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祝冬产子1
一个多月后,某天晚上,博端格骑着马匆匆赶来我们的住处。
纵马便要入门,侍卫没看清他是谁,纷纷挡住,他冷脸道:“混账东西,连我也不认识了?”
下人急忙放行。
他拉上我,一把将我拽上马。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提早对我说,“不要多问。”
又是不要多问,我脑子嗡嗡响,唯恐是我哥哥的坏消息。
即墨缈和殿下赶出来,眼看我就要被她带走,即墨缈张开双臂挡住去路,“你要带她去哪儿?”
“利兑。”
我身子在马上晃了一下,博端格扶住我,“坐好。”
我坐在马上,握着他的腕子,“是祝冬出了事?”
“路上慢同你说。”
说完,他驱马向前,即墨缈走到一边躲开,殿下还要多问,我回头看见即墨缈拉住了她,殿下心焦,甩开她追了我几步,马儿被抽疼了,发了疯地往府外跑,很快殿下在我的眼里成了一个虚影。
“我们去利兑?”
“是,希望赶得上。”他面容冷峻。
“赶上什么啊?”
“三天。”
“三天怎么了?”
“估摸着只有三天的时间。”
“什么?”我急得浑身发抖,他就是不说清楚。
三天里,我和博端格没有住客栈,日夜不休前往利兑,我心里越是着急,天气就越是恶劣,五月多的天,该死的东胡竟然又下了冰粒,黎明时刻我甚至能看见雾凇沆砀,博端格压我入他怀,把我挡了个严实,他巨大的斗篷为我遮挡了风雨。
我闷着声音问:“还有多远?”
“很快了。”
“我好累。”我说。
“那你睡一会。”
他说完,我果真在他怀里睡着,再一醒来,天气已经放晴,他纵马穿梭于利兑城中,利兑一树一树花开,我们从花树下打马略过,卷起一阵阵花风,树上的花瓣也随着马蹄的翻飞落下。
我测着头,见花瓣有几片落到了他发间,往下看,他的眼睛通红一片,三天未曾合眼,纵使是银子打出来的人也受不住。
“你累吗?”
“不。”
他撒谎骗我。
于是我便闭上嘴,也不和他说话,我知他必定疲惫至极。
马儿长啸一声,博端格拉紧缰绳,那匹千里马稳当当停在一个院落前。
我们下了马。
院子里有三四个丫鬟,我观察片刻,并没有发现祝冬的身影,“她在哪儿呢?”
博端格站在院子里不动,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忽然,一声女子的尖叫传来,声音中满是惊恐和痛苦,我听出来那是祝冬,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闻声后我向声音传来处直冲,慌忙进了主屋。
屋子里有两个老货,一个扒着祝冬的腿,还有一个在一边端着盘,站得远些的是一个白胡子老者。
我不知所措,向前把那个老妇人推开,“你在干什么!”
顺着祝冬修长的腿往下,我见她身子底下一片血红,她肚子鼓起,满头大汗,我趴在她身边唤她,“冬儿,是我来了。”
她虚弱地张开眼,“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了。”
老妇人扯开我,“小姐正在产子。”
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只离开我五个月,怎么就有了孩子,顾不得满腹好奇,我拉住祝冬的手说:“冬儿,你别怕,我在这里。”
我吼道,“大夫呢?”
那老者踱步,“小姐已然不成,望姑娘节哀。”
说罢,用一种极其轻蔑的眼光看着祝冬,我顺手拔下老妇头上的木簪抵住他的喉咙,“她今天要是活不了,我让你也走不出这院落!”
老头吓得张大嘴,我趁着他发愣的时机把他拉到祝冬身前,“你快想办法啊!”
我确实在吓唬他,即使他救不了祝冬我也不会对他如何,但是我受不了一个医者用那种目光看待病患。
“小姐身上的血流了大半,如今之计,唯有止血。”
“那还不快些施针止血!”
他摇头,“腹中子再不出来,便再也不能见天,我现在为她止血,等血止住,孩子也没了生机。”
我急得打转,蹲在祝冬床头抚着她的额头问,“冬儿,你要不要这个孩子?”
“……要……要的……”她的脸颊冰冷,红润的唇也成了紫色。
“如果她尽快生下孩子,那你是不是就能尽快止血?”
“老夫尽力。”
我紧紧攥住祝冬的手,“冬儿,你听我说,一刻钟内,你就得把这孩子生下。”
“我……我不行,我已经没有了力气。”
“可有参片?”我问大夫。
他把随行的药箱打开,从里面拿出草药,我拿了参片,让祝冬含在舌头下面。
“就一刻钟,你生不下这孩子,我就让大夫直接处理了他。”我狠了心说。
“不可以!”她恢复了些气力。
“那你就把他生下来!”我快速说。
稳婆又开始忙活起来,我拉住祝冬的手叫喊她的名字。
她拼尽全力想要生下那孩子,我的手被她握得几乎快要断掉,“再坚持一下,我看见了,他似乎出了头。”
我撒了谎,只是想要她不要放弃。
“我不行的……我不行……”
“你行,人家说骑马行的女人生孩子也行,我看你骑马比缈姐姐还快还稳,怎么就生不出?一定可以。”
我话音刚落,她大呼一声,稳婆叫道:“下来了,下来了……”
我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冬儿,成了……”
她身子底下渗了更多血,转眼把被褥都染红了,我疯了一般把大夫按住,“你快些救她!快!”
我不敢再看祝冬,她已经彻底晕过去了。
我跪在失韦的方向,虔诚祈求腾格里的保佑,一如我母亲曾经的神情。
“请留下她的命,我愿意成为腾格里的信徒,此生不移。”
大夫救了祝冬一个时辰,我便也跪了一个时辰,等到老妇人喊我,我脚一麻,磕倒在地上,“怎么样?”
老妇人拉起我,“救回啦!”
她满头冷汗,发丝黏在额间,性命垂危时候我没有哭泣,产子时她一身恐惧死死拉住我的手,我也没有哭泣,可等他们告诉我,她终于活过来,我忍不住喜悦的眼泪,更多的是后怕,我怕她死在我眼前,我怕这个和我出生入死,早就亲如姐妹的人,真的就这样一命呜呼。
生命是这样脆弱,死亡又是如此冰冷。
我放声大哭,拉住祝冬的手,“你没事了,没事了。”
她身子太虚弱,已经没有力气同我说话。
妇人抱了孩子出去,我陪着祝冬在房间里,那大夫提了药箱缓缓离开,我把手上的指戒脱下丢给他,“救命之恩,当以如此。”
第三十二章 祝冬产子2
我们在利兑住了半月,祝冬渐渐清醒,只是每每妇人抱了孩子进来,她都不愿给孩子喂奶,更不愿抱抱孩子,孩子很乖,安静睡觉的时候比哭闹的时候要多,她似乎也知道母亲并不喜欢她。
妇人把孩子又抱入房中,祝冬把孩子接过来,险些狠狠把孩子摔在地上,老妇人急忙接住孩子,把她带出房间,我站在门口,看着几乎成为疯子的她,心痛不已。
是她自己要生下这个孩子,见到这个孩子,她却又厌恶至极,我认识的祝冬,从来不是这样前后不一的人。
我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她,博端格站在我身后的石阶下,对我说,“进去同她说说话吧。”
我还没有踏入,听见祝冬大声说,“把那孽种摔死!”
“他就是个小杂种,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魔头。”
孩子刚被抱出几步,很快大声哭起来,我多么担心孩子能感受母亲的痛苦,她还这么幼小。
我一回头,瞥见博端格的脸色苍白,苍白得透明,几乎快要消失。
他是乌丸人,却在东胡皇室长大,从小到大,有没有人叫过他孽种,杂种?我不忍心想。
我让那老妇人把孩子抱给我,她犹豫许久,怕是想到我那日说,把孩子处理掉,她已经不再相信我会对这个孩子好。
我接过孩子,站在门口说,“冬儿,她是你的女儿。”
她从床上扑下来像只野兽,“她不是!”
“她是你的骨血至亲,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
“够了!”
“无论她父亲做错什么,你多么厌恶他,她都不该被叫做孽种,她是上天给你的礼物。”
“她……不是……”祝冬哭起来。
她倒在地上哭,我把孩子抱近些,“你看,她和你长得多像。”
那孩子不哭,粉嫩嫩的小手乱摆。
“冬儿,没有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有罪,她的存在不是一场错误。”我这话不止是对她说。
祝冬还在哭,她哭得声嘶力竭。
“你不想杀了她,如果你想的话,在我问你要不要留下她那一刻,你会告诉我,可是,你为了她,险些丢了命,你是,爱这个孩子的,只是,你现在不愿意面对她。”
我把孩子抱进自己的房间,博端格也跟在我身后逗弄那个孩子。
“你看她多小,多可爱。”我说。
“嗯。”
“博端格,要是祝冬不要她,我们把她养下来好不好?”
“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照顾孩子。”
“我可以。”
他轻轻推了下我的额头,“莫要胡言。”
“她没有爹爹,祝冬也不要她,要是我们也不要她,她该有多害怕啊!”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爹?”
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她爹是那个死在我们后院里的光阿尕平,他从马上以那种侵略性的目光扫过祝冬,我当时已经颇觉不妙。
老妇人说祝冬早产,孩子不足月见天,以后会有大病小灾,我心里隐约不安。
我戳他肩膀,“我们别说这个了,你,现在就给个准话,当不当他爹?”
“再戏言一句,我……”他作势要教训我,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不是戏言,你要是不做,我找雨师乘歌。”我用激将法,雨师乘歌不管闲事,他当然不会答应这种事。
“嗯。”
“同意不同意?”
“我说,嗯!”他不情不愿。
“那行,我做她阿娘。”
他笑我,我气得反手打他,“有什么可笑?”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出去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有什么可笑。”我逗孩子玩。
“叫骄骄姨。”我对孩子说。
“这么小,不会说话呢。”
“啊?”我有些失望。
博端格从我手里抱了孩子,“你抱得不对。”
“你看,她是不是好可爱,我真想把世间最好的都给她。”
他抱着孩子一愣,“这么喜欢她吗?”
“当然了,小孩子真是有趣。”我趴在他臂膀上看孩子睡觉。
他想和我说什么,几次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我想问他,看孩子沉睡,也没有开口。
“我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晚上吃饭时,我对博端格说。
“好。”
“春天时候降生,依照冬儿家的惯例,叫她春如何?”
他扶额笑,“你也就这点本事。”
“怎么了嘛,本来左丞家也都是这么干。”
“椿。”他沾了酒水在桌子上写道。
风过院落,院子里一阵香椿树的清香,仿佛是路过的风神也向我们点头示意可行。
“好,就叫这个。”我指着未干的酒渍说。
第三十三章 祝冬产子3
祝冬不愿意看这孩子一眼,她给了孩子生命,仿佛这就是对她最大的恩赐,她再也不会施舍给这个孩子一分爱。我不能任意评价她,因为我知道她是拼了命才生下了这个孩子。她心里的苦,无人言说。
想到孩子的日后,我有些为难,“不知道殿下会不会觉得孩子夜间吵闹。”
他说,“那又如何?”
“我把她带回去,殿下肯定要问我这是谁的孩子,可是,看情况,殿下并不知冬儿的事。”
“嗯。”他又饮了一杯酒,点头应和我。
“我回头怎么把孩子带进南魏皇宫呢?”眼下还没有度过,我就已经想远了。
“嗯。”他又点头,面上已经染了几分醉意。
“你喝多了?”我问他。
他眼底依旧清明,“你看着像?”
