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东胡暗潮2
“她们在干什么?”我问博端格。
那些姑娘一弯腰,一抬身,右手都垮了篮子。
“摘韭花。”
我想起羊肉蘸着的绿色酱汁,“哦,原来是这样得来的。”
他让我再多跑几圈,不要总在一个地方踏着草地,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是和他过不去,“我就要踩这一片草。”
“草是草原最重要的家人。”他说。
“牛羊马不才是你们最在意的吗?”
“不,从来都是青草,牧场,土地。”
他脸上是我所看不懂的对天地的敬重,那个时候他也只比我大三岁,可他比我聪明,比我看得远,他说,牛羊固然是草原人的钱财,但是没有一个草原人会把脚下踩的草排到牛羊之后,没有草覆盖的原野,这里就是一片荒地,如同雕题大漠那般荒凉。人人都可以践踏草木,但草原人和外邦人不同的是他们敬佩草地,守护草地。
我跑快了到一边去,“那我换个地方踩,免得来年这块地秃了。”
他笑了,在我身后跟着我一起扬起马鞭,“闭上一只眼睛骑马,你会学的更快。”
我真的闭上眼睛,却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损招。”我说。
“嗯?”
“你就是想看我从马上摔下来。”
“我说的是真的。”
“我才不信。”
“那就算了。”
我看他那么认真的样子,又试着闭上一只眼去骑马,先是左眼,后是右眼,果然在马背上越来越稳,生了根一般。
“这是谁教你的?”我问他。
“乘歌。”
“他比你骑得好?”
“小时候是,长大了就不是了。”他回忆起过去总是带着愉悦的神情。
“你自己去跑两圈,我不跟着,过一会儿再回这里。”他说。
“好嘞!”我得了命令,撒丫子放开了往前跑,回头望他,他就骑马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说在那里等我,仿佛就不会再动一步。
风灌进我的肺腑,我整个人像是被风灌满的水囊,放眼望去,整个草原都是那样碧绿,风一扬,泛起了绿色的波浪。
我跑得太快,帽子被风也一起勾走,等我回身,那帽子已经不见踪影。
我有些慌张,那是博端格刚给我的帽子,过一会儿回去我可怎么向他解释。
雨师乘歌背着手,在我身后看我,我骑在马上,没有注意马后面还有一个人,他没有骑马,我只好俯视他同他说话,“见到我的帽子了吗?”
“过来。”他对我伸手。
“怎么?”我催马向前离他近了些。
他一抬手就把帽子戴在我脑袋上,“真好看。”
我的心又扑通扑通地乱跳了,撇开眼说:“多谢。”
“我说的是帽子。”他说完便走。
我骑马跟上去,“可是我不好看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我横马挡在他面前。
“好看。”他被我逼停了脚步。
“你是不是总是喜欢咄咄逼人?”他问我。
“那你是不是总喜欢惹怒人?”我也问他。
“都是。”他指着自己,又指指我。
我夹住马腹,策马离开了他,似乎听到他很清浅的一声笑。
当天晚上我们就开始规划路线,确切来说是即墨缈和雨师乘歌还有博端格三人认真策划,我们三个在一边烤甜瓜吃。
这种甜瓜我从来没有在南魏碰见过,外面是黑色的壳,里面是粉红色的瓤,吃起来无比鲜甜,放在火上一烤,粉红色的芯就成了金黄色的,有些烤红薯的味道,还有几分梨子的清甜。
我和祝冬先给殿下烤了一只,但她不吃,让祝冬先吃,祝冬不高兴,晚上睡觉的时候告诉我,殿下是让她试毒,宫里干这事的都是小太监,她不乐意降低身份,我就告诉她,下次我先吃,我来做那个“小太监”。
殿下吃了半只就没了胃口,把剩下的递给我,我掰了一半给祝冬,正要开动,身后不知谁用膝盖戳了我一下,那半个甜瓜滚在地上沾了灰,回头看他们三个,都正在图纸上勾画,我疑心是博端格却苦无证据,转过头来依旧是气哄哄。
直到祝冬又烤了一只新的,我们两个才大快朵颐。
后来我们离开失韦,夜晚的梦境中,我总是怀念这段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景律公主和祝冬同我一起在炉边烤火,背后就是即墨缈他们三个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想我一辈子也学不会那么流利的失韦话。
祝冬吃了两个,把剩下的甜瓜给了我,她再也吃不下了,我把剩下的甜瓜放在炉子里边,熟了后用炭灰盖上。
派巴图跑进来同我们说有件大事。他白天和祝冬一起练马,祝冬说他跑起马,飞一样轻灵。他知道我们有好几个人都听不懂失韦话,就用磕磕巴巴的南魏话告诉我们,有几个羊倌打了一头大狼,看样子是头狼,博端格很快就说不可能。
派巴图说,“那狼大得吓人,狼丸都有熟甜瓜那么大。”他握紧拳头和我比划。
“真的?我去看看。”我拉着祝冬说。
身后三个人的讨论一时间停止,博端格对派巴图说了一句话,他急忙跑出帐包。
我和他一起跑出去,“我跟你一起去看。”
“骄骄!”即墨缈红着脸叫住我。
“我去去就回!”我和派巴图跑得没影。
那狼已经死了,软趴趴一团,我站在它面前,却怎么也记不起那头狼趴在我身上要咬断我脖子的恐惧,我觉得没趣,看了一会儿便走了。
祝冬悄声问我,“看见了没?是不是真的那么大?”
我不经心地点头,“是啊是啊。”
“你知道狼丸是什么?”祝冬忽然问我。
“不就是狼的眼睛吗?”
她久久地盯着我,不再和我交谈,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还一边用力敲打我的肩膀,我被她打疼了急急跑开。
有一回我无意间问她到底为什么笑话我,她才告诉我狼丸为何物,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派巴图对我们说了那话以后,博端格让他滚出去。
我蹲下来扒拉炉灰,挑出一个最好看的剥开给即墨缈,又把剩下的擦干净了包在帕子里。
博端格和雨师乘歌停留片刻便要离开,我把帕子里还暖和的甜瓜塞给博端格和雨师乘歌,“你和他路上吃。”
他看我一眼,“帕子里有几个?”
他问的是我给了雨师乘歌几个,他自己帕子里的甜瓜一摸便知晓。
“不记得了。”我撒谎说。
他走的时候把甜瓜交给雨师乘歌,自己往我脑袋上狠狠一敲,雨师乘歌则不动声色地捧着甜瓜走了。
博端格是个很小气的人,晚上和我生了闲气,白天就不许派巴图同我说话,我追着让派巴图和我一起去跑马,左追右堵截,他还是不和我说一句话。
第十七章 东胡暗潮3
他们已经在准备去往东胡的包袱,我们的队伍来时带了数百个箱子,这回离开也不能带上,博端格虽然说会帮我们好好保管,可这是殿下所有的嫁妆,祝冬和我蹲在箱子边像守财奴一样数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在失韦这些日子,竟然连一箱子金瓜子都没有花完。
我们启程去东胡的那天,早上天气还是好好的,下午就落了小冰雹,偏偏我们骑的是马,半晌,被那冰雹砸了个结实,我们互相接应着半道下了马,找了个小村庄先行躲避。
借避的主人家为我们端了茶,喝了热茶,身上总归得了些暖气,我们在堂屋里同主人说话,一抬眼便能看见大门前的行人,有急急忙忙躲避的村人,还有忙着把牛羊牵回圈中的,我听他们说的话还是失韦话,便知我们这些人暂时还没有骑离失韦部落,失韦草原真是宽广,没有边界似的,我们骑马三个时辰,还没有见到任何其他部族的人。
雨师乘歌告诉我们,失韦部族有固定的通行路线,如果没有当地人带领,非常容易在草原上迷失路途,庆幸的是这一路博端格都会和我们同行,失韦小部族的人对他和雨师乘歌十分尊敬,我们顺带着也沾了光。
外面的冰雹来得快走得也快,和祝冬的脾气差不多。
等我们彻底离开失韦边界,看见正经的集市,已经是三天以后,祝冬晚上睡觉拉开我的被子,非要看看我的胯是不是和她一样被磨出了血,我被她闹极了把被子一盖,蒙住了她的眼睛。
“要是到了凉州,我请你去吃明光楼。”她掀开被子同我说。
“明光楼?”
祝冬解释说,明光楼是凉州城有名的食馆,最好吃的莫过于鱼春,春天的鱼儿肚中有子,蒸着吃不如加豆瓣炒香了下酒,沾着虾酱吃更是人间美味,从前她在家里每个生辰都要从东胡的凉州城远购鱼春,凉州城的鱼春入口生香,唇齿升天。
我摇摇头,从来不曾吃过鱼春,鱼春就是鱼子,南魏宫里没有这玩意,说是不能吃不见天的子,鸡子,鱼子都是这一类没有见天的东西。可现在是冬天,还不是最冷的时候,等春天到还要好几个月,看来祝冬已经做好了在东胡长久等待南魏使者的打算,我不这么认为,总以为南魏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应我们,或者是北齐的军队,浩浩汤汤来东胡迎接半道遇阻的景律公主。
我道,“我母亲说吃了这个长不高。”
她颇为失望,“那你可要错过美味了。”
片刻后搂着我的肩膀道:“等我们进了东胡人的地界,总能找到一块吃饭的地,我到时候带你去尝尝。”
我们白日里寻了家新的客栈,只是刚离开失韦,我莫名其妙地不安,草地不在脚下,光秃秃一片。
雨师乘歌和博端格两人很晚才回来,我们聚在景律公主的房间里,商量明日的行程。
即墨缈问博端格,“今日可送出去了?”
他顿了一顿看我,又对她说,“不劳费心。”
我紧接着问,“送出去信件吗?”
“我何时把信件交给了你们?”景律公主道。
“不是信件。”雨师乘歌无奈,“是……是别的。”
我要追着问,祝冬拦住我不让我再刺探,那些话到了嘴边只好送回去,我隐隐明白这三个人在做一件排除了我和祝冬还有景律公主的私事,他们不告诉我们,祝冬也不稀罕参与,可我很想看破他们的暗语,被划分成另外一派总是让人不舒服。
客栈外面有木鱼的沉顿之声,忽远忽近,我说,“这么晚还有僧人化缘?”
“不是化缘,是卖小食的摊子,天黑了怕扰民,故此持着木鱼叫卖。”雨师乘歌说。
博端格饮了几口茶,放下茶盏问我,“要吃雨燕吗?”
“什么是雨燕?”我问。
“云吞。”景律公主低声。
真奇怪,云吞就是云吞,怎的有了新名字叫雨燕,云吞生于南魏为云吞,生于东胡便成了雨燕,和橘生南国为橘,橘生北国为枳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是砸碎的嫩猪肉?”我和博端格边走边说,祝冬说外面太冷,她不想出去吹风。
出了客栈,外面的风果然割人得厉害,我还在问他,“是猪肉馅和芹菜吗?”
“不是,是虾馅,加上葱花和干菜,从前我和乘歌都很喜欢吃这个。”
我们想找个背风的桌子坐下吃,可摊主拉开担上的抽屉,下开了雨燕后说他们这里都是站着吃,没有桌子和长椅。
博端格问我还吃吗?我说,吃,为什么不吃呢!我闻到那香气已经走不动路。
我和他站着吃完了一碗雨燕,别看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吃起东西比我慢得不是一星半点,他闭上嘴咀嚼,一只雨燕要分五六口才能食完,而我一口一个,不一会儿一碗就见了底,回想起来,那天晚上,他边吃边同我说笑,无论是在草原上,还是日后在东胡,我再也没能见过他笑得那样欢快。
他颇为遗憾说,“要是永远能这样就好了。”
“可是雨燕吃多也会腻味。”我提醒他道。
他被我打断,碗里还剩下两只没有吃。
“你不吃完?”
“嗯,晚饭已经吃了很多。”
我摇摇头道,“得亏你没生在平常人家,不然非是饿死的命数。”
接过他的碗筷,把他剩下的雨燕吃了个干净,又把他的汤汁都送进了肚子。
他愣愣地在一边看我扒着他用过的碗勺,吃完他碗里的东西,许久说道,“我是没有挨过饿,但是饿死是一种好死法,比……大多数要来得痛快。”
“你说什么?”我没听懂他的意思。
他不回答我,我自言自语道,“等我回去,也要给我哥哥和母亲做雨燕,我看用料简单,一定能做得好。”
“回哪里去?”
