
聂蘼芜点头,把手里的五颗金瓜子都含恨递给了他。
家底忽然没了一半,她心中空荡荡的,都能过风。
这家小摊的规矩她清楚,无论捏好捏不好,拿到成品都不能在此处翻看,要等到离开鬼市,远离五里地外才能细看泥人全身。
再则,下一次来到鬼市,再不能提及上一单生意,否则就是坏了规矩,跑江湖的人,看重的就是规矩二字,没了规矩,不成体统。
等到快到自己的小院子,她借着灯光在门口拿出泥人,看衣饰,确实是雨师皇室中人,她把泥人倒置,泥人脚下刻着,“九皇子雨师律,明日黄昏,女苑。”
原来是东胡王的九儿子,从前她也听说过这个人,花间游走,不沾片叶。
十足的纨绔公子。
可是,武功如此高强吗?
她摇摇头,把这泥人踩碎在脚下,来回碾压,直到看不清形状。
管它呢,是冷阎王还是花九王,她只要拿到自己的紫轻烟雨,和她何干。
女苑,这地方不就在刚才鬼市的后面吗?没想到她要找的地方近在咫尺,这人活活坑了她五个金瓜子。
正气恼,大门拉开了,门中出来一个老者,双眼尽盲,手上都是细小的伤口,愈合了也留下了丝丝疤印,绣女年轻时手可劈单丝为多丝,化墨影为山水画,可到了年岁大的时日,再怎么灵巧的绣女,手上还是难免留下针印。
“干娘,你怎么出来了?”聂蘼芜上前急忙扶住她。
她搀着聂蘼芜的胳膊,“这不是听见你回来的动静了,想着给你开门。”
“哎呀,我带了钥匙,不用摸着给我开门,摔倒了可怎么办!”她抱怨着,一边把老者给带回屋中。
一吹灭火折子,蜡烛已经点亮,屋里也亮堂不少,这间小屋被聂蘼芜的巧手安置得漂亮,单柜上还摆了几枝子未曾凋谢的桃花,她拿蜂蜜摸了枝条底下,叫花能多开些时日。
“今日怎么回来晚了?”
老者要站起来给她盛碗稀饭,被聂蘼芜按住,“不用,干娘,我在外面吃过了。”
“又跟着那些不上道的人混日子?”她咳嗽几声,有了怒气。
“哪里的话呢,不是,去书阁看了一天的书,等出来了,才瞧见天已经全黑了,我这才匆匆吃了个饼赶回来。”
第七十二章 小偷小摸
第二日傍晚,吃过了晚饭,聂蘼芜开始她的行动。
老太太突然推门道:“快天黑了,还去哪儿?”
她急忙把装满人皮面具的箱子合上放在她碰不到的地方,“不去哪里,就消消食,走几步路。”
又前后磨蹭半个时辰,聂蘼芜才把老太太说服,她回身检查一遍门已上锁,在门前的水洼下蹲低身子,清明的水面映着另一个人的面容。找了几块石头把水洼填上,免得老太太出门一脚踩中水洼。
她来到了层层巨树围绕的宅院前,这一片尽是小巷子,沿着小路向内深入,只见每座竹楼前都有一只木牌藏于风铃内。
打开其中一只,上面写道,“河汉清且浅。”
复又多行几步,在另外一竹楼前的木牌上看见,“宫羽同声相追。”
她走了个遍,见女苑中共有大小十二座竹楼府邸,此时天已昏沉,聂蘼芜长叹这钱花得不值得,她要是一家一家去找,这里的人极有可能起疑心,打探消息到了花楼,任谁也不会容她再入内,只是可惜了这张脸,只用了这么一次,被识破了,以后就再也不能用第二次了。
她靠着墙,思索下一步动作。
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聂蘼芜稍稍站直,侧着靠在墙壁边,挡住了半张脸。
竹楼隐约的灯光下,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墨姑娘,她怎么会在这里?”