“不像。”
我又道,“你给我想个招,我怎么把孩子带回去,难道说,这是我一个亲戚的孩子?还是,这是我从路上捡的孩子?缈姐姐聪明,肯定一眼识破,我该怎么说?”
“杞人忧天。”他评价。
“啊?”
“我说过把孩子给你吗?”
“那你……”我不明所以。
“我会把孩子安置好。”
“安置在哪里?”
“等她满月,我带她回凉州。”
“那殿下还是会知道。”
“傻,我又不把她带到你们那里。”
“那样的话,你把她放在哪里?”
“我府上。”
“你天天上朝下朝,军营出入,还时不时进宫觐见,哪里有时间照顾这孩子?”
“无需担心。”
“你一个男子,怎么抚养一个婴孩?”
“府里有女眷。”
“女眷?你母亲吗?”
他手肘撑着桌子,侧头说,“我早就没有了母亲。”
“哦。”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要是我没有母亲,想想就要难过得哭出来。
“是我府里的侧妃。”
我疑心自己听岔了话,这要是雨师乘歌和我说,我还会信。
“侧妃?”
“对啊,四五个。”
我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一开口,嗓子塞了棉花一样。
“你快要哭出来了,是不是?”
我当然说没有。
“你知不知,你是个傻瓜?”
我从来没有看透过自己的心,当然是个傻瓜,很多年之后,他再次用这话说我,我也认了。
“怎么骂起人来?”
“……可是……我比你更傻……”他小声念叨。
我没有办法接他的话,一时间寂静。
“没有。”良久后,他打破寂静。
“什么?”
“府里没有侧妃,更加没有正妃。”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看出了我的贪心和执念,我越得不到雨师乘歌的喜欢,越是想要揪着他不放,可我也知道博端格的好,不舍轻易从他身边离开,攀附榉木的藤蔓没有了依靠,我如同海上的人没有了司南,寻不到东南西北。
我早该知道,他和即墨缈一样聪慧,我的那些小心思,他早就看出,只是在纵着我的心机和轻狂。
“夜深了,露水重,回去歇息吧。”
“好。”我站起来。
他再说下去,我怕我也没有胆子听。
第三十四章 此去经年1
利兑离染中近,骑马半日里就能到城门口。
到了六月十二这一日,我和博端格同行至利兑,我哥哥原本和我约定的是正午相见。
我们早晨到了利兑,等了一会儿也没有见到踪影,我有些沉不住气,博端格说,他不会连着失信两次,瞧着倒是比我还了解我哥哥。
他见我不安,带着我去客栈外逛街,二三月的利兑城开满金黄色或者乳白色的橘花,我们赶得不巧,六月里花都谢完了,橘子树上尽是小拇指大小的青色橘子,我从街边想要抓一颗把玩,踮起脚也够不到橘子。
阳光正好从小橘子和橘叶间洒下,我被细碎的光晃了眼睛,眯着眼看一树的小果子。
他伸出手,轻轻摘下一颗深绿色的,我见扳指眼熟,也没有多想,“博端格,这橘子还青……”
“啊——”我惊喜大叫,一回头,竟然是我哥哥。
“这才多久,自家兄长都认不出?”他笑问。
我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仰起头看他,“怎么……你怎么……现在来……”我高兴得说话都不利索。
“我就不能来喽?是吗?”他说。
“不是,不是,才不是。”
他拍拍我的脑袋,“长高了,走的时候到我膝盖高,现在都快到我肩膀了。”他说话一向刻薄。
我松开他,“坏哥哥!”
笑过,见过,我却忽然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话,我太久没有见过他,再见面,他脸上的喜悦里也带了疲倦,分开的这些时候,他到底经历了多少。
我到了嘴边的委屈话统统吞了下去,那些死里逃生的炫耀话,我也也说不出,他会担心我,而这不是我希望的。
我突然就明白,长大是怎么一回事。
是从开始为心爱的人考虑开始,更加不舍得在他们脸上看见担忧。
我转了口音,“利兑有好多好玩的,我本来要和博端格去买油纸伞。”
这话却是真的,说出口我才发现博端格不知所踪,“哎,他呢?”
“哥哥给你买,走。”他拉住我,我们像小时候在合宜殿后面的园子疯跑一样,在利兑的大街上穿行。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
“可是,他找不到我会担心。”我边跑边气喘吁吁。
听我一直提及他,他道:“你找他,那我就走了。”他吓唬我。
“不——”
“逗你的,他在客栈,也知道我来了,等我们玩一圈再回去。”
我终于安了心,“这就好。”
哥哥重重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却没有握痛我。
我本来想要问他这些时候好不好,转念又不敢多问,如果他说他过得很艰辛,我会难过,要是他说他过得好,我见他神色疲倦,必定也是不信,索性再也不提。
走过一家小店,铺子里挂了各色的油纸伞,我同哥哥走进去。
他拿起一把描素色花枝的油纸伞,“你买这个做什么?”
“自然不是遮雨挡光。”我撑开一把碧绿如荷叶的伞道。
“你又有什么怪主意?”他一眼就知道我的小九九。
我只好老实说,“我想做一个机关,可以直接把伞撑开,不用手。”
我给他隔空演示,“就是一按伞柄上的一个机关,伞面就自动打开了。”
他笑得不加修饰,没有了宫中的拘束,“你还没有放弃学机关术的梦?”
“凭什么我就不能!”我横起鼻子说。
“行,行,我又没有说不行,你的书我还给你好好放着呢。”
“我的《仪象要术》和《墨经》,你没给我丢掉吧?”
“没有,都好好放着,就在你和我都知道的地方。”又道,“回头你要找什么,就去那里找。”他促狭一笑,年轻的眼角竟然就有了细纹。
我抚着他的眼睛,终是忍不住问道,“哥哥很累吗?”
他闭着眼,任由我的指尖划过他眼角,等他再睁开眼,眼里都是我读不懂的伤,他本来可以和我全部说出来,或者只是说一点,可是最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脸上也没有了刚才那莫名的情绪。
“走吧。”他拿了我手里的伞,又把他的伞也一起封在花纸包里,“都买下,回头你慢慢琢磨。”
他一手牵住我,一手提着伞包。
我觉得男子提着花色的纸包十分娘气,要接过来自己提着,他不允。
“我提得动!”我强调,以前他还总是同我说不许我娇气。
“只要我在,你都不用提。”他不耐烦起来。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没有。”
“撒谎!”我甩开他的手,气呼呼自己走开。
我只是想要像以前那样分担他的悲伤和喜悦,可是他不愿意。
“毛骄!”
他叫住我。
我背对着他不说话,本来我也没想和他生气,我知道他有好多话瞒着我,可是我就是心疼他,见到我了也不忍心和我说他的难处,他也怕我担心他。
“我来这里,中途累倒了三匹马。”
只这一句话我就哭出来了。
“你刚才怎么不说?还有呢!”
“我杀了好多人,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从容对我说,可是肩膀却在轻轻发抖,我哥哥生性良善,凡是经书佛书,过眼不忘,母亲都曾经说过他指不定前世是得道高僧,前世已经得了佛道,今生特意来人间磨练,我们家有幸,得了神佛的庇护。
“我以后还会杀许多人,你怕吗?”他双眼泛红。
我回身抱住他,他是个大傻子,我怎么可能怕他,“我心疼。”
我原本以为只要他不争不抢,好歹这一世我们都能安安稳稳,可是时局变化,世事无常,上天残忍地把我哥哥逼得如此困窘。
“你也留在东胡不要走了,好不好?”
他擦干我的眼泪,“我不能。”
我知道他在顾虑何事,母亲还在南魏皇宫,宫中一日不稳,母亲的安危就没法子保住,哥哥也不能逃,他是南魏皇室牢笼里的雀鸟,偶尔出来可以,但是不管怎样天黑了还是要回去。
“我们把母亲带出来,对了,博端格可以帮忙,等我们都离开,以后可以去西边的雕题生活。”
“你把他看得如此神通广大?”他笑了。
“他……是很厉害。”我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
“好不好啊?”
“好。”他竟很干脆地答应下来。
“我想办法把母亲带走,你就在东胡不要离开。”
“好——”我说,“不……不好。”他这话意思是不带我回去。
“你要我留在东胡?”
他点头,“南魏危机重重,奉庄王狼子野心,你回去只会让我缚手缚脚,还是在东胡等我们会和。”
我听这话刺耳,“我不给你添乱还不行吗?”我以为他是来带我走的。
第三十五章 此去经年2
“我绝对不会乱跑,一定会同母亲待在合宜殿。”
他轻声哄我,“不要,你就不要回去了,我这次来,就是怕你总是想着跑回南魏,担心到时安置不好你。你放心,母亲很好,我也很好,你安心在这里住着。”
“骗子,你们要是很好,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回去?”
我又哭了。
“我说了,宫里不安宁,你回去若是闯了祸,母亲和我都心焦。”
“我不会……我不会的,我会好好听话……好不好嘛……”我说。
“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现在就走。”
他硬了口气,我忽然不习惯这样的哥哥,他和我从来没有真正争执过,就算在合宜殿有些小打小闹,惹我哭了,无论是谁的错,他都会晚间来哄我,他说白天里他一个男子低声下气哄人,怎么也是不好意思的。
我对着风发呆,好像被他打了个巴掌,可是他一下都没有动我。
见我不再闹,他又温声说,“不用很久,再等……三个月吧,我一定能把母亲带出来。”
他很少骗我,而他对我许下的最后一个承诺竟然就是谎言。
他什么都一个人背负,自以为只要他辟出一条生路,我就会乖乖接受他留给我的那条道。
他不明白,我的命,由我主,不由他为我安排,纵使前路千难万险,我都是愿意的,愿陪他生,愿陪他死。
可是,他断了我的机会,也断了他的生路。
傍晚时刻,他上马欲离,似乎不会回头,须臾,他还是缓缓转过头,对我说,“让哥哥看一回你的笑。”
我好怕这是生离死别,于是拼命向前,想要握住他的缰绳留住他,他横马离我远了几步,“记住,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睡不好,寻些羊奶热了饮,三个月后,我来接你。”
“不许骗我。”我的眼泪挡住了他在我眼里的影子。
他在我泪眼中模糊又清晰,我终于忍住了眼泪,一滴眼泪都没有滑下,努力绽开一个笑送他。我愿意信他。
他得了笑,一挥马鞭,未曾回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的背影,苍茫红尘,此后经年,我再也没能找到我的哥哥,即墨护。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听他叫我毛骄,他那双读书人的手磨出了薄薄的茧子,以前他那双手也曾拉弓射箭,可如今,他的靶子变成了活人。
我死前回想短短十几年光阴,吾悔有三,此便是第一。
假如时光倒流,回到这一天,我绝不要放开他的手,哭闹撒谎也好,用尽手段也罢,我都要和他一起走,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同他死在一处。
他不知道,这个世上,他和母亲对我而言,是比我性命还要珍贵的存在。
他骑马背离我,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我多想拼命跟在他马后跑,可是他说过,我长大了,再也不能任性,我得听话,我得懂事。
如今想来,我最不该懂事的时候,就是那一天,我如此任性,偏偏那一次没有。
我在想何事?其实满脑子都是他疲惫的双眼,我想要他放心,所以顺着他的心意,他要我听话,我便听话,以为这样他便能省些气力。
最是无情帝王家,生在这样的富贵窝,争也是一死,不争也是一死,唯有争且赢一条活路而已。
我的哥哥,他从来不知,没有他和母亲,我就没有了家。
旁人如何,我无心无力插手,可唯独他们,我想要留住。我想要的不过是我的家,而我哥哥想要留住的,是整整一个南魏。
我忘记了一回事,我想要的,许多时候拼尽全力也得不到一丝希望,可想而知我想留住的,最后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这次再见,竟是再也不见,浮生万千,于千万人中我再也寻不到那个陪我读书写字,扣螺扑蝶的哥哥。
我不在乎我赢得了什么,我只要我原本的东西,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雨师乘歌说过,即墨缈也说过,我是个小心眼又倔强的人,眼里有了什么,手里有了什么,我就绝对不会放手。我没有对他们说,这是因为,我本来就只有这些,如果连这一点也保不住,我这半世也没有了什么意义。
我不信所谓的命,可叹可笑,半生伶俐,最后曲终人散,什么也没有留住。
第三十六章 血色明光1
祝冬回来了,和以前一样。
我从她脸上看不出那日在利兑的癫狂,疑心自己做了场有关于她的噩梦,我在梦中,她却在梦外。
细细想来即墨缈有时机敏得叫人恐惧,回来的路上,我回想她手里做的小衣服和小帽子,怕是早就知晓了祝冬的事,至少比我早。
那博端格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不知缘由。
更多时候,博端格和即墨缈一个眼神,他们之间便能达成一个共识,最早是在我身上为我疗伤,他们便有一种旁人看不透的默契。
出奇相似的两个人,我惊叹女娲娘娘造人的智慧,他仿佛是另一个她,而她也是镜中的他。
这日侍女聚在院子里踢毽子,我兴冲冲加入其中。
“快,传给我,我也试试。”我嚷道。
那个叫荣儿的丫鬟高高一脚,毽子长了眼一般向我这边飞来。
我用鞋面接住,笑嘻嘻说:“看我的。”
一脚踢起,毽子越过我头顶,我转过身,稳稳接住毽子,一个接一个。
“哒哒哒……”
丫头们给我数着,“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我踢得正高兴,忽听人说道:“踢给我也试试。”
是雨师乘歌这个败兴头的家伙。
“十五王万安。”众人做福。
我一边踢着,一边道:“这是女子擅长的玩意,你一个爷们也会?”
