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8章 老仇人
唐毅在交接了所有政务之后,没有任何留恋,只带着家人,装了两大车的书籍,从京城离开。
唐毅出京的那一天,还是半夜三更,京城到处出现了无数的火把,一个接着一个,慢慢的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了红光之中。
这一刻,万历也没有睡觉,他站在了宫中的最高处,举目眺望着,每一点火光,就好像一粒炭火,落到了心头,渐渐的把他的一颗心烧焦了,烤熟了。
万历烦躁地走来走去,暴跳如雷,他愤怒,惶恐,却又无可奈何。
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出现了,虽然之前有过估计,可是真正当唐毅辞官,飘然离去的时候,产生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从这一刻开始,唐毅就是真正的道德完人,再也无可挑剔。
立功,唐毅南北奔忙二十几年,柄国十五载,开疆拓土,刷新吏治,挽救威望,如今的大明盛世,皆是唐毅的一己之功。
立言,唐毅著唐学三书,发表《总体战》,主持编修《大明会计纪要》,撰写《逻辑学》,重新阐释心学,不敢说著作等身,但是每一部书籍,都开创了一个学科。而且唐毅将数学引入了各级衙门的管理之中。考评官吏不再是靠着风评,靠着士林清议,而是真正看经济的成长,百姓的收入,治安情况,国策落实,教育发展。虽然说数字出官,未必尽善尽美,但是至少这是一套相对合理的考评体系,文官之间,越发认同,而考评的合理,也极大限制了掌权者肆意胡为。
立德,功成身退,辞去一切职务,毫不恋栈。唐毅不是那些嘴上嚷嚷着视功名为粪土,却满心想着发迹成名的虚伪文人。他真正走到了权力的顶峰,甚至有资格行废立之举。可是十年光景,唐毅严守职分。从没有大权独揽,事事以内阁集体意见为主,不论是用人,还是推行新政,全都开诚布公,让人无可挑剔。
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这是圣人的标准!
纵览大明朝二百年,最接近的人物就是王阳明,再向前推,理学宗师朱熹,他的学说统治了几百年,可本人德行太烂,加上他在政治上没什么建树,实际离着圣人的标准很远。
再说的过分一点,孔孟二圣如何?他们也不过是周游列国,兜售治国理念,可是到头来一事无成,不过是写了几本书,到了几百年后,才被尊奉为圣贤。真正在世的时候,鲜有功绩。
唐毅可不同,他不但有著书,还有实践,而且还真正开创了一代盛世。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
此刻,唐毅正式超越了王阳明,成为历代读书人的标杆,一座无法企及的高峰!
京城百姓,扶老携幼,文武百官,士农工商,甚至聚集在京城的各国使者,天下的商贾,纷纷走上了大街。
年幼的孩童依偎在父辈的身边,听着他们讲述着,这一座市场是唐毅做顺天府尹的时候,修建起来的,这条水泥路面是唐毅在隆庆二年建造的,那一栋高楼是万历二年修的,那一座学堂是元辅拨款建造的……
一件件,如数家珍,大家此刻才猛然发现,这十几年的光景,大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唐毅一手主导的隆万新政。
何其幸运,他们见证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何其幸运,他们能见证历史的一刻!
“元辅的马车到了!”
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大家寻声望去,果然一阵马蹄声,护卫队在前面开路,唐毅的马车从后面相随。
所过之处,百姓深深作揖——唐毅在五年前已经正式要求废除跪拜礼,可是从元朝开始,通行了几百年的跪拜,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在世间还广泛存在着跪拜,甚至有人叫嚣,不下跪磕头,要此膝盖何用!
当唐毅离开之后,他的要求瞬间就深入了人心,没人敢说三道四。
等到唐毅的马车离去,人们缓缓抬起头,眼含泪水,大声喊道:“元辅走好!”
“大人一路顺风!”
“老大人,别忘了大家伙!”
“常回京城看看啊!”
……
各种各种的呼声,此起彼伏,唐毅坐在马车之中,他没有撩开车帘,只是闭目养神。脑子却是一片烦乱,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很担心,几十年执掌权衡,下来之后,会不会像很多退休的老人一样,染上了可怕的退休综合征,没有文件批阅,就给家里的菜单签字同意……很快他觉得自己不会那么无聊,他有很多的爱好,比如回到老家,听听昆曲,听听评弹,养花、种草、钓鱼、写书,安享天伦之乐。
不过真正让唐毅挂心的还是朝局,他用自己的致仕,给了皇权致命一击,可以说漂亮到了极点。但是,他面对的是几千年修炼成精的一只怪兽,能不能彻底杀死,还未可知。
而且就在他离京的前一天,京城内卫指挥使,原锦衣卫大都督陆绎突然暴毙而死。
陆绎作为陆炳的儿子,父子两代执掌锦衣卫,他们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也遭到了太多人嫉恨。
虽然锦衣卫改组十年,但是恨陆家的人还不在少数,陆绎猝死没有引发太多的风浪。可是唐毅心里清楚,其实这是保皇党的报复,他们报复内阁争夺失败,用暗杀的手段铲除对手。
无独有偶,在万历九年的时候,成国公朱时泰也死了,朱应桢接替成国公爵位,只是朱应桢软弱无能,身体又很差,不能担当大任。
天子右弼已经落到了英国公张元德的手里。
这两个人事变动非常不寻常,可整个文官集团的反应堪称迟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京城内卫和天子右弼,其实是管着万历的安全。
唐毅在日,万历的小命就捏在唐毅的手里,可是唐毅离开了,内阁谁也没有这个份量继续掌控万历,故此只有退步,至少让万历感到一些安全,不至于整天活在恐惧之中。
这是文官集团战略性的让步,大家希望万历能够见好就收,不要继续夺权,可是谁也不敢肯定,万历会轻易让步,早晚有一天,双方还是会摊牌的,没有了唐毅主持,文官集团能不能打赢这一场艰苦的战斗,实在是不好说……
当然了,唐毅暂时还不需要管这些事情,他忙碌了多年,总算能够放松下来,出了京城,在通州上船,直奔天津。
这几年的功夫,京城不断向外扩张,通州已经和京城并在了一起,连成一大片。中间修建了轨道马车,每天定时都有挽马拉着大车,往来两地。而最近正在研究将蒸汽机装在车辆上面,有了蒸汽机驱动,整个交通都会大变样。
到时候天津和京城之间的运河多半也就要废弃了,唐毅没准就是最后一班的客人。船只顺风顺水,一路赶到了天津。
当年唐毅做过顺天巡按,主持天津开海,而从那一刻开始,天津就走上了繁荣之路。
在柄国期间,唐毅有意分化京城的功能,把天津定位成北方的经济中心。这十年下来,天津越发繁荣,势不可挡。
天津官银号几次扩充资本,已经几乎和交通行并立,成为北方的金融中心。天津发达之后,又广泛设立学堂,发展教育。在万历二年,由北洋公司出资,在天津兴建北洋大学。
相比东南的诸多学校,北洋大学更加专业系统,而且抛弃了学而优则仕的理念,他们的读书人不再是为了当官,而是真正面向整个社会。
天文、历法、数学、航海、军工、物理、化学、哲学、法律、商贸……诸多学科,汇集了大明朝最优秀的一批学者,蒸汽机就是他们和东南的一些学校联手研制出来的成果。
在天津,唐毅真正嗅到了自己想要的气息,京城层层叠叠,到处都是官僚,一切以求稳求安为目标,无过既是大功,难免死气沉沉,令人窒息。
可是到了天津,就完全不一样,这里的读书人没有那么强大的功利之心,也不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当官上面。
天下的学问何止千万,并非孔孟之道,做官之学才是最上等的,万事万物,都值得去研究,去探索,他们穷究道理,试图用自己的学问,去改变这个世界。
唐毅特意见了一群研究数学的年轻人,令唐毅惊讶的是他们已经弄出了微积分的理论,唐毅可是清清楚楚,从微积分出现之后,数学真正和生产紧密结合起来,很快就会创造出无与伦比的价值!
永远不要低估国人的聪明才智,这些年的苦功,终于开花结果了。
从离开京城,唐毅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当初在嘉靖年,他曾经跑到过小站,花了两年多时间,著书立说,转眼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唐毅再度故地重游,在小站逗留了十几天。然后再不迟疑,乘着船,从天津南下,前往老家苏州。
“绝不能让唐毅回到家中!”
眼望着远去的船只,有人暗暗咬牙,他一转身,从码头出来,到了一座小院之中。令人惊讶,在正厅里竟然坐着刚刚致仕的大学士许国。
见外面有人走进来,他急忙站起身,“子维兄,下一步该怎么办?”
此人摘下了斗笠,满头白发,胜过霜雪,脸上皱纹堆累,老年斑横生,只是两只眼睛,十分明亮。
赫然正是曾经败在唐毅手里的张四维,他还活着!
第1119章 故地重游
岁月是谁也抗拒不了的东西,前后二十年,曾经的天下之杰纷纷凋敝,陆炳、严世蕃、严嵩、杨博、徐阶、张居正、高拱……这些人或是失败丧命,或是老朽不堪,自然离去。新一代的年轻人又没有成长起来,论起来权谋之术,唐毅算是首屈一指,独孤求败,再也没有对手。
要说谁还能和他掰手腕,或许眼前这个衰老不堪的张四维,就是唯一的人选。
曾经的晋党领袖,可不是寻常人物,当年晋党惨败,杨博一蹶不振,回家之后,没有一两年,就死去了。
张家的人也先后死去,那一段时间,张四维尝到了一夜白头的滋味,他瞬间衰老不堪,疾病缠身,几乎死去。
不过张四维撑了下来,他咬牙撑着,用最卑微的方式活下来,为了躲避唐毅的追杀,他甚至不惜装死,在寺庙里足足躲了十年的时间,从曾经的内阁大学士,变成了一个僧人,即便是最熟悉他的人,也不敢相认。
这十年来,无时无刻,张四维都在苦心琢磨,寻找复仇的机会。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当张四维跳出了朝堂,他终于发现了唐党是一个何等的庞然大物,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越是想不到的地方,唐党的实力就越是强大,几乎遮天蔽日,无与伦比。
张四维常常暗自苦笑,要是早一点意识到唐党的底蕴,他们根本就不会想着把持货币发行权,也不会奢望击败交通行,主宰大明的金融。同样的,也就不会尝到失败的苦果,无数人苦心经营,两百年的积累,几乎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多少人都被逼得倾家荡产,悬梁自尽,投河觅井,怎么死的都有,怎一个惨字了得!
利令智昏啊!
跳脱的张四维更加冷静,以唐毅的势力,哪怕要取代朱明天下,也未尝不可。囚禁李太后,审判,杀死李氏一党,就证明了唐毅的实力,他的确能做得到。
但是唐毅为什么没有做?是他真的忠心大明?还是没有野心?
张四维认为都不是,真正的忠臣不会背着皇帝,像是蜘蛛网一样,网罗那么多的势力!
他有更大的追求!
虚君实相,控制皇权,跳脱兴衰治乱的怪圈,真正实现万世太平……张四维把心学的书籍找到,仔细研读东南学者的论调,渐渐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唐毅是个有理想的人,他每一步都深思熟虑,仔细精算。他要斗的是几千年的皇权,要打破的是孔孟道统!
得到这个答案,张四维浑身寒颤,不得不伸出了大拇指,野心真够大的!
研究的越多,张四维甚至开始认同大逆不道的想法,假如他还是一个大学士,没准会加入其中……当然了,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实际上保守的晋商根本不会同意,他们喜欢和皇帝合作,依靠特权发财。至于同行之间公平竞争,靠着真本事致富,对不起,没有那个兴趣。
以前因为利益不会走到一起,如今仇深似海,更不会了。
“老夫还觍颜活在世上,不过为了复仇而已!”
张四维斜着眼睛,看了一下许国。
“许阁老,别怪我没提醒你,唐毅到了东南,那就是龙如大海,虎归深山,从此之后,再也没人能制住他了。”
许国脸色凄苦,“我当然知道,可是眼下唐毅如日中天,一旦暗杀他,只怕会激起大乱,到时候不好收拾!”
许国忧心忡忡,抬头看去,却发现张四维冷笑不止,用看白痴的眼睛,在看着他。
“莫非,我说错了?”许国犹疑不定。
“蠢材!”张四维咬牙道:“还看不明白吗?知道什么是功遂身退吗?是天之道!是天道!唐毅走到了这一步,他就是活着的圣贤,哪怕他没有任何官职,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有无数人甘心受他驱使,而且拖延时间越长,他的权威就越强,直至形成惯例,谁也撼动不了。咱们陛下不会甘心永远当一个傀儡吧?”
许国是个很骄傲的人,被骂得像是一个孙子,他很不高兴,却也丝毫没有办法,张四维说的一点错也没有。
离开了京城,就会明显感到越是商业氛围浓厚,越是经济繁荣,越是年轻一代,对皇权的敬畏就越少。
这么多年,哪一次内阁交替,不是血雨腥风,严嵩弄得夏言身首异处,徐阶让严嵩家破人亡,唯独到了唐毅这里,内阁权柄和平交接,再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情。
如果再平顺交替几次,就会新成惯例,官僚集团就会彻底摆脱皇权的制约,张四维说的一点错也没有,留给万历,还有保皇党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尽快杀死唐毅,哪怕再多人闹事,都是一帮耍笔杆子的,成不了事。只要肯花钱,把边军安抚住,就不会乱到什么程度。”
许国沉吟了许久,他虽然仰仗张四维的谋略,但是自己也未尝没有算盘。
无论如何,张四维说的都对,唐毅就是活着的圣贤,杀了他后果实在是太难以预料了。
“斗胆请教一句,你们晋党在军中还有多少力量?”许国目光如电,紧紧盯着张四维,想要从他的神态之中,找出一丝有用的东西。
张四维坦然自若,淡淡笑道:“还能剩多少?唐毅对朝堂能容忍一二,你们还能留在内阁添乱,可是军中他从来不手软的。”
“这么说你们一点力量也没了?”许国惊得脸色大变,心说既然如此,还用得着和你们合作吗?
面对质疑,张四维云淡风轻,“唐毅这个人什么都好,可他偏偏要做圣人。想做圣人就要爱惜羽毛,就不能把事情做绝,既然如此,就难免有些疏漏。”
张四维笑道:“好歹也是百年的积累,没有那么容易垮了。这里是边军将领的情况。”说着他拿出了一份小册子,送到了许国的面前。
“这些人的嗜好、脾气、秉性都写的一清二楚,该如何安抚拉拢,都有方法,照着做就行了。”
许国眼前一亮,双手颤抖着,接过了小册子,轻轻翻开,越看越是喜悦。
乖乖,不愧是经营了九边一百多年,犄角旮旯儿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有了这份名册,哪个将领能够拉拢,哪个能收买,哪个是唐毅的铁杆,哪个还心存忠义,都一目了然。
抓在了手里,许国终于恢复了信心。
“大恩不言谢,张大人,下官这就告辞了!”
张四维颔首,目送着许国离开,他的嘴角翘起,不无得意地笑着,突然一阵咳嗽,急忙捂住了嘴,从手绢上露出了一丝红色。
父母兄长死的时候,张四维伤心过度,就留下了咯血的病根儿,只要情绪激动,就会吐血。
“一副臭皮囊,能撑到唐毅死,我就知足了。”平静下来的张四维,带着无尽的萧索。
……
从天津南下,唐毅走的还是运河,和十年前,陪同隆庆南下,走的是同样的路线。
唐毅还记得,自己和隆庆坐在一起,吃煎饼大葱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个傻乎乎的隆庆,都走了十年了,唐毅突然觉得十分酸楚。
莫非真是老了,只有人老了才会不断怀旧,不断想着往事……
“老爷,船头风冷,披着点吧!”
王悦影将一件貂皮披在唐毅的肩头,唐毅顺手抓住了她的腕子。
“这么多年了,唯有你陪在我的身边,夫妻携手,百年终老,生死相随!”唐毅感慨笑道:“你不是总说小站的日子是这辈子过得最顺心的时候,我已经让人准备了三十亩田,一头耕牛。回到太仓,男耕女织,相伴永远。”
王悦影满脸憧憬,同样用力点头,她自然是向往那样的日子,平平淡淡,才是滋味悠长。不过她心里有一本账,世上的事情,哪能那么容易。
“老爷,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奴家也不懂什么大事,可是临离京的时候,陆绎陆大人突然死了,我这些日子总是琢磨,生前权柄滔天,人所敬仰,多少大人物,死了之后,默默无闻,连一点动静也没有。有人丧心病狂,有人趋炎附势,人情冷暖,官场现形……老爷,您不得不防着啊!”
真是想不到,媳妇竟然讲出了这么一番道理。
唐毅自从离京,就一颗心想着未来的好事,心情激荡,显得有些迟钝,有些失常。此刻他猛然惊醒,还没到真正放心的时候!
唐毅立刻返回船舱,叫来了自己的手下。
“去给申阁老送个消息,立刻送五皇子就藩,不得有误!”
