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入主宏易
陛下让试菜的大监下去,宏易殿只我和他两个人。
我明了,这是要让我给他试菜。
我拿起骨筷,“这个吗?”
他略一点头。
我吃了一口,他也跟着略夹了一筷。
“那个。”他指着一碟鱼肉道。
我从鱼尾稍微夹起一块。
“这么一点,能试出什么?”他问我。
我于是夹起一大块在碗里,忿忿的道:“这样总行了吧?”
我不知他有没有吃饱,反正试菜到后面,我都撑着了。
“哪一道最合胃口?”他问我。
“嗯——马蹄梨汤。”
我问他,“陛下还用吗?”
“不了,我已经吃不下了。”他说。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一句话,我似乎也对谁说过,“不了,我吃不下了。”
有一个人从锅中夹起肉,不停地哄着我吃,好像是在草原上,我却怎么都记不起有这个人。
“在想些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陛下吃的太少。”
他一抬手,正要和我说些什么,手边的汤匙滑下,我伸手把那汤匙捞起,放在原位。
“你功夫不错。”他道。
“只是尚能自保的功夫,不敌陛下半分。”我笑道。
“总也比我好一些,我是一点拳脚功夫也不会的。”
“啊?”我愣了一刻,不是都说宇文仲弘征战疆场多年,武功盖世吗?难不成又是谣言?
“陛下不会功夫,那是怎么领兵打仗的?”
“谁说我一定会上战场?”
“那……”
“不过是熟读几本兵书,知道一些武功路子,纸上谈兵的把戏而已。”
看起来说得有模有样,这样的瘦弱的人,怕是只能拿起笔,连长枪的边都沾不上。
“你是听外面的人谣传,说我如何如何?”
我担心惹他心事不遂,摇头道:“只是自己胡想罢了。”
他笑说,“这些人果真可恶,把我说的倒像是恶鬼一般了,非得重处他们一番。”
我们这边正说话,外面有人禀告说,雨师大人求见。
不知为何,我心脏一抽,随手一扫,把一双象牙筷扫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看着我,“你要见他吗?”
他问我要不要见他,我笑道,“既然陛下有事要同雨师大人商量,那婢子先行告退。”
说完,我便从殿内退下,在他进殿的最后一刻,我见到了那个男子。
眉眼风情,果真无人可媲美。
重权在握的雨师大人,竟是个比女子还要惊艳的妙人。
我不敢直视他,只是匆匆退下。
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回过身看我一眼,那锋利的目光,让我如芒在背。
他们这一见,到了晚间雨师乘歌才离开宏易殿。
我正从门外往里进入,雨师乘歌就要出,碰面之时,忽有一人背后走来。
手掌轻拍一声,笑吟吟的道:“大功臣凯旋而归,本宫还未道一声祝贺。”
我回头看时,不是旁人,乃是皇后娘娘。
他们没有顾忌我,彼此说起话。
皇后娘娘道:“雨师大人如今得意,在陛下面前,风头都压我一头。你这会子去哪里?”
雨师大人也没有向娘娘请个安道,直接说:“我一路往良渚赶路,风尘兼备,唯恐惊扰了娘娘凤驾。”
他们一同说起来话,倒是亲密无间,听旁人也曾说起,雨师大人和皇后娘娘相识多年。
娘娘道:“在这里说话像什么样子。”
我站了半日,本要给娘娘行礼,她略微挥手,免了我的礼。
“来了这么好半天,却没见椿儿。”雨师乘歌说。
“她那丫头,你也知道,脾气野,哪里肯整日同我待在椒房殿。”
娘娘说她是出宫玩儿了,两人边说边一面向外走。
我发了会儿愣。回到殿里。
见陛下坐在一边,自言自语说话儿。
我又请了个晚上的安,问了回好。
他拉着我的腕子,直到沙盘边,谈些用兵妙计,又指着沙盘上北齐的位置,一会又问我把七国都拿下可好。
我不懂他的意思,凡事都顺着他,“陛下要做天下的王,有何不可呢?”
他看着我,“你会在我身边,看我成为七国唯一的王吗?”
我愣了片刻,“要打仗才能做王?”
他不曾回答我。
我自喃喃道:“那要死好多人是不是?”
见他不回我的问题,我坐在一边看他在沙盘上划地形。
他拿了细竹竿,慢慢地在沙地上勾画。
我望着他的侧脸,问:“陛下为何要做唯一的王?”
他掀起眼帘道,“幼年时候,我母亲要我答应她,待我长大,我要把七国的山河都据为宇文一族所有。”我想着他母亲的容颜,必定也是个冷美人,“你母亲为何要让你做这样的事?”
“她只是说,这是我本该得到的。只是她逝去得早,不能见到那一天。你陪我看,好不好?”
我还没有回答,他轻声说,“你会的,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我颇觉陛下奇怪,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语。
停了一会儿道:“夜深了,陛下要歇着了,婢子也该走了。”
说罢,我行了个礼。
他忙着扯住我,“去哪里?”
“回清河殿。”
“嬷嬷没有和你说,以后你就住宏易殿外间吗?”
我确实不知,“你要我住在这里?”
我忽觉全身发凉,急忙跪下,“婢子福薄,受不住陛下恩宠。”
“你想些什么呢……”他推推我的额头。
“暑间炎热,侍候冰扇的人手脚不利索,我见你灵巧,晚上侍候左右扇风。”
我放下戒备,“那陛下此时要漱洗?”
他点点头,在几个大监的侍候下离开了宏易殿。
我不知此刻要做些什么,对着宏易殿的镜子,在羊角梳旁细看。
陛下的宏易殿怎么布置得和女子的寝宫一般?
把陛下的衣物整了一回,等了半刻,殿里燃起的异香让我头脑发昏。
这是龙涎香吗?和清河殿里香倒是不同,香得我眼前看不清东西。
我趴在桌边有些慌乱,想着必是白日里困倦,此时才有些昏沉。
不久见陛下归来,我眼前发昏,他同我说要是困了可以小憩片刻再扇。
他背对着我睡去,我正想和他说我似乎是中了暑气,浑身无力。
这香气来的浓烈,惹得我眼皮发重。
第四十七章 入主宏易2
我觉背后凉风袭来,一只手自我身后而至,轻轻顺入我脖颈后,极有耐心地抚摸我,他的手指冰凉,如同一条小蛇钻入我脖间。
此时我惊慌一怔,身上却仍是无力,几步外就是安睡的陛下,这刺客敢如此大胆闯入寝宫内,外面巡查的禁军一个个都是不长眼的愣头汉。
我伏在桌前,气息不稳,又担心这人是冲着陛下而来。
不多时,他的手已抚上我的脸颊,我没有力气回身看他,只觉满是惊恐,我转动指尖,想要恢复些许力气,一面稳住这刺客说道:“你今日能入南魏皇宫,却不一定有本事出的去,若你此时离去,我尚且不会叫喊。今萍水相逢,我们还是不要弄一场杀斗,你虽用香迷倒了我,可我未必不能再恢复力气,此时不走,你今晚必命丧于此。”
话犹未完,他把一条黑色绸带自身后拿出,不到片刻,我便被这人缚住了眼睛,看不见寝宫的情况。黑暗和恐惧笼罩着我。
我连言语的力气都渐渐失去,可知这迷香的厉害,陛下睡得悄无声息,不知是不是身子太弱,受不住这迷香。
我心中慌乱,这人蒙住我的眼睛,又一言不发,唬得我脑中难以思考他下一步的动作。
我不免口出狂言,“你若是敢动陛下,南魏的任何一个子民都会将你撕成碎片。”
他依旧是寂静无声,这可怕的沉默惹恼了我,我不由怒触眉稍,骂一声:“大胆贼人,竟敢公然闯入皇宫,再不离开,南魏禁军必定来将你五马分尸!”
我跪坐在桌边,手里无力抓住任何东西,倘若他将手伸入我的衣领中,我不知如何抵抗他。
他不答我的话,却突然俯身过来吻住我,轻吻的动作虽柔缓,我却感受到这人的急躁与不安。
极漫长的一个吻。
我嗅到草原上干净清新的墨脱花的香气。
我犹自冷静,可他的呼吸却全乱了,我忍住被羞辱的难堪,暗自伸张手指,不久发现力气回来了一些,他太大意,没有发现殿中的香气已经散去了部分。
我蒙着眼睛,也不知这人是不是宫中的侍卫,能躲过禁军的盘查,我想着必是极熟悉宫中地形的人。
他终于停下来,却细细吻我的耳后,在我发间停留,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心跳声,也能嗅到他身上的清新的味道。
下一刻,我听见他在我耳边叹气,沿着我的耳廓,指尖触过我的五官。
我被他吓得发抖,本来以为自己胆子够大,可他的手一碰我,我就吓得想要逃走。
就在我颇觉绝望之时,他忽然停了手,把我搂入怀中,几乎要把我镶入他身体之中。
遂整我的衣冠发髻,他的长袖划过我手边,我的手臂恢复了力气,只是装作依然虚弱。
就在他要出宏易殿,走近门口,我忽的把眼前的黑绸布扯下,望着他的背影道:“你敢惹上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盼着他转过脸,让我看清这人是谁。
又道:“你不敢让我看见你是谁?装妖作怪,看我不把你的皮撕下来。”
他没有回身,一抬手便从手中甩出个东西把殿中的烛火打翻,烛台倒在地上,殿中昏暗,我又看不见一切了。
我气得说:“你欺负了我,死在禁军手里我也不解气,我要亲自取你狗命。不必多讲,交手斗一回罢。”
说着近前动手,他从容招架。
我抬脚飞身狠踢他,裙摆也跟着翻飞,这南魏的宫裙真是碍事,阻了我的行动。
他抬手,飘扬大袖,轻易挡住了我的横踢。我寻到他的手臂,正要像折花一般折断他的手臂,他单手平推,好似推风化了我的招式。
彼此往来约有七八个来回,我改招换式,以左手隔开他之手,右手低下从靴中拔出短匕首,将匕首一把抓过,直刺这人的面目。
他却闪身躲开踪迹无影。
我连他的气息这下都寻不到。
转身听闻他坐在交椅上低声笑。
我稍歇一会,等我歇过来,我非得把他活吞了。
“你敢拿我消遣?”我道。
他仍然在笑。
我气喘吁吁说:“且等我歇歇气再同你交手。”
他笑盈盈,磕动一下桌子。
我不明道:“何意?”
他从我身边略过,临走又偷亲了一下我的侧脸。
我遂跑出门外,找了半天,哪里还有人影。
正欲喊人,回身见门里陛下还在安寝,于是闭了嘴暗自生闷气。
第二日我侍候陛下着衣。
他见我眼下发青,“昨日休息不好?”
我自认为功夫不赖,却吃了这暗亏,怎么也是不愿意承认,“不过是有些择床。”
“那在宏易殿外间换一张你喜欢的。”
我摇头,把他的袖子抚平,“多谢陛下,适应两日便好,无需更换。”
“你眉间轻蹙,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我昨晚被吓得差点哭出来,哪里是有一点不开心,是非常,极其,十分不快。
“没有,陛下要去上朝,先用一些糕点垫垫肚子,下了朝再开正食。”
“我不……”
“吃一些,就一点,以后慢慢恢复。”我哄着道,“朝上没有力气可不行,怎么处理政务呢?”说完,我被自己的话一惊,我何时同他如此相熟。
他低着头正要和我说话,门外大监进门道:“皇后娘娘在殿外。”
“嗯,宣她入内。”
他还未梳发,随意散在肩上,乌发如瀑,一双眼睛灿若明珠,我总觉他有些不一样了,可究竟是哪儿,却也说不上来。
人人都说雨师大人平生貌美,私下称他玉美人,可却没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宇文仲弘,周身别有一番风流颜色。
我问是否先行退下,陛下说不必,让我在一边等候,我不敢违逆,不知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娘娘身边跟着的磐若,拿眼不住地打量我,我低着头,不敢直视,可我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不知为何心虚不已。
雅拉和我来的时间尚且不久,给皇后娘娘请安虽是日常,可总共在娘娘面前说得上话的良人美人只有四五个,都是些稳重得体的宫妃,得皇后娘娘喜爱,雅拉自然不在其中。
我微微抬起头观察皇后娘娘,确乎是个美人,不妖不艳,举止尊贵大方,没有一丝小家子气,皇室宗亲这样人家才能养出皇后娘娘如此这般的女孩,她父亲是前朝的奉庄王,有这样的娘家,我本以为会是个尴尬境地,可见陛下同她相敬如宾,必也得了母仪天下的荣光。
她未曾看我一眼,只是同陛下说话。
第四十八章 咳疾骤起
我遇见千渝公主的那日,天气并不好。
陛下在军机司同金斋南将军商谈军事。这是这些时日,我唯一不必跟着的时候。
平日里就是上了朝,我也是站在一边递奏折,一刻不得闲。
眼见陛下不在,我便想去找雅拉。
对宏易殿的小宫女道:“请叫他们冲口茶来,殿里没有了茶水,我有些口渴,回头陛下回来,也让他吃些温烫的茶水。”宫女道:“姐姐要去哪儿?”
