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3章 名将凋零
明天就是半个月之限,王家屏等人被罢黜,换上三位唐党的阁老,随后再铲除掉孙丕扬、杨俊民等人,保皇党也就一扫而光了。
没了保皇党作为羽翼,万历孤掌难鸣,除了认输,别无选择!
申时行反复推演,胜利之神都站在他们这一边,几乎已经是定局。
令人奇怪的是申时行总是平静不下来,一颗心上下乱跳,似乎一张嘴,就要跳出来相仿!
怎么会如此紧张?
是自己多虑了,还是有什么疏漏?
申时行在地上反复走来走去,他不仅想到了老师唐毅,假如换成师父,他会如何安排布局?
不管如何,师父都不会如自己一般,手足无措吧!
无关才智,实力使然。
足足走了近一个时辰,突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
“汝默兄,大喜!”
敢直闯申时行书房的,只剩下他的同窗同科同乡,死党王锡爵了。他跑进来,一把抓住申时行,激动说道:“快看,这是马芳马老总送来的信。”
申时行眼睛放光,急忙抓起来,借着灯光,仔细观看。
马芳在十几年前就是唐毅的心腹部将,这些年来,马芳的两个儿子,马栋和马林都在唐家父子手下做事,可谓是子一辈父一辈。
马芳万万不会背叛唐毅,万历从他身上下手,其实是打错了算盘。
“汝默兄,马老总得到了陛下的密令,让他率领一万五千名骑兵入京。”王锡爵怒气冲天,“果然,朱翊钧和他死去的娘都是一个德行,道理讲不过,就要掀桌子!”
申时行十分平静,笑呵呵道:“这不就是皇权吗!不管是万历,还是其他人,坐上了龙椅,都会这么干的。权力就是他们的命,为了保住权力,哪怕弄得天怒人怨,山河破碎,也在所不惜!”
“所以我们必须完成师相的使命。”王锡爵激动道:“马老总已经说了,他表面上装作支持万历,实际上会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帮着我们。”
世人常说,“勇不过马芳”,马家军的骑兵就是无敌的象征,有了这一万五千人马,胜过京城几万雄兵。
眼下京城之中,有大约四支力量,其一是顺天府的兵丁差役,以往的顺天府就是打酱油的,不过自从唐毅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府尹之后,顺天府的待遇不断提高,而且为了维护京城治安,他们的兵丁差役总数超过了五千人,战力不俗。
第二支人马就是由锦衣卫改编过来的内卫,有八千人。
第三支是天子右弼下属的禁卫,只有三千人。
第四支是京营,人数最多,将近三万人。
前两支人马都在内阁的掌控之中,至于京营,其中也有不少将领站在内阁一边,但是大多数还是忠于万历。尤其是统帅王怀义,此人晦暗不明,捉摸不透。
总体来说,内阁和万历是旗鼓相当的,如果马芳能站在内阁一边,毫无疑问,内阁的战斗绝对在万历之上。
军中没有问题,万历就翻不了盘!
申时行和王锡爵又仔细推演了一番,终于没有漏洞了。
两个人抬头看去,外面天色朦胧,差不多四更天了。
“休息不了了,要上早朝了。”申时行叹口气。
“哈哈哈,汝默兄,一战定胜负,往后有大把的时间休息!”
他们简单收拾,分别向午门而来。
百官齐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不停谈论着罗万化,沈一贯,邹应龙,沈鲤,赵志皋,新旧阁老谈笑风生,还在交流经验,不时互相揶揄两句,显得十分欢快,但是罗万化和沈一贯的手心都是汗了。
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万历昨天夜里,密召武清侯李伟和英国公张元功入宫,具体谈了什么,无从知道,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有了前车之鉴,万历多半也是想动用武力,不过内阁也不是软柿子,真要拼一个血流成河,万历也承受不起。
伴随着悠扬的鼓乐,在几位阁老的带领之下,群臣入内,在高大雄伟的皇极殿站好。
相比往常,时间仿佛慢了许多,当大家几乎不耐烦的时候,万历才姗姗来迟。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万历的眼睛满是血丝,他的拳头是紧紧攥着的,指甲都是惨白之色。
见礼之后,万历沉默半分钟,才缓缓说道:“众卿,可有本章上奏?”
“陛下!”
申时行直接代表百官站了出来,“内阁公示时间已到,三位阁老递补入阁。”
万历的瞳孔紧缩一下,随机瞬间张开,他面上带着笑,“好啊,选贤举能,宰相之责,朕很高兴,又有贤才入阁辅政,大明之福啊!”
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高兴,只有从里往外的冰冷。
申时行也不管了,继续说道:“其次,王家屏等人蛊惑圣听,任用私人,以致朝局混乱,百姓疑心。臣以为陛下当下诏,澄清误会,罢免奸佞小人。”
按照议政大会的要求,是逼着万历下罪己诏。显然,申时行也退了半步,给万历留一点面子,至于他领不领情,就看万历的了。
“还有事情啊?”
万历竟然没有发作,皮笑肉不笑道。
“有,臣启陛下,今有一百余位议政代表提议,要求制定《皇室章程》,以此厘清责权,正君道,明臣职,佐皇家千秋万代,建万世不拔之基业,顺天应人,造福苍生,臣以为陛下应当准许,以昭示吾皇之恩德爱民。”
好话,真是好话!
万历心中涌起一句话: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申时行一共提了三个事情,安插他的人,干掉自己的人,接着又要立法,限定朕的权力,不但你们不把朕当回事,还要世世代代,都不把朕当回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朕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万历突然站起身,斜眼望着大殿金碧辉煌的顶棚,放声狂笑,笑声不停回荡。
“好啊,朝廷有了申阁老,还要诸位臣工,大事小情,朕都不用担心,垂拱而治,比起古之圣君,也差不了多少,当真是盛世大明,历代绝无仅有。朕真是高兴,太高兴了。既然诸位臣工都有了章程,朕就不用担心了。退朝!”
万历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所有大臣都愣了,心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这就认输了,大家攒了足足的力气,要好好和万历讲讲道理,敢情力气都没用了?
大家还迟愣的时候,申时行心中的不安却更加强烈了。
他站出来,大声道:“诸公,既然陛下已经批准,我等就该立刻回去落实,邹阁老,沈阁老,赵阁老,你们三位随着本阁过来。”
申时行领头退出了皇极殿,直奔会极门,邹应龙紧紧跟着,他的资历最深,幽幽道:“申阁老,老夫觉得今天有些异样。”
“没错,所以我们要尽快去内阁坐镇,以防生变。”
七位阁老,迅速赶到内阁,申时行立刻拟定一道命令,着京城内卫人马护送王家屏等人即刻离京。
“邹阁老,您担任过云南巡抚,有过领兵经验,内阁分工,你就负责军务,眼下烦请邹阁老立即前往京营坐镇,若是缺少粮饷军械,立刻上报内阁。”
人手补起了,第一件事就是掌握兵权,申时行可不想提心吊胆了。
“好,老夫这就去!”
邹应龙起身,刚要离开。
突然有中书舍人跑进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张元功率领着人马,把议政会议给包围了!”
“什么?”
申时行豁然站起,当真是好大的狗胆,竟然敢包围议政会议。要知道那里面包括三十位德高望重的资政,还包括各省的代表,抓他们,就是公然打所有人的脸。
大家伙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有数。
果然万历掀桌子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先向议政会议下手。这一轮万历倒霉就倒在了议政会议身上,他的皇帝权威,无往不利,唯独遇上了议政会议的民意压力,就弱了三分,无论如何,要拿下来!