“瞧不起我怎的?”
“那倒不是,接住。”我故意踢了个狠的,毽子朝他脸上飞。
知道他本事大,但见他往后一步,躲开毽子,抬起脚接住毽子,随后像是毽子在他脚上缠了根线,无论跃起多高,都能再次回到他脚上。
“别顾着你自己玩啊,传给我们一起。”
他作势要踢给一个丫头,那丫头不敢接,当即做了个福,“婢子告退。”
没半会儿,剩下的丫头也都跑了个干净。
“你把她们吓走了!”我接着他踢给我的毽子。
“这怪我喽?”他摊手道,又接住我提给他的。
又踢了几下,我接住毽子放在石凳上,“今日哪阵风把你刮来?”
“顺路去明光楼赴宴,邀你前去,否?”
“我不去。”利落拒绝。
他挡在我面前,“不带你去那种地方。”
“你还好意思说。”
“明光楼,去喝花茶,如何?”
我信他才怪,上次带我喝花酒,这次带我喝花茶,我脑子被剑砍了才会信他。
“绝对不去。”我绕开他。
“你前面说的话,还作数吗?”他忽然拉住我。
我想起同他说的糊涂话,“不过是混沌之时,说的几句不成体统的话,还请十五王不要放在心上。”
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雨师乘歌是什么样的男子,我最是知道,手段耍得厉害,任由谁也不是对手。偏偏待谁都没有真心,我真真好奇他以后会把什么样的人放在心间,这样的人,真的会在乎一个人吗?
他兴许,连对我那几句话的留恋也不曾有。
我无奈地摇头走开。
他走后,我自己离了府游玩,整日待在府里,我也闷得生虫,不管怎样,就是不和他一道,免得他又给我下圈套。
我走了几条街,被红薯的香气引来。
“姑娘,来一个?”
“好啊,好啊。”我眯起眼笑,闻着香气便知内里甘甜。
路上驶过一驾马车,驶过时有银铃之声,众人避退三舍,我也往后退了几步,抬起眼看车里的人,那人恰好也撩开窗户的帘摆。
忽的见到他的脸,我直呼不好,顿时机灵,弯下身子蹲在摊子后,希望他没有看见我。
“姑娘,还要红薯吗?”
我扯扯老板的衣摆,“不要看我。”
他也上道,立刻不再和我说话。
等到马车走远了,我拍拍胸脯,幸好没有发现我。
这人就是那日我在竹楼见到的客人,他还让他的侍卫挡住我的去路,一看便知不是常人,要是惹上东胡的皇室,说不定会给博端格和雨师乘歌带来祸端。
我一路小跑想要回府,那人的眉眼还在我眼前打转,和雨师乘歌说不出的相似,只是没有他的风情别致,多了些书生文气。
走到巷口,转角处一人横扇拦路。
恐惧在我心上蔓延。
我拔腿就要跑,背后一人狠狠砸了我的脖子,晕晕乎乎中,听到那人说,别伤她,我又不是要她的命。
我这才放心晕过去。
等我醒来,眼前是一个雅致的别间,楼下便是来往的人群,从窗户外望出去,还能看见晚市路上的灯笼高悬。
他伸手过来碰我,我吓得往后缩。
“你怕我?”
我没有说话,博端格这次肯定不知道我被弄到哪里去了,没人来救我,我脑子很快理顺了情况。
他把我带来,又不要我的命,到底想要干什么?
男女间大抵就是那几件事,我横下心深吸一口气,道:“你瞧上我了?”
他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倒也不是,只是好奇,宇文仲弘身边竟有女子。”
“呃……我是……他妹妹,失韦草原上的人。”记起上一次博端格就是如此说,我顺着他的谎接下去,应该没有大问题。
“你认识雨师乘歌吗?”
“不认识。”我急忙道。
万一这人和雨师乘歌有过节,凭他那个脾气,这人抓到我,非得从我身上剥下一层皮出气。
他摇头,“我不信你。”
“为什么?”
“你刚才就撒了个谎,说你是失韦草原上的姑娘。”
“我没撒谎。”狡辩道。
“宇文仲弘没有和你说吗?”
“什么?”
“失韦草原上男子有猛兽纹印,女子有奇花图纹。”
我记得光阿尕平、派巴图身上确实是有猛兽纹印,背后一凉。
“女子的图形,就在肩膀上,可惜,你没有。”
我听罢,紧紧护住我的肩膀,想到我刚才已经被人看了个干净,吓得脸都白了,“你……下流……无耻……”
他笑得更加过分,“一试就现原形,你这样不行啊。”
我明白过来,这人是在吓唬我,他根本没有动我,“我劝你立刻放我走,否则我……”
话还没有说完,他靠近了一些,“否则?”
我又往后躲躲,不敢说下面的话。
“真有意思,你不怕宇文仲弘,也不怕雨师乘歌,倒是怕我怕得凶。”
知底知根的人,我自然不怕,这人好奇怪,见我不过第二次就和我套近乎。
第三十七章 血色明光2
他到底想同我耍什么花招,我心里发虚,该不会是博端格和雨师乘歌的敌对头,这边找我撒气?还是,看上我闭月羞花的容貌?也对,我这样的俏姑娘,哪有人会不喜欢呢!
我把颇为糟乱的头发掖在耳后,娇媚一笑,“那个,阁下这样可不成——”
他叹息,“我估摸着我是昨晚落枕了,才会把你半道带回来。”
“你不是故意跟着我,千方百计把我带回来的吗?”
他离我远了一些,“姑娘想多了,半道上遇见,顺便——就想和你说上几句话,没想到你撒腿就跑,我手下的人以为你是盗贼,顺便——把你打晕了,我就想着,一个姑娘家家,躺在地上总是不成体统,又顺便——把你给带来了。”
三个顺便,一个盗贼,这个人可真是没给我留一点面子,连里子都没了。
“我……我是盗贼?!”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气得七窍生烟。
“嘘……”
“怎么了?我说句话你还不乐意!”
“我有客人到了,你要是想要离开,还请自便。”
说完他就要走,我摸着后脖颈隐隐作痛的地方,气愤不已,“你就这样打了我一掌,然后轻轻离去?”
“怎么……呃……还要再补一掌?”
我差点没气晕,“你留下你的大名,我非得找你报仇,我告诉你,你算是惹上麻烦了!”
“行啊,在下等着。雨师律。”
“我记一下,雨师……雨师……雨师律?”
是东胡的皇族,天啊,是我惹上麻烦了。
“怎么了?”他问我。
“没事,没事,出来行走,哪有处处顺心的,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以后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还欲同我说笑,小厮在他耳边悄悄传了句话,他脸上的笑立即收起,“在下的贵客已至,便不能陪同姑娘。”
“无它,我也正要告辞。”我学着话本子里写的江湖人那般拱手。
断断续续来了五六个人。我从别间的后门离开,在栏杆边见侍候的小厮一个个敛声闭笑,手里稳稳托着酒盘,迎面和我微微点头示意,只是口中不语。
这倒是个知礼的处所。
刚走几步,听见身后房间传出熟悉的声音,我竖起耳朵一听,当即分辨出那是雨师乘歌,刚才那个人叫雨师律,估摸着都是一家人,宫里陛下管得严,出了宫,几个侄兄弟聚聚。
雨师乘歌说他要去明光楼,相必这里就是明光楼,我记起祝冬说明光楼的美味,忍不住吞咽口水,往下摸荷包,腰间却没有一物。
或许是忘在刚才的别间,我沿路返回,想要回去拿我的荷包。
别间被屏风挡成几部分,我走到刚才坐立的地方,看了一圈也没有我的荷包,当是在路上弄丢的,正离开,听见他们的谈话,我被挡在山水屏风后,放轻了呼吸。
说话间,一人惨叫一声,我听见利刃划过瓷器的刺耳尖鸣,正心惊,透过屏风的缝隙看他们。
那人捂住自己的手,从他指缝里鲜血淙淙流出。雨师乘歌侧头,用一种我见惯了的从容笑对那人。
那个男子痛得忍不住颤抖,雨师律视而不见,手里的酒杯,杯沿一滴酒水沾了血,眼泪一般缓缓流下。
那把带血的匕首就放在雨师乘歌左手边,他惯用左手,右手有时也握剑,但是并不多,我只见到几次。匕首旁边,是一根断指。
众人缄默,这是所有人的态度。
雨师乘歌做完这一切,举起一边的酒壶,为他斟了杯酒,“我说过,别从你口中说出他的名字。”
酒水缓缓而下,“因为,你一个字都不配提。”
他说了谁的名字?让雨师乘歌怒断他的手指。
“我不是蠢货,没人能操控我的行为,你以为凭你几句话,我就会和仲弘分道?”
原来是提到了博端格,不过提了一嘴,他居然断人一根手指,我素来知道他心狠手辣,却没想过当真会见了血。如今想来,险些把我腕子握断那一回,也是他手下留了情分。
他和博端格两人,简直是完全背立的两种人,一黑一白,竟还能携手同行,不可思议。
我想,我确实是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人,他的骨相,究竟丑恶成何形,我一直蒙上了眼睛看他,看得不真切也不透彻。
那一次低眸的温柔,当真是这个男子吗?