“去走走路看看花罢了。”
“姐姐省得费事,我随便叫人把花送来叫你看就是了。”
“那多没趣儿,无需让人跟着我。”
“苏墨姑娘,不要为难婢子。”她红着脸说。
我就只是想要出去透透气,她也害怕我不回来,“等陛下回来,我也就回来了,要是他问起你,我回头帮你答话。”
“真的吗,姑娘?”
“是啊,是啊。”我摸摸她温顺长发,真可爱。
我同她点头作别,独自一人出了宏易殿,四下散步,巧的是御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转弯想要去清河殿。
见御花园,千渝公主带着人杀气腾腾守在那里,我信步行去,刚下过一场雨,几盆花的花叶上还沾了泥点。
我弯腰行了个礼,又给她请安。
小姑娘二话不说,还没有等我起身,一耳光把我抽到在地,我没想到她会给我个忽然袭击,其实就算知道她要给我下绊子,我也没法子,一国的公主,被陛下捧在手掌心的明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能够不给。
我身上被泥水沾得淋漉漉,倒霉,正巧睡到了水窝里。
被一个比自己年幼十岁的小姑娘打倒在地,我当真羞愧。
周遭的宫人站着望我时,我觉有一股嘲讽随风吹来,夹着些烟雨气息,很是让我难受。
我只得屏住呼吸,站在一边等她下一句话或是,下一个巴掌。
此时御花园寂静,来往的人一个没有。
公主瞪着眼看我,一双眼睛分外清澈,宛如荷叶上打转的水珠子。
忽见她又抬起手,我就直挺挺站着,其实吓得一身冷汗,她今日要是把我弄死在这里,这也不足为奇,千渝公主,生性放肆,做出何事陛下都能原谅。
我忽然想,要是我如今不肯示弱,和她对着打,陛下不知会帮谁,想罢,不觉自己失笑。我一个草原上来的野丫头,哪里比得上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可我也不是任由人欺负的!
她却并不再打我。
一时间道,“你是住在宏易殿的那个宫人?”
知道了还故意问我,难道我说不是,就会让我走吗?
我只道一声是,殿下。
“你这张脸和凝娘娘也不像啊。”
她是谁?
她一面让人摆弄我的脸,一面说,“倒也看不出天姿国色之相,说是父皇的心头肉,我才真正不信。”抬头见她一脸疑惑,我也不言语。
我何时成为陛下的心头肉了,怎么我自己不知。
她道:“父皇宠幸你了?你比那几个削尖了脑袋想要爬上龙床的良人美人,高明在哪里呢?”
我道:“陛下不曾要婢子侍寝。”
这个小丫头,长得天真清婉,空有一张漂亮的脸,说出的话恶毒下作不已,哪里像是一个孩子所为。
我诚心教训她,“就是婢子真的爬上陛下的枕边,殿下又能如何呢?”
“你……放肆!”她许是从来没被人正面顶回话过。
“再敢胡言乱语,本公主要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这不是恐吓,她确实曾把一个偷摸她玉带的宫人,齐根剪断舌头。
陛下追问此事,公主的乳母开辩道是那个宫人乱嚼舌根,说是公主血统不纯。陛下这次作罢。可怜那宫人,次日便溺死在力巷的甜水井中。宫中的是非黑白,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
我道:“不知殿下可见我日日跟着陛下,起止皆是我侍候,若是我今日没有回去,他必不会作休。”
她捂住嘴笑,咯咯咯的小孩子声音,约略瞧了瞧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陛下挂心?”
“婢子身份低微,自然不能和殿下相提,可要是我今日回去同陛下说起,我在此处受的屈辱,陛下难免不会和您起隔阂。”
她大怒,“来人,把这个疯子的嘴堵住!”
此时忽有宫人道一声,“皇后娘娘至!”
说着,皇后已到了我们身边,我给她行了个宫礼。
她道:“今日又发难给宫人,被陛下知晓,我问你到底如何?”
公主道:“母后,我就是气这贱婢满嘴牛粪!”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知道她这脏话跟哪个人所学,俗气可爱。
皇后娘娘眼角扫过我,“为何白日不在寝宫当差?”
我总不能说是陛下不在,我闲着无事自己出来游玩,再寻寻雅拉和我说话。
“我……陛下昨日头疼,说是受了风,我想着拿花蕊拌入粗盐中,煮热了给陛下敷敷。”
娘娘:“他可曾夜间咳嗽?”
我确也听了几次咳嗽,等我夜间起身,咳嗽声却又下去,也许不甚严重,连御医也不曾叫来。
我轻轻点头,“咳了几声罢了。”
她脸上却如临大敌,“可曾呕血?”
我挑眉道:“呕血总不至于,只不过是轻咳几声。”
依我看来,并不像是重咳。
“你究竟有没有好好侍候他?”娘娘三分怒气已起。
我道:“陛下说夜间不喜喧哗,我去看他一眼,他也是嫌烦的。”
她打发了公主,要我跟着她回椒房殿,说是有东西交给我,我跟着一路上走,不清楚她的目的,总不会要把我带回去弄死吧。
即墨皇后看起来是个光明磊落的女子,不像是会用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
至椒房殿,她带着我入了内室。
娘娘道:“这样的花开时节,四处都是花粉和灰尘,你要让人把宏易殿弄的爽爽快快,他咳起来不是小事。”
我道:“许是娘娘太过忧心,陛下并无大碍。”
她摇头,“他素来隐忍,若他不想让你听见,也是能忍住咳嗽声的,既你都能听见几声,也是他支持不住,这几日必定没有半分休憩。”
倘没有皇后娘娘如此说道,我也不会联想这几日他脸色果真愈发不好。
第四十九章 举案齐眉
她把手里的药瓶塞给我道:“侍候他原也不是容易的事,只消惹怒他一次,或是让他不适,那他便断然不会再让人触碰。”
她如此这般,我看不明白了,“娘娘为何不自己给陛下?”
她道,“这药中,有一味是狼喉息肉,要杀许多狼才能炼出几颗。”我还是头一次听闻这个可以止咳。
真真新奇的手段。
“所以呢?”
“陛下不允多杀狼。”她说。
我点头,原来是这样。
这般大点儿的事,娘娘可真是留了心。
难为她用情极深,后宫众人口中陛下只临幸她一人,这事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听人说她从前的封号是琉璃翁主,由此看来果真有一副清澈的琉璃心肠。
我道:“你给我,让我去欺骗他吃下?”
“你就在他身边,要做也是个好机会,只需你放在他喝的茶水中,错过了很为可惜,这药难得,他吃几颗便能止住。”
我支着身子趴在桌上看那一小瓶药,我原是泼惯孩子,如若她今日为难我,我都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没成想她很有经验一般,直接把那些心思略过,估计也想着陛下同我没有什么可能。
平日同人家论理,总像只斗鸡,可在她面前蹩了脚,倒弄的我无话可论。
我看着皇后娘娘,忽然觉得眼熟似的,仿佛许久前就认识这样一个人。
我想,她不是个让人讨厌的女子。
我不知她是否会因为我同陛下争吵,可我看不得她难受,于是解释道:“我和陛下,什么也没有。”
谁料这话出口后,才过片刻,她颇为不在意,“我知道。”
她问我,“方才椿儿和你说的那个女子,你可知她是谁?”
“宫里的美人还是良人?”
“都不是。”
“她和你一样,只是个寻常宫人。”
“然后呢,现在她在哪个宫中?”
“不在了。”
“嗯?”
“她,不在了。”
皇后娘娘告诉我,这个人和陛下的一个故人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眉眼。她是雨师大人送给陛下的生辰贺礼,陛下留下了她,每日上朝起居都会把她带在身边,同我如今侍候陛下一般。
哪知不到半月,竟就失了陛下的宠爱。
实有凑巧,她刚刚被喝离宏易殿,厄运却到了,重病染身,眼巴巴望着陛下来见她,陛下却再也没有见她一面,不过三四天便病故在宫中的一个偏殿。
只是陛下念着她好歹侍奉一场,身后事给她安排了妥当,为的就是她走得干净不留怨念。
我见她谈起那个女子,并无异常,可见也没有把那个凝娘娘放在心上,陛下眼中,皇后娘娘自有她的地位,任凭旁人也是扭转不动的乾坤。
谁料陛下忽然来到,我正和娘娘说话,磐若让人忽奔入屋报说:“陛下来了。”
“你从后面走。”娘娘说。
我不知为什么要躲着他,“陛下来了也无碍,拿了药我放在袖中,一会儿你们说会子话我就跟着他回去,这也没有什么的。”
她摇头道:“不可。”
“怎么了?”
她不说话,我也不便再问她,“那我就先走。”
我捏着那一小瓶药走出去,听得脚步声近了。
宫人早站起身伺候着。
一见陛下来,娘娘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叫宫人沏茶。陛下却让他们都出去。
寒暄几句,直说来意。
我站在后门外,想要听听他们的话。
陛下道:“也没甚事情,只是许久未曾来椒房殿,想着今日有空闲,不若来一趟。”
看样子没有发现我来了椒房殿,我正要走。
听见陛下说,“你近日可还乏力干呕?”
娘娘忽然不语,长长的一段寂静。
她忽然跪倒,“臣妾死罪。”
我惊了片刻,带我来一趟椒房殿如何就是死罪?
陛下道:“昨天朕同乘歌碰面,他说起了你。”
“陛下与右丞是至交,臣妾该死。”
“可臣妾只是因为在乎陛下,陛下知道的啊。”
陛下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她说。
“我只是……只是想要为你解忧。”她的声音染了哭意。连尊称都没有了。
陛下叹息,“我没有责怪你,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强求自己。”
她抽噎道,“不……不强求的……我没有委屈……只是,陛下能不能不要再找像她的人,臣妾难道不行吗?就让臣妾陪着陛下,臣妾绝不背叛。”
一国之母,如此低声下气在陛面前哭泣,她求的又是什么呢?
后宫里的事情,就同国事差不多难以理解,我听着他们的话,越发糊涂,听起来,和我没有太大关系,娘娘的慌张也似乎和我没有关系。
我照原路走回去,去了清河殿寻雅拉,正要检查她近日有没有好好学习南魏字,雅拉这个小姑娘,一不看好她,她就胡乱惹是生非,到现在,十个南魏字都认不得。
我入了清河殿,“你家主子呢?”
“在……在寝殿。”
我见她言辞烁闪,心总不觉动了疑,就问:“她又闹了什么乱子?你要是敢瞒着我,当心我不饶你,她素来活泼,怎么今日白天还在寝殿?”
“姑娘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我走近她,见她脸色不好,“娘娘,你怎么了?”
她不应答我。
我坐下,让宫人出去,“雅拉,你怎么了?和阿姐说说,想家了是不是?”
她忽然坐起来抱着我哭,“阿姐,怎么办,我闯了祸!”
“唉——说说呗,又和哪个娘娘动了手?”
她摇头,让我侧耳过去。
我未听完,面色忽的煞白。
雅拉告诉我,一个月前,她和塔娜朵晚间散步,路过椒房殿,见到一人入内。
那是雨师大人。时间是在宫门下钥前。
“娘娘和雨师大人相识多年,许是看望娘娘。”我镇静道。
“我和塔娜朵等了一个时辰,雨师大人才出来,而且,他朝服上的扣子掉了一颗。”
“你没有看错?”
“我也能射中大雁,你以为就你看得远!”
“天色昏暗,许是你看错了也未尝不定。”
“我没有看错!我没有!”
“扣子嘛,这个东西极易脱落,你看我从前给你缝衣服,缝了多少次衣襟上的扣子……这件事……我看就是没有什么……够了!你还和谁说起过?”
她摇头,“只有塔娜朵和我知道。”
幸好这丫头骑马跑步练得手脚利索,要不被皇后娘娘的人知晓,小命早就没有了。
这样说起来,我仿佛能和陛下的话连接上了。
还有皇后娘娘连声道死罪。
陛下真可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雨师大人从前是他的手足兄弟,如今弄出这样的事,陛下要怎么面对这两人,一个是至亲一个是挚爱。
做皇帝做到这份儿上,可真窝囊,知道这事,陛下和娘娘今日说起,竟然也没有动怒,娘娘有句话说对了,他果真隐忍。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陛下心里只有娘娘,我见娘娘今日又如此在意陛下,两个人明明恩爱有加。
这两人当真奇怪,依我看纵使是举案齐眉,也不是两心相依。
第五十章 闲云野鹤
状况有些棘手,此事乃是皇家丑闻,我当真处理不来,“你就当没有这件事。”
我把塔娜朵叫来吩咐,只是当做没有这件事罢了。
“若是清河殿有异,你必要去我那里传话。”皇后娘娘不是个蠢人,一旦她知道这件事雅拉和我已经知晓,那我们都没有了活路。
“瞧不出宫里的人竟这样的不可说,凡事往里多看一眼便是可怕。我们不是宫里的老人,也看不出此事的后续,只能旁观以待。”
雅拉道:“阿爸说南魏人做事,素来心辣手狠惯了。”
我听见这样的话总是觉得刺耳,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不是心狠的人。
出了清河殿,我准备回去,御花园那处,却又碰见了陛下。
我有个想法,他似乎知道我这个时候会从这里经过。
又或许是等在此处。
他身边的大监同他密密切切,谈了好一会子,见我过来方才离开
“回来了?”