“南魏啊。”
“呵——”他像是哈了一口气,又像是轻轻一笑。
我那个时候太小,没有明白,太多时候,我们和最爱的人根本没有告别的时间。
暂时离开和永远离开,只有短暂阵痛和长久钝痛之分。我甚至最后才明白,我不是没有长大,是我一直不承认长大,我不愿意失去做孩子的机会,不愿意失去在哥哥眼中撒娇,在母亲怀里撒野的机会。
景律公主出嫁前同我嗟叹,很多人离开家便再也回不去了,我没有想过,我日后就是那很多人之中的一个。
临走之时,我又买下了一个瓷碗,是摊主最大的瓷碗,买了整整一碗雨燕回去,想着她们看见了一定会很开心。
我护在怀里,怕瓷碗的热很快被冷风带走,小心翼翼,又怕打破瓷碗洒了一地。
走了半晌,身边却没有人说话,一回头,博端格还站在摊子不远处,他离我有些距离,我对他喊道,“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他快步跟上了我,回去的一路都不再说话。
第十八章 东胡暗潮4
大道之上,马儿掀开蹄子,我们就快到了凉州城,幸好这一路过了失韦我们就改成了乘坐马车,不然小命都要搭在马上。
迫近夜幕,我们歇在距离凉州城只有二十里地的唔妥,按照他们几个人的计划,我们明日午后就会到达凉州城。
唔妥是个小城镇,人马走过,扬起的黄沙和飞尘几乎快把人脸挡住。
我们已经疲惫至极,一想到明日便可在凉州城休歇,几个人又打起精神,找了家酒肆吃酒。
我们在二楼,底下一层是讲书饮茶的地方,听说每天早上用早茶的时辰,底下一层都堵得严实,这里有个讲白书和黑书的说书人,酒家跟我们讲,这人的祖父是大邹人。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那说书人要开始讲黑书,白天说的自然是白书。
祝冬问倒酒的小二,这里的说书人说的是什么书。小二斟了一小杯桂花酒给祝冬,细想后讲道最近说到了大邹的那位嫡公主。
我没有听过宫里的宫人说起大邹,只是听哥哥提起几句,《七国史鉴》中写道,这是第一个覆灭的国家,由上官家族掌权,整整一百一十年的上官氏一朝被灭族,皇宫里凡姓上官之人一律被斩首,当夜的大邹皇宫血流成河,大邹嫡公主就蹚着这灭族的血海深仇从皇宫中逃脱,此后不知行踪。
雨师乘歌想起一桩事,“前年我们两个途经此处,在东风居树底下埋的那坛子酒还记得吗?”
“嗯。”博端格看样子也记起来了。
“良辰怎能没有美酒?”
博端格赞同,“我去把它取出,今日一同饮尽。”
“快去快回。”雨师乘歌嘱咐。
于是博端格打马启程,冲着楼上的我们说道,慢些吃,等等他把那坛子酒拿来。
他刚走,底下讲书的先生抚尺一拍。
“要开始了。”雨师乘歌说。
我对亡国公主的故事总是有些不忍,扯了个借口说想要方便,即墨缈问我要不要人陪着,我不屑,又不是小孩子,一个酒肆大的地方也能迷路,遂摆摆手一个人下楼。
一拐弯,碰见一个穿着长斗篷的男子,我不当心踩着了人家的衣角,低头一看一个脚印子,急忙连声道歉,他没有说话,鹰鸟般犀利的眼睛从我身上掠过。
“对不住,给您弄脏了。”我说道。
他不做声,一把推开我,几步飞身上楼,身边几个同他一样的穿着长斗篷的男子一起打我身边经过,上了二楼,明晃晃的大刀拔出,二楼总共有四五桌人吃酒,等了酒保大半天不见影子,倒是等来了一群杀手。
楼上乱起来,碗筷应声落地,噼里啪啦地碎片从二楼摔下,一楼的客人听见打斗之声,也一起慌忙逃走,一时间呼救声和刀子划破血肉的声音交杂相互。我脑子里蝉鸣一阵,看清了那些人的动手去处,我顿时手足无措,这些人就是冲着我们那一桌去,不知是要杀南魏公主即墨问音还是东胡皇子雨师乘歌,反正这里除了这两位,也不值得下这么大血本,找杀手不要命地公然刺杀。
我此刻站在楼梯上,手心一热,往楼下跑去,见煮饭的师傅躲在后面的厨房正要关门躲避,我冲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夺过他手里的大铁勺,这勺子比失韦人煮那一大锅羊肉汤用的木勺还巨大。
我用尽全力握住铁勺手柄,几步跑上楼梯,几个姑娘被雨师乘歌护在身后,即墨缈和他肩膀抵着肩膀作战,她抽出手里的匕首,银光烁烁。
“你上来干什么?”雨师乘歌打倒一个杀手后喊道。
“我……我帮你们……”一个杀手朝我挥剑,我吓得用那铁勺拼命挥打,等我睁开眼睛,那人已经被我打破了头。
祝冬和景律公主越来越往后,他们到了二楼的观景台,只到腰的高度,我忽然有很不好的预感。
即墨缈身手不凡,站在雨师乘歌身边也毫不逊色,我有想过她那细弱的腕骨可以杀狼,可我没有想过,杀人也是一样的冷静。
即墨缈和雨师乘歌挡住杀手,我跑到观景台附近,“这多危险,不要站在这里!咱们快点逃。”
“那……那……他们呢?”祝冬说。
“可以,他们完全可以解决这些人。”我像是对景律和祝冬说,很大程度上又是对自己打气,我愿意相信他们的武功。
祝冬说道:“我……我脚软……”
下一瞬,她径直往身后的雕花扶栏上倒去,景律躲得快,否则她就被被身前的祝冬一起砸下楼去。
我闭上眼,飞身一跨伸出半截身子。
我脑袋上出了冷汗,一滴接着一滴,手里就是祝冬的手腕,“拉住了。”
高楼之上,额……其实也就二层,但是一楼的顶高,摔下去非得断了腿,我拉住了祝冬的手臂,景律又扯住了我的手臂,我们三个紧紧相连。
我半蹲曲着腿在二楼上,手臂撑得发酸,整个人都在发抖,景律拉着我,也感觉到我的体力不支,我多么后悔没有和博端格他们多在草原上跑几天的马练练身子骨。
就在我快要拉不住的时候,我看见了博端格的马飞奔而来,他从马上跳下,“放手!”
我颤抖地对他说:“一定要接住!”
“你……你不……不要放手……”祝冬比我抖得还厉害,她这一趟送亲路途,比我还要不容易,好好一个娇小姐,又是淋雨又是受冰雹,现在还碰见了杀手。
“放吧。”景律对我说。
“我松手了。”我对祝冬说。
“接住我——”最后一个“我”字长长划破天空,一个人影从楼上摔下,稳稳地落进楼下那人的怀抱。
“你接住了!哈哈哈哈哈……”我松了口气。
我这边笑声刚落,只听见景律啊地惨叫一声,一个杀手伤了她的后背,她松开了我,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头朝下翻落,千钧一发之际,我反手扯住雕花扶栏,一个人悬在空中。
景律白着脸爬过来要拉我,我冷静下来,“你的力气不够,受了伤不要乱动。”我见她身上的衣服染了血。
楼上还在打斗,我没有力气再抬头看战局,只好对下面的博端格说道:“你还能再接一个吗?”
“可以!”他张开了手臂,等着接我。
“我有两百斤。”危机时刻依然对着他笑道。
“知道了,快点!”他催我。
第十九章 东胡暗潮5
我闭上眼,正要松开手,楼上一只素白的,沾满鲜血的手拉住了我的小臂,把我从那里提小鸡一样提起来,我认出了这只手的主人就是那天挡在我腹前,使我不被乱石所伤的他。
雨师乘歌脸上脖间沾了血,我盯着他目不转睛,这人此时邪魅极了,如同皎白的月光洒在战场成堆的尸体之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把眼睛从这样的他身上挪开,他笑着看我,眼角还溅了一滴鲜红的血,朱砂痣一般。
即墨缈伸手把景律公主扶起,她失了血色,眉眼间都是疲态,背上的伤口应是见了骨,血流不止,从头到尾却没有叫喊一声,若是还在南魏皇宫,陛下许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问即墨缈,“这里怎么会有杀手?”
“回殿下,这是……”
即墨缈话说一半,殿下的巴掌打得她脸撇向一边,身子一晃,即墨缈没有捂住脸,她转过身不卑不亢地解释,“这在我们的计划内,和他们一起,自然避不开东胡的皇室内乱,可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就不能顺利离开失韦来到这里。”
“这是顺利?”即墨缈反问,又要给她一个巴掌。
我拉住她的手腕阻止,“不要!”
“怎么,我连一个下人也处置不了?”她把手从我手中抽出,气愤至极。
堂堂的南魏三公主即墨问音,宫中横着走,从未在陛下那里得到一个否字,她又怎么会连我们都不能处置,只是我实在不想看见她们因此反目,即墨缈隐忍的目光中杀意微露,她是既聪明又冷淡的人,让她在大庭广众下受如此屈辱,难怪她会藏不住愤怒。
“你让开!”殿下对我说。
我挡在她们之中,她的手高高抬起,仿佛下一刻就会扇到我脸颊边。
“阿姐。”我拿得准她的脾气,低眉温声道,“也要打我?”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我又道:“你受伤了,我们先处理伤口再说。”
雨师乘歌站在一边看笑话一样看着我们,我心里生气,按照即墨缈所说,这些人是因为他和博端格而来,我们只是被无辜牵连,早知道从失韦边界就应该分道扬镳,自找一群护卫队沿途护殿下的安危。
博端格和祝冬也上来了,看着我们都沉寂一片,他道:“还不走,等下一波杀手赶来?”
博端格到了东胡才和我解释,其实他们离开失韦送出去的东西确实不是信件,而是四队人马,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先行一步。
四队人马中都有两人穿着打扮,身高面目和他们相似,为的就是分散路途上伏击人的注意,他和雨师乘歌不知道雨师家那几个人派来了多少杀手,但此举确实保我等一行安全到了唔妥,只是在这里遭受这顿惊吓。
“你们怎么样?”博端格和祝冬问。
他握住我的手臂,“你受伤了?”
我挣脱开,这不是我的血,再看殿下,一张风华万千的面容完全没了生气,我摇头说:“不是我。”
景律轰然倒下,即墨缈和我欲上前扶住她,“殿下。”
雨师乘歌站得近长臂一伸,把她揽入怀里,直接抱起她说:“尽快离开。”
这一天,居然又在生死边界打了个滚,我发现自从离开了南魏皇宫,我的胆子变大了,要是哥哥知道,也得夸夸我临危不惧。
当天晚上我们没有多在这里逗留,为殿下处理完伤口我们连夜赶往东胡,博端格和雨师乘歌都清楚,到了东胡,这些暗杀便不复存在。
天子眼下,皇子即便是再互相看不惯眼,再想争斗不止也会稍微收敛,张牙舞爪的虎狮会变成温顺的小猫,只是不变的是,皇室中对于权力的争夺绝不会停止,没有哪一国的王轻轻松松不经风雨就能成王,为帝王者,没有一个不是手上沾满鲜血,同室操戈的例子不在话下。或许,身为皇族就是他们的罪过。
我不担心哥哥,因为他向我保证过,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他从来不稀罕,还曾对我说世上没有什么能胜过我和母亲。
我想,只要不争,便不会有性命之虞,我们元家的孩子,最是不屑去争,去抢,母亲一生淡泊,独善其身,我和哥哥都知道,大好山河下,埋的是累累白骨,要想活下去,欲望和野心都是蚀骨的毒药。
殿下靠在我肩膀上,我心里难过不已,娇娇高阁姑娘,本应该一生荣华,一世不伤,她受了这些苦,我心疼不已,是我没用,答应了母亲和陈美人好好照顾她,却一次次食言,她像败了的花儿低着头,毫无生气。
我还记得初见她那天,她额间的花钿是蝴蝶兰,她问我,我是哪里的宫人,我低头看看自己素朴的裙衣,坚定地对她说,“我也是陛下的孩子。”
她问我,那你怎么不喊他父王?
我哼了一声,“我乐意叫就叫,现在我不开心就不叫喽!”
陈美人从长廊里慢慢露出脸,朱红的帷幕挡住了她的半边脸,她红唇初启,“音儿,你在同谁说话?”
“一个……妹妹……”问音道。
“你啊,被你父王看见乱跑,还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必要罚她们几个!”