同样的,内阁也是必须保住议政会议。
“元驭兄,你立刻调集顺天府的人马,前去救人!”申时行又对着罗万化道:“罗阁老,你去城外,调马芳人马进京。”
“明白!”
王锡爵和罗万化去安排,邹应龙也急匆匆赶往京营,显然,三万京营未必都站在了万历一边,能争取多少就是多少。
“邹大人,让你冒险了。”
“为了道义,老夫百死不悔。”
内阁快速行动,一刻不停。
单说罗万化,他急速出城,到了德胜门外,走出不到五里,就是马芳的军营。离着远处,就看到一大片帐篷,罗万化的心不由得松口气。有了人马,就有一切。
往前走了一段,突然罗万化大惊失色,只见军营里面到处都是白幡,出入的士兵头上扎着白带子,脸上都带着泪痕。
“这,这是谁死了?”罗万化抓住一个士兵,惊讶问道。
士兵哭丧着脸道:“老总镇昨天夜里去了。”
马芳死了!
罗万化一听,天旋地转,险些摔倒,手下人扶住了他,罗万化像是疯了一样,挣扎着就往军营里跑。
一边跑,一边大喊:“谁是主事之人,快出来见本阁!”
罗万化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一支人马万万不能出差错,不然一切都完了!
第1134章 唐大人,您在哪里
马芳突然死去,罗万化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他不相信那个铁一样的将军,会突然死去,尤其是几日之前,马芳还送来信,要站在内阁这一边。
如今马芳死了,这一万五千人马,会站在哪一边,几乎决定着京城无数人的身家性命,罗万化哪能不着急。
可是有些事情,他着急也没用。
别看你贵为阁老,但是没领过兵,没打过仗,在丘八大爷的眼睛里,就是个废物,没人会在乎他。
马芳的副将高彦伯召集了所有的游击,指挥,千户,百户……大家都是大明的兵丁,效忠大明皇帝,理所当然。马老总镇在的时候,大家都听他的,现在马老总镇去了,就听皇帝的。
有几个将领当即反驳,哪知道高彦伯直接动手,把人给杀了,血溅五步,好不凄惨。
“大家伙别忘了,马老总出兵的时候,说了什么,他老人家是让我们匡扶君道,捍卫大明江山社稷,大家伙还有什么犹豫吗?”
高彦伯凶神恶煞,拿出马芳压人,所有人都唯唯诺诺,张口结舌。如果马芳活过来,一定会气得发疯。
他是那么说过没错,可是他的心是站在内阁一边。出兵的时候,总不能说咱们是去京城找皇帝的麻烦,要跟着内阁造反?
马芳说不出口,结果他突然暴毙,这一支凶悍的骑兵就轻轻松松,落到了高彦伯的手里。
……
“哈哈哈,哈哈哈!申时行聪明反被聪明误,想不到吧,百年晋党,岂是轻易能被打垮的!”
王家屏放声大笑,猖狂得意。
这一步棋真是他精心设计的,当然,追根溯源,真正布下这个局的还是杨博。作为天下三杰之一,已经死去了十几年,还能影响后世,杨博也该含笑九泉了。
自从唐毅插手九边,南兵北调之后,晋商在九边的势力越发衰弱,再到革除军户,改革将门,晋党在边疆的势力几乎一扫而光。
面对着糟糕的局面,杨博苦思冥想,和唐毅正面硬抗,是一点胜算没有。而且九边的人马从招募,到训练,再到管理,都是戚家军的那一套,晋商根本没法插手。
杨博苦思冥想,终于让他找出了一个漏洞,就是马芳的骑兵。
由于骑兵和步兵不同,不是光靠着训练就能解决的,需要从小就选拔骑射好手,训练周期长,花费大,南方的士兵也不适合。因此多数从北方选拔,甚至其中混入了不少蒙古各部的人马。
作为唐毅最信任的将领,马芳一直统帅着最强悍的骑兵力量。但是唐毅也忽略了,马芳曾经是杨博的部下,深受杨博的栽培和提拔。
马芳倒是不会为了旧情,背叛唐毅,但是杨博却可以想办法,向他的骑兵安插亲信。
唐毅出于信任,不会过分控制马芳,马芳又怀念旧情,任由部分亲近晋党的武人混入其中,当初他们进入骑兵的时候,都是千户、百户,甚至就是大头兵,堂堂一品总兵,会在乎这些人吗?
可架不住水滴石穿,杨博死后,杨俊民又接了过来,十几年间,晋党的人征杀疆场,曲意逢迎,渐渐往上爬,把马芳的部下大半拿到了手中。
当然了,这种程度的掌控也没有意义,毕竟有马芳在,他们就玩不出花样。
故此王家屏就精心设计了一个圈套,他先让万历去调动马芳的人马,这是故意卖一个破绽。申时行等人认定马芳是自己人,就会放任马芳进京,而且以为有了马芳的帮助,他们就能稳操胜券,进而疏忽大意。
等到接近京城的时候,突然对马芳下手,将骑兵夺到手中。
天地变色,乾坤颠倒,就在一夕之间!
不愧是能继承晋党的人物,在全面落后的局面之下,竟然愣是翻了盘。
“爱卿,做得好,做得太好了!”
万历再宫中急招王家屏,忍不住给他伸出了两个大拇指,眼下京城内外,最强大的两支人马,一支京营,一支马家军,都在万历的手里,内阁就成了待宰的羔羊,不堪一击。万历摩拳擦掌,已经迫不及待。
王家屏同样热血沸腾,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气,也该报复回去了。此刻的他已经不顾一切后果,只要能打败唐党,哪怕天塌地陷,也在所不惜。
“臣启陛下,现在马家军人心惶惶,还不宜妄动,只是凭着京城人马就好,足以收拾申时行一伙。”
“那好,爱卿只管去安排,事成之后,内阁首辅的位置,非爱卿莫属!”
“遵旨!”
王家屏立刻下令,由杨俊民带领一伙人,急速前往议政会议,把唐汝楫和朱衡等人抓起来。
再让孙丕扬率领大军,控制各部。
他自己亲自领着人,奔向了内阁。
三路大军齐出,局势急转直下。
……
“不好,大事不好了!”
有人急匆匆跑到了首辅的值房,慌里慌张道:“元辅,刚刚传来了消息,马总镇死了,罗阁老被城外的叛军扣押了!”
申时行眼前一黑,几乎摔倒。
完了!
全都完了!
他苦心布置,竟然毁于一旦,没有了兵权支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申时行心知肚明。却也是倍感无力,回天乏术。
“师相,弟子对不起你!”
申时行眼中含泪,他到底不是唐毅,哪怕学得再像,唐毅的经历和威望都是没法复制的,只要唐毅在,他根本不需要调动边军人马,就能轻松压制万历。可是到了申时行手上,他没真正领过兵,也没打过仗。
那些丘八大爷怎么会真心臣服,再说了,皇帝还是高高在上,他们何必给自己的家人后代作祸!
正因为如此,申时行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马芳身上,可是他在军中的力量又不足,甚至没有察觉马芳部下的异常,盲目信任,结果就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首辅,快走吧!或许他们的人马已经杀来了!”
手下人焦急提醒,申时行痛不欲生,可是作为唐毅钦定的继承人,又岂会那么弱!他迅速冷静下来,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皇帝的威望太高了,影响几乎无处不在,哪怕经过十年的变法,也难以根除。
败了,他已经败给了万历。
不过出了京城,尤其是东南,还有广袤的海外,那里都是唐党的天下,老师还在,就不会失败。
申时行很快理清了思路,“传我的命令,要求各部尚书侍郎,在京官吏,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切服从,切莫轻易挑衅。”
“首辅,你这是投降啊!”