我一见他,顷刻满面堆下笑来,“陛下,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的早,婢子从宏易殿溜出来,万望饶命。”
他谈笑自如,一点子没有不快恼怒,我也暗暗佩服,遇上这样的事也能镇静至此,真乃神人。
“你从椒房殿听见了什么?”他忽然问我。
“啊?”
“听完我和她的话,又去了清河殿?”
他怎么好像什么都知晓,我心头一窒。
“那小丫头和你说了什么?”
“我……没什……”
“说了乘歌和皇后的事?”
“我……”罢了,他已经看透了我,我也不做辩解。
“真是,种种麻烦都要费神,没有半刻省心。”陛下道。
“清河殿的小丫头都知道了?”他问我。
我急忙跪下,皇家的颜面,随时能把人命搭进去。
“雅拉不会多说一句话,我已经告诉了她,陛下尽管放心就是了。”
他笑道:“岂有不放心,只是这几日宫中闹贼,这会子也没有抓住,少不得总要查一查,贼人可不会遵法令,携了人命也是可能的。”
我听了,不免暗暗发急。然而面孔上依旧不露出来。“陛下说的奇怪,宫里如何有贼人?”
我得保住雅拉的命,我算是看出来了,和陛下使心眼,一时也是不得行,弄到最后不堪收拾,可就得不偿失了,想来想去,主意已定,“求陛下饶雅拉一命!”
我又磕了头,“求陛下念在雅拉年幼,留她一条命。”
他伸出手皱眉,“我说让你拜我了吗?”
我撑住他的手起身,“那陛下想要如何?”
“我有个心愿本要告诉你,一时忘记了,等我记起,就趁空好与你谈谈。”
什么心愿,说得这样的郑重。
我一时难以回绝,答应了他的话。
我心中陛下行事一向是磊磊落落,可越是陪在他身边,我就越是看不穿他,帝王之心,果真难以见底。
他知道皇后娘娘与雨师大人的事,可是却无动于衷,他在等待什么,又在思考什么?
我忍不住问道,“陛下,全都知道?”
“嗯。”他点头。
“为什么?”我不解他的镇定。
“皇后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乘歌也不是,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对不住我。”
笑话的很,做了这种事,他还为他们开脱。
“你为何一点子气都不动?”
“何必动怒呢。怪也怪不到他们头上。”陛下顿一顿话,叹了口气。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和我提起此事。
我回到宏易殿,见殿中的盘桌角上放着一包碎冰,便指着说:“这个天儿,也不能吃冰汤啊。”
他摇头无奈,让我坐下,自我来到宏易殿,殿中总是空荡荡,只有我和他两人,有时我和外面的小宫女说句话,他也嫌我吵闹,只好回到殿中看他批奏折,真是个怪人,在御书房批奏便是,非要拿回宏易殿来看。
我坐在他身边,“你叫人碎了冰做什么?”
他包起帕子,把碎冰包在里面,捏了我的下巴让我转过脸,“不要乱动。”
随之覆上了碎冰,我被冻得一抖,“做什么!”
“不冰,明日便要肿起来。”他道。
“哦。”看来他都知道,我感叹,“陛下神通广大,没有一件事不知道。”
他答话道,“椿儿,是被我惯坏了。”
“可你又不在宫里,怎么看得见呢?”
“你喜欢那个小丫头吗?”他忽然问我。
“啊?糯米堆起来的小人似的,可怜又可爱。”我说,“只是脾气实在不好。”
碎冰化了,他又包了一次,还要给我敷上,我缩着往后躲,“好凉啊,我怕冷。”
“就再敷一会儿。”他把我拉过去,又把帕子贴在我脸上。
“真的……好凉啊……”我抱怨道。
“怕冷,你还往海子里跑?”
“海子可舒服了,里面的水都是暖和的,冬天都不会上冻。”我告诉他。
“是吗?”他看我。
仿佛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当然,你要是下次去失韦,我就带你去海子边玩,可那边狼也多,冬天附近有一块高地,跟座小山似的,雪堆在上面,许多天都不化。”我陷入回忆。
想起草原上夏日草丛里还有萤火虫,扑通往里趴一下,漫天的荧光,像是星辰坠落人间。
“陛下见过漫天的萤火虫吗?”
“未曾。”
“海子边就有。”
“嗯。”
“我听雅拉说,宫里有一处偏废的宫殿,叫……合意……还是合宜殿的,那里也有萤火虫。”
他裹不住手帕,一不当心把帕子里的碎冰都洒于地上,“你去看过了吗?”
“没有,我都不知道在何处。”
他拾起帕子放在一边,重又拿出一张。
“你和雅拉可有想要回草原之意?”
“陛下说些什么呢,你们南魏话里有一句,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们怎么还走得了?”
“可以,若是你们想走,也没有什么不可。”
我一惊,“可是婢子服侍不周,让陛下厌烦了?”
我看着他执帕的手,笑了,哪是我在服侍他,明明是他在服侍我。
“陛下说的属实?”
“嗯。”
“我回头同雅拉商量,问她愿不愿意回去。”
“如果她不愿走,你也可以自行离去,不必锁在我身边。”又说,“你若离去,我也不留。”
我听了道,“我如闲云野鹤,何日不可飞呢?在南魏玩够了,我自会回家,陛下不用忧心。”
“这个给你。”他把一块令牌给我。
“什么?”
“拿着这个,可自行出入宫门与城门。”
他已经帮我想好了一切。
“陛下……为何待我如此……”
“你既说了你是鹤鸟,我也不忍关着你。”
“好,多谢陛下。”我从他手中拿走了令牌。
第五十一章 椒房殿外
我和雅拉给草原写信后,敲定了次年二月便回失韦,雅拉本就是小部落敬献给南魏国君的贡品,生死来去一事,皆由得陛下做主,陛下悄无声息把这事安排了,又给我阿爸写信,说雅拉并无不规,只念起稚气未脱,并二三疾病,不合南魏水土,故遣还失韦,将一并贡品也送回原处。
我这几日跟着陛下上朝,侍候左右,总觉他心不在焉,不知是不是我给他吃了那止咳药的副作用。
陛下自宣布皇后娘娘已有身孕,在娘娘坐胎未满两月之时便向朝野内外宣告,我听宫里人说南魏女子坐胎不满时间就泄了消息,这孩子便在娘胎里不安稳,我不知陛下此举用意。
朝下众人,心内一块石头落将下来,纷纷向陛下道贺,我未见陛下平日批了何种奏折,但见势,催着陛下立储君的臣子不在少数。
即墨丞相本是个饱学之人,胸罗二酉,我以为他必定不会参与此事,但他就在前列,一众玉牌,跪倒在朝堂之上,一个个恶虎一般威逼陛下立储,陛下而今尚未过而立之年,这些人竟就急着立储。
雨师乘歌站在一边,低头不语,我见他唇角染了嘲讽的笑意。
这人真正讽刺,这些人要立的储君正是他的孩子,可他平日竟还有颜面同陛下称兄道弟。
陛下接过奏折道:“见此篇字字珠玑,句句锦绣,说的都在理。既是如此,早早立起储君便完了。”
即墨丞相连同他的派别自是大喜。
国母大喜宫中免不得开宴,此后昭告南魏子民,陛下又下旨大赦天下。
我很为陛下不值,心里更加怨恨那两个罪魁祸首,陛下这样仁善的人,他们也忍心肆意伤害。
光阴易过,瞬息间就是次年初春。
正收拾了行装,陛下来到清河殿,“我颇忙碌,到时就不去送你们出城。”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冷冰冰的,有几分不徇人情。
虽他与我平日交好,可他终究是陛下,不送我才是人之常情。
我和陛下道:“你平日喝的茶水里有皇后娘娘给的药。”
“你怕她毒害我?”
“她不会,但是我走了后,就没有人敢偷偷给你吃那药了。”
“我不会再吃药了。”
“就因为药中掺有狼命?”
他不言语。
“我走后,你要按时间把这些药都吃了。”我从荷包里拿出药瓶嘱咐道。
“不要。”
我把衣服放在一边,坐下,“你要是觉得杀狼入药十恶不赦,那我就同你好好一说。”
“你们南魏人笨手笨脚,在草原上也逮不到几头狼,入药的狼都是我们失韦人和其他草原上的人进贡而来,可是草原人比你们南魏人更知道狼群可贵,没有狼群,草原上的羊群就会吃秃青草,没有青草,草原也就不再是草原。”
“失韦人心中有数,杀多少狼,放多少狼,而且论起尊狼,失韦人比谁做的都好,他们杀狼,可是他们从来不会拿狼皮遮风挡雨,也不会垫在脚下,杀和辱是两回事。所以你,不用担心吃的这点药会让失韦人把狼群赶尽杀绝,他们没有你想得愚蠢。”
我把药放在他手心,“皇后娘娘说了,这药难得,你不要浪费,整日咳嗽怎么是个办法呢?”
娘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可中间我没见过雨师乘歌再去椒房殿,他和她这样,又算什么呢?
自不必说,宫中人每日的请安渐渐少了,陛下说她的身子渐乏,叫众人无事不必去扰她。
直到我和雅拉启程前三日,忽听宫中人说娘娘快要生了。
报到陛下那儿,他脸上还是有几分欢喜,陛下私下让人去宣雨师乘歌入宫,我见陛下甚是喜欢,心里隐隐难过,这是他的妻,腹中却是别人的孩子。
雨师乘歌被请到椒房殿,我本以为他和陛下相见,总会有羞惭之色,可他却并无半分。
我们在椒房殿外等候,我听着娘娘撕心裂肺的喊声,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她喊得那样大声,每一句都染满血泪。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果真,一个时辰后,太医满身是血,出了殿外跪倒在陛下面前,“娘娘难产,这个孩子约莫保不住,凤体虚弱,恐难过此关。”
我脑子一根线忽然被扯断,有个声音盘旋在我耳边,“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
“烦请节哀……”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声音笼罩着我,我眼前那些奇怪的影子来回闪现。
“冬儿……你可以……冬儿……你看看我……”
“人家说骑马行的女子生孩子也行……”
我想听清楚说这些话的人是谁,可是无论怎么细听也抓不住她的面孔。
我渐有些痴狂起来,抓住陛下的袖子哭着道:“救救她,快救救她……”
陛下见我如此也慌了,连忙把我抱住,“她没有事,我不会叫她死,别怕,别怕……”
雨师乘歌皱眉,“我去看看她。”
“大人不可!”太医连忙阻止。
“去吧。”陛下让众人都不要拦他,“雨师大人通晓医术,若能救活皇后,也是功德。”
他是娘娘的夫,可他竟让雨师大人进入产房。
我和陛下等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陛下握住我的手,他手上渗出了冷汗。
无论如何险恶,最后皇后终于诞下了一位皇子,我要进去看看孩子和娘娘,雨师大人从门中出来,挡住我的路,“你想对她做什么?”
我摇头,“我只是想看看她们。”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不要和我耍手段,我会剁了你的手。”
脸上却还是笑盈盈。
他走下阶梯,和陛下说话,“我浑身都弄脏了,陛下要同我去净堂司沐浴吗?”
“我去看看皇后。”陛下说。
“产房污秽,你进去当心折了福。”他拉住陛下。
我本以为是调侃,可他真的把陛下拉住不允他入内,回头对我道:“你是女子,进入也无碍,去陪陪她吧。”
“走吧,陛下,你进去,她反而诚惶诚恐。”雨师大人很了解娘娘一般。
“我只是想去看她一眼。”陛下说。
“她要的,你给吗?”雨师大人咧开嘴笑了。
陛下最终也没有去看娘娘,他嘴上说不怪娘娘,其实心里也是有几分不适的吧?我心想。
孩子平安诞下,少不得祀天酬神,拜上九乾神,南魏人和我们不同,我们信奉天神腾格里。
宫中摆下喜筵,开锣引福,款待重臣,好不热闹。
本是满月才有这些事,可巧皇后娘娘从生死路上走了遭儿,这些便都挪到了前面。
第五十二章 鬼迷心窍
忙了几日,雅拉过来问我,我们何时离开。因着皇后娘娘有了这些事,我们的行程一拖再拖。
我听完,点一点头,“明日。”晚间见陛下在殿中批阅奏折,我行了行礼,将身站起,立在一旁,“陛下,明日我与雅拉就要回失韦了。”
“嗯。”他淡淡道。
“我命失韦人前去送你们,出南魏一路跟随。”
“派谁?”
“尼布卢。”他合上奏折。
“陛下……”我还以为他的事已经过去了,未曾想尽在他手中握着。
“你怎么又跪下了?”
“陛下全都知道是不是?”
“嗯,失韦来的小丫头整日记录我的言行,画下我的图像给失韦人。”
“陛下,我阿爸不是个坏人,可我也实在不知他为何要这种东西,明明只是个小部族的首领。”
“你不知道,我知道。”
“啊?”