五皇子就是焦美人替隆庆剩下的遗腹子,前些年潞王朱翊鏐暴病而亡,当然,这是对外的宣称,实际上朱翊鏐更名改性,被送到了琉球,让他学习海洋知识,掌握航海技巧。再长大一些,就把他送到南洋,或者送去印度也好。
他虽然不是隆庆的儿子,却流着张居正的血液,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能得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更难!
唐毅的确比起以往,更加顾念旧情,他的座船继续向前,不远处就是济宁,当初就是在这里收拾了衍圣公一脉,这一次会有什么等着他呢?
第1120章 运河杀戮
什么叫做改革,说穿了就是得罪人,历来做事的都是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从来没有侥幸的。
当初唐毅陪着隆庆南巡,拿下了衍圣公一脉,孔尚贤被囚禁在凤阳,三年前憋憋屈屈死了,其余的孔家子弟失去了优待和朝廷的庇护,往日里鱼肉乡里,害了无数的百姓,现在人家都找上门来,天天打官司,光是被抓起来的孔家子弟就有不下二百人,人人喊打,跟过街老鼠似的。
除了孔家之外,还有一家更悲催,那就是鲁王一脉。
在隆庆朝,几次改革宗室,等到了万历朝,唐毅完整通过了宗室条例,朱元璋分封的亲王宗室一概取消。
只有三代之内,皇家直系子孙才能得到爵位,拿万历来说吧,长子朱常洛被封为太子,次子朱常洵被封为福王,朱常洵日后有了儿子,就会降格为郡王,孙子就是辅国将军,再往后,就泯然众人矣。
眼下的皇帝身体孱弱,比不得太祖成祖的精力,能活下来的孩子十分有限,而且仅仅分封三代,且要接受朝廷严格管理。宗室的数量下降了百倍不止,大明朝的一大毒瘤彻底消失了。天下称快,百官拍手。
可是好多藩王宗室却无比失落,拿鲁王一系来说,也是好几万口子,心里头能平衡才怪。
你唐毅在台上,我们没有办法,现在你致仕了,没权了,还不该报仇雪恨啊!
唐毅的座船停留在济宁,半夜三更的时候,从南方逆流而上,出现了一支商船队,虽然是商船,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吃水极浅,显然没有装什么货物。
他们靠近了唐毅的船只,有负责警戒的士兵立刻架着船过来。
“前面是唐阁老的船只,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一个戴着瓜皮帽的商人探出头,满脸惊恐,“原来是唐阁老的船,小的们不知,这就退后。”
说话之间,这些船只往后走,可实际上却是几艘船只并在一起,将河道封锁。
就在这时候,一支二踢脚从船上飞起,到了空中,砰地炸开。
夜深人静,传出去好远。
负责守卫唐毅座船的士兵都是一惊,慌忙起身,有人连衣服都顾不得穿,提着刀剑火铳就杀了出来。
正在这时候,从四面八方,冲出好多黑衣人,他们拿着武器,举着火把,直扑唐毅的大船。
运河本来就不宽,这些人拿着飞抓百链索,勾住船帮,快速翻上去,又有人拿着跳板,搭好了就往上面冲。
霎时间双方就打了起来,枪声隆隆,刀光剑影,不断有人吃痛,摔到河里。
光是杀人还不够,这伙人都带着引火之物,很快船只上浓烟滚滚,烈焰飞腾,杀声四起。
能给唐毅当护卫,身手岂是寻常,他们结成一个个鸳鸯阵,远的用火铳射击,近的用刀枪砍杀,一度占据上风,把对手给逼下了船只。
就在几乎获胜的时候,突然冲出一波蒙面的大汉,他们拿着长刀,身手敏捷,快如闪电,一刀劈下去,人就分成了两半,惨死当场。
他们就像是一阵旋风,把唐毅的护卫打得七零八落。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了船只,疯狂砍杀,鲜血染红了河水,唐毅的侍卫节节败退,狭小的甲板根本发挥不出优势,突然遭到袭击,也无暇准备。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犹豫,没有一个人投降。
一直杀到了天光放亮,唐毅的三百护卫一个不剩,全都战死了。几艘大船也被火给焚烧了。那些刺客见任务完成,纷纷退去,好像潮水一般,顷刻之间,只剩下遍地的尸体,一片狼藉。
“唐毅啊唐毅,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就死了,到了阴曹地府,连杀你的人都不知道,可悲,可悲啊!”
张四维站在土地庙,远远望着运河上的火光硝烟,听了大半夜的喊杀嚎叫。
什么江南的小曲,陕北的民谣,比起这杀人之声,都差得太远了。这就是世上最好听的乐曲。唯独没有亲眼看到唐毅身首异处,实在是人生遗憾!
张四维狞笑着扭头,突然有人急匆匆跑过来,脸上变颜变色。
“老爷,大事不好了。”
“怎么回事?”张四维的眼睛立了起来,“莫非唐毅没有死?”
手下人额头冒汗,“回禀老爷,前去刺杀的人说了,他们并没有见到唐毅,不单是唐毅,就连唐毅的家人也没有发现。”
“怎么会?”
张四维失声低呼,为了刺杀唐毅,他可是算计了多少年,推演了无数次,力求没有一点漏洞。
前些时候他找到了许国,怂恿保皇党出手,许国只当张四维生怕脏了手,不敢碰。其实他哪里知道,张四维对唐毅的恨已经深入骨髓,恨不能亲手宰了他。
他只是深知唐毅狡诈多端,不好对付,才让许国的人冲在前面。他的人马四散开来,把运河上下,都监视得水泄不通。
再三确认,唐毅就在船上,他才派出了自己的死士,猛攻座船。
眼看着大仇得报,怎么唐毅会消失了?
他怎么跑的,那可是大活人啊,不是小鱼小虾,阿猫阿狗,他怎么可能逃得了?
“查,让他们赶快调查,务必把唐毅找出来,决不能让他活下去!”
张四维瞳孔灌血,也顾不得什么了,准备了这么多年,他可不想功亏一篑。人马撒出去,围绕着运河周围,仔仔细细,一寸土地都不放过,来回找了三遍,愣是没有一点踪影。
他们还不甘心,这时候山东的人马终于赶来了。
带队的是济南知府顾宪成,他早就仰慕唐毅,视唐毅为导师。这一次唐毅致仕回乡,他也想来拜会,奈何山东政务繁多,他又不忍因私废公,就索性不去打扰。但是顾宪成派了手下心腹,跑到济宁,亲自送上信件,表示敬意。
他的手下到了之后,也把信送去了,结果却发现有人要围攻唐毅的船队,这位立刻连夜去回报顾宪成。顾宪成头皮发麻,立刻去找总督和巡抚,哪知道这两位大人都不在,一个去视察海防,一个去督导秋粮。
“娘的,真是处心积虑啊!”
顾宪成狠狠啐了一口,他哪里不明白,有人刺杀,有人纵容,这是摆明了要唐毅的性命!
堂堂三朝元老,隆万第一功臣,刚刚致仕回乡,威望泼天的唐阁老,竟然有人丧心病狂,想要刺杀他!还有没有王法!
顾宪成立刻带着济南府的差役民兵紧赶慢赶,跑了一天多,来到了事发地点。
幸亏这些年大修直道,推广四轮马车,个别地方甚至建造了有轨马车,才能快速调动人员。
顾宪成赶到之后,遍地的尸体还来不及收拾,河水还是可怕的暗红色。
济宁的知县带着一帮差役,姗姗来迟。
顾宪成没有任何犹豫,跳上去,左右开弓,就是一顿嘴巴子,打得这位都懵了。
“你,你凭什么打我?”
“就凭你玩忽职守,就凭你保护不利!”
顾宪成指着尸体,厉声叱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居然袭击元辅座船,现在元辅在哪里?你们的兵丁为什么不保护好?”
县令满脸凄苦,咧嘴道:“这,这不怪我们啊!”
他急得直跺脚,“前天的时候,我们得到了命令,说是有倭寇来袭,让我们戍守城池,不要随便出击。我,我还以为元辅这里自有人保护呢!”
“放屁!”
顾宪成咬牙切齿,他亲自带着人下水,挨个尸体辨认,又把沉入水底的船只捞上来,仔细检查。光是尸体就有四百多具,伤口狰狞,一看就知道当时的战斗何等惨烈!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有发现唐毅的尸体。
顾宪成总算稍微安定一下,他闭目沉思片刻,立刻大声道:“马上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
打发走了信差,顾宪成一挥手,“把这些人都给我拿了!”
济宁知县满脸惊讶,“我不在你的治下,你敢拿我?”
“我不但敢拿,还敢杀你!不光是你,连我在内,要是唐阁老有一点闪失,都要赔上一条性命!”
顾宪成懒得搭理他,让手下人继续寻找,把尸体都摆好,找人辨认。
“启禀堂尊,这个人我认识。”
“叫什么?”
“叫孔四,曾经是衍圣公府的打手,小的和他打过交道,后来衍圣公府败落了,听说他逃到了海外,当了倭寇!”
“果然和孔家有关系!”顾宪成咬了咬牙,“派人立刻去曲阜,把孔家给我包围了!”
“堂尊,这个人是,是原来鲁王府的百户。”
“哦,还有鲁王的事情!”顾宪成神色狰狞,厉声道:“回济南,把姓朱的都给我抄了!”
伴随着唐毅遇刺,一场超级风暴竟然从小小的济南知府手里刮了起来。
顾宪成这家伙胆子不可谓不大,他直接带人,把巡抚衙门给包围了。
“你,你这是以下犯上!”巡抚顾养谦大声怒骂。
顾宪成针锋相对,“我以下犯上,有些人谋害元辅,才是真正以下犯上,丧心病狂!”
“你胡说!”顾养谦厉声叱责,“元辅遇害,本官也是心中忧虑,你怎么敢诬陷本官?”
“遇害?”顾宪成的声音高了八度,冷笑道:“就凭你们,也想害元辅!我呸!他老人家好着呢!”
顾宪成也不知道唐毅究竟是生是死,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发现顾养谦眼神一动,顾宪成抓住了这一丝的变化,放声大笑,“果然是有人捣鬼,来人,把他抓起来!”
第1121章 回家真好
别看唐毅遇刺的时候,山东官吏动作极慢,可是消息传开,大明朝立刻就炸了锅。
唐毅何许人也,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哪怕致仕也是权倾朝野,而且唐毅曾经拥有废立君王之权,最后却甘心辞官,飘然归去,古之圣贤,也比不上。
如此人物,竟然在离京之后,还没有回家,就遭到了刺杀,还生死未卜,连个尸体都看不到。消息传到了内阁,首辅申时行一阵晃荡,险些摔倒。
“师相,弟子无能啊!”他泪如雨下,痛不欲生。
闻讯而来的王锡爵、陶大临、陆光祖、罗万化、沈一贯,一共六位阁老,凑在了一起。王锡爵破口大骂,“他们想干什么?师相已经致仕,一点官职都没有留,他们还不放过师相,追杀到底,这大明朝还有没有王法?不行,我要立刻去山东!”
“别忙!”
申时行沾沾眼泪,拦住了王锡爵。
“还不忙,师相生死未卜,我怎么坐得住?”
“让孙尚书去山东,他熟悉山东的情况。”申时行说的是刑部尚书孙鑨,他在山东做过布政使、巡抚,非常了解地方情况,又是唐毅的同科好友,让他去再合适不过了。
王锡爵深吸口气,羞惭道:“是我冲动了,不过光是一个刑部尚书还不够分量。”
“那就加一个次辅!”陆光祖闷声道:“我正要看看,是哪个狗胆包天,竟然敢对行之兄动手!”
陆光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如今的内阁,他的资历最深,去山东也非常合适。
很快内阁就形成了决议,由陆光祖和孙鑨带队,率领三千骑兵,即刻赶往山东。
人员派出去之后,剩下几个人凑在一起,稍微商量一下,情况就很明显。
这一次唐毅带着几百精锐士兵保护,竟然被人袭击,护卫死伤殆尽,可见对方的兵力不在少数,绝对是处心积虑,不是寻常的毛贼草寇。
“还用问吗?世上恨不得置师相于死地,又有本事调动千军万马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沈一贯没好气道。
他虽然没有说出名字,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事情,万历皇帝绝对脱不了干系。
哪怕不是他主导的,也一定是默许了。不然没有皇帝背书,谁敢动唐毅啊!
唐毅当初一念之仁,只是废了李氏,没有一起扳倒万历。结果小皇帝不思感激饶命之恩,反而恩将仇报,下此毒手,简直可恶透顶!
“汝默兄,咱们不能沉默了。”王锡爵怒道:“这些日子连续发生了好几次暗杀,陆绎死了,现在又轮到了师相,他们这是要夺权啊!要是任由他们做下去,师相留下来的局面只会土崩瓦解,荡然无存。师相将重担交给我们,我们就该挑起来。”
罗万化道:“王阁老,你的意思是?”
“立刻进宫,去找陛下,当面对质,问清楚真相。”
“只怕不会承认!”陶大临悠悠道。
“我们是干什么的?摆设吗?”王锡爵面带着不屑,经过这么多年,唐毅树立起了内阁的威严,面对一个小皇帝,大家还真不怎么害怕。
当然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唐毅把大局交给了申时行,还要他拿主意。
“诸位,师相遇刺,仆五内如焚,怒不可遏。只是既然敢动师相,就说明对方已经丧心病狂,不可救药。我们仓促出手,只会招致失败。眼下应该先定守势,再图进取,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一说到这里,大家这才注意到,王家屏竟然没有出现。
“哼,果然是做贼心虚!”王锡爵怒道:“我这就去把姓王的叫来。”
“慢!”
申时行道:“元驭兄,眼下最关键的就是要确定师相的生死,陆阁老已经去了,我们应当严查运河沿线,有谁通风报信,暗害师相,要拿到真凭实据。再有,传令辽东总兵李成梁,让他率领一万骑兵,立刻入关,协助调查。再调蓟镇总兵戚继光,大同总兵杨安,三路人马,共同缉拿杀害师相的凶手。”
跟着唐毅多年,申时行只领悟到了一条,那就是枪杆子里出政权。越是一日万变的时候,不掌握兵权,势力再大,都没有丝毫的用处。
尤其是对方已经动了刺杀的手段,撕破了脸皮,再按部就班,讲理争斗,只会吃大亏。
内阁两路动兵,快速反应。
处在深宫之中,万历同样焦躁不安。
到底是生是死,万历也丝毫没有把握,要说死,可是尸体都没有看到,要说生,怎么好多天了,唐毅也不冒头,实在是怪异透了,让人难以琢磨。
“王阁老怎么说?”
万历看了一眼张元功,低声问道。
英国公张元功急忙回答:“陛下,王阁老以为不管唐毅是否活着,都应该着手准备,防止唐毅一党犯上作乱!”
“说得容易,这上上下下,所有兵权都在唐毅的手里,让朕如何应付?”
“陛下毋忧,其实有一支人马还是听从您的安排。”
“哪一支?”万历实在想不到。
“京营!”
“京营?”万历觉得荒唐,他还记得当初就是京营倒戈一击,他老娘才被唐毅干掉,京营会站在他的一边?
“陛下有所不知,京营的情况有些特殊,容臣仔细说说……”
当年唐毅给隆庆画了一张大饼,说是要建立大明的马木留克,直到隆庆驾崩,也没有建立起来。
可是进入了万历朝,大明不断向外扩张,抓来的俘虏也多了,还有好些地方的武士,最后多半都切了,编入京营。
十年之功,京营已经扩充到了三万人,前两年,陈大成告病回家,终于让保皇党逮住了机会,许国和吕调阳一起操纵,就推了一个叫王守义的副将,接了京营的职务。此人早年跟着王崇古,后来几次整顿,由于不是唐毅一系的人马,就被闲置,扔在了一边。但是他善于骑射,练兵打仗都是好手,还不到六十,年纪也不算太大,就让他接掌京营。
“陛下,京营由于都是外族武士,从训练之初,他们就只忠于陛下一个人,只要统帅京营的将领能够忠于陛下,京营就是您手上最好的王牌!”
“原来如此!”万历欣喜若狂,“这样吧,你立刻从皇家武学调三十名学员进入京营,辅佐王将军,替朕把京营握在手里!”
“遵命!”
张元功立刻下去安排。
山雨欲来风满楼。
唐毅遇刺,就好像一颗炸弹,在大明的天空炸响,以内阁和万历为代表的两股力量都在快速调兵遣将,为接下来的大战积蓄力量。
可是身在漩涡中心,咱们的唐大阁老哪去了?
难道他死了吗?
当然不会!
那天晚上,王悦影的一番话让唐毅陷入了沉思。从理智上来说,他辞官之后,立地成圣,再也没人能撼动他。
可是别忘了,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理智,尤其是万历,他自幼受李氏和冯保的影响,骨子里带着狠辣绝然,又被自己压制了十年,心理十分扭曲,已经不能用常理揣度。什么家国天下,大明社稷江山,在他的眼里,或许一钱不值。
天下再好,不是他的又能如何!