“给美人问康。”我行礼。
她从阴影里走出,媚得让我一怔,宫中美人多得是,能像她一样美得如此明艳的却是不多。
“你是,哪家的孩子?”她睥睨于我,眼睛在我身上只是停留一瞬。
“合宜殿元氏。”
我哥哥不知何时出现,给他们敷衍地行了个礼,带着我走了,还嘱咐我以后少和她们说话,我回头看陈美人,却发现她一直看着我和哥哥离开,她的眼睛看的方向,是我哥哥即墨护。
此后多年,当我想起景律公主,眼前总是闪过她额间的花钿,鲜艳如血。
我也要跟着画,被哥哥扭了耳朵,他不许我那样在额间画,他说,只有宫里逃不出去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烙印。我问他,陈美人是不是很美,他反问我,比母亲还美?我摇摇头,母亲最美。
一夜间,我记起许多小时候的事。
黎明之时,我们到了东胡都城凉州。
城门尚未开启,雨师乘歌从马上下来,拿出腰间的鎏金令牌,上面用东胡字刻着“雨师”二字。
第二十章 书阁偷香
祝冬猜测的没错,我们在东胡过了年,直到年底南魏那边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我们一行人被遗弃在此地。
景律公主的脾气越来越糟糕,我和祝冬伺候时总是端着小心,即墨缈在外间伺候着,我和祝冬在她身边贴身照管。
发现光阿尕平尸体的那天正是小年,就在一棵虎边柏树下,他躺在落叶底下,那落下的叶子还是碧绿青翠的,他身上掩了些叶子,流血的嘴角边带着笑,死得并不是很悲伤。他的尸体就在我们的院子里。
在草原上我们说过他的事,祝冬也和我一样觉得他头上那堆鸡毛掸子一样的头发格外可笑。此时他的尸体上就有一顶帽子,盖在肚子上,我猜他戴上就能盖住那一撮茂盛的头发。
博端格说他是莫和多的侄子,是失韦草原上有名的训鹰高手,没有一只鹰可以熬过他的驯服。
这样的训鹰高手死在凉州的一个小宅院里,这里不是失韦,他违反了规矩,离开了草原,我在思考,是什么引诱他离开了自己的家乡,来到东胡人的地盘,客死异乡,何其不幸。
祝冬用丝绸帕子捂住鼻子,让几个小厮尽快把他的尸体移走,小厮扛起他,他攥着拳头,我看到金色的光芒若隐若现,他手里有东西,但我的胆子还不足以支撑我去掰开他手一观。
下人把他抱起来我才看见,他的背后缺了很大一块皮肉,像是被人活活剥开,整块背皮都被生生撕下,我吓得一抖,草原上的汉子喜欢在身上纹虎豹鹰鸟,我见过他们在火堆边摔跤,男人们脱下上衣,背后纹刻各色的兽鸟,在火焰的光芒里栩栩如生,他和博端格身边的派巴图比试拳脚,我见他背上就有一只独眼金雕。现在看来有人把他背后的金雕剜走了。
宅门前来往过客,今天是采购年货的日子,大人和孩子一同出门,东胡人的年和南魏人的年也是一样的,我想天下的年都是一样的热闹。只是我们这群异乡人,到了年底却开心不起,东胡和南魏局势紧张,景律公主和我们在东胡人的眼皮子底下出行,若不是有博端格和雨师乘歌的庇护,我们早就被东胡王逮住。
起先以为东胡人看在南魏和北齐联姻的份上也不会动我们,现在南魏和北齐都没有派人回应,我们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博端格和雨师乘歌傍晚来了我们住的居所。
我听见外面的侍女笑盈盈道:“十三王、十五王,万吉。”
年底了,侍女都把吉字挂在嘴边。
雨师乘歌笑道:“有赏。”
怕是听说了我们的宅院里死了人,才慌忙往这里赶。
路上落了雪,雪虽大,却没有下够半个时辰,地上的热气没一会儿就把雪腾干了。
博端格拍拍身上的雪沫子,靴底下尽是污泥,我拦住他,不许他进屋,“这是从哪里踩了一脚泥?”
他把头上的遮雪的帽子丢给我,我摸到帽檐还是温热的,随手丢到桌子上,拉他到走廊上,“你就在这里跺干净脚才进屋。”
他低声笑了一回,果真把脚上的泥擦干净,“这几日可出去玩了?”
他扶着我的肩膀脚下撇泥,一边同我说话。
“出去没有半日便被缈姐姐叫回。”
“哦?”
“殿下近来身子不佳,要找我说话,见不到人又对她和冬儿发怒。”
“你前些时候让我给你找的话本子,我找着了,用完饭给你。”
我大喜,“哪儿呢?”
一个月前拜托他的事,以为他早就忘在脑后,他今日却又把东西给我带来了,我就知道他办事稳妥。
“一会儿给你。”
我想起那件事,“光阿尕平,他的事儿你知道了是吗?”
院子里里外外都是眼睛,即墨缈说得好,连墙缝里都是眼珠子,不是别的人,都是这两个混蛋的眼线,我倒是不知道他们天天让这么多人盯着我们作甚。
“嗯,知道。”他头也没抬。
“你知道谁杀了他?”
“小孩子不要打听事。”
“我们南魏按周岁,你们东胡按虚岁,所以我虚岁都十五了,不算小孩子。”我辩解说。
“小孩子会想家,你会吗?”他问我。
我不能打了自己的脸,“自然不想,巴不得家里都不管我呢。”
我想哥哥和母亲,想到就会忍不住捧着下巴往家的方向看,有时候吃饭也会想着他们,想着,这时候哥哥该下朝了,这时候母亲该熄灯安睡了,又会想着,他们也一定想念我极了。
“真的?”
我毫不犹豫,“当然。”
“本来来年二月,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啊?”
“你哥哥。”
我扯住他的袖子,“真的吗?是不是!”
“看你也不想家,干脆就作罢,我也不帮着安排了。”他说。
“不行!不行!啊……不行,我……我刚才骗人的……我想家……”我挎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
他也不理我的纠缠,自顾自往前走,“你说的不想,我反正不会故意讨好人。”
“我错了,我错了……”我挡在他眼前,“我骗人的,我想见我哥哥,你真的有办法安排?我哥哥真的会来东胡?”
他也不逗我了,“我说了有办法自然有办法,我又不像你,天天骗人。”
我走着同他辩解道:“我才不天天骗人,我只骗你……”
“我哥哥二月就会来?”
“他是高了还是瘦了?”
“我母亲呢?我母亲也来?”
我犯了傻,摇头自语,“母亲不可能出宫。”
“那他给你写信了是不是?”
“给我看看信。”
“博端格,别走那么快。”
“你别不理我啊……”
他不说话,我就跟在他后面絮絮不止。
吃饭的时候想起这回事,他是在让我转移对光阿尕平的注意,博端格不想我参与,他一定知道内情,或者连即墨缈也知道,只是我不知道,发现尸体的那一刻,即墨缈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我确实有个瞬间怀疑是她动了手,可是杀人也得有个由头,他们两个连说话都没超过五句。
我端着碗发愣,祝冬给我盛了一只蘑菇,“想什么呢,还不吃饭?”
我回过神,桌上的几个人都盯着我看,颇为尴尬地往前挪挪凳子,脚却在桌子底下踩到了人,我抬起头,正好和雨师乘歌对上眼,他微微侧头看我,我收回脚,无声说了句“抱歉”。
他一定能看出我的口型,可他竟然又回踩了一脚,我恼了,又踩回去,他又踩回来……
“骄骄!”殿下喊我。
我踩他正在兴头上,猛然被叫停愣了一瞬,“啊?”
“吃饭。”殿下叹气。
“哦。”我恶狠狠地回瞪他一眼。
第二十一章 书阁偷香2
雨师乘歌也毫不客气地对我翻白眼,我现在再看见他这张脸心里已经波澜不兴,自从我住到东胡凉州,他坑我的地方可不少,想起来我就气得跺脚。
把我叫去后院,假山奇形怪状的石头里居然藏了一个蜂窝,我刚想问他有什么事,他二话不说把蜂窝给捅了,我呆滞在原地半刻,那些蜜蜂铺天盖地而来,要不是我机灵跳进身后的池塘,非得被蜇得鼻青脸肿。
我对他的回礼就是在他凭栏看书时,往廊间放了一条蛇,没成想蛇被他一把拎起,我正觉阴谋不成得策划个阳谋,直接打他一顿算了,博端格站在对面亭心,“怎么了?”
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解释,慌张了一会儿。
雨师乘歌倒是能沉住气,“没事,即墨骄发现一条蛇,让我帮忙抓住,免得吓了景律公主。”
他一句话就把事情掩盖过去,对我挑挑眉炫耀,我猛然扭头不看他,差点扭了脖子,这个卑鄙小人。
这其后我们运用各种“兵法”互斗,笑话,论捉弄人,我即墨骄还没怕过谁。
我推门来至内室,祝冬听见我的脚步,急忙把手里的东西收起来,不过我眼珠子转得快,还是看见了那是一块羊皮帕子,她把东西收到衣襟内。
“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她训斥我。
胡说,我明明敲了两回,她心里有事,一下也没有听见。
“让我看看那是什么?”
她推开我,“行了,行了,去净池洗漱,一会儿熄灯安寝。”
我搂住她的肩膀,“一味推我做什么!那是何物,让我瞧瞧。”
“是……是我家里来的私信。”
写在羊皮帕子上的私信,我才不信呢!
祝冬和我平日起止作伴,我不愿意惹恼她,见她慌张至此,额间尽是冷汗,就更不忍她忧思。
“那好吧,我去净池。”我松口道。
她拉住我的手,“这是私信,所以,不要和殿下提起,即墨缈也不要说。”
“知道了。”我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安心。
我走出内室,没有再回头偷窥她,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直跟着我出了房间。
又过了两天,即墨缈把我叫过去,“这府里的人所采年品都是东胡人所需,我们平日里包饺子用的馅也不是那荠菜,你和祝冬等雨师乘歌他们来,同他们出去一趟。”
我有些不放心即墨缈和殿下待在一起,“要不,让博端格他们派人直接去?”
“日日困在这府里,你不想出去溜溜?”
我已半月不曾出门,每日见门口人来人往,早就想出府松松筋骨。
“你一个人侍候殿下,要吃些辛苦了。”我说。
“这倒是无妨,只是虽然困在东胡,我们这年该过还是得过。”
她拾掇着我和祝冬出府,只留下景律和她在宅院里。
“你和殿下不去?”我问她。
“不,殿下身子不适,外面人又多,恐怕冲突了她。”
我点点头,“也是。”
殿下走进来,应是听见了我们的谈话,“去吧。”
我得了她的应许和祝冬一溜烟跑了。
自从殿下的信送出,数月以来,我们竟然没有收到一封回信,第一封信送出后,次月殿下又让我们送出去一封,依然是杳无音讯,这才让她郁闷多病。
博端格接我们出门,我左顾右盼没有见到雨师乘歌,“他呢?”
小厮掀开车帘,把凳子放在我脚下,“姑娘还是先上车。”
博端格坐在车中没有应话。
“一辆马车,载我们三人?”祝冬扶住我的腰问。
“车内空位甚大,足我们三人。”我先登了车。
“去哪儿啊?”