“不是你阿爸要,是……失韦的大首领莫和多要我的图画。”
“为什么?他想要杀你?”我不解。
陛下忽然噗嗤一笑,“他怎么会杀我呢?”
陛下同失韦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他却不肯告诉我。
“陛下,你似乎在撮合皇后娘娘和雨师大人。”我坐在他身边道。
“哈哈哈哈哈……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有这心思?”
“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把自己的妻子拱手相让。
“乘歌才貌双全,你不觉与皇后是一对佳偶?若是没有我。”
我不敢点头,道:“陛下老眼昏花。”
他一拍我脑袋道:“能有多老。”
“既陛下不喜欢娘娘,为何还迎她入主椒房殿?”
他手指轻轻敲着硬皮书册,“我那时对南魏渴望至极,谁能助我得南魏,我便愿与其结盟。”
所以,陛下是和左丞结盟,还是左丞之女即墨缈结盟呢?可能,两者都是。
“为什么那么着急?”我问他。
“我失去了一样东西,心里空荡荡,想要用至高无上的权利堵住那个洞,想着得了南魏,我便是东胡的储君,假以时日便是南魏的王,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一个男子满足。”
“陛下失了何物?”
“……记不清了。”
“那现在呢,有了这些你就忘了那样东西了吗?”我指着殿堂问他。
“是啊……我快要忘光了。”
“苏墨,你尚不知世事,我总盼着你过得简单又知足,可你说,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啊?”
“陛下都不知,我怎么会知晓。”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我。
我沉思片刻,“或许是部族的平安还有兄弟姐妹的健康。”
“这样……很好……你总是看得很浅……这样好。”
其实,我知道他要什么,他要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凝娘娘再像她,她也终究不是,当陛下看破这一点,他就愤怒了,可这无力的愤怒,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不知他是如何失去了那个人,可我知道,她最终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多少权利荣华也换不回那一人的命。
他把我留在身边,既然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她,那就是言行中有和她相似之处。
我没有恨那个女子让我成为了替代品,只是,我心里很难过,靠着记忆活下去的人该有多苦啊,他不肯让皇后娘娘走进他心里,不肯放下过去,不肯同自我和解重新开始,执念已经把他折磨至此。
我开解道,“陛下啊,有这样一句话你可知,记人记事要往脑子里记,不要往心窝子里面记。”
“为何?”
“往脑子里记,总有一天会忘,可是往心里记,就藏得深了,往后一想就会痛。”
“你说的对。”
他虽然赞同我的观点,可我不认为他会这样做,温文和煦的人,倔强起来也是很要命的。
他说已经快忘光了那个人,可他说到那个人时,脸上的落寞如何都遮挡不住。
我又觉他可笑,既得南魏,还想得伊人,世间哪里来这么划算的事呢?
有了权力就罢了,还非要死人的真心,活着的人就在他面前,把心掏给他,他也不要,他有今日,怪得了谁?
我起身,告别陛下,到了门口回身看一眼他,他低着头在思索些什么。
次日,我和雅拉入了轿,同尼布卢打了个招呼,我们便匆匆上路。
“阿姐,肃玛说回头要去家里偷走我,我回去便要嫁给他了。”
“好。”我点头,把手抬起掀开帘子。
她见我话少,把脸一沉道:“阿姐怎么一点都不在意我?”
“快出良渚城了。”尼布卢说。
我见外面的天渐渐暗下来,半边天通红,夕阳红光闪闪。
越是离开此处,我心越是冰凉。没多久,我忽然有了个决定。
当即让人停下马,“雅拉,你同他一起回失韦,我明年初春再回草原。”
雅拉大怒道:“南魏皇宫是个什么好地方,你非要回去?”
是啊,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竟傻傻地非要回去。
我纵马不回身,“同阿爹说一声。”
她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阿姐,回去阿爹给你找了人,说是让你回家嫁人。”
“好……”我道。
我急忙往回赶,可我再快,宫门也已经下钥,快到黎明之时,我在宫门外等待那扇门的开启。
我鬼迷心窍了,放着好好跑马射鹰的日子不过,非要来这里给人家当牛做马。
一道光照到那扇朱红的陈旧的大门,我忽然笑了,我总觉这宫里的人可笑,实则,我也成了个可笑的人。
我回来做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呢?
我又为什么心痛呢?
举起令牌,我缓缓走入了那扇门,一开始还有犹豫,渐渐跑得快了,向那门里冲入。
天还没有完全大亮,我已经奔跑到宏易殿。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下仰望他,他就在宏易殿门口独站着。
我们站得很远,可目光已经对视上。
这一刻,我忽然看透了他。
他在赌,赌我会回来。
他赢了,我回来了。
可恼,可恼,这一场博弈我输给了他还是我自己,我也想不明白。
我明明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啊,就算陪在他身边又能如何,他在我身上看见的不过是那个人的幻影,等到有一天他再也不能从我身上看见那个人,我也失去了陪在他身边的机会。
越陷越深,皆是我一人之错。
他身上沾了雾气,头发上也湿漉漉的,我走上前故作轻松,“陛下清晨起来看朝阳吗?”
我当然猜到了他已经站在这里等了良久,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下一个白天。
他这样一个人,真任性,看中什么,软硬手段都罢,他都要得到,别人给的他要是不满意,硬塞给他也不屑一顾,这样一个宇文仲弘,那个人是如何狠下心离开他呢?
“是,我在等太阳来。”他声音哑了。
我道:“上朝的时间也快到了,我侍候陛下换衣上朝吧?”
“好。”
入了门,我为他更衣时,才发现他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我没有多说话,只是当做一概不知罢了。
“是你自己要回来,不是我非要把你留下。”他故意强调这一点。
“我给了你离开的时间。”他又低声喃喃说。
这个人真是工于心计,略施小计,包管别人就乖乖入了彀中。
他算准了我会因为担心他而回来,算准了我的心没有那么狠。
这个人,总让我有一种错觉,他对我,每一步都是算计。
他总是在算计旁人,这样活着,也太累了。
可我有什么好算计的呢?
我想让他安定下来,“嗯,是我自己要回来,南魏皇宫里好吃的那么多,我还没有吃够呢!”
他牵着我的手腕,却没有用力,“我本来,不想把你锁在这里面,以后你要走,也是可以的。”
我回眸,“望你说话算话。”
他手指缠着衣带,“这我可说不准。”
第五十三章 还春未尽
世间快活事,莫过于作帝王,世间危险事,也莫过于至尊之位。纵使是宇文仲弘这样的一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人,陷到朝堂上,能鞭策管理臣子,有时似驱虎有时若驱羊。
这日陛下下了朝,走了几步,我觉他步伐不似平常稳健,有虚弱之象,正要向前把手给他教他撑着,身后的一众大监也看着陛下,他挥挥手,不让我扶着他,我们跟在后面,陛下身边服侍的大监悄然走开,我跟上去,一直回到了宏易殿。
我正要推推他肩膀,问他是不是受了寒,他把头往下低着,低了半晌,我只听见他喉中一阵阵响来,呕出了许多鲜血,桌子的血水湿淋淋一片,顺着桌腿向下滴落。
他忽说一声:“不要去找人。”我吓得不敢说话。
忙取了一件干净衣服来,将陛下被血打湿的湿衣脱下。
此时他才恢复些生气,湿衣脱去,我忙将外衣给他披上。又取了几件小衣,一层一层为他换好,他吐的鲜血打湿了三层衣服。
我把他扶着送到床边,又取了一条厚棉被来给他盖好,他拉着我的手不肯撒开,我方说道:“好,我不去寻人,只是去把那些血迹擦擦。”
又在殿中用烹茶的炉子去烧了些滚姜汤,给他灌了几口,索性他没有再吐血。
我忽然哭着说道:“陛下不找太医来,是要等死吗?”
他抬起苍白的手拭去我的眼泪,“我自有我的道理。”
每一次都是这句话敷衍我。
“陛下到底在惧怕什么,可快与我细说?”
他说些浑话,“不期得遇你,真乃后半生之万幸。”
“陛下,要不要我去把皇后娘娘叫来,还是雨师大人?”
“我总是想回家了,你想回家吗?”陛下气息微弱。
我问他,“你要和我回失韦吗?”
他笑了,只是摇头。
我再三同他说话,说失韦有连绵不绝的草原,成片的牛羊和马群。
如果他想和我回去,我会想尽办法带他走,哪怕付出我的性命也不惧,可是他不愿,明明留在这里不开心,可是,他还是要做南魏的王,他在坚持的,我从来不懂。
此时他歇了半晌,神魂已定,心魄己宁,“我有些想坐起来,你去帮我拿一本书来。”
我只好走开。
只期神明默佑,使陛下早日痊愈。宫中恐大监耳目众多,原来他也是畏惧的,我不知他在担忧些什么,只要我能帮他分担些,我也会尽力。
我怕他晚间还不适,把外间的藤椅搬到了他床前看着他。
此时将有四更,明月渐渐上来,清冷的月光从窗边映入,他的脸色越发惨白。
我见他睡熟了,捡起一边的书看。
风雨摧花不必伤,若还春未尽,又何妨?
他还如此年轻,犹在春时,可我总觉他已垂垂老矣,彷似暮冬。
我叹一口气,合上书,也合上了眼。
五更天,见窗半开,暗自道:“这样要睡去,连窗都不曾关,不知寒气是否侵入,倒是我大意了。”
我一看陛下,他也正睁着眼。
“陛下,怎么醒了?”
他不搭理我,翻个身又睡了。
又停了一会,天色渐明。
我见陛下蒙着头睡觉,便想叫他起来,将被窝揭开一角看时,已空空如也。
“陛下呢?!”我吃了一惊。
被小太监听见,急忙进殿中禀告,“苏墨姐姐,陛下叫奴才们不要叫醒你,已经去上朝了。”
我看见身边还有一条薄被,方知是他起来帮我盖上的。
“姐姐可要吃食?”
我摇摇头,兴致索然。
走了几步路,到莲花漾边看鱼,又等着陛下下朝。
不一会儿,看见一位身着紫色锦袍的夫人缓缓而来。
有人前来探问,问我可是苏墨姑娘。
我见了那位夫人,连忙走上前来作礼,“不知是哪位夫人,失于迎接。”
“姑娘是宏易殿的新人?”
我一时不懂她的意思。
见面容和善,应该不是个恶人。
她遂让身边的侍女走远些,忽然拿出一把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因为你,殿下才被禁足?”
我赍捧在前的一堆鱼食散落一地,“你同我说了,我这才知晓千渝被禁足。”
她皱起眉,匕首刺入些许进我肌肤中,我抬起手触碰一回儿,摸到了一滴血珠子。
“这是让你学着敬重长公主,小小奴婢竟敢直呼殿下名号?”
踌躇了半晌,我道:“夫人如此这般,不知是奉了哪位大人的命?”
只有雨师乘歌平日见我不顺眼,这位夫人同我无冤无仇,一定是雨师乘歌搞鬼。
“你要杀我也得有个由头。”
她笑了,“一个贱婢没了命,陛下还能找我袁家的过错?”
这语气,和千渝公主莫名相似,不会就是公主殿下未来的婆家吧?
我也没有给她气受,看来是陛下后来禁了她的足,小小的孩子,被这些大人惯得没边儿,出口就是脏话,陛下不在更是敢登天造反。
“婢子就算人微言轻也是宏易殿的人,哪里不是,自有陛下处置,夫人怕是没有这个能力。”最后一个字脱口,我把匕首夺下,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几个侍女跑过来。
见我被她欺负,一个个躲得远,看自家主子落了下风,立刻就跑过来助势,真是一群忠奴。
我贴在她耳边,“夫人不要忘记,这是陛下的皇宫,不是夫人家的。”
她有些慌乱,见我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你若是敢动我一下,我袁家必不会放过你。”
这气急败坏的样子,也像极了千渝公主,她和她未来的婆婆还真像是一家人。
我把手放开,“还有下次,我给你身上也染些红色。”
我丢下匕首,随手擦一下我脖间的血迹。
陛下已经回了宏易殿,我入殿之时,雨师大人也在那儿,太医围了一圈,雨师大人掐着其中一个人的脖子,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陛下透过众人看见了我,招手叫我过去,“你白日里跑哪儿玩去了?”
太医们正在给他施针,我不敢喘气,盯着那些细细的银针看。
“像是刺猬吗?”陛下笑说。
雨师大人扯过我,“他身子不适,你为何不去御医房?”
“我……”
陛下咳一声,“不是她的错,是朕不许她去找。”
“你……”雨师大人放开我,“随便你吧……”
匆匆离开宏易殿。
陛下叫我过去,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帕子,“把这个给乘歌送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给他送帕子?
“你会知道。”他让我去,又连声咳嗽几次。
我走出宏易殿,见雨师大人并没有走远,他就在门边,我们的话他都听见了。
“陛下让我给你这个。”
这人忽的笑了,“他怕我哭。”
转过脸,我见他低头不语,走到他面前把头低得更下面看他,不可置信,“雨师大人真的哭了?”
