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河边悟道
从四月中旬开始,东南的降雨不断,给运河施工带来不小的麻烦。雨水淤积,刚挖出来的航道满是泥水,混着沙石杂物,根本没法施工。
唐毅一时没了主意,总不能用一瓢一瓢舀水吧,要是有水泵就好了,可是现在上哪弄去?
正巧唐顺之赶来查看,唐毅只好求助这位无所不知的荆川先生,唐顺之果然没让他失望,立刻下令制作一百架水车,水车不算新鲜,最早在东汉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过,又叫龙车,最长可到两丈,人在岸边踩动拐木,带动龙骨板转动,把河水带上来,最多可以三架水车接力,把灌溉水提高到三丈高度。
唐顺之还对水车进行了改进,放弃人力使用畜力,并且加装了铁质的转轴。工人挥动鞭子,老黄牛乖乖带着木制齿轮转动,龙骨板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满是泥浆的水流从河里抽出,按照挖掘好得水渠,流向了沿岸百姓的农田。
一百架水车一起发动,很快淤积的雨水被清理干净,工人们欢呼着继续挖掘,大家干劲十足,二百里的盐铁塘,如今已经修通了一百八十里,只要再加把劲,端午之前就能修通。
“先生果然心思机巧,没想到连水车都懂!”唐毅笑嘻嘻赞美道,唐顺之和印象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有着迥然不同,文武精通,天文地理,医卜星象,三教九流,没有不会的。
唐顺之微微一笑:“你小子也不差,几个月的功夫,盐铁塘就要修通了,你估计修成之后,能走多大的船只?”
“至少一千料。”也就是一千石,唐毅嘿嘿笑道:“本来按照规矩,大运河的船只是四百料,吃水浅,运输快捷。可是近年人们贪图获利,运河船只造的越来越大,盐铁塘是要和运河联运的,运力不足可不行。”
唐顺之哼了一声:“就是有一帮人贪图眼前的小利,大运河沿途总是搁浅不断,他们倒是肥了,可想过朝廷没有?”
愤青病又来了,唐毅倒是不怎么在乎,比起后世的货车超载,眼前的运河超载还是小儿科,子孙后辈和老祖宗都是一个德行!
本以为唐顺之会长篇大论,可是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问道:“运河票号筹建的怎么样?”
“很好,都是那些商人在弄,我也不太清楚。”唐毅随口说道。
唐顺之呵呵一笑:“小子,你还和我耍心眼?运河票号才是你最大的目的吧!”
“哪有!”唐毅虽然嘴上否认,可是一丝迟楞却出卖了他。
唐顺之眼望着热火朝天的工人,轻声道:“我本以为你不会出力对付织造局。”
“可我不还是出手了,所以是您看错了!”
“呸!”唐顺之啐骂道:“是我没有看透你的如意算盘,如果织造局安然无恙,盐铁塘开通之后,那些贪财好利的阉竖肯定会插一脚。现在好了,织造局重创,运河号就有了安稳的发展时间,你小子典型的无利不起早。”
唐顺之又忍不住长叹:“我朝最强大的一党不是严党,而是历经百年不倒的晋党,他们背靠强大的晋商,把持钱庄票号,实力之强,深不可测,历经风雨而不倒。你能想到掌控票号,积累实力,同样不简单。”
这一番话,的确戳中了唐毅的最深处的盘算。
他想借助盐铁塘作为利益纽带,以运河号为大本营,吸纳东南的豪商和世家,结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可是唐毅也知道,这些人并不齐心,甚至还有想学沈良,归附到织造局的名下,借助皇权的金字招牌,为自己和家族牟利,轻轻松松当一个高级寄生虫,食利者。
这样的结果是唐毅绝对不想看到的,因此他才不惜冲到第一线,帮着找出证据,拿下沈良,斗倒织造局。为的就是争取宝贵的浑水摸鱼期,制定规矩,发展壮大,等到织造局从打鼓另开张,运河号已经度过了危险的婴儿期,而且种下了深刻的唐氏基因,谁也抢不走!
被人家戳穿心思的感觉并不好,唐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在地上不停走动,泥水湿透了千层底,扪心自问,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利益动物吗?
没有是非,没有对错,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只有利益!如果利益需要,他是不是也要和织造局合作,也要不惜利用倭寇为自己服务,哪怕是十几万百姓生灵涂炭,也在所不惜?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和那些无耻的政客又有什么区别?
唐毅只觉得自信在快速流逝,迷茫、痛苦不停袭来,他痛苦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不停喘息着。
过了许久,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唐顺之眯缝着眼睛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要想走的更远,这是必须学会的,我虽然不齿严嵩的为人,可是他能坐稳十多年的首辅,的确不简单。”
“不!”唐毅盯着工地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福至心灵,终于勘破了误区。眼睛紧紧盯着唐顺之,一字一顿说道:“荆川先生,你错了!”
“哦?哪里错了?”唐顺之饶有兴趣问道。
唐毅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负手说道:“其实我从看到难民惨状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让罪魁祸首伏法!我对付沈良,对付织造局,并不是为了运河票号,相反运河票号只是我的手段,保护这些难民的手段。”
唐顺之不敢相信耳朵,笑道:“你没有自欺欺人吧?”
“当然没有。”唐毅笑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假设没有运河票号,没有我的筹算,百姓们修好运河之后,又会如何?”
唐顺之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多半会回家吧,能拿回原本的田地最好,拿不回来就去做佃户。比起其他地方的受灾百姓,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先生高见,可是我觉得这样根本不够,远远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好大的野心,唐顺之哂笑道:“臭小子,你的运河票号就有这么大的作用?”
“没错,我会拿出十分之一的股份留给工人代表,还会保留一支两千人的专属施工队,建造码头,货仓,修造店铺酒店等等。那些最好的铺面会被豪商拿走,但是普通的小铺面,小摊位,都会留给他们,就可以做小生意赚钱。另外商人们还会建立作坊,我可以让商人优先录用参与修河的百姓,如此一来,他们就有了稳定的收入……”
唐毅不停说着他的设想,唐顺之刚开始还能跟得上,后来干脆就死机了。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小子是妖孽!天大的妖孽!
到了最后,唐毅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从容不迫道:“诚然,我让商人和士绅拿走了最肥的一块肉,但老百姓还剩下了汤汤水水。若是我不这样做,先生以为如何?”
“还能如何,老百姓就是一盘散沙,等着被沈良之流吃干抹净呗!”唐顺之沉默半晌,用力拍着唐毅肩头,感叹地说道:“你小子悟了,也教会了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黑白,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儒者总想着是成仁,却不想着成功!天下皆浊我独清,和天下皆清我独浊是一般不二,于国无用!我唐顺之该出山了!”
正在说话之间,突然有人跌跌撞撞跑来,声音都变调了。
“钦差大人来了,钦差到了!”
第106章 敲打赵文华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阳明公挨了四十廷杖,贬官偏远的贵州,在龙场担任驿丞,身处各族杂居之地,人生的最低谷,产生了玄而又玄的龙场悟道,从此之后,心学大成,风靡天下,阳明公无量功德加身,立地成圣,再无对手。
留下无上箴言,供后世顶礼膜拜。
唐毅自然领悟的东西当然没法和阳明公相提并论,实际上说穿了,唐毅悟通的不过是一种低级的智慧,用通俗的话讲就是有钱大家赚。
君子小人之争,义利之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可是圣人没有告诉世人什么是义,什么是利,宋明以来,犬儒横行,何为犬儒,没有侵犯到他的利益就是道貌岸然的儒,侵犯到了他的利益,就是龇牙咧嘴的恶犬!
说白了,在每个人心中,自己的利益就是大义!
君子和小人都会看重自己的利益,他们的的差别就在于君子会思考别人的利益,而小人只会盯着自己的好处。
作为一个手握权柄的人要做的就是在合理分配利益,照顾到每一个方面,无论君子还是小人。你不能指望着有被割了肉还欣然赞同的君子,张居正不懂这个道理,所以他的变法注定失败。更不能纵容小人去无休止窃取别人的利益,同样的,王安石没有领悟,他的变法也失败了。
为政者不该被君子和小人的道德约束,而应该做一个超然的分配者,维持着社会各层次的最大公平!
义和利,就是左右两只手,无论用哪一只,都是自己的手,拘泥用左还是用右,都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纯粹活得不幸福。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老子说:“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
唐毅如今就抓到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一”。
通了,的确通了!
瞬间有种飘然欲仙,羽化乘风,天下万物尽在心中的感觉。古往今来的大政治家或许都悟通了这一点,才能从容驾驭复杂如麻的万事万类。唐毅也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当然不是说他立刻就成了政治家,只是他能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事物。所谓登高望远,高屋建瓴。
唐毅此刻格外的畅快。竟忍不住大声长嚎,把胸中郁积的浊气排空,整个人升华了一般!
正在辛苦劳动的工人猛一回头,见是唐毅在欣喜地狂叫,大家虽然不明所以,可还是替他高兴,更有人也吆喝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弄得运河两岸都沸腾起来。
唐毅没想到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脸色通红,不好意思低下头,唐顺之笑吟吟说道:“小子,你想明白了?”
唐毅一愣,随即也问道:“先生也想明白了?”
“是啊,还要多亏你的提醒,枉我聪明自诩,竟然不如晚生后辈,真是惭愧啊!”唐顺之感叹说道:“再过二十年,天下英杰再也没人是你的对手了!”
还要二十年啊,是不是太逊了?
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腼腆笑道:“先生学究天人,晚生这辈子拍马也赶不上。”
“呵呵,不用灌迷魂汤了,我终究是靠着你的点播才想通的,论起境界,还差着一筹啊。”
唐毅眨眨眼睛,笑道:“那先生还准备出山吗?”
“为什么不?凭着我现在的道行,对付赵文华足够了!”唐顺之笑着抓起唐毅的胳膊,说道:“走吧,和我去会一会这位钦差大人。”
崭新的屋舍之中,香气缭绕,侍女如蝴蝶翩翩飞舞,悉心伺候着,赵大钦差和唐顺之客气地寒暄。
唐毅偷偷打量,赵文华四十出头的样子,五官端正,面皮白净,穿着一身墨绿的便服,温文尔雅,和传说中的奸佞小人迥然不同。唐毅偷偷打量,赵文华却也在打量着他。
“呵呵,义修兄,这位小朋友是你的高徒?”
唐顺之连忙笑道:“梅村公,此子是上泉公的弟子,不过是跟着我读几天书而已,日后还要请梅村公多多照拂。”
两个人一开口,就包含着不少学问,他们是同一科,唐顺之还是探花郎,论成绩比赵文华要好。可是人家如今贵为通政使,又是钦差大人,唐顺之就要尊称人家一声“梅村公”。而赵文华出于对唐顺之的尊重,则是以字称呼,叫“义修兄”,显示两个人平辈论交,很是谦恭。
听到上泉公三个字,赵文华顿时来了精神,笑道:“我在京城听说魏老先生改进了昆山腔,胜似仙乐,只是可惜不能一饱耳福。今天能见到上泉公的弟子,本官甚是欣慰。”
唐顺之笑道:“梅村公,你或许还不知道,上泉公改良昆山腔,此子可是帮了不少忙,如今传唱东南的昆曲名段,小一半儿都是他写的!”
“哎呦!”
赵文华一听之下,吃惊非小,急忙拉过唐毅,仔细打量,看得唐毅不停发毛,心说这位不会有什么特殊爱好吧?赵文华却看得眉开眼笑,“好,风度翩翩,有义修兄当年的风采。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功名?”
“回禀钦差大人,小子叫唐毅,母丧在身,还未考科举。”
“原来如此。”赵文华点点头,笑道:“能得义修兄指点,日后你的科举之路必定畅通无阻,朝廷又多了一个贤才,本官也甚是欣慰。”
又闲聊了几句,赵文华就问到了盐铁塘的事情,唐顺之把经过简略说了一番,可重点一点没漏。赵文华这才清楚,修盐铁塘的主意竟然是唐毅想出来的,又是他组织难民施工,更为难得是几个月的时间就修得差不多,简直堪称神速。
年轻人有才学不算什么,可是如此会办事,却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
“小小年纪,就能心怀百姓,甚好甚好。”
赵文华连连夸赞,把手伸到腰上,取下一块玉佩,送到了唐毅的手里。
“拿去吧。”
唐毅还有些犹豫,唐顺之笑道:“长者赐不敢辞,你就留下吧!”
双手接过玉佩,羊脂美玉,洁白无瑕,玉质雕工无一不精,光是这一个玉佩就值百两以上,唐毅欣然挂在腰上,生怕别人看不见,赵文华眼前一亮,心说这小子挺懂事。
“义修兄,实不相瞒,我是来求你来了。”
肉戏来了,唐毅退在一旁,仔细听着。唐顺之显得诚惶诚恐,推辞道:“山野闲人,哪里值得大人一个‘求’字,有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唉,这个难题还不小啊!”赵文华感叹道:“东南的事情义修兄比我清楚,咱们不说别的,就是王思质,他竟然在呈给陛下的供状里面说是织造局下属的织户勾结倭寇,涂炭东南,他,他还把织造局给封了,你说这不是打陛下的脸吗,这要是坐实了,天下人会怎么想陛下啊?”
赵文华一口一个皇帝,好似多忠诚一般。唐毅心里清楚,如果真想秉公处理,继续用王忬就是了,偏偏派下赵文华,就是要维护皇帝的面子,最起码不能牵连到织造局,否则内廷就跑不了,连身边的奴婢都管不好,嘉靖皇帝的老脸往哪里搁。
但是如果赵文华放水,深受倭寇涂炭的东南士绅和百姓又会如何?他们会放过赵文华?实际上赵大钦差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这也是他巴巴跑来,向唐顺之求教的原因。
“梅村公以为应该放过织造局?”唐顺之试探着问道。
赵文华摇摇头:“唉,义修兄,天大地大,圣誉最大,身为臣子,不能让君父受委屈啊!”
嘉靖的确没有派错人,赵文华处处都想着皇帝的名声,东南的百姓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这正是唐毅心中标准的小人!
对付这种小人最看功夫,只见唐顺之笑道:“梅村公不愧是我朝的大忠臣!只是……有些人深受陛下信任,派到了东南繁华之地,人间天堂,竟做出如此辜恩负义的罪行,放过他们,陛下能高兴吗?”
第107章 一壶浊酒尽馀欢
唐顺之正好戳中要命的地方,如果嘉靖一心包庇也没话说,只管放水就是了,可听说王忬的密奏送上去,嘉靖把内廷四大太监都叫了过去,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要知道这四个人都是从安陆跟着嘉靖去京城的,伺候了几十年,还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呢!皇帝光是骂还不解气,还亲自拳打脚踢,听说把门牙都给打掉了,皇帝的愤怒可想而知。
赵文华想想脖子根就冒冷气,急忙问道:“义修兄,该如何是好,还请你不吝赐教。”
“梅村公,赐教不敢说,陛下之所以愤怒,除了织造局的奴婢胡作非为,还有一点,就是织造局秉承皇命,供应宫中花费。陛下数十年躬行俭约,花费极少,可织造局竟然逼得丝绸商人勾结倭寇,强抢百姓土地,改种桑田,扩大丝绸产量,弥补亏空。试问,这套说辞行得通,将陛下置于何地?”