看她神色慌张,许是遇上了难事,聂蘼芜轻启莲步,转而又长叹,自己的麻烦事还没有搞定,倒是操心起别人。
定了心快步上前跟上她,她欲拉住她问一声去路,忽记起这张脸并不是自己的相貌,惊吓到了她,以后再书阁相见可就麻烦了。
她停在那姑娘慌乱走入的竹楼前,几个丫头过来问她是否要去她们的竹楼一歇,说她们的茶最是香醇,在她们眼中,她只是个俊俏的小公子,聂蘼芜轻轻把住其中一个姑娘的手腕,笑道,“我可不喜欢喝茶。”
姑娘们笑着问,“那您想用些什么?”
一个大丫头走过来训斥,“这里也是你们能待的地方!扰了楼中的客人,小命都保不住。”
发现丫头堆里还有个男孩子,以为这是谁家的公子哥跑出来玩乐,堆笑道,“公子若是听劝,可去别处赏玩。”
“哦,看来今日来了个有脸面的大人物?”聂蘼芜用控声术问道。
“这……不便透露。”大丫头施了礼,带着这些姑娘们一股脑溜走。
应该是如此了,多大的人物能包下这一整座竹楼?得来不费功夫,雨师律说不定在此间。
她想翻身从高高的竹栏上翻过,仰头看去,竹栏顶端被削得锋利,鸟儿落到上面,都会被割破脚丫。
向前几步,拉住姑娘中最后一个,聂蘼芜盯着她溜溜地笑,她不曾叫喊,跟着聂蘼芜往树后去,这里的姑娘最是懂事,客人一拍肩膀就知道要做什么。她刚想说句俏皮话,聂蘼芜笑道,“对不住了,姐姐。”
话音刚落,那姑娘就晕倒在地上。
“衣服借我穿穿。”她把她拉到草丛中,悄悄扒光了她的衣服,月光下这女子的肌肤发白,聂蘼芜摇摇头,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穿好。
“也就是我这样善良的江湖人才会做好事。”她轻轻自言自语。
幸好今日带出来的这张脸本就是女相,她的打扮和装饰皆如男子,才会叫刚才的姑娘们以为她就是个男孩子,穿上她的衣服也合适。
睡倒的姑娘手上还有一串木牌,和外面风铃间相挂的外形相似。
“苏蕙,壹贰陆丙卯。”
猜想后面是编号,前面是她的名字。
她把木牌挂在手腕子上,把这姑娘的簪花也别到发间。
这些都做完,她低下身拍拍姑娘的脸蛋,“谢谢你啦。”
正想混入面前竹楼之中,差一些就被一个高大的男子撞倒,聂蘼芜看见他怔了一下,接着像是小脚不稳,赖在他怀中不起,一边扶着头道,“哎呀,公子吓着奴家了。”
他没耐心,推开她就往前面走,不想让她在怀中停留片刻,“抱歉冲撞。”
聂蘼芜认出了这人的身份,说来可笑,他是她来凉州认识的第一个人,可是,只是她认识他而已,这人并不识她身份,三洞五湖的人想要找他合作,朝野上也有为官的少平湖人氏,他们一心想要加入东胡皇位的争夺战中,各式人物交杂,各方势力交错,每一派都有扶立的储君。
少平湖想要合作的对象便是这位东胡十三王,宇文仲弘,有趣,宇文家的人在雨师家的地盘上做皇嗣,聂蘼芜很早就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
他来这里,总不会也是寻花问柳,看样子着急得很,莫非是来找人?在花巷中找的若是男子,何必如此神色,他要找的是女子。真是无巧不成书,她在书阁见到的刚才那位墨姑娘,一看便知不是此中人,他又急匆匆来这里找人,以她所见,很可能和墨姑娘有关联。
“公子要找何人?”她笑问。
宇文仲弘并不信她,从他怀疑的目光中便知,聂蘼芜以为他不会再和她纠缠,就此离开,但宇文仲弘开口道,“可曾见过一个未敷红粉,杏眼灵动,散着长发打着散辫——”摇摇头道,“可能换了发式,她鼻翼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嗯,看见了。”她敢打赌宇文仲弘所说的女子就是墨姑娘。
“她去了何处?”