我把帕子递给他,“陛下果然神机妙算,这个给你。”
我又跑回殿中,不再看雨师乘歌。
第五十四章 痛入骨髓
次年冬至,陛下要着吉服,带领侍从,去往宫中的星台,左右通事站立。
又是一次祭神节。
各卜师见陛下在已在高台之上,都到台下,又商量了一番。
我不能陪同陛下上去,只能在宫人中站立待他。
卜师拿出一把尖锥,似乎是要刺破陛下的指尖,陛下躲了一下,皱起了眉。
身边的宫人悄声道,“若不滴血,难以开始祭拜神氐。”
他是怕痛吗?
“天有高卑,礼分先后。”卜师高声道,“至诚之道,必感而后通。”
“雨师大人今日如何未至?”宫人道。
看来从前的祭神节他都会到场。
可唯独这一次缺了席。
我正着急,不知台上是个什么情况,身边有人低声和我说雨师大人在清河殿请我去一趟,我愣了片刻,“他有何事?”
“事关陛下。”
台上的人还在说着,“吉凶必告,兴废必通。”
我放下戒备跟着那人走开,我倒是要看看雨师乘歌想要做些什么。
然而,我到了清河殿外,门外却无一人,迎面走上来一位宫人。
她走到我面前,轻轻抬起头,“姑娘有礼了。”
我开口道,“你是雨师大人派来……”
话音刚落,她忽然把手里的烟尘洒向我,我迅速捂住口鼻,可是已经来不及,我眼前一片黑暗,渐渐失去知觉。
等我再次醒来,从门缝里往外看,外面已经天黑了。
正要把那把锁用手劈开,听到外面小丫头说话,“这里是合宜殿,宫里人都说晚间有鬼,母后把此间宫殿已经封上了,就算是陛下也找不到你,你敢和父王告我状,害我被禁足,我给你点颜色瞧瞧,天亮了就会有人来开门,你就好好在这里反思吧!”
我急忙叫住她,“陛下今日可祭神成功?”
“那当然,父王还需要你操心。”她不屑一顾。
“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明日我来,你别忘了告诉我这宫殿里有没有鬼神。”
我道一声是。
这小丫头怕是不知道我的厉害,再来三把锁也锁不住我这颗自由的心,还是年纪小,我本想好好教训她一顿,现在看来就是个小笨蛋。
竟然没有想过,我出去了会给陛下添油加醋把她说一遍。
她是太信任我是个好人了吗?
我摇摇头,坐在殿中四处打量。这里虽然干净,可似乎已经空置了许久,我站起身,在一副棋局上轻轻拭过,上面竟不染一丝尘埃,皇后娘娘既然封锁此宫,可竟然还日日叫人来清扫,实在不同寻常。
这宫殿从前的主人是谁呢?
我往里走了几步,殿后的小园子里竟然悬挂了一只小秋千,看起来煞是可爱。
我走近园子里,草丛中飞出几只萤火虫,扑在秋千绳索上,我轻轻坐上去,惊得几只小虫飞起,在昏暗中起舞。
玩了一会儿,见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带着一个小女孩走过,女孩约莫七八岁,男孩比她年长几岁。
我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再一擦眼睛,两个孩子还在那里玩耍。
那个女孩子道:“我都说了叫你小声点,吵醒了母亲,回头你赔我的金龟子!”
“嘘……你声音才大呢。”
“那边的草丛里有吗?”
“有,我抓了一只!”
“你呢?”
“我也抓了一只……哎呦……跑了!”
“不管不管……你把你的给我……嗯……哥哥……好哥哥……最好的哥哥……”
男孩子争不过,只好把小虫放在她手里,“拿好了。”
我走过去,“你们是哪个宫殿的孩子?”
他们看也不看我,男孩子拉着小女孩往正殿走。
我走过去,一个宫妃正在春榻上休憩,手里一把扇子,小女孩悄悄走过,把哥哥手里的冰块放几块在那女子身边解暑。
可如今的天,并不热啊?
他们忽然又往正殿走,我瞧着有趣,跟着他们一起,男孩把棋盘摆好,“你昨日又输给我了。”
“那你也不看看你比我大多少。”女孩子撇嘴。
“母亲让你抄书,你又没有抄完?”
“我抄完了。”
“骗人,是唐儿给你抄完的,你惯会使唤小宫女。”
“我没有……是……唐儿姐姐看我手都抄肿起来了,才帮着我抄几笔,你别告诉母亲。”
“那你把我的珍藏的《水经注》还给我。”
“我没拿!”
“还说没拿!我都看见了。”
“看见了不叫住我,说明你想给我。”
“强词夺理。”男孩无奈地笑了。
“你先别下这里,我下。”
“哎呀,我不是要下这里。”
“悔棋可不好。”
“我就要悔!”女孩把棋子挪开。
我走近,蹲在他们身边看棋局,原来这棋是他们的。
“下这里,你就不会输了。”我点点棋盘,告诉那个女孩。
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眼睛那样的难过。
我慌了神,再定睛一看,面前一个人也没有了。
“你们到哪里去了?”
我刚说完,小女孩从我身边跑过。
身后那美丽的妇人追着她也从我身边走过,“不穿厚棉袜,当心冻着脚,骄骄。”
小女孩扑到男孩子怀里,“有没有给我带宫外的小玩意?”
男孩子从怀里拿出一只木青蛙,“你看,你用棍子碰一碰这里,它自己便会跳起来。”
“啊,真的!好好玩!”小女孩抱着玩具说。
“骄骄以后想要做什么?”
“嗯——机师。”
“那都是男子所为。”
“发明机械怎么就不是女子所为的?”
“反正我从没有见过有女机师。”
女孩儿气得跺脚,“你给我看着,我以后非得做出个惊天动地的大东西!”
小女孩走入侧殿,在角落里翻腾,果然拿出来许多机械的古书,在那边趴着看书。
我想和她说话,“你在看什么呢?”
她却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过一会儿,放下那些书走开了。
角落里,那些书籍整整齐齐码了一摞。
我翻翻上面的几本,总觉得她看的似乎不是这几本,应该是黑色封的书面。
我蹲在地上,在墙壁边寻找,手指忽然触到一个机关,轻轻按动,下面便展开一个抽屉一样的东西。
安排好了的行动一般。
我拿出那几本书,果然是这一本,她刚才在看这个。
等我翻到最后一本,下面压着一封信,看泛黄的纸张和稍有晕染的字迹,该是多年前的东西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打开这封信,不受控制,我的手撕开了信封。
封面上几个大字,“吾妹亲启。”
“自东胡一别,你我已有几百个日夜未见,兄长犹记得你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若是你知道我欺骗了你,怕是要把我的腿打断,吾妹凶狠,不知何人可伴一生?你的宝贝书,都在原地,我在最下面藏了此信,心里既盼着你可以看见信,又十分担忧你真的拿到此信,我的骄骄,假使是此后再也不相见,你当如何?我答应了你同母亲去找你,可我只能做到一半,我送走了母亲,这是我最后向陛下的请求,请他放母亲走,不多日,你就能和母亲重逢,母亲几年未见你,鬓边长出了银发,你若见到,不要大惊小怪,那是因为太过想念你这个坏丫头。只是,我再也见不到你。我总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们身体中流淌着并不完全相同的鲜血,我们还会近胜血亲,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从母亲决定把我当成亲生孩子的那天,我就已经注定了这一生都是你的兄长。我要为你撑起这片天。你要记住你是即墨家的孩子,是我即墨护的妹妹,是我们母亲的骨肉,这南魏的天,无论变不变,都和你无关,朝堂之上,朝野之外,若需厮杀和战争,都是男子的要事。我的妹妹,倘若回到此处,一定是已经成为了南魏新的太子妃,这是他答应了我的事,无论旁人如何,你将来都是南魏的新后,你是即墨家正统的女眷,唯独你有凤仪天下的血统。我已为你筹划前路,不必回头看,也不必为我惋惜,我的命早已注定,能送你入青云,是哥哥平生最得意之事。还有三刻便要天亮,天不护佑我南魏,我偏要逆天而行,就算是同宿命一搏,我也要守护我的信仰。我和三千南魏军将会是南魏最后一丝尊严,我们南魏国,绝不可耻辱地无声无息被灭。我明了我会死在宇文仲弘手中,可我不怪他,他是我多年挚友,可当我们站在国家面前,再多友谊也不值一提,他能成为我的对手我很满足。他要为东胡拿下南魏,而我要用尽最后一次力气护住南魏。权利之争,只要有人,便会纷起,我甘心做战火中的浮灰,只因为我要成为南魏最后一道屏障,你太年幼,还不明我所坚持的大义,当你有一天突觉自己已经青春不在,你会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我只是要为南魏的颜面一战,为了即墨皇室延续百年的气息而战。当他从我尸体上踏过,你见到我的尸首,又会是怎样的一场悲痛呢?不过万幸,母亲会陪伴在你身旁,她看得清局势,会帮你在新王面前站住脚,只要你依附于宇文仲弘,他自然将后位交付于你。我的妹妹,从今往后将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所以,你不要担心后路,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条路铺满鲜花,宇文仲弘将会陪你走到尽头。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那一天。我听见城外号角声响起,要出战了。骄骄,哥哥从没有打过这样的仗,不能赢,不能输,我想着也只有最后一个答案。哥哥希望你只哭一次,如果不哭就更好了,你不要掉金豆子,哥哥心里难过。我即墨护不负南魏,不负即墨,唯独负了与你的约定。黄泉路上,若是听见你心碎啼哭,我必痛入骨髓,不肯安心轮回。”
第五十五章 以糖换刀
我脑子炸了一般剧痛,瘫坐在地上,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站起。终究不曾掉一滴眼泪。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宏易殿,站在宏易殿下宽旷的雕花场地前,我转过身,把南魏的一切装进眼睛里,南魏还是南魏,只是时过境迁,十年过去了,南魏宫中再无即墨皇帝,也再无即墨皇室,东胡人登堂入室,破了我的国,毁了我的家。
我是谁?南魏温虞翁主即墨骄,我是大将军即墨护的妹妹。
他急急跑出来,从高高的阶梯上向下跑来,抓住我的手,“你一整天都跑去哪里了?”
我温声笑道,“去皇后娘娘宫中坐了一会儿。”
“好。”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似乎很害怕我走丢了。
我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恶念,想要毁掉他的一切,想要把他整个人都撕扯碎裂,更想把他从那个高位上扯下来,亲眼看见他跌入尘灰中。
“陛下,我们回去吧,我好累。”
“好。”他的手握紧了我。
“陛下从前喜欢过人吗?”
“嗯,当然有。”
“是你弄丢的那个人?”
“是。”
我问他,“陛下从前爱的那个人有没有亲过你?”
他摇头,牵着我笑说,“她只咬过我,牙齿像草原上的小狼一样锋利。”
我走到殿堂中,见殿中奉药的宫人还未离去,“陛下喝了药吗?”
“我……还没有,一会儿就喝。”他说。
“不要拖,一会儿我忘记了,您又该把药倒了,这可是雨师大人找来的良药。”我道,雨师大人几个字,在我舌尖发苦。
他从宫人手中拿过药碗,一仰头见了底。
“这下总行了吧。”他把碗给我看看。
我把碗放回玉盘中,让宫人下去,回身对他说,“陛下要不要吃颗糖,药太苦了。”
“好,是羊角糖吗?”他问我。
“不是。”我摇头,踮起脚尖忽的吻了他一下,“是这个糖。”
他一惊,站在那里不动,我问他,“糖好吃吗?”
他呆滞地点一点头。
“再吃一颗吧。”我道。
他低下头陷入我给的温情之中,我睁着眼睛,见他紧闭着眼,睫毛乱颤,一如初次在书阁所见,十年过去了,他依然如此,不知他俯身和即墨缈交好之时,是不是也是如此的慌乱。
我用糖换一把刀子,能把所有人都置于万劫不复的刀子。
一吻结束,我道:“陛下,我不想回草原了,想陪你永远呆在宫中。”
他立刻说,“不,你不要呆在宫中,这里不好。”
“陛下在这里啊,我要陪你一起。”
“为什么?”
“因为喜欢啊。”
他不敢相信,“谎言吗?”
“陛下觉得呢?”
“你不会骗我的。”他松了一口气。
“陛下,咱们就像平常人家的夫妻在宫中成亲好不好?”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同你成亲。”
“是……真的吗?”
“是啊,陛下。”我下定决心踏上这条路,至于将来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思考,我只要在这条路上除掉我的仇人就好,倾尽所有,哪怕是我这第二次的性命,我也不在乎。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你是真的要同我成亲吗?”
他一遍又一遍的问我,笑得像个小孩子。
“好像是在做梦,你牵牵我的手吧。”他把手递给我,让我碰碰他。
我笑道,“陛下是睡迷糊了吗?我都说了好多次。”
“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是,当然是。”
“也不打紧。”他轻声说。
我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意。
第二日,我来到椒房殿,皇后娘娘正在逗孩子玩闹。
下人通禀后,娘娘宣我入内,她见我如此喜欢那个孩子,把孩子很放心地交给我,让我抱着孩子。
她坐在金丝绣花的垫子边整理孩子的摇鼓,那东西,我曾经也给椿儿买过。
“真可爱,和雨师大人真像。”我道。
殿中只有娘娘的心腹丫鬟磐若,她吓得变了脸色,娘娘倒是镇静,只是手里拿的摇鼓半天没有放下。
我急忙把孩子还给磐若,“是婢子该死,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道,“是陛下告诉你的吗?”