唐毅举目四望,借着月光,似乎能发现远处有鸟雀飞舞鸣叫,不肯降落树上栖息。
这是有伏兵啊!
唐毅悚然一惊,他可不相信是有人保护自己,多半是想要我的脑袋。唐毅摸了摸头,暗自一笑,为什么要走运河,就是防备这一手!
海上茫茫,难以预料,可是运河不同,唐毅当年一手组建了长江航运,后来又把运河并入其中,说穿了,都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唐毅其实大可以带动人马,让对方自投罗网。
可是转念一想,唐毅觉得既然是个脓包,就该挑开了,而且他也想衡量一下,小小的万历能玩出什么花样。
“把孩子们叫起来。”
唐毅悄悄和王悦影、琉莹打招呼。
他们一家人从船上下来,到了岸边不远的休息处。看样子是唐毅和媳妇带着孩子来解手,他们停留了不到一刻钟,就返回了船上。
这是张四维安排的眼线看到的一幕,而实际上,唐毅已经带着媳妇躲进了休息处的密道。回到船上的不过是替身而已。要说起密道,还有些年头儿,竟然是当初漕口藏匿江洋大盗,珠宝兵器的地方。航运公司接手之后,也作为秘密仓库,后来又陆续开辟,弄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
凡是有密道的休息处,都有特别的标记,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
等到战斗开打的时候,唐家人已经离开了四五里,绕过了船只封锁,登上了航运公司的挖沙船,一路神不知鬼不觉,直接向南行进。
大约花了不到十天的功夫,唐毅带着一家人回到了太仓老家。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唐毅叹了口气,又张开双臂,露出欣慰的笑容,总算是回到了家中,这一路可真是不容易。
孩子们多半都是在京城出生长大,老家只是个朦胧的梦,等到置身田间,两旁稻花飘香,鸟雀飞舞,梦想变成了现实。
王悦影和琉莹脸上写满了幸福的笑容,由衷道:“回家真好!”
第1122章 目瞪口呆的徐渭
回家真好!
唐毅也不假手于人,全都是一家人自己来,拾掇屋子,扫院子,除杂草,买菜,烧火,做饭,驾轻就熟……当年在小站的时候,唐毅多少有点装蒜,这一次他是真正洗尽铅华,就像是一个普通人一般,关上门过小日子。
一家人凑在一起,安享天伦之乐,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或许也不错……只是唐毅刚回到太仓第二天,徐胖子就气喘吁吁跑来了。
在三年前,徐渭感到年纪大了,也厌倦了官场的生涯,就主动请辞,回到家中奉养老母,一年多之前,老太太安然离世,徐胖子一面守孝,一面筹办了一座书院,招募学生,开山讲学,倒也安然快乐。
不过徐胖子一直挂心京城的唐毅,十年之约越来越近,万历一天比一天大了,皇帝要夺回权力,和文官集团之间的决战不可避免。偏偏唐毅在这时候抽身离开。
徐胖子想不明白,他的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
规矩,规矩,有那么重要吗?
你定下来的规矩,你自己遵守,可是人家未必遵守,皇帝天生就是规矩的破坏者,保皇党手段齐出,唐毅却死抱着规矩,作茧自缚,那不是变法,是找死!
果不其然,唐毅还没回到老家,就遭到了袭击,徐胖子得到消息之后,险些昏倒。不过他又很快清醒过来,姓唐的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掉,否则他早就死多少次了。
“去太仓!”
“是。”学生方从哲擦着泪,急忙点头,去安排马车。等到徐渭出来一看,鼻子差点气歪了,只见车上摆了好多纸钱元宝,还有蜡烛贡香。
干嘛?要去上坟啊!
徐渭满脸怪异,方从哲只当他伤心过度,还说道:“要不要弟子买一点纸人纸马,一起送过去,可不能让唐阁老在阴曹地府受委屈!”
“呸!”
徐渭大摇其头,“笨蛋,你师父死了那家伙都不会死!”
“什么?”
方从哲大惊失色,“师父,您是说唐阁老没死?”
“九成九吧,他可没有那么容易完蛋。”
方从哲满脸通红,羞愧难当,连忙伸手去搬纸钱,要扔到地上。
“别!”徐渭眼珠转了转,贼兮兮道:“带着吧,回头再多买一点,我正好去好好看看他,给他一个惊喜!”
……
徐胖子轻车熟路,赶到了太仓唐家草堂的外面,二话不说,蹲在地上,把纸人纸马摆好,拿出火石,点燃了纸钱。
火光蹿起,徐胖子一边烧纸,一边放声大哭,嘴里念着招魂一篇,“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归来兮!恐自遗贼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往恐危身些……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唐毅正在院子里清理杂草,听到了杀猪一般的声音,顿时脸色就变了,提着锄头从里面跑出来,果然看到徐胖子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哀嚎,过往的行人好多都凑了过来,好奇之下,不停张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唐毅看得头皮发麻,厉声大叫,“姓徐的,你恨我不死是吧!”
见唐毅提着锄头杀过来,徐胖子一跃而起,动作矫健,和唐毅面对面,把唐毅更气得暴跳如雷,这家伙一个眼泪都没有,扯着嗓子干嚎。
“徐文长,你说吧,是要杉木的还是要红松的,你要是不跑我给弄一副阴沉木的棺材!”唐毅切齿道。
乖乖,这是要埋了我啊!
徐胖子连连摇头,一眼看到了王悦影,正端着一盆水过来,他连忙闪身,冲进了唐家大门,冲着王悦影连连躬身。
“弟妹无恙吧,可把小兄吓坏了。”
“原来是青藤先生,老爷刚回来,您就过来了,快点屋里请吧,我去泡茶。”
王悦影十分优雅飘然而去,徐胖子紧紧跟着,唐毅满肚子气,也无可奈何,只好到了客厅。不同于北方规规矩矩的四合院,唐家的草堂修得错落有致,趣味盎然,墙上有一片爬山虎,院子里都是葡萄架,清凉幽静。
兰花,桂树,芍药,牡丹,暗香浮动,好,真是好地方!
“唐行之,你就这么放弃了吗?”没等唐毅发话,徐胖子抢先发难了,“你可真行啊,逃回了家里,躲进了安乐窝,你就想不问世事,老死田园了?你太让我失望了,也太让大家伙失望了!简直幼稚、天真、无能、废物!”
徐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停数落着唐毅。
唐毅满脸怪异,“我说文长兄,你跑我门口大哭大闹,又是烧纸钱,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当然了!”徐渭断然道:“我哭得不是你唐毅,我哭的是隆庆新政,哭的是天下苍生!我为了百姓而哭!行之,天下间还有你这么不负责的人吗?你以为十年之间,就能扭转乾坤吗?就能扫荡皇权吗?错了,你大错特错了!我告诉你,千年皇权,早就深入人心,眼下朝廷之上,身居高位者,多半都是从嘉靖年间考出来的进士,每一个人都是十年寒窗苦读,他们把忠孝仁义都念到了骨髓里。岂是轻易能够改变的?你在山东遇刺,前后两天多,顾宪成才姗姗来迟,其余的山东官员都袖手旁观。你可知道为什么?”
没等唐毅回答,徐胖子就自己大声说道:“因为他们看到了你失势了,他们坚信皇帝会重新夺回权力,他们宁可承受唐党的报复,也不愿意得罪皇帝。从这个角度来说,你的变法已经失败了,你知道吗?”
徐渭的一番话,可谓是黄钟大吕,震得唐毅七荤八素,貌似还挺有道理的……莫非自己坚持了多年的新政,竟然也是沙滩上的城堡,不堪一击?
“那文长兄以为,小弟该如何是好?”
丫的,竟然被老子给唬住了!
徐渭差点跳起来,强压着激动道:“行之,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借着刺杀的事情,起义兴兵,讨伐残忍暴虐的万历,把皇帝拉下马。另立新君也好,你当皇帝也成。只要再坚持二三十年,形成惯例,或许还能成功,不然这么下去,变法只会兵败如山倒,一蹶不振,彻底玩完!”
“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唐毅迟愣一下,神色带着迷离,徐胖子继续凑到近前,蛊惑道:“行之,真的只有这一条路了,你可不能一再手软啊,人家已经杀到了门口,刀锋入骨了,再不奋起一击,什么都完了!不才徐某愿意给你当马前卒,咱们立刻起兵,大刀阔斧,杀进京城,就像铲除李氏一伙,铲除万历和他的保皇党……”
“停!”
徐渭说的嘴角冒沫子,慷慨激昂。唐毅的脑袋却清醒过来,差点让徐胖子给忽悠了。
“你丫的省省吧!”
唐毅深吸口气,“文长兄,这么多年,我们都在不停揭露皇权的恶劣,宣扬虚君实相,到处传播《明夷待访录》,这时候你鼓动我去当皇帝,难道要我自己打嘴巴,把脸抽得和你一样?你没有看出来,眼下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铲除了李氏一伙,还不够,毕竟她是太后,不是真正的皇帝。只要打败了真正的皇帝,才能确立起文官集团的权威。不让万历放手折腾,不让天下百姓感到切肤之痛,又如何能让君宪深入人心?我被刺杀,正好做文章的好机会,可是却不能向你说的那么做,你的主意只会坏事!”
徐渭被质问的连连后退,还不服气道:“就算你说的正确,可是你就能保证有本事打败万历?”
“废话!”
唐毅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没有金刚钻儿,我敢揽瓷器活儿吗?知道冰山吗?”
突然问了一句,徐渭眨眨眼,“好像听过,据说极北或者极南,天气寒冷,海面上都有硕大无比的冰山,航行的船只要小心哩!”
“呵呵,老子的唐党就像是冰山一样,在海面上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大头儿还在下面呢!以为我下台了,就失去了权力,大错特错!相反,我退下来,才能随意施展手段,不用承担责任,首辅之位与我早就是羁绊,而非助力!我要教一教万历,阴谋是怎么玩的!”
徐胖子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口水流了一地,这才是自己认识的唐毅啊!
嚣张跋扈,自信十足,单枪匹马,挑战海商大姓,平灭倭寇集团,战严党,灭老徐,连嘉靖都敢耍。
这些年,他在高位上,收敛了太多,弄得自己都误判了唐毅的本事。很显然,万历已经激怒了唐毅,而且唐毅有没有权位限制,可有好戏看了!
徐渭忍不住欢呼雀跃,自从唐毅安然返回太仓的消息传开,东南的所有人都被惊动了,上至文武官员,下至普通的心学弟子,贩夫走卒,纷纷前来。唯有亲近的人能够进入草堂,其他人只能在外面看看,就心满意足。
唐毅没有替自己要求什么,只说三百多名护卫为了他而死,必须给死难者的家属一个交代,还他们一个公道。
唐毅的话,就是命令,不到半个月时间,东南的督抚加起来,一共十五位一起联名上书内阁。
第一波攻势,正式展开!
第1123章 真凶
唐党究竟有多么庞大,甚至连唐毅本人也不知道,毕竟很多势力都潜藏在水面之下,一旦发动之后,会有什么效果,连唐毅都预料不到,所以他也就无从评估自己的力量。
但是唐毅知道一点,那就是他有着十足的把握,能把保皇党送上绝路,甚至玩死万历也不成问题。
你敢刺杀我,就要承受我的报复!
唐毅从来不是一个宽宏的人,只是坐在了首辅的位置上,他不得不事事忍让,顾全大局。可是不用担心后果之后,唐毅疯癫的一面就露了出来。他就像是个冷静到了极点的棋手,快速权衡利弊,找出消灭敌人的办法。
不管是唐党,还是集合两千年传统的保皇党,都是超级庞然大物,哪怕唐毅把握再大,真正斗起来,也绝对是两败俱伤,甚至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如何发动攻势,必须深思熟虑。
这东西和做八股文,写小说一个道理,开头的切入一定要漂亮,不能太大,不能太俗,必须牢牢占住理字,然后才能一步步把对方逼上墙角。
唐毅在太仓住了三天之后,立刻亲自动身,去探望死亡侍卫的家人。唐毅面对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还不懂事的孩子,心被刺痛了。
如果不是跟了自己,他们怎么会丧命!人死了之后,还要被拿来做文章,说起来真是惭愧!有朝一日,等着自己也下地狱了,再去和弟兄们道歉吧!
“老人家,令郎为了保护唐某而死,唐某必定竭尽全力,替他们讨回公道,将刺客绳之以法,严惩不贷。家里头有什么困难只管提出来,令郎虽然走了,每个月的饷银还会如数发放,和他活着一样。至于家里的孩子,都送去东林书院,所有学费都会减免的……”
唐毅和家人谈了许多,特别说有几户只有一个儿子,突然撒手而去,家中断了香火,他们号啕痛哭,几乎失去理智。有人甚至在唐毅面前大叫大闹,挥拳捶打,自始至终,唐毅都满脸惭愧,一点没有不耐烦。
向他们赔礼道歉,还答应过些日子再来看望,绝不会忘了大家伙,不讨回公道,决不罢休。
唐毅走了一圈,等于是定了调子,也不用他多说什么,各种力量都快速运转起来,督抚地方官吏上书,施压朝廷。
接着阳明学会出面,派遣人员保护着侍卫的家属,前往济宁辨认尸体,举行公祭,沉痛悼念死者。在大会上,许多致仕的官员,士绅名流,鸿儒学者,纷纷发言。
大明承平十年,天下大治,国内从来没有出过乱子。
这一次数千暴徒袭击元辅座船,杀死三百多人,事后有悄然消失,无声无息,山东官吏一点反应没有。
幸好元辅得天相助,侥幸逃脱,假如唐毅也死在了袭击之中,又该如何交代?
大明的治安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无法无天了吗?
人们都在厉声质问,千言万语,汇集到一起,就好像一个又一个的浪头,迎面扑来。想要息事宁人,把案子压下去,已经是万万不可能了。
这些日子,京城的万历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已,又惊又怕。
他孤注一掷,要干掉唐毅。
当得知唐毅已经安然返回太仓的消息,万历失望透顶,几乎气死,转念一想,又只剩下浓浓的恐惧,他突然从骨髓里涌起了一股寒意,好像掉入了冰窟窿里一样,浑身上下都麻木了。
十年前的一幕又出现了,他面对的可是处死了母后的超级权臣,他能干出什么来,谁也不知道。
“申阁老,唐师傅乃是两代帝师,德高望重,人所共知,刺杀唐阁老的人,简直丧心病狂,必须找出真凶,严惩不贷,不管涉及到了谁,一律严查到底。”
万历暴跳如雷,咬牙切齿,一副要吃了凶手的模样。申时行暗暗冷笑,不用演戏了,对唐毅动手的人就是你,万历皇帝朱翊钧!
当然眼下没有任何证据,申时行是个沉得住气的。
“陛下请放心,臣已经派遣陆阁老去山东调查了,他一定能找出真凶!到时候,一定按照陛下的意思,不管牵连到谁,都不会手软客气的!”
申时行从乾清宫出来,背后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瓷器又一次遭到了万历的蹂躏。显然,申时行已经认准了一条路,要追随他的老师跑到黑了。
别以为上一次你们赢了,就能一直赢下去,朕才是天子,才是九五至尊!
万历色厉内荏地咆哮着,显得那么无力。
案子快速清查,局面对保皇党越发不利。
在陆光祖和孙鑨赶到山东之前,顾宪成已经拿下了孔家和鲁王一脉,还囚禁了巡抚顾养谦。
“好样的,不愧是我心学年青一代的翘楚!”
陆光祖大加赞许,让人即刻把孔尚贤传了上来。
这位当年被唐毅赶到了凤翔府囚禁,三年前,才回到曲阜,没了衍圣公的名号,只是负责祭祀孔子的主祭而已,当然世人依照习惯,还称呼他衍圣公。
“孔尚贤,刺杀元辅的凶徒当中,有你们孔家的打手,你作何解释?”
“这有什么奇怪的!”
孔尚贤晃着脑袋道:“孔家早就被你们给废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原来孔家的子弟家丁早就跑没了。”他呲着牙嘿嘿一笑,“陆阁老,这就好比你们家养了一条狗,丢了好几年,突然把人给咬死了,又跑来找你算账,是不是未免太不合理了?”
都说挫折使人进步,果然孔尚贤牙尖嘴利了许多。
一旁的顾宪成微微冷笑,“孔尚贤,你说的真好听,那我问你,为何走失了好几年的狗,你还要给狗粮?”
“什么狗粮!我听不明白!”
“那你看看这个!”
他一摆手,让人拿上来一个账本,送到了陆光祖的面前,顾宪成道:“阁老请看,这上面有孔四等十几个人的月钱开支,就在半年之前,孔尚贤还赏过他们银子,有账目为证!”
陆光祖看完之后,深深吸口气,冷笑道:“孔尚贤,你还敢狡辩吗?”
“冤枉啊!”