“喏!”聂蘼芜指着面前的门说。
他想也没想推开门便入,聂蘼芜吐舌,这人没有半分稳重,哪里值得少平湖的家主费心巴结。
她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口闪身隐在一侧墙边。
奇怪,依照她所见,墨姑娘刚进来还是男子的装扮,现在头发散开,浓眉也淡了,聂蘼芜看见了墨姑娘的慌张。
她一见宇文仲弘,慌张顿消一半,急忙躲在他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角。
厅上坐着五六个男子,身边皆陪坐女侍。
再定睛一瞧,当中那人就是雨师律,他笑得欢快,举起酒杯敬宇文仲弘。
那杯酒洒出几滴,在祁红的桌子上血一样扎眼,宇文仲弘不买他的账,可惜了。
他轻轻回握了一下墨姑娘的手背,转过身对雨师律说道,“打搅诸位,舍妹贪玩,跑到这里来。”
雨师律和他寒暄着,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敢开口插话,聂蘼芜心想,都说女子变脸比翻书快,这个雨师律比女子还厉害,上一次差点扼死她,见了她也是冷面相对,现在见了宇文仲弘和墨姑娘,脸上的笑吓人的放肆。
难不成是喜欢墨姑娘?
聂蘼芜看着他的眼睛,直勾勾却是在盯着宇文仲弘。
她等在院子内,已经想好了该如何接近雨师律。他一出来,聂蘼芜就立刻实施计划。
等了半柱香功夫,见宇文仲弘带着她走出竹楼,两人似乎生了闲气,一个走得飞快,一个跟在后面不情不愿地追。
原来不是沉不住气,而是当局者迷,见到墨姑娘出了事便慌了手脚,聂蘼芜眨眼,对她动了心的可不是雨师律,而是这个宇文仲弘。
她拿脚在地上刨土,静静等待时期,等到了月亮爬到树梢,这群人才纷纷离开此处,聂蘼芜的计划是等着他出来,她像刚才倒在宇文仲弘怀里那般再扑向他,迅速把扇子拿到手,小偷小摸的功夫她还是有些自信的。
企料,等到她靠着一棵竹子快要眯起眼,雨师律还是没有出来,这人不会遁地了吧?
“不行,我得主动出击。”聂蘼芜心道。
她缓步低头走到厅前,“公子,奴家是派来收拾酒局的丫鬟。”
雨师律点头,“嗯。”
他已经快要睡着,恍惚中听见这人说话,又强撑起几分力气。
“公子为何不去后楼安歇?”
雨师律慢慢睁开眼,“这里不也很好吗?”
第七十三章 小命不保
雨师律慢慢睁开眼,“这里不也很好吗?”
说罢,不动声色地一手死死按住聂蘼芜的胳膊。她担忧这冷面鬼已经看出了她的身份,尽管她对自己的易容术还有几分自信。
他正扭着她不放,忽听得门外人声打斗。聂蘼芜被他一吓,手里的酒杯倒在地上。惊魂才定,又听得刺客杀来的声响,她借故连声问道怎么了。想让雨师律跑出厅外,朝大门口一望情况,正好也解了她的困境。
没想到雨师律充耳不闻院中事。
须臾,打斗声不再,门外看守的侍卫向门里挤进来跪成一排,急忙向雨师律请罪扰了他休息。
雨师律笑道:“有客来了,还不送来我看看?”
说罢,其中一人从地上站起,往外便走。
再回来见他身边抓了一个男子,面带怒容,咬牙启齿。
立在前面的几个人,对着雨师律禀告,“一共抓了三个活口,其余都死了。”
雨师律向着说话的人,指了指其中一个道:“要是放跑一个活的,我明日就送你去冢宰司。”
说完,拉了聂蘼芜的手,说道:“到本王身边来的这许多人,不是想要杀我的人,就是存不轨之心的人。你且说说,你和他们是不是一路?”
聂蘼芜当即就想摔开手,但是她实在不敢惹这人,于是摇头道:“不知公子在说些什么。”
他暗自笑道:“本王委实是气糊涂了,你这样一个美人,怎么会和这些宵小之徒混在一起?”
他似乎是没有认出来她是谁,否则见了她怎么会前后如此不一,没认出就好,聂蘼芜轻嘘一口气。
他手里一面攥着聂蘼芜的手,一面问地上被按着跪倒的人,“你说,你们是哪家的人?”