还能置于何地?
靡费无度,昏庸无能,贪图享乐,官逼民反,就差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额不,就算桀纣一般的帝王,也只是压榨百姓而已,还没有发展到勾结敌国的程度吧!
稍微想想,就不寒而栗。
这也是嘉靖把王忬赶走,交给更油滑的赵文华处置的原因所在。
离京的时候,老干爹严嵩,还有干兄弟严世藩都把这层意思告诉了赵文华,唐顺之虽然远在东南,竟然把帝心猜的这么精准,不由得让赵文华感叹,这位同窗的功力涨得真快!只是他远在天边,对京里的情况还不熟悉。
赵文华叹口气,压低声音说道:“义修兄,也就是你们说陛下节俭,为了修炼长生不老,咱们的陛下盖宫殿,修精舍,四处弄稀奇古怪的药材,什么灵芝,首乌,千年人参,哪一样不是靡费万金。说句实话,织造局能维持到现在,算是他们的本事。”
唐顺之微微一笑:“梅村公,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可是这话你敢和陛下说嘛?”
“我活的不耐烦了!”赵文华悚然说道。
“呵呵,所以说关键不是我们怎么看,而是陛下怎么看?”唐顺之意味深长说道。
赵文华又是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当年刚正不阿的唐荆川吗?竟然懂得逢迎圣意了,真是天下奇闻!
自己此番南下,也有请唐顺之出山的意思,严嵩就怕请来一个冤家对头,哪知道唐顺之的言谈竟然变得如此顺耳,实在是意料之外。想混官场,谁都要低头,堂堂的荆川先生也不例外,赵文华高兴地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转念想到眼下的难题,又愁云遮顶,的确如同唐顺之所说,关键是嘉靖的心思,道君皇帝是决然不会承认他花费众多的,只会把责任怪到下面的人,是他们贪墨了银子,胡作非为。光是这两条,他们就活不了。
原本自己还想着照顾内廷的面子,高抬贵手,现在恐怕是不成,哪怕得罪内廷,也要把织造局都拿下。
可是说着容易,谁会甘心受死,上至杨璇,下至朱志良,都破罐子破摔,拼命把责任往上推,往皇上身上扯,有的没的什么都说,这要是让嘉靖看到,第一个砍得就是他赵文华的脑袋,这个钦差难当啊,他甚至羡慕王忬了。
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赵文华看到唐顺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忙祈求道:“义修兄,你可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给我出个主意。”
唐顺之颔首微笑,突然扫了一眼身后的唐毅,笑道:“梅村公,咱们不妨先听听这小子的主意。”
怎么又是我啊!
唐毅这个骂啊,让我当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好不!
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和他搅在一起肯定没有好下场,唐毅都把这位拉近黑名单了,偏偏唐顺之还给他刷存在感。唐毅就不相信,凭着唐顺之的聪明才智,会想不到处理办法,非要把自己推出来,简直坑死人不偿命!
有外人在,唐毅又不能耍驴,只能老老实实当狗头军师,略微沉吟,突然想起一个典故,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怎么,有主意了?”赵文华好奇问道。
唐毅连忙躬身,说道:“小子有个朋友,他是猎户,有一天上山打猎,却不巧被另一个猎户给射伤。他想多讨要一些钱财,可是对方只答应给他看病治伤的费用,二人争执不下,我这位朋友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他先是去了王郎中那里看伤,王郎中只是把露在皮肤外面的箭杆锯断,留下了箭头在里面。射伤我朋友的那位顿时就不干了,说怎么可以只锯掉箭杆,而不管箭头呢!您猜那位王郎中怎么说,他说我是外科郎中,只管外面的,要解决箭头,去找李郎中。那家伙无奈,只好带着我的朋友去李朗中那里,一个伤治了两次,诊金两份,我朋友正好从郎中那里拿到了额外的补偿。”
这个故事新鲜,赵文华思索一会儿,恍然大悟,笑骂起来:“好个促狭的小子,你哪是说你的朋友,分明是说衙门吗?”
唐毅腼腆一笑,“钦差大人法眼如炬,小子不敢反驳。”
“嗯,有趣,果然是有趣得很!你这么一说,本钦差心里有数了!”
赵文华久历官场,遇到“锯箭”的事情何其之多,比如某个案子,知府衙门就会批示“实于法不合,特令知县严明查办”,于法不合就是摆在明面上的箭杆,轻松锯掉,至于如何查办,那就是深埋肉里的箭头,让知县闹心去吧。
听弦歌知雅意,赵文华何其聪明,唐毅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要想把案子办好,就必须把箭头和箭杆分开,简单说,就是切割处理,分摊罪责。
讨来了主意,赵文华又随意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义修兄,还有这位唐小友,等我处置了案子,还要来叨扰。”
唐顺之欣然点头,唐毅也笑道:“钦差大人,再过半个月,盐铁塘就能修通,到时候还请大人观礼。”
“一定,一定要来!”
赵文华心满意足,回到了苏州钦差行辕,立刻下命令,把一杆案犯都带了上来。首先嘉定知县朱志良丢城失地,理应户灭九族,天心仁慈,判处斩立决。商户沈良,勾结倭寇,丧心病狂,罪不容诛,斩立决,家产充公。织造太监杨璇收受贿赂,辜负皇恩,判腰斩,手下太监或是斩立决,或是充军发配……另外其余地方官吏有怠忽职守者,降级罚俸不等。
消息传到太仓,唐顺之不由得拍案而起,一伸手把唐毅揪过来,按在公文前面。
“看看吧,赵文华把箭锯得真开啊!”
唐毅呵呵一笑,“先生,非如此这帮人也不能伏法,总之恶人都死了,也算是一件好事。”
“狗屁!”唐顺之笑骂道:“没有明正典刑,算什么好事?我是真不知道你小子脑袋里装的什么玩意,竟然懂得把罪名切开,一人承担一段,也亏你想得出来?”
“许是在厨房做菜的时候领悟的。”唐毅嘿嘿笑道。
唐顺之突然来了精神,笑道:“许久没吃你做的菜了,去给我弄几个,记着要拿手的,别糊弄!”
曾记得第一次和唐顺之正式见面的时候,他也吩咐自己做菜,如今大半年过去了,他又提到了,唐毅自然心有所悟。
到了厨房之后,用心清洗每一件厨具,精挑细选食材,煎炒烹炸,格外认真。长桥豆腐,银丝长鱼,烩甲鱼,卤糟猪蹄,蜜枣扒山药……十几道菜,色香味俱全,外加一大坛绍兴花雕。
吃饭的地方也讲究,一湾活水,潺潺流过,河边成片的栀子花开,洁白如雪,诗情画意,香风扑面,唐顺之满意地笑道:“不错,就凭你的手艺,实在不成,做个厨子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到了这时候,还这么毒舌!
唐毅同样不甘示弱:“夫子说过,食色性也,叫几个姑娘来助兴吧!”
“好啊,你要是觉得不煞风景,只管叫。”唐顺之无所谓道。
唐毅终究没这个胆子,两个人都不说话,你一杯我一盏,精致的菜肴也没了味道,只是机械地吃着。
夜色越来越浓稠,唐顺之把筷子一放,颓然长叹:“有话堵着,吃得不舒服,咱们先说说话吧。”
“早该这样了。”唐毅松了一口气。
唐顺之长叹一声:“我要走了。”
半晌唐毅没有动静,唐顺之气得踢了他一脚:“你小子就没什么话说!”
唐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先生,不要委屈自己。”
话不用多,霎时间唐顺之的眼圈通红,泪眼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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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下前面的情节,今天只有一更,抱歉!
第108张 今宵别梦寒
唐顺之幼年早慧,经史子集,无一不通,才名远播天下,二十三岁中探花,全国第三,而且还是三年一届,比起后世所谓的高考状元,强悍一万倍。不要急着膜拜,其实他是公认的第一名,只是因为得罪了主考官首辅张璁,即便如此,也只敢把他降为探花,要是名次再低,天下人的口水就能淹没了堂堂首辅。
唐荆川,彪悍!
早年成名,唐顺之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初入官场,就赶上了旷日持久的大礼议。由于正德皇帝无后,嘉靖以外藩入继大统,即位之后,为了给死去的父亲争尊号,和杨廷和为首元老重臣展开了漫长的争斗。
朝堂之上,忠贞之士丢官罢职,甚至丢了性命,幸进小人窃据高位,首辅张璁六年时间,从三甲进士升为内阁首辅,旷古绝今,把大明朝的体制破坏殆尽。
做这样一个小人的门生,唐顺之是痛苦的,没有多久,他就请辞回家。等着盼着,十年光景过去,张璁成了明日黄花,唐顺之终于迎来了起复的机会,重新入朝为官。
哪知道他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竟然和好友去拜会当时的太子殿下。敏感的嘉靖皇帝被触动,毫不犹豫把他赶回了家中。
此番回家,唐顺之干脆潜心治学,抛开城市的喧嚣,住在小村子,晚上把门板卸下,睡在上面,一件衣服穿十几年也不换。隔绝物欲,一心苦读,除了经史学问,还学射学算学、天文律历、山川地志、兵法战阵,下至兵家小技,更是曾向一位河南人杨松学习枪法,练成文武双全。
沉心静气,又是十几年的功夫,他著成《六编》,名动天下,光是请他出山的奏折就有几十本之多。
可是唐顺之心里清楚,此时并不是最好的出山时刻。
严党专权,势大如天,要想做事,就必须趋附严党,对于他这种拥有道德洁癖的人来说,不亚于钝刀割肉。
换成旁人,或许会选择甘老泉林,可是唐顺之不能,作为士大夫的责任和使命,他不忍心东南生灵涂炭,倭寇横行无忌,他必须为多灾多难的百姓做事情。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唐顺之一直在两种力量的撕扯之中,痛苦而又内疚。最初答应魏良辅,教唐毅学问,不过是排解心中的忧愤。可是渐渐地这个小家伙的种种作为,竟然让唐顺之刮目相看。尤其是面对着成千上万的灾民,他不学贪官污吏那样的漠视,也不学清流的无力呼喊,而是真正打破常规,去解决问题。
一条废弃千年的运河,竟然成了撬动局面的关键。那些视财如命的商人乖乖把钱送到了他的手上,山穷水尽的难民迅速翻身。可以想见,只要运河修通,他们很快就会过得比以前好上万倍。
唐顺之知道太多历史上的清官,他们无不打着救民水火的大旗,轰轰烈烈抑制豪强,为民伸冤,也大多为万民拥戴,名标青史。
可是这样的清官真的有用吗,或许有,但是用处不会太大,他们就仿佛清澈的溪流汇入涛涛江水,很快就会销声匿迹。
老子说:和其光,同其尘。
不是让你真正变得和浊流一样,而是能够驾驭清浊,把官民士绅都放在心间,就像唐毅一样,做到方方面面都受益,当然,其中难免妥协,难免苟且,难免不尽如人意,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头一次,唐顺之不再掩饰心中的赏识,满意地看着唐毅,就仿佛看着子侄一般。
可唐毅却没有多少喜悦,唐顺之虽然明白了,悟通了,可是他终究没法做到自己一般“无耻”!强烈的道德感是他痛苦的源泉!
“先生,要不再等等,严嵩老贼早晚会倒台的……”
“不,你错了!”唐顺之断然说道:“就算严嵩倒台,姓徐的取而代之,他真的就比性严的好吗?”
“怎么不会,徐阁老清正廉洁,天下皆知,又是心学中人,怎么也比严阁老强之万倍!”
“呸!”
唐顺之毫不犹豫啐骂道:“华亭徐家这些年都干了什么,欺男霸女,抢占土地,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他们一家的田产在十万亩以上,收入的钱多少都供给徐阶在京城的花费,我不信他一点不知道!远的不说,眼下的这个案子,为什么能压下去,你的锯箭法真的很高明吗?”
唐毅脸色一红,不由得低下了头。
“就冲着徐玑帮着沈良搅和,他徐家就不干净,肯定也想,额不,应该已经霸占了不少田地。此事捅出来,大家都不好过。就连王忬也不干净,他是奉了密旨调查,可是查出的口供为什么不公之于众,而是密奏皇帝,换来了赵文华这个钦差。说白了,太仓王家也有问题!”唐顺之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大声疾呼:“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天下如蜩如螗,不管姓严还是姓徐,都是一丘之貉,我唐顺之自负所学,若还顾及名声,不敢为百姓一争,我才真正该死!”
此番话一出,唐毅脸涨得通红,没有人比唐顺之看得更清楚了,只是这种清醒对他却是痛苦的惩罚!
“先生,晚生敬你三杯”
唐顺之微微点头,喝干了三杯酒,脸色越发红润。突然自嘲地笑道:“二十多年,不觉两鬓斑白,我早已经神衰力竭,若还不出山,只怕魂归邙山,抱憾终身。唐毅,你不一样!”唐顺之突然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唐毅。
“你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积蓄力量,答应我,一定要改变这个天下!汉唐以来,从王莽算起,一直到熙宁变法,历代改革者多半都以惨淡收场,我希望你能够做第一个彻底成功的人!”
希望还真高啊!
唐毅满心苦水,想要超越那些前辈,难度还真不小。
“晚生尽力就是。”
“呵呵,我相信你能行的,无论做人做事,你都比我要强之万倍,只要你能进入官场,肯定所向睥睨,无往而不利!”
“先生过誉了!”
唐顺之呵呵一笑:“你当我是夸你呢?”
“先生的意思?”
“我是让你先考上科举再说,做不成进士,你什么梦都别想。不光要考上进士,还要考到前面,才有入阁拜相的机会。”
理想是杨玉环,现实是赵飞燕,无论如何,还是要啃八股文这坨臭狗屎。
这几个月来,唐毅虽然忙着各种事情,读书没有年前勤快,但是只要有一点空闲,就会苦读诗书,琢磨着如何破题,如何把枯燥的八股文写得妙笔生花,虽然距离高手还有差距,唐毅敢说自己摸到了门径。
“先生只管出题就是。”
“好!”唐顺之突然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
随口说道:“破题吧!”