沈一贯跌跌撞撞,从外面进来,大怒道:“我不服,咱们还可以放手一搏,还有顺天府的人马,还有通州,怀柔,密云,保定等地的驻军,我们都调动起来,和万历拼了!”
“住嘴!”
申时行一拍桌子,怒吼道:“沈一贯,你想让京城血流成河吗?两百多万的百姓,无数商民学子,这都是大明的精华所在,一场乱战下来,荡然无存,我们就是天下的罪人!你担得起罪责吗?”
“我?”
沈一贯一下子被问住了,这位气性也大,浑身颤抖,一拳砸在了檀木桌面上,留下了暗红的血迹。
申时行痛苦地闭上眼睛,努力仰起头,不让泪水流下。
“沈兄,我们没有能力阻止万历倒行逆施,可是别忘了,师相还在,他老人家绝对能力挽狂澜。我们败了,只是证明用合法的手段,按规矩,讲道理,斗不过皇帝。但是我们还没输!”
“没有吗?”沈一贯痴痴问道。
“没有!”申时行坚定回答:“历来变法,都不是轻松的事情,更何况我们做的是千古未有之举,死亡牺牲,在所难免。若是用我们的死,警醒世人,鼓舞更多的志士,奋起反击,就还有一线生机!”
“说得好!”
新进递补的大学士赵志皋和沈鲤也走了进来,冲着申时行一拱手,“就让我们做牺牲之人吧!”
……
万历十一年,四月丁巳,朱翊钧亲自发动兵变,被免大学士王家屏充当打手,一夕之间,抓捕以申时行、王锡爵、罗万化、沈一贯等人为首的七位大学士,并且将在京所有国民议政会议成员,包括三十位资政,二百多位代表,都给抓了起来。
按照万历的想法,是希望把这些人全都给宰了,诛灭九族才好。
王家屏还有些理智,要是这么干了,立刻天下就大乱了,连一点收拾的可能都没有。他苦谏万历,将诸位阁老,还有其他被抓的人员,分别囚禁在西苑和南苑。派遣英国公张元功的弟弟张元德带兵把守,决不许一个人跑出去。
万历随后颁布圣旨,任命王家屏作为首辅大学士,孙丕扬加少保衔,执掌吏部,杨俊民转任兵部尚书,其余陈于陛和张位二位,分别加武英殿大学士和文渊阁大学士,预机务。
王家屏上任伊始,就重新高举徐阶当年的“三还”政纲,将内阁恢复为天子的秘书机构,同时奏请恢复六部九卿旧制,将唐毅增设的部门全部裁撤合并。
万历欣然批准,而且在批准之前,还颁布了一道旨意,宫中重新招募太监,并且恢复东厂和锦衣卫。
十年新政,一朝尽毁。
整个大明,从上到下,都处在了极度的震撼之中。
天下骤变,谁人能力挽狂澜?
唐大人,您在哪里?
第1135章 东南自救
夕阳西下,唐毅坐在窗边,足足有三个时辰,除了偶尔眼睛动一下之外,就仿佛是个死人。
平凡捧着一碗燕窝,轻轻推开了房门,来到了唐毅的身边。
唐家的人没有那么多上下尊卑,父子之间,更像是兄弟,平凡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老爹的对面。
“您老别为了几个不肖弟子伤心了,天下人还等着您振作起来。”
“什么?”
唐毅迟愣一下,摇了摇头,“我没有怪汝默和元驭他们,其实换成是我,也比他们做得好不了多少!”
“怎么会?”
平凡觉得老爹的话太过包庇申时行了,那家伙简直就是一头猪,唐毅留下了那么多势力,层层限制,结果不到一年的时间,都被万历给打破了。眼下连自己都身陷囹圄,生死不知,不是猪是什么?
“爹,他明知道皇帝准备动手,而且京营的三万人,由于都是外族佣兵,他们根本不认内阁,只听皇帝的,只听上级的,竟然没有及时拿下京营?错失京营也就算了,居然只调了马芳一支人马,若是把戚继光,还有李成梁等人的兵马都调过来,集中十万大军,还会是如今的局面吗?”
唐毅低着头,等着平凡说完,才幽幽道:“戚元敬那里,是我送的信,让他按兵不动!”
“啊!”
这回轮到平凡目瞪口呆了,“爹,您老这是打得什么算盘啊?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申阁老他们输吗?”
一瞬间,平凡就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开始同情申时行了。
“我送信只是不想让元敬兄为难。”
“他有什么为难的?”平凡不解。
“你想想,如果元敬兄出兵,帮着内阁打败了朱翊钧,下一步该如何?”唐毅淡淡问道。
“下一步?”平凡思量道:“或许该废除万历,另立新君,不对……应该效仿陈桥兵变,拥立一个人,黄袍加身!”
平凡脑筋不差,想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过来。
当年唐毅处死李氏,就有一大帮人逼着唐毅登基。好在当时有一批德高望重的老臣,他们对大明感情太深,加上万历还是个奶娃娃,没能如愿。
十年过去了,再度动用武力,直接推翻万历,可比当年的事情还要严重无数倍。凡是参与其中的人,谁还敢拥立朱家子孙当皇帝?岂不是给子孙找麻烦,肯定要拥立自己人,彻底消除后患。
试问谁能当皇帝?
唐毅吗?他会干吗?
戚继光?文官会承认他吗?
申时行?他做首辅可以,能越过师父,登基称帝吗?
“难怪申时行畏首畏尾,不敢放开手脚,原来他心里有忧虑啊!”
平凡想通之后,总算理解了,申时行调马芳一支人马,是想着压制住万历即可,没想掀翻桌子,马芳突然丧命,打乱了全盘计划!
“爹,您是替马老将军伤心?”
“嗯!”
唐毅终于点了点头,二十年来,马芳父子征战沙场,灭俺答,开疆拓土,功劳泼天,忠心耿耿。越是忠勇能战的将领,就越是脆弱。面对敌人,他们身经百战,遍体鳞伤,哪怕肠子流出来,只要一个号角,还能奋力杀敌。
可转过头,面对自己人,就不堪一击。宋有狄青,有岳飞,大明也不乏蒙冤受屈的将领。
“假使我多用点心,马芳军中的异常,是能发现的!”
“爹,什么异常?”
“晋党!”唐毅咬了咬牙,“晋党经营两百年,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早该把和他们有关的人都给清理干净。结果我爱惜羽毛,没有动手。谁知道晋商手里捏着一大批将领升官发达证据,其中不乏杀良冒功,贪墨军饷等等罪行。有了这个名单,加上皇帝的大义名分,丧心病狂,暗害马老将军,也就不足为奇了!”
唐毅说完,用力一锤桌子,平凡都觉得手上一震。
“爹,您老都知道了?是谁干的?”