我原就对他存了妄想,日久见了人心,这一点妄想也不复存在。我回忆酒楼遇险那次,他在杀戮中,脸上的满足是我从未见过的妖媚,这样一个雨师乘歌,我连回头看他的勇气也消散殆尽。
我后悔喜欢上了这个人。
我们终究是殊途不会同归。
晚间我坐在床尾发愣,祝冬拍我,“想什么呢?”
我道:“有家不得归,想一夜腾飞千里,飞回南魏。”
她笑道:“前面我说想家,你不是还帮着安慰呢?”
“那……我那个时候……还不太想……”见了哥哥,更是归心似箭。
祝冬把木梳塞到我手里,“给我梳梳头发吧。”
我让她背对着我坐,一梳梳到尾,她的发梢分了叉,想来是生育伤了元气,须得调养一段时间。
时年九月,南魏传来消息,伯虑贼子大起,在南魏边界作乱,南魏国内也不安生,东边的顺深饥民四乱,聚集为盗,作乱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南魏皇室派遣何杳归将军讨伐伯虑,在南魏边界嘉遗开战,久未成功。
内又下令即墨光开仓赈灾,止息盗贼。大旱这个瘟神从东胡离开,直接往南魏去,那一年九月便开始旱灾不止,陛下在奉庄王的护佑下,我更相信是胁迫,在九月下旬祷雨,即墨一族于是伏地同卜师求雨。
然而,旱灾并未停下,越发有蔓延之势。
南魏从国都开始,传起谣言。女人和孩子朝朝代代总是谣言的传送者。
孩童口中念念有词,“凰凤震鼓亡,群狼踏雪向。七国千百战,百年归上官。”
这谣言迅速在南魏传开。
上了年岁的人,有一些知道其中之意,南魏的前身便是离耳,吞并大邹后魏才有了今日的南魏。
后魏皇族图腾乃是凰,离耳皇族也就是即墨一族是凤。凰已灭,凤依在。可震鼓亡,言下之意就是南魏也必定灭国,群狼是东胡的象征,灭南魏的,将是东胡人。
至于百年后,天下归于上官,却是无稽之谈,上官皇室,大邹的掌权者。大邹是七国第一个消失的国家。上官一族尽被屠杀,一个后人也找不着,天下归谁也不可能归于上官。
第三十八章 唯输一人
只是当谣言传到我耳中,我心里还是揪了片刻,我自然是不信这种话,可是,一种莫名的恐慌在我心上蔓延。
哥哥有时会把书札送到东胡,我不知哥哥的信件是如何辗转到了博端格手中,我质疑,“你不会看过了吧?”
“看过了。”他直接承认。
“喂,这是我的信,你怎么能随意查看?!”
“是他让我看的。”博端格正在设棋盘,他这么一个大忙人,也不知哪来这么多时间往我们这边跑。
“真的?”我才不信我哥哥会让他看信。
我拆开封面空白的信札,纸上写道:“吾妹骄骄,一别数月,知汝贪玩易躁,加之无宫礼约束,恐就此泯然黔首,特拜请宇文兄多加照管,一如琴棋书画,礼御射乐,不可荒废,再者其余杂书,年幼无知,忧心伤其灵智,不可多读,兄彼时接汝,首当便是考察。母亲与我,万事安妥,无需挂念。”
我合上尺牍,这哪是家信,这是催命信,再看几眼,确定了是我哥哥的字迹,口势也同他平常无异,离我千里远,手倒是伸到天边来。
我再一低头看,博端格已经摆开了棋局,端坐正位,选棋子待我入列。
“我是黑子,你是白子。”他道。
把一瓮白子推给我,棋子触骨生凉,尽管是夏季,我也一颤。
“开始吧。”他正色道。
我点头,“黑子先行。”
他捻起黑子,“不用。”
规则就是黑先白后,他无视规则,竟然如此小看我,我低头观星位,“那我就先走了啊。”
“嗯。”
我惯用直杀对弈,一个时辰后就把博端格的棋子提出小半,棋子无气,提出禁着,我哥哥从小就教过我。
博端格也不急,以手里的棋子轻轻磕动桌边,“你想好走哪儿?”
这话应该是我问他,他虚张声势想要吓唬我。
“看好你自己的棋吧。”我不屑。
他又落了一子,道:“你知道东胡的城墙是如何建起的吗?”
“自然是工匠。”
“嗯。”
“南魏的城墙,你知道是如何建起的吗?”
“自然也是工匠。”我被他无趣的问题惹烦。
“勿急,听完我的话,东胡工匠筑城墙之后,守城的士兵会用金瓜击打城墙。”
我好奇,手中棋子一滞,“为什么?”
“金瓜击入城墙一寸,就杀掉筑墙工匠百人。”
“老天爷!”我捂住嘴巴,“太残忍了吧。”
“反之,如果一寸未入,就杀掉砸城的军士百人。”
“你们……这……”我差点打翻棋局,“何故如此残暴。”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问我,“你知道南魏的城墙如何吗?”
“我……”自然是不知,我连良渚城都没有进入过,整日困在宫中。
“我告诉你,南魏城墙,薄得像你的天灵盖。”他一子落盘。
谈话间,终局结束,毫无意外,我输给了他。
我进攻虽猛,终究没有顾及防卫,再一点,观残局,他并不是娇弱的小猫,而是一只藏了利爪的猛虎,我太大意,轻易输在他手中。
“再来一次。”我不甘地说。
他没有拒绝。
整个上午,我都在输,一次又一次,他赢我的时间愈发缩短,最后一次只用了半刻钟不到。
我泄气,“你就不能输给我一次?”
他说好,“以后都输给你,刚才是最后一次赢你。”
我不愿意,“你要是放水,那还有什么意思。”
“那,我教你,让你学会如何赢我。”
“骗人,你知道怎么赢你自己?”
“闲时我也会同自己对弈。”
“咦?”好生奇怪,他自己同自己对弈。
“不和雨师乘歌下?”
“他性子急,坐不住,输几次就没了耐心。”
“我也性子急,我也坐不住。”我说。我可不想和他天天坐这里下棋。
“真可惜。”
“什么?”我问。
“你哥哥说你下棋从没有胜过他,我少时曾和他对弈,输给他三次,按理说,也是不如他的,我们两个都不敌他,你如今又不敌我,如此看来,以后你也不是你哥哥的对手。”
“我……我怎么下不过他了,我小时候赢他许多次,他输了还得去宫外给我带糖葫芦,我吃了……数不清的糖葫芦。”我怕他不信我,可我就是比我哥哥厉害。
“下,以后都下,有时间你就过来陪我练手!”我连声说。
他转过身,笑了一阵,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
午饭用后,我正琢磨他奇诡的棋术,如何就能柔而似水,再出其不备化水为冰给敌人一击,博端格在棋盘上如此,在战场上亦是如此吗?
门口有侍女前来禀告,有客人拜访来至府外。
博端格缓缓抬起眼睛,“来人是谁?”
“他说他叫雨师律。”
我低下头,怕博端格追问我是不是认识雨师家这号人。
他皱眉,“他为何而来?”
我也颇觉不妙,既然能找到这个地方,我担心他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南魏皇亲,在东胡凉州住着,哪里是什么安稳事。
“怎么办?”我问他。
侍女道:“即墨小姐迎他入室了。”
我扶角桌欲起,担心雨师律带来灾难,怪我,上次非和他放狠话,这下好,把麻烦引来了。
“你做什么去?”他问我。
“我……我去看看。”
“除了在女苑见他那次,你还见过他?”
我正想说没有,嘴里吐出的话却是实话,“见过。”
“嗯?”他拉长了声音,这个时候往往就是他要发怒的前兆。
“哪里遇上了?”
“就在大街上,然后他就把我带到明光楼。”
“还有?”
我慌忙解释,“没有了,他说就是偶然遇上,想和我说几句话,然后就让我走了。哎,你别那样看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过一会儿你自己问他,他姓雨师,你们也算一家人,他总不会联合我骗你。”
“还有?”
“没了,真没有。”我指天发誓,“就说了几句话,后来他就让我走了。”
我以为他怪我引来了雨师律,自荐道:“我去赶走他。”
他说,“坐下,一局未结。”
“可是,他进府了!”我趴在桌子同他说。
“即墨缈会见机行事,况且乘歌也在。”
他们两个在院子里习武,清早就在练剑,一棵树被他们的剑风扫得碧叶飒飒而落,午后殿下在小憩,祝冬在一边侍候。
第三十九章 顺藤摸瓜
一局完,博端格才同意我出去见他。
院子里传来窸窣之声,似有人施展拳脚,我想着雨师乘歌和即墨缈都在练剑,兵器相接,应当发出铮铮之声,这声倒是闷了许多。
视野开拓处,见树下站着即墨缈,她抱剑独身倚靠树干,另两人已经交了手,过招速度之快,我竟然看不清他们两人的动作。
后来慢下来,我见是雨师乘歌和雨师律两人,一人执剑,却剑入鞘内,一人握扇,如握短匕首。
雨师乘歌看我和博端格近在眼前,右手握剑当即换了左手,我估摸着右手没有左手利落,怕在我们面前丢了脸。
雨师律一身白衣,手里一把折扇,倒是十足的风流倜傥,我看他也不像是来找麻烦,许是来——交个朋友。
只见他忽展折扇,雨师乘歌的剑头侧入扇骨的缝隙,雨师律即收扇面,夹住他的剑,他也干脆,抽出剑鞘,直亮出剑锋向雨师律刺去。
雨师律一把折扇,如何能抵得过他的利剑,我在一边看得焦急。
我素来偏爱机关术法的古籍,知扇子大多不能被用来作为武器,一是普通的折扇虽然耍起轻便,可杀伤力不足短剑一半。
况折扇易碎,不敌淬炼过后的兵器,可若是折扇做成铁扇或铜扇,施展中又过于负担,用者单手开扇闭扇都需要极大的手力,随意开合,对人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挑战。
更不利,使用扇子流利的人也知道,握扇变换手势过程中,稍有偏差,扇子极易从手中脱落,扇面展开,迎风则罢,逆风又是一种不便。
我轻轻摇头,“用扇,怎么可能打得过拿剑的。”
博端格却说,“武林江湖中,有能人异士,可用轻便的材料制住扇面,扇骨,设计握柄,也切合手掌的握力。扇子在近身搏斗中,未必就不如长剑,削、点、刺、旋、悬、反、挡,化解敌手招式,乱人耳目出其不意,再合适不过。”
“那这样看来,雨师律还有赢的可能?”
他顿了一顿,“没有。”
“你不是说化解招式,乱人耳目,扇子再合适不过?”
“乘歌的功夫比他要好。”他十分信任雨师乘歌。
我小心思一现,“那你和雨师乘歌相比呢?”
“你觉得呢?”
“肯定……肯定是……你技高一筹。”
他不说话,我推推他,“是不是你更厉害啊?”
“十二岁。”他慢吞吞道,却没有下一句话了。
“嗯?”我不解。
他不再同我说,我记起他可单手接冷箭,可雨师乘歌在酒楼和即墨缈并肩作战那次,功夫也不赖,除非这两人打一场,不然我还真不能肯定谁更胜一筹。
后来我又问雨师乘歌这事,他听见那个十二岁,笑了一声,告诉我,十二岁之前,他尚能和博端格一战,这之后,他再也不是他的敌手。
雨师乘歌出招愈发狠厉,目光可见,雨师律渐渐接不住招式,他像是猫逗耗子,吊着雨师律逗弄。
博端格道,“够了。”
雨师乘歌果断收剑,脚尖触地退后一步,“点到为止,九哥。”
雨师律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在府里饮了杯茶,途间向我眨眼,我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看见雨师乘歌和博端格的脸色都不好,多一个人知道我们的行踪,我们以后还想从东胡离开,就是难上加难。这个雨师律顺藤摸瓜找到了我们,不知是福是祸。
真奇怪,我怀疑这个雨师律,可我居然毫无顾忌就相信博端格和雨师乘歌,明明他们也在我们的对立面。
厅上雨师乘歌和雨师律分坐在两边。
雨师律把我唤过去,“你在看我的扇子?”