聂蘼芜不敢乱动,望着他审问跪下的刺客。
此时那人依然恶狠狠地瞪着他,就是不说一句话。
聂蘼芜啧啧两声,看雨师律这个皮笑肉不笑的脸,这人有苦要吃。
领头的侍卫请命道,“让属下带回死狱拷问,明日必给主子一个交代。”
雨师律扬手止住道:“大丈夫做事,拖拖拉拉不中用,明日才给我个交代,徒然减了本王的兴致,他们能找到我今日的落脚处,明日能找到也不足为奇。”
聂蘼芜心中答应一句,这话说的也对。
正在胡想一气,他忽的把手边的象牙筷丢向刺客,那人也是硬气,骨筷穿过手背也没有叫喊一句。
雨师律点头,“一言不发总比全是满口胡言,鬼话连篇来得好。”
刚夸这句,下一瞬便把另外一只骨筷穿透了那人的喉咙,从聂蘼芜的方向,可以清楚看见长长的骨筷从他脖颈后穿过,露出红色的尖头,喉结前那一节,还是乳白色的骨筷。
聂蘼芜虽然早就听师叔伯说过江湖上和宫廷中刑讯逼供的招数,亲眼见到,还是吓了一跳,尤其是他谈笑间把人命取走。
“去把剩下两个带来。”
话声刚落,他的手下牵牛马一般把两个手脚缚住的刺客一起带来。
“说吧,你们是谁的人?”
两人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视一眼纷纷沉默。
聂蘼芜倒数,三,二,一。
一字刚数完,便听见两个争抢着说话。
听着两人语无伦次,雨师律歪着脑袋不语,至两人被这诡异的气氛打断,雨师律才缓缓开口,“两个人说,也忒吵了。”
抬抬手,刺客身后的侍卫当机立断斩杀了一人。
雨师律不悦,“砍错——”
聂蘼芜以为他要说砍错人了,结果听他说,“砍错地方了,流了太多血弄脏了地。”
他的手下要下跪请罪,雨师律挥挥手叫他滚出去。
剩下这刺客颤抖着说他是少平湖的家奴,说是木荆的人。
聂蘼芜另外一只手重重一敲桌子。简直猖獗得不像样!少平湖的人要是想杀雨师皇室,也得和泪湖透个气,她从来就没有听过少平湖的木荆要干这事。
“哦,你觉得他在撒谎?”
聂蘼芜忽然记起自己的爪子还在他手中握着,“呃……我身子麻了……才动动手。”
他一时握紧了她的胳膊,“你明明有话想说。”
趁着雨师律问她话的间隙,地上的人忽然咬舌自尽,吐出一地的血。
“只剩下你了,你看着办。”他晃着手中她的胳膊,借此威胁。
聂蘼芜此刻便是略近不敬不谨的话,也不敢说出半句。要有一言半语,触犯了雨师律,她的小命就得在这个花巷子里打盘旋。
装糊涂到底吧。
“奴家不知爷说些什么。”她的声音也变了,雨师律一定认不出她就是那日的书生。
越是在这种关头,便能保全自己的就唯有冷静。
雨师律道,“这里的姑娘眼神好到绝顶。见了我都是喊九爷,可你一句没喊过,可见你不是这里的人。”
原来是老客人了,聂蘼芜心想,自己可真不走运,主要是最近脑子也不好使。她饱担惊恐,上一次把扇子折在他手里了,这一回要是他误以为她也是刺客,那她的小名可就保不住了。
雨师律瞧瞧桌面,“想清楚了,要命还是要忠诚。”
忠诚也得有主子,哪有人敢骑在她头上让她为奴。
实在是流年不利,因此才败在他手中。
聂蘼芜一掀人皮面具,露出了自己的本相。
此时雨师律也是一惊,二十岁的少年人练了一身本领,目空一切,知道宫廷里的重重阴谋诡计,却从没见过江湖人的厉害。
易容术他听过,但是从没有遇见过,他原本想这种手段不过是空穴来风,即使真正有,也是难以以假乱真,但是这女子刚才种种,他竟然被绕进圈中,没有认出她。
当下便想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冷着脸故意吓唬她说,“太平盛世,你竟敢目无王法混入我身边,冒死来刺杀我?”