“平原街。”他说。
我坐在博端格左手边,他发束下垂着青色丝带直到腰间,散在乌发里,东胡男子二十行冠礼,他过了年才十七岁,只半束了发,着东胡服饰,明明是个正青春的少年,身上却处处散发不惑之人的稳重,我总是疑心博端格是我哥哥易了容过来监管我的,江湖野话集里不是说有一种江湖人怕仇家认出自己,杀人行凶的时候都在自己脸上盖一个人皮面具,称为易容。
他简直和我哥哥的端正稳重丝毫不差,我前面同他不甚相熟,以为他就是个冷脾气的人,其实冷艳的即墨缈比他温和多了。
他还爱耍小脾气,一点做的不合他心意,他就给你颜色看,我哥哥在合宜殿就是这样对付我,没想到现在离开了南魏,上天又给我派来一个祖宗凡事管着我。
祝冬和我照着即墨缈的单子采买,花了两个时辰终于把所有东西都买了个差不多。
祝冬向我摆摆手,“够了够了,果子我都买了,不用再买了。”
“那果脯呢?”我捧起一些问。
“这也不必。”她说。
“行了,我们回吧。”
我记起我此行的目的,“等我一会儿,你先回车上。”
我快步跑出了干果铺,“跟博端格说一声,我去去就回。”
左拐右拐顺进巷子,记得就是这条路,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是我自己记错路了,又往前走几步,一条不甚繁华的巷中街映入眼帘。
对了,就是此地。
我踱步进入一家旧书屋,上了阁楼,在店主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他便知我要的不是四书五经和史集兵书。
在东胡过得真惬意,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得了自由不说,日日也没有人催着我练字吟诗,我走了看即墨护还能催谁听话。
我喜欢出宫以后的生活,甚至隐隐感谢起那群草原狼,要不是他们,我现在也不会停留在东胡暂住。
阁楼上没有客人,我咦了一声,今日居然没有看见那个抄书的“小公子”,我见她第一回便知,是雌非雄,没有喉结,明眸皓齿,纵使是风情万千的雨师乘歌,骨架也没有她小,脸颊边小小的酒窝,笑起来眼睛弯月一般,她的抄书本子上写了“聂靡芜”,在最后一面,我猜那是她的名字。
速战速决,买了书就回去。
我靠在书柜边逐一翻看,这里尽是换了书皮封面的野史,灵异古怪的民间故事,还有什么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宫廷二三事……
上一次买了本《化蝶传说》,才出了上半本,不知道这个月有没有出下半册,我刚刚看到祝莺儿对梁善坦诚自己是女子,抓心挠肺想要知道下面半截发生的故事,还有那个在书院同窗的马文辞,他已经知晓了祝莺儿是女扮男装,还对她动了心思,不知道下面会不会使坏巧取豪夺。
我的手指在书柜侧边落下,找了半圈依然是没有找到那半本。
寻了半天,怕祝冬等我等得着急了,只好放弃那本书,重新寻一本。
最上面有本落了灰的《水月奇缘》我放开这本书的扉页,上面写道:“蓬莱山有出薄命岩,岩上有个红颜洞,洞里有个仙姑修行多年,这一日前去王母寿辰祝寿……”
单看到这里我就挪不开眼了。
第二十二章 书阁偷香3
看了前五页就彻底入了迷,忘记了祝冬和博端格还在马车里等我回去。
这个仙姑名为百花仙子,话说那一天在王母的寿宴上同另一个仙姑闹了气,还打了个赌,没过多久,打赌输了,之后还被贬下界受苦。
我看得仔细,想要找个地方倚靠慢慢翻书,退一步闯进一个人的胸膛,应是个高大的男子,我身子僵了一下,正要转过身和那男子道歉。
转过脸,原来是博端格,松了口气。
我合上书,想要质问他怎么躲在我身后不说话,吓我一跳。
半个字都没说出,忽觉额间一凉,草原上墨脱花叶的香气逼近在鼻尖,我的书落在地上,也忘记了去捡起。
风跑进阁楼,把所有的书都翻得哗哗作响,地上那本书也翻了页,我耳边却寂静不已,他的青色发带飘到我手边,绸缎发带的清凉缠住了我的手腕,忽而又随风飘开。
他没有动,唇还停在我额间,我渐渐觉得那吻烫得我脸颊发热。
继而又恼火不止,仰起头欲骂他是登徒子,再给他一个巴掌教训。
我这一仰头不要紧,他竟低了头恰好亲在我鼻梁上,我瞪大眼睛,慌得心跳阵阵。
一人睁开眼,一人闭着眼,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眼睫都在颤抖,我觉得可笑又可气,他敢偷香,竟没有胆子睁开眼看我,这个贼心和贼胆不相配的流氓!
我气急了推开他,记不清是不是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耳垂发热,连如何下了阁楼都记不得,只记得似乎撞上好几个人。
祝冬见我回来,拉开车帘,“你脸怎么红彤彤?”
“我……天热……”
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祝冬抖了一下,“热个鬼。”
“我热。”我说。
“你去哪里了?”
“额……买书。”
“那书呢?”
“我……额……书柜里有只恶心的大耗子,把我吓跑了。”
“多大啊?”
“就……我忘了,反正很那个……很恶心!”我口齿不清地向她解释。
他一直站在我身后,一出声我才发现。
“走吧,天晚了。”我听他嗓子哑了。
车上气氛诡异,祝冬坐在我们中间,我侧头看外面的风景,静了一路,回府后祝冬下车,把东西分给小厮让抬进府中,我站在一边还是没有说话。
她和小厮先进府,“这个,放进库房,那边的几盒摆在正厅里,还有香线……”
博端格跟在我身后,想要像以前那般拉住我的手,我停住脚步,忽而又加快步伐,不知怎么,我不想同他交谈,浑身不舒服。
他像是和我过不去,我走快了,他便也走快,我忽然停下,忍无可忍,“我命令你不许跟着我!”
“好,我把你送进府就走。”他说。
“不用你送,我知道路。”
“好,我看着你进府。”
我不知道他在和我耍什么心计,把我弄得慌手慌脚,更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又没有做错事,不知道为何怕见他。
他说不跟我,脚下依然不停,我回头嚷道,“离我三步远。”
他停住忽然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乘歌?”
我的一只脚正踩在第三石阶,另一只脚顿在第二石阶上,过了很久,我转过身看着他,“是,我是喜欢他。”倏而又加了一句,“所以你不要碍着我的路。”
我从没有对人说过这样的狠话,哪怕是宫里欺负我的小宫女,我也睁一只眼过去,可是破天荒,我这样伤他的心,说出口,行至几步我便后悔,但是我不敢和他道歉,更加不想让他以为我心软,快刀斩乱麻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晚饭多做了一些,殿下和即墨缈以为博端格会在此处用饭,下人却禀告说十三王已经走了。
殿下问我,“今日怎么走得早?”
“不知。”我的手指在桌子上画圈。
即墨缈看我,我怕她看出我的异常,更怕她看出我的慌张从而猜出博端格和我的事,于是坐直了身体,“什么时候开饭啊,我好饿。”
眼睛瞟着桌子,就是不和她对视。
殿下不再多问,即墨缈的眼睛却总是从我身上扫过,我故意和她说话,“今天街上有人卖螺丝。”
“是吗?”她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对啊,我本来想要买一些。”
“买那个做什么,又腥又脏的。”殿下说。
她必定没有吃过蒲池里的螺,夏天的晚上去池边的石头缝隙捞一木桶,打了清水浸一天,吐吐沙子和泥,我和哥哥经常在晚上没有宫人的时辰,偷偷摸过去,那池子里的水深,听乳母说,里面早些年淹死个美人还是良人,平常没有人去,嫌晦气。哥哥却不以为然,对我说,这宫里哪处没死过人?
哥哥怕我掉里面出不来,让我在岸上提着桶,他在石头边上扣螺,捡到了就丢到岸上,有时候还能找到婴儿拳头般大小的螺,我就在那里等着接到桶里。乳母拿火烤了吃,加上点盐水,简直好吃得不成样子。
殿下和我说话,叫回了我的魂,“多吃点这个,你还长身体呢。”殿下给我夹了块肥厚的松鼠鱼,“你最近长了个子,回头和祝冬去做几件新衣。”
我点头应答好,“那下回咱们一同去,年底了,都要穿新装,里外都要新。”
即墨缈说,“是啊,都要换新的了。”她垂下眼眸说。
我总觉得她说的不是衣服,但她指的是什么我又不知道,或许是——鞋子。
祝冬和我晚上去净池边。
即墨缈正是小日子,泡不了净池,我们两个也就没有叫她。
我下了水,胳膊伏在岸边,怏怏不乐。
“你今儿和他怎么回事?”
“什么?”我作傻。
“他手上的齿痕,下车袖子一甩我才看见,那能不是你?”她帮我给头发擦皂粉。
“冬儿,”我有点不安,“你说……”
“是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雨师乘歌?”她试探我。
“我……”
她可真直截了当。
“不喜欢?”
我立马接下话,“喜欢。”
“我就知道。”她说,“那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我叹息。
我回了南魏宫中,以后出嫁择婿事宜都是宫中大妃做主,陛下都不认得我,自然也不会费心为我赐婚,左右撑死了嫁一个从三品内阁臣,好一些的翁主里嫁于正二品左右仆射的人也不是没有。
我甚至没想过告诉雨师乘歌,反正他从来没有用心听过我说话。
“他,说不定是个好归宿。”祝冬说,“东胡皇子,虽说不是太子,以后却怎么也不会吃了苦,云端里活着,只是若做了妾侍,往后便得艰难度日。”
第二十三章 书阁偷香4
“博端格不好吗?”她忽然话音一转。
“嗯?”
“我问你,你怎么不说他?”
“就是……不喜欢。”我说完,游远了,忽然扎个猛子泡进热水。
我在热水里泡得肌肤发红,指头皱皮,祝冬穿了亵衣,“你还不上来?”
“你先走吧。”我说。
又一转头浸入水里,博端格让我手足无措,我根本不能接受他这次突袭,就好像,就好像我哥哥同我说那种话似的,浑身沾了蚂蚁一样,无论如何都烦躁不安。
我身上发热,脑子却逐渐清明。
离开南魏这些时候,确切说从遇到草原狼以后,在失韦草原上,博端格和我就没有分开过,每一天我都会见到他,有时候是一个小半天,有时候是短短一面,但总是能见到,无事时会见到,遇事时更能见到,天好时会见到,阴天泥泞时候也能见到。
离开了失韦,他和我虽然不是总见面,但一个月里也是有二十天能见上面,我似乎,也习惯了他。尤其是碰上我不能解决的事,我对祝冬先说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把博端格他们找来?”
在南魏皇宫里我依靠哥哥,也习惯了哥哥,这几个月没有了哥哥,我又学会了依靠他。
我身边缺了一个位置,他正好就补在我哥哥的位置上,我虽然不说,但我却不知怎么,就把他错放在了那个位置上。至于雨师乘歌,他擅长的就是整我和被我整,我当然不会向他求救求助,自然而然把他从我家人那一列划出。
那我又是怎么喜欢上雨师乘歌的呢?
我脑子里不清楚了,就记得,好像是那一天,他面纱落下的那天,一个低眸我就再也忘不掉。
我很诧异,为什么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竟然如此仓促,但是祝冬敢问我,我就敢回答她,我以为,这便是我心中所思。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自己并不了解自己。
博端格问我,我是很惊讶,但我不想在这种事上骗他,我没办法喜欢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对他动心,更不想在我对别人有心思的时候还和他不清楚。
我想让他知难而退,也并不在意他是否会受伤,甚至在我老实承认我喜欢雨师乘歌后,直接就扭头进府,都没有多看他一眼,他是难过的吗?
我想应该不会,他是个洒脱的人,草原上的男子都很洒脱,天底下的女人多得像草原上白色黄色的韭花,骑着马从草间踏过,自然找得到下一朵花。这是派巴图的原话。
我在水里睁开了眼,终于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理清。
池底似乎有一块浸了水的帕子,我潜水到池底,想着应当是祝冬把帕子不小心丢在下面了。
那帕子吸了水有些重量,水里看不真切,我拾起一个边,拿到光亮处对着灯笼。
似乎是一块羊皮或者牛皮等材质的帕子,上面纹着一只金雕。那帕子在我手里忽然千斤之重。
没过几日,雨师乘歌找我出去骑马,我推说殿下身体不适,不能出去,其实是我担心博端格已经把我说的话都告诉了他,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心思嘲弄我,再说,他肯定不会把我当一回事。
“不去我找别人去了?”他手里还拿着他最喜欢的一根银手柄马鞭。
“嗯。”我把殿下的衣物搭在架子上。
“宅子里其他的下人都是吃白饭的?”雨师乘歌说。
“怎么?”
“什么时候南魏翁主要做这种事?”
殿下的衣服从来不送去浣衣局,她素日不喜看见陌生人接触她着身的衣物,我和她玩的近些,知道她的怪脾气,这府里的丫头不清楚,头一天动了她的衣服她便大发雷霆,往后我只好亲自帮她洗衣服。
“要你管!”
他拿马鞭敲敲我的胳膊,“骑马去吧?把这衣服丢给即墨缈或者祝冬,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是随行的喜媩。”
“我不去,整天和你一起出去跑马,殿下说我都成野丫头了。”
“野就野,草原上的姑娘哪个不是?”