我看了一眼博端格,他端起茶杯,没有说不让我去,也没有说让我过去。
我于是就站在即墨缈身边,“没有,我没看。”
“你过来。”他招手。
我不知所措,正要走过去,雨师乘歌扯住我的手,用了力,我皱眉不语。
博端格放下茶盏,茶杯底座在桌重重一磕,雨师乘歌放开了我。
这几个人在暗暗使力,即墨缈道:“既是来客,还请不要拘束。小女先退下。”
“走吧。”她低声对我说。
“等等。”雨师律忽然大笑。
“何必如此焦灼,我又不会拿她们当礼物送与父王,借此邀功。”他说。
说罢,把手里的扇子丢给我,即墨缈截下,把扇子丢还给他,“吾妹无功,受不起九王的大礼。”
“这扇子原来的主人就是一女子,百年来,也无人弄清此扇玄机,见她喜欢,送给她当个礼物。”
我当然喜欢,此物定是神兵利器,机关重重的妙物,可我不敢说话。
扇子在雨师律手中转了一圈。
博端格见我眼馋,“既是如此,就接下吧。”
他把扇子递给我,“我给你一样东西,你也给得我一样,交友总得有来有回。”
我把玩手里的折扇,“真漂亮。”
随手扯下腕子上的链子,“给你。”
他接下,“说好了。”
“嗯?”
“一日为友。”
我愣了一下,“终生为父?”
众人都笑了。
我说,“那你可不许背叛我们。”
“从何说起?”
“都找到府里了,你知道我们是谁?”
“自是。”
“你发个誓,不同别人说起。”
“行。”
“你是博端格的死对头?”
“谁?”他问。
我看向博端格。
“宇文仲弘。”我说。
“没想到,我这次来得值,还知道了你的私名。”他对着博端格笑。
博端格道,“本也不是见不得天的秘密。”
雨师律脸上一白,仿佛戳中了他的痛处。
我拿话岔过去,“这扇子原来的主人叫什么?”
“无人知晓真名,只知江湖名号,是捧月楼的主人,呈情先生。”
“那扇子的名称呢?”
“紫轻烟雨。”
烟轻雨小,紫陌香尘少,春寒去后,几番花信来时。扇主人好雅致,只是不知她在等何人花信来时。
我接了扇子,日日琢磨这扇子的奥秘,一开始我想要拆开研究,但顾及我打开后不一定可以拼装回去,索性放弃这个冒失想法。
十月初,博端格把椿儿接回了凉州。
我拿话试探祝冬,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同我细听,我收了心,自己去博端格的府邸见椿儿,即墨缈把孩子的小衣服交给我,嘱托我送给椿儿。
几个月的小孩子,哪里都是娇娇嫩嫩的软肉,我抱着连亲了好几口,身上沾了孩子的香气。
孩子大声哭泣,我左右都哄不好,“怎么办,博端格?”
听见她哭,我也快要哭出来。
他把孩子交给乳母,果然一入她的怀抱,椿儿就不再哭泣。
我还想把孩子接过去,博端格叫住我,“你又哄不好。”
我哼一声,逗着孩子,“雨师律到底存了什么心?”
“野心。”
我不明,“什么意思?”
“他要的,我会给,和你无关。”
“好吧,反正我也不知你们在打什么哑语。”
我陪着椿儿玩了一整天,晚间全身都像散了架,趴在房间里昏昏睡去,博端格坐在我身边,我没有真的睡着,只是想要闭上眼休息。
“骄骄?睡着了。”
“嗯。”我没有睁开眼。
“困了今晚就歇在我府上。”
“好。”浑身没有力气,逗小孩子可真累,看来做母亲不是一个简单活。
府里的管家亲自帮我安排厢房,博端格府上的小厮过来传话,我听说是皇太后不好,要见他和雨师乘歌。
他匆匆离府,嘱咐下人照看好我。
我道自己不是小孩子,不会给府上的人添麻烦。
他骑马走了,匆忙得都没有换一件衣服。
管家和我说些家常话,说着说着,天亮了,我一夜未睡。
他告诉了我很多很多,那个我未曾了解的博端格。
第四十章 火中取栗
宇文家被灭族之时,他只有五岁,当时他父亲东胡王给他的满月礼物便是整个东胡,他尚是婴孩之时,便被立为储君。
五岁稚子,何其无辜,但是因为他是储君,国灭后唯一的路便是一死。
他母亲是宇文家族有名的美人,山琥翁主,宇文家出情种,自始至终,东胡王的后宫只有她一人,也正因此,宇文皇室子嗣单薄。
除了一个早年夭折的姐姐,宇文皇室只剩下他一个孩子,他是尊贵而孤独的孩子。
国破之痛,没有兄弟姐妹同他分担,他只好和大人站在一起面对****。
父亲守城被斩杀,头颅被新的东胡王拿下,借此要挟山琥翁主,她的美惊动整个东胡,东胡国母,如今成了阶下之囚,只是,新王没有虐待她,他想要她成为新王后,看着他手里丈夫的头颅,再转过身看看自己尚且不知世事的幼子,取舍之间,她恭敬地拜倒在他脚下,成了他的王后。
他不喜欢这个孩子,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容忍妻子身边还留着别人的孩子,他强迫自己接受,可是他骗不了自己的心,看见那个孩子就会忍不住想要杀了他。
原本整个东胡都将会匍匐在宇文仲弘脚下,可如今宫里的人再也不会跪倒在他面前喊一声太子殿下,前朝的人恨不得离他远一些,当做从来不识这个孩子,他是灾难,是耻辱。
她母亲牵住他,要他喊新王一声父王,宇文仲弘甩开她的手,“本宫是宇文氏,怎可认贼作父!”
他不知,正是那句话逼死了母亲,其后一天,母亲自缚于殿中,临死前写下遗书,望陛下厚待宇文皇室最后一个孩子。
他是前朝遗孤,是一根扎在东胡王心中的尖刺。
他在想,如何处置这个孩子。
宇文仲弘在母亲殿外久久徘徊,他还不能明白,母亲究竟为何抛下他离开,也不知死亡是何物,他只知道,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母亲了,再也没有人拥他入怀。
他蹲在那孩子面前,“你觉得我应该杀了你吗?”
宇文仲弘背过身,坚定地告诉他,“倘你不杀本宫,总有一天,我要把天下握到手中,以天下最锋利的刀剑刺进你胸膛中,以你的鲜血祭奠我父王和母后。”
东胡王大笑,“好一个把天下握到手中!若有那日,我必定等你来取我性命。”
他没有杀这个孩子,反倒把孩子留在宫中,和自己的孩子同吃同行,可是,他不认为他亏欠了这个孩子,江山是能者的玩具,无能者自然垫在帝王脚下。
是那个孩子的清冷傲然打动了他,他身上有宇文家族的帝王之气,那是他在雨师家族的孩子身上所不曾见识的。
有人欺他辱他,他绝不容忍。
只是他一人,如何抗得了众多雨师子弟,有一次,雨师乘歌让人把他母亲的玉珏吊在放徽湖上,要他火中取栗,他若不肯,他就一箭穿过,把那玉珏射入湖水中,让他再也寻不到他母亲留给他最后的物件。
他终究低了头,把手伸进炉火中,取出了炭火下的栗子,一只小手,被烧得发黑,红肉混在黑色的肌肤间,缓缓地向外流血水。
雨师乘歌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毫不讨饶,干脆利落把手放入其中。
他把栗子几乎握碎,“给你,现在把玉珏还给我。”
雨师乘歌同他年仿,从未见过这般倔强又冷傲的孩子,他那时阴郁,没有人在他脸上看见过笑意。
雨师乘歌说,“你给我笑一个,我便给你。”
宇文仲弘把手中的栗子丢在他脸上,发了狠打他,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旁的孩子阻拦,宇文仲弘举起拳头,“谁敢阻我,我扼断谁的脖子!”
小孩子都吓得不敢向前,最后还是雨师律拉开了他,“打死他,你的玉珏就没有了,你的命,也没有了。”
他把玉珏还给他,“拿好了,珍贵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放。”
不可思议,水火不容的两个孩子,后来成为了手足之交,我暗自惊叹博端格的度量,要是雨师乘歌敢这么欺负我,我绝对不可能和他成为朋友。
这其中应也发生许多事。
第二天我正要回去,凑巧赶上博端格回来,我刚净了手,在方正的白色绸布上擦干手,我接过他丢给我的衣服,他在换外袍,也没有避着我。
袖子伸了一半卡在当中,周围的侍女小厮又都被他遣出房外,我走近几步,帮他更衣,一边问:“太后娘娘如何?”
“皇奶奶无碍,她啊,顽皮得发紧,就是想把前几天在猎场捕到的野鹿分给我们几个,又担心我们不去拿,才借生了病把我们聚在一起。”
我笑出声,帮他把系带系紧,“抬手。”
他抬起胳膊,“在府里用过午膳再走吧?”
“不行,我昨晚没有回去,此时回去缈姐姐和殿下也要数落我。”
他轻点我的发髻,“不会,我让人去传了话。”
“你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我不许他动我的发髻。
“是啊,都乱了。”
我凑到镜子前,“没有乱。”
他从我背后看我,我从镜子里看他,我们跌入镜子内的世界,似乎进入了一个很隐秘的地方,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我回过神,“那,中午就不走,晚一些,椿儿醒了,我逗逗她才走。”
“好,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他说皇太后娘娘给他带了一大块最好的鹿肉,中午他烤肉给我吃,我眼巴巴等在后院的园子里,没一会儿炉子便支起,他把人都屏退,只剩下我和他。
我把鹿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放在碟子中,博端格往炉子内夹炭,一边用扇子扇火,我侧头,看见他袖子里有一本书,只可惜看不清书名。
“火候够了,你把肉端过来。”
我把盘子放在一边,拿筷子拨开鹿肉,鲜红的鹿肉,一看就是没有放过血的红肉,东胡人和南魏人不同,他们杀生不放血,借此保留鲜味,可是南魏人认为不放血,腥味较重。
博端格问:“看见盐粒吗?”
“没有。”我摇头。
“可能是忘记了,我去拿来。”他说。
鹿肉逐渐被炭火烤得发白,我望着架在炭火之上的铁网,鬼使神差,忽然把手放在那烧红的网架上,博端格揪住我的手,“你在干什么?”
我的手指刚触到一根网丝就被他扯了回来。
他翻开我的手,“有筷子,你拿手碰它做什么?”
我没说话,任由他把我牵到太阳底下,他翻看我的手指,我也低了头看他,见他手背上还有我咬他的痕迹,结了一圈小小的粉色疤痂,顺着他手掌的纹路,那深处的伤痕刺疼了我的眼。
我和哥哥虽然备受排挤,可我们从来没有受过重伤,充其量就是挨一个巴掌,被有权势的良人横踢一脚。
“那网子都烧红了,你看不见吗?”他握住我的手指问。
我难过得不行,“火中取栗是不是很痛?”
他的手一顿,“谁和你说的?”