唐毅顿时眼睛瞪得老大,这不是赵闻为难自己的时候,弄得题目吗,怎么又来了?莫非自己还要说天地之间有一混蛋?唐毅瞬间陷入了天人交战。
第109章 万花筒
唐顺之和唐毅且歌且酒,谈得畅快。如果仔细听一听,就会发现奇特之处,小小年纪的唐毅反倒像是长辈一般,耳提面命,反反复复地讲着如何应付严党,如何驾驭清流,皇帝的脾气秉性……总而言之,就是官场上迎来送往,拉帮结派,欺上瞒下的那一套,他信手捏来,比起多少年的老吏还要熟练。
更令人奇怪的则是唐顺之,学问人品无双的荆川先生竟然用心听着,一字不落,都记在心头。
一直到了后半夜,两个人喝光了酒,吃光了菜,才在侍从的搀扶之下,回房酣眠。
唐顺之武功底子极好,早早起来洗漱,外面传来咳嗽声音,抬头一看,竟然是魏良辅,笑眯眯走了进来。
“义修,听说你要随着赵文华进京,老夫特来送行。”
“上泉公好灵通的消息,真是无事不知。”
魏良辅坐在了太师椅上,把拐杖扔在一边,叹道:“是赵闻告诉老夫的,他想让我劝你一劝。”
唐顺之眉头挑了挑,冷冷说道:“逆徒好大胆子,竟敢劳动上泉公!”
“他不说我也要来。”魏良辅老眼之中,满是智慧的光,他顿了顿,说道:“义修,和赵文华、严党搅在一起,我怕你……”
唐顺之一摆手,笑道:“上泉公,你多虑了,这些日子,和唐毅那小子我真学到了不少。”唐顺之指了指胸口,道:“这里要有苍生之念,更要有做事的技巧。朱熹说知易行难,阳明公说知行合一。在我看来,行比知重!胸怀锦绣,不为朝廷所用,终究无益于苍生万民。我唐顺之是去做事的,不会卷入党争。”
放在几个月之前,唐顺之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他一定把矛头对准严党,对准天下不平事,慷慨激昂。倔牛总算是回头了,魏良辅也放心了。
“义修能悟到这一点,朝堂之上,再没有人是你的对手。可是……你舍得走吗?”
“什么意思?”唐顺之不解问道。
魏良辅眯缝着眼睛,说道:“你走了,可没人能降得住那个小子。”老头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说道:“据我所知,运河票号吸纳了苏州三十几位商人,一共二百多万两银子,这还只是股本。票号下属货仓,当铺,绸缎行,船运行,施工大队,还有数以百计的作坊,几万工匠。啧啧,怕是连地方官都惹不起这股力量啊!”
这些日子,魏良辅没事就往运河转一转,看看情况,施工之迅速,让老头叹为观止。另一方面,唐毅精准的判断更让他心悦诚服。
几个月之间,倭寇频频进犯浙江和南直隶一带,海运损失惨重。而大运河早就不堪重负,东南的商人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有一条全新的商路。
盐铁塘就在这时候应运而生,四五个月的时间,全线贯通,多少商人士绅听到之后,捧着白花花的银子来入股。
不说别人,华亭徐家就派了专门的人来找唐毅。来人论起辈分还是徐阶的叔叔,见到唐毅之后,赌咒发誓,说徐玑就是因为灯会被唐毅打败,一时糊涂,迷了心窍,和沈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徐家清白世家,不会做丧尽天良的事情。
徐玑违背家法,被重则二十大棍,赶到祖先堂闭门反省,等他恢复过来,一定找唐公子赔罪……
自从徐阶扶摇直上,徐家人怕是第一次说软话,而且还是向一个小毛孩子服软。可是徐家有办法吗,没有!
谁让他们家田地遍布松江、苏州,有粮田,也有桑田,每年光是收租子就麻烦得要死,从各处运到家中,有时候遇上阴雨甚至大量发霉变质,眼睁睁看着白花花银子溜走,徐家都愁死了。
盐铁塘修通,一切都不一样了,徐家可以借助水运,快速运输粮食,再也不用担心发霉,甚至还可以在运河旁边设立粮店,出售粮食,又能赚上一笔。
西洋人有句话,叫做当金钱说话,其他的东西都闭嘴!
堂堂徐家也是如此,不得不屈服讨饶。
唐毅很大方,不仅不计前嫌,给了徐家一成票号的干股,还给了船运队三成的股份,再有在沿岸购买铺面一律打八折。
徐家欢天喜地,可是仔细想想,这些东西原本都不是唐毅的,不过是顺水人情,就让堂堂徐家俯首帖耳,这是何等手段!魏良辅不由得胆战心寒。
“上泉公,其实唐毅是为了帮我,才给徐家那么大的便宜的!”
魏良辅一阵错愕,随即醒悟过来,他本来还道唐毅那么好说话,敢情是帮着唐顺之铺路啊!有严阁老和徐阁老保驾护航,唐顺之才能超然物外,从容做事。
“唉,也不知道我这个徒弟是给谁收的,竟然对你这么好!”
“怎么,上泉公吃醋了?”唐顺之不客气说道。
“屁,老夫早就无欲无求,我是担心这小子不过区区白丁,手段就如此高明,日后真不知道会变成何等妖孽!”
“上泉公,你不是看好唐毅的心性吗?”
魏良辅长叹一声,摇摇头,“二十年前,严嵩也是清誉满天下,人不是一成不变,我怕唐毅手上的力量越大,他的心也会跟着变化。”
“不会的!”唐顺之断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魏老头同样针锋相对。
“呵呵,上泉公,这是昨天我给唐毅的一道题,你看看他的破题吧!”
说着,唐顺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送到了魏良辅的面前。
魏良辅闪目看去,只见上面有一行字,光是一看字迹,老魏就欣然颔首。唐毅跟着老爹练字,基础本就不弱,这段时间更是博采众长,虽然书法还有一丝稚嫩,但是假以时日,一定能登堂入室,足够他考上进士了。
再看内容,只见写道:圣人立言之先,得天象也!
古人说天圆地方,以圆圈寓意天象,天象自然,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破题立意高远,发挥空间极大,不出意外,一定是一篇上等的八股文章。
“好,老夫也不能破的更好了!”
唐顺之得意地笑道:“唐毅此子心怀天下,见识渊博,绝非寻常之人,区区几百万银子的事业,动摇不了他的心胸,上泉公只管放心就是!”
听到唐顺之的解释,魏良辅略微放心,可是突然又皱起了眉头,他发现这张纸中间怎么那么厚啊,用手一摸,原来有折痕,还有内容被藏了起来。
老头好奇的一拉,又一行字出现在眼前。
“圣人立言之先,无方体也。”
和前面一句看似差不多,可是竟然落在了“无方”上,两个人都皱起了眉头。
无方就是圆,凡是和圆联系在一起的词汇,比如:圆融、圆滑、浑圆,全都不是形容君子的,无方就是丢了原则,就是小人行径,这恰恰是两位担心唐毅的地方。
唐顺之不由得咬牙切齿,怒道:“好个臭小子,敢和我玩花样,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别忙,后面还有!”
魏良辅又向下拉了一截,又一句破题出现:“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太极重在变化,虽然有演变化生,驾驭从容的味道,但是也难免涂脂抹粉,偷奸取巧,唐顺之并不喜欢。
“都拉开,让我看看这小子还有什么花活儿!”唐顺之气哼哼说道。
纸张平铺,后面还有两个破题。
“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
唐顺之狠狠啐了一口,“呸,跑来拍马屁了,若我是考官,一定不取!”
魏良辅倒是不以为意,憨笑道:“老夫倒是觉得不错。”
再往下面看去,还有一句:“夫子未言之先,空空如也!”
既言之后,实实在在!
唐顺之默默寻思,也算是不差的破题,只是不如天象从容发挥。
一个圆圈,能写出五个不错的破题,毫无疑问,唐毅在八股一道已经登堂入室,以他的聪明才智,三两年之内,杀出重围,蟾宫折桂没有一丝一毫的难度。
只是这五个风格迥异的破题,宛如绚烂的万花筒,变化莫测,让唐顺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恼,唐毅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就看不透呢!
第110章 马上封侯
天还没亮,唐秀才就爬了起来,把雷七,吴天成,徐三,还有钱胖子等人都叫了过来。吴天成眼角挂着眼屎,打着哈气晃晃悠悠,好像醉汉一般走过来。唐秀才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出来,怒道:“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知,知道。”吴天成被吓了一跳,道:“不就是运河通航,钦差大人前来观礼吗?”
“那可是钦差大人啊,一辈子能见到几次,还敢这么惫懒!你们要气死我啊!”
看着唐秀才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吴天成一哆嗦。唐家父子算起来都是挺和气的人,唐毅就不用说了,跟谁都能打成一片,至于唐秀才,更是菩萨一般。但是,但是,千万记住一点,不能让唐毅知道你惹唐秀才生气,反之亦然,要是犯了这条死律,就等着欲仙欲死吧!
老唐已经生气了,只能拿儿子压老子,吴天成急忙说道:“我师父可是说了,钦差大人已经来过了,只要把码头收拾一下,座船弄得干净一点,就没问题了。”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挺大的人没脑子啊!”唐秀才顿时骂道:“上一次钦差大人是微服私访,拜会朋友,这一次是正儿八经来参加典礼!盐铁塘重修,那是要载入史册的大事,荆川先生亲自作序,知府,知州全都要来。当着江南的士绅父老,怠慢了钦差,你让我的老脸往哪放?你师父混不吝的,你们也跟着学,真是要气死我啊!”
这下子几个人脑门也都冒汗了,稍微想想,也的确没错,钦差何等尊贵,更别说那么多的州府县道的官员,落一个招待不周的名声,光是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雷七眉头紧皱,急忙说道:“唐大人先别着急,钦差要中午时分才能赶来,还来得及。”
“来得及吗?”唐秀才疑惑地问道。
雷七用力点头,“您放心,我这就安排工人搭建彩棚,从码头到太仓州城,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吴天成也急忙说道:“这样,我立刻回昌文纸店,把厨师带来,再有去木匠作坊和酒坊,把桌椅板凳搬过来。”
钱胖子也说道:“剩下的交给我吧,沿途的树木都要裹上红绸,这个周姑娘能办,还有吹拉弹唱,再弄几马车的鞭炮。”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竟然把偌大的事情给分配好了,唐秀才发现没有什么漏洞,急忙点头:“现在就去半,离着午时还有三个时辰,必须准备好了!”
“遵命!”
别的地方迎接钦差,提前几天就要准备,唐秀才纯属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可还真别说,人家就有这个胆气!
几个月修筑运河下来,原本的难民在唐毅的培训之下,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最强悍的一群工人,没有之一!
得到命令之后,大家火速动员,正好原本就有挖掘石块的木架子,立在一起,彩棚的骨架就有了,再让女人孩子们去采集鲜花香草,装饰起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差的就是木料都裸露在外面,不要紧,没有多大一会儿,周沁筠亲自带着伙计赶来了,车上堆满了崭新的红绸子。
“赶快裹上去。”
伙计们立刻行动,不多时彩棚,连同两旁的观礼台都变成了大红的一片,喜气洋洋。唐秀才看在眼里,不停点头,可还有些心疼。
“这么好的缎子,用一次就废了,还不如用红纸呢!”
周沁筠听在耳朵里,心说真不愧是父子,连钦差都敢糊弄!
“唐大人,彩棚是钦差大人落脚的地方,万万马虎不得,不过沿途的树木,不少都用红纸裹的,还好今天没风没雨,老天爷都在帮忙。”
好吗,都是一路货色,区别就是胆子大小而已。
这边彩棚搭好,那边雷七带领着上千工人,每个人手里推着鸡公车,装满了黄土,从州城到码头,一路撒过来,后面有老牛拉着石滚子,一走一过,地面平平整整,连点灰尘都看不见,就仿佛变戏法一般。
至于吴天成则是跑到了菜市场,站在街口,叉着腰大喊:“都给我听着,所有东西我都包了,甭管什么玩意,都给我送到码头去!”
老百姓稍微一愣,随即拿白痴一般的目光看着他,分明在说你小子疯了!
吴天成也急眼了,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沓子银票,高高举在空中。
“听着,老子是昌文纸店的东家,是运河票号的总账房,钦差大人驾临盐铁塘,所有小贩都把东西挑到码头。价钱两倍,敢不去,以怠慢钦差论罪!”
嚯!
好大的罪名,这下子可把大家伙吓住了。昌文纸店的伙计和厨师都跑了过来,拉起那些小贩,挑着挑子就走,留下了傻愣愣的百姓。
吴天成不好意思拱拱手:“诸位乡亲,啃一天咸菜吧,回头我请客!”
风风火火,赶到了码头,这时候朱老实也带着伙计把家具都运来了,钦差和诸位大人都用紫檀的,其他的有黄花梨,有鸡翅木,整个东南,也就是唐毅能拿出这么多红木家具。
大家伙都在忙碌的时候,周巡满头大汗,跑到了码头,一见还乱糟糟一团,顿时脑袋就大了。
“唐大人,堂尊已经陪着钦差出城了,还没弄好,这可咋办啊?”急得周巡来回乱转。唐秀才倒是胸有成竹,基本布置都完事了,剩下的就是清理。
“周兄放心,不会出岔子的。”
周巡将信将疑,转身回禀,不多时,一对一对的骑士过来,通报钦差行程,大家伙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加紧打扫。
不提码头忙得天翻地覆,赵文华则是兴致勃勃,在知府王崇古和知州陈梦鹤,已经苏州士绅官吏的簇拥之下,向着码头逶迤而来。
好热闹的场面!
一路上整洁干净,两边的树木光彩夺目,舞龙舞狮穿梭期间,鼓乐喧天,每走一段,就有鞭炮齐鸣。赵文华看得眉开眼笑。
“陈大人,有心了。”
陈梦鹤哪敢居功,急忙说道:“都是唐巡检调度有方,安排得当。”
“唐巡检?他和那个神童唐毅是什么关系?”
他怎么也知道唐毅,陈梦鹤不知原委,还是说道:“唐巡检是唐毅的父亲,能修通盐铁塘,他们父子居功厥伟。”
“好啊,虎父无犬子,看得出来,是个干吏,回京之后,本官一定向朝廷举荐。”
此话一出,多少官吏眼珠子都红了,多少人奋斗了一辈子,都盼不来这么一句话。唐慎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没想到真会溜须拍马!
渐渐的赵文华来到了码头,闪目看去,高大的彩棚喜庆吉祥,在彩棚前面,唐慎居中,旁边站着唐顺之,此时唐顺之的心思全然不在赵文华身上,而是盯着唐毅,分明再说你给我个解释!
唐毅挠挠头,挤眉弄眼的讨饶。
赵文华离着码头只有两百步左右,唐秀才疾步向前迎接,口称钦差,跪倒行礼。倒是赵文华很和气,急忙拉住,笑道:“本官不是来又不是来宣旨的,不必如此。”
唐秀才连说:“礼不可废!”依旧行了大礼。唐毅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跟着。
唐顺之和赵文华是同年,正如赵文华所说,不是正式宣旨,只要拱手即可。只见赵文华眉开眼笑,主动拉起了唐顺之的手,笑道:“义修兄,此番你可是愿意随我进京?”