“还能是谁,张四维呗!”唐毅越发愤怒。
当年他算计了晋党之后,沈梅君曾经亲口告诉唐毅,她害死了张四维的家人,张四维也命不久矣。
唐毅就疏忽大意,信以为真。
后来张四维在不到一年之后,抱病而亡,和历史上的结局一样,唐毅就信以为真。可是他忽略了一点,历史上张四维是在万历十一年遭受打击丧命的,前后差了十多年,身体状况当然不一样。
张四维没有死,为了躲避唐毅的追杀,潜身寺庙之中,十几年间,世人几乎忘了这个名字。
以张四维的小心谨慎,唐毅还一时发现不了,谁让他太恨唐毅了,非要跑到济宁,要亲眼看着唐毅被处死。
结果呢,他倒是没有暴露,但是许国刚刚致仕,那么大的目标,怎么能瞒得住。顺藤摸瓜,自然就查出了张四维的行踪……
以唐毅的才智,很快就脑补出了很多东西。
“几年前,李攀龙等人组建商山诗社,效仿商山四皓,想要辅佐万历。我当时就在猜,是谁鼓动他们出头的,现在看来,多半是张四维干的。他是处心积虑,要和我作对啊!”
“爹,那还不干掉他!”平凡咬牙切齿,“他敢暗杀您老,不把他脑袋揪下来,我就不姓唐!”
“你给我闭嘴!”
唐毅哼了一声,脸沉着,很是难看。
“爹,儿子错了?”平凡不解道。
“大错特错了!”唐毅恨铁不成钢道:“经历这么多事,你怎么不长进啊!世事如棋,可是人毕竟和棋子不一样。张四维当然该死,可眼下却不是拿下他的时候。”
“为什么?”
“你还没明白?”唐毅更加生气了,“纵观这几次的事件,尤其是在出手刺杀我,更是看得出来,张四维已经被仇恨蒙了心,全无一丝大局观。这种自私自利的毒士,留在万历的身边,只会败光万历为数不多的人品,杀了他,那是便宜了万历!”
平凡仿佛第一次认识老爹一般,不停偷眼看着,目光中充满了敬畏,甚至是惶恐。老爹纵横朝堂二十几年,斗得都是最顶尖儿的聪明人。
能活下来就不容易,还能战而胜之,开创三千年未有的局面。老爹的手段当真是厉害无比!
哪怕是敌人,都能变成他手里的工具,和他做对手,还真是不幸啊!
“爹,您老准备怎么对付万历?起兵吗?”
唐毅摇摇头,“此时起兵,结果还是陈桥兵变,没有任何意义。为父花了二十年时间,无数仁人志士聚集在你爹的身边,鹿门先生、句章先生、十岳先生、徐渭、陶大临、诸大绶、王世懋、沈林、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罗万化、陆光祖、李贽、何心隐……”每念一个名字,唐毅的神色就凝重一分。
“天下之大害,在于君王。朱家子孙如此,我们唐家子孙日后也会如此,这是帝制的必然宿命,改变不了的。这一次对抗万历,真正的力量在于民间。”
“民间?”
“没错,只有让百姓都清楚皇权的危害,没人再痴迷皇权,再迷信皇帝,为父的变法也就算成功了。”
平凡皱着眉头,“爹,孩儿以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百姓有口吃的就知足了,他们才不会造反呢!”
“不然,经过为父这些年的努力,大明的市民数量超过人口的三成,东南各地甚至达到了四成多,市民多了,识字的百姓也多了,他们不再是浑浑噩噩的愚夫蠢妇。相反,他们有着强烈的自主意识,要求维护自己的财富,维护现有的局面。只要把这股力量整合起来,足以和万历一拼。”
“百姓之力,万民之心。爹,您说的不是议政会议吗?可是万历不是封了吗,人都给抓起来了!”
“哈哈哈,议政会议的关键在于民心,不是台面上的几个人物。人抓起来怕什么,重新组建也就是了。”
平凡瞪大了眼睛,频频点头,英明睿智,烛照万里,这才是老爹的风采啊!
“您老要重建议政会议吗?”
“不是我。”唐毅笑着道:“平凡,学学你哥吧,也去独当一面,做出番业绩来。”言语中满是鼓励。
……
得到了老爹的授权,平凡总算来了精神。
此时东南不少致仕官员,世家大族,豪商巨贾,心学鸿儒都在赶往太仓的路上。内阁七位阁老被罢黜,议政会议成员被囚禁,十几年的新政要毁于一旦,谁能不怕,唯一能拯救危局的就剩下唐毅了。
“我爹已经致仕,他老人家又岂能食言而肥。”平安撒谎脸皮都不带红的,“眼下朝廷残暴不仁,大家应该奋起自救才是,不是满世界找救世主!”
“自救?怎么自救?”
“这还不简单,前些日子,不是有人成立了护法大会,要保住合法财产吗?为什么不能效仿?”
平凡提醒了所有人,没错啊,朝廷能囚禁资政和代表,我们再推选出来就是了。
坦白讲,唐汝楫的名声不好,朱衡又是守旧老臣,议政会议在他们手里,威力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经过简短磋商,大家决定正式成立议政总会,公推诸大绶为会长,徐渭为副会长,唐平凡为干事长。
很快,东南诸省,包括山东、河南,都迅速选出代表,火速向苏州赶来,一时间苏州成了对抗万历的桥头堡,所有人都眼巴眼望看着,这两伙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第1136章 金融风暴
瀛台四周环水,清冷幽静,外面有侍卫把守,申时行、王锡爵、罗万化、沈一贯,四位阁老都被安置在了这里。
万历虽然囚禁了众人,却没有下令杀人,每天依旧送来食物清水,只是隔绝了一切消息。不过下面的人从来都是视上意而动的,他们认定了几位阁老谋逆欺上,死路一条,故此每天的食物和水都少了很多,有时候还故意掺了沙子,整治他们。
这四位也有办法,申时行和罗万化性子沉稳,每天蹲在水边钓鱼,西苑的鱼从来只有放生,吃得足,又呆头呆脑,十分好抓。钓一条三两斤的大鲤鱼,就够四个人吃一顿的。
没有水也不打紧,王锡爵和沈一贯早早起来,拿着杯子去林间接露水,还真别说,用露水泡茶做饭,别有一番滋味,也算是苦中作乐。
吃过了鱼汤泡饭,王锡爵在柱子上又划了一道,他们被抓进来,已经三个半月了。屋子里连一张纸,一个字都没有,更别说外面的消息了,他们一点都不知道。
“汝默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干脆拉出来砍头也好,至少还能知道点事情!做一个明白鬼!”王锡爵忍不住抱怨。
申时行低垂着眼皮,连头都没抬,“元驭兄,你要是静下心来,其实很多事情能够猜到。”
“哦?还请汝默兄指点。”
申时行看了看罗万化和沈一贯,笑道:“大家都说说,你们有什么发现。”
沈一贯皱着眉头,“昨天我爬上房顶,换了一块坏了的瓦,发现守卫瀛台出入口的人马虽然没变,但是稍微远一些,竟然出现了太监。”
“太监?不是被师相废了吗?”王锡爵惊问。
“不会有错的,的确是太监,看起来万历已经恢复了宦官,倒行逆施,真是可恶透顶!”沈一贯怒气冲冲。
轮到了罗万化,他沉思一阵,说道:“你们注意没有,这两天吃的米和以往的不一样了,更加粗粝难咽,好像混了糠一样,不过数量却是多了,送饭的人也稍微和气了。”
王锡爵皱着眉头道:“以往京城吃的贡米多数来自小站和辽东,这是眼下大明产米最好的两个所在。只有宫中,朝廷大员能够吃到,除此之外,才有少部分在市面出售,富裕的商人也能买到。至于普通百姓,多数吃江南的大米,更差一些的,则是海外的大米。”
“头些日子,给咱们的米虽然混了沙子,但是却是正儿八经的小站稻,如今没了沙子,却成了经年的江南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申时行淡淡一笑,“元驭兄,没什么奇怪的,多半是辽东江南等地供应的米停止了,朝廷出现了粮食危机,好粮食自然要供应宫中,不是说恢复太监了吗,那帮阉货肯定要吃最好的,就只能拿多年的陈米应付咱们了。”
“原来如此!”王锡爵点点头,“这么说那些小吏更加和蔼,是说明他们已经嗅到了气氛,怕是师相出手了,两边斗法,他们不敢肆无忌惮欺负咱们?”