“你还好好站在我面前,真是太好了。”我说。
第四十一章 失韦海子
我缓缓闭上眼的那一瞬间,耳边只剩下这一句话,我曾经真挚地对他说,“你还好好站在我面前,这样真是太好了。”
无穷无尽的悔恨同周遭冰冷刺骨的水流一齐涌入我口鼻,寒冷渐渐充斥了我所有的知觉,我抱着骨灰坛,希望能给我一丝温暖,可是并没有,我感觉到的,除了寒冷,只剩恐惧。
我是如此相信他们,以至于在他们对我竖起刀剑之时,我毫无抵抗之力。
我死在新一年来临的时刻,时年一月一日。
合宜殿的一个小宫女告诉我,如果一个人死前满脑子都是不开心的往事,来世,也会成为一个永远不知乐的可怜虫。
我想,我不能来世做一个可怜虫,我要笑,要忘记所有的悲伤,我要忘记他们所有人,忘记即墨缈用匕首抵住我的喉咙,忘记祝冬不留情分的威胁,忘记殿下的视而不见,忘记雨师乘歌给我阴狠的一剑,也要忘记宇文仲弘从头到尾的欺骗。
我不懂,是不是世间的缘都注定是一场劫难。
我所有的遇见,到头来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笑话。
我以为他们在局中,只我一人在局外,我自认为我看得清,可最后,才明白,所有人都在这场绝杀中做出了选择,唯独我什么都不能选。
他们都说喜欢我,可我好疑惑,真正的喜欢,是伤害吗?如果是喜欢,应该紧紧拥抱才是,发了疯地伤害,这样不对。
我从来,没明白这场游戏的规则。
可是他们明白,要权利的就倾尽所有去追逐权利,要自由的就放下一切去寻找自由,要荣耀的舍弃性命也要一往无前,终究,我一无所有,一败涂地。
我死在失韦的海子上,失韦人说,草原的海子就是腾格里的孩子,这样看来,我死后应该可以去见腾格里,问一问他为何如此对我。
我从来无惧生死,在意的不过是我想要守护的人,哪怕一死,也想保全他们。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失去了一切。
下一次,我还会遇见他们吗?
如果腾格里保佑我,希望我不要在茫茫人群中同他们任何一个碰面。
我不能原谅他们,更加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好想再见哥哥和母亲一眼,就算只是一眼,我也愿意受万箭穿心之痛。
可是,我死后,真的会看见他们吗?
我记起母亲死前对我说的话,她要我立刻逃走,去找我哥哥,我一路狂奔,在三千南魏军的尸体中,找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哥哥的尸首,我的哥哥,南魏的护国将军,死在他的战场之上。
他不知道他的妹妹抱着他的尸体哭到了黎明,几乎哭出血泪。
那一晚,我的眼泪一次次被战场的哀风吹干,那风声似乎是死去将士的亡魂啼哭,我的哭声混杂风声,在三千尸首上空盘旋。
我背着哥哥的尸体,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的尸体离开。
他们为南魏而战,战死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我哥哥的荣耀,他用生命捍卫了南魏皇室最后一丝颜面。
他怎样也不会想到,若干年之后,史书上一句,率三千士投敌为俘,生埋而死,山南关外,不得见天。只这一句,便把这三千忠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不敢信,史书也会诋毁忠良。
他们没有千古留名,只在死后,留下一时骂名,天地之间,谁来守卫他们的信念?
这一年的冬天如此寒冷,我躺在失韦的海子下,眼见头顶的寒冰离我越来越远。
我遗失了一切,可我也不知该去哪儿寻找。
我仰头倒入海子的寒冰之中,底下据说是万丈之深的渊潭,我不信,海子干涸时明明可以看见水底。
我笑了,眼泪化在水中,分不清是冷泪还是热泪。
似乎是一个百年,我沉落的时间,我想是我说笑,我太想立刻死去,所以嫌弃沉落的时间太久。
我记得沉没前。
海子边有博端格,我向着海子深处走,在结了冰的水面上越走越远,他叫喊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在颤抖,不许我再乱动。
我听话,站住不动。
雨师乘歌拉住他,不让他过来找我,其实我想,他们可真虚伪,互相成全,他若是不拦他,他也不会来找我,我于他,草原上的一根草也不如。
我转过身呼唤他,“博端格。”
他不敢来。
我仰起头把眼泪收入眼眶,“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抱着哥哥的骨灰,嘶吼道:“你一直都在骗我,我一个……一个蝼蚁还要微小的人,有什么值得你戏弄?”
“不是!不是!不……”
他只会重复这一句话,而我已经听够了他的谎言,我曾经是如此信任他。
他说让我住到他府中,他做个闲散王爷,我做他的正妃,只有我一个,我信他,我其实,也许早就喜欢上他,只是我不愿意承认,我怕他瞧不起我,先前为了雨师乘歌万般折辱他,后来真正在意他,我却又不敢开口。
他这样一个手腕高超的人,想要把天下握在手里,应该也指日可待。
我真心望他得偿所愿,“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可是,我再也不要遇到你,再也不会原谅你。”
我毅然转头,走向海子的中心,薄冰在我脚下裂开,张开花瓣似的纹路,我就在花蕊中心等待我的宿命。
我背过身,不敢看他,其实,我在期待,可笑的期待,期待他能来我身边,放下生死来救我。
我的气度太小,眼里没有国,只有我的家,家没了,我就迅速枯萎,成了一朵没有根系的花。
我哥哥和博端格他们气度大,他们要护住的是国,要抢夺的也是国。
一个要抢,一个要护,都是拿命去斗,我早该知道必有一死,败者无生机,是我可悲的信任,把我逼得没有退路。
我没有了国,也没有了家。
失去了哥哥和母亲。
我的朋友,欺我骗我,伤我害我,我放在心上的人,给我看的都不是真心,是他费尽心机编造的谎言。
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留恋的东西,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我只好放弃一切,包括我的命。
哥哥总是说我小家子气,我以我命殉国,我以我命殉家,我以我命殉情,这样,总该不算小家子。
博端格和缈姐姐他们也是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人,竟然不知道盗国是大罪,可笑可笑。
岂止是他们不知,当权者哪一个知道这回事。
我这十多年来,过得简简单单,可我没有想过,简单是我最大的罪,身为南魏皇室,身为即墨家的孩子,我不抢就是我的错,所以,惩罚就是失去一切。
天旋地转,我浸入寒水,碎冰跟在我身边落入水中,轻轻浮出水面,而我却往更深处沉落。
死吧,死吧,死了就解脱了。
我是这么对自己说。
可我好恨,恨雨师乘歌拿我母亲的命耍弄我,他少时让博端格火中取栗,长大了,又要我“火中取栗”。
他让我母亲从远处向我跑来,我母亲不跑,他就射死远处的我,而我母亲为了我,只好拼了命向我奔来,她扑到我怀里,用身体挡住我,那支箭刺穿她的胸膛,我就只能看着我母亲死在我怀里,而他在马上嬉笑,我见过他无数次对我笑,这一次,是他最开怀的一次。
我曾经,一眼刻到心上的少年郎,那一刻可怕如鬼魅,破开人皮,下面就是一只猛兽,他是一只偷了人皮的鬼。
他从马上一跃,到了我面前,笑着问我,“是不是很有趣?”
我站起来,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可是我脚下是我母亲的鲜血,手上是我母亲的鲜血,衣襟上也是我母亲的鲜血。
我想要逃走,他一剑自我身后穿过,我低头看那穿过腹前染着鲜血的剑刃,他收回剑,道:“这个不是更有意思吗?”
“为什么?”我问他。我痛得太厉害,没有听到他低声回答的那句话。
我捂住肚子上的刀口,鲜血从我指缝里流出,热气也从我身体里流逝。
即墨缈赶来了,“你答应过我不杀她!”
她原来也是知道的,她那么聪明,当然知道。
她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送我离开,即墨缈挡住了雨师乘歌片刻,我跪倒在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上马,想要离开此地寻找我哥哥。
母亲要我去找到他,我上马,最后一次回头看我母亲,不染纤尘的容颜此时沾满鲜血,那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母亲。
我想,我当时就算是死在雨师乘歌剑下,也无人在乎,可是我要去找到我哥哥,我要去找他。
母亲要我去找他,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我找到了他,此刻,哥哥就在我怀里。
冰水渗入我的喉咙中,我忽然睁开眼,雨师乘歌的那句话我记起来了,他剑上,我的鲜血一滴滴往下落,他说的是,“你不该挡住他的路。”
我最后一次笑,这话,我也曾是说过的,我对博端格说过,“我喜欢雨师乘歌,所以,你不要碍着我的路。”
世事无常,周而复始,这话,终于又回到了我身上。
我这一生,短短十余年,最后吃苦吃了个痛快,哈哈哈哈……
可是,我不喜苦,喜甜。
博端格说要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他要对我好,我想,一生一世都做不到,何谈天长地久。
莫说莫说,既然没结果,我只好提前祝他江山在手,美人侍候,长命百岁,此生无忧。
我告诉我自己,今天,是我此生最快活的一天。
明日醒来,我会成为一个新的我。
我再也不要做即墨骄。
第四十二章 再见初见
我捧着娘娘的珍珠往清河殿走,这些珍珠得磨成粉和着牡丹露水,涂在殿下的脸上,昨日有宫人把她的香膏打翻,她闹了许久不肯睡觉,最后我劝说明日傍晚一定给她找到新的香膏。
这些是伯虑的美人舌养出的粉珍珠,我好不容易求了十几颗,捧着匣子里的珍珠,特意放慢了脚步。
阳光折射地上一寸水洼,我晃晕了眼,双手一软,珠子从匣子中摔落,洒了一地。
啪嗒啪嗒,一颗颗珍珠从台阶往下跳。
急忙蹲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我吹吹灰尘,把珠子尽数找回。
就在此时,大监喊道:“陛下至,开道——”
我和几个宫人低下头,跪在地上让道不语。
一群人围着一个男子走过,他的鞋履从我手边略过,我不敢抬头看南魏的王,听别人说,王骁勇善战,三年便打下南魏国,又三年,继位东胡,收服两国,合为一国,如今七国只有雕题和伯虑两国不在他手里,可雕题和伯虑国力渐微,被陛下拿下也是迟早。
他只有二十七岁,却已经是一个年轻而强大的帝王。
朝上辅佐陛下的有右丞雨师大人,他原是当今陛下的十五弟,左丞即墨大人,即墨大人是前朝皇帝的亲弟弟,前朝之时封为奉庄王,他的女儿在后宫只手遮天,乃是当今的即墨皇后,即墨缈,另外一个女儿则是雨师大人的正妻,即墨问音。
我总想发笑,商女不知亡国恨,不知用在此处可适合,前朝的景律公主,做了当朝右丞的正妻,前朝的琉璃翁主,更加了不得,成为了当今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不明白,倘若我是她们,该如何同灭国仇人日夜相对。
也不怪她们,前朝的陛下都退了位,据说宇文仲弘夺权,没有让即墨一族流一滴血,尚且是个仁慈的君王,还封了前朝的陛下为南边封地的王爷,一生荣华富贵不愁了。
即墨一族,果然全是俊杰,识时务,不挡路。
我捡起最后一颗珠子,听见远处的传来一串咳嗽声,身边一个宫人道:“陛下的寒疾又犯了,许是近来早晚冷热变化太甚。”
我把匣子抱起,又听周围说,“伯虑和东胡前几日又开战,雨师大人亲自出征,要为南魏击退百里氏族狂徒。”
这个雨师乘歌,我虽然没有见过,可在旁人口中,倒是传成了一个神人,简直是天下绝色,我是不信有男子的容貌更甚女子,除非他站到我面前让我品品。
宫里的新年一向是热闹,不过,这热闹却不包括男子,男子要在十月就启程去失韦草原冬猎,到了失韦草原,也就到了隆冬时节,去年陛下在途中遭刺杀,皇后娘娘劝道停止冬猎计划,陛下大怒,娘娘提议可以改近处的猎场,可今年十月,陛下还是雷打不动前往失韦。
我也是草原上的人,连天的绿草,不知哪里有什么值得一观。
我自来到宫中,说开心也开心,说不快也是不快,宫中白日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到了晚上却可怕得像墓地,我受不了此地的阴森,总觉暗处隐藏猛兽,会一口吞下我。
我是半年前来南魏的媵女,迢迢岭山,千里泥路,我们就这样来到南魏,我侍奉的娘娘是失韦草原一个小部落首领的女儿,我们那里的习俗原是盗亲,就是夜晚把姑娘偷走,第二天再让姑娘的家人鞭笞一顿,拿出牛马,奉上金银,自然就能把姑娘娶回家。中原人可不兴这一套,人家在意的是贤礼具成,万万不可唐突了女方。其实我们的盗亲也没有什么不好,两人看对了眼,晚上就把人带走,哪还用红娘牵线。
听说中原人嫁女会让女方的姐妹作为媵女一同陪嫁,以后要是丈夫喜欢,媵女也要陪着他睡觉,中原人可真贪心,有一个妻子还不够,让陪嫁的人还侍奉他,难以理解。
正因如此,娘娘的姐姐妹妹没有一个愿意做媵女,我是阿爸的养女,十岁那年他从草原的老鼠洞找到我,把我带出老鼠堆,我是个习武的好料子,整日和草原上的男儿一起赛马抓狼。敢抓着狼尾巴和狼摔跤。
阿爸就问我愿不愿去,我听说天下最好的珍宝都藏在南魏皇室,动了离开草原的念头,遂答应了阿爸好好照顾瑞麻雅拉。
温齐四十三年,伯虑军主动投降,国主百里遥乞保留祖庙,愿每年向南魏进贡上品,适时雨师乘歌率五十万大军,凯旋而归,良渚翕然,国民大喜,一时欢声雷动,这是他们最好的新年祝贺,假以时日,天下必尽在南魏人手中。
年后,瑞麻雅拉的哥哥暗中来到南魏,娘娘知他带了部族密信,要我出宫前去一见,我少时厌恶他,从前摔跤不是我的对手,就使了坏心眼绊倒我,害的我脚腕伤重,在床上躺了一个春天。
我跟着采买的宫人混出宫外,此行必要迅速,宫门下钥前我得再浑水摸鱼回到宫中。
楠丰楼,尼布卢就在那里等我。
我一道没有耽搁,急匆匆往那边赶,等我到了楠丰楼,楼阁之上,多人正在斗殴,我恐是尼布卢惹事,这是南魏,不是我们的部族,他放肆惯了,阿爸也不加阻拦,竟让他来南魏送信。
我几步跨上楼阶,一见正是他,拉住他道:“你是想死在这里?”