孔尚贤扯着嗓子大喊,“我们孔家以礼待人,对待下人最是宽宏。准是有人冒领月钱,欺上瞒下,我一点也不知道,都是下人害的。”
当孔家下人也够倒霉的,什么时候都是背锅的。
“真是牙尖嘴利,不到黄河心不死!”顾宪成又让人拿出来一份证据,是孔尚贤的一封亲笔信,是写给泰山一代贼寇的。
孔尚贤许诺十万两白银,请求他们出手,袭击唐毅的船只,还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予二十万两。
这是他的亲笔信,根本抵赖不了。
陆光祖看到之后,大喜过望,心说顾宪成这家伙有点本事,这么短的时间,竟然拿到了如此关键的证据,一击致命,也不为过。
顾宪成暗自侥幸,多年以来,大明各地的土匪山贼都遭到了沉重的打击,有些地方干脆销声匿迹。唯独齐鲁大地,泰山脚下,历来都是盗匪猖獗的地方。顾宪成早就派人潜入其中,想要一举成擒。
还没等他动手,竟然遇到了这次的事情。
“哈哈哈,事到如今,孔尚贤,你还不认罪吗?”陆光祖厉声质问。
孔尚贤浑身一哆嗦,把心一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抵死不认,陆光祖咬了咬牙,“真够嘴硬的,来人,先给我压下去。”
竟然没有动刑,孔尚贤暗呼侥幸,可很快他就高兴不起来了,陆光祖手上的证据太多,根本不在乎他承不承认。
“顾养谦,身为巡抚,你是封疆大吏,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受人指使和蓄意谋杀,结果可不一样!”
“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哈哈哈!”陆光祖放声大笑,“你的心思我明白,以为必死无疑,自己就把罪过都扛下来。上面的神仙会保着你,就算不保着你,也会保着你的家人。怎么都走到了这一步,你是死路一条,到不如光棍一点,我说的可对?”
陆光祖把顾养谦的心思一语道破。
“顾大人,假如元辅大人死了,你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这一次算你走运,元辅安然无恙。不妨说穿了,这么大的案子,你一个区区巡抚,连一个蚂蚁都算不上。你想承担一切罪责?你也配!现在最想要你命的不是我们,而是指使你的那些神仙,他们为了保命,只有把罪名都推给你。你可以扛着,本阁也不会对你用刑,可是你想想,为了一群要你家人性命的东西打掩护,扛罪名,值不值得?”
陆光祖说完,将顾养谦还不愿意说,懒懒摆手,让人把顾养谦架出去!
“我招了!”
到了门口,顾养谦突然扯着嗓子大喊,把他带回来,顾养谦磕头砰地。
“我都招了,是有人告诉我,不要管元辅的船只。”
“是孔尚贤吗?”
“不是!”
顾养谦干脆说道:“孔家早就衰败了,即便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以他们家的权势,去暗杀致仕元辅,也是作死,我还没有那么傻!”
陆光祖瞳孔紧缩,忙问道:“那究竟是谁,让你俯首帖耳?”
“是杨俊民!”
“民政尚书,老天官杨博的儿子?”
“没错,就是他!”顾养谦低声承认。
第1124章 疯狂的人
陆光祖和孙鑨互相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都读到了果不其然的意思。
万历虽然憎恨唐毅,可是他年纪轻轻,空有皇帝名头,手下没有多少势力,至于鲁王和孔家,虽然看起来十分庞大,其实早就外强中干,换成谁被当成猪养了几百年,都不会出什么高明的人物。
唯有晋党,虽然他们被唐毅算计得很惨,但是残余的实力还不小,在台面上没法抗衡唐党,但是玩点阴谋诡计,还是绰绰有余。
“杨俊民眼下执掌民政,权势可不小啊!”孙鑨叹道。
“权力再大,想拿下他也是轻而易举!”陆光祖身在内阁,自信十足,“我立刻修书京城,让申阁老下手,把杨俊民抓起来。”
陆光祖呲着牙冷笑道:“行之就是太爱惜羽毛,当年除掉了杨博、张四维、王崇古,就没有继续下手。虽然后来又拉下了霍冀、马自强等人,却没能剪除王家屏和杨俊民,以致留下了祸根!这回要把他们统统干掉,一个不留!”
陆光祖杀气腾腾,刺杀唐毅,已经让所有人都惊醒了。不要以为唐毅留下的规矩对大明有好处,人家就会遵守,那是做梦!
保皇党倾尽所有手段,摆明了是要抢夺权柄,双方已经是刺刀见红,刀刀见骨,这时候再心存侥幸,那就是二百五了。
说起来这次刺杀最大的影响居然是把唐党给打醒了,从内阁到地方,无论朝野,大家都醒悟过来,不想死无葬身之地,就要全力一搏,决不能犹犹豫豫,自己害了自己!
陆光祖的动作非常快,攻破了顾养谦之后,又陆续拿下了十几位官吏,他们或多或少,都得到了暗示,对刺杀唐毅的事情保持沉默。
有了这些人招供,孔尚贤也坚持不下去了,他承认有人找过自己,让孔家出人出钱,他们会帮着孔家除掉最大的仇人。
“是谁找你的?”
“我,我不知道!”
“放屁!”陆光祖气得笑了,“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情,你不知道,就出钱出人,当本阁是三岁孩子吗?”
才几天的功夫,孔尚贤就老了十岁,五官都缩到了一起。
“陆阁老,这,这个不能说的!”有气无力嘟囔着。
“有什么不能说的?”
“说出来要天下大乱的,别问了!”孔尚贤凄苦道。
“哈哈哈,天下大乱?笑话,当年李氏一党何等猖獗,驱逐元老,屠戮群臣,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翻过来了!告诉你,不管涉及到了谁,哪怕把天捅破了,我们也要一查到底!最后问你一遍,说,还是不说?”
孔尚贤长大了嘴巴,露出惊骇的神色,怎么忘了这个茬,唐阁老那可是有本事废立皇帝的人物,自己还扛着什么?
“我说!”
“是谁?”
“是武清侯李伟的管家!”
“李伟?”陆光祖眉头紧促,这个武清侯倒是李氏的父亲,他为了女儿报仇,倒是可以理解,只是他有胆子刺杀唐毅吗?姑且算他有胆子,他又如何能命令孔尚贤……
“你给我从实招来,为何会听从李伟的命令?”
孔尚贤犹豫了半晌,显得格外挣扎,罢了,就说了吧!
“是陛下,武清侯的管家带着陛下的手谕,我不能不答应!”
“噢?”
陆光祖心脏猛地一缩,虽然他做好了准备,但是真正得知有万历的手谕,还是一阵心跳加速,血脉喷张。
十年前李氏驱逐高拱,弄到了最后,以群臣获胜告终,李氏丧命。
十年之后,万历又唆使人员,刺杀唐毅,一旦有了真凭实据,万历这个皇帝也坐不稳了。
废立君王啊!
陆光祖愣了一下,突然疾言厉色,大叫道:“说,手谕在哪里?”
“在……在我家中的书房,有一副至圣先师的画像,就在画像的卷轴里。当初送信的时候,让我看后就销毁,我多了一个心眼,只是烧了一张白纸,把真的留了下来。”
陆光祖豁然站起,直接往外冲,让顾宪成点起人马,他亲自带队,三千名骑兵,风驰电掣,直奔曲阜孔家而来。
孔老夫子生前很悲催,到处游历列国,也没人搭理他,但死后的风光那是无人能比。
历代赏赐不说了,就拿曲阜来说,整个县城都是为了保护孔家而修建的,嘉靖亲自下旨意,前后花了十年的功夫,移城卫庙,修建高大的城墙,挖掘深邃的护城河,将孔府严密保护起来。
孔家的府邸也十分气派,九进的院落,463间房屋,厅堂楼轩,雕梁画栋,气象森严,绝对是天下第一家的气派!
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好一个红红火火的孔家——只是这个火有些太大了!陆光祖带着人马刚到孔府的外面,就见到浓烟滚滚,烈焰飞腾,借着西风,半个孔府都笼罩在浓烟之中。
陆光祖的眼睛都要瞪裂了,这是谁,竟敢焚烧了孔府,简直狗胆包天!
“快去救火啊!”
手下人慌慌张张,仓促之间,上哪去找那么多的水,眼看着火势越来越猛,陆光祖情急之下,脱下了官服,撕下半截素纱中单,沾着清水,就要往里面冲。
“阁老,我去!”
顾宪成抢先冲了进去,陆光祖站在府门前面,灼热的大火烤得他满头大汗。
看起来他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孔尚贤刚刚招供,他就马不停蹄赶来,结果还被人家捷足先登。
多半是怕自己拿到了万历的手谕,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放弃吗?
休想!
无论如何,我也要把盖子掀开,不为了行之,也为了所有参加变法之人的性命,万历和保皇党不死,大家没有活路!
陆光祖在外面走来走去,烦躁无比,耳边哗啦啦的声音,有些房舍已经倒塌了。
“启禀大人,怕是救不了了!”手下人惶恐道。
“救,救不了大火,你们别来见我!”
陆光祖像是疯了一样,大声狂叫,手下人只能拼命运水灭火,奈何今天的风太大了,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八九成的孔府都笼罩在烈焰之中。
“唉!失之交臂!”
陆光祖气得直跺脚,突然有人从里面跑了出来,身上还带着火。
“是我,快救命啊!”
陆光祖看得真切,竟然是顾宪成,他连忙抢过一桶水,浇在了顾宪成的身上,火熄灭了。顾宪成大口喘息,衣服也烧了,眉毛胡子头发都所剩无几,满身的黑灰,跟小鬼似的。蹲在地上,不停咳嗽,吐出来的痰都是黑色。
“顾知府,你怎么样了?”
顾宪成说不出话,只能指了指胸口。陆光祖急忙伸手,掏出了一副残画,是孔子像!
想到孔尚贤的话,陆光祖连忙扭开卷轴,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白纸。看字迹,果然是万历所写,再仔细看看,陆光祖就摇头了,原来在大火之中,卷轴也受了损,加上刚刚浇了一桶水,恰好把印章的地方毁了,已经辨认不出是什么内容!
光是字迹算不了什么,毕竟能模仿字迹的人太多了,关键就是印,只要确定是万历的,他就完了!
可偏偏毁在水火之下,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在庇护万历?
强大如陆光祖,也别的迷信起来。
顾宪成拼着命,抢救出来的东西,竟然残破了,真是气死人!
不过陆光祖从这封手谕上面,也读出了万历滔天的恨意,他要孔尚贤不惜一切,杀了唐毅,只要唐毅一死,他立刻恢复孔家的地位,还许诺把孔家的田地产业都还给他们。
那可是上千万亩的田产啊!
陆光祖咬了咬牙,万历啊万历,能还给孔家,就要还给其他家族,废了那么大的劲儿,才弄成的清丈田亩,就要毁于一旦,果然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把消息放出去吧!”
陆光祖思量半晌,虽然不是铁证如山,但是很多事情只要有人相信就足够了,想要暗杀唐毅的人中,万历的动机最大,怀疑他的人也最多,再加上这份手谕,多半就能坐实了怀疑。而且不光是刺杀唐毅,还要把他对孔家的许诺宣扬出去。
十几年间,唐毅已经培养了一个庞大的新政利益集团,当他们感觉到万历会反扑,会抢走属于他们的利益,这些人就会奋起反对,一股股的浪潮,看看万历能不能撑得住!
“陆光祖的本事果然不差,唐毅把他推入内阁,的确是眼光独到。”张四维佝偻着身体,老气横秋地赞叹道。
在他的对面,许国的脸都绿了。
“咱别夸他们成不?还是想想眼下吧!”
“眼下有什么好着急的!”张四维满不在乎道。
“还不着急啊,陆光祖已经问出了有关杨尚书和武清侯的口供,这时候抓捕他们的人马怕是都出动了,咱们手上的棋子本来就不多,要是这么下去,可就成了没毛的鸡了!”
许国的确是怕了,而且是怕到了骨髓里,他和李伟关系非比寻常,一旦牵连上,掉了脑袋都是幸运的。
“哈哈哈,这些年来,老夫最佩服唐毅的本事就是造势,他几次以小博大,都赢得酣畅淋漓,老夫苦思了十年,也略有心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在说话之间,突然有人跑来,伏在许国的耳边说了几句,许国吓得惊呼出来,“张四维!是你的人去挖了圣人的坟?你想断了千年道统不成?”
第1125章 以退为进
一个疯癫的人,会干出什么事情,许国并不知道,因为他还算正常,许国认为最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处死皇太后李氏,唐毅已经做绝了,万历身为天子,而且是成年的天子,就算大臣再疯癫,除非改朝换代,不然根本没法干掉万历。
许国的眼中,万历就是无敌的,他万万也想不到,有人居然敢对比万历还高了至少两个级数的恐怖存在下手!
那可是孔老夫子的坟啊!
千年第一世家,所有读书人的祖师爷,哪怕心学大兴,依旧属于儒门之下,除了李贽啊,徐渭啊,少数疯子,非议圣人,别人还都是恭恭敬敬。
提到了曲阜孔家,那就是精神上的圣地,心灵的归宿,能配享孔庙,就是无数文人最高的追求。
挖坟掘墓就该死,挖孔圣人的坟,简直比刨了天寿山,老朱家历代先祖的坟还要可怕。让天下读书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许国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乱转,他连看张四维的勇气都没有。
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疯癫?
你也是寒窗苦读几十年,难道就没有一点敬畏之心吗?
你就不怕天打雷劈,不怕遗臭万年吗?
许国在不停呐喊。
很可惜,张四维依旧像是老僧参禅一般,脸上的笑容不改,仿佛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一个人连基本的敬畏之心都没了,这不是人,是魔,他已经入魔了!
许国连跺了三跺,转身就要走!
“站住!”张四维低声喝道。
许国脚步不停,只是勉强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还要往外走,张四维摇了摇头,充满了不屑,竟然为了一个死去两千年的人,放弃好不容易营造的局面,当真是蠢笨透顶,不可救药!
“许大人,你走出这个门,只怕就是死路一条了。”张四维幽幽说道。
留下来才是找死呢!
许国暗自腹诽,却也停住了脚步。
挖了孔圣人的坟,固然惊世骇俗,天雷滚滚,可是要利用好了,未尝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
他扭头,回到了屋中,重重吸口气。
“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很简单!”张四维淡淡一笑,“就说是唐党的人听说孔尚贤刺杀元辅,愤怒之下,捣毁孔府,又刨了孔家的祖坟。”
许国一愣,脱口道:“就这么简单?”
“还想怎样,莫非要说唐毅安排人挖了圣人坟墓,会有人相信吗?”张四维吸口气,“眼下的局势,能保住平局就该偷着乐了,毕竟实力差距太大了,不得不剑走偏锋。”
说完,张四维也暗暗叹口气,他哪里不知道挖了孔圣人坟墓代表着什么,他曾经也是士人的一份子。
若非当年暗算唐毅不成,结果家破人亡,为了躲避唐党的追杀,才诈死瞒名,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他也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张四维满脸狰狞,“不过,在下地狱之前,我一定要拉着你——唐毅,我要让你陪葬!”
……
“真是好手段!”
仅仅在孔圣人坟地被毁的第三天,唐毅就拿到了密报。
据说坟墓之中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有人就传说,圣人在天有灵,提前知道了灾厄,故此避开了。唐毅当然不信,如果真的是孔夫子的坟,他死的时候也不算奢侈,两千年的光阴,足以把白骨变成泥土了,一点也不稀奇。
只是让唐毅好奇,谁这么疯癫,比自己出手还狠,连孔老夫子都逃脱不了魔爪!
“行之,你有麻烦了!”
徐渭看过密报之后,笃定说道。
敢挖孔夫子的坟,丧心病狂都不足以形容!
保皇党中,多半还是理学名臣,笃信孔孟之道,他们不敢碰,也想不到拿孔夫子做文章。至于万历,他继承了李氏,狠辣有余,但是他未必能想到。看起来还有一股,甚至几股隐藏的力量,想要搅乱一池水,给他们添麻烦。
当真是一团乱麻啊!
不过,不管是谁在后面搅凤搅雨,有一点可以确定,原本唐毅的计划要出现麻烦了。
对方已经放出了风声,说是心学门下干的,他们捣毁孔家,挖了坟墓,是替唐毅报仇。
“这帮年轻人,根本是添乱!他们这么一来,谁还关心刺杀你的事情,不全都盯着圣人坟墓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们可真坏事!”
“别瞎埋怨了。”唐毅靠在椅子上,轻轻摇着,“不敢阿猫阿狗,都说自己是心学门下,以我之见,多半是被人家栽赃了。”
徐渭也反应了过来,没错啊,朝廷钦差已经开始调查,大刀阔斧,种种证据,都对唐毅有利。这时候瞎折腾岂不是自找麻烦!
更合理的解释就是保皇党被逼上了墙角,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他们断然还击,用孔圣人挡住唐毅的攻势。
“适可而止,要是再弄下去,只怕会对咱们不利。”
徐渭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虽然徐渭不愿意承认失败,但是对方太疯癫了,玩得太狠了,还怎么调查下去?如果继续揪着孔尚贤不放,就等于是承认了是挖坟的凶手。放过了孔尚贤,武清侯李伟就跑了,万历也就没事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历来的官场争斗,都要先保全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孔老夫子的杀伤力,比起几百年的朱明王朝,还要强悍一万倍,弄不好,就变成了文人的共同敌人,苦心经验二十年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
投鼠忌器,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陆光祖这时候也一定十分后悔吧?要是能提前把孔家给保护起来,也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可谁又能想象得到?