申时行挺身而起,长长吸口气,脸上竟然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其实没有杀我们,就是最好的信号,万历丝毫没有因为拿下了内阁和议政会议,变得更加轻松,相反,他的处境越发艰难,故此才投鼠忌器,不敢动我们。”
申时行感叹道:“关在清冷的瀛台,其实也是好事情,让我想清楚了太多。我们要做的是限制皇权,打破一家一姓的天下。可是从夏朝算起,家天下已经绵延了几千年,深入每一个人的骨髓,光凭着几个重臣,几位将军,还有一些士绅学者,就想限制皇权,那是痴人说梦。唯有全天下的百姓,所有人都真正见识了皇权的危害,才能上下同心,终结家天下!我们要做好准备,随时可能会掉脑袋。不过我坚信,万历和他的党羽没法收拾残局,只会把天下弄得越来越糟,到时候天下百姓忍无可忍,就会奋起反抗,滔天的民意,足以淹没万历,摧毁保皇党!”
一无所有之后,申时行竟然完成了一次了不起的升华,他的双眼看穿了繁杂的局面,也洞悉了唐毅的全盘算计。
当初师相没有选择一个更强势的人物作为自己的传人,怕是就存了这个心思。任何强势的人物,都会把大明带入新的治乱循环。
只有忍耐,只有等待,只有不断战略后退,才能让皇权之恶充分显现出来。
要对付的不是万历一个人,而是千百年来的君权神授!
站在更高的角度上,申时行终于像是涅槃的凤凰,在磨砺之中,浴火重生。
他和三位阁老安安稳稳住在瀛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钓鱼之外,他们甚至开辟了一小片菜地,种上了小白菜和水萝卜。
渐渐的,申时行和看守他们的侍卫也混熟了,虽然他们恪守上面的规矩,不会告诉任何朝廷的事情,但是旁敲侧击,申时行也得到了很多消息。
比如一个年老的侍卫就向申时行抱怨,说是本来再有五年,他就能安稳退休,并且拿到一份津贴,用来安度晚年,可是朝廷贪心不足,威逼银行,他的退休津贴很可能保不住了……
寻常人可能不懂,但是申时行参与了多少的制度设计,对唐毅的改革熟悉极了,他听到这个消息,强忍着激动,差点高兴昏过去。
万历啊万历,你果然动了最不该动的东西!就等着万劫不复吧!
唐毅柄国期间,对庞大的官吏系统都进行了整顿,比如唐毅确定了退休制度,最底层的官吏,只要五十岁就可以退休,最多延长到五十五岁。
官吏数量增加,又有了年龄上限,就出现了养老的问题。
原本明朝是不存在养老金的问题,很多高官致仕之后,依旧享受俸禄,大多数官吏退休之后,就靠着家中的田产土地,儿孙后辈奉养。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其实这话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知府五品官,一般情况下,三十岁考中,外派知县,经过三个任期考满,才能升官,就是三十九岁,做一任推官、御史、或者是州府的二把手,等到升为知府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五十左右。
大明的平均年龄还不到四十岁,五十岁已经很老了,不抓紧捞一笔,如何能舒舒服服过日子。
十万两或许多了,但是总要有两三万两,才能活得体面自在。
唐毅深知不能光是严刑峻法,还要设身处地,替大家着想,这也是唐毅变法反对声浪很小的关键所在。
他宣布施行百官致仕津贴制度。简单说他先给所有官员增加了两成的俸禄,这两成并不交给官员,而是转存入银行,朝廷再增加一成,一共是三成,作为本金。
拿一位大学士来说,原本的俸禄才二百两,唐毅在任内,一度提高到了五百元,两成就是一百元,朝廷补贴一成,一共是一百五十元。
如今大明的普遍利率在百分之十以上,存入的钱,拿去投资,利滚利,不断增加,等到官员退休之后,差不多都可以领到在任时候的八成。
也就是说,一个大学士退休了,能领到四百元,一般的知府也能有一百五十元。
钱或许不算太多,但是足够一个清廉的官吏,安度晚年,衣食无忧。
唐毅的这一套退休金制度,受到了官吏们的欢迎,尤其是很多底层小吏,更是感激涕零,大赞特赞。人心安稳,加上强力的监督,唐毅任内,贪腐的情况得到了极大地改善,这也是几百年来,少有的成绩。
申时行惊叹老师的奇思妙想,却也窥见了唐毅更深的用意。这一套制度,等于把官员的晚年同银行绑在了一起。银行获利多,他们的津贴就丰厚,银行垮台了,他们就一无所有。而银行又如何获利呢?
投资工商,购买股票债券,注资海外殖民公司,开发矿产、木材等等……
一言以蔽之,唐毅把官僚系统、金融系统、工商殖民系统捆绑在了一起,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联合体。
当初平稳运作的时候,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一旦有人想要破坏,就要尝到强烈的反噬!
而此时,万历就被放到了火上烤。
平凡跳出来成立护法总会,并且联合各省士绅名流,共同上书,要求朝廷立刻释放诸位阁老、资政。各地响应,每天都有万言书送到朝廷,一股股强大的民意,向万历袭来。
万历认定了这些人是唐毅鼓动的,他视这些人为乱匪,可是眼下他手里只有两支人马,马芳的骑兵因为老总镇突然死去,军心不稳,京营又要守卫京城,保护万历安全,根本派不出人马。
想要讨逆,必须扩军,再有万历要恢复内廷,征召上万名太监入宫,又是一大笔花销。户部拿不出钱,万历召集王家屏等人商议对策。
实际上唐毅柄国这些年,户部一直是赤字,靠着发行债券,还有种种复杂的金融手段,维持朝廷的财政运转。
万历觉得自己也可以效仿,他要求大明储蓄银行承购一千万元扩军债券。除此之外,他还逼着银行方面减计三百万元到期债券。
这两项命令下去,激起的风暴,竟然比抓捕七位阁老,来的还要猛烈,万历和他的手下,完全始料不及……
第1137章 走在错误路上的万历
越是精密的机器,就越容易出问题,需要越高明的技术人员操弄,小心保养,至于修理就更加麻烦了。如果把大明朝廷看做是一部机器,在隆庆之前,最多是锹镐锄头的水平,哪里出了问题,几乎一目了然,就看有没有胆量去做了。
隆庆六个年头,大明朝差不多变成了自行车,零件多了,功能复杂了,驾驭需要更小心了。
等到经过了万历最初的十年,唐毅把这部机器弄到了火车的水平,而金融就是这一列火车的车头,心脏!
要说朝廷究竟变得如何了,恐怕除了唐毅之外,就连申时行都未必看得明白,就更遑论万历和王家屏等人了。
大明储蓄银行拥有三亿元资本,每年过手的财富不计其数,一千万元债券,应该非常轻松。至于减计三百万元债务,更是小菜一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万历觉得君王就该富有四海,所有的好东西都是他的,想要什么,下面的人就该老老实实,双手奉上。
再说了,大明储蓄银行是借着朝廷的威风,才能这么兴旺。开一个小铺面,还有跟街面的兄弟打好招呼,身为九五至尊,收点保护费,一点都不过分吧!