他打人正打得欢快,“你别管我。”
“把信给我,我立刻就走,谁爱管你。”
他被我吵烦,用力把我甩开,我没注意身后的木栏已经松动,一仰头当即就摔下,幸好我还有点身手,死死抓住了结实的地方。
我想喊他过来拉我一把,只怕他会笑话我,我才不愿在他面前丢脸。
预备着往下跳,想寻一个落脚点,这不看尚好,我低头,这高度能摔断我的腰。
中原人有人会轻功,我听说踮脚即可飞起,还能踏叶凌空,我练的都是俗家的拳脚功夫,这等神功自然不会,跳下去,怕是一下都扑腾不起,摔断了脚,这一次可就不值当。
正胡想,酒楼下有人打马而过。
“嘿——仁兄!”我喊他。
楼上的打斗声吵得我只好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下喊。
那人抬起头看我。
他的脸迎光,面色苍白,在太阳的照射下几乎看不清面容。
我喊道:“烦请阁下帮个忙,用你的马接我一下。”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
我有个滑稽的想法,这人不会是傻子吧?
我见他虚弱,像是受了虫害迎风倒的麦穗,担心我这一跳,非得把他砸出个好歹。
“你不要在马上,我可能会撞到你。”
他没有下马,却缓缓张开了手,身边一个男子对他说了什么,他只是当做没有听见。
他,似乎是要接我。
第四十三章 再见初见2
我被他这动作吓坏,这样一个苍白无力的文弱人,如何接得住我。
“你让开就好,别接我。”
他坚持伸开手臂,一动不动。
我快要扯不住栏杆的一头,吓唬他,“我有两百斤,你接不住我的!”
他听见这话却忽然笑了,那笑声我在楼阁之上都能听见,他身边的人听见他的笑也一怔。
“啊——”木栏从我手中撕裂,我重重往下坠落。
在坠落的一瞬间,我仿佛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潭水中,越陷越深,几近溺死。
眼前刀光剑影,全是虚幻。
我在阳光下昏昏沉沉,就这样落到一个稳稳的怀抱中。
他身上的骨骼硌得我一震,这人怎生的如此消瘦?
我卧在他怀里,半坐在马背之上,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和南魏人长得不太一样,长长的眼睫,眸子像是傍晚时刻夕阳映在海子上的琥珀色,一圈淡淡的金光。眼角一颗不合时宜的泪痣,我总觉得好像以前没有这颗痣。
这人,如此俊朗,又消瘦得可怜。
我只看他一眼,便觉得似乎见他无数次,许是在梦中。
他看着我,也一言不发。
我的心狂跳,差一点就呼吸不了,“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他沉缓开口,“没有,我们以前没有见过。”
我一听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忍不住想要哭泣,果真,我下一瞬就泪流满面。
我不想让这人以为我是为他哭泣,于是道:“差一点我就从楼上摔下来,没了小命。”
我仰头看楼上的人,他还在胡闹,顿时气呼呼,“多谢相救,这是小小心意。”
把我脖子上的玉环拿下来送给他,“应该值个十金,不成敬意,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为什么是来日?”他握着我的玉环问道,眼里含着笑。
我从马上飞身跃下,“来日再见,方是有缘。”
“如此说来,你的恩只报给有缘人?”
我心中并不是如此想,但是急于摆脱当下的困境,“正是。”
就要从此处离身,他道:“姑娘去何处,可否让在下护送一程?”
真是个大善人,“不用了,今日多谢,若是耽搁阁下要事,实属抱歉。”
“无甚耽搁。”
忽耳边一阵风声,风中夹带人声,隐隐从头顶上传来,我向前一把将那人拽下马,“当心!”
他站住脚,轻咳一声,脸颊多了一丝血色。
楼上一人摔下,当场脑浆迸裂,我怕这文弱的读书人吓坏,中原人胆子都小,阿爸说中原人是羊,草原人是狼。
我踮起脚捂住他的眼睛,“你不要看。”
他的眼睫划过我的手心,挠的我顺着胳膊一麻,“怎么?”
他揭下我的手,回身一望,惊得霎时说不出话。
我把他往我身后扯,“都和你说了不要看。”
又对陪同他的人道:“你家公子惊吓了,送他离开此地吧。”
官兵不一会儿来至此地,我望着头顶的那群人,恨铁不成钢,我不救他,他就得把小命搭在南魏。
我又急匆匆跑上楼,他拉着我,手心冰冷,“何处去?”
“我有些事。”
跑了几步,愣在原地,我这样掺和也不一定能帮得了那傻小子,娘娘在等密信,如今闹出这事,我要是上去,也非得被送去谨刑司,娘娘被牵连,我们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他好歹是娘娘的兄长,是陛下的小舅子,惹出一点祸端,陛下自然会看着办。
反正这时候我不能出面,本来就是私自出宫,还惹事回去,极为不妙。
我退回来。
“你不去了?”他问我。
“不去,多管闲事的人会变成秃子。”我说了句失韦话。
想着南魏人应该听不懂,我解释说,“就是让人不要多管闲事。”
他点点头,脸上没有表情。
“你是宫里的人?”
我回过神,“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猜的。”
我回了宫,路上恰巧遇见千渝公主在责罚宫人,隐约听见是那宫人弄脏了她的鞋面,她要那宫人舔干净她的鞋子,小宫女照做,可她又觉恶心,要杀了那宫人。
此时南魏王虽后宫充沛,却仅有一女,就把这女孩当做眼珠子一般,未满十岁,便封她为南魏嫡长公主。千瑜公主伶俐可爱,凡看陛下一来,当即坐卧有礼,陛下离去,便又恢复原样。我在宫中也听闻过这个孩子的恶行。可叹陛下英勇多年,在孩童面前竟也看不透心计。
陛下甚是欢喜此女。她是东胡人,陛下登基后亲自到东胡把这个孩子接到南魏,取名千渝,爱如珍宝。到她六岁那年,三星连行,陛下把她带到一处行宫,拜祭故人,在行宫处所住了几日,公主起了高烧,整日不退。
陛下听卜师道,三星连行,是阻了公主命定的缘分。陛下便与她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就是朝中吏部尚书家袁大人的男孩,虽然是个庶子,其母亡故后,父亲把他收在正妻房下转为嫡子。吏部尚书家的正妻是前朝左丞祝大人的嫡女,虽前朝不再,可她的殊荣也不曾少过。
公主封嫡公主的仪式中。袁夫人也被皇后娘娘请到宫中,意欲请这位公主未来的婆婆亲自加礼。袁夫人笑道:“究竟还是我们有福,沾了千渝殿下的喜,我们袁家,若真能得公主青睐,也是锦节八世修来的福分!”
千渝只恐陛下被卜师蒙骗,不敢相信他竟然把她许给区区袁大人的孩子,并不愿意成年后下嫁,娘娘安慰道只是陛下一时心血来潮,这事才便就罢了。
千渝据说得了其母的俏皮,陛下十分喜爱她的脾气,时常姑息她的无礼。她渐渐长成,养的高傲不可一世,书又不曾读得好,为人处世又不曾学得妙。直至七八岁,便不愿拘束在宫中,陛下也宠溺着,在良渚城建了公主府,闲时可回去一住。
千渝看袁家孩子不上眼,便整日和陛下耍脾气,要让陛下解了这门亲事。
娘娘也无数次对陛下道:“这孩子已长大,将来少不得有自己的脾气,陛下如此仓促,难免以后这孩子怨恨。”
陛下却道:“嫁去袁家是她最好的路。”
皇后娘娘只好依允,又再三安慰千渝,朝来暮去,她便渐渐不再提起此事。
陛下以为她听话,这几年愈发宠溺她,如是度日。
第四十四章 再见初见3
我回了殿内,娘娘又在同宫人置气,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易怒,自从来到南魏宫中,一日不如一日。她勾勾手指叫我过去。
她见我不应承,又转身打小宫女一个巴掌。我顿时恼怒,走到她面前和她说起白天的事,威胁道,“他已经惹了事,少不了陛下回头追问,要是你还将话说漏嘴,陛下定会把我们都杀死。”
她既听见我的话,吓得浑身发抖。急忙说道:“又不是我要和部族的人暗中联系,我出嫁事宜,全是阿爸做主,后暗自来信,又要我把陛下的行踪泄露,这些都不管我的事。陛下要是知道我们是细作,我哭死也没有理由辩解,只能以死谢罪。不想今日哥哥忽然又给我闹成这事,又要把我拉下水。我今才入宫不到一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几次,若是因为此事降罪,我可太冤枉了,姐姐在上,乞给雅拉做个主见。”
我还未及回言,只见她边哭边开口道:“我向来知道陛下心狠,但我确实什么都没做,是阿爸让我写信,让我画陛下的图。”
我听了,勃然怒道:“哭,哭,哭,就会哭。我们草原上的女孩能抓狼能射雕,你哭能解决什么,阿爸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凡事瞒着我,你还道没有欺骗?我清晨出去,你只说是给你的家信,说是阿爸想你,给你写信,我早就发觉不对劲,今日刚想去瞧瞧那是什么信,就出了这事,你要不是命大,早就被宫里的人分食了。”
若非我在宫中长了许多个心眼,勉强撑持半年来的日常,我们这几个草原来的人早就死了七八百回。
至于那几个一同来的姑娘,有一个白日里在殿中烤肉,说是想念家乡的美食,还用牛粪做炭。天知道她从哪里找来了牛粪。
我把炉子急忙“毁尸灭迹”。
我向来不知这些姑娘竟然如此没有脑筋,又道:“你莫哭,我来想办法,那个混账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官府羁押,到时候陛下也会知道,你就一口咬定不知他来良渚,他个蠢货不会不知这事不能见天。”
草原上这些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还画陛下的圣颜,难不成要日日瞻仰?