“立刻派人送信内阁,把陆光祖和孙鑨给罢免了吧!”
唐毅思索一会儿,缓缓说道。
徐渭瞳孔紧缩,这是什么意思?
挥泪斩马谡!
想要息事宁人,也不用自斩大将啊,这是什么路数?徐渭苦思冥想,突然福至心灵,眼前一亮。
“不愧是行之啊,脑筋转得就是快!”
对方捣毁孔圣人的坟地,摆明了是要恫吓唐党,让他们不要再调查下去!只是这是一招非常阴险的毒招,若是知难而退,他们一定真的把罪责推给唐毅,推给心学一脉,打击他们的势头。
继续调查呢?
孔尚贤是关键证人,偏偏他又成了苦主,再想撬开他的嘴巴,可就难上加难了。查不出来,一直拖延下去,再而衰,三而竭。唐党的势头早晚会被消耗光,再加上保皇党不断渲染,不断散播流言,中伤唐党,局面会更加糟糕。
如今退不得,也进不得!
换成寻常人物,多半就要举手投降。
可惜,换成了唐毅这么个久经大敌的怪胎,这一招还不足以击败唐毅,相反,唐毅要借力打力,让对手作茧自缚!
陆光祖和孙鑨立刻拿下,暂时囚禁,配合办案。务必要把捣毁圣人坟墓的凶手找出来,严惩不贷。
为了弥补孔家的损失,立刻释放孔尚贤,加封他为衍圣公,同时恢复孔家的财产,从优从厚抚恤。
唐毅的密信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京城。而此时的京城,已经得到了孔夫子坟墓被毁的消息,一时间天下大乱。
有人如丧考妣,痛哭流涕,跑到文庙顿足捶胸,比死了老子还难受。还有人向内阁上书,要求严惩罪犯,他们在话里话外,都把矛头对准了唐毅,对准了心学。说什么都是心学宣扬贵乎自我,否定圣贤,背弃纲常……才教出了一大帮狂生,连孔老夫子的坟墓都敢毁,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长此下去,国家不国,天下也就不是天下了。
必须严惩凶手,告慰孔夫子在天之灵。还要严惩那些兴风作浪的小人,显然,骂得就是唐毅。
“妙哉,真是妙啊!”
万历难得心情极好,拧到一起的眉头舒展开了,浑身上下,都透着喜庆的劲儿。
真是高兴啊,被唐毅压制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出口气了。
尤其是只用了一个死人,就陷唐党于不利的地位,这生意实在是太划算了。
晋党之中,人才真的不少啊!
万历十分感慨,他费尽了手段,结果却被唐毅轻松化解,打得鼻青脸肿。术业有专攻,这话一点也不错,要想对付文官,还要文官出身的才行。
他迫切想要看看申时行的表现,其实让更想看到的是唐毅的苦瓜脸,奈何没有机会,只能那他的徒弟出气。
“申阁老,孔圣人那是两千年来,天下臣民百姓,敬仰尊奉的先师。寻常人家被挖坟掘墓,尚且要处以极刑。竟然挖了圣人坟地,以致尸骨外露,凄惨无比,朕一想到这里,心就一阵阵绞痛,朕愧对孔圣人啊!”
万历一上来,就痛哭流涕,顿足捶胸,在地上气得直蹦,口水满天飞,骂得酣畅淋漓,十足的演技派。
申时行低着头,默然无语。
“申阁老,朕信得过你,一定能拿出好办法才是!”
申时行暗自点头,幸好师父的密信送来了,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万历呢!
“陛下,臣诚惶诚恐,出此恶事,臣愿意代内阁请罪。臣已经下令,囚禁陆光祖等办案不力官吏,恢复孔尚贤衍圣公爵位,并且归还孔家财产,再拨五十万元,重修坟墓之用……”
第1126章 天大的讽刺
拿下了一个阁老,一个尚书,又向孔家赔礼道歉,唐毅遇刺的案子只怕是查不下去了。
赢了,真的赢了!
当申时行离开乾清宫的那一刻,万历忍不住跳起来。
被压抑了太多年,发动刺杀又失败了,万历几乎每时每刻都活在惶恐之中,生怕唐毅的人马会冲进宫中,把他给废了,走上母后的老路。
谁也想不到,峰回路转,竟然来了天外飞仙的一击,连唐党都要退避三舍,真是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
兴头过去了,万历也感到了一阵吃惊,那些人比自己想的都要狠,敢挖孔夫子的坟,栽赃嫁祸给唐毅,世上只怕没有他们不敢干的。
等到干掉唐党之后,也不能让他们掌权,应该扶持真正忠心自己的势力。
想到这里,万历又愤怒了,经过唐毅的新政,天下读书人越来越多,还全都信奉阳明心学,讲什么贵乎本心,把纲常天理都扔到了一边,对君父没有半点敬畏,简直可恶透顶。
唐党要干掉,心学要废止,牢笼人才,要重新恢复科举……
全面恢复旧制,万历不断规划着未来的道路。可惜的是,他还是太嫩了,丝毫没有看出唐党以退为进的算盘。
申时行回到内阁,立刻派遣陶大临前往山东,接替陆光祖,并案调查,包括刺杀唐毅的案子,还有孔夫子坟墓被毁的案子……当然这只是表面的文章。
“师相送来了消息。”
申时行一见到陶大临就主动说道。
“行之是什么意思?”陶大临好奇道。
“对方挖掘孔夫子坟茔,丧心病狂,事到如今,想要讲道理,查真相,已经做不到了。我们拿出再多的证据,对方只会说我们是为了灭绝孔孟道统,不择手段,诬陷诽谤,屈打成招。”
陶大临重重叹口气,谁说不是啊,孔夫子的坟地被挖了,消息刚到京城,那些读书人都炸了锅。包括国子监在内,数千书生跑到各个衙门请愿,痛哭流涕,如丧考妣。
哪怕是心学门人也要加入其中,很多人还说什么唐毅虽然遇刺,但是他安然无恙,偏偏孔老夫子的坟被人挖了。莫非唐毅想要取代孔子,成为真正的圣贤不成?
这帮人大声痛斥,声音震天。
可以想见,随着消息扩散,整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全都会动起来,到时候一股滔天的巨浪就会袭来。
身在内阁,陶大临浑身冰凉,手足颤抖。
真是够狠的,一手挖坟掘墓,彻底转移了方向,他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应付了。
“师相认为我们不能退,一旦退了,对方肯定会打着尊奉孔子的旗号,发起反攻,心学历代前辈,几十年的努力都要付诸流水。所以,我们只有把事情倒向另一个方向!”
“什么方向?”陶大临紧张道。
“旧制复辟,废除清丈田亩,废除殖民扩张,夺回商人地位……”申时行深深吸口气,“师相已经培养了庞大的新政利益集团,问题是眼下这个集团还没有被刺激到,借用这一次的事件,让他们彻底感到危机,进而奋起反扑。孔夫子虽然重要,但是相比之下,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更关键!”
陶大临眼前一亮,竖起了两个大拇指,“好,不愧是行之,大手笔,大气魄,够狠,够凶!”
“陶阁老,师相的计策虽妙,可是却要有人充当恶人,尤其是要激起怒火,到时候只怕权位不保……”
申时行没有再说下去,陶大临眨眨眼睛,明白了过来。
的确需要有人去扮演黑脸的,他要先承担唐党的怒火,才能成功把火焰引导保皇党和万历的身上。
这个角色可不好干啊!弄不好甚至会留下骂名,成为心学的罪人。
“哈哈哈!”陶大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本就无意功名,能走到今天,也多亏了行之提携,前些日子南明兄还给我写信,说他在家中教学读书,耕田弄孙,何等惬意!做完了这件事,我也正好回家,颐养天年!”
申时行一听,连忙站起身,躬身施礼,脸上带着愧疚。
“陶阁老,按理说应该是我去做此事,却要当缩……”
“哪能让首辅牺牲啊!”陶大临豁达道:“你是行之选中的继承人,好好带着大家伙和皇帝斗一场,行之得天独厚,能压住皇权不足为奇。只有你也压住了皇权,才能真正震慑人心。告诉所有人,这天下不是皇帝一人的天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
申时行用力点头,“多谢教诲,晚生铭刻肺腑!”
陶大临没有留恋,第二天就动身前往山东。
这一路上,到处都是议论之声,尤其是进入了山东地界,更是喧闹无比,大凡读书人都跳了出来,孔夫子是大家伙的同乡,是骄傲!他老人家死后不得安宁,这还了得?
各地的书生发了疯一样,到处鼓动人员,写万言书,要求朝廷严惩凶徒,围住大大小小的衙门,要求官吏们表态。
以往害怕见官的百姓,竟然追着官员满街跑,上演一出出的闹剧。
只有出了京城,陶大临才知道情况的严重,也多了一层领悟。这些年在唐毅的推动之下,心学的确大行其道,可毕竟心学的根基还浅,很多人是趋炎附势,才混入心学之中。他们口称阳明公,其实不过是祈求富贵的敲门砖。
挖了孔子的坟,触及旧势力最敏感的神经,反扑随之而来。这时候的确不能退一步,不然几十年的努力,就要付诸流水!
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实则处处危机,也难怪唐毅要亲自布局指挥,这么复杂的局面,也唯独唐毅能掌控了。
陶大临拿定了主意,到了济南府之后,立刻下令,让五百名骑兵保护着陆光祖回京,交吏部议处。
接着将大大小小,涉及其中的官吏统统拿下,一个不留。
他又亲自前往曲阜,拜祭圣人,在孔子的坟前痛哭流涕,凄惨无比。
这一番表现之后,陶大临立刻按照内阁的意思,恢复衍圣公尊位,加孔尚贤太傅之职,随后拨下巨款,负责修葺圣人坟茔,重建孔府宅院。接着他又询问过孔尚贤之后,立刻将隆庆年间,收回的土地还给孔家。
陶大临对孔尚贤已经不是有求必应,简直是要一给十,霎时间,孔府又恢复了昔日的荣耀。
陶大临还上书内阁,要求荫孔家子弟一百人为官,要求孔尚贤拟定名单,一切按照他的意思办。
……
“这个陶阁老,还算明白事!”
几个年轻读书人,坐在茶馆里面,高谈阔论,只见其中一个,眉清目秀,口齿清晰,他冷笑道:“孔圣人乃是万世师表,我等都是圣人门徒,这些年来,心学猖獗,异端邪说遍地,竟敢非议圣人,抛弃纲常,如今更是捣毁圣人坟墓,所作所为,令人发指!不砍几颗人头,无法告慰圣人在天之灵!
在他对面,有个粗壮的年轻人,撇撇嘴,“亓兄,我看你还是太胆小了,砍脑袋就够了吗?凡事追根溯源,毛病还出在那位的身上!”
他没说出名字,可是谁都知道,指的就是唐毅。
“这些年新政,说是国富民强,实则乾坤颠倒,纲常尽丧,人人不知敬畏,再过几年,大明朝就要亡国了!”
“慎言啊!”另一个书生低声提醒。
“有什么不敢说的!现在连圣人道统都不要了,还不是亡国之兆吗?”
亓姓年轻人一听,频频点头,“没错,我提议咱们成立一个保国会,对抗心学异端!”
“好!”
其他几个齐声叫好,亓姓年轻人脸涨得通红,“诸位,在下家中小有资财,我立刻取来一千两,作为保国会的经费。”
‘“好啊,亓兄果然慷慨!”
一群年轻人大声赞叹,亓姓年轻人一溜烟儿,从茶馆回到了家中。刚到了门外,就吓了一跳,只见好多官兵把家宅大门给包围起来。
他瞬间就懵了,朝廷的动作也太快了,他刚在茶馆说完,就追杀到家里了?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从里面出来,拖着一个老者,用力扔到了街道上,随后又有十几个人被拖了出来,不管男女老少,都哭成了一团。
亓姓的年轻人头皮都炸开了,他抢步抱住老父,焦急问道:“爹,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艰难转动脑袋,哭得稀里哗啦,“儿啊,完了,咱们家都完了!”
“爹,到底是怎么了?”
“还不是孔家!”老头子痛哭流涕,“他们说咱们家的宅子盖在了孔家的土地上,他们要把地收回去!”
“什么?”
年轻人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孔,孔家怎么会这样?”
老父不知道儿子的心理,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这块地在十二年前,为父花了一百八十两从孔家手里买来的,地契和字据都在啊!”
这时候有个歪戴着帽子的中年人,冲到了老头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轻蔑笑道:“老东西,这么大的一块地,就值一百八十两?还不是当年唐贼逼着我们家把田产土地都退回去,才让你老东西捡个便宜!白用了十多年,你们该还债了!”
他狠狠一推,把老人摔在地上,亓姓年轻人眼看着两张封条,把家宅的大门给封了起来,正式成为了孔家的产业。
全家十几口人,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在地上嚎啕痛哭,顿足捶胸。
老爹挣扎着爬起来,“儿啊,诗教,爹没脸活着了,爹只有一死啊!”
亓诗教的心里好像被狼狗撕扯,鲜血淋漓,刚刚他还替孔夫子据理力争,转眼之间,他们家就被孔府的人抢走了。
讽刺,天大的讽刺啊!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贼人?亓诗教迷茫了。
第1127章 积极备战
唐毅曾经反复问过自己,儒家维护两千年的大一统,教人学好,劝人向善,虽然难免瑕疵,但是全盘推翻,真的合适吗?
经过了多年的思索,终于有了答案,有些东西真的是分不清的。唯有全部推倒,然后才能大破大立。几千年的教化下来,只培养出了一群伪善的犬儒!
什么是犬儒,当他的利益没有受到损失的时候,道貌岸然,义正词严,满口都是道理,就是儒!
可是当利益受到了损失,就会疯狂地撕咬,什么道理都不讲,变成了凶残的狼犬!
孔夫子的坟地受到冲击,立刻激起滔天巨浪,恨不得把内阁都给淹没了。转眼之间,陶大临改弦更张,替孔家讨回公道,拿回财产。顿时就碰触到了一大群人的命根子。
他们纷纷前往衙门,求见陶大临,要请求收回成命。还要人说他们的田产和土地都是光明正大来的,朝廷要补偿孔家,由财政部部开支就是了,不能动他们的财产!
憋屈了许久的陶大临终于露出了獠牙!
财政部?
开什么玩笑,国家的钱都是收的税,每一项预算都要交给议政大会审查,平白无故给孔家拨钱,能通过吗?
再说了,你们的土地田产光明正大,别人的就是偷来抢来的?
孔家的土地在衙门里都要登记,当年清丈田亩,是唐阁老力主还给百姓的。今天你们觉得孔家可怜,要补偿孔家,替孔老夫子讨回公道,就应该拿出实际行动,不能光是嘴上说说,那可不成!
陶大临把人赶走了,下手更狠了,不只是曲阜,包括济南,还有运河沿线,大片的土地交给孔家。
衍圣公一脉,历来是天下士人的表率,朝廷大举归还田产,大有推翻变法的态势,于是一大群受到损失的士人大族都站了出来,纷纷看准机会,要求恢复祖产,主持公道。
当然了,他们不会直接说要钱,那太俗气了,他们只说要尊奉道统,要以孔孟教化为先,要重建纲常……
“我们绝对不能答应!”
亓诗教面对着一群山东士人,振臂疾呼,“我等幼读孔孟,敬重的是圣人教化,学的是书中道理,而非孔家人!遍观历代王朝,周朝享国最久,不过传了三十代君王。如今孔家一脉,已经超过了六十代。试问他们还有什么资格代表孔圣人?他们的身上还剩下多少圣人血脉?彼时,金军南下,衍圣公一脉随同大宋皇帝南渡,自此之后,衍圣公分为南北二宗。历经金元两朝,北宗衍圣公本就不是正统,又屈膝投敌,趋炎附势,将圣人的脸面都丢光了。金朝人马来了,就投降大金,伪齐得势,他们又接受汉奸的奉赠,等到元朝大军杀过来,不顾水深火热的黎民,他们争抢着投降献媚!几千年来,王朝更迭,不乏忠臣良将。”
“苏武牧羊十余载,持节不改,张骞通西域,百死无悔!抗击金兵,精忠的岳大帅,辅佐幼主,身死不顾的文天祥!试问身为天下表率,孔家可有一人殉国,可有一人尽忠?纲常,他们也配称纲常二字吗?假如他们真是夫子后裔,早就该战死报国,而非留在世上,欺压良善,鱼肉乡里!这么多年,孔家做的恶事还少吗?斑斑血泪,罄竹难书!朝廷没有处死他们,已经是开了田地大恩。竟然不知羞耻,还想搅乱朝廷,暗杀德高望重的唐阁老,孔家是咎由自取,报应不爽!”