万历提出来之后,王家屏毕竟是晋商出身,十几年前,唐毅算计晋商的那一次经典战役,他还记忆犹新,知道不能轻易动金融这一块。
“陛下,臣以为还是应该慎重起见,至于经费缺口,还是要从户部想办法,正道直行,免得激起乱子。”
万历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王阁老,你莫非觉得朕是走歧路吗?”
“微臣不敢!”王家屏吓得一哆嗦。
万历哼了一声,“王阁老,非是朕胡来,实在是东南的那帮人欺人太甚,他们弄什么护法总会。试问大明的法是什么?是祖宗规矩,是太祖爷的遗训!不是他唐毅的法!这帮逆贼眼中只有唐毅,没有大明历代先祖,朕要是不能灭了他们,就妄为朱家的子孙!”
万历情绪激动,用力敲打着桌子,“东南的督抚多数是唐毅的党羽,既然成立了护法总会,截留朝廷税款是必然的。不从银行借钱,还能从哪里弄银子?唐毅这些年借了那么多钱,不也是没事吗?区区一千万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莫非说,王阁老你们晋商有股份在,就要保驾护航?”
“微臣绝对没有!”
王家屏连连摆手否认,从乾清宫出来,王家屏仰望了一下明媚的太阳,脑门都是冷汗。短短的交锋,就让他领教了万历的固执,甚至说是病态的偏执!
幼年丧母,又在权臣的压制之下,渡过了战战兢兢的十年,好容易大权独揽,可以呼风唤雨,随心所欲。万历骨子里的弊病都冒出来。
第一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论者,根本不相信任何人的谏言,包括一直支持他的晋党。
第二万历贪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王爱财,横征暴敛!还没有全盘掌握大权,就敢动金融系统,万历的胆子真是不小。
第三,万历强悍,刚愎自用,他一心恢复嘉靖时期的乾纲独断,可是自从经历、徐阶、高拱、唐毅等几任首辅之后,大明朝的局面完全不同。
想要复制嘉靖的成功,顺利将元老重臣斗倒,可没有那么容易了,万历有远超嘉靖的才华吗?
王家屏突然觉得浑身上下,涌起一股强烈的寒意,从骨子里冒凉气。显然,万历的强悍,只会把内阁当成奴才,在万历手下做首辅,只怕还不如唐毅时候的寻常大学士。
尊严荡然无存,还要替皇帝的胡作非为背书,承受天下人的谩骂指责……王家屏突然觉得屁股下面的宝座变成了火山口,浓浓的熔岩,释放着灼热的温度,哪怕无风无浪,早晚也会把他变成一只烤鸭子!
“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王家屏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和当初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无奈何,只能遵照万历的旨意,要求大明储蓄银行往出拿钱。
一听说要购买战争债券,大明储蓄银行在京城的董事立刻摇头了。
他们有钱不错,可是以往打仗,是对外用兵,打下来的土地矿产,开辟出来的航路,都能赚大钱,自然有人积极认购。
可是万历要对东南用兵,自己人打自己人,不但不赚钱,还要赔钱,傻瓜才会做。
而且大明储蓄银行最大的股东就是交通行一系,大本营就在苏州,让他们拿钱打自己,这不是胡来吗?再说了,借朝廷的债务,都是用户部税银担保的,不还钱不说,还要减计债务,一下子就是三百万元,怎么和股东交代,怎么和储户交代?朝廷出尔反尔,信用何在,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大明储蓄银行的股东经过一个下午的磋商,最后态度鲜明,坚决反对,而且还提交了一份一百多页的财务说明,告诉万历,他们没有足够的财力购买如此庞大的债券。恳请朝廷以金融稳定为先,不要干涉银行的运作。
“屁话,欺人之谈!”
万历根本懒得看什么说明,他不客气地扔在一边。
“这些商人就是奸猾狡诈,自私自利,惯会见风使舵,最没有信义可言。他们还以为朕软弱可欺,就拿这种骗小孩子的话糊弄朕!你去告诉他们,唐毅要钱就有,朕要用钱就没有!他们眼睛里要是没有朕这个皇帝,那朕就只有自行取钱,到时候别怪国法无情!”
万历话里话外,都都透着浓浓的自信,仿佛什么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谁也瞒不过他的眼睛……王家屏看得越发心惊胆战,却也没有任何勇气反驳。
只好按照万历的话,再度找到了大明储蓄银行。
买也要买,不买也要买!
刚刚恢复的东厂,数百名番子就在外面,其中不乏地痞无赖,还有狱中的犯人,江洋大盗,亡命匪徒。
由于一时间找不出那么多的太监,万历只好下旨意,不管什么罪行,只要愿意挨一刀,进宫服侍皇帝,就可以免除死罪。
这下子好了,一大帮烂人都摇身一变,成了东厂的人。
大明储蓄银行的人面对他们,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通。所有人员紧急商讨之后,决定如数将银子交给朝廷。
新任厂督张诚耀武扬威,带着上百辆马车,运送银元进宫。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胡汉三又回来了。
一个消失了十年的魔鬼,重新回到了世上,一开始就狰狞可怕,在京所有官吏都不寒而栗。
就在大家伙猜测谁要倒霉的时候,突然一个晴天霹雳,落到了京城的上空!
大明储蓄银行没有那么多的存款,为了购买朝廷债券,不得不将官吏的退休基金拿出来,填补了窟窿。
换言之,就是官员致仕之后,拿不到朝廷的津贴了。
唐毅当年的德政之一,最近几年,已经陆续有退休官员领到了津贴,最少每年也有五十元,加上一些粮食补贴,优惠税收,退休官员们可以过体面安详的日子。
坦白讲,自从唐毅致仕,内阁和皇帝冲突不断,在京的官吏,尤其是七品以下的小官,没怎么担心。
他们觉得不管是谁当皇帝,都要有人办差,他们不挡任何人的道路,谁又会非要和他们为难?
做梦也想不到,万历和保皇党掌权之后,第一刀竟然砍向了他们,一瞬间,京城上下就炸开了锅。
品级不高,但是数量众多的下层官吏,就指着退休津贴过日子呢,一下子被皇帝抢走了,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很多衙门直接停止运作,那些尚书侍郎的家中,挤满了前来说情的官吏,希望这些大人物能够出面,谏阻陛下,万万不能动退休基金。
……
“哈哈哈,真是想不到,万历居然蠢到了这个程度,不用费力,就引爆了金融炸弹,他真是嫌死得太慢了!”
平凡拿到了京城的急报,简直手舞足蹈。这正是他的杰作之一,他猜到万历要用钱,可能会打储蓄银行的主意,故此就把官员的退休基金拿出来抵账。平凡琢磨着慢慢下手,一点点把基金掏空,哪知道万历更加生猛,直接抢钱,取财无度,那可就取死有道了!
“爹,这回万历得罪了所有官员,众叛亲离,可以出病了吧?”平凡气喘吁吁道。
唐毅站在檀木的桌案前面,手里的毛笔龙蛇走动,一个个遒劲的大字跃然纸上,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足足写了十几张之后,唐毅才放下了笔。
“着什么急!”
唐毅淡淡一笑,“大鱼刚刚上钩,急着往上提,鱼会脱钩的。要等着,溜着,把大鱼的体力消耗光了,再轻松提起来,这叫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平凡挠了挠头,“爹,跑到银行抢钱,我看万历是昏了头。等到他明白过来,只怕不会再出这种昏招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哈哈哈!”唐毅摇摇头,“再教你一个定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万历已经走在了错误的道理,他就会接连犯错误,而且越来越匪夷所思,越来越离谱儿,不信你就瞧着吧!”