聂蘼芜听了,异常慌张!
“我……我是来拿回我的扇子,哪里是来杀你的!”
他见果然吓住了她,“一派胡言,你眼中尽是杀气。”
“我……你拿了我的东西,我能不怨恨你嘛!”
又尽快求他把扇子还给她,“那个,我实在没有想杀你的心思,就是想要把扇子偷走。”
“盗窃罪行,依照东胡律法,也要砍手。”他挑眉道。
聂蘼芜气得冒火,“那是我的扇子!”
“可你刚才自己说了‘偷’字,你问问在座的人是不是都听见了。”他笑。
聂蘼芜皱眉,“你这个人怎么跟我一个小丫头耍赖啊!”
第七十四章 登门拜访
这夜他竟然最后放她离开,又给了三日的时间叫她去找书。
几近天亮之时,聂蘼芜方才回到家中,一路念叨着自己应该去哪里给他把那书找来。
聂蘼芜在童年的时候,就听随着她师伯游出泪湖外的小傻子说起泪湖外的景象,小傻子同师伯他们往来七国之间,沿途的强人侠士,见识得极多,聂蘼芜被小傻子说的挠得心痒痒,然七国动乱百年,有能之人出没各处,耳里虽时常听得小傻子说道,自己却是怎么也出不去的。
好容易十六岁从泪湖出来,还没有混到个一年半载,就遇颇多不顺,要是向着三洞五湖的人求助,他们必定会给泪湖打招呼,师叔伯知道她逃了出来,等到回家,免不掉一顿收拾,想想都浑身发毛。
原先她以为泪湖之人就已经够厉害,出了泪湖遇见的人虽然武功没有师傅他们高强,可七国中好本领之人极多。她也就不敢怠慢,在凉州城又遇见双追之一的追风,她从前听说过双追劫富济贫,夫妻两个武功高强,丈夫为追风,背上插了一把两尺长的朴刀,吹毛断玉的那般锋利,江湖上都说这刀厉害,稍微轻弱些儿的兵器,一近这刀,登时化为两段。妻子追云以双剑为兵器,刀光如镜,耀得人眼前发昏,时常躲在丈夫背后。
人人都道追风此人可一人破百军,追云身体孱弱,武艺不精,聂蘼芜却听师傅说过,追风的功夫其实是追云所教。
连同他背上所背之刀,都是追云所赠送,强人到了他们跟前,只需追云在他身后指点,他便能如有神助。
聂蘼芜杀了追风那日,偏偏追云不在。
她在堂后坐了半日,听见那无耻小人强抢鱼贩之女,聂蘼芜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作没有见到这事。可他把人家糟践一顿,担心小姑娘见到他妻子会和她告状,又要杀她灭口。
聂蘼芜把筷子放回筷笼中,实在是忍不下去这口气。走出堂外和他打斗起来,先前以为这人只是冒用双追的名号作恶,自称为追风,可聂蘼芜见了他的刀,和师傅所说无几相差,待他拔出刀,那朴刀果真厉可削铁。
她这才明白,今日遇上的真是追风。
虽救鱼贩之女时不害怕,但是聂蘼芜并不曾见过追风的招数,她从前在泪湖的武功都是依据师傅和师叔伯们施展的路子所练,真遇上了强敌,她也不敢心存侥幸,但是麻烦既然都赶上门儿了,她口里也就不再说些什么了,心里存了个打赢的念头。
一开始,追风的身法猿猴一样利落,但聂蘼芜也不是无用之人,她习武首先就是从目练起,要能看破敌人的起势和落势,用眼向他张望。
几步以外,追风灵巧得看不出人影。
聂蘼芜硬着头皮和他对打,只是保全自己,慢慢的,他的动作在她眼中愈发缓慢,等二十招以后,聂蘼芜已经看破了他那固定几招,可追风这人只是莽汉,徒有力气没有新招。
聂蘼芜飞身开扇,只一招“春潮带雨晚来急”便结束战局。追风见她展开扇面,忽觉三丈以内,有无数银光晃动,登时数枝飞剑刺中他要害,身子往下一沉,一些儿响声没有便倒在地上不能喘气了。
聂蘼芜知道来者不是等闲的人物,趁着追风奄奄一息,火速逃离酒楼。