亓诗教声色俱厉,大声痛陈,在短暂沉默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说得太好了,想要拿回我们的田产,门也没有。
经过迅速协商,大家一致同意,成立自救会,要保护家业田产。后来大家一商量,自救会还是不够大气,他们决定成立护法大会。宗旨就是捍卫新政,坚持隆万变法,拥护唐阁老的规矩,坚决保护私有财产。
他们成立之后,立刻卯足了劲头儿,揭露孔家的真面目,将北宗屈膝投敌的丑陋面目揭露无疑。如此无耻的一群人,凭什么代表孔圣人,可有一丝一毫的神圣吗?
原本一边倒的舆论,在这一刻开始扭转。本来还得意洋洋的保皇党一看,顿时愤怒了,好不容易造起来的势头儿,就要认输了吗?
休想!
竟敢辱骂圣人,护法大会的这帮人甘心充当唐毅的走狗,可杀不可留!
很快,尊奉孔圣人的一派也成立了保教会,后来又更名保国会。
双方针锋相对,杀了一个难解难分。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护法大会占据了优势。道理很简单,他们是真正受到了利益损失,和那些为了虚幻的孔孟道统大声呐喊的人不一样,再有一听说要归还土地,恢复旧制,近些年崛起的殖民利益集团也不干了。
南北洋公司,一起跳了出来,南洋公司的席慕云,一次就向护法大会资助了十万元,北洋公司也拿出巨款,卯足了劲儿,报纸连篇累牍,甚至用买一送一的方式,扩大销量,把消息传递给更多的人,掀起更大的风浪。
显然,这场争斗已经进入了真正的关键时刻,前面那些你来我往都不算什么,眼下才是真正的比拼内力,谁也不能退缩!
“好厉害的唐毅啊!”
张四维面对着急转直下的局势,越发心力交瘁,他每天咳嗽不断,痰中都是血丝,明亮的双眼越发暗淡无光。
为了能震慑唐党,挽回败局,他连孔夫子的坟都给挖了,本以为唐毅会适可而止,知难而退,毕竟他怎么推演,也想不出破局的办法。
他没有,可是唐毅竟然有!
这家伙居然用尽反新政的极端作法,激起了更大的民怨,自己反对自己,你丫的真够无耻的!
别人不知道,张四维能不清楚吗!
陶大临是什么人,唐毅的同科好友,就差穿一条裤子了。这家伙能真心拥护孔孟之道?要优待孔家?
骗鬼去吧!
可这位偏偏就做了,而且还几次下令,抓捕护法大会的核心成员,又是喊打,又是喊杀。各地的报纸都认为陶大临背叛了唐党,成了保皇党的人,还是头号干将。
在无数的口水声中,陶大临不堪压力,挂冠而去。
就在临走的时候,济南的大牢还发生了一场火灾,十几位护法大会的成员差点烧死,幸好牢头良心发现,把他们救了出来。
愤怒的人群追打陶大临的马队,陶阁老险些丢了性命。
陶大临辞官的同时,陆光祖也上表请求致仕。
一下子两位阁老离开了中枢,大明朝堂,出现了十二级的地震,谁都知道,他们的离开不意味着混乱结束,相反,以护法大会为核心,他们向国民议政大会的资政提出请求,要求制定法令,明文限制皇权,保护财产,反对兼并土地……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啊!”
唐毅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主持新政十几年,最想通过的就是一部明文法典,真正把皇权置于法律之下。他也让徐渭等人着手准备过,但是后来唐毅发现,他根本推动不了。
毕竟他当初废了李氏,再弄出什么花样,人家只会说他赶尽杀绝,是存了私心,故意针对万历,欺凌弱小,无所不用其极。
立意虽好,可是身份不恰当,也是枉然。
只有等到退下来,才能想方设法促成此事。想不到,机会来的竟然这么快,又如此突然,弄得唐毅都有些措手不及。
计划要改变了。
唐毅无奈对着徐胖子抱怨道,徐渭嘿嘿一笑,“哪有那么多按部就班的事情,我看这样更好。只要提出制定法律,万历就不得不亲自参战,只要他从神台上下来,就是身死之时!”
“哪有那么容易!”唐毅的话明显底气不足,实际上万历只要亲自介入,离着倒霉也就不远了。
……
“终于图穷匕见了!”
万历年轻的面庞上,露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和狠辣。
难怪之前要死死抓着刺杀的案子不放,敢情只要把朕逼到墙角上,通过法令,架空朕的权力。
唐毅啊唐毅,你欺凌了朕十年还不够!还想永永远远欺负朕,把朕当成一个傀儡皇帝,你也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唯有亮剑,唯有血战!
万历气势冲天,战意昂然。
下定了决心,要想一拼,就要先厉兵秣马,眼下内阁空余了两个位置,必须立刻补齐。
万历把王家屏找了过来,这些日子王家屏也装不下去了,不过好在内阁大学士只要不犯错,有任期保证,不会被轻易拿下。
“王阁老,你推荐谁入阁?”
“陛下,眼下论起资历,最合适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吏部左侍郎张位,还有一位就是教育部尚书陈于陛。”
万历一愣神,“陈于陛?他不是陈以勤的儿子吗?朕听说陈以勤和唐毅是一党,他的儿子可靠吗?”
王家屏没有任何犹豫,急忙说道:“陛下,陈以勤虽然和唐毅有私交,但是两个人理念不同,陈以勤在隆庆五年就已经辞官。”言下之意,他可没有跟着唐毅害李氏。
“陈于陛酷似乃父,是敦厚长者,忠心不二!”
王家屏推荐这两位的时候,心里头滴血,若非晋党人才凋零殆尽,何至于把陈于陛推出来啊!
第1128章 对撞(上)
经过十年运作,铨选越发完善,作为百官之首,大学士的选拔已经形成定制,一般情况下,要兼具学历和资历,地方上做过督抚,中枢干过尚书一级,年龄要在四十五岁以上,政绩卓著。而且还要经过百官公推,内阁审议,然后送到君前御览,再交付国民议政会议讨论通过。由内阁公之天下,才能正式入阁拜相。
一环扣着一环,有一点差错都不行,非如此,选拔出来的大学士不能统领百官。
唐毅在日,操持全局,自然没有问题。这一次却是没有唐毅致仕之后,第一次递补阁老,而且还是两位,申时行的心里沉甸甸的,能不能扛起师父的重担,就在此一举了!
“诸公,推举一下合适的人选吧?”
眼下内阁剩下了五个人,除去申时行,次辅就是王家屏,然后是王锡爵、罗万化、沈一贯。四比一,保皇党的形式依旧艰难,丝毫没有改变。
“我推举财政部尚书赵志皋。”
王锡爵开了第一炮,赵志皋是浙江兰溪人,隆庆二年的进士,和罗万化是同科,如今担任财政部尚书,精明干练,是很不错的人选。
申时行暗暗点头,他和王锡爵不单是同乡,还是同科,又都是唐毅的门下,感情亲厚,配合默契,这个人选也是他们共同商议的。
王家屏暗暗叫苦,他只有老哥一个,必须亲自冲锋陷阵,他大声说道:“我推举陈于陛!”
这个人选一出,申时行就吸了口气,说起来陈于陛和唐党关系也不差,加上陈以勤的关系,唐毅对陈于陛也是很提拔。此人风评不错,科举名次还在赵志皋之上,可问题是他终究不是唐党的核心,会不会站在自己一边?申时行略显沉默,王锡爵又急忙说道:“我推荐邹应龙入阁,他更合适!”
这个人选一出,大家伙更是惊讶。
邹应龙就是当年弹劾严世蕃的猛将兄,在丙辰科之中,他算是先达,一路升到了右副都御史,巡抚云南,成为一方封疆大吏。
只是邹应龙和言官搅合得太深了,为高拱和张居正所不喜,唐毅有心庇护,也力有不逮,一直压在了地方上,在万历五年,丁忧回乡,直到一年前,才再度起复,接了左都御史之职。
王锡爵深知,在要命的关头,必须提拔自己的人,邹应龙敢战,能战,又有威望资历,不让他入阁,实在是说不过去。
“不成!”王家屏厉声道:“邹应龙今年已经六十五岁,超过了阁老的年纪,且他是三甲进士出身,如何能入阁拜相?”
“笑话!”这会开口的是沈一贯,“王阁老,我就是三甲进士,难道没有资格留在内阁吗?”
王家屏一愣,心说怎么疏忽了,他急忙道:“沈阁老,你是入选庶吉士的,自然和一般人不同。”
“哈哈哈,朝廷举才,选贤任能,什么时候只看学历了?前者,谭纶谭阁老,还有陆光祖陆阁老,都是三甲进士出身,早有前例,王阁老岂会不知?再有年龄的问题,王阁老似乎记错了,邹应龙邹大人还有五个月才满六十五周岁,而且这一次递补是接替空缺,只做四年多的时间,有什么不可以?”
沈一贯是沈明臣的儿子,别看他爹在唐毅的手下显得蠢萌鸡肋,那是聪明人太多了,才显得他有些弱,真正放出来,也是个人杰,沈一贯比他爹还精明强干,岂是草包。
驳斥了王家屏之后,立刻又说道:“除了邹应龙之外,我再推举沈鲤沈大人。”
沈鲤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那一科的主考官是高拱,沈鲤又是归德府的人,算是高拱的同乡。
虽然高拱已经去世了,但是作为隆万变法的第二人,高拱执掌吏部多年,影响力极大,把沈鲤推出来,显然是要继承高拱的遗产,笼络人心。
为了能抢夺回内阁的位置,申时行等人已经推演了多少次,首选自然是赵志皋这种唐党的心腹,可是王家屏推出了陈于陛,他们立刻心生警觉,为了保险起见,连续推出邹应龙和沈鲤两张牌。
他们的资历都压过陈于陛,而且高拱的影响力远在陈以勤之上,想借着陈于陛拉拢人心的设想完全被破坏了,无论从哪个方面,陈于陛对上沈鲤,都没有丝毫的优势。
厉害,真是厉害!
王家屏总算是领教了双拳难敌四手的窘境,他口袋里的两个人选,连希望最大的陈于陛都被轰成了渣,至于张位,只怕就更不可能了。
莫非要认输吗?
不行,绝对不行
“申阁老,选拔大学士,至关重要,我以为不能光靠着内阁推出人选,还应该广求贤才。”
罗万化眉头一皱,“王阁老,你的意思是?”
“让吏部再推选一批,加上咱们之前推选的,一共交给百官公推,诸公以为如何?”
申时行有些犹豫,他觉得王家屏肯定另有打算,只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按照规矩,的确是吏部推出人选,内阁审核,只是唐毅在日,威望太高,吏部基本只是走过场,权柄都落在了内阁。
此时让吏部掺和,也很难拒绝。
至于眼下的吏部尚书孙丕扬,也是丙辰科进士,和唐毅是同科,应该不会有问题,至于百官公推吗?唐党在朝堂上至少占了七成,加上盟友,人数有绝对优势,哪怕推出了不合适的人选,一样能够挡下来。
“好,就按照王阁老的意思办。”
……
王家屏的眼中闪过了意思得意的冷笑,很快吏部就推出了内阁大学士人选名单,长长的一列,人员还真不少。
有左都御史邹应龙,外务部尚书沈鲤,教育部尚书陈于陛,吏部左侍郎张位,财政部尚书赵志皋,水利部尚书潘季驯,陆军部尚书萧大亨,还有杨一魁、赵焕等等,一共不下十余位。
这份名单一出笼,申时行仔细看了半晌,突然脸色大变,立刻把王锡爵等人找过来。
“遭了!”
一见面申时行就说道:“咱们被耍了,真是想不到,孙丕扬竟然是保皇党的人!”
王锡爵还没有反应过来,“汝默兄,这话怎么说?虽然名单多一些,可是凭着咱们的实力,自然能把那些不合意的都拿掉。”
“不不不……”申时行连连摇头,“他们只要把名字出现在上面就够了。”
“啊?哪有什么用?”王锡爵惊问道。
“用处大了!”沈一贯突然一拍大腿,几乎跳起来,“我想起来了,在嘉靖二十八年的时候,那一次廷推大学士,也弄出了一串名单,结果世宗没有选拔票数最多的几个人,反而任用了老迈昏庸的张治,以及当时只有国子监祭酒身份的李本!”
李本不是外人,就是丙辰科的主考,唐毅的座师。历来大学士入阁,都是三品以上,唯独他受到嘉靖的特别提拔,以四品祭酒的身份,成为大学士,引起了很大的波澜,幸亏当时嘉靖权威赫赫,严嵩又忠心耿耿,才没有把事情闹大。
不过李本入阁之后,也低声下气,甘当严嵩的小妾,一点没有宰相的威仪。
王锡爵脸色一沉,“莫非他们准备故技重施?”
申时行点了点头,“我看是这么回事了,他们要的只是入阁的资格,然后就借助中旨,强行入阁。”
“好大的胆子!”王锡爵须发皆乍,“汝默兄,我们立刻打回名单,要求吏部重新拟定!要不干脆,就由内阁拟定,让吏部滚一边去。”
罗万化突然摇摇头,“只怕是来不及了!”
“怎么回事?”王锡爵面带不解,正在此时,王家屏笑呵呵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份邸报。
“首辅大人,选拔阁老刻不容缓,我已经把名单公布在邸报上面,明发各部,您看,三天之后举行廷推,选拔阁老可好?”
申时行以冷静著称,可是这一刻也变了颜色。师相几次交代过,山西人以狡诈著称,手段诡谲,不可不防。
只是想不到,竟然在百般防备之下,还被钻了空子。
申时行咬了咬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王阁老,就按你说的办吧。”
王家屏略带惊讶,心说莫非他们轻易认输了?
果然是一帮废物,没有了唐毅,你们不堪一击!带着满腹的好心情,王家屏出了首辅值房,他走了之后,里面立刻传出哀叹怒吼之声。
“果然是大意失荆州,竟然着了他们的道儿,羞死人也!”王锡爵捂着脸,怒不可遏。
罗万化脸色很不好,沈一贯羞愤焦急,不停思索着办法。
“错在我一人!”申时行缓缓道。
“汝默兄,不能怪你,是我们无能,没有识破他的诡计……”王锡爵想要劝解,申时行一摆手,“元驭兄,不用替我开脱,我说的不过是事实而已。”下一秒,申时行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诸公放心,凭着一点小小手段,就相击败我们,抢下内阁的位置,是痴人说梦!”申时行没有犹豫,他立刻起身,前往唐府。
这个唐府可不是唐毅的府邸,而是前内阁大学士,现任首席资政唐汝楫的家。申时行不用通报,直接进入了唐汝楫的书房。
“小渔公,晚生前来求救了!”
第1129章 对撞(下)
日月穿梭,不觉老之将至。
唐汝楫贪恋权位,不惜巴结严党,后来又归附到了唐毅的门下,入阁拜相,到了任期之后,又转任国民议政会议资政,几十年的光景,哪怕是头牛,也炼出了半仙之体,何况唐汝楫本就不笨。
“这是一场大战,一场比任何战斗都残酷的血拼!行之退了,诸大绶、曹大章、谭纶、陆光祖、陶大临……他们都是这场战斗的马前卒,如今轮到了我唐汝楫!”他咧嘴一笑,“请首辅放心,该拼命的时候,我不会退缩!”
“多谢小渔公!”
申时行深深一躬,庄重无比。
唐汝楫呵呵一笑,“首辅,唐某知道,这不过是开始而已,接下来还有很多人要牺牲掉。倘若有一天,首辅也要亲自上战场,又该如何?”
拼到了这份上,申时行微微含笑,“百死不悔,汝默自当拼尽一腔热血!”
“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我们十年前赢了一次,十年之后,我们一样能赢!”
……
在拜访了唐汝楫之后,整个京城就开始激流涌动,各种力量纷纷动员起来,大家都在紧张筹备着。
其实很多人并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如何应付,但是他们依旧惶惶不可终日,越是琢磨不定,就越是恐惧。
终于,难熬的几天过去了,正式廷推开始。
申时行亲自主持,十几位的推荐名单拿出来。
经过一番投票,邹应龙拿到了九十六票,高居榜首。
这些年在唐毅的改革之下,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吏增加了三倍左右,廷推的规模也比原来打了许多。
邹应龙威望卓著,成名很早,一下子拿到了近九成的票,当得起众望所归。
紧随其后,就是沈鲤,第三名是赵志皋,第四名是以治理黄河著称的潘季驯,保皇党最为看重的陈于陛仅仅拿到了第五名,至于张位,名列第九,端的是凄惨无比。
虽说王家屏早有估算,可是看到了这个结果,心还在滴血。
哪怕他用尽了手段,朝廷八九成的力量还是唐党的,相比曾经的严嵩,唐毅根深蒂固太多了,也难对付多了。
不过无论如何,只要廷推了,主动权就握在了手里!