“我不是草原上的姑娘。”我说。
“不是就不是吧,草原上的姑娘也没有你胆大,驾着马敢往狼群里冲。”
他说完这话,我觉得有些古怪。
他何时看见了我往狼群里去,难不成那天他们其实一直都在,从屠杀开始便静观,最后才出手相助,我不敢多想,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责怪他们,这世道冷漠的大有人在,他们救了我们是真,是不是来晚了,我却不敢下结论。
我把衣服一抖,水花溅了他一身。
“你做什么?”他往后跳一步。
“对不住,十五王,本翁主眼睛不好,没瞧见你在我旁边,我以为是只蜜蜂嗡嗡叫。”
他把桶往旁边移开,“你是不是还怪我给你招了蜜蜂?”
我只是随口一提,还真没想到这件事,“早就忘了。”
“我帮你搭一件外衫?”他对我笑。
“行啊。”
我把桶拿到他面前,“你把这些衣服都搭起来,然后我们去骑马。”
“我不做这些事。”他瞪我,“爱去不去,我找别人。”
“这样吧,你做完了,我告诉你个秘密。”
“别人知道的秘密我就不听了。”
“没人知道。”我说。
“真的假的?”
“不听算了。”
“喂,即墨骄,说话算话。”他把马鞭递给我,让我帮他拿着。
外面同行的小厮见他提着桶,大嚷:“我的爷,怎么好端端拿这个?”
“一边去。”他对他们说。
随行的侍卫和小厮都退出后院。
“博端格前几日和你说了什么?”他问我。
手里的外衫展开一半,还湿哒哒滴水。
“秘密。”
“我想知道这个秘密。”
“行啊,我说完我的秘密,你就知道你想知道的秘密了。”
“我好几天没有看见他。”
“哦。”我拿着他的马鞭,在地上抽了几下。
“他从你们这里回来,就有些不对劲。”
“你说,他是不是见鬼了。”
“嗯。”我点头。
“你听我说话了吗?”
“嗯。”
“你——”他掬起一捧水洒我。
我躲得快,洒在我脚边,“你不是天天也都是这么应我的吗?”
“我何时?”
“你自己记不得罢了。”我瞥着地上鞭子抽出的印子说。
他没说话,把所有的衣服都整齐晾起,每一丝褶皱都要抚平。这个人整天说这个奇怪那个不对劲,其实他自己最古怪,什么都要一对,例如这个鞭子,我猜就有另一个一样的。用过的东西要放回原位,擦汗的帕子也要折叠整齐放回怀里……
无一不怪。
我喜欢怪胎,还是,我只是恰好喜欢的人是怪胎?说不清道不明。
“现在可以告诉我?”他问。
“嗯,你要不要试试喜欢我?”
“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我把鞭子丢给他。
“什么意思?”
“想和你永以为好也,听明白了吗?”
“好,我试试。”他说,“我试试喜欢你。”
说完他便离开,我当时一整天都乐在其中,殿下问我话,我只会说是,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忘记了。
如今想来,当时满盘皆错,翁主启蒙习棋弈之时,教习嬷嬷说过,棋盘之上,一步错,满盘输,我非是一步错,而是错了满盘,如何能够不输呢?
第二十四章 异乡新年
大年那天,东胡皇室召宗族之人,在内宫浮云楼设宴,大大小小的宗亲贵族坐满了浮云楼,我听说东胡的一位公主恰巧就在这一天降生,东胡王大喜,此女一出世便得了公主的封号,只可惜母亲是乌丸人,公主出生后也不能在母亲身边养大。
博端格和雨师乘歌也在那天清晨入了宫。
这天清晨落了厚雪,院子里,祝冬支起簸箕,等着抓几只鸟放在笼子里逗着玩,她说她家里就有一只会说话的“芍药”,我觉得那“芍药”约莫是八哥。她非要把院子里的麻雀也训练成会说话的“芍药”,我也说服不了她不要白费力气。她抓到几只鸟又放走,周而复始。
祝冬蹲在雪地上,院子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清晨殿下咳了几声,缈姐姐去给她煮川贝汤,她们近日愈发亲近,我都快记不得之前她们是怎么针锋相对,女人心,果然是海底针。
四下因为落了雪寂静无声,细密的雪宽容地把所有声音都收入其中。
我被雪扎得眼疼,快要流出眼泪,失韦草原上下雪下的多了,都能把人埋住,博端格说,有人看雪看的久了,眼睛都会变瞎。我不知道东胡会不会下一场遮盖凉州都城的大雪。
祝冬蹲在地上一抖一抖的发笑,我以为她抓住小鸟要带回来给我看,所以得意发笑,走近了拍她的肩膀,“抓住几只?”
她向我回过脸,满脸的眼泪。
我以为她也被雪刺伤了眼,拿出袖子里的手帕,急忙给她擦眼泪。
“你怎么了?眼睛痛?”
“不是,心痛。”
“啊?”我很快明白过来,“你想家了是不是?”
她点头,“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我说,“其实要没人接我们,我们自行回南魏,乘坐马车也要几个月,路上出了岔子,无论谁也承担不起。”况且我觉得待在这里没什么不好,我看祝冬都吃胖了些。
“那我们就一直待在东胡?”
“待在这里,总比待在狼群里好。”即墨缈说。
祝冬抽抽搭搭哭,我这边哄不好她,即墨缈一来可好,直接把她从雪地里生猛地拽起来,“把你眼泪擦干净!”
祝冬脾气也上来了,一个巧劲把即墨缈推倒在雪窝里,“谁像你,硬心肠,天塌下来你也不会看一眼!”
“你再说一次!”
“我说你的心肠比金银还硬,再说一百遍我也敢!”
即墨缈坐在雪地上,鼻尖脸颊上都沾了雪,看起来煞是可爱,祝冬叉腰说蛮话,我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敢和即墨缈对着吵架。
她们吵得面红耳赤,几乎就要揪头发开打,我急忙跳出来止息干戈,“别……”
“离远点!”她们同时指着我的鼻子说。
在东胡过的第一个年,就这样我看着她们打了半个时辰,发钗尽撒,口脂也粘得衣领脸庞到处是。
我蹲在雪地里,为她们放风,殿下要是看见我们这样闹,非得再教训我们几个。
即墨缈打架挺厉害,怎么和祝冬打架就不行了呢?我想明白了,她是在让着她,知道祝冬心里有气没处撒,和她闹一顿让她把无名火发出来。
闹完了,她们躺在厚厚的雪地上,我怯怯地蹲着走过去,“还打吗?”
即墨缈拉着我的手,把我也扯倒在雪地里,我们三个头对头望着天空,身子底下垫着雪被。
那一天,整片天幕蓝得像是失韦草原深处的海子。
过年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都没有睡觉,南魏有熬岁的习俗,整晚都不睡,直到黎明把年晚上暗淡的星辰摘完,我们才能倒头睡下。
景律公主让人备好了果子糕点,我们四个坐在殿下的屋子里,房间里燃了香炉和火炉,殿下纤细白皙的双手在茶扫中来回旋转,她在为我们烹茶,红泥火炉只有东胡有,以前在南魏的诗人口中得知温酒用红泥火炉最是恰宜,如今我们用它来烹茶,不知是不是大材小用。
即墨缈接过茶具,“我来吧。”
出乎意料,殿下把东西全交给了她,也没有同她拌嘴,她们两个似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和解了。
祝冬和我使了个眼色,我也向她一努嘴。
门外有人禀告说十三王和十五王到。
殿下说,“东胡人果然没有熬岁的习惯,不然怎么能放了他们出宫。”
“请他们进来。”
我和祝冬往里坐坐,留下外面的位置给他们。
第一炉香悄然燃尽,乳白的烟雾飘向窗外,飞远了。
博端格和雨师乘歌带了礼物,是宫里的年夜花灯。
六个人也不能干坐一整夜。
即墨缈拿出了锦花牌,分了守卫和攻兵两派。
猜碗里豆子,有红豆和绿豆两种,拿到红豆的为攻,抽到绿豆的为守。
我和祝冬博端格抽到了绿豆,他们三个人抽到了红豆。
锦花牌堆在一摞,我们六个人开始抽牌,守卫可以选择最后的三张锦花牌留给自己还是对方。
两方抽完了牌,最后还剩下三张。
博端格问我们,“留吗?”
祝冬把手里的牌给他看,我也把自己的底细亮给他,他摇摇头说,“我们不留,这三张给你们。”
他们三个各自抽走一张。
即墨缈把手里的一张递给殿下,殿下也把手里的一张交给她。
雨师乘歌把牌面整理干净,“你们两个直接抛弃我?”
殿下笑道,“哪能啊?”
看了一眼他的牌,从他手里抽中一张我们看不见的牌,又把自己手里的给他一张。
“你这……”我听见雨师乘歌的牙咯嗞一声。
……
不知不觉第二炉香也只剩灰烬,一旁的侍女掀开香盖,填满新香。
我的眼皮干涩,头重得抬不起。
“困了?”博端格在我耳边问我。
“嗯。”我不知是用鼻子发出的声还是喉咙。
“别睡啊,别睡啊,还早得很!”雨师乘歌敲桌子。
我登时一醒,又撑着打牌。
不知何时已经听不见周围人的话,我手里的牌似乎被祝冬拿走了,我困得连哈欠也打不出,直接往桌子上扑。
……
第二十五章 误入竹楼1
年后祝冬起了痘子,一个一个指头大的水痘,殿下说找个大夫来瞧瞧,可是祝冬说凉州西边的利兑城有个亲戚行医,她住到那边一些日子,看看能不能治好。
我有些着急,想要陪伴她同去,殿下不许我跟着她,说那水痘看着疯,指不准传到我身上,我其实不怎么怕,可祝冬也不让我跟着她,她说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跟着她走,她自己生着病还得照顾我,想想就心累,遂也没有带上我。
我就这样和祝冬分开了半年多。
凉州城里也有很多大夫,让博端格和雨师乘歌帮忙请几个有本事的,也不成问题,不知道她为什么非得去利兑城,想起大年那天,她哭着说想家,或许她是想趁着生病去就近的亲人家探望,想到这里,我也就能理解她了。
没有祝冬,我天天只能跟着即墨缈看书,殿下抱着梨子在座榻侧卧,梨子是过年后博端格给我们抱来的猫,说是雕题那里的猫,一只眼睛蓝色,一只眼睛碧绿,殿下喜欢得打紧,整天抱着玩,那猫脾气大,我逗逗她就要咬我,所以我也不怎么待见它。
即墨缈读书的时候不喜喧哗,那猫喵喵叫个不停,她把书合上,“骄骄,去你屋里。”
“啊?”
“把书拿上。”
我以为殿下会为即墨缈的无礼生气,可她什么也没说,抱着猫继续逗她玩。
我抱着一摞书,跌跌撞撞回了房间,即墨缈在我身后跟着我,“当心我的书。”
“知道了。”手上太重,我颤抖着声音,她的书可宝贝了,不许折边,不许画写。
“缈姐姐,下午咱们出去玩吧?”
我把书放在桌子上,把茶盏放到一边。
“不去。”她坐下说。
“可惜熬岁那夜睡着了,要不我还能知道最后谁赢。”我有些后悔。
“你们赢了。”她盯着书说。
“我们?”我问博端格和祝冬,他们都说不知道,赢了就赢了嘛,何必如此谦虚。
“守卫胜,有意思。”她把眼睛从书上挪开说。
“对了,我们是守卫。”我这才想起来。
“骄骄,你想赢吗?”
“还好吧,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你……不好奇?”
“好奇什么?”我从书里抽出《水异录》。
“你不想知道你睡着了我们在说些什么?”
“难道是在说我的坏话?”我莞尔一笑。
她长袖遮口,笑声如铃,“要是你永远能这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睡着了总比一直清醒好。”
我何曾如她所想,只是我不愿意想透也不愿意看破。
从我收起那张“羊皮”帕子,我就知道了我们之间还是产生了裂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每个人似乎都有秘密。
一层看不见的迷雾蔓延在我眼前,我看不清前路,只好停在原地。
在所有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只能握住我指尖仅有的那些,我不贪求,不奢望,只是希望护住我本来的样子,画地为牢,不失为上乘之法。
祝冬不在,博端格来找我的次数也少了,只有雨师乘歌,日日往这边跑。
有一日,他问我,要不要和他去好玩的地方,我问他哪里,他却又不告诉我,只是说好玩得打紧。
叮嘱我不许告诉博端格,否则以后再也不带我去。
我穿了件外穿的衣服就骑上马同他走了,和即墨缈说,等殿下睡醒,告诉她一声我傍晚回来。
她扯住我的马,把我拉下马说,“雨师乘歌带你去哪里?”