自我入宫以后,到如今仿佛衰老到一百岁了,日日操心这些不省心的兄弟姐妹,我真怕某日仰天闭目。
雅拉道:“你说若是陛下知道我一直偷偷把他的言语泄露出去,那我们是不是会被斩首?”
斩首倒是不至于,她半年来见陛下统共不到五次,我则连陛下正脸都没有见过,最近的一次都是脸伏着地,他从我身边走过。
我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晚。
我劝解她以后发生何事务必和我商量,草原山高水远,他们哪里顾忌我们的生死。
她不肯说好,只是一个劲儿点头,我扯住她,她左右是逃不出这个南魏皇宫,我对她道:“现在有我帮持着你,可我以后若是死在这宫中,也不要说帮了,到时候你再不长心,怕是只有一死!”
我于是就拟一纸协定,“在这里写上。”
“什么?”她眨巴眼睛问我。
这丫头也就是脸面上凶狠,遇事了比谁都老实。
“这儿写雅拉感其姐多次相救之恩,愿从此后凡事尽听阿姐吩咐,不得欺瞒,不得背叛。”
她看着我手中滴墨的笔,只得答应。初时只肯写感念我照管她多次,我嫌她不真挚。
她又狠狠心写下后面数词,共写了整整两张纸,我也写了半张,我们书了押印,各自拿好纸张。
“以后可不许骗我了!”我笑道,这事本来就没有那么棘手,稍微一吓唬她,她就不敢再放肆了,真是个胆子小的孩子。
晚间歇息之时,她当着我的面,取出纸张再三观看。自此之后,那些不像样的脾气在我面前也稍稍降下,刑罚下人的事也一日日减少。
也是我聪慧,抓住时机让她听话。
没过几日,陛下果然来了清河殿。
雅拉因心虚不敢说话,陛下坐在殿中,微微向周遭打量。
我站在帷帘后,看陛下的身影左右有些眼熟。
陛下道:“天气炎热,不知清河殿你住得可习惯?”
我听这话音,以为他是要今晚歇在此处,这倒是新鲜,我听宫里人说陛下身子不好,平日只去皇后娘娘殿中。
雅拉紧张得不敢说话,有几个瞬间我见她不住发抖,门外宫人送茶而来,却被我私自拉到一边,我去给陛下和娘娘送茶。
接着,我从帷帘走出,打开一看,内是我见过的那人。
宫外之事,犹历历在目。这人救了我,我自高楼之上坠落,落入他怀中。
命定一般巧合。
我见了那人儿,不解意味,怎么他会是陛下,反复对比心想:“南魏王据说骁勇善战,断非这个苍白虚弱的男子,可知一定是我做了个怪梦。南魏真是个古怪地方,好不糊涂,我自到了此处,怪梦不断,有时候梦中还是梦外都令人难识。”
又翻来覆去回想,一次次闭眼,道:“难不成我犹在梦中?定是如此。”
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低声道:“是了!是了!确乎是梦。”
但痛感传来,我面前依然是君王之相,他笑言道:“在做什么?”
其后我回过神,又当即恢复神色。
这人虽是陛下,全然不像帝王之姿。
柔弱、和善、温柔,一点也看不出是叱咤疆场的南魏王。
别人传说的可见尽是谣言,说他心狠手辣,心思阴沉,这些嚼舌头的小人。
我奉了茶,手里的茶托缓缓抱在怀里。站到了雅拉身边,又低声告诉她记住我的话。
晃晃脑袋,无论是非,不说那些没用的。这人是南魏皇帝,不是我前面在大街上说笑的病公子。
肚里肠肠打转,还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因为尼布卢而来,如果不是那我可白操心一场。
这人在宫外明明与我分外相投,虽然如今也是对我们笑着,可不知怎的,我总觉此人的笑藏了半个世界的荒芜,他仿佛在一个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
虽然惧怕他,我还是尽力稳住自己。
却说他看我屏气收声,面如死灰,又是无奈摇头一笑。
陛下踌躇片刻,问道:“你头一次和我说的话,可曾变?此是第二次相见,看你不像是记性不好,请问你欠的人情,今日可还?”
第四十五章 软硬兼施
宫里的女人可多了去,我不能惹祸上身,皇后娘娘的眼线更是遍布六宫,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和陛下说上一句嬉笑的话。
我道:“婢子不明,本就不曾私见陛下,但与陛下曾在宫中远远见过,这样的事情没有相瞒之理。”
他皱眉道:“在宫外……”我急忙打断道:“婢子未得圣允,绝不可能出宫,良人娘娘是晓得的。她近来身子不好,加之所用香膏无几,婢子在园中采集花露,如此多日。”
我又不好让他失了圣颜,“宫里不出彩的宫人大都长了一样的脸,陛下记的都是国之要事,此等小事也难免记错。”
他哼一声道:“你是说我认错了?”
如此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此番定是要受刑罚不可。
怎样做?这里是南魏皇宫,不是失韦草原。
我当即跪下扣头道:“陛下饶命,婢子是草原人,礼节事宜,若有不是,还请陛下饶命。”
陛下道:“饶命有何难?我只是宫外遇见一友人,见她谈吐有趣,为人又可爱。你若是认识这位朋友,和她说说,我在凤还台等她一叙,我自然饶你犯上之罪。”
我出了冷汗,这人可真坏,拿话逼着我,要是我不去,他就有了罚我的由头。
不一时,我正想开口说不识这人,忽又发现一事,陛下和我说到现在,全是以“我”自称,他应该称自己为“孤”,怎么会和我直接说这样的话。
他又道:“我已说明了。但不知你可和你那个朋友说一声?”
说个鬼,我要是去了,宫里的娘娘们能把我撕碎了吃。
我截了他话头,将那心思安插进去,“陛下不要玩笑,婢子实在不识这人。”
他见我不承认,松了口道:“我久居深宫,不辨面容,偶有错认,这是自然的。”
等到陛下不再同我说话,雅拉才开口道:“不知陛下此时前来,白日里也没有安排玉食甜点。”
她对我瞥眼,挑眉,“怎么办?”
我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我比她年长几岁,她心里想的我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轻轻一闭眼,再睁开,要她沉住气,陛下不说尼布卢的事,那我们也不要蠢蠢地撞到箭头上。
到了他临走之时,雅拉轻轻吁了口气。
他欢欢喜喜离开,走到门口,说道:“御书房少了个侍茶的丫头,若是你舍得这个丫头,就把她送到孤殿中吧。”
雅拉险些没有拿住茶盏:“陛下……陛下?”
我脑子飞速转动,道:“婢子笨手笨脚,唯恐侍奉不好陛下,做事也是慢慢腾腾的,少些屏气凝神的工夫,御书房当差的人,没有一个不眼疾手快,婢子捉摸着自己不够份子”
自己把自己从头到尾贬低了一顿。
不过是宫外见了一回面,怎么就非得把我弄到御书房去。
我心下疑鬼猜神,四下是站不住身子了,那里由得我想!他打定了主意似的,“明日便收拾东西来宏易殿。”
此时说完话就走了,留下我和雅拉面面相觑。
一关了门,雅拉赶到我面前,略微在我眼前停顿。
她盯着我,“事有可疑!你是如何见到陛下?”
我推开她的脑袋,“给你拿信的那日。”
她也不在意我被带走,“陛下如今没有找我们的事,哥哥定是没有被拿住,这下好了,我们的麻烦没有了。”
麻烦是没有了,我也没有了。
此时全身软瘫,失了魂的一般,“陛下不会是要把我带回去杀了吧?”
雅拉牵牵我的手,“我看着不是。”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你没看他十分厌恶我吗?”
她摇头反问,“陛下有吗?”
第二日,门口的大监就来等我。
雅拉让人打发了大监,说是我自行去见教礼嬷嬷。
大监走后,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清河殿,可雅拉倒是想把我推出去,她个小傻子,凡事不留心,被那些娘娘碾死了也不知道害怕。
我还是出了清河殿,忙忙拜过教礼嬷嬷,学习侍候的规矩。
我只学了半日便被叫去当差,陛下在练字,我从台阶下一步一步往上走。
走到御书房门口,那只脚千百斤重,如何也抬不起脚步往里走。
他笔尖一顿,“到了?”
我只得进去,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走到近前,见他在绘一副丹青。
“过门不想入?”他问。
“不是,婢子怕扰了陛下雅兴,想等陛下绘完才进。”我辨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见他画的是草原之景,道,“苏墨哈雅。”
身边的人斟了茶放在他一边。
“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名字,是为何意?”
“我小名叫苏墨脱,墨脱花是草原上特有的花,至于哈雅,是我阿爸前一个妻子的名字,他念着她,便在我名字里也加了亡妻的名字。”
“这是草原上的部落。你来看看我画的是否合适?”
我站起身道:“陛下去过草原?”
他不说话,站在一边洗笔墨。
宫女要接过去,他皱了眉,那人的手只好惶恐收走。
“我来看看。”我凑近了一些。
“这是海子吗?”我指着未干的墨迹说。
他不应我,我又问了一遍,仍旧无答应。
他画得栩栩如生,我简直要怀疑他就是失韦人,日日骑马去海子边游玩。
“你去过失韦?”我竟然没有发现,我忘了叫他陛下。
他道:“我也不曾去过,只是听别人说起。”
我说:“从小我就在失韦长大,在海子边玩水,有时候给阿爸看羊群,下夜还得去寻一寻小羊。”
“你喜欢草原吗?”他问我。
“离开了草原,我一开始还乐得撒泼,时间长了便想念草原的马匹,牧场、帐包。”
他说,“你想不想回草原?”
“什么?”我不解。
“没什么,我只是胡说罢了。”我见他脸上不开心了,“陛下可曾用过早膳?”
他自然没有吃一点东西,我听侍候他多年的大监说起,他平日胃口不好,只吃几口便放下,早朝前更是不饮食。怪不得消瘦至此。
他说,“我并不饿。”
我不便再劝,看他绘完一张,问道,“御书房什么时候放人吃饭?”
都已经中午了。
“你饿了?”他笑。
“嗯,我晨时过来,直接去见了嬷嬷,也没有用早膳。”
他点点头,“我正好要去用午膳,你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