按照规矩,内阁进行审核,将前三名圈出来,后面的人作为陪衬,一起送到了乾清宫,交给皇帝御览。
唐毅之前已经收回了批红的权力,作为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玉玺也就落到了唐毅的手里。
只是后来很多人都建议以臣子执掌天子玉玺,实在是不妥当,在万历五年,正式选用和田玉,雕琢了一枚内阁大印,将玉玺交还万历。
一切重要政务,都以内阁之印为准,万历的玉玺不过是摆设和吉祥物,一道政令,加盖了玉玺,显得更加庄重不凡。
实际上唐毅在日,万历也没有资格反对。
但是如今万历的心思可就不一样了,
当阁老的名单送上来,万历大笔一挥,毫不客气将前三位全部花掉,选择了陈于陛和张位。
“来人,下旨意给两位阁老,让他们即刻入阁办公。”
没经过内阁和六科,皇帝私自下达的旨意叫做中旨,毫无疑问,这种行为破坏了行政体系的规矩,为朝臣所厌恶。
自从隆庆年间开始,中旨销声匿迹。
谁也想不到,这一次中旨再度出现了。
“元忠兄,小弟以为这道中旨,你不应该接!”
说话的人叫赵景柱,他是个无名之辈,可是他爹却大大有名,正是前内阁大学士赵贞吉。在赵景柱对面的正是陈于陛。
赵贞吉和陈以勤交情就很好,两个后辈也是好交情。
“元忠兄家学渊源,名声卓著,入阁拜相是早晚的事情,何必接中旨,平白惹来无数骂名!就算能入阁,又如何统帅百官,成为收人尊重的宰辅重臣?”
陈于陛深吸口气,“赵兄,斗胆请教,你的意思呢?”
“放弃中旨,上书陛下,要求陛下遵守朝廷制度,不可肆意妄为!”
“哈哈哈,肆意妄为者有之,只怕不是陛下。”
“那是谁?”赵景柱的瞳孔紧缩,大声问道。
“还能是谁,自然是唐毅一党!”陈于陛不甘示弱道:“自古以来,恩自上出,陛下已经二十一岁,聪慧过人,英明睿智,理当亲政掌权。所谓内阁大学士,说起来不过是天子的秘书,顾问,咨询而已。历代以来,大学士不断扩充内阁权柄,以宰辅自居。到了唐毅柄国,内阁威势更盛,已经不是宰辅,俨然摄政!”
陈于陛瞳孔充血,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老父陈以勤辞官回乡,结果就是听说唐毅处置了李氏一党,杀死太后,灭了冯保和东厂,顺带着把张居正也给赐死了,陈以勤怒火中烧,气得大口喷血,没有多久,就丧了命。
陈于陛记得父亲临终时候的遗言。
大明以纲常忠孝立国,臣子无论如何,都要忠于皇室,忠于陛下,一旦心存犯上,败坏三纲五常,天下就会大乱,甚至出现三国魏晋南北朝一般的乱局,也不是不可能。
唐毅的变法,的确富国强兵,陈以勤一直支持。可是当他杀了李氏,逾越君臣职分,陈以勤就万万不能接受。
奈何他已经老病,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带着满肚子遗憾,离开了人间。
陈于陛永远忘不了父亲追悔莫及的模样,他发誓要告慰老父在天之灵!
“赵兄,中旨入阁,虽然于名声有些影响,可是如今是什么时候?乾坤颠倒,以臣欺君。我奉中旨入阁,是为了匡扶大明,恢复正道,连一条命都不要了,还会在乎些许虚名?”
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赵景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于陛比他爹还要保守,竟然死心塌地,要做忠臣!
“元忠兄,莫非你以为凭着一己之力,能够扭转乾坤?小弟前来劝诫,是担心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赵景柱也急了,口不择言。陈于陛扬天狂笑,咆哮道:“能为大明皇帝而死,死得其所!断不会与乱臣贼子并立朝廷,玷辱我陈家世代书香,忠孝英名!”
实在是说不下去了,赵景柱跺了跺脚,留下一句“你会后悔的”,而后飘然而去。
……
如果这个世界能讲得通道理,就不会有纷争了。
很可惜,纷争从来没有消失过,而且很多时候还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保皇党坚持认为恢复三钢五常,忠君报国是臣子的本分。似唐毅一般,压制君父,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是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至于唐党,他们不但是新政的获益者,而且他们坚信皇帝是坏的,尤其是把天下系于一家一姓,更是最荒唐的事情。
唐阁老已经打好了基础,只要维护唐阁老的规矩,把皇帝看住,天下才能好起来。
双方都坚信道理掌握在自己手里,事到如今,只有各出手段。
万历下达中旨,陈于陛和张位立刻递补入内阁,王家屏亲自出来迎接,他孤身一人,以一敌四,那个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好容易来了两个帮手,哪能不高兴啊!
“哈哈哈,陈阁老,张阁老,就让我们一同开创新局吧!”
他们刚往里面走,却发现迎面申时行、王锡爵、罗万化、沈一贯,四大阁老,并排站立。相比之下,实力依然差距很大,但是并非天壤之别,加上陛下站在自己一边,王家屏充满了信心。
“首辅大人,今天来了两位新同事,往后就要在一个锅里吃饭了,还请首辅多多关照。”
陈于陛和张位互相看了一眼,恭恭敬敬,抱拳施礼,“下官拜见首辅。”
他们躬身的时候,申时行侧过身体,避开了他们的施礼。
“莫非首辅看不起人吗?”王家屏怒道。
申时行面无表情,王锡爵倒是朗声一笑,“王阁老,你误会了,这两位只怕还不能入阁!”
“为什么?他们已经拿到了圣上的旨意!”王家屏厉声道:“外人都说大学士是宰辅,可我们自己要清楚,内阁就是天子的秘书,该用谁是天子的一句话,你们没权力拦着,也没有资格!”
真是撕破了脸皮,堂堂大学士,竟然像泼妇一般,大声嚷嚷,让人心寒齿冷。申时行眉头紧锁,怒火不停在胸中翻滚,还保持着镇定。
罗万化冷笑了一声,“王阁老,内阁肩负九州万方,百姓之托。岂能随随便便?私相授受?”
“我们是天子召入,并非私相授受!”陈于陛黑着脸驳斥道。
“还敢狡辩,你们可通过了廷推?”沈一贯发难道。
“百官都是你们的党羽!”王家屏怒骂道:“你们结党营私,窃取主上威福,肆意妄为。眼下陛下已经成年,到了亲政的时候,你们还妄图螳臂当车,只会自寻死路……”
双方互不相让,正在这时候,有人咳嗽了一声,大家一起回头,看到走过来的正是唐汝楫。
他面沉似水,走到了陈于陛和张位面前,刷拉,打开了一道命令。
“刚刚经过国民议政会议讨论表决,天子随意下发中旨,违背法度,属于滥权行为,国民议政会议代表一致决定,废止中旨,驳回任命!”
唐汝楫把手里的公文往陈于陛的怀里一塞,“对不起,我们不认!”
第1130章 天心民意
直到此刻,申时行才真正钦佩老师的深谋远虑,所谓咨议会议,最初不过是下情上达的机构,顺带着安排一些德高望重,又不愿轻易致仕的老臣。
十年之间,唐毅不断抬高咨议会议的地位,在各地广设咨议局,后来更名国民议政会议,甚至要求每年的预算,要送到议政会议审核通过。
平白找了一个爹,大臣们都非常不高兴,奈何唐毅坚持,他们也没有办法,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可是到了今日,内阁的诸公彻底叹服了,皇帝天生就是流氓,拥有无上权威,是上天之子,九五至尊,种种繁杂尊贵的称号加身,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强化无与伦比的皇权。
内阁诸公虽然尊贵,可是却没有几个人能达到唐毅的威望,面对着皇帝,天生就矮了一头。
皇权在上,太阿高悬。
该如何应付皇帝的胡作非为?
讲道理,劝谏,辞官,死谏……要是一切都不管用,是不是要调动人马,进行兵谏,一个不好就是改朝换代,谁能承受得起后果?
在一片暗无天日中,唐毅留下了一个最好的武器,那就是国民议政会议,就是民心民意!
往日说民意,都是个虚幻的,摸不着边际的东西,可是有了国民议政会议就不同了,里面的资政包括硕德老臣,天下名儒,德高望重,下面的代表,包括士农工商,两京一十三省,每一个行业,每一个地区,都有代表。
毫不夸张说,他们就是大明朝的民心、民意!
相比之前的科道言官,他们更加理直气壮,更加有战斗力。
保皇党打出了中旨这一张牌,唐汝楫、朱衡两个人紧急召见所有在京资政和代表,做出共同决议,否决中旨,要求朝廷重新推选阁老。
带着议政会议的决议,唐汝楫显得十分高大威严。
“王阁老,陈大人,张大人,你们都是饱学之士,从小先生就教导我们,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乃是万民百姓之天下,陛下更不该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你等身为朝廷重臣,接受百姓供养,理当忠于百姓。如今却助纣为虐,破坏朝廷成宪,实在不该。我以首席资政的名义,通知你们,明天午时,请到议政会议,接受询问,解释清楚。如果你们不去,我们将启动罢免程序,到时候王阁老,还有两位大人,咱们谁的脸面都不好看!”
唐汝楫一甩袖子,转身离去,扔下了一大帮目瞪口呆的众人。
乖乖,姓唐的好大的口气,他们有这个权力吗?
还真别说,的确有,唐毅当初确定议政会议职权的时候,就有一条,可以监督百官,其中有不称职的官吏,议政会议可以有权询问,当调查出真凭实据的时候,可以向内阁提出罢免案。
虽然这个罢免不具备强制力,但是当官的都要脸,被提出了罢免案,还怎么在士林混,还怎么留在朝堂上,领袖百官。
这招是往祖坟上刨,狠,真是太狠了!
王家屏的脑门冒出了汗珠,噼里啪啦往下落,他很不想在对手面前露怯,可是怎么都控制不住,越是着急,汗水就越多。
面对强大的唐党,他哪里来的勇气,敢拼敢斗呢?
王家屏心里有数,皇帝最厉害的就是有掀桌子的权力,讲不过道理的时候,皇帝可以耍流氓,掀桌子,重新开始一局棋。
典型的代表就是左顺门事件,嘉靖硬生生打垮了文人的脊梁。
十年之前,李太后联合张居正驱逐高拱,一道中旨下来,就把高胡子打得稀里哗啦,溃不成军。若非唐毅这个妖孽力挽狂澜,李氏就赢了。
纵观两百年,皇帝耍流氓多数时候都赢了,而大臣能翻盘的,只有唐毅一人!
如今唐毅致仕,保皇党肆无忌惮。
他们已经不在乎江山天下,只要把权力夺回来,什么都敢干。
可是王家屏忽略了,唐毅虽然走了,他却留下了足以牵制皇权的一项利器!皇权在上,无法无天,民心为重,诛神杀佛,所向无敌!
国民议政会议以民意为先,足以抗衡万历的皇权,而且抗衡的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申时行强忍着心中的激动,淡淡一笑,“王阁老,既然中旨被驳回,任命作废,还请陈大人和张大人速速离开内阁,这里不是他们该进的地方!”
吸!
陈于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紫,一阵黑,那感觉,简直比被爆菊了,还要羞辱一万倍。他出身名门,饱学之士,年纪轻轻,就考中二甲进士,入选庶吉士。风光,威武。他平时谦恭和蔼,可是骨子里,却比任何人都骄傲。
他觉得自己能够像那些名臣一样,辅佐皇帝,提拔贤才,任用能臣,扫荡唐党,匡扶纲常,开创真正的万历盛世。
可是这一刻,他的心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苦涩,出师未捷,这滋味竟然比死都难受。
陈于陛垂头丧气,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在另一边,张位更惨,脸色发红,突然一张嘴,喷出一口血,直挺挺倒下去。
“快救张大人!”
王家屏和陈于陛跑过来,又招呼几个人,七手八脚,抬着张位,离开了会极门,灰溜溜好不狼狈。
哗啦啦!
一个宋朝的三足笔洗碎成了沫子,成化的斗彩满地都是。万历像是疯了一样,把满屋子的瓷器摔了一个遍,周围的女官看得直心疼,万历全然不顾,他简直要气炸了。
王家屏和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把两个人送进内阁,还说以后内阁有了他们三个联手,就能将唐党的势力压下去,重新恢复君臣之道……结果呢,一个区区的唐汝楫,所谓的国民议政会议,就把局面给扳了过来?
莫非他们比朕还要尊贵吗?
怒了,真的是怒了,文官皆不可用。
晋党,唐党,都是一路货色。
万历不断开动脑筋,事到如今,最关键的还是军权,只要有了武力,就不愁压不住那帮文官,就不信他们的脑壳,能比鬼头刀还硬!
前些日子,万历已经提拔了王守义执掌京营,又扶持定国公和英国公,压制了成国公一脉,如今京城的勋贵都站在自己一边,所差的,就是边将,要是能拉过来一两个,就足以扭转乾坤了。
究竟该拉拢谁呢,万历陷入了沉思……
“哈哈哈,这一仗打得漂亮!”王锡爵振奋道:“只要借助议政会议,罢免了王家屏,保皇党的领军人物完蛋了,就剩下一个万历,孤掌难鸣,我看他怎么折腾下去!”
事到如今,和撕破脸皮无异,王锡爵毫不掩饰。
沈一贯和罗万化全都支持,“非是我们要战,奈何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奋起反击,师相成立国民议政会议,目的就是如此,果然是高瞻远瞩,非是我等可比。”
他们赞叹了一阵唐毅,就把目光落在申时行的身上。
“首辅,你的意思呢?”
“我自然是赞同,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能掀桌子,他们也会如此。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一战胜之。”
申时行嘴上说着,可是经过了入阁的突袭之后,他比先前深沉了许多,也更加冷静。
同样都是首辅,唐毅坐镇,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等到他上来,就乱局一个接着一个,想要统御庞大的国家,光靠着位置还不够,还要有威望,有实力。
显然,从各个方面来看,他都比师相差得太多。
指着万历轻易屈服,那是万万不可能,还有的斗呢!
申时行的判断很不错,转过天,三十位资政,一个不差,一起端坐在会议场,他们面沉似水,等待着王家屏等三人的到来。
从早上,等到了中午,一直到了下午,三个人都没有出现,大家的脸色越发难看。
朱衡吹胡子瞪眼,一拍桌子。
“胆大包天,王家屏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我等?”
其他人怒火中烧,纷纷拍案而起,“老大人说的有理,他们实在是太猖狂了。立刻派人,把他们都给拿了!”
唐汝楫深吸一口气,“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思,那就调兵,将三人带来。”
兵派出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他们又灰溜溜回来,一个都没带来。
原来在早上的时候,万历将三个人招进了宫中,设御宴款待,一直没有回家!
“好啊,这是摆明了和咱们唱对台戏!”有一个代表站起,怒道:“天子公然包庇大臣,破坏朝廷法度,简直岂有此理!”
“天子理应遵守法度,作为天下表率,如此肆意胡来,把天下的民意置于何地?”
众人越说越生气,这时候雷七突然一拍桌子。
“这么吵有用吗?”雷七晃着高大的身躯,咬了咬牙,“大家听着,既然王家屏等三人不来,我们就进行缺席审判。王家屏藐视法度,破坏朝廷用人规程,身为阁老,殊无宰相之体,我提议立刻通过罢免案,免去王家屏阁老之职。”
“同意!”立刻有人响应,大家伙一个接着一个,把手举了起来。
最后轮到了唐汝楫和朱衡,经过了这么多年,朱衡已经人老成精,十年前,因为罢免高拱,君臣之间,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强烈的碰撞。
十年之后,又重蹈覆辙!
罢免案通过,君臣关系,真的就完全破裂了。其实君臣又何曾好过?
老头子一咬牙,枯瘦的大手,高高举起,罢免案正式生效。
第1131章 不服输的万历
“号外,号外!议政会议罢免阁老,王家屏或相位不保!”
报童卖力吆喝着,大凡听到喊声的过路人,都会顿一下,好多人纷纷掏出散碎的铜板,买一份报纸看看。
久在京城,见惯了风云变幻,百姓们都颇有见识。
匆匆浏览一下,大家伙都心中一惊。
有人掉头就往粮行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买上三个月的粮再说。
普通百姓都能窥见危险,朝中诸公哪里不明白。从唐毅致仕,到刺杀阁老,接着挖掘孔夫子坟墓,两个阁老辞官,内阁相位争夺……
这些事情一环扣着一环,发展之快,超出所有人的估计。最初大家只以为是保皇党要夺权报复,接着又觉得心学一脉发起反击,可后来就觉得保皇党技高一筹,如今一看,又让唐党扳回一局。
整个朝廷局势,就好像跷跷板,按下了葫芦浮起来瓢,按下了瓢,又起来葫芦。究竟是保皇党发起攻势,还是唐党顺势而为,要彻底歼灭对手?
还真看不明白,或者说,这两家都不是善茬子。究竟谁是主动,谁是被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局面演化到了今天,君臣之间,不得不再度对撞,就好像当年罢免高拱时候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万历只有十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现在万历已经二十岁了。
十年的隐忍,最大的对手唐毅已经走了,万历也成年了。
究竟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的确是不好说啊?