我连忙摇头,只是扎在她心上那根刺我再摇头百次她也拔不出了。
她扶起来我,“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只是,以后记得不要浑说。”
“是,婢子明白了。”
说了一会儿闲话,小孩子渐渐犯困,娘娘把孩子交给乳母,让她们带小皇子下去安睡。
我道:“娘娘,其实今日苏墨有事想要找你帮忙。”
“是什么?”娘娘拉着我的手,把殿中新做的糕点放在我手边。
“我啊,要嫁给陛下了。”满脸幸福。
不是陛下要纳我为良人,也不是我要成为侍寝的女人,而是,我要同他成亲。
要和她的男人成亲。
她那样低声下气求着陛下原谅她,我想着心里该是装满了陛下,这样一个人,为了陛下,连荣耻都不在意,借雨师乘歌的身子给陛下生下孩子,真可笑。
陛下体寒,难以得子,太医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一个没有储君的皇帝,他的后位何人来承呢?皇后娘娘果真为他分忧。
高傲冷艳的即墨缈成了如今的南魏皇后,竟变得如此可悲,她这十年,过得这般有趣。
“娘娘,当一当我的姐姐吧。”
“什么?”
“我没有家人,所以想要个姐姐。”
“你不是草原上的人吗?”
“我是……孤儿,阿爸是我的养父。”
她轻轻抚摸我的头,从前的即墨缈对谁都是如此和善吗?
“我想自己准备成亲事宜,给陛下一个惊喜,姐姐能帮帮我吗?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好,陛下应当……很开心。”她的眼神缥缈,心神不宁。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往椒房殿跑,等我穿上即墨缈缝制的红嫁衣,我站在椒房殿中,身后忽然有人。
我回过身,听屋檐下的滴水声,瓦片上雨声的嘈杂声,外面正在下一场大雨。
“好看吗?”
“你,好看。”陛下说,“嫁衣不合适,我早已为你备好了一件,我们不要穿这一件。”
他在怕即墨缈伤心吗?
大监过来禀告,说有要事,陛下说晚间会带我去看嫁衣。
待陛下离开后,皇后走入,“不合适,就换一件吧。”
我笑道,“陛下准备的,必然是最好的。”
于是便把衣服换下来还给她,“多谢娘娘了,可看来陛下不喜欢我乱做决定。”
她接过衣服,道一声,“他不是。”
周围的气氛一时间沉重。
“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
“我知道。”我笑说。
“可是,再好也不属于我,他很温柔也很善良,你们以后在一起了,不要总是惹他生气,因为,就是他生气了,也不舍得对你发怒,只会自己忍着,他身子不好,你要记得好好照顾他,天冷了就会咳嗽,咯血了一定要来告诉我。”
我一一点头,实则半分也不上心,他的生死,与我何干,只是少了他,我下面的棋局便不能展开。
宇文仲弘,我手里唯一的底牌。
一子可定胜负,我此次一步都不能再走错。
第五十六章 不可言说
我的记忆有缺失的部分,有错乱的区域,在我脑海中这一刻还会出现雨师乘歌的面孔,下一刻就会换成宇文仲弘的眉眼。
有时候我会回想到自己伏在即墨缈的膝上晒太阳,可一转眼,就见她匕首相对,话语间尽是威胁。
至于祝冬,她选择站在即墨缈她们那一边。
为什么,我会和她们产生分歧呢?
哥哥在信中说,这是一场不能输也不能赢的战争,为什么他会这样说?
我又是怎么死去的呢?是死在雨师乘歌刀子下?只记得他穿过我身体的那一剑,或许我没能挨过去,就那样稀里糊涂地窝囊死去。
生死有命,我既然已经死过一次,那么就算再死一次,也是无所谓的。
只要我能把这群满口谎言,同流合污的小人斩尽,也不枉再回来。
这皇宫也太美好,所有人都想进来,我以为他们不会落俗,我和哥哥拼命想离开,可有人挤破了头也要进这个金牢笼。
既然所有人都带着面具,那我也索性把自己的脸变成面具,这样也能潜藏其中,伺机报复。
何人阻我,我便不死不屈。
从谁先开始呢?
雨师乘歌吧。
他不是最喜欢和我玩有意思的游戏吗?火中取栗,我也来和他玩一次。
可,他的死穴在哪里呢?
我同陛下没有成亲,成亲那日,我忽然起了兴致,把鲜红的嫁衣在殿中烧尽,陛下进门便看见了我蹲在火盆边烧衣服。
“怎么,你不喜欢这件吗?”
我岂是不喜欢,我恨这嫁衣。
“是啊,不是很好看,等御衣司做出精致的嫁衣,我们才成亲吧。”
他只说了一个好字,便没有再强求我。
陛下睁开眼,“你怎么还不睡?”
我凑过去靠在他肩膀上,“陛下,我做了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
“梦见,我死了。”
他搂我搂得紧了,“梦都是反的,不要信。”
我靠在他肩膀上,没有答话。
我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他们前头。
我那天晚上想了很久,脑子里都是雨师乘歌这四个字,翻来覆去,这四个字像针扎在我喉咙间,咽一口水都刺痛得厉害。
过往种种,皆如恍梦。
几日后,陛下在面见北齐使者的宴会上,险些没有了命,那人明着是来议和,暗着却是拿命来暗杀陛下。
我躲开到一边,想着无论如何,宇文仲弘都不会受伤,他武功高强,这个人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呢?
但是他没有,那人提剑冲上来,他只是怔怔地坐在原位,眼睛不眨地盯着那人,等雨师乘歌反应过来,竟然拿手去握住刺客的剑刃,一双玉手,鲜血迸发在指间,滴在宴会的地毯上,渗入布缝中。
他挡在宇文仲弘前,单手折断了那剑,后来我才知道,普通的剑根本就伤不了他,那剑名为楚姬,是勾越剑的雌剑之一。
百年前削铁如泥的古剑,竟就被他这样折断,可我想,他的手应当也是废了,有千百种救宇文仲弘的办法,他偏偏用这一种最笨的,这么多年,他什么也没有长进。
宇文仲弘叹一口气,捡起断了的剑,看也没有看,把那刺客的头斩下,让大监拿了个装满花生的碟子过来,他把碟子里的东西倒出,将那人的头颅放在碟子里。
“北齐欺我南魏仁慈,三月之内,必取北齐国主头颅!”雨师乘歌道。
我走近,“陛下怎么样?”
他用手背碰了我的脸,手掌里都是那人的血,我抬起头看他,他脸颊上也沾了血滴。
众臣退去,左丞还想说些什么,陛下匆匆喝退他,拉着雨师乘歌的手看,“要是以后都拿不了剑,你当如何!”
“有什么要紧呢?”他嫣然一笑。
雨师乘歌,满手鲜血看着陛下笑。
我就在此刻明白了他,我很后悔,从前一直没有懂他。
有一回,陛下吐了一地的血,雨师乘歌也在当场,等旁人看不见之时,他拿出袖中的帕子,蹲在地上把那暗红的血擦拭干净,我那时以为,他只是不想让人发现陛下已经病重,想要掩饰。
可他后来做了什么呢?他把那擦拭过鲜血的帕子急急藏回袖子里。雨师乘歌此人,对混乱最是忍耐不了,他的衣角都必须是板正的,更不用说从袖子中拿出的帕子,可收回去的时候,他脸上是那样的慌张,连折叠边角都忘记了。
萨满法师十多年前说的话,我记起来了,她告诉我,爱即命门。
原来,雨师乘歌的命门,就是陛下。
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和即墨缈生下那个孩子吗?
我忍不住发笑,景律这个可怜鬼,知不知道自己嫁了个什么人。
雨师大人啊,要做坏人就做个没有心肝的坏人就是,非要留下个命门,一击即中的死穴。
我早该知道,他是东胡王最宠爱的孩子,不出意外,他会成为下一个东胡王,可是他没有留在东胡,而是跟着宇文仲弘不远千里来到了南魏,做一个右丞,一国之丞,哪里比得上一国之君。
堂堂雨师大人,最大的弱点竟然就是陛下。
那陛下知道吗?
陪伴多年的十五弟,心里藏的是这样肮脏而不可言说的心思,而不是兄弟情义。
也是,雨师乘歌和宇文仲弘,本就不是一家人,东胡族和乌桓族本就是死敌,源头上就不是一家人,何谈兄弟一说。
这下好了,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拿这个要挟雨师乘歌。
要他痛不欲生,直接杀了宇文仲弘如何?
不好不好,他应该知道宇文仲弘活不了多久了,我现在杀了他不过是提早了陛下的死期,他痛一下下也就过去了,我得要他痛一辈子。
要让他想起我,就觉得毛骨悚然,惧怕不已,我该如何折磨他呢?
“陛下,让太医来给雨师大人上药吧,您也惊了一场。”我说。
雨师乘歌抬起眼,狠狠瞪了我一下,似乎是要把我吃了。
这样吧,他不是在乎陛下吗?那我就折腾陛下吧。
“也好,我下手没个轻重,让奇大人来。”陛下道。
雨师乘歌张开手掌,手上的伤口深可见白骨,我看着那伤口,忽然想起他刺我的那一剑,可真疼,过了这许多年,我想起,犹是觉得痛得难以呼吸。
不够,不够,他只受这一点伤怎么够解我心头恨。
我同陛下路过金蟾池那日,停顿了片刻,背过身,和陛下面对面说话,我笑着说,“陛下看,我从宫中捡到了这个。”
我把我从前的手链拿给他看,这手链有一对,我带出南魏宫一只,带去了东胡,在那里给了雨师律交换紫轻烟雨,还有一只便在我的抽屉中藏着。
他看着那手链,“你从哪里拿到的?”
“就宏易殿旁边的草甸。”
“这链子陛下识得吗?”
“我……认识,是一位故人的旧物。”
“是陛下心里的那个人吗?”
“是。”
我转身把那链子掷入金蟾池水。
“你在做什么!”
“因为嫉妒。”我说。
他当即如我意跳入池水中,找了一个时辰,我站在岸上看他颇为可笑的举止。
半日才说道:“陛下当心着了凉,不要再找了。”
“一定要找回来。”他又潜下水去。
“丢了便是丢了,陛下在为谁可惜呢?”我道。
他不理我,自顾自在冰冷的池水里找,我见他冷得打颤,脸上铁青,忽然一阵心烦,“别找了,找不回来的!”
因为,我根本没有丢,丢出去的不过是个小石子。
只是在戏耍他罢了。
晚间他便起了高烧,皇后娘娘过来看了一遭,见他烧的糊涂,不停地用毛巾沾冷水覆在他额间,我坐在外间,听着他的咳嗽声,皱起了眉头。
我那样恨他,可是我在害怕,我竟然怕他死去。
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他要是死了,我就没有办法同雨师乘歌对抗,他是我很重要的一步棋。
娘娘叫我过去,问我白日里为何陛下会一声不响跳入池中,我拿出链子说,陛下是跳下去找这个。
怎么会还会出现这手链?她不解,这手链明明早就丢在了东胡。
“你怎么找到这链子的?”
“就在草地中。”
“不是你的东西,把它给我。”皇后娘娘一改平日的温容。
“是娘娘的吗?”
“不……不是,是我……我妹妹的东西。”她吞吞吐吐。
我终于忍不住笑。她有说这话的资格吗。
“你笑什么?”
“不是,娘娘不知道,婢子一害怕就会发笑,刚刚娘娘的脸色吓到了婢子,所以才笑出声。”
说着便把那手链交给她。
“陛下怎么样?”我问。
“还没有退烧,下次陛下若还是这样冲动,你拦不住,一定要来找本宫。”
“是,娘娘。”
陛下睁开眼睛,叫我过去,太医都退下去了,娘娘说,今日天色太晚,她明日再来。
殿中又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的手自他脸颊上抚过,他好像,瘦了很多,也虚弱了很多。
我渐渐记不起他十七八岁的样子。
记不起他同我纵马扬鞭在草原上狂奔的样子。
也记不起他月光下对我一笑,糯白的牙齿。
“陛下,想吃些茶吗?”
“好。”
我要去拿温水,他却又牵住我不许我走。
“你不会走吗?”
我说,“不会。”
我还什么都未做,凭什么离开!
“如果你要走,告诉我一声。”
“我会的,陛下。”
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知道我是谁了吗?
起死回生太过虚幻,他信奉的腾格里说的是生死不可逆,所以,他大概也不会想到我是即墨骄。
第五十七章 推开天窗
我使计让磐若推我的那一下,当着后宫众人的面向后倒下,那日是小皇子两岁的生辰。
不知不觉我又在南魏皇宫住了两年。
宫里人来人往,可我却总是感觉很孤独,这个南魏皇宫不是我所认识的南魏皇宫了。
他们施的是东胡的礼,行的是东胡的福,再看不出即墨皇室的影子,就算是当今的即墨皇后,身上也没有一丝南魏翁主的气节了。
我们即墨皇室,终究再不能逆风翻盘。
我总是想去看一看父皇,看看他如今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能记得我母亲的脸,是不是还记得我哥哥为国捐躯,死在战场之上。
我哥哥是即墨最了不起的男儿。
当我趴倒在地上,身后就是冬日里取暖所用的炭火,我扑倒了火炉,激起的炭星灼伤了我的脸。
陛下失神喊出,“骄骄!”