我老实摇头,“我不知道啊。”
“那你就敢和他去?”
“这有什么,我们之前还去城外的马场跑马呢。”
“你不要整天和他乱跑。”
“没事没事。”我搂了下她的腰,趁机把我的马鞭子夺过来,一踏马镫跑了。
“傍晚一定要回来。”
“好——”我没有回头。
即墨缈说的是聪明话,她一直很聪明,认识她第一天我就知道,我不应该和雨师乘歌去那个地方。
我去了一个鬼地方。
他带着我先来到了一家制衣铺子,我还没弄明白,他就把我推给掌柜,“给她找一套时兴的男装,头发也给她梳起,弄个发束。”
“喂!”我拉着他的长袖,“你想干什么?”
“哎呀,进去就是,又不会把你卖了,就算卖了也不值几个钱,我府里哪个丫头不比你值钱。”
他推我进去。
伙计见我是女子,不敢轻易触我,拿了衣服双手奉上,“请移步内室换衣。”
他们选了一件月白色长袍,上衫绣着淡金色的莲花纹,伙计让我张开双臂,为我环腰束上腰封,我是女子,腰间细软,那伙计碰到我,当即跪下请罪。
“无碍。”我说,他如此敬我,心里该是惧怕外面那人极了。
“无需担忧,我不会告诉他。”
他磕了个头,“多谢姑娘。”
“之前他带来过别的女子吗?”
他又跪下,轻声说,“小人不敢妄言。”
就是说,也带来过,这个雨师乘歌,祝冬前面还和我说,皎皎君子,不喜女色,我说他自己就堪比最祸国的女色,还何必贪图女色,如今看来,是我替他想多了。
我抚着胸口,“有束胸吗?”
“这个……”
我玩笑道,“从前他带的女子都不束吗?”
他忍不住笑,“有的,小人去帮姑娘拿。”
我这边装扮好,刚出了内室,对面就丢过来一把折扇,我接住开扇道:“给我这个做什么?”
“附庸风雅嘛!”他说。
他按住我的肩膀让我转一圈,“还不错。”
“那当然。”我说,“殿下说我长高了,我比你初见时可高一些?”
他把我拉到他身前,用手和他胸口比划,“果然长高了。”
“那我明年能比你高吗?”
他笑了,牵住马让我上去,“会吧,明年说不定比我和博端格都高呢!”
“对了,我们到底去哪儿?”
我心里没有底,究竟什么地方不能告诉博端格我们去过?
他只说是个好地方,我也信他,出了那个地方,我忍不住骂道,信他个大头鬼。
我们白日去,钻进南市街口的一道小巷子,这边巷口种了许多遮天蔽日的巨树,刚进巷口眼前就昏暗几许,他带着我往前走,看起来对这一带极为熟悉。
“你来过多少次?”
他让我走快些跟上他,“很多次。”
第二十六章 误入竹楼2
“这里面是鬼市吗?”
“哈哈哈哈哈……”他回头笑我,“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带你逛鬼市?”
“那些诸国失落的宝物,比如大邹的国印,伯虑绝迹的无姬马兰花种,还有雕题百年前的猫眼紫金石,我听说都流落鬼市,有心人若有财力,都能从鬼市买回。”
“东胡鬼市确实盛名在外,可鬼市开市在丑时三刻,一刻钟后就会撤走。”
“那我们是去哪里?”越是往里入,我心里越是忐忑。
“你害怕?”他故意激我。
“我……才不怕!你都敢去的地方,我如何不敢!”
“嗯,勇气可嘉。”他用折扇拍拍我的发顶。
“别打我,我正在长个子呢!”我抚着头说道。
行了几里路,渐渐有女子的嬉笑声,黑暗中妖媚诡异,我忍不住上前几步拉住雨师乘歌的衣服。
“刚才不是说不怕?”
“我是……我是担心你怕,特意安抚你。”
我听见他的清脆的笑声。
昏暗间几盏红灯笼幽幽发光,这巷子千奇百怪,小陌交通,尽头居然是成群的竹楼。
门口几簇枪虉草,青色映入台阶,略有几分文人的雅致。
难道是来拜访旧友?听这动静,像是女子。
他推门而入,很快就有几个扎着双髻的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迎上来,我们站在门口,一个小丫头给我手上栓了条朱红的丝带,带尾上大写十九。
“这是什么?”我问那丫头。
小姑娘杏眼圆睁,被我的话一惊。
“我就是问问十九是为何意?”
“是……”
雨师乘歌拉上我,对那小丫头使眼色,“晚了我们就要错过了。”
“错过什么?”
他不答,只是带着我上了竹楼,我们在第二层的厅堂落座,厅中宽旷,只有十来个人,皆是男子。
腰间配着各色的翡翠玉石,有一些手边的匕首上还镶嵌宝石,东胡贵族有随身携带匕首的习惯,宫廷宴会更是需佩戴长剑入席,这就和我们南魏截然不同,陛下每每举行宴会,入席之人无论文官武官,一律卸甲落剑。
“这些人在干什么?”我小声问雨师乘歌。
“等。”
“嗯?”
“等货物。”
“什么货物?”
“看着便是。”他捂住我的嘴,不许我再多言。
须臾,大厅的黑布被一个八字胡的男子揭下。
我被黑布后晃眼的洁白惊住。
那是七个赤裸的少女,背对着我们这些人,洁白的后背上无一伤口,颈后系一根黑色细长丝线,我往下观,每人的左脚踝之上都有一个稻草环。女子结草即为奴,男子落草即为寇,五国皆知。
可十多年前,诸国就已经废除了奴隶制度,严令禁止贩卖奴隶。
少女白皙的背部惹人注目。
我有些愤怒,站起便要离去,雨师乘歌拉住我,“好戏还没有开始。”
“你自己看吧!”我甩开他的手。
环绕在我腕上的手却用了力,把我生生按倒在位置上坐下,我唯恐他握碎我的骨头,忍着痛不动声色。
“早这么老实不就得了。”他放开了我的手,桎梏放开,我略微可以喘气。
厅中或橙或红的灯火映上他的侧脸,我只觉他如林中魅灵,虽皮囊生花,身体里却暗藏毒液。
黑布前的女孩在男子一声令下,缓缓向我们转过身。
我呆呆地望着这些出尘的女孩,每一个都是世间绝色,各色的眼瞳表明她们来自不同的国家,或许是西边的雕题,也有可能是最东边的伯虑。
身前那薄布薄得尚能看见内里的肌肤,我摇头,还不如直接一丝不挂,穿了和没穿一样。
男子们一个个正经地端坐,观赏器皿一般打量这些女子。
我坐不住,难堪地躲开她们的目光,雨师乘歌这个混账东西,竟然把我带来这种地方,远处的竹楼传来几声女子的娇嗔,我方知这是什么地方,怪不得不允我告诉博端格。
欲望在四周动荡,风从竹楼一侧灌入,空荡荡的大厅里听得见些许杯盏之声。
他们在买卖这些女孩,像买卖货物,牲口一般检查,我气得浑身发抖,仿佛被打了一个生硬的巴掌。
他按住我在我耳边说道,“我之前也在这里买了一个。”
我把手抽出,“和她们一样美貌?”
“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差别。”
“我们回去吧。”我说。
“时间还长,慢慢玩。”
“天要黑了。”
“天黑了才有趣,白天我还没来过几次呢,要不是带着你,我怎么也不会白日来。”
“是我耽了十五王的要事,先行离开了。”
我起了身,他困住我问,“不是说喜欢吗?”
“什么?”
“你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我,我特意带你看看。”
我的手心发冷,“你有多少面孔是我未曾见过的?”
“这是一个,还有许多,你见过我初登战场的模样吗,见过我手提敌方将领的头颅,踏着满地的鲜血?”他笑道,“有人说我非人,实乃鬼怪。”
我现在也是如此认为,这个冷酷的雨师乘歌,不是我眼中面纱脱落,低眸笑意温和的雨师乘歌。
可我口头上却说,“不是,哪有你这样的鬼怪。”
“越好看的人皮下,骨肉愈发狰狞,骨与皮相合的人这世间并不多,你不信吗?”
“你到底想要我看见什么?”
“不,只是觉得你一无所知,你不了解我,更加不了解博端格,这样你也妄想接近我们?”
我以为我们已经成为了“我们”,可他从来没有如此认为,寒意在周身交织。
“我走了。”我说。
“你认得路?”
“不劳费心。”
我跌了几跤,逃一样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慌乱中不知原路。
闯进一户大门,门里是正在推杯换盏的男子,美人陪侍左右,我闯了进来扰了他们,急忙连声道歉,一回身撞上送酒的丫头,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那丫头也跌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也打湿了我的眉眼,临来时换衣的人帮我束起发,描粗了眉像男子一般,酒水湿了脸,我的眉也淡回了原色。
这还不算,那丫头挣扎而起,慌乱中把我的发带一起扯下,我撑着地站起来。
一时间,面对着满座的人无话。
盘腿而坐的女子忘记了给客人斟酒,一个个都盯着我看。
其间一个男子诧异而好奇地问我,“你是哪家的人?”
我不知所措,从没有发现男人们的目光竟能穿透衣衫把我钉在柱子上端视。
第二十七章 误入竹楼3
我这边下意识就想往门外跑,那男子微微抬手,另一个不知从哪冒出的男子挡住我的去路。
“你还没回答。”他说。
我吓得脚都软了,仍旧撑着气势,“放肆,你们也敢拦我的路。”
“身上没有配牌?”他笑,“是哪家的孩子呢?”
我被他的笑吓慌了,手指止不住发抖,只好把手背在身后。
就在这时,救兵来解了围。我听见博端格的声音。
“打搅诸位,舍妹贪玩,跑到这里来。”博端格站在我前面,把我挡了个严实。
那人向他举酒,“仲弘,前几日请你,你托词军中事务繁忙,今日倒是不请自来。”说完对着众人大笑,那些人也跟着他笑。
他们竟认识,我放下心,手掌覆上博端格的腰,却发现他绷紧了身体,没有松懈之态,事情没有我想得简单。
“隔几日,必登门拜访。”博端格说。
他拉上我就要走,身后那个挡路的男子依然不让道,磐石一样挡在门口,没有他主人的命令,他不会放我们离开。
“怎么办?”我悄声问他。
他抚上我的手背,轻轻摩挲让我安心。
“九哥不知,我这妹妹胆小,见不得血。”
“看起来不像是胆小的长相啊,草原上的姑娘,真是又灵又俏。”他笑道。
说话间挥手让那男子让路,就这样我跟着博端格才离开那个虎狼之地,走出门,方觉背后一层薄汗。
他走得快,我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等等我,博端格。”
我跑得气喘,“别走这么快。”
他不理我,自顾自大步向前。
我一看他就是生气了,而且是不小的怒气,这边有些心焦,不知怎么和他编瞎话说我会出现在此处。
“你生气归生气,走这么快,我跑着都追不上你,未免欺负人。”
“我这还欺负你?”他忽然转过身,“你知道这里都是些什么人?要是我今日没来,我看你一定能得知何为欺负。”
“哎呀,你不要说话这么冲人。”我想和他好好解释。
他却冷了脸,“我现在在气头上,你最好不要同我说一句话。”
我不信邪,非要同他说,“本来也不是我要来。”
我先把雨师乘歌推出去挡住。
“都怪雨师乘歌,非要带我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地方。”
“哎,你来得这么快,是骑马来的吗?”
“你别不说话啊。”
我蹭蹭他的肩膀,“你以前有没有和他一起来过?”
“这里的姑娘真漂亮,比我们南魏的姑娘还美。”
“你没看见刚才有人买女奴。”
“就在那边的竹楼。”
“你和他来过是不是?”