“多谢梅村公提携,在下疏懒多年,就怕给梅村公添麻烦。”
“哈哈哈,你我同科,客气什么。”两个人携手走进彩棚,来到了专门给钦差大人准备的主位。赵文华闪目一看,桌子上的一件东西顿时吸引了他。
一尺多高的摆件,褐黄色的山体,长着一株苍劲的老树,在树上有一个硕大的马蜂窝,在马蜂窝下面是一匹马,马上站着一个猴,猴子手里拿着竹竿,去捅马蜂窝。
不管是山石,树木,还是马匹,猴子,全都活灵活现,颜色生动,别提多好看了。
“这,这是药玉的吧?本官还没看过这么大的药玉摆件,义修兄,只是这东西是什么意思?你可明白?”
唐顺之扫了一眼唐毅,强忍着心头的气,含笑说道:“梅村公,这叫做‘马上封侯’,您看可恰当?”
第111章 用心良苦
药玉,既不是药,也不是玉,真正的名字叫做琉璃,也就是有色的玻璃,放在后世,烂大街的东西,可是在大明却不一样,人们认为药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别”,专供宫廷使用,一般的官僚都没法得到,除非熬到了四品官,或者考中了状元才能得到赏赐,想想三年才出来一个的天之骄子,捧着一块彩色玻璃感激涕零,也是够滑稽!
其实早在春秋战国开始,古代的炼丹家们就弄出了琉璃,不过作为炼丹的副产品而已,没准所谓炼石成金,就是拿沙子炼出来黄色的琉璃,在当时也的确价比黄金。
不只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点歪了科技树,中国一直都只能做出不透明的铅钡玻璃,功能也局限在礼器,装饰品,以及替代一些珠宝上面,由于价格昂贵,又十分易碎,餐具都很少用到。
尤其是经过了元朝,统治者的审美观念和传统不一样,致使很多传统技艺流失,大明虽然恢复了一些,但琉璃的制作工艺依旧落后,使得药玉越发显得珍贵。
直到最近一些年,西洋商人带来了一些琉璃,额不,应该说是玻璃制品,很多豪富之家争相购买,一面巴掌大的镜子,甚至能卖到几百两银子。
眼前的“马上封侯”至少几十斤重,而且色泽艳丽,造型完美,光泽华润,就算是宫里也未见得有这么好的摆件,赵文华又怎能不怦然心动。绕着桌子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仔细。
“好东西啊,做工好,药玉也好,立意更好!”
他不停的赞叹搓手,垂涎之意再明白不过了,就差脑门上写上“我想要”三个字。
唐毅识趣地站出来,躬身说道:“启禀钦差大人,此摆件是太仓琉璃坊上百位能工巧匠,耗费无数功夫制作出来,专门进献给钦差大人的,您可还满意?”
挺上道的,赵文华欣然接受,不过听唐毅的话,他又皱起了眉头。
“怎么,太仓能制造药玉了?据本官所知,这可是内廷银作局独门的绝技,你们是怎么会的?”
唐毅笑道:“回钦差大人,说起来我中华自从春秋战国就会制作琉璃,传承一两千年,蒙元倒行逆施,使得秘技失传,人人引以为憾。荆川先生遍览古籍,搜寻方法,经过数月苦功,总算是烧制成功,不只是有色的琉璃,还有透明如同水晶般的妙品。”
唐顺之名气够大,在世人的眼睛里,就是无所不知的百晓生,发明一点琉璃,根本不在话下。
可是自己有多大本事,自己清楚,唐顺之哪懂得烧什么琉璃玻璃的,他倒是曾经记得,唐毅提到过要烧制玻璃,做什么透明酒具,配合葡萄酒,行销天下,大赚暴利。
唐顺之只当他是吹牛,现在才知道,这小子是玩真的,竟然不声不响弄了出来。他到底还瞒着自己多少事情,唐顺之越发迷糊了,
就在他迟楞的时候,赵文华却信以为真,急忙问道:“义修兄,真是无所不通,竟然能造出药玉,还有什么好东西,可要让我好好见识见识。”
什么叫见识,摆明是索贿,唐顺之看得明白,谁惹出来的麻烦谁收拾,他索性看着唐毅,让这小子解决。
唐毅不慌不忙,一摆手,有丫鬟端着托盘走了上来,托盘之中,摆着各式的玻璃制品,有透明的酒杯,有手串,有十二生肖,有花瓶,琳琅满目,不下几十种。看得人眼睛都花了,不只是赵文华,就连王崇古都来了兴趣。
“唐神童,别的不说,那个酒杯可要卖给我一套,不管多少钱都行!”王崇古是富商之家,说出话来财大气粗。
唐毅连忙笑道:“知府大人客气了,荆川先生花费功夫,研究琉璃的工艺,并非为了他自己。想必诸位大人都知道,年初的时候,数万难民云集太仓,嗷嗷待哺,府库乏粮。荆川先生不忍百姓受难,为了给大家伙找一条来钱的路子,才研究琉璃的。小子不才,协助先生,数月之间,竟然成功,也是上天垂怜,老天保佑。”
唐毅说的入情入理,可是唐顺之知道根本就是糊弄人,他没有研究,唐毅这小子也没费什么功夫,纯粹是自我吹嘘,往脸上贴金。可他这么说,一定有道理,唐顺之模模糊糊,能猜到一丝唐毅的打算,索性听他说下去。
“琉璃是佛门七宝之一,华美无双,妙用无穷,小子岂敢独占。更何况这是老天赐给受灾百姓的,让他们能凭着此物渡过灾年。小子觉得应该把琉璃卖到各地,无奈此物极其易碎,运输不便,小子一筹莫展。恰巧锦衣卫七太保周硕办差,经过太仓,他听说之后,非常欣喜。说锦衣卫能帮着运输各省,并且开店售卖,小子答应除了南直隶之外,其余各省都请他们帮忙。”
这个唐毅没有说假话,大约在五天前,周硕和他畅饮一番。那时候唐毅就献上了两大桶葡萄酒,有送了好多玻璃酒具,让周硕带进京城,献给陆炳,并且许诺按照酒精的模式,合作出售玻璃器具。
其他人听在耳朵里,简直有骂娘的冲动!
药玉药玉,价钱堪比玉石,透明的玻璃镜子价值更是远超同等重量的黄金。谁不想分一杯羹,可是一想到锦衣卫,大家伙都蔫了。就算赵文华都没有勇气从陆炳的嘴里夺肉吃。他干爹虽然权倾朝野,可是论起圣眷,总归比不上光屁股和嘉靖长大,还救过驾的陆炳。
看来琉璃坊这块肥肉是吃不上了,大家伙都有些失落,甚至埋怨,却听唐毅继续说道:“诸位大人,琉璃虽然珍贵,可毕竟能够人工生产,比不上天然之物。从今往后,一个透明酒杯一两银子,一面镜子五两,其余价钱不等。总之小子绝不敢多挣一分暴利,不然,荆川先生也不会放过我!”
说着,还冲唐顺之拱手讨饶,这话好似强心剂,大家都来了精神。比起世面的价钱,唐毅定的价格直接贯穿地板价,成了地狱价,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原本大家都以为是超级暴利,现在看起来只是挺肥的一块肉而已。想要据为己有的心思淡了很多,购买的意愿却成倍增加,一个杯子一两,一套酒具十两银子足够了,对于有钱人来说,真不算什么。
唐毅卖家具便宜,卖琉璃也便宜,果然是厚道的好孩子……不过要是这帮人知道眼前这些花里花哨的东西只是沙子石块烧出来的,肯定会大口喷血,给唐毅送上大大的“奸商”二字!
唐毅早有烧制玻璃的心,不光是为了赚钱,玻璃能制造望远镜,显微镜,还能制造化学实验的用具,简直就是改变世界的材料。接收难民之后,唐毅发现有十几个烧砖瓦的工匠,还有两名铁匠。
立刻把他们集中起来,将烧制玻璃的原料和工艺大致说了下。人到了绝境都会超常发挥,这帮工匠不眠不休,用大半个月时间,愣是用石英砂,石灰石,长石,纯碱等,在坩埚中烧出了熔融状态的玻璃。
清澈无色,没有丝毫杂质,那一刻,工匠们喜极而泣,他们知道一扇财富的大门向他们打开了。
下面的工作就容易了多了,用铁管沾取玻璃液,按照模具,吹成想要的样子。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都可以做。
弄出玻璃之后,唐毅没有急着拿出去卖,而是让工匠们放心大胆摸索工艺,开发不同颜色的玻璃,制作器皿和饰品。
几个月来,唐毅一共投入也就二百两银子,制作坩埚,购买煤炭等等,一个寻常的玻璃杯就要一两银子,一个工匠两三天时间,就能把本钱都捞回来,就连抢劫还要踩盘子,都没这个容易。
所有人都饶有兴趣地欣赏眼前的东西,可有一个人却眼圈发红,感动无比,那就是唐顺之,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把他和玻璃扯在一起,如今玻璃算是锦衣卫的生意,他唐顺之和锦衣卫就有了联系,陆炳多多少少都要照顾他,如此一来,除了严阁老和徐阁老之外,唐顺之又多了一个坚强靠山。
甚至唐毅压低玻璃的价钱,吐血大甩卖,都是给他唐顺之出山造势,帮他买好,让官员们不敢小觑他唐荆川,唐毅这番举动,可谓是用心良苦,让人动容。
第112章 扬帆起航
江南富庶之地,苏杭人间天堂,在京做官的怕是没几个不想到江南办差,赵文华也不例外。明知道是烫手的山芋,还屁颠屁颠跑来,更是给严世藩许诺,事成之后要献上一份厚礼。
严世藩是严嵩的独子,聪明绝顶,贪婪无厌,整个一个狐狸和貔貅的结合体。身边妻妾成群,每个人都要备上一份礼物,光是为了应付干兄弟,赵文华都绞尽了脑汁。他先是毒刑拷打沈良,从他的手里掏出了遍及苏杭的五十多个铺面,折合白银将近十万两,又到处索贿,弄到差不多二十万两。
赵文华盘算了一下,勉强能满足严世藩的胃口,可他自己不能白忙活啊。这家伙也真够胆大的,竟然把主意打在了织造局身上。
织造太监杨璇在苏州没几年,暗中弄到了八千亩桑田,本来是给自己留着养老的,挂名在织造局的下面,赵文华竟然给一口吞下了,另外还有织造局下属的三座丝绸作坊。敢吃内廷一口,他赵某人绝对称得起胆大包天!
弄到了桑田,弄到了丝绸作坊,就等于拿到了摇钱树。
不过要想摇出钱来,还要借重盐铁塘,把丝绸运到各处,正巧还有运河票号,可以储存赚到的银子,给自己弄一个小金库。这也是赵文华欣然前来的原因。
来到之后,唐毅给了他更大的惊喜,那些精致的镜子丝毫毕现,能把女子的美貌一览无余,严世藩的姬妾一定会喜欢的。虽然唐毅说五两银子一个,可京城毕竟还不知道,能糊弄一时算一时。这样自己就能多拿三五万两银子,毕竟地主家也没有存粮。
想到这里,赵文华心情大好,站在彩棚,眺望运河码头,青绿的河水潺潺流淌,岸边移栽不少杨柳,抽出嫩绿的枝条,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码头停靠十几艘商船,密密匝匝飘扬着彩旗,喜庆热闹。
看过之后,赵文华不由得点头称赞。
“真是想不到,数月之功,竟然能修出一条运河,真是了不起!”赵文华笑着看了看唐顺之,说道:“义修兄,你可是收了个好徒弟!”
唐顺之脸色一红,他可是记得当初唐毅说什么都不愿意加入心学,自己后来靠着科举学问引他上钩,但是两个人只有师生之实,没有师生之名。说出来丢人,其他人巴巴求着拜在他的门下,唯独面对唐毅,一肚子经天纬地大学问的唐顺之没了自信。
“梅村公,我和唐毅之间……”
没等唐顺之说完,突然唐毅撩起袍子,抢步跪在了唐顺之的面前。
“荆川先生,晚生仰慕先生人品学问日久,近一年以来,先生言传身教,晚生受益匪浅,今先生出山为国操劳,怕是再没有耳提面命的机会,还请先生收晚生为徒!”
说完,唐毅干净利落行了拜师礼,跪伏在唐顺之面前。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魏良辅笑着走了过来。
“义修,孩子是一片赤诚,收下吧。”
唐顺之一愣,不解道:“上泉公,您老不怕我抢了学生?”
“哈哈哈,你问问这小子,他会不认我这个师父?”
唐毅急忙说道:“小子不敢,二位先生俱是小子的师长。”
知府王崇古也抚掌笑道:“我早就听说唐神童的大名,名师高徒,乃是千古佳话,我辈读书人,多拜几位师父,博采众长,乃是正理。就连孔夫子不也是拜师多人吗,荆川先生就不要推辞了。”
唐顺之没有急着点头,而是俯身低头,盯着唐毅,缓缓说道:“你可愿意?”
这四个字只有他们明白,不只是拜师,更是加入心学一脉,从此之后,唐毅就是有组织的人,当然也要承担弘扬心学的使命,为阳明公正名,为生民立命。
唐毅咬了咬牙,郑重说道:“学无止境,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后人未必不如前人,前人未必不希望后人超越自己,学生能拜在先生门下,自当弘扬学问,不辱先生英名。”
几句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只当唐毅是年轻气盛,憋着劲头要超越老师。可是唐荆川和魏良辅听得明白,这小子要超越的人是王阳明,要更新改革的是心学!说到底他还是不太认同现在的心学,那也好就看你能改到什么程度!
“上泉公,既然如此,咱们就收下这个弟子吧!”唐顺之欣然应允。
魏良辅笑道:“也好,既然做了我的徒弟,老夫就赠你个字,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就叫弘远吧!”
“多谢老师!”
唐顺之也笑道:“上泉公对你的期许何其之高,为师只盼你真正做事,胸有万千不如行之一策,成功成仁,贵在行之,我给你的字就是行之!”
王阳明讲知行合一,唐顺之经过和唐毅的相处,他的思想已经转变很多,由知行并重,变为更重行,不做事知道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如果能再进步一点,说不定就能冲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至高境界。
他给唐毅取了“行之”二字,也含着他的名字,师徒情深,不言而喻。
赵文华欣然笑道:“义修兄喜得嘉徒,可喜可贺,对了,有酒吗?”
唐秀才急忙站出来,说道:“大人,早准备了美酒,还请大人品尝。”
有侍女托着托盘上来,清一色的玻璃酒具,晶莹剔透的杯子,装着艳红的葡萄美酒,离着老远,香气就让人醉了。
“哈哈哈,早就听说江南有美酒,今日一见,果不虚言!”
赵文华拿起酒杯,满饮一口,香醇的味道在舌尖绽放,顿时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他喝过不少葡萄酒,可从没有如此香醇的。
“唐巡检,如此仙酿琼浆,怕是得来不易吧?”
“回禀钦差大人,此酒的确需要选用上好的葡萄,精心酿制,不过关在还在酒桶之上,卑职已经准备了两桶酒,给大人慢慢品尝。您若是喜欢,等今年秋天,葡萄丰收之后,还有更多美酒。”
“好,本官等着品尝!”