一个月过去,也没人向她来寻仇,聂蘼芜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她杀的是江湖中人,官府本就不怎么同江湖草莽相合,这种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某一日在凉州远思街上见一盲眼老妇磕头愿为奴仆,只求贵人能抬抬手帮她下葬儿子,众人围在一边看,聂蘼芜也最是喜欢凑热闹,有好事者掀开草席,尸体已经生了蛆虫,在骨肉间扭动。即便如此,聂蘼芜还是认出了死者就是追风。
她细想想,好像是听说过追风未落草前有一老母,但他的仇家从来没有找到过他的母亲。
那老妇说,她儿子和媳妇来凉州为她过生,企料儿子被仇家所杀,媳妇又难产亡故,她一人倾尽家产才把媳妇和小孙孙入土,实在没有钱财再给儿子入殓下葬。
聂蘼芜有些后悔,她难过得想哭,要是她那日不杀他,会不会他陪在追云床前,她就不会难产,一尸两命,这个老妇也就不必在生辰时如此悲痛。
师傅从前总是说,要她做事必要三思,她不以为然,现在想来,当时就应该早早出手救下那姑娘,再给他一些小教训让他离去便是,非要出手要了他的命,毁了人家一家子。
聂蘼芜在老妇不远处的石狮子旁席地而坐,等到晚间众人退去,她走到老妇面前,对老妇道,她是个孤儿,今日一见老妇之面,颇有见到亲娘之感,希望她可以跟她回家,叫她侍奉晚年,她必定给她儿子风光大葬。
老妇对她感恩戴德,聂蘼芜就这样认了她为干娘,又殷勤地帮着她寻找九星白神医医治眼睛,三洞五湖之人虽然都医术高明,可聂蘼芜担心暴露踪影,实在不敢求助,怕被带回泪湖,也不能再给老妇人救助。
惹了一个祸事,这下又遇上了雨师律,聂蘼芜摇头,实在是祸不单行。
她又积极找了几日,实在是找不到他要的书籍。
聂蘼芜在九王府前求见,小厮问有无拜帖,她说没有,那小厮便赶她走,说九王府不是寻常人可以滋扰的地界,想要活命就跑得远些。
她只说,请小哥向内禀告是聂蘼芜求见,九王爷必会相见。小厮踌躇半日,要是进门禀告,这人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民,扰了王爷清休,他再来几条命也不够浪费,可若是耽误王爷要事,他也没有胆子承担。
聂蘼芜看穿了他的心思和慌张,暗自骂道雨师律对待下人都如此严苛,害得小厮都不敢和他回禀消息。
“小哥只需禀告,若是九爷发怒,小人自会一力承当。”
“那……好吧。”
他噔噔入了府门,聂蘼芜等了几刻,有人方才来叫她入府。
房中放了帘幕,挡住了正在午憩的雨师律,从不甚清晰的帘幕后,聂蘼芜看见他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另一边,雨师律却睁开了眼睛,半撑着头眯眼看她。
他以前觉得女子穿着男装,叫人恶心,可男装穿在她身上,却有几分新的意思,府里除了逗他开心的几个丫头通房还养了男宠,有时候他们穿着女子的内衬走来走去逗他玩闹,他觉得也挺有意思,但是看久了也就没有兴趣。
比不上雨师乘歌,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总是看着一个人,也不会发腻。人家找男色,都往阴柔的找,他非得把眼睛扎在宇文仲弘身上,怪哉。
有时候他也会纳闷,喜男色这个癖好是不是雨师家骨子里的怪病。
聂蘼芜担心她还没说话他就睡着了,就叫了一声,“九爷?”
没想到她这一声就把他给逗乐了。
聂蘼芜摸不着路,他笑个什么?