“我看你对这里轻车熟路,一定来过。”
我话音刚落,他直接把我推在一堵石墙上,背后就是粗粝冰凉的墙面。
“是啊,来过很多次了。”
我揉揉肩膀,来过很多次就来过很多次嘛,推我做什么。
“额,那你还挺厉害。”我不知这句话怎么就在我嘴边了。
“胆子大也要有个度,即墨骄,这是我第一次和你说,也是最后一次和你说。”他眉宇本就有几分凶,如今更是漠然。
我也不想和他吵架,但我也满肚子火,要是雨师乘歌在这里,我早就和他吵起来了。
“我要你管,就算你不来我也能应付,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我像小孩子吵嘴那样和他闹,其实自己也知道不占理,可我就是委屈。
“我不来,你以后就和她们一样被困在这里。”他走了一段路把我拉到一扇窗前,指着其中觥筹交错的人说。
我望进去,里面的女子跪在地上为权贵斟酒,男子脸上染了酒意,把银票塞进斟酒的女子胸前的衣服。
更有甚者,拉住女子的手死死不放,唇齿相交,博端格当即捂住我的眼,在我耳边说,“你要是不怕,就自己呆在这里,不然就立刻和我道歉。”
兴许是他感觉到了手上的湿意知道我在哭泣,他放开我温声同我说,“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见到日头,昏不见天的地方多得是,你想好好活着,就离这些地方远一点。”
我哭着说,“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应该随便到危险的地方……不立于危墙,我哥哥教过我……是我自己没长记性。”我抽噎着和他道歉。
他叹了气,带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将近一个月我都没有见到雨师乘歌,再见到他,见他下颌边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快要落下。
他笑着和我交换意见,“你怎么被他教训的?不会也挨打了吧?”
他被博端格教训,我心想活该,同他叫嚣,“应该打的,我都想打你,我打死你个混蛋!”我抄起一件洒水壶,满院子追着他打。
这往后几天,雨师乘歌也不来找我了。
大年过去几天,即墨缈开始织暖物,我趴在她膝盖上晒太阳,她的手肘支在我背后,她自言自语,起针用了二十针,怎么就越织越少了呢?我听不懂她的质疑,闭着眼小憩。
东西半天就织出了个形,我见是个小花鞋,“这么小,我也穿不上啊。”我拿着鞋子说。
她一把夺过,“谁说给你?”
“不给我,那给……给殿下?”
殿下听见我在喊她,把小猫放走,拿起书问,“何事?”
她在光下看书,糯白的面容在阳光下柔和温婉,她母亲美得放肆,可她不是。
“无事,骄骄同我顽。”即墨缈说道。
我又问,“到底给谁,这么小?”
“行了,不要多问!”她训斥我。
我乖乖闭上嘴,“哦。”
须臾,她问我,“还疼吗?”
“不疼了。”我趴在她背上玩她的长发。
她说的是昨晚的事。夜起腹痛,我以为是白日里吃坏了肚子,见身子底下有血,才知是日子到了,匆匆喝了碗红糖水,又爬回床上睡觉。
夜间愈发疼痛,我疼得冷汗直流,从来没有如此疼痛,侍女不分青红皂白给我喝了止疼的草药,我歇了一会儿,肚子又开始闹腾,从小腹开始,周身都疼得发酸,骨头也是酸的。
我警告房里的侍女不许去找即墨缈和殿下,大半夜,吵醒了殿下,她精神头又该不好了。
侍女没听我的话,到即墨缈房间里传了个话,把缈姐姐给闹腾过来了。
我流了不少血,从来没有流这么多血,自己也吓了一跳。
缈姐姐掀开我的被子,又帮我褪下亵裤,给我换了身衣服,侍女要帮我,她让她们都各自出去休息,只留下一个守夜的便好。
我疼得在床上打滚,满头是大汗,“没把殿下吵醒吧?”
她无奈,拿出袖子里的帕子给我擦汗,“没有,我自己过来的。”
“缈姐姐,我真的好疼……”
她脱下了外衫,和我睡进一个被窝,“你过来,我身上热。”
我贴着她睡,很快就有了困意,她在我耳边说,“女子,没有几个不是这样,等你以后成了亲,有了孩子就不会了。”
“真的?”我喃喃问她。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
“明天,会有暖阳吗?”我打了个哈欠。
“会。”她很坚定。
“我们下个月去看冬儿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我,我再问她,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搂着她的腰,很快也睡去。
第二十八章 染中遇险
二月里,博端格按照约定带我去见我哥哥即墨护。
二月初其实我便从博端格那里拿到了哥哥的信物,我没有不信他,可他还是带回了凭证让我安心。
“凉州太危险,他不能来此处。”博端格说。
我听不明白,我都在这里住了这么些时候,也没有发现哪里危险,只有他们几个,天天吓唬我不许我往外跑。
“那我哥哥不来凉州,我怎么见他?”
“去染中。”
染中就在利兑南边,我想着回头见了哥哥,还能去利兑见一眼祝冬,一举两得。
我把哥哥的佛珠绑在手腕上,一颗一颗的转动,离开南魏一年多,我想他们,有时候想得心脏都会抽疼,从小到大,我没有离开他们如此之久。
从凉州到染中须得七八天,我不想让殿下知道我哥哥来到了东胡,虽然我把她当成姐姐,敬她护她,可这并不代表我会把哥哥的生死随意置弄,宫中局势变化迅速,我不能让哥哥有任何意外。
博端格找了个好借口,他说到时候可以推说带我去东胡皇室的冬季猎场围猎。
没等我和殿下撒谎,这个麻烦便迎刃而解。
在我准备启程的前几天,殿下收到了有关于南魏来的回信,殿下把信给我们两个看,信上说择日便会有使者暗中把公主带回南魏。
这封信来的及时,我们一开始并不能理解南魏为何像是没有受到信一般,对我们置之不理。
依信上所说,南魏在公主出嫁一月后爆发宫乱,皇三子企图篡权夺位,陛下受了重伤,在禁卫军的保护下逃离都城,内政不稳,边界驻扎的东胡人伯虑人蠢蠢欲动。
此时若是东胡人知道南魏的景律公主就停留在他们的心脏凉州,保不准我们就得横着离开此地,再不然就是成为他们的质子。
事情忽然变得复杂,皇室夺权,这不是小事,能把陛下从良渚逼走,更加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我素来不知朝中局势,唯恐我哥哥在宫乱中受伤。
博端格能联系上我哥哥,他一定早就知道南魏的情况,可是他却没有和我们透露半个字,我吃不准他的打算,也担心他是在利用我们的信任以便把殿下囚禁于此。
我坐卧不安。
殿下在即墨缈和雨师乘歌的护送下,去了东胡的资仪礼,南魏使臣就在那里等待和公主会和,他要先了解我们在东胡发生的意外,随后想办法带我们离开此处。
殿下很相信这个人,他是陛下的近臣,殿下小时候他经常会给她带宫外的小玩意。
我们还没有决定从东胡离开,殿下只是先去和使臣碰面,商量随后安排。
我假意受寒咳嗽,实则是想要去染中见我哥哥,他没有和使臣同来,就说明他是私自离开良渚,没有得到陛下的批准。
我和殿下她们分开了,早几天她们便出发赶去资仪礼,独我留下,我不是很担心她,有雨师乘歌和即墨缈陪着她,凭借他们的身手,就算路上遭遇意外也能逢凶化吉。
染中是个小城,这里盛产金橘,到了橘花绽开的时节,满城尽佩黄金甲。
我在染中等了哥哥一整天,他说好会在二月初九这天来到这里。
从早上,我便坐在客栈等他,博端格坐在我身边。
客栈里没有客人,因为博端格把整座客栈都包了下来。
午后阳光渐落,我有些心焦,听说南魏发生的祸事后,我总是害怕哥哥会受到伤害。
我们等到了晚上,他还是没有来。
博端格问我,“先吃点东西?”
“我不饿。”
“你说话都气力不足,还说不饿?”
“再等等吧。”我趴在桌上说。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我听见路上有敲梆子打夜的人。
“博端格,他是不是不会来了?”
“或许是有事耽搁。”
“他不会来了。”我摇头。
“他为什么不来?”我忽然就哭了。
我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因为宫乱,他受了伤?”
我越想越怕,“我哥哥流血很难止住,他不能受伤的。”
“他一直没有给我写信,肯定出了事。”
“我母亲也没有给我写信,她不会忘记我还在外面,一定是她也出了事。”
“怎么办,我怎么办,我该怎么救他们……”
我从位置上坐起。
“你干什么去?”
“我要骑马赶回南魏。”
他扯住我,“胡说八道!”
“我要去找我哥哥。”
博端格拿手背擦去我的眼泪安慰我说,“他会来。”
“骗人。”我哭着说。
楼上忽有一个人盘旋而下,博端格瞬间把我拉到他身后,我眼泪还没有擦干,听见那人问:“阁下可是即墨姑娘?”
“正是。”我急忙说。
博端格叹气,“谁让你胡乱说话。”
“哦,那我不是。”我对那人说。
他道:“有人花了重金让我给你捎口信,六月十二,还是在此相见。”
“是我哥哥吗?”
“我不知他是不是你家兄长,但他还让我告诉你,”他摸摸鼻子犹豫片刻继续道,“哭多了会多长一只眼睛。”
我顿时破涕为笑,是我哥哥没错了,他抽我的诗我默不出,每次都哭着和他闹脾气,他就同我说,哭多了就会长出第三只眼睛。有一回,我哭完以后,脸颊上红了一块,我真的以为自己要长一只新的眼睛,惊愕不已,我不想变成三眼怪物,于是哭得更加伤心。
母亲拍了一下哥哥的头,给我涂了薄荷膏,同我说那只是蚊子叮咬的伤口,不会长出新的眼睛,这件趣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我闹了这么一场,天亮后没有恢复精神,博端格在客栈门口等我洗漱完毕。
出了客栈,他伸手接我上车,我见这马车讶然,“来时我们不是骑马吗?”
“你还有力气骑马?”他反问我。
“那行吧。”我扒着车辕上了车。
赶马的车夫道:“爷,咱们是从南边走,还是绕监栖城那条路?”
“南边。”
“我们不去利兑看冬儿?”
“不去。”
我缠着他,“去吧,去吧,我两个多月都没有见她一面。”
他放下帘子,“坐好。”
车帘放下,我同他坐下道,“不知道她身上的水痘可曾痊愈。”
他不置一词。
“万一她家的远方亲戚不善待她,她得了病又找不到回凉州的路可怎么办?”
博端格把头侧开,打开侧边的帘子进风,我看向外面,已经进了一座小山,我们沿着山路上山。
“博端格,咱们就从利兑过一趟?嗯?”我推推他的膝盖。
他打开我的爪子,“一天天怎么就那么多话,不怕把这辈子的话一天内都说完?”
我气道,“今天有今天的话说,明天自然有明天的话说,谁能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他不看我,我却听见他低沉的笑。
“好不好啊,博端格,咱们就去——”
一支箭从窗户忽然射入,打断了我的话。
博端格眼疾手快推开我,一手接住那支暗箭,以手化弓,推箭入风,又把那支箭送出马车,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有人的武功竟能如此出神入化。
马车外一声痛苦的呻吟,有人被这一箭射倒。
“大概有二十多个人,你不要乱动,留在这里。”
我正想和他对着说,我不,我非要跟着你去,转念一想,性命攸关的事,就不要胡作非为了。
“好,我待在这里。”
二月的天,这座山落了层薄雪,今早下了些许小雨,此时地上结了冰,我们行车时博端格特地让车夫放慢速度。
我见地上有些坑洼处冰雪未化,提醒说,“别摔倒了。”
“你不要下来。”他嘱咐我。
我接连点头。
打开车帘,那车夫已经死在马下,脖子上流出鲜血,热气很快消逝,转眼身子底下漆黑一片。
他下了马车,朗声问道:“来者何人?”
“少平湖家仆。”
“所谓何事?”
“家主请宇文公子过府一叙。”
博端格道:“我们东胡皇族和少平湖素来不相交,劳烦阁下回去同你家家主传话。”
“这可不妙,家主的命令,我等也不敢违抗。”
他振袖一跃,从袖中拔出长鞭。
鞭尾抽动空气,发出尖锐的破击声,叫人想起了新年的第一声火炮,我捂住耳朵,耳膜被震得一痛。
博端格和他们交手,他手上没有兵器,空手接下这些人的进攻,我颇为心慌,他一人面对这些不知底细的江湖流派,胜算不可知。
很快我就放下心,博端格对付他们游刃有余,卸下了他们的兵刃,却不伤他们。
“在下无意同少平湖为敌,若是阁下执意纠缠,横尸一地,任谁也不想看见这样的结果。”
那人向博端格恭敬行礼,打不过我们,便迅速从我们眼前消失。
车夫死了,换成博端格坐在前面赶马。
“博端格,那个叫什么……少平湖家主,是不是看上你了?”
他冷言,“他是男子。”
“哦——”我一个字转了几声。
“有人能追至此地,我们的行踪已经泄露,必须早些回到凉州。”他御车加鞭。
“那我们不去利兑?”