这边喝酒,那边乐队齐鸣,悠扬的声音宛如天籁。早就准备好的厨师刀勺齐动,很快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送上来。今天的菜式还有些不同寻常,每一道菜极为精致不说,还只有小小的一口,每人一份,让人回味悠长,新鲜感十足。
从本心讲,唐毅更喜欢热热闹闹的一大桌子,无奈人都有猎奇的心思,为了让赵文华高兴,只能这么做。当然了,他也考虑过弄几个美女,摆上美味佳肴。
美食美色,估计赵文华一定喜欢,不过别的人不好说,就算唐顺之和魏良辅不下手,老爹都能把他扔进盐铁塘,淹死混账儿子!
酒到酣处,赵文华更新对着河水,欣然吟诵:“桥低红板,正江南水长,绿杨飘撇。管领春风陪舞燕,带露含凄惜别。烟软梨花,雨娇端阳,芳草催时节。画船箫鼓,歌声缭绕空阔。
究竟盐铁古河,世间岂少,色艺称双绝?一缕红丝偏系左,闺阁几多埋没。假使夷光,苎萝终老,谁道倾城哲?清歌一曲,千秋艳说江辑。”
一首《念奴娇》,的确做得不错,惹来马屁声不断,拍出了花,拍出了高度,只是唐毅怎么听都有点燕语莺声的味道,莫非还想要姑娘?
幸好今天没有让琉莹来,不然赵文华这个臭流氓不定干出什么事情呢!
唐毅暗呼侥幸,眼看着日过中天,赵文华带着七分醉意,恋恋不舍,登上了座船。唐顺之用力拍了拍唐毅的肩头,没有多说什么。其实从唐毅今天的举动,唐顺之已经看得明白,或许这小子不是自己能看透的,但他重情重义,尤其是当众拜师,还袒露心声,就代表他没有对自己隐瞒,这样的好孩子绝不会变成大奸大恶,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行了,我去不了京城多久,还要回到东南为官,咱们师徒很快就能见面的!”
唐顺之说完就头也不回上船,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转身的一刹那,一滴泪却从他的眼角流过。
“起航了!”
伴随着船工的喊声,两岸鞭炮齐鸣,欢呼不断,盐铁塘运河终于启动了,载着财富,载着梦想,驶向远方。
第113章 富可敌国(求收藏推荐)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悠远凄凉的歌声,送着唐荆川,三度北上,唐毅的心中五味杂陈,一位可亲可敬的师长离开,没人逼着自己苦读诗书,没人天不亮就叫自己起来扎马练功。唐毅突然有种刚刚从大学校门出来的感觉,身在里面,怨声载道,出来之后,无比向往。
“唉,以恩师的性子,他应该在象牙塔里修炼,不管什么领域,凭他的聪明才智,都能拔得头筹。唯独是非混淆的官场,对他来说实在是折磨。”
想到这里,唐毅变得意兴阑珊,等到官员散去,他早早回到了书房,和平时一样,提起毛笔,静心凝气,刷刷点点,开始临摹字帖。
按说科举考试是要糊名誊录,只要字迹工整也就行了,其实不然。就像考秀才的三道关,县试府试院试是不进行誊录的,县试和府试甚至不用糊名,直接由知县,知府和提学评卷。
要是在偏远地方还好说,苏州可是有名的科举坟场,学子数量多到令人发指,更有白了头发还跟着孙子一起考试的执着老童生,阅卷的工作量可想而知。
当考官看得头昏眼花,目呲欲裂,眼睛流泪的时候,一份字迹工整,文理通顺的卷子,就仿佛沙漠中的甘泉,让人欲罢不能。
只要做到眼前一亮,那么恭喜你,差不多就能过关了。想想老爹唐慎迷迷糊糊的,凭啥考中秀才,不就是靠着一手漂亮的书法吗!
实际上只有乡试和会试需要誊录,殿试也没有誊录。想一想,那些阅卷官,个个都是进士出身,书法名家,要是写一笔狗爬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下场会怎么样。虽然殿试不会黜落,但是排名总有个先后。
而且这个排名还涉及到后面的馆选,差个几名,就有可能失去成为庶吉士的机会,没法进入翰林院,那么恭喜你,内阁的位置基本和你绝缘了!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想把科举路走顺了,好的书法是必然的,而且还要看是什么字体。
小唐毅以往跟着老爹学的是瘦金体,固然字迹飘逸洒脱,可是个性飞扬的东西注定不讨喜。自从跟着唐顺之学习,唐毅就转而练习台阁体,方正,光泽,乌黑,大小一致,宛如印刷出来的一般,端庄大方,同样毫无特色可言。好在唐毅也没想过靠书法活着,一切为了科举!
一口气写了半个时辰,唐毅抬起头,扭了扭脖子,突然目光落在了桌边几天练字的纸张上,本来都是废纸,攒几天就要扔掉,可在纸张的中间竟然多了一本厚厚的书籍。好奇心驱动之下,伸手拿了过来,一看封面上的字迹,熟悉异常。
“是老师留下的!”
唐毅急忙翻开,里面还夹杂着一封书信,展开之后,上面写道:唐毅小友,见信如晤。你我虽无师生之名,却又师生之实。以小友之才,一入官场,便如鱼得水,龙入沧海,虎归深山,不可限量。然科举一途,尤不能松懈,我朝取士,名曰为国取才,实则黑幕重重,两榜进士,尽是乡愿。江西人做首辅,江西的才子多,浙江人做阁老,浙江的进士多。朝中有人,家乡有才,“人才”二字当作如是解!
看着熟悉的字体,唐毅渐渐双手发抖,眼圈通红,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噼里啪啦落下。
“师父啊,师父,这些话该烂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能说出来!天高地厚之恩,弟子何时能报答啊!”
唐毅感动不是没有道理,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没有正式拜师,唐顺之就把科举的黑幕和盘托出,每一句话都是犯众怒的,一旦流落出去,唐顺之立刻就成了士林的公敌,甚至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可他依旧毫无保留,按照唐顺之所讲,每一科进士当中,只有一甲二甲的前五十名比较安全,算是有真材实料。不是说后面都是饭桶,只是说文章做得可能差不多,但有的人高中二甲,有的人屈居三甲,更有人名落孙山,并非学问不够,而是门户和朋党瓜分利益所致。没有靠山,就要黜落。
当然,个别时候捞过界,连三鼎甲也出了问题,捅出来就是科场风暴,要人命的。
要想能稳当考取进士,最好要冲到前五十名,而考虑到庶吉士的问题,必须冲进三十名以内。但是庶吉士要在翰林院学习三年,视成绩好坏分配职务,这三年对于新科进士来说,是最好的休息时间。可是对唐毅来说,简直就是浪费生命,因此更稳妥的则是冲击三鼎甲,就像徐阶和唐顺之,都是探花郎,能直接进入翰林院……
一字一句,都是替唐毅考虑,把科举之路写得明明白白。既然把目标定在了三鼎甲上,难度就可想而知,面对全国最顶尖的人才,想要从中脱颖而出,没有充足准备是绝对不成。
除了正儿八经的学问和书法之外,还要一本《唐氏应考宝典》!
唐毅缓缓翻开书卷,里面都是唐顺之整理的朝中官员曾经做过的文章,有资格当会试主考的官员不多,但是唐毅由于母丧,已经赶不上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因此最近的就是嘉靖三十五年,四年之后,放宽标准,差不多有十几位位官员入选,另外加上蛰伏可能被起复的,唐顺之选定了二十八个可能的人选。
把他们从县试以来的八股文章都搜集起来,后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评语,总结他们文风如何,喜好如何,当官之后,有无变化……经过唐顺之的介绍,一个个官员的风格清清楚楚摆在面前,投其所好变得容易无比。
一句话,这本宝典就是迎合主考官的红宝书,游戏通关的神级攻略!
真是难以想象,一生奉行君子之道,讲究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的唐荆川,竟然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捧着书卷,唐毅泪水满面,他深深体会到了先生的殷切期许。在最后面,唐顺之甚至提醒唐毅,因为他少年成名,难免有些小人因为嫉妒从中作祟。必要的时候,要动用一切力量,把考官摆平。
连贿赂的话都说出来,唐毅简直无话可说。
“师父放心吧,弟子一定堂堂正正考上三鼎甲!”
唐毅小心翼翼,把书放进了抽屉,用锁锁好。突然听到了两声咳嗽,一回头,老爹正站在门口。
“能进来吗?”
“您客气什么,快坐吧!”唐毅擦了擦眼泪,把老爹拉过来,父子对面坐下。
唐秀才看了看儿子的泪痕,忍不住叹道:“荆川先生走了,把你给闪着了,爹的心里也挺不好受的。本来我是不想打扰你的,可是有件事情爹不能不说。”
“爹,咱们父子无话不谈,您只管说就是。”
唐秀才愣了一下,叹道:“今天吴天成送来了账本,说是要给你,本来我是不想看,可是我又想知道儿子有多大的本事,你猜爹看到了什么?”
“账本?盐铁塘的账本?”唐毅瞪大了眼睛,突然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老师一走,弄得他心神不宁,早早回家。要是知道老爹会看到账本,他多等一会儿啊!
唐毅做了这么多生意,账目都是瞒着老爹,不是怕他知道,而是怕他接受不了。毕竟那么多的银子流动,实在是有些吓人。没想到瞒来瞒去,还是让老爹知道了。
就听唐秀才咬着牙关说道:“毅儿,你怎么弄到那么多钱?五百多万两银子啊!比大明朝一年的国库收入还多!你想吓死你爹啊!”
唐毅挠挠头,“爹,那些不都是孩儿的,其中只有三成多的股份在孩儿名下。”
“那也是一百五十万两!咱们家一年不到的时间,竟然富可敌国。你到底给我说说,这些银子是哪来的?要是说不清,你爹都睡不着哩!”
第114章 暴怒的卢镗
相比起拥有,我更喜欢支配,用别的人钱,替自己做事,爽快胜过隔壁老王——唐毅的理财观。
唐毅最初的三大财源是酒坊、纸店、家具,在救济难民的时候,唐毅就说过,如果能做成,将狠狠捞一笔,事实证明,不但是赚了,而且还是赚大了!
靠着从难民中吸纳的劳动力,原本的作坊成倍扩大,又新建了琉璃、葡萄酒、火药三个作坊。这六个作坊都生意兴隆,平均每个作坊价值都在十万两以上,还在快速扩张中。唐毅拥有一半的股份,就是三十万两。
运河票号由于参与的商人和士绅家族众多,唐毅的股份只有百分之十五,可工人占据一层,钱胖子,雷七他们又占据半成,加上周沁筠的二成五,已经稳稳当当过半。加上唐毅又是创始者,所有参与的商人都惟命是从,乖乖听话。
在运河票号之下,还有仓库、船队、当铺等等,林林总总全都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十万两左右。
唐毅给老爹讲解一笔笔的账目,唐秀才默默计算着。
“不对啊,毅儿,这才只是一半而已,还有一半呢?”
唐毅没说话,而是指了指地。
“什么意思?埋起来了?”唐秀才惊呼道。
“孩儿说的是地产!”唐毅干脆和老爹直说:“运河没疏通的时候,沿途都是荒地,不值一分钱。可运河修通,地价就十倍百倍增加,孩儿提前买下了土地,现在算起来,也有七八十万两,若是再过几年,涨到一两百万两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别涨了,我这都受不了!”
唐秀才彻底被打败了,当师爷的时候,他就知道太仓州号称富庶,一年下来预算也不过五万两出头,苏州府几乎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下属六县一州,可支配的财富也不过二三十万两。
宝贝儿子折腾了一年,竟然弄出了五个苏州府,这是何等妖孽,何等疯狂!
难怪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呢,是要吓死人的。
“爹,其实也不能这么算,就拿东南来说,家产上百万的商人至少在上百位以上,而且都是流动现金。不算房产,地产,铺面什么的,远的不说,王家、徐家他们光是田产折合白银就要上千万两,相比而言,孩儿这点家底儿拿不出手的!”唐毅努力解释道。
“不!”唐秀才来了聪明的劲头,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凶巴巴说道:“别想忽悠我,王家徐家有钱,那是积累了多少年,一代一代人积攒下来的,你呢,根本就是踩着棉花包,一步登天,爹这心里头没底儿啊!”
唐秀才说着五官都聚到一起,凄凄惨惨戚戚地盯着儿子。唐毅被盯得有些害怕,说句心里话,他也有些担忧。
尽管他设计制度的时候,尽量公平,让各方都能够接受,可是按照眼前的势头发展,没有几年,围绕着运河号,聚集千万白银不是做梦。
周围有多少双通红的眼睛,恨不得生吞活剥,吃干抹净。远的不说,织造局虽然受到重创,但是朝廷已经派了新的太监,不日南下。另外东南的士绅大族哪个是好惹的,这帮人暗中都和倭寇有联系,什么事情他们不敢做。
眼前的局势就好像大家同在一辆车上面,快速膨胀的运河票号就好像上来个二百斤的大胖子,不管怎么赔笑脸、说好话,都会占别人的位置,甚至把别人挤下去,能不招人羡慕嫉妒恨吗!
“毅儿,爹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爹是个秀才,借着你的光,爬上了巡检的位置,不过从九品而已,你本事不差可年纪太小,未必被人家看在眼里,偌大的家业,我怕咱爷俩守不住啊!”
唐秀才的担忧绝对是有道理的,唐毅微微盘算了一下,叹道:“爹,咱们现在可以依靠的势力,首先就是舅舅王忬,其次就是我师父荆川先生和上泉公,还有锦衣卫,知州陈大人,再有我顶着假假的心学门人,不过……要是算起来,这些力量都不靠谱儿!”
“是啊!”唐秀才点点头:“先说陈大人吧,他对咱们父子倒是不错,只可惜任期快要到了,听说徐阁老很欣赏他,再加上又是翰林出身,下一步肯定要高升。”
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陈梦鹤是太仓知州,有他罩着,做事方便太多。他要是走了,换一个知州,还不定怎么回事呢!
唐毅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缓缓说道:“荆川先生虽然出山,他也真心对孩儿好,可别忘了君子可欺以其方,他是斗不过一帮小人的。”
“上泉公年纪大了,只想着颐养天年,要是劳烦他,咱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唐秀才又补充道。
剩下的呢,王忬管着闽浙两省,位高权重,可惜他的精力都放在抗倭上面,而且说句实话,王家在东南盘根错节,嘉靖只是没有可用的人才,不得不用他而已。没准什么时候,就把王忬拿下。
锦衣卫倒是权倾天下,可是他们根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猛兽,如果有机会,他们绝对不介意把唐毅给吞掉。
至于心学门人,那就更虚无缥缈,用处不大……
有人要问了,这些都不靠谱儿,唐毅岂不是白忙活儿一场?并非如此,能和这些人攀上关系,已经是唐毅天大的成功。
四两拨千斤的前提是你要有八百斤的力量,才能拨得开,如果只有四两的力气,找个墙角蹲着吧!