“这回记得叫我什么了?”雨师律开口。
原来他没有睡着。
第七十五章 六分醉意
聂蘼芜见他调侃自己,当下即火冒三丈,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丢了扇子费了钱财。
奈何人在屋檐下,是气也要吞下去。
雨师律手上正抚着聂蘼芜的紫轻烟雨,来回把玩扇骨。
聂蘼芜心里已不免有些恨这人,险些掐死了自己,还要她乖乖去帮他找东西,这时见自己的随身武器还在他手里玩弄,更把她气得攥拳。
来不及开口对上他的话,雨师律又道:“你可找到我要的书?”
聂蘼芜是在书堆里长大的,很识得各种古书。然而她找了这些时日仍然是没有音讯,她正在想如何同他解释没有找到。
一个不留神,帘幕掀开一角,左肩上被人打了一下,身体才一偏,右腕上又受了一击,低头一看,落在地上的是两颗金桔,聂蘼芜觉得这两下不轻不重,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他把扇子在桌上一敲,“你分心了,同我讲话时,不准三心二意。”
聂蘼芜耳里听得他这样说,还是决定告诉他实情,“此书不在凉州城内。”
“哦?”他不以为然。
“凉州城的每一家书楼书摊的主人我都认得。”
雨师律不屑,“所以你请他们帮你找?倒是挺省事。”
聂蘼芜知道他误会了自己,“不是,我请他们每人给我两个时辰的时间,让我从他们的书中翻看。”
“两个时辰,够吗?”
“嗯,足矣,总之,我不认为此书在凉州城内。”
“或许,就在哪一家旧书摊的角落处,你却没有看见呢?”
聂蘼芜摇头,“我找遍了凉州城的书贩,他们也从没有听说过此书。”见那边帘幕后的人不语,聂蘼芜隐隐有些不安。
料想他不会轻易松口,又道,“此书是制作火器的书籍?”
相离几步雨师律远远一颗棋子打来,聂蘼芜知道这一下必定不轻,当即侧身闪开。
他哼一声,“十一早就同你说过那是本什么书,你还和我说废话!”
平日他便对于这样没有利用价值,又废话颇多的人,非常不耐烦。
走江湖的这类贱民,不耕而食、徒有假把式,没有真本领的人,尤其叫他厌烦。
结识这样一个暴躁易怒的人,聂蘼芜时刻疲惫,也不乐意哄着捧着他说话了,“九爷既然把小人引到内室来,自然是想要从小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如今我找不到你要的书,旁人也必定找不到,你一个东胡皇子,还掌管着冢宰司,可见势力在众皇子内也不小,在我之前必定废了一番功夫也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从小道之人口中得知我这个人可以找到任何书,你本来不相信,但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给我时间叫我去找,我如今找不到,你就翻了脸,认为我浪费了您雨师大人的时间和精力。”
雨师律闭口不语,从窗子外吹来一阵长风,带来湿润的空气,看天色是要下场雨。果不其然,屋中寂静之间,一场雨落在院中。
聂蘼芜被他的沉寂弄得心中狐疑着,不觉把抱怨停住。
待她说完,雨师律已将扇子放下,对她道,“呵——本王说一句,你这个小丫头能回十句,百句。”
聂蘼芜盯着扇子,扇子是外祖母传给母亲的遗物,母亲难产,临死时又把此物给了她师傅,及笄礼时,师傅才把扇子给她,让她成为这扇子的主人,聂蘼芜不想等回到泪湖后,身上少一件东西,另外,这扇子也是母亲给她的一个念想。
扇子落到了东胡皇室的手中,要是三洞五湖的得知,又告诉泪湖的师傅,泪湖指不准又得和七国皇室牵扯上关系,师傅以后还可能会永远锁着她,不许她再出泪湖游玩。
这时只要他能把扇子还给她,还不惊动江湖上的人,什么事她都能尽力去做。
但是,雨师律这个人她是看透了,越是叫他抓住了你的把柄,就越是难以脱身,所以绝不能求他向他示弱。
只见聂蘼芜用双手在膝盖上轻拍,也不用片刻功夫,轻叹一口道,“我在想,你要此书做什么呢?”