他不理我,把我反手一按,推进车内。
我停了一路没有说话,他见我安静,不由问道:“你困了?”
我摇摇头说,“不是,你让我不要说话的。”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他失声笑道。
“额……是在想我哥哥。”
“他不来,必是要事缠身,南魏格局变化瞬息,他在朝中也是如履薄冰。”
我睁大眼睛,“你怎么如此清楚?”
他不答话,专心赶马。
我发现,雨师乘歌有时候说话真实得可怕,他说,我不了解他,也不了解博端格,尽管我非常不想赞同他的话,可我无力改变这一事实,我确实对他们一无所知。
我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望着车外博端格的身影,他离我只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可我们像是隔着山河之远。
祝冬有一回说,他们这些人,和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从前不以为然,可如今发觉竟真的如此。
现在的他,是友非敌,可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
我突然问道,“博端格,你会杀了我吗?”
他一怔,停下马,“说什么傻话!”
“如果我是你的敌人。”我假设。
他说,“我不会让你成为我的敌人。”
他说的却不是,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我心里存了后一句话的期待,也知道不该如此。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或许,当我成为他的敌人,我真的有可能死在他的刀下。
南魏和东胡若有一战,我身为南魏皇室中人,倘若南魏战败,宫廷女眷将会成为东胡人的俘虏,我也不会例外。
我想得太远,作为一个微不足道,不被陛下放在眼里的翁主,这些事和我并无干系。
胜也好,败也罢,都是男人的权利角逐。
如果是东胡战败,我又要如何面对博端格,到时他会是战场上的一具尸体,还是被幽禁终生的东胡皇子呢?
我忽然明白,我们这些人和东胡人相遇,并不是一件好事,只要君王一统河山的妄想存在,迟迟早早,我和博端格他们会成为敌人,即使我们不想,残酷的命运也会推着我们向前走。
我的一双眼停留在博端格的肩膀上,他打起仗,必定是个所向披靡的将军,这样一个骄傲的人,要么赢得惊天动地,要么死得荡气回肠。
我拉住他的衣角,“博端格,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吗?”
“当然。”他对我凄然一笑。
灰蒙蒙的天又开始落雪,我们的马踏在地上,溅起一阵黑泥。
第二十九章 南魏宫变1
殿下和即墨缈重伤而归。
至于雨师乘歌,把他胳膊上豆大的破了油皮的伤口给我看,说他多么奋勇才把两个姑娘平安带回凉州,我对他翻了个白眼,以示我五体投地的“敬佩”。
殿下回来后我才知道,那个使者非是来带我们回家,他是来索我们几人的命,幸好我们这群被草原狼“疼爱”过的孩子命大,也幸亏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去,还是和博端格同行靠谱。
使者究竟是谁的人?极有可能是后宫之人派来的杀手,陛下并不知此事。
如今陛下年事已高,逃离出良渚,已然剩下半条命,幸好奉庄王当时就在良渚,适逢皇太后大寿,他为母亲庆生,从奉庄巴巴往良渚赶,陛下没有同意他的觐见,本意让人把他驱逐出城,是皇太后苦苦请求,陛下才同意让奉庄王入京,皇家的事,当真是不可细说,要论陛下的度量,确实不可直观。
时年四月,我们还在凉州停驻。
与此同时,东胡传来消息,奉庄王接陛下之令,率众人夺回良渚城,将叛军斩杀尽数。
皇三子犯上作乱,陛下回宫后亲自在朝前将其斩首示众。那是他的骨血,他就那样杀了他。
三哥哥同我并不亲厚,我对他仅有的记忆就是他那美貌动人的正妃,眉轻描似远山淡雾,唇朱红如相思嫩豆,面白如雪,众女皆束柳叶腰只她一人不紧束。
我在宴会上曾经远远见过这对璧人,三哥哥清清朗朗对她笑,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她便不胜欢喜梨涡展露,我那时暗自惊奇,南魏皇室竟有如此恩爱的夫妻,三哥哥娶了她便再也没有纳偏房。
世事捉弄,若是他不渴求那些不属于他的权利和地位,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这一步,他那个美貌似仙子的妻子,没有了他,又该何去何从,还能找一个三哥哥这样体贴的男子吗?
我调侃缈姐姐说,“这回你父亲可立了大功。”
她神色一变,“胡说些什么。”
“他救了陛下,往后说不准陛下会把并肩王的爵位赐给他,那你的身份地位不也上去?”
她不待思索,“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
缈姐姐摇头不答,独留我一个人在树下饮茶。
救驾有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往后奉庄王一家可就扶摇直上了,她哥哥也是,那些功名利禄自然是唾手可得,缈姐姐也是才貌双全,奉庄王一家从今往后过不完的好日子。
可我见即墨缈的脸上没有喜色。
她到底在忧心什么?
陛下回了宫,也平了内乱,要不了几日就会接我们回宫,我也不用再这里等到六七月和哥哥见面,回了南魏,天天都能见到哥哥和母亲,想着以后和博端格他们再见一面艰难,我又有了几分愁绪。
只是,这愁绪只短暂纠缠我半日,晚间我就被吓傻了。
殿下在房间里,砸坏了许多摆件,又不许人进去,我要进屋,缈姐姐拉住我,“让她一个人静下来。”
“不能,她不会一个人静下来,我太了解她了,要是她闹事没有人慰藉,她会立刻伤害自己以换取周遭人的同情。”我在缈姐姐耳边悄悄说。
说完,我让房外房内的丫头都退出去,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在她旁边占了个位,也不走,就站在一边陪着她,不消半个时辰她便闹累了,瘫坐在地上,发髻被她揪散,可怜兮兮地摆在耳边额间,遮住了她黑漆漆的眼睛。
我靠近她,把手放在她手上。
殿下抬起眼,那双眼里含满眼泪,“骄骄,我母亲没了……”
我吃了一惊,虽然很早就听母亲感叹那句,“活不成了,又能怎么办?”
真的听到陈美人离世,我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是病重?”
“不……不……我知道的……不是这样!”她扶着额头,眼泪已经止不住。
我被她搞糊涂,“什么不是这样?”
忽然想到那毒,该不会陈美人身上的毒,真的是后宫之人争宠的后果?最毒妇人心,果然可怕,宫里那么多个女人,每天眼巴巴盼着陛下来,从白天等到黑夜,从黑发等得鬓角雪白。
“是毒。”殿下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想。
我叹息,“宫里的美人良人,心思未免太狠。”
她扬起脸,晶莹的眼泪蔓延成线。
“不是她们……”
“啊?”
“是父王。”
我顿时一愣,“你,说什么?”
“是父王杀了她。”
我不信,我自然不信。
“你怎么知道?”
殿下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被选出来和亲?”
我结结巴巴,“因为,陛下……宠……宠爱你。”
她苦笑,“真的是宠爱吗?”
“难道不是?”
“是他想要杀了我,又狠不下心,我前脚走,他后脚便杀了我母亲,也是,折磨我母亲良久,他已经玩够了。”
我脑子里闪过长长的木廊尽头,陈美人那张娇媚的脸躲在帘摆后,红唇半启,声音也媚得如三月春花。
“陛下不会如此,就算是你母亲做错了事,他也不会不顾多年恩爱。”我为他开脱道。
殿下推开我,“你懂什么?!”
“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这句话,我不只一次听见,雨师乘歌说,我不了解他们中任何一个,博端格说,不见天的地方到处是,我一无所知,缈姐姐说,不知道也好,总比一直清醒着受苦好,连祝冬也说,我从来没有看清每一个人的去路。
如今,她也对我说这句话。
就好像,他们离我很远很远。
可是,对于那些我们一起笑的时光。
我明明感觉他们近在咫尺。
我一无所知,对于他们的痛苦,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和我不一样。
我前面半生过的毫不费力,也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天真和快活,都是有人替我背负了许多,等我明白过来,一切却都为时过晚。
我很后悔,一个人醒悟得太晚,会失去一切。
我抱住殿下,听完她的话。
她对我说了一个我从没有听过的宫中秘史。
她说,她是奉庄王的女儿,陛下是因为知道这件奇耻大辱才把她驱逐离京,他原本想要杀了她。
那一天,他把剑横在她脖子上,殿下想,若是即刻死去,也无憾,她错得了他多年的宠溺,如今他想要收回,她不会恨他分毫。
况且,是陈美人犯错在前,她和奉庄王私通,后又欺骗陛下宠幸,这才把她生了下来。
陈美人说,我没有对不起你,这个世上,我对不住的人太多,唯独没有你。
她是这么对景律公主说。
第三十章 南魏宫变2
景律公主想要恨她,如此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竟然是她的生母,她觉得肮脏不已,更可恶的是,她不知悔改。
没等她先恨上母亲,陛下就给她们带来了惩罚,陈美人无缘无故病重,周身起了骇人的脓包,日日生不如此,那些得了圣命的太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保着她的命,只是让她活着受罪。
陛下对景律,则是放了一马。
他让她离开良渚,前去千里之外的北齐和亲,此生和她不复相见。
一时旨下,无人不从,只是路途偏远,只是道路崎岖,他给了她荣耀,也把她推到天边远。
我从来不知这些事。
殿下又说,我母亲让我带去的那些枣泥丸子,里面是解毒的方子。
我不明白,母亲是怎么得知这其中的玄机,她又为什么要给陈美人这个救命人情?
殿下说,如今看来局势大变,奉庄王已经控制了朝野,也控制也陛下。
陛下得到和亲路上的消息,那时候才刚离开良渚,也刚被奉庄王囚禁,他恨意漫漫,最后一份心力竟然是派他身边的使者去杀了殿下,他心里怨恨这两个人,可一个,他已经折磨死了,另外一个,他有心无力,剩下他们的孩子,他不能原谅,景律公主离了他眼前,他的心果然变硬变狠,帝王之心在父亲之爱面前,如山庞大,盖住了一切温情。
这样一来,很清楚的一件事就是,殿下是奉庄王的女儿,即墨缈也是奉庄王的女儿,那她们两个就是亲姐妹,比我和殿下还亲厚。
我偷偷观察她们两个人的面目,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果然觉得她们眉眼有几分相似,再于铜镜一观自我,我和她们确实不太像。
我得知这些事后,暗暗担忧哥哥的安危。
口中不说,可心里止不住想,“若是奉庄王心狠,要杀光陛下的孩子,那我哥哥不是也难逃死劫?”
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晚间到即墨缈的房间,她正在擦拭手里那把匕首。
“缈姐姐。”
“怎么了?”
“我想问,你父亲不会杀了我哥哥吧?”
她听了没有什么反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吓得颤抖,“我哥哥,不会真的出事吧?”
她摇头,“依我看,老头子不会杀元氏之子。”
她叫自己的父亲叫老头子,我不解,又说,“你怎么看出这一点?”
“你母亲,不是个蠢人,你哥哥,自然也不是,南魏七姬,被废的,被诛的,被逐的,大浪淘沙,你母亲位分虽低,可多年来和大妃相安无事,由此可见,你母亲手腕高超。”
我听见她这么评论我母亲,心里隐隐不适,不过又颇觉在理,宫里的风风雨雨多年来从未停止,我母亲和哥哥不是权欲熏心的人,他们自有智慧在宫中活下去,我莽撞又愚笨,回去了也只有给他们添乱的份,还是应该听博端格的话,静观其变。
我坐下喝了口茶,嘴里嚷嚷道:“都怪三哥哥,好端端起什么事!”
“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嗯?”
“再说,三皇子谋反,早有苗头。”
我不懂其中门路,“为何如此推测?”
“你见过他正妃顾残照吗?”
原来那个女子叫顾残照,我说见过,只有几面之缘。
“她被陛下看中,叫人拟了道姑的封号,弄进宫里给皇太后祈福。”
“祈福?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说是祈福,陛下的那些心思……肮脏龌龊。”她一脸鄙夷。
我仿佛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一个陛下,嗓子干涩,“不会是这样。”
我在坚持些什么,连我自己也觉得可笑。
景律公主说,作为父亲,陛下要杀了她,我不愿意相信,即墨缈又说,陛下抢了三哥哥的妻子,这才把他逼得宫变,我也不愿意相信。
思忖良久方知,我心里,原来一直渴望来自父亲温暖的爱,那应该是纯粹干净的东西,可如今直让我作呕。
把美好的幕布掀开,底下的破烂不堪展现在我眼前,如果这是长大,我宁愿永远是个孩子。
可是我不能,我已经见识到了所谓的“父亲”和“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