说到底就是唐家父子本身实力太弱,未来的事情谁也不好说,那些大人物可以拉来吓唬吓唬人,但真指望他们出生入死那就不成了,甚至还要提防他们暗中下绊子。
看似烈火烹油,蒸蒸日上,唐家父子却感到了强烈的危机。
“唉,爹真是没用,区区一个巡检,芝麻绿豆都算不上,愧为人父啊!”
唐毅眉头一皱,巡检虽然小的可怜,但是小官同样可以做大!
“爹,卢镗卢将军是不是还在训练新军?”
“没错,有两三个月了,选得都是难民子弟,看起来有些模样了。”
“太好了!”唐毅突然一拍大腿,露出了笑容,“爹,倭寇作乱,军队最吃香,咱们不妨从这下手,有一支强军撑腰,谁还敢小瞧咱们!”
唐秀才虽然不知道枪杆子出政权的道理,但是他身为巡检,就有统帅民兵的权力,二百里的盐铁塘都在他的治下,靠着运河练出一支军队,没准真能帮上大忙。
父子俩经过一夜的商议,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草草洗了脸,直奔卢镗大营。
卢镗的大营就是当初难民的营地,经过改建,帐篷都换上了整齐的土坯房。中间是偌大的校场,上千名青壮士兵有的跑步,有的练习刺杀,忙得不亦乐乎。可身为统帅的卢镗却脸膛漆黑,虎目喷火。
在他的面前,有一排马车,车上装着不少盔甲兵器,可全都锈迹斑斑,虫蚀鼠咬,残破无比。卢镗随手抓起几个花枪,双臂用力,咔嚓嚓全都断掉。又拿起一副铠甲,没有两下撕成了碎片。
最后拿起一杆火铳,卢镗的鼻子更是气歪了,原来铳管都烂透了,只有在枪托处依稀能看出“永乐年制”的字样。
“妈的,这玩意说不定跟着成祖爷打过蒙古呢!拿来打倭寇,亏他们想的出来!”把火铳狠狠一摔,顿时裂成三段。
卢镗气哼哼一抬头,正好看到了唐家父子来了,他二话不说,几步冲上来,劈手就抓住了唐毅的胸口,几乎把他提了起来。憋得唐毅喘不上气,脸涨得通红。
“喂,卢将军,犬子可没有得罪过你啊?”唐秀才怒道。
卢镗也自觉过分,急忙松手,恨恨说道:“还不是王大人,就是你舅舅,都把我气糊涂了!”
唐毅喘了两口气,不解道:“到底怎么回事?”
卢镗一把拉住唐毅,飞步到了马车前面,指着满眼的破烂货,怒冲冲道:“看看吧,就给我们这些玩意,别说打倭寇,连打鸟都不成!”
唐秀才也跑了过来,看了看也是大摇其头。
“卢将军,不是说总督大人很重视你们吗,怎么会糊弄事啊,是不是下面……”
“不!”卢镗摆了摆手,怒道:“唐相公你不知道,最近从湖广和广西调来了一批‘狼兵’,大家都说他们能征惯战,勇力无双,用狼兵就能平灭倭寇,何必在我们这些废物身上浪费好东西!”
“堂堂汉家儿郎,竟要靠着狼兵保护,真他娘的丢人!”
卢镗一股怒火无处发现,举起硕大的拳头,猛地砸在马车上,车板愣是被砸出了窟窿,木屑纷纷,拳头鲜血淋淋,触目惊心!
第115章 男儿当自强
亲兵见卢镗受伤,急忙过来要帮着包扎,卢镗只是气哼哼的一挥手,把几个人都推到了一边,随意坐在地上,不发一语。
趁着这功夫,唐毅捡起一把腰刀看了看,刀刃早就锈迹斑斑,别说杀敌,就是杀猪都不成,也难怪卢镗会愤怒,拿着这种兵器上战场,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卢将军,先别急着生气,咱们想想办法。”唐毅陪着笑脸说道。
“有什么办法?你要是愿意给王大人写信,让他拨下来好兵器,姓卢的感激不尽,不然就请你走吧!”卢镗扭过头,不愿意看唐毅。
唐毅倒是没有放弃,雪中送炭可比锦上添花要好得多。唐毅神色凝重,走到卢镗近前,躬身施礼,说道:“卢将军,王大人虽然是我的舅父,可是抗倭作战乃是军国大事,他可不会跟我请示,我是听了将军所说才知道的。”言下之意,不该迁怒到我身上。
卢镗一愣,面带惭愧,长叹道:“卢某是个粗人,小相公莫怪就是,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华夏的男儿都死光了不成?竟然宁可把好兵器给狼士兵,也不给我们,简直气死人也!”
卢镗一再提起狼士兵,所谓的狼士兵就是广西和湘南等地的土司士兵,多数是壮族和土家族,他们不属于大明正式的军队,但由于环境艰苦,养成了勇武剽悍的作风,战力极强。大约在正统年间开始,明廷就招募狼士兵对付当地的贼寇,战绩斐然。
如今东南倭寇作乱,原本的卫所体系崩溃,九边的士兵又没法南下,只能调集狼士兵前往东南抗倭,也不失为应急之策,但想指望着狼士兵灭掉倭寇,还是太难了。
狼士兵虽然悍勇,但是他们有两大致命弱点,第一是不通水战,没法御敌海上,只能被动迎战,第二,狼士兵对火器不熟悉,相比倭寇,缺乏远程打击能力。另外狼士兵远路而来,人数有限,加上野蛮成性,不服管教,到了东南花花世界,难免有扰民之举,百姓叫苦不迭。
说到底还是要练出自己的强兵,才能重塑海防。
“卢将军,不知道你能不能信得过我?”唐毅俯身问道。
卢镗长出口气,点了点头。
“小相公,我卢镗能顺利招兵练兵,你帮了不少忙,我信得过你!”
“那好,卢将军,你能不能告诉我,王大人为什么不重视新军了?我记得捉拿沈良的时候,督标表现很不错,王大人十分欣赏。”
“那是老黄历了!”卢镗不耐烦地说道:“听说浙江巡按陆有亨认为练兵太慢,倭寇不过是疥癣之疾,只要利用精兵悍将,捣毁倭巢,倭寇就成了海上飘萍,不战自溃!”
“胡说!”
唐毅毫不客气驳斥,且不说倭寇背后复杂到令人发指的经济因素,单说捣毁倭巢的策略朱纨就用过,结果没打败倭寇,反而把脑袋混没了。
所谓倭巢,其实就是走私据点,捣毁沿海的,大不了退到外海的岛屿,甚至能退到日本。倭寇能横行海上,靠的是成千上万的船只。偏偏大明朝水师又不争气,捣毁沿岸的倭寇,只会让集中在一起的倭寇四散奔逃,到处兴风作浪,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全身,问题只会更多!
唐秀才也听出了问道,不解地问道:“王大人熟知兵法韬略,他怎么能信这话?”
卢镗扯了扯胸口的衣襟,露出浓密的胸毛,怒道:“我怎么知道!早知今日,老子不如在大牢里混吃等死呢!”
唐毅眼珠转了转,思前想后,他倒是有了些猜测。王忬也是身不由己,眼下朝廷上下还不知道倭寇的厉害,都存心要速战速决。练兵少说要半年,还要经历战火洗礼才能成为强兵,鬼知道要多少时间。
倒不如寄希望狼士兵,快速战胜倭寇。
朝廷决策背后牵涉到的是抗倭的策略,别说唐毅,就连王忬也没法做主,真正能做主的是西苑的那位道君皇帝!
想通了这些,唐毅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卢将军,没有兵器盔甲就不能练兵了吗?”
卢镗怪眼一翻,冷笑道:“怎么?唐神童是让弟兄们拿胸膛去送死吗?”
“当然不是,我们眼前就有不少的兵器。”
“哪有?”
唐毅笑着指了指军营旁边的竹林,从容说道:“就在那!”
咔咔咔,砍柴刀挥动如飞,没一会儿就砍倒了十几根毛竹。唐毅挨个挑选,专捡粗细适中,韧性极好的毛竹,砍出一丈五六的长度,上面的枝桠稍微修剪一下,最长的有二尺多。拿在手里舞动了两下,唐毅就喘气不止,毕竟他力气还没有长成,不过身强力壮的士兵,经过训练完全能够使用。
他欣然带着竹竿回到军营,在竹竿前头绑上了半尺长的枪头,再用火烤两旁的枝桠,弯成各种形状,最后用桐油浸泡。如果正式上战场,还可以涂抹毒药,增加杀伤力。
一番折腾下来,竹竿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大杀器,它还有个响亮的名字……狼筅!
没错,就是戚家军赖以成名的利器,抓着手里的狼筅,唐毅默默叨念:“戚老兄,可别怪我剽窃啊,一切都为了抗倭大业。”
唐毅把做好的狼筅送到了卢镗手里,笑道:“卢将军,你看此物如何?”
卢镗没说话,拿在手里,舞了两下,重量有些大,而且枝枝叉叉,很不方便,他皱了皱眉头,大手不停在竹竿上拂过,突然眼前一亮。
“田三,你们几个拿着刀剑攻击我!”
田三一听,急忙抽出了腰刀,摆好了架势。靠着唐毅的周旋,田三只是判了一个充军的罪,他本来就是军户,等于是没有处罚。死里逃生,田三一下子成熟不少,在新军之中表现突出,很受卢镗的赏识。
双方气势十足,田三抢先动手,一刀砍过来,卢镗用狼筅一架,刀落在枝桠上,砍断了几根,力道就被卸去,卢镗一挥手,抽中田三的肩头,把他打出一溜儿滚儿,如果用枪尖,只怕此时的田三非死即伤。
其他人见到这件奇怪的兵器如此厉害,都来了精神,纷纷冲了上来,有人学着田三,用刀剑猛砍,可是狼筅枝桠众多,而且竹子韧性极好,又用桐油处理过,很难砍断,而且还会被反弹抽伤。
还有人用长枪攻击,但狼筅比一般的长枪都长一大截,枪刺过来,又被枝桠削弱,根本没有威胁。
卢镗是武术大家,而且还是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越用越是畅快,不由得放声大叫,士兵们不服气,前赴后继,结果不断被卢镗打倒,躺在地上哀嚎。
到了最后,小驴儿给田三出了个主意,有几个人在前面牵制,他们绕到了卢镗身后,拿着刀指着卢镗的后背。
“将军,你输了!”
大家罢手,卢镗把狼筅扔在地上,拍手大笑:“痛快,太痛快!小相公,这玩意你怎么想出来的,真是好东西!”
唐毅笑道:“卢将军看出奥妙了?”
“没错。”卢镗笑道:“倭寇凭借的是倭刀的锋利,但是倭刀短小,劈不开狼筅,还会被狼筅的枝桠困住。”
田三插嘴道:“将军,那要是人家不正面攻击,从背后偷袭呢!”
小驴儿也说道:“是啊,是啊,狼筅那么重,小的可拿不动!”
“哈哈哈,说的没错,狼筅优势不小,可弱点也明白得很。”卢镗搓着大手,问唐毅道:“小相公,你可有办法?”
“卢将军又考校我了。”唐毅笑道:“无非两个字:配合!遇到战斗,以两个盾牌手为前锋,遮挡敌人攻击,两个狼筅手紧紧跟随,以长击短,杀伤和限制敌人,再后面是四名长枪手,负责保护盾牌手和狼筅手,并且伺机杀敌,在往后可以安排刀盾手掩护,如果有了火器,还可以增加火铳手。这样一来,整个战队十几个人,攻守兼备,长短协作,只要好好配合,不愁不能杀敌立功!”
卢镗在使用狼筅的时候,已经隐隐想到了一丝,可是听唐毅说完,拨云见日,三伏天吃了个大西瓜,别提多舒服。
“不愧是唐荆川的徒弟,就是厉害!”卢镗昂然起身,大笑道:“弟兄们,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操练,越是看不起咱们,咱们就越要争口气!”
第116章 唐秀才从军记
卢镗和唐家父子一拍即合,首先唐慎以盐铁塘巡检的名义,下令征兵,二百里盐铁塘,每一里安排四名士兵,一共就是八百人,加上卢镗手上的一千二百多人,正好组成一支两千人的队伍。
缺少的武器暂时用竹子顶替,除了数百根狼筅之外,还有大量的竹枪,削出锋利的尖子,用油炸过,一般的刀剑都砍不断。即便是能砍断,又是一个斜茬,依旧能杀人取命。
卢镗更是亲自设计了六势狼筅战法:中平势、骑龙势、钩开势、架上势、闸下势、拗步退势,挑选身强力壮的士兵操练。
后世人或许想不到,杀遍天下无对手的大明第一强军,竟然会以近乎斩木为兵的凄凉方式起家。
不过装备虽然简陋,可大家伙的士气高昂,干劲十足。除了有卢镗这位猛将兄亲自训练之外,唐毅在他们心中地位更加惊人,不光是救命恩人,还带领他们走向了富足的生活。
一条盐铁塘,使得温饱线上挣扎的百姓一跃变成了小康之家。或者在码头做工,或者开一个小店,收入都比种田要多少几倍,天翻地覆的变化都看在每个人眼里。毫不客气地说,唐毅的地位在他们心中堪比神明,别说让他们努力训练,就算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有多少人皱眉头。
大家热情高涨,唐毅既欣慰又担忧,毕竟装备还是太单薄了。思前想后,唐毅找到了陈梦鹤。
“大人,晚生来化缘了,您可一定要帮忙!”
陈梦鹤心情不错,拉着唐毅坐在了他对面,笑道:“行之贤侄,你来的正好,师相刚刚给我来了一封信,他想调我回京为官。”
果然陈梦鹤要高升了,唐毅笑道:“晚生可要提前恭喜大人了。”
“恭喜什么啊,京城就是个火坑,吃人不吐骨头。”陈梦鹤斜着脸叹道:“平心而论,我还是愿意留在地方,守着一方百姓,自己说了算,到了京里,到处都是婆婆,难啊!”
看着陈梦鹤的德行,唐毅只想送给他俩字:装蒜!
京城难混不假,可他这种经过地方历练的翰林,又有人赏识,回京就是进入了升官的快车道。不出意外,十年左右,就能混入部堂一级。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接到徐阶的书信,陈梦鹤该是何等得意。
唐毅不会戳穿他,相反还要说些好听的,“大人清廉自守,政绩斐然,进京之后,也会备受重用,日后少不得要靠着大人撑腰。”
“呵呵。”陈梦鹤笑道:“说起来本官的政绩有一大半都处在贤侄身上,只是朝中奸党专权,本官这心里也没有底儿。”
嘚,还没升官,先给打折了,唐毅也看透了,这位陈大人不是能肝胆相照的人。
好在陈梦鹤记性不错,他笑道:“贤侄找我似乎有事?”