磐若跪在皇后娘娘面前不断地磕头,“是婢子以为苏墨姑娘会摔了小皇子,才会失手推她。”
她那一点力气根本不足以推倒我,是我自己要做这场戏。
我要让即墨缈失去这个心腹丫鬟,听说这是自她出生就陪侍左右的丫头,就先让她失去这个。
再者,皇后娘娘归束不了下人,放任奴婢行凶,此也是一罪。
不管陛下罚不罚皇后娘娘,磐若必死无疑,我暂时只要这个丫头死就好。
宫里人多,口舌也多,我也想看看娘娘是会拼死护她还是会袖手旁观,即墨缈现在还是那么心狠吗?
“赐死皇后的近身宫人!”陛下道。
他抱起我,急急从椒房殿离去,没有顾忌抱着孩子跪倒在地上的娘娘,她恳求陛下放过磐若的神色那样慌张,可是陛下没有看她一眼,我趴在陛下的肩膀上回望她,见她的头低低埋在膝盖上,卑微到极致。
陛下让奇大人等十三个太医都来了宏易殿,说他们如果不能把我的脸治好,就格杀勿论,十三个太医吓得面无血色。
这些人连他的咳疾都根治不了,我不认为他们能去掉我脸上的伤口,被炭火烫伤,应该会留下很深的伤疤。
他们在我脸上忙活了五六个时辰,我能看见这些太医敷药的双手都在颤抖。
约莫到了深夜,太医们才纷纷离去,我脸上贴了药贴,右半边脸几乎都快毁了。
我也在赌,赌他会因为在乎我而得罪即墨缈,即使是他们多年的情谊,我赌赢了,只是付出的代价大了些。
他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直到我同他搭话。
“陛下为什么要叫我骄骄?”
“骄骄就是骄骄。”
只这一句话我便明白了,他原来什么都知道。
捅破了窗户纸,还能怎么办,只能打开天窗说话了。
“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即墨骄的?”我问他。
他看着我,轻轻抚摸我另外一边脸。
“都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拆穿我?”
“我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今天不是都看见了吗?”
“嗯,我看见了。”
“那你还纵容我?”
“我想任由你胡闹。”
“既然如此,今天又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面前喊我的名字,不怕即墨缈也知道吗?”
“我没办法看你拿自己胡闹。”
“为什么?”
“如果你真的想复仇,冲着我来就是,为什么要用伤害自己的蠢法子?你想复仇,让我一个人痛苦就好,可是,你为什么自己也痛成这样!是我在战场上杀了你哥哥,是我手底下的兵误杀了你母亲,一切的错都在我一人。”
雨师乘歌就是这样花言巧语骗过他的吗?我就知道他没胆子告诉宇文仲弘他对我做的那些事。
“你是在关心我吗?你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南魏王,而我是灭了国的前朝翁主,我配不上您的关照。”
“你日夜躺在我身边,想要杀我的办法多得是,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在我那么相信你的时候,你在战场上杀了我哥哥,你说了假使战场相见,马上对战,你也会看在与我的情谊上放过他,可是你没有,你知道吗?就因为相信你,我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哥哥,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现在成了个疯子,无所畏惧的疯子。”
我停了片刻道,“无论是伤害我自己,还是伤害你,只要能让我觉得舒心,我都会去做,我不在意流血的对象是谁,我只要完成我的复仇。”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即墨骄,我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人,有一份恩讲一份恩,有一份仇讲一份仇。”
“你现在还有机会杀了我,要不就是囚禁我,但是如果我真的被你囚禁起来,我会立刻自杀。”
“我怎么可能会这样对你。”他想要触碰我,却被我一躲,扑了个空。
“你以为这些时日对我的好,对我的同情和抚慰就能让我忘记那些仇恨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以为,那不像你。”他苦笑。
“这样吧,趁着我还在你的手边,还有几步外就是那把你的配剑,你一剑刺死我,一切都能终止,你也不必再烦心,不必再假惺惺地愧疚。我不会躲,你大可一剑刺过来。宇文仲弘。”
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动手,我道,“你不杀我,是因为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他摇摇头,“没有。”
“我不会离开你,是因为我还没有玩够,等我觉得这全部都没有意思了,我会主动离开。”
“……好。”
“还有,你不要立刻死去,我听太医说了你好好撑着,估计还能活五六年,所以,你就再活五六年就好,我现在还需要你。”我不敢看着他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番恶毒的话。
他坐起来,“好,我会依你心意。”
我拉住他的胳膊,“要去哪里?”
“我去睡宏易殿的外间,你应该不想再与我同床共寝。”
我扯他回来,“你不要走……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每一个噩梦都是我母亲惨死在我怀里……我从尸体堆里把哥哥扒出来……所以你不要走,恢复记忆的每一天我都很害怕,我不敢一个人呆在这里。”
他回身捧住我的脸,轻轻吻住我的唇角,我想要稍微撑住他,以免我坠落得更加快,碰到他的脸边却摸到他冰凉的眼泪。
宇文仲弘原来也是会哭的人吗?我从来不知道。
我最恨的人除了雨师乘歌就是他,是他杀了我哥哥,我是那样恨他,宇文仲弘,我讨厌他,憎恶他,怨恨他,想到我哥哥就会恨不得杀他了,因为他,我一直守护的家才会支离破碎,即墨皇室才会覆灭。
可是想到,他可能对我只是愧疚感,同情心,不是少年时期一腔纯粹的爱,想到他娶了即墨缈,和她日夜相敬如宾,有了夫妻情分,而他对我很可能只是可怜的施舍。我一想到这些,就更加怨恨他。我又怕得要命,在我把所有人都杀了后,我真的要亲手杀了宇文仲弘吗?
我对宇文仲弘,到底有些什么期待,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是恨他的,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的心,他咳嗽一声我都能担心地伸长脖子想要看他是否呕了血。
我总是想,是不是非要杀了他,我的心痛才能停止。
我好怕,我真的爱上了他。
我怎么可以放下仇恨爱上他呢?我不可以。
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矛盾的人。
恨着一个人的同时又无比在乎他。
我母亲哥哥看见我这样,也会恨我吧。
可是怎么办,失去了他们,我只有博端格一个人了,如此广阔的世界,我只能依靠他一个人。
如果他要杀了我,简直易如反掌。
我靠着他对我仅有的一丝怜悯胡作非为,连我自己都不屑于此。
我忽然发了狠咬他,想要让他和我一起痛。
我尝到他舌尖的血,唇角的血,越发像嗜血的怪物扑咬他。
我搂着他的脖子,见他锁骨下,脖颈上尽是我咬的伤口,他只是顺着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抚摸我,如同让一只迷路的小兽安静下来。
“为什么不把我推开?”我嗅到他身上的墨脱花的香气,原来只要离他的脉搏近一些便能嗅到,那天晚上是他。
“因为你是我把心破开一个洞,偷偷藏进去的人。”
隔日,阳光入窗前,我看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他一下也不曾弄伤我,可是我下了狠心咬他,咬得他胸前背后尽是淤血的伤口,我想,这样的痛,他总不会轻易忘了我。
哪怕我死在雨师乘歌手中。
第五十八章 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的时候总是会提早到。
我正在宏易殿同自己下棋,这棋盘是我从合宜殿带出来的,放在一边也许久没有动了。
大监进来禀告说,雨师大人求见。
我让他去告诉雨师乘歌,要找陛下,去军机处找,陛下此刻不在殿中,不久,大监又来禀告说,雨师大人要找的人正是我。
我把棋子放在一边,明因问我,“苏墨姐姐,要不要我去把他赶走。”
明因素来知道我同雨师乘歌不对付,可她也不知道我和雨师乘歌的过去,只是以为雨师乘歌是因为担忧陛下才会迁怒于我。
“不必,去请他进来。”
雨师乘歌未见其人,便听他的声音慢慢而入,“苏墨姑娘,如今一步登天,连本丞都不放在眼里?”
明因站在一边,恶狠狠地盯着他,时刻就要同他打起来似的,我都没有她如此紧张。
“明因,你出去吧。”
“啊?”她懵懵地看着我,“可是陛下说……”
“陛下又不在,回头我同他说。”
“哦。”她又瞪了雨师乘歌一眼,才慢慢和几个大监退去。
“这个丫头看样子很是护着你。”
“她是陛下给我找的贴身侍候的丫头。”
雨师乘歌笑了,“说到贴身宫女,听说一个月前推了你一把的那个,已经死了。”
“我知道,陛下赐死了她。”
他摇头,“倒也不是陛下赐死,是皇后娘娘一面要护着,陛下因此和她起了争执,那丫头也忠心,见状,第二日便咬舌自尽,被人救了后,又切断了脉搏,流了一地的血,来人推开门,淌到了门口的血水,这些好了,娘娘和陛下也没有什么可争吵的了。”
我怔了半日。
“怎么?苏墨姑娘不知此事?”
我当真不知,这消息能被雨师乘歌知道,宫里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了,可竟没有传一丝风声到宏易殿,这殿中的人整日也没有透露过半个字。
“不知。”我说。
“他把你护得倒是好,别人没了命,你反倒能安心在这里一日日下棋赏花。”
我反问,“雨师大人何曾在意一个小宫女的命?”
他手上拎满人命,如今看上去却像是个十足的善人了,我真是忍不住嗤笑。
“一个小宫女,算不得什么,可是,她是即墨皇后的人,你动不得!”
我捂住嘴笑,“你以什么立场护着皇后娘娘?”
我戳了他的痛处,他当即恼羞成怒。
“非要我神不知鬼不觉把你的命了结,你才会安生片刻是吗?”他吓唬我。
可这一招我十五岁之时便见过了,何曾怕过他。
“最好是出了宏易殿再杀我,不然,我可保不准陛下会不会大怒,让你死无全尸。”
他如同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哈哈哈……哈哈哈……知道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我的斤两不要紧。”我凑近他,低声到只能我们两个人听见,“可是雨师大人对陛下的心思就要紧了。”
他的手忽然抓住我的脖子,“你想死?”
我越发止不住笑,何时见过雨师乘歌慌张至此?
“你要是想把宏易殿的大监都引来,那今日我们的话可就都被陛下听见了,趁着陛下还没来,我们还可以好好说说话。”
他松开我,回身查看殿外的人是否有偷听。
我道:“雨师大人无需担忧,宏易殿的人都是聪明人,不会乱说话。”
“他们不乱说话,可你会乱说话,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好了。”他指骨响动。
今日,他尤其烦躁,刚才说到即墨缈,他尚且还能笑着同我说。
“大人知道吗?婢子家中曾有一只大碗,我很小的时候用手去捧起,总觉那碗两只手都拿不下,可当我长大后,从旧物里翻出那只碗,却发现它只有我的手掌大小。”
“哦?”
“大人不明白吗?我小时候看你的恐吓,觉得比天都大,可如今长大了,却觉那连花生米的大小都不如。”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叫道,“明因,把宏易殿的门关上,只留我和雨师大人。”
她犹豫片刻,还是照做了。
“雨师大人如此聪慧,怎么会猜不出我的意思。”
他从身后拔出配剑,寒光一闪便架在我的肩上,“我能把你削成一半,即墨骄。”
他终于认出我了。
“你告诉了博端格我杀了你母亲?”
“暂时还没有。”
“如果你敢和他告状,我就把你切成那一盘棋。”他指着我身后的棋盘道。
“雨师大人,你最好放下剑。”
“即墨骄,你人都死了,还阴魂不散,我真后悔没有找道士去驱魂。”
我点头赞同,“雨师大人说的对。”
“你要死就死在失韦的海子底下,永不见天就好,非要再出世祸害众人。”
我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什么叫死在失韦的海子底下,我不是死在他手里吗?是他一剑刺死了我,我记得就是如此。
我引着他的话,“也多谢雨师大人那一剑刺过我身躯,让我看清了大人的本质。”
他把剑贴近我脖子,“不谢,只可惜没有一剑要你的命,真是悔恨不已。”
他是刺了我没错,可是,他没有杀了我,我不是死在他手中,那我是如何死去的?
他杀了我母亲,然后我母亲临终要我去找我哥哥,我受了伤,一路寻找南魏和东胡的交战地,在几千人里挖得满手是血,指甲破碎,才找到我哥哥,接着呢?我带着哥哥去了哪里?
回到了南魏吗?我把哥哥的骨灰给了谁?
给了谁?
是我父亲吗?
我还能托付给谁?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我回过神,“在想,我要怎么和你玩火中取栗的游戏。”
“呵呵……只有我和别人玩的份儿,你也敢玩?”
“一直都不是没有人敢和你玩,而是,他们没有筹码和你斗,我有,所以,我敢。”
“你有什么筹码?”