第1138章 民怨沸腾
万历不懂墨菲定律,不过他却忠诚地按照墨菲定律来做事。
官吏们因为退休金的事情到处闹事,身为内阁首辅,王家屏焦头烂额。别看闹事的官员级别很低,但是他们就像是勤劳的工蜂,支撑着庞大的行政体系,上头打死打生,闹得不可开交,不一定波及到普通人,但是负责民政的,税收的,治安的,卫生的,不起眼的小吏,一旦出了问题,老百姓绝对会受到真真切切的冲击。
才接任首辅没几天,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王家屏几乎都绝望了。
“王阁老,陛下初掌大权,未必想明白关键。和陛下好好讲讲,苦心劝诫,我相信陛下还是圣明的。”陈于陛信誓旦旦说道,在他的心里,依旧坚信万历是个圣明天子。
王家屏一脸的怀疑,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前去乾清宫,足足两个时辰,拖着更疲惫的身体回来,进入首辅值房的时候,他都瘫痪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张大了嘴巴,胸口一起一伏,竟然要昏过去的模样。
他真的绝望了,当他向万历提出官吏闹事的时候,万历丝毫没有在乎,他甚至大喜过望。万历早就准备裁撤唐毅增设的若干个部,重新恢复六部旧制,要裁撤大批的官吏,原本担心这些人的生计,推行不下去。
现在好了,他们主动出来闹事,正好都给裁了,一个不留。
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想要当官的大活人比永定河的王八都多。
王家屏简直傻眼了,他也主张恢复六部制,可是王家屏深知眼下朝廷的事务和十几年前完全不同,光是税收就复杂无比,每年上亿两的岁入,没有专门的财政部如何分配?他是想事缓则圆,一点点合并,然后权限不变。
辅佐万历,恢复旧制,是晋党夺权的借口,却不是他们的目的。试问哪个做到首辅位置的人,不希望像唐毅一般大权在握,说一不二?
或许万历也看透了王家屏的心思,他好不容易把权力拿回来,又岂会放任王家屏成为唐毅第二。
他干脆告诉王家屏,两个月之内,完成官吏裁撤,恢复旧制。至于官员无法承担的事务,全部交给内廷。
即刚刚赦免罪犯之后,万历又赦免了一大批战俘、奴工,内廷的太监就像是吹气球一样,快速膨胀,短短几个月,已经达到了一万八千人,万历的目标是在两年之内,恢复十万太监的盛况,同时还成立内操,训练太监精兵……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倒行逆施,王家屏都被万历吓坏了。
唐毅在日,万历父慈子孝,对待臣子十分和蔼,在军校的三年,用心训练,不怕吃苦,着实吸引了一大批人,忠心追随。
包括很多对唐毅不满的重臣,都觉得让万历掌权,没有什么不好,最多就是内阁的权力打一点折扣,天下这么大,不可能皇帝一个人说了算,还是要和士大夫共治天下。
存了这种心思的中立派官员,数量非常多,他们固然不敢反对唐毅,但是对待唐毅交代的事务,总是推三阻四,阳奉阴违。
唐毅在台上的时候,心里头一清二楚,却没有多少办法。任何一个系统之中,总有人获益,有人吃亏,他也没法让所有人满意。
人们都存在一个天性,求新求变。不管怎么告诉他们,让皇帝掌权是危险的,他们就是嗤之以鼻。
摸透了人们的心思,这也是唐毅选择致仕的原因,索性就放手,让你们看看万历会折腾到什么程度。
出人预料,甚至唐毅都想象不到,万历表现得太“出色”了,连王家屏等人都目瞪口呆。
皇帝陛下一点不相信大臣,包括立下汗马功劳的晋党也不成,他只相信那些断子绝孙的太监。
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做梦去吧!天下只属于皇帝和他的鹰犬爪牙。
万历先是恢复宦官之后,随后又恢复了司礼监和御马监,并且剥夺了内阁的批红之权,原本象征内阁权力的相印被砸碎,成了一堆玉屑。
王家屏、陈于陛、张位,三个人面对着此情此景,把抓柔肠,肝肠寸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从此之后,内阁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只能负责票拟,批红之权回到了太监手里,而且万历越发宠信太监,使得那帮家伙飞扬跋扈,无所顾忌,内阁的票拟往往形同虚设,他们由着性子胡来。
万历要练兵、敛财,他们就广设皇庄皇店,到处跑马圈地,当初唐毅曾经废除内廷,又收回了隶属内廷的所有产业和田产,公开竞价标售。
这回好了,太监们要重新抢回来。
顺天府,京城的周围,甚至河套,宣大,蓟辽等地,都受到了波及。缇骑四出,宦官张牙舞爪,嚣张跋扈。
整个北方,几乎都陷入了混乱。
相比这些,更让人恐惧的则是金融的破坏力。
万历强迫大明储蓄银行买下一千万元债券,减计三百万元。坦白讲,这点数额的确无法撼动大明储蓄银行的根基,但是皇帝公然抢钱,彻底破坏了银行的权威,所有储户都担心自己的银子被抢走,所以他们争相从大明储蓄银行提钱。
从京城开始,很快天津,济南府,开封府,淮安府,一路蔓延到应天府、常州府、苏州府、徽州府、武昌府……
挤兑的浪潮就好像多米诺骨牌,倒了一张,后面的就不可遏制,应声而倒。
不只是大明储蓄银行,那些规模较小的银行,钱庄,受到的冲击更大。
银行间的隔夜拆款利率更是从最初的百分之十,一路飙涨到了百分之一百二,即便如此,还找不到钱。
恐慌就像是瘟疫一般,快速蔓延,不可遏制。
万历十一年,十一月,第一场雪飘落,合盛元之后,晋商最大的票号日升昌宣布破产,三家最大股东悬梁自尽,掌柜主事从八层的楼上跳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活该!这才叫自作自受!”
崇明岛的草庐,徐胖子拍着手,大声叫好。
在两个月之前,唐毅携着家人,迁到了崇明,他的家中连续遭到了攻击,有人扔炸弹,派遣死士冲击,还有暗中投毒……手段千奇百怪,都是要置唐毅于死地。所幸太仓是他的老家,百姓都站在唐毅一边,当年乡勇的老部下也集结起来,保护唐毅,这才没有遭到暗算。
后来唐毅为了方便起见,主动到了崇明居住,这里四面换水,方便守卫,而且处在长江口,上了船,随时可以扬帆远航,十分安全。
护法总会也把崇明作为南北通信枢纽,由徐渭亲自坐镇指挥。
徐胖子每天都会收到成堆的消息,饶是他一目十行,也要看的眼珠子通红,感叹不已。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徐渭摇头感叹,“行之,这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原本欣欣向荣,中兴盛世,怎么转眼就完蛋了?”他凑近了唐毅,怀疑道:“我说行之,你看看,吏治混乱,阉党猖獗,遍地挤兑,百业萧条……咱们的新政是不是太脆弱了?”
糟糕的局面,不得不让徐胖子怀疑人生,莫非说他们倾注了几十年的心血,就弄出一个泡沫,一点抵御风险的能力都没有,顷刻之间,被人家就给戳破了,这个变法还有什么意义啊?
相比之下,唐毅就淡定多了。
“文长兄,有些东西的确如清风流水,不值一提。可是有些东西,却深入骨髓,无法撼动。”唐毅笑道:“文长兄以为我的变法当中,着力最多的是什么?”