“蚂蚁也敢揣测巨象的心思?”他说。
“《火金制器》是雕题人的书,你要这个做什么?”聂蘼芜尚且一试,像这样的东西一般都是雕题人和伯虑人研究。
“当心巨象踩死你这只多嘴的蚂蚁。”
聂蘼芜轻笑,她猜对了,这就成功了一半,“蚂蚁有蚂蚁的活法,无需巨象操心。”况且她也不是蚂蚁。
雨师律叫人拿出两个酒杯来,不一会儿门外来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厮倒酒。
刚倒小半杯酒浆,聂蘼芜闻到杯中的酒气,只往上腾,轻启朱唇将小半杯酒全倾入口内,没半刻工夫,聂蘼芜有些晕乎,酒壮怂人胆,即时双眸转动,口里长吁了一声。
“我知道你们雨师家的人打什么算盘。”
见她半晕不醉,放肆得忘了形,雨师律笑道,“你且说说我们姓雨师的,打的什么主意?”
也不管倒酒的小厮还立在旁边,雨师律皱了眉看他,叫他屏住呼吸,嫌他呼吸吵闹,连声对聂蘼芜道:“你如今不清醒倒是比清醒时候更有趣儿,你说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吧,我也权当一乐。”
聂蘼芜如今有了六分醉意,哈哈笑道:“此后五年,诸国必将面临一场大战,东胡有着吞并天下的欲望。你说是否?”
“不错。”
话已开了个头,聂蘼芜也就没什么顾忌,“火器是战争中一决胜负的关键,雕题如今既不和南魏同盟,也不愿接受你们东胡的好意,即使是小国,也有争夺山河的野心。”
雨师律半卧在旁边看着她,“这话却是不对,东胡想要灭雕题,要走的路不多远。”
聂蘼芜接过话道:“本公子云游天下,见多识广,当然知道这个理儿。”
同她说话,雨师律时常想笑,她这副自大的面容,仿佛世间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事。
“嗯。”他只是轻轻一点头。
“打下雕题,要是南魏和北齐不插手,当然简单,不过,他们插手了也无济于事,最多两年,拿下雕题,可是……拿下它以后呢?”聂蘼芜道。
话说到这里,雨师律陡觉精神大振,接下来她要说的话足够引起他的重视。
聂蘼芜一翻身爬了起来,望着帘幕后的人说道,“我和你说话,你用这个避着我做什么?”
小厮连忙过来拦住她,雨师律端起酒杯饮尽笑道:“本王同她有事商议,你收拾东西下去,叫人不许接近这里。”
这小厮是他买回来不足半月的房中物,他只叫他来房中两回,就再也没有宣他,他只能跟着普通的下人在外室日常侍候。
今日有人教他来倒酒,他本想着复宠,如今一见九爷的态度,心里自惨痛,听了雨师律话,急忙回道:“是,小人这就去。”
边收拾东西边向外走,一面偷偷观察这个不拘行动,不拘礼节的小姑娘,见她坐倒在他面前,靠近了说话,九爷素日不许通房们贴近他说话,连府中侧妃,陛下相赐的玉筝翁主,同他说话也要避开半步。
可她就坐在他膝边的地上,他竟然没有叫她滚出去。
雨师律抬手道,“怎么不说了?”
“我……忘了我说到哪儿了。”
他无奈提醒,“说到东胡可用两年拿下雕题。”
“对,接着呢?雕题虽表面屈服于东胡,年年对着你们宗主国进贡火石矿,可他们不会把最核心的使用火石矿制作极富杀伤性火器的方式告诉你们东胡人,他们会自己留着。”
“是这个理。”
“他们留着这个,要在大战正式开始时反水,在大战中说不定还会把火器拱手想让给你们的敌人,到时候你们东胡的胜算可就说不准了。”
“那,你说说我们东胡未来最大的敌人可能是谁?”
“叫我想想啊……南魏和北齐,都可能成为东胡的对手,假使他们联手,东胡必然成为盘中餐,所以,你们得逐个击破,不能让他们联盟,剩下的伯虑,不过是墙头草,谁强跟着谁混日子。对了,我听闻南魏和北齐要和亲,派的是……那个……叫景律公主,和北齐的皇子和亲,中途和亲队伍便出了事,我用鼻尖一猜,都知道是你们东胡人干的好事。”
雨师律摸摸自己的鼻尖,笑道:“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