“很明显,宇文仲弘。”
他所有的神情都淡下来了,“他不是我们的筹码。”
“这可怎么办,除了这个筹码,我想不到别的可以制衡你。”
“你不会。”他笃定。
“为什么不会,你不是把他看得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他对你来说,也一样重要。”他一字一句说。
“我从前对他只是利用,因为我要在东胡安稳活下去,如今更是利用,我要用他走每一步棋。”
“你不觉得此话卑鄙无耻?”
我道,“雨师大人何时讲过光明正大,和我玩“有趣的游戏”,把我母亲射死在我面前,这不卑鄙?从我背后刺穿血肉,这不无耻?我同你这种魔鬼,无需讲良心。”
“你敢动他一下,我会让你再死一百次,不,生不如死。”
“雨师大人的威胁对如今的即墨骄来说,不值一提。”
“你说吧,你要什么,我的命吗?”
我摊摊手,“你这就屈服了?”
“我只问你,有没有把我的事告诉他?”
“是什么事呢?是你对他不能见天的爱恋,还是你对我做出的那些下作事?”
我刺激他,想要看他崩溃,“对了,雨师大人有没有夜间也想着陛下,同他云雨一次?白日里在朝堂下仰望着陛下,心里在想着陛下底衫下的身子吗?还是看着陛下弯弓射箭时也会走神?陛下身上的墨脱花的香气,你曾闻过吗?”
“住口!”
“住口!”
“给我住口!”
“到底有没有对他胡说一句!”他发了疯。
“没有。”我长长的嘘气,“雨师大人大可放心,等我告诉他的时候,也就是我想结束游戏的时候,可是我还没有这个念头。”
“你要如何才肯结束离开?”
他要我离开。
“这样吧,你先给我跪下,我好好想想再告诉你。”
“你……”
他不肯跪,堂堂东胡皇子,南魏右丞,多次征讨伯虑军的雨师将军,他要如何拉下脸来跪我即墨骄。
“跪啊!”我道。
我知道,他不会跪,雨师乘歌,自私狠毒,又自大狂妄,他绝对不会向我下跪。
从前在东胡,他哄着我,要我学习东胡的礼节给他下跪,还一声声学“十五王万安。”
此一时彼一时,我让他给我下跪,就是要折辱他一番。
哪怕是他片刻的犹豫,我也会沾沾自喜,某一个瞬间,他在考虑要不要给我下跪,想到这我就会笑话他。
“怎么,不会跪吗?”我背过身不看他,捻起一颗棋子想要砸他。
转身却见他已经端正着身子双膝跪下。
我一时嗓子发苦,蔓延到口舌间,苦得我想要呕吐。
他为了宇文仲弘,脸面自尊都可以踩在地上,为了即墨缈,跑来宏易殿威胁我一番要我不许轻举妄动。
可是他是如何对我的?
拿我母亲的性命戏耍我,让我母亲的鲜血沾满了我全身,如今睡梦中看见母亲满身是血站在我面前,我痛得如吞咽千针。
他从未拿我当成朋友,一时一刻也是没有的,如果曾有片刻对朋友的真心,他不会对我做出如此残忍的事。
“你起来吧,我忽然又想不到什么法子同你玩了。”
他站起来,“你……总有一日,他会看清你的真面目,你已经不再是他心里的那个即墨骄,等他看破这一点,你什么用处都没有了。”
“他对我有没有男女之情,我不在乎,但我确定的是,他对我满是愧疚,我哥哥死在他手上,我母亲也死在他手上,他对我愧疚至极,甚至说,把他自己的命给我也无所谓。”
“你母亲是我杀的,和他无关。”
“我知道啊,可是,不是你自己骗了他吗?告诉他,是他手底下的军队误杀了我母亲,两条罪名,足够他对我愧疚一生了。”
“原来你不告诉他实情,还有这样一层意思。”他冷笑。
第五十九章 狭路相逢2
我不告诉他,是因为怕他更加不能原谅自己,我想,雨师乘歌对他而言,哪怕不是亲兄弟,多年来,他也把他看成了手足,告诉了他雨师乘歌做出的那些事,他要如何处置他呢?是站在我这边,杀了他为我报仇?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让我原谅往事?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已经受了失母之痛,对他,不过是再一次的伤害。
雨师乘歌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对博端格矛盾的感情。
我希望他死,可却不希望他痛。
他临走时说,“等你想好了怎么办,告诉我一声,对了,最好在你还有命告诉我的时候,因为接下来我不确定我会用什么法子要你的命。”
我嗯一声,“我会尽快想好。”
他停住脚步,“你真的忍心拿刀子在博端格心上乱划吗?”
“我为何不忍心?”
“你可能不知道,是我让他不要靠近结了冰的海子,因为当时冰片已经破碎,再上去一个人,只会裂开得更加快,所以,你没有必要恨他不去救你。”
“嗯,我知道。”我根本不记得。
“是你自己要去寻死,和我们都无关。”
“和你无关?不是你们把我逼得走投无路?”
“如果非要这么说,那你身边所有人都是凶手。”
“多谢你的提醒,我会一一讨回来。”
“博端格不欠你什么,你记住了。”
“他欠了我一条命。”
“那他也已经还给了你。他在失韦结了冰的海子底下找了你十个时辰,我从没有下过那样冰冷的水,可我是至阴体质,下了水终究是无碍,他在水里泡了十个时辰,受了大寒,血脉都快上了冻,把你拖上来以后,他抱着你的尸体不放手,也不让我接过去,从那以后,每每到阴天入秋,或是阴雨连绵之时,他就会咳嗽不止,这一场寒疾,非是命终,不可停止。”
我扶着棋盘坐下,一不当心却洒了满地的棋,我想要捡起来,手指却抖得一个都拿不起。
半晌干巴巴道:“干我何事?是他自己要一意孤行,自找苦吃。”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随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对他心软半分。”
“要不就放过他然后离开南魏,不然就安心留在他身边,让他有几年平和日子过,不好吗?”
“不好,他凭什么过得快意?”
“你其实,早就心疼他了,不是吗?”他问我。
我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故意和他强调,“我没有,我绝对不会原谅他,这一生都不会,我对他只有利用,没有心疼,他永远也别想从我手中拿到一两怜悯。”
“行吧,记住你的话。”
明因打开了门,门外是陛下苍白的脸,雨师乘歌回身笑看我,恐怕是早就知道了他何时在门口,让他把我锋利的话听了个够。
至于不利于他的,他精明得狠毒,不会让陛下听见一句。
雨师乘歌给陛下行了个礼便离开了,我蹲在地上捡起棋子,满地都是黑白是非。
“你一个人捡得起来吗?”
“嗯。”我道。
“我来帮你捡。”
“嗯。”
“你今日脸上的伤口还痛吗?”
“嗯。”
“我昨日给你换药是不是涂得少了些?”
“嗯。”
“只有一个字吗?”
我们都蹲在地上,我看着他,“嗯。”
我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心里此刻在想些什么。
“骄骄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不是一样的,对吗?”
我没有说嗯。
“你相不相信我比你更加了解你自己。”
我当然不信,不会有人比我自己更加了解自己,哪怕是我哥哥,也不敢说他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你看见我在外面,躲了一下我的眼睛,为什么?”
见我不回答,他道,“因为,你在撒谎,而且被我听见了,你怕我难过,心里又自责。”
“我没有!”我矢口否认。
“你现在被我看穿了,所以想要掩饰。”
“不是!”
“你想要抓一大把棋子,因为你现在有点心慌意乱。”
他说着,我手里已经抓了一把地上散落的黑白棋子。
我呆滞地看着手中的棋子。
他果真很了解我,连我下一步的动作都预测得出。
我把棋子放下,“我不会道歉。”
“我知道。”
第六十章 狭路相逢3
我见皇后一行人盛妆行来,行了个礼。
其中一个良人说:“自与苏墨姑娘清河殿相别,才是几个秋暮,忽已又冬深,今日再一见,竟不知姑娘已经位高至此。”颇有讽刺意味。
宫人无人不传陛下金屋藏娇,把我好生藏在宏易殿,不与外界相见。
这些话我在宏易殿自然是听不见的,可宫中如此大,总有几句闲话顺着风进我耳中。
“你与本宫一行人同去否?前日轻良人来约本宫,同去行船。一路来,本宫见寒威乍开,积雪渐起,良辰瑞景。”皇后邀我。
她似乎有意在众人面前护着我,我不知她是做戏还是真心,就算雨师乘歌告诉了她我是即墨骄,此刻她也应该防着我。
她们一行人早在西岸相候,众人早到燕湖边。
卫良人道:“那边有人泊舟过来。”
原来是轻娘娘。
轻良人才下舟来,即遇皇后等人,向前稽首行礼已毕,卫良人热切问道:“你来了,湖中雪景好么?”
她道:“绝胜云天山水,上下一白。”
卫良人笑接,“那臣妾等人,也和皇后娘娘拥毳衣炉火,看一回雪景。”
皇后娘娘道:“且喜良渚城今年雪大,明年必是个吉年。此时早朝初散了,咱们玩一圈且住,再从宏易殿路过,给陛下请个安。”
众人道是。
我见雪被上惊起几只寒鸦,往悠悠的林子里飞去了。
她既请我去,看样子是有话同我细说,我不去,她也会来找我下一次,既然要说,那就听听她要说些什么鸟话。
几个宫妃聚在船头看水下半是薄冰半是清水间的鱼儿,纷纷扬扬的雪花又落下了。
我们停在湖心的一个小亭子边,等宫人们都下了船,皇后娘娘问我要不要同她再去行船片刻。
卫良人阻拦道:“娘娘,万不可和她同去,不若让臣妾陪同。”
这几个小姑娘看样子是怕极了我给即墨缈使手段,说实话,她们护着即墨缈的样子,和我从前莫名相似。得人心者得后宫,即墨缈在宫里的位置算是无人可撼动了。
“听闻今年下雪,百第等城受冻,陛下拨了款去赈灾,可被那些官一层层剥下,到了灾民手里,连买一块木炭的钱都不够。”娘娘说。
我偶有耳闻,“陛下如何处置那些人?”
“把贪官的皮扒了,给冻死的人家糊窗户。”她鲜红的指甲轻轻扣动汤婆子,发出刺耳的划响。
他能不眨眼地把行刺之人的头颅割下,放在碟子中供众人观看,做出这样的事,我并不觉得奇怪。
我何曾真正了解宇文仲弘?
“你说,博端格这样做对不对?”
“什么?把人皮剥下吗?”
“我知道,你不能理解他。”
我确实不能。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收复七国,就必须用非常之手段,可他也是个仁慈的君王,我相信等天下归服,他会成为一个仁君。”
“一个心狠手辣的仁君?”我反问。
“这是乱世,乱世中君王须得心狠,博端格会成为天下唯一的王,我相信他,而且除了他,没人可以做到。”
“你未免对他太过自信。”
“不是我对他盲目自信,而是你没有看透东胡人的真面目。他们是一群狼,纵横驰骋草原,乱世间谋一方之地,伺机而动,企夺天下,如今狼已占据七国,能否拿下北齐和雕题,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我道,“东胡人是狼没错,可我们南魏即墨氏是真凤者,生来尊贵,翱翔四海之内,凤鸟来仪,天下适至。”
“你如今还说这些话不觉可笑吗?即墨一族,早已不是南魏的主人。”
“是你同他们一起背叛了南魏,背叛了我们的族人。”我轻蔑道。
“如你所说,你和即墨护才是即墨一族的叛徒。”
“胡说!我哥哥为即墨和南魏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为南魏战死。”
“哦,谁知道呢?”她道。
我一时没有听懂她的话音,正要再问她,她却道,“你说,这场雪能不能让我和陛下,在来往风尘中共白头?”
“即墨缈,你不觉你才可笑可悲吗?”
“从何谈起?”
“在你不知道我是即墨骄的那些时候,你劝着我守在陛下身边,可现在你知道了,又念着和陛下共白首?”
“从前你是苏墨哈雅,一个草原上的野丫头,我不认为陛下对你的感情能始终如一,因此也不认为你能危及本宫的地位,可你不是苏墨哈雅,你是即墨骄,我不会把宇文仲弘拱手想让给即墨骄。”
“你怕即墨骄?”我笑问。
“不,与其说是怕,还不如说是不甘心,你自私且短视,心中只有小家而没有天下,这样的即墨骄配不上宇文仲弘。”
“琉璃翁主即墨缈是尊贵,尊贵得已经成了南魏后宫之主,谁人见你都得尊一句皇后娘娘。可是,你有后位,加上你再聪明、再忍让、再贤淑大方又如何?连一个男人的心都留不住。”
“放肆!本宫是陛下唯一的妻子!”
“可你跪在他面前向他哭泣时,他可曾为你拭去泪水,可曾心疼你放下自尊?”
她不言语。
我替她说,“但是你还是很幸运的,我们少年时期人生中出现的最好的两个男子,你都已经拥有了,你已经足够了不起。”
“骄骄,离开他吧,我求你了。”
“你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样的话?”
“南魏皇后。”
“荒唐。”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