“大人,卢镗将军在练兵,您也知道,都是选的难民子弟,偏偏又缺少兵器,只好求您来了。”
陈梦鹤略微沉吟,探身说道:“行之贤侄,你是荆川先生的弟子,注定要蟾宫折桂的人物,何必总和一些粗鲁的武夫搅在一起,有损声名啊!”
唐毅眨眨眼睛,装得一脸为难,“大人,为了难民晚生也出了点力气,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晚生总不能看着他们赤手空拳,再说了倭寇来过一次太仓,难保没有第二次,有一支强兵驻守,才能保护家园,也算是晚生为父老尽心。”
陈梦鹤瞧不起武人,可是唐毅话中的另一层意思他却听明白了,如果倭寇再度杀来,搞不好他升官的美梦就要变成噩梦了。
“既然如此,我让周巡清点一下县库,三天之后,你就去搬武器,有什么只管拿就是!”
“多谢大人。”
唐毅又和陈梦鹤聊了几句,转身告辞回家。
刚走进家门,正好看到葡萄架下,朱大婶拿着蒲扇嘿嘿大笑,前仰后合。见到唐毅,连忙闭嘴,却忍不住笑,憋得内伤吐血的可怜相。
“朱大婶,什么好事,莫非捡到了狗头金?”
“小相公回来了,是……您还是去花园看看,就知道了。”
弄得神秘兮兮的,有什么事情?
唐毅一头雾水,快步到了花园,远远就看到一个闪光发亮的人形物体,在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速度和龟爬差不多。
“何方妖孽?”
唐毅大叫一声,对方急忙回头,却不想脚下一滑,扑通摔在了地上。
“哎呦,快来扶我起来啊!”
是老爹!
唐毅吓了一跳,急忙跑过来,伸手搀扶,哪知道唐秀才身上的铠甲太重了,唐毅根本扶不起来,爷俩急得满头是汗,只好先解下头盔,再趴下身上的甲胄,令人吐血的是这副铠甲连腿都罩上了,等到全部扒下来,唐秀才都吐白沫了。
还好朱大婶送来了一大碗蜂蜜水,给老爹灌下去,唐秀才重新活了过来。
唐毅又好气又好笑:“爹,您作什么啊,这铠甲是哪弄来的,看起来有年头了。”唐秀才喘息着,坐在石墩上,气呼呼说道:“还不是王家的,听说叫什么步人甲,是宋朝流传下来的!”
嚯!还是文物!
唐毅都惊讶起来,宋朝的步人甲可是大名鼎鼎,听说早已失传,恐怕只有王家这种不死怪物才有收藏。整个甲胄由1825片甲叶组成,全身都在保护之中,最重的有29公斤,再加上兵器,一个士兵要负重六七十斤,奔跑杀敌,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别说唐秀才一个文弱书生,就算是一般的壮汉,也吃不消。
“爹,您没事穿这玩意干嘛?”
“什么叫没事,你爹是巡检,假假的也是半个武人。”唐秀才声音弱了下去,“想文武双全不行啊?”
“行,怎么不行!”唐毅强忍着笑,“爹,可是练武不容易啊?”
“不容易也要练!”唐秀才还来了倔脾气,怒道:“我问过荆川先生,他也是中年之后,才习武的,你爹不能处处都比别人差!”
老爹斗志昂扬,唐毅当然不能扯后腿,只是一上来就这么高段位,不是玩命吗!
“那也不能一口吞下个钱胖子。”
唐秀才抱着头想了想,也有道理,他本想着偷摸练练,然后来个一鸣惊人,看起来是不成了。
“明天早上,我去跟着新兵一起练。”唐秀才缓缓往书房走,没走几步,回头对唐毅说道:“你小子也跟着去!”
“喂,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唐毅怪叫一声。
唐秀才狡黠笑道:“我不管,反正要找一个比我差的,省得丢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就认命吧!”
分享快乐,快乐会加倍,分享苦难,苦难不会减少,却可以增加快乐,本着东风破,我比东风还破的精神,唐秀才毫不犹豫拖着儿子下水。
天还没亮,爷俩就穿着短打,跟在了新兵的后面。
“跑步,走!”
呼噜呼噜,长长的队伍绕着校场先跑一圈,然后出军营,绕过竹林,沿着盐铁塘跑,往返十里。刚跑起来,唐秀才还没怎么样,毕竟三十出头的年纪,跑几步不算什么。可是接下来唐秀才的麻烦就来了。
过了一千米,两条腿越来越沉,喉咙里像是着了火,拼命用劲,可前面的人却越来越远。最令唐秀才无语的是唐毅这个小混球竟然跑得飞快,把他轻松超过,只留下一个鬼脸!
唐秀才这才想起来,这小混蛋和唐顺之学了半年多的功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唐秀才是追悔莫及,只能咬牙撑着,等到他气喘吁吁,跑回了军营,日头早已升起,新兵连饭都吃得差不多,锅碗瓢盆,空空如也
一想到要饿着肚子训练,唐秀才眼前金星乱晃,差点趴下。
“你的草料!”
鸡蛋!
救命稻草来了,连忙接过,赶快剥皮,一口吞进肚子,猛地抬头,发现给他鸡蛋的正是唐毅。
“臭小子,敢消遣你爹!”唐秀才作势要打。
唐毅嘿嘿笑道:“爹,您还是留点力气吧,苦头儿在后面呢!”
唐秀才茫然看去,见一帮人正在泥潭里面匍匐前进,活脱一群泥猴儿,唐秀才顿时眼前一黑,直接昏倒。
第117章 沉船事故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
好不容易盼到了夕阳西下,朱大婶坐在马扎上,一边扇着风,一边探头巴望。唐家水涨船高,朱大婶也觉得自己身份不一样了,不再是面馆的内掌柜,恰巧唐家又没有女主人,朱大婶给自己加了个“女管家”的头衔。既然是女管家,就要看好家门!
恰巧有两个衣衫破烂,满身泥水的家伙直接往门里走,连声招呼都不打,朱大婶这个气啊,要是以往直接大耳刮子伺候。可唐家家规严厉,决不许仗势欺人,不管什么人都要客客气气。
“算你们便宜。”朱大婶暗暗寻思,看了一眼旁边的沈林,说道:“去给他们拿几个包子。”
沈林正转身,突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拿肉馅的!”
扑哧,朱大婶刚喝下的凉茶喷出好远。
行啊!要饭的还要出档次了!
有句话怎么说,要饭吃就别嫌馊。还要肉馅的,你们也配!朱大婶豁然站起,眉头倒立,左手叉腰,伸出右手摆出了作战的态势。
沈林却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襟,“婶子,好像是老爷的声音。”
“老爷?”朱大婶急忙揉了揉眼睛,这时候两个“乞丐”也到了面前,借着大门口的灯笼看得清楚,这两位一身破烂,衣衫被刮坏了好几处,沾着不少泥水和碎草,鞋也破了,胳膊肘和腿上还有几处伤口,在流着血。往脸上看去,依稀能认得出来,正是唐毅和唐秀才。
“哎呦!”朱大婶吓得一跳三尺高,惊呼道:“造的什么孽?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变得这样了?”
唐秀才没力气说话,唐毅勉强喘口气,说道:“别问了,朱大婶去准备两桶热水,再准备点吃的。”
“哎哎,我这就去!”朱大婶转身就跑,沈林急忙过来,和唐毅一起架着唐秀才,踉踉跄跄,回到了书房。
“少爷,我烧水了。”
唐毅点头,沈林跑了出来,屋子里就剩下爷俩。唐毅看着瘫在座位上,一滩烂泥般的老爹,突然嘿嘿笑了起来,笑得肚子都疼了。
唐秀才只是用眼睛瞪着他,都懒得说话了。
“爹,告诉你个秘密啊,其实不同种类的新兵训练的内容不一样。比如长枪手,只要练好队列和刺杀就行,狼筅手要打熬力气,举石锁。唯独夜不收,也就是负责侦查的士兵项目多,比如越野跑,穿越障碍,以后还要学渗透刺杀,抓捕俘虏,暗器毒药,甚至还要学点日语。爹,您要是受不了,明天就跟着长枪手一起训练算了。”
唐秀才突然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呜呜作响,勉强蹦出一句:“你怎么不早说?”
“您不是没问吗?”
我要有精力问才行,唐秀才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子存心看自己的好瞧,他怒道:“反正你能撑下来,我就能!”
唐毅抓抓头,嘿嘿笑道:“爹,我倒是想陪着您老,不过卢将军给了我任务,让我找些铁匠过来,虽然陈大人答应给兵器,其实就是个幌子,关键还是自己打造刀剑和盾牌,用着放心顺手。”
借口,绝对是借口!
唐秀才分明从儿子的眼神中看到了小狐狸偷到了鸡一般的得意,这小子就是在给自己挖坑!
“我要是有力气,非把你屁股打烂了!”唐秀才干脆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唐毅,下一秒他就睁开了,因为香味飘来了。
“慢点吃,慢点啊!”
朱大婶都傻眼了,斯斯文文的老爷怎么变成了饿鬼,往日吃一两个包子就饱了,今天一口气吃了五个还不罢休。真是可怜,到底是受了什么罪啊,把人弄成了这样!
“小相公,您和老爷都是体面人,可不能委屈自己了,我们看着都心疼。”
唐毅只是低头,并不说话,平心而论,他倒是想让老爹涨点本事,可又不忍心老爹受罪,干脆还是让老爹自己选吧!
这时候唐秀才已经吃了七个包子,打了一个饱嗝。没回答朱大婶的话,而是问道:“水弄好了?”
“好了。”
唐秀才强撑着站起,每走一步脚心都钻心刺骨地疼痛,偏偏倔脾气上来,不让人背着,只能扶着墙,艰难挪动。看着蹒跚的老爹,唐毅鼻子头酸酸的,让沈林送来几个竹签,还有一坛子香醋,沈林把东西都送来,唐毅打发他出去,屋里剩下了爷俩。
唐毅把老爹按在了圈椅上,端来一盆热水,蹲在唐秀才面前,把他的布鞋脱下,汗臭的味道直刺鼻孔,唐毅憋着气,小脸涨得发红,活脱河豚,唐秀才险些笑出声。唐毅白了老爹一眼,迅速把脚按在了热水里,唐秀才浑身一哆嗦。
“烫!”
“嗯,忍一忍吧!”
先涂上胰子,然后细心冲洗,泥水清洗干净,露出了白净细嫩的本来面目。看着堪比女人的一双大脚唐毅猛然惊觉,老爹虽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但至少是铜汤匙,除了落魄的几年,老爹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么大的苦!
唐毅突然觉得自己的恶趣味简直就是在犯罪,十足的不孝!当他把脚担在大腿上,脚底上的水泡都显露出来,有的还是暗红色,包着血水,格外刺眼。
唐毅没来由的鼻头发酸,眼圈变红,默默拿过了竹签。
“爹,捅破了好的更快。”
“嗯!”唐秀才笑着点头。
唐毅把水泡挨个挑破,红色的液体流出,老爹虽然没法一声,可是唐毅还感觉得到老爹的小腿不停抽搐。用最快的速度戳破水泡,唐毅又拿来热水,倒入了一些香醋。
“好好泡泡吧,免得感染。”
伺候好了老爹,唐毅转过身忙着给自己打水清洗,他深深低着头,生怕老爹看到发红的眼圈。唐秀才好奇问道:“臭小子,要不要爹帮你?”
“不,不用。”唐毅解释道:“孩儿练武大半年,跑步扎马壮实了不少,还吃得消。”也的确唐毅的脚上没有什么水泡。
父子俩都在闭着眼睛泡脚,不发一言,可心思全然不同。沉默好一会儿,唐毅才说道:“爹,练兵的事情还是交给卢将军吧,您就别去了。”
唐秀才挑了挑眉头,突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笑道:“怎么,心疼你爹了?”
唐毅没有否认,两个人又沉默下来,直到水都变凉了,唐毅要起身去加热水,唐秀才却用力按住了他。
“毅儿,你是孝顺的孩子,爹心里知道,你以后也会做大事,爹更知道!可是爹也是六尺的汉子,不能当一个靠着儿子的废物!”
唐秀才的语气虽然和缓,可是按在肩头的大手不停颤抖,透露出他心中的激动。
“你爹现在是巡检,就要有本事保护运河的安全,在其位谋其政,这是你爹的职责啊!”
“可是……”
“没有可是!”唐秀才突然变得斩钉截铁,大手拍了拍儿子的头顶,温和地笑道:“毅儿,今天训练的时候,卢将军说过一句话,叫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你爹感触颇深啊!”
唐毅眨眨眼,不好意思道:“最早是孩儿说的!”
“哈哈哈,不管谁说的,道理总是对的!”唐秀才开怀笑道:“倭寇越闹越严重,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学学练兵打仗,肯定没有坏处。”
第一次唐毅被老爹彻底说服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追求进步无论什么时候都该鼓励,男人就该有这么股子狠劲!尤其是战乱的年月,拥有自保之力何其重要!唐毅实在是找不出理由反驳,却又不忍心老爹吃苦,喉咙仿佛被卡住,不知道说什么。
“行了,从明天开始,我就搬到军营里面住。”唐秀才笑道:“给我准备点麻布的衣服,还有皮靴,要结实的!”
父子两个对视着,唐秀才目光闪亮地笑道:“放心吧,你爹能行!”
……
一转眼三天过去,唐毅都在忙着打造兵器,一步也没有踏入军营,他在等着,等着哪一天他进入军营,就可以看到老爹雄姿英发,纵横驰骋。凤凰涅槃式的蜕变,唐毅更期待看到老爹九天翱翔的样子,至于汗水和泪水,还是留给他自己品味吧!
这一天唐毅正在忙碌着,突然吴天成急匆匆找到了他。
“师父,运河出事了,有两条船沉了,航道都被堵上了!”
第118章 敲诈
“船沉了?捞出来就行了。”唐毅满不在乎地说道。
吴天成急得一脑门子汗,拉着唐毅,到了一旁,低声说道:“师父,是有人故意的。”
“哦?”唐毅意识到了不妥。急忙走出了打铁作坊,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往码头飞奔。吴天成紧紧跟在后面,不停介绍情况。
原来上午的时候,突然有两艘大船沿着运河驶到了太仓的码头之外,后面一艘船绕到了前一艘的旁边,两艘船并排,好像两个门神,把航道就给堵了起来。
负责巡逻的士兵,急忙赶过来,询问情况,哪知道甲板上跳出不少黑衣汉子,对士兵破口大骂,就是不让开。
一见对方是故意闹事,急忙报告了雷七,雷七正在巡视航道,听有人闹事,立刻召集人手赶来,沿途还有不少人加入,队伍扩大到了一百多人。同时也有人告诉了吴天成,让他去找唐毅。
等到雷七赶到事发地点,对方已经乘坐小船上岸,两三百人,拿着刀枪棍棒,站在运河两岸。船上更有人乒乒乓乓凿沉船只,这两艘穿都是千料大船,如果沉下去,其他的船只就别想通过了。
自从运河开通,每天路过船只成百上千,税金收到手抽筋,见有人敢断财路,雷七火往上撞,头发都立了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敢跑到盐铁塘捣乱,还有没有王法?”