京城上下风雨凄凄,唐汝楫丝毫不客气,他在通过了罢免案之后,立刻召集在京的资政和代表,共同拟定一份声明,直接送给了万历。
以往的奏疏都对皇帝保持着足够的尊重,哪怕唐毅,也要自称臣子。可是这一次唐汝楫不一样,他以我方自称。
在声明中,他要求万历要恪守君道,不要干涉朝廷用人,尤其是不能以一己之私,破坏朝廷铨选制度,放任奸佞小人,窃据阁老之位。
唐汝楫告诉万历,皇帝乃是天子,上天之子,皇帝应当负责祭天敬祖,至于人间的事情,都应该交给臣子来处置,皇帝只有少做事,才能永远正确神圣。
在最后,唐汝楫还提出,让万历在七天之内,答复议政会议的要求,并且下罪己诏,向天下解释清楚误会。
声明送出去,唐汝楫立刻以首席资政的名义,冻结皇室预算,从今天开始,皇宫有什么开销,都没法报账核销。
同时,唐汝楫还下令所有省份的议政代表,立刻齐集京城,要共同商定皇室条例,明确君臣之权,避免乱政滥权的事情再度发生。
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唐汝楫为官近三十年,一直鲜有建树,说句不客气的,他就是个投机小人,最初巴结严党,后来又巴结唐毅,才能在中枢立足,实在是人品能力都不怎么样!
只是谁也想不到,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挺身而出,扛起了对抗皇权的大旗。一套组合拳打出来,赢得满堂喝彩。
心学,唐党,甚至一大批在新政中获益的官员纷纷站出来,响应议政会议的决议。
他们未必敢直接叱责万历,但是攻击王家屏等人却一点也不手软。
为官多年,谁身上没有一点毛病。
很快吐沫星子就把王家屏给淹了,陈于陛和张位也没捞到好,都被骂了一个臭头。陈于陛还算是君子,在家中闭门不出,没脸见人。张位则是抱病不起,听说已经病入膏肓了。
“真是两个废物,区区一点风浪都承受不住,亏我还选他们,真是瞎了眼!”王家屏气得怒骂不止。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人,四方大脸,油光发亮的脸膛,十分威仪,冷眼一看,竟然有些像已故的兵部尚书杨博,他就是杨博的公子,民政部尚书杨俊民。
“对南兄,别说他们承受不住,就连我也是摇摇欲坠啊!”杨俊民苦笑道:“刺杀唐毅的案子已经烧到了我,这些日子天天有人上书,济宁那边,孙鑨还在调查,说不定这时候抓我的人马都出动了。”
杨俊民跟着他爹,学了几十年,扪心自问,论起权谋争斗,杨博那是天下三杰,杨俊民青出于蓝,丝毫不比乃父差。
直到此刻,他终于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和唐毅的差距是全方位的。
“厉害,果然是厉害啊!”杨俊民叹道:“不久前我们还在庆幸,一下子拿了陆光祖和陶大临两个,有机会迎头赶上。现在看起来,这根本是计策!”
王家屏也叹口气,“没错,本来掘了圣人坟地,民怨滔天,唐党就该顺势收手,免得被万民唾弃。真是想不到,他们竟然不肯罢休,为了继续把这局棋走下去,硬生生自斩了两位阁老,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大,不可收拾,真是高明啊!”
“又不是现在才知道!”杨俊民无奈叹道:“申时行不是没有才智,是没有魄力,他也没有资格让陆光祖、陶大临这些人牺牲。说到底,还是唐毅的手笔,遥想当年,我爹他们就是败在了唐毅的手里,如今我们又要失败,莫非他就不可战胜吗?”
杨俊民心性坚韧,从不轻易言败,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了底气。王家屏沉着脸,好像一块黑铁。
内阁已经接受了议政会议的罢免案,申时行等人正在积极讨论调查,王家屏知道,不过是走过场,很快内阁就会批准罢免案,到时候举行廷议,百官投票,自己的大学士之位就没了。
其余牵连进案子的官吏,陈于陛、张位、杨俊民、孙丕扬、武清侯李伟、巡抚顾养谦……要是这些人都被拿下了,晋党和保皇党的力量都将消耗殆尽。
说起来惭愧,自从当年被唐毅算计之后,晋党就实力大损。要知道鼎盛时期,晋党掌控了六部当中的一半,呼风唤雨,权倾一时。可是如今呢,晋党不得不借着保皇的名头,吸纳人员,借势而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借了皇帝的势,就要和皇帝绑在一起,生死与共,福祸相连。
“或许这是我们的一线生机,也或许是万劫不复……”王家屏显得犹犹豫豫,支支吾吾。
杨俊民苦笑了一声,“对南兄,别藏着掖着了,有高招赶快说吧!”
“只怕不是什么高招。”王家屏苦笑道:“任命阁老,陛下御批之后,要由议政会议背书。同样,罢免阁老,哪怕通过了内阁和廷议,最后还要陛下批准,只要陛下不点头,就拿不下我。”
用唐党的招,对付唐党,果然好办法!
不过杨俊民很快就摇头了,“对南兄,就算保住了位置,也怕是声望尽毁,难以统领百官,无法号令朝廷。这个阁老,还有多少滋味?”
“有!”
王家屏断然道:“事到如今,就只有指望着陛下,奋起一击,把唐党都干掉,到时候,我们再出来收拾残局。”
“对南兄,怕是不成吧!唐党的兵权可不弱啊!”杨俊民忧心忡忡道,不说东南吧,曾经的九边都是唐毅的人马,至于过去十年间,积极开拓海外,现在到处都是大明的人马,加起来数量惊人,他们都站在唐毅的一边。
万历手上满打满算,只有几万京营,加上一些勋贵武臣,指望着他们,怕是远远不够。
“账儿不能这么算!”
王家屏道:“海外的那些人先放在一边,他们支持唐毅又如何?鞭长莫及,他们得到消息,再调兵遣将,只怕要一年半载了,等他们出兵,黄花菜都凉了。我所虑的就是大明境内的人马。东南多数是唐毅的人不假,可是东南富得流油,我不信一群衣食无忧的百姓,会糊里糊涂跟着唐毅造反?别忘了大明立国两百年,早就深入人心,拜唐毅所赐,这些年天下还算太平,都说官逼民反,你几时见过富人舍弃家业,跟着乱匪瞎折腾?同样的道理,九边的诸将,他们听唐毅的,可是心中未必没有朱皇帝,只要能让他们保持中立,也就够了。把内阁,对了,还有议政会议干掉,天下就是我们说了算。”
话说的有理,可杨俊民也清楚,真按照这个办法做,只怕会天下大乱,甚至几十年都未必安宁下来,一个不好,都会葬送了大明江山,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要铤而走险啊!”杨俊民哀叹道。
“不拼死一战,我们还有机会吗?”王家屏悲凉道。
……
内阁飞速通过了罢免案,接着递交百官投票,在京四品以上官吏,七成通过罢免王家屏的决议。随机内阁进行廷推,邹应龙、沈鲤、赵志皋三位被提名为阁老,都通过廷推。吸取教训,不多不少,就三个人,万历想玩花招都没机会。
申时行直接带着廷推结果,前往乾清宫。
“陛下,臣有廷推结果上奏,请陛下御览,颁行!”
申时行惜字如金,却把意思表露无遗,万历只能看看,然后按规矩发布天下,想要再玩花招,门都没有!
万历的脸色瞬间青了,从申时行的身上,恍惚看到了唐毅的影子!总算是图穷匕见了,你们师徒就想把朕当成傀儡,朕绝不答应!
“申阁老,这个红,朕不批!”
第1132章 图穷匕见
万历十一年的春天,唐毅回到了太仓老家已经三四个月了,他还记得小时候每到这个时候,阳气回升,大地变暖,细雨绵绵,有时候能下一两个月,都说东南的梅雨厉害,其实缠绵的春雨和秋雨,才更让人难受,阴冷阴冷的,身上总是潮乎乎的。
为了避免受冻伤身,唐毅拉着平凡,在宅子搭了一座地龙,又劈了好多木材,整整齐齐地码起来。
平凡喜欢干净,又一直读书,哪里弄过泥水,又脏又累,老爹也不知道是脑袋抽了,还是怎么了,竟然非要亲力亲为。
“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唐毅总是拿这话敷衍平凡,几个月时间过去。一场接着一场的阴雨,偶尔雨中夹杂着雪花冰屑,落在地上,形成一堆堆水和冰的混合物。
阴冷湿滑,寒风入骨,躲在有地龙的屋子里,热气冒上来,舒坦熨帖,妻子抱着儿子,依偎在平凡的身边。
“怎么样?服气了吧!你就是没咱爹看得远。”
平凡脸色铁青,他猛地起身,一溜烟儿跑到了唐毅的书房。
“爹,是不是小冰河期真的到了?以后的天还会不会更冷?”
唐毅放下了毛笔,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其实早就开始了,不过往后会一年比一年厉害,至于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也不好说。这不,江南也下雪了,温度上不来,今年的春耕是耽误了,减产在所难免。真是多事之秋啊!”
平凡认真听着,道:“要不要给大哥写信,让他多准备些粮食。”
“怎么,害怕饿着?”
“那倒不是!”平凡挠了挠头,“还轮不到咱们家挨饿吧!我是担心东南的百姓,当然了,还有粮价,让大哥也赚点零花钱。”
平凡这小子显然言不由衷,他接下来大明储蓄银行的差事,现在他主管江南地区,粮食减产,必然影响到粮价,进而波及金融市场。他想多弄一点粮食,不过是增加手里的筹码,必要时候影响粮价,维护金融集团的利益。
他的这点心思,瞒不过唐毅,不过唐毅倒是赞同多囤积粮食。
“不是为了粮价,而是为了百姓!”唐毅叹道:“相比天灾,真正可怕的是人祸!”
平凡见老爹目光深邃,似有所指,忙问道:“爹,是不是万历有什么动作了?申阁老不是把他给顶回去了吗?”
玩金融的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平凡也经营着许多耳目,在昨天的时候,就得到了消息,为了递补阁老的事情,申时行亲自入宫。
送信的人绘声绘色,讲到君臣二人的精彩对决……万历一上来就拒绝签字批红。绵软的申时行出人意料,竟然回敬道:“陛下不用朱,有内阁用印,半个月之后,一样生效。”
这是唐毅留下的章程之一,内阁已经将票拟和批红大权集于一身。当然皇帝也有御览批红的权力,这两者分别称为“阁批”和“御批”,如果二者齐备,立刻生效,只有内阁批示,则需要等待,从三天到半个月不等,至于只有御批,那就是中旨。无论内阁,还是各部,科道,遇到中旨均可以驳回。
那之前选拔阁老,王家屏为什么敢用中旨推人进去呢?就不怕申时行他们给驳回?
这里面有个漏洞,毕竟这一次是递补阁老大学士,各部科道没有资格驳回。而内阁要是驳回,则会落人口实,说他们是为了独揽大权,排斥异己,在道义上站不住脚。
这也是没有真正制定皇室条例,把皇权限制住的弊端之一,毕竟事权还相当混淆模棱,所幸有议政会议给驳回了。
申时行理直气壮,皇帝批不批,都是一样,说白了,就是过来走个过场。
气,真是气!
万历简直要炸了,什么九五至尊,什么口含天宪,什么说一不二,都是骗人的,朕两个傀儡都不如,你申时行不过把朕当成了木偶!
“朕才是天下之主,内阁大学士是朕的书办参谋而已!你们不是宰相,不要给脸不要脸!吃朱家的饭,砸朱家的锅,扪心自问,你们对得起良心吗?”
直接骂大街了,可见万历是真的气疯了,申时行依旧不卑不亢,云淡风轻。
“陛下,臣等拿着朝廷俸禄,自然要为朝廷办事,而朝廷接受百姓奉养,要为万民做主。”几句话,等于告诉万历,我吃的是百姓的饭,不是你老朱家的饭,“陛下身为天子,当以万民苍生为念,以江山社稷为念,选贤举能,本就是朝廷应该做的。破坏成宪,必定天下大乱,实在是有负陛下肩上的天命,爱民之仁德。”
肺腑忠言,万历丝毫没有听进去,他冷笑道:“好话,真是好话!可是申阁老,你怎么不扪心自问,还有一丝一毫的天命属于朕吗?”
申时行并不说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万历深吸口气,显然到了此时,多说无益!
万历真的恨不得立刻把申时行给宰了出气,可是他也清楚,眼下还不到动手的时候,还要忍耐。他一转身进入了寝宫,申时行从乾清宫退了出来。
一场君臣交锋,迅速结束。
按照规矩,三位阁老的任命已经公布出来,只等半个月之后,新的内阁就会产生。
“我觉得万历没有机会翻盘了。”平凡说道:“我也想不出,他还能干什么?没了王家屏等人,他就是被砍断手脚的武士,囚禁在笼子里的猛兽,任凭怎么折腾,都没有半点用处。”
“不然!”
唐毅摇摇头,笑道:“永远不要低估对手,如果我猜的不错,万历的报复应该开始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唐毅相信,皇权这种东西,绝对不会妥协,爆发是必然,就看万历能玩出什么花样了!
……
也不知是唐毅有半仙之体,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就在等待上任的半个月,京城出现了日食,不到三天的时间,又发生了一场地震,将京城西北的城墙震倒了一个角儿。
突遭变故,吏部尚书孙丕扬立刻上书,他认为发生日食,正式代表上天示警,有小人蒙蔽皇上,为祸朝廷,地震紧随而来,代表江山不稳,社稷危险,柄国之人,应当立刻反省过错,检讨自身,反躬自省,才能消弭祸端,不然天变在即,获罪于天,是会遭到报应的。
孙丕扬德高望重,带头发动攻击,还是很有效果的,不少人站出来指责内阁。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应者寥寥,在民间更是被百姓嗤之以鼻。
就在三年多之前,徐渭还没离开国子监的时候,曾经引入了一台望远镜,能够观测周天星辰变化。虽然东南早在十几年前,就借着研究天象的名义,弄了许多望远镜,国子监的这一台,在京城上属首例。
通过望远镜,人们第一次窥见了天空的奥秘。
浩淼的宇宙,璀璨的星辰,还有头上的一轮弯月。他们找不到传说中的月宫,也看不到嫦娥吴刚,日月星辰也没有围绕大地运转,相反,是大地在围绕着太阳转。
几年前,东南的学者都认为太阳是宇宙的中心,随着望远镜越来越大,越来越精密,他们认识到太阳也不过是一颗寻常的恒星而已。
他们绘制了日月星辰的图形,制作出复杂的模型,掩饰天体运行的奥秘。繁杂的神仙体系崩解了,没有嫦娥,没有太白金星,没有文曲星,武曲星,没有三十三天,没有凌霄殿,没有瑶池,没有蟠桃,也没有紫薇帝星!
什么都是胡说八道,天命所归,更是扯淡!
人们从模型中了解了日食的原因,这不过是几个天体位置和轨迹的必然结果,日食如此,地震多半也是如此。
君不见太阳就是个大火球,没准大地下面也有着灼热的火球,火球爆裂,炸开了地层,就出现了地震。很多去海外考察的人,就看到过喷吐着火焰和浓烟的山峰,灼热的岩浆流出来,会凝成岩浆岩。
在大明的土地上,也有锥形的火山,也有岩浆存在……
原本盘桓在人们心中,神秘莫测的天命观快速崩解。孙丕扬排斥最新的天文学说,顽固地坚持以往的观念。
他的奏疏非但没有引起大家的响应,反而激起了更大一股的反弹浪潮。
陆续进京的议政代表,纷纷痛斥孙丕扬的无知。
他们认为自然现象和失德与否,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是,面对着自然的灾祸,如果朝廷应对不利,那就是失职!
真正重要的是救灾,是安置百姓,是重修房屋,不是去谈什么虚无缥缈的天命,更不能把百姓的苦难,当成攻击对手的工具。
真是无法相信,大明的吏部尚书,执掌铨选的重臣,竟然如此见识浅薄,真是让人心寒。
刚刚当选议政代表的方从哲联合东南的一百多位议政代表,联名提出罢免案,要求废了孙丕扬吏部尚书的职位,重新选择一个德才兼备的尚书。
“图穷匕见,他们是想赶尽杀绝,想把大明的忠臣都给杀光!”万历气愤难平,怒火中烧。他越发绝望,难道任凭着唐党把自己的人都给铲除干净吗?
“陛下!”
绝望之时,英国公张元功急匆匆跑到了万历的身边。
“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怎么讲?”万历惊问道。
“回陛下。”张元功压低了声音,“大同总兵马芳已经同意出兵帮助剪除唐党,至于蓟镇总兵戚继光,他有意告老还乡。”
“戚继光这是耍滑头!”万历不客气道:“这两镇人马离京城最近,能拉过来一支,也够用了,只要戚继光不乱动,铲除唐毅的党羽,就轻而易举了。”
万历用力吸口气,瞬间把眼睛瞪得老大,浑身战意昂扬,如同一只愤怒的猛虎,这一次朕绝不会重蹈母后的覆辙,你们等着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