雷七大骂,从对方走出一个四十几岁的家伙,干瘦干瘦的,两只眼睛金黄闪亮,他抓着下巴上为数不多的胡须,轻蔑笑道:“王法?值几个钱啊?有本事请出来,让兄弟们看看!”
他说完之后,背后的那些打手跟着哈哈大笑,别提多猖狂了!
雷七脸色一沉,把怒气压下,冷笑道:“朋友,你们是存心挑事的吧?盐铁塘自从开通以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我们本本分分做生意。但是,也请你们记着,老实,不表示我们好欺负!”
此话一出,雷七背后的士兵齐刷刷亮出了兵器,双方剑拔弩张。
“哟!脾气还不小!”干瘦的家伙上下看了看雷七,毫不在乎,说道:“罗爷就是存心挑事,你还能怎么样?”
雷七一阵冷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最后问你一句,愿不愿意滚蛋?”
“孙子才愿意!”
“好嘞,上!”
雷七一招手,后面的士兵嗷嗷叫着就冲上来,眼珠子都红了,光是那个疯狂的劲头,把干瘦的家伙都吓了一跳,都是打手,玩什么命啊?他哪里知道,唐毅力排众议,留下了一成股份给所有工人。
生意越来越好,大家有奖金,有分红,每月暂时只有几钱银子,可这也足够让大家伙把运河当成自己的产业。别说一帮凭空跳出来的家伙,就算是官兵要抢夺盐铁塘,他们也敢拼命!
雷七不知从哪找来一根十几斤重的铁钎,舞动如飞,上去就砸倒了三四个人。
“哪个孙子来送死!”
干瘦的家伙退到了人群之中,一见盐铁塘的人这么悍勇疯狂,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大个子。
“虎爷,怕是要您出手了。”
“嗯!”
大汉一甩肩膀,把披风扔在一边,露出牛皮马甲,浑身的肌肉膨胀,胳膊粗壮,血管盘虬卧龙般密布,让人望而生畏。
大汉赤手空拳,迎着雷七就冲了上来,这时候雷七已经放倒了五六个,正气势如虹。见大汉冲过来,并没有在乎,而是举起铁钎,猛地砸下。
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大汉不躲不闪,而是抬起了右臂,愣是用血肉之躯,去撞铁钎!
疯了不成?
所有人都傻了,嘭的一声,好像打在了皮革上,雷七只觉得手臂发麻,铁钎险些丢出去。而大汉只是微微退了半步,胳膊上留下一条浅浅的红印子。
外行看热闹,只当大汉抗住了攻击,实则内行人清楚,别管练得多厉害,用胳膊硬拼铁钎,只会筋骨断裂。大汉是用了滚雷劲,从侧面撞击铁钎,才把铁钎挡出去。但就算这样,强悍的硬功同样让人惶恐。
大汉轻蔑地看了一眼雷七,不屑道:“还敢动手吗?”
“怎么不敢!我砸死你!”
雷七眼珠子都红了,就要拼命。哪管知道不是大汉的对手,他也不能怂了。这时候由于航路被堵上,已经聚集了好几艘往来的船只,大家都在看着,退一步就不是爷们!
“杀!”
“慢(住手)!”
爆喝传来,大家循声望去,来的正是唐毅和吴天成,见唐毅赶来,大家没来由的松了口气,仿佛有了主心骨,双方自动分开。
雷七脸涨得通红,低声说道:“小相公,都是雷七无能。”
“不要说了。”
唐毅面色凝重,他离着老远,就注意到,几百号人手,都穿着黑色短打,俨然斧头帮出动,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冒出来的。
“对面的朋友,我想你们来盐铁塘闹事,必然有所图谋,不妨把话说明白了,这么稀里糊涂地乱斗,有什么意思!”
干瘦的家伙轻笑了一声:“年纪不大,倒是有些见识。虎爷,小的和他们聊聊?”
大汉点点头,这家伙再度来到人前,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唐毅半天,突然笑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唐神童吧?”
唐毅不置可否,就听这家伙继续说道:“在下姓罗,叫罗游,就是个江湖人,没法和唐神童相比。不过罗某要说一句,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唐神童书香门第,何必蹚浑水?您只要不插手,该是您的一文钱也不会短,岂不是更好?”
“好大的口气!”唐毅轻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规矩,请问是哪一家的规矩?你一个江湖人,也敢给我立规矩?”
罗游晃晃头,老气横秋地说道:“到底是年轻人,就是气盛。罗某虽然是江湖人,可也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江湖人。唐神童,咱们把话挑明了如何?”
“早该如此。”
“那好,实话告诉你,在下是漕口的人!”
草寇?还有人这么自称的?
唐毅稍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漕口”,所谓漕口就是漕帮的前身,众所周知,明朝的产粮中心在江南,要靠着大运河把漕粮运送到北边,供应京城和九边士兵的消耗。
围绕着大运河,就形成了形形色色的帮会组织,漕口就是其中之一。
负责漕运的官吏向百姓征收漕粮,会趁机盘剥,利用“浮收”的名义多刮几刀。可百姓也不甘心,他们就投靠有声望的士绅,或者有功名的学子,把漕粮交给他们,让他们去对付漕运官吏。
最初的漕口类似代办,实则就是地方和朝廷的博弈,可是后来漕口渐渐壮大,演变成了漕帮,他们掌控民夫,把持漕运,不准外人进来,变成了趴在运河吸血的寄生虫。
弄清楚这些,唐毅终于醒悟过来,这帮人是垂涎盐铁塘的利益,存心找别扭!
罗游见唐毅眉头微蹙,笑道:“唐神童,别的不说,漕口的弟兄吃的是辛苦饭,一滴汗摔成八瓣。盐铁塘倒好,运费只要大运河的一半,有股份的还能减免,弄得大家伙都往盐铁塘跑,走大运河的人就少了,弟兄们没饭吃了,少不得就到您这安营扎寨了。”
“你胡说!”吴天成要反驳,唐毅一摆手拦住了他,和这帮人讲道理纯粹浪费吐沫,冲着罗游微微一笑:“别兜圈子,直说吧,要我怎么样?”
“痛快!”
罗游嘿嘿一笑,“唐神童是明白人,我只要三个条件,从今往后,盐铁塘码头的弟兄都加入我们漕口,算是我们的弟兄,罗某不会亏待他们;第二,把运河票号三成的股份拿出来,有漕口帮衬着,票号能开到全天下;第三,盐铁塘的税金要调到和运河一样。”
罗游说完,盯着唐毅,笑道:“怎么样?在下的要求不高,唐神童只要答应了,咱们一起发财,岂不是更好!你要是不答应,可就得罪了漕口几万弟兄,要是闹起来,影响了漕运,你怕是承担不起啊!”
第119章 打他丫的
日过中天,运河之上停泊了二十几艘大小船只,往日通畅的航路竟然被堵上了。不少商人的心里都不满意,嘴上骂骂咧咧的。
“到底怎么回事,我这船上运的可是鲜货儿,要是耽搁了,谁给赔钱?”
挨着的一艘船上,探出一个脑袋,冷笑道:“赔钱?别陪绑就不错了,要我说盐铁塘遭了难了。”
“不是说盐铁塘后面有人吗?”
“谁知道啊,一山更比一山高,咱们就属柳条的,哪边风硬往哪边飘!”
……
商人们议论纷纷,岸上看热闹的也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一声响亮的鞭花,老百姓急忙回头看去,只见一队官差赶了过来。
大家心说这下子好了,漕帮的家伙要倒霉了。
周巡握着腰刀,一马当先,冲进了人群,一见唐毅连忙作势擦汗,实则头上一点汗水都没有。
“贤侄不要慌,有俺老周在,看谁敢撒野!”
唐毅见周巡前来,不动声色,指着罗游等人,笑道:“他们说要让盐铁塘听他们的,不然就要切断漕运,胁迫朝廷。”
“嚯!”周巡怪眼一翻,上下打量一下罗游,长得其貌不扬,好像耗子成精,不由得冷笑道:“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敢跑到太仓撒野,是不知道周爷爷的厉害,孩儿们,亮家伙!”
周巡之所以这么卖力气,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盐铁塘就有三处铺面,每个月有一百多两银子进账,顶得上其他灰色收入的总和,不由得他不卖力气。
官差人数虽然不多,可毕竟代表官府,把刀尖铁尺举起来,有些漕帮的打手就心生恐惧,看热闹的百姓也跟着起哄。
“好样的,周捕头,别丢咱们太仓的人,把他们赶出去!”
听着大家的喊声,周巡越发得意,腰板挺得笔直,趾高气扬看着罗游。
“怎么样,还逼着我动手吗?”
罗游眼珠转了转,呵呵一笑,“这位官爷,请问您是什么官职?”
“呵呵,告诉你无妨,我是太仓的总捕头,叫周巡的便是!管的就是你们这些混球!”
罗游并不生气,陪着笑脸,深深一躬。
“原来是周捕头,失敬失敬。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和官府为敌。”
“不敢?”周巡一愣,冷笑道:“那你们这么多人是干什么?跑这来唱戏吗?”
罗游一挺胸膛,高声笑道:“周捕头,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在下和这几百号弟兄,都是靠着大运河吃饭,天下的漕运都是经过我们漕口之手。突然冒出来一个盐铁塘,抢了弟兄们的饭碗。不才带着大家过来讨说法,难道不对吗?”
“对你个大头鬼!”
周巡破口大骂:“盐铁塘是唐小相公带着人修的,是朝廷准许的。和你们漕帮八竿子打不着,看着眼红,想来吃一口,问问你周爷爷手里的刀!孩儿们,把他们都拿下!”
官差一听,纷纷冲了上去。
漕帮的人也都拿起了武器,双方刀剑相对,就要动手。
罗游突然一伸手,挡在了前面,怒斥道:“混账,你们不想活了,敢和官差老爷动手,问你们个造反的罪名,蹲一辈子黑牢!”
他这么一喊,漕帮的人虽然还不服,但也不敢嚣张,纷纷收起了兵器。唐毅都看在了眼里,这个罗游并不是莽夫,他要是和周巡起了冲突,唐毅就敢把他们都留下,显然他没给唐毅机会,果然是老江湖,不好对付。看了一眼身旁的吴天成,吴天成会意,伏在唐毅耳边,低低声音说道:“师父放心,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卢将军了。”
“嗯。”唐毅点了点头,心中有了底儿,又往前看去。
突然罗游凑到了周巡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周巡突然退了两步,显得犹豫不定。
“你敢胡说八道,小心废了你!”周巡咬着牙发狠,可怎么听都有一丝色厉内荏的味道。
罗游嘿嘿一笑,从袖口掏出了一件东西,迅速在周巡面前一晃,然后又收了回去。周巡看得明白,那分明是一个鎏金的令牌,在中间赫然写着一个“徐”字!
姓徐的人家不少,比如华亭的徐阁老徐家,那也是声名显赫。可他们还用不起鎏金的令牌,能配得上这个令牌的,只有大名鼎鼎的魏国公徐达一脉!
说起徐达,是开国第一功臣,战功卓著,死后被追封中山王,而后人更不一般,把两头下注玩到了极致。靖难之役的时候,魏国公徐辉祖效忠建文帝,就算朱棣打到了金陵城,也不去迎接,而是守在徐达的祠堂,令多少人动容。
可别以为徐家就是一心不二的忠臣,徐达的幼子,徐辉祖的小弟弟徐增寿就多次向朱老四通风报信,甚至惹恼建文而被杀头。
惨烈的付出换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徐辉祖一脉保住了魏国公的爵位,而徐增寿一脉随着朱老四迁都北京,受封定国公。一门二公,分镇南北二京,声势滔滔,威名赫赫。如果说老朱家天下第一,那么老徐家就是当仁不让的第二!
尤其是魏国公身在南京,天高皇帝远,经过一两百年的经营,势力盘根错节,在南直隶说一不二。
周巡算什么玩意,充其量就是个捕头,见到了象征着魏国公的令牌,两条腿就软了一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不会是假造的吧?”
“呵呵呵,周大人,敢假造国公令牌,你以为我有几个脑袋?”
“那,那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罗游笑道:“其实小人早就和唐神童说了,他只要听从漕口的规矩,我们不但不为难他,还双手奉上大把的银子。许是年轻气盛,他一时听不进去,周捕头能不能帮着美言几句?”
“我?”
周巡可知道唐毅的厉害,他哪能说得过,可是一想到魏国公,他就从脚底冒凉气,实在是没胆量拒绝。
“我试试吧!”
周巡一转头,走到了唐毅的面前,脸好像吃了苦瓜,刚刚还信誓旦旦,一转眼就蔫了,人有脸树有皮的,怎么开这个口?
唐毅倒没让他为难,而是笑道:“周大叔,他们来头不小?”
“是啊!”周巡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对面的家伙手里有魏国公的令牌。”
“魏国公?可是徐鹏举?”唐毅顿时皱起了眉头,一个小小的盐铁塘,竟然惊动了这尊大神,实在是出乎预料,唐毅怎么想都不敢置信。
“您没看错吧?”
周巡摇摇头,“贤侄,实不相瞒,以往我总去南京办差,遇到过魏国公府的人,令牌的确是真的。”
“哦,原来如此!”唐毅默默低下了头,一副思索的模样。周巡看在眼里,心中欢喜。看样子唐毅也知道害怕了,他最怕就是唐毅不知轻重,闹腾起来,弄得他下不来台,甚至招来大祸。只要唐毅能退一步,就好说了。
周巡可不知道,唐毅的心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如果对方没有亮出魏国公的令牌,唐毅还会有所顾忌,毕竟漕帮势力庞大,上通着朝廷高官,下连着地方士绅,牵一发动全身,要是死缠烂打起来,自己底子还是太薄。
可是听到对方竟然亮出魏国公的令牌,唐毅差点兴奋的跳起来,越是大人物就越不能以大欺小,君不见历代皇帝都被言官找别扭,可是真正敢动言官的却不多,无他,双方差距太大,舆论总是同情弱者的,更何况这个弱者还占着道理!
眼前的这帮人自己承认是漕口的,现在又拿出了魏国公的令牌,你是什么意思,莫非世袭国公和江湖匪人勾结,你们想干什么,积蓄力量,图谋不轨吗?
别人怕魏国公的权势,深谙舆论操作之道的唐毅可不怕,你们这是主动把脸伸过来,要是不打都对不起你们的愚蠢!
正在这时候,突然远处传来整齐的跑步声,田三一马当先,身后跟着数百名新兵,把码头一股脑围了起来。
“小相公,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还吩咐什么,没看见人家欺负到家门口了!”唐毅突然伸手一指,断喝道:“打他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