“这个……是金融!”徐渭坚定道:“你组建大明储蓄银行,把朝廷的税收交给银行打理,经营辽东,开发远东,抢占倭国银山,开垦吕宋矿产……都是为了保证金银铜的充足供应,金融就是国家的血液,就是蒸汽机的煤炭,离开金融,一个国家就要完蛋!”
唐毅微微颔首,”文长兄,金融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把所有人都捏合到了一起,让整个天下,士农工商,真正做到了荣辱与共,形成了一个整体,金融系统建立起来,皇权败落,就是必然!“
唐毅不是说假话,眼下万历的作为,和他祖父嘉靖对待大礼议的时候,差别真的不大,至少万历还没有举起廷杖,把满朝文武打个半死,但是万历却忽略了,眼下的大明,和六十年前,完全不同了。
金银货币大量涌入,传统的小农经济被冲垮,价格革命,促使工商业集团拥有了更加强大的力量,大量的投资采购,水泥的发明,促使交通条件越来越好。
哪怕是中原地方,最传统的村落也摒弃了男耕女织的传统,人们种田,做工,赚取银元,然后通过交换,拿到自己需要的商品。
相比而言,这是一个高效的系统,但是也产生了另一个效果,就是人和人之间的联系越发紧密了。
还是拿嘉靖来说,他赶走了杨廷和,打了好几百大臣,只是激起士林的不满,至于底层百姓,并没有太多的感觉,这也是两朝元老惨败收场的原因所在。
但是万历想要复制祖父的成功,却没有料到,今非昔比的金融系统,快速把伤害传递到了每一个人头上!
大明储蓄银行遭到挤兑,不得不向企业收回贷款,应付危机。
工厂作坊失去了资本,经营不下去,或是减少采购,或是裁员解散,失业潮随之而来。原本为工厂提供原料的农民眼看着成堆的货物卖不出去,急得痛哭流涕,走投无路的人们投井自杀,上吊悬梁……更多的人加入了到了护法总会的行列,各地的代表不顾地方官吏的阻挠,冲破重重险阻,赶到了苏州。
大家同仇敌忾,把矛头对准了万历,一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皇帝陛下给撕碎了。
第1139章 唐郎妙计
大明储蓄银行,用了十年时间,像是章鱼一般,布满了大明的每一个角落,是个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可是这个大家伙又是脆弱的,区区一千三百万元,就让大明储蓄银行土崩瓦解,到处都是挤兑的浪潮,好几处的分行已经被百姓给冲垮了,一片哀嚎之声,全都汇集到了京城,一切怨气都倾泻到了万历的头上。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首辅值房中,王家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黑,一阵白,肌肉不停颤抖,准确说是在抽搐。
十几年过去了,旧事历历在目,他还是忘不了。
曾经呼啸朝堂,实力雄厚的晋商一夕之间,几乎土崩瓦解,积累的上亿两财富顷刻被剥夺干净,一点不剩。
多少人承受不住,选择自杀,其中不乏王家屏的好友亲朋。
从此之后,王家屏恨唐毅入骨,和唐毅斗法的时候,百般小心,就是担心重蹈覆辙。可是直到今日他总算醒悟了,不知不觉间,唐毅又挖了一个坑,只是这一次的手笔比上次还大,直接把万历给埋了!
上一次唐毅故意抛出货币发行权,引诱晋商扑上来,一举全歼。
这一次,唐毅主动致仕,留下了一个战斗力不怎么强的申时行,让万历窥见夺回权力的机会。
不只是万历,包括王家屏,包括千千万万的保皇党,他们毫不犹豫跳了出来,为了抢班夺权,无所不用其极。脑袋发烧之下,竟然捅了金融马蜂窝,现在好了,无数的马蜂飞了出来,一个个沾满毒药的刺针,对准了他们,疯狂刺下来,叮得保皇党满头包。
其实想一想,为什么大明储蓄银行要拿官员的退休金也购买债券,摆明了就是一个坑!甚至说现在的挤兑狂潮,没准背后就是唐毅怂恿的。
狠,真是太狠了!
不知不觉,唐毅已经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说来可笑,昔日他还以聪明之士自诩,现在一看,他简直和白痴差不多,被唐毅耍得团团转,根本不在一个级数上。
要说唐毅的计策有多高明吗?其实未必,关键是他抓到了最好的时机,当他致仕之后,万历和保皇党一定拼命要夺权,在他们的眼中,内阁的大印,议政会议,京中的各部……这些看得见的都远比银行来的重要。
仓促,草率,糊涂,掉入了唐毅的陷阱,还不自知。眼下就算他们满世界去说,向所有人控诉唐毅的毒辣,也没人相信。
逼着银行买债券的是你们,掌权的也是你们,弄得天怒人怨,你们就要承担一切后果!
王家屏枯坐在太师椅上,杨俊民进来了足足一刻钟,他都没有发现。杨俊民脸色凄苦,跟吃了一百斤苦瓜似的,无从说起。
好容易恢一丝元气的晋商票号,在这一轮的浩劫当中,已经基本灰飞烟灭,连最后一点家当也赔了进去。
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了,大到让人绝望!
“完了,全都完了!我们成了千古罪人啊!”
杨俊民和王家屏满心绝望,痛苦哀嚎。
身在崇明的唐毅却十分轻松,他没事就拿着一根鱼竿,跑到岸边钓鱼,一坐就是一整天。
“行之,你该高兴了,又让你赌赢了!”徐渭嬉皮笑脸道。
唐毅迎着夕阳,摇了摇头,把钓竿放下。
“文长兄,用这种方式赢得胜利,没有一丝一毫值得夸耀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年师父教我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如今坐视万历残害百姓,我非但不出手,还作壁上观,甚至推波助澜。要是师父还活着,还不把我开除门户了?”
徐渭一愣,苦笑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撼动深埋在百姓心中的皇权根基。受苦是暂时的,只要再拖延一年半载,大明的经济崩解,自然会有无数的人风起云涌,去推翻万历,我们的理想也就实现了。”
“错了!”
唐毅毫不犹豫摇头,“我们错了,限制皇权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要做的是富民裕民,治国平天下,这才是真正的目的——人在一个位置久了,就容易忘了初心,忘了根本。这一年多,对我来说,也算是一次炼心!”
唐毅负着手,夕阳落在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金光,显得十分神圣庄重。
“文长兄前些日子问我,变法轻易被万历推翻,是不是我的变法失败了?这些日子,我苦心焦思,其实你说的没错。一个全新的国家,应该分成上下两个部分,我只是完成了上层的改造,没有底层作为根基,就像是浮萍一样,脆弱无比,自然扛不住风浪。”
徐渭迷茫道:“行之,那你以为要如何呢?”
“自然是要补课,从下而上,大破大立,把根基梳理好,才算是真正变法成功了!”唐毅嘴角微微弯起,“文长兄,我们要从头开始了。”
……
就在金融危机全面爆发,朝廷陷入内斗,无暇顾及的关头,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了当世圣贤,唐毅唐阁老的身上。
所有的百姓,都在翘首以盼,希望唐毅能够拿出一个办法来。
而唐阁老他在做什么呢?
崇明岛大约有二三百户,其中三分之一的百姓都靠着打渔为生,随着挤兑成风,市面上的金银一下子就消失了。辛辛苦苦打来的鱼没了销路,小渔村整个一片哀嚎,几乎陷入了绝望。
这一天,突然有人来到了村子,给绝望中的百姓提出了一个方法。
首先,他们公推出三个年富力强的人,负责全村的事务,所有人都要听从他们的安排。接着,由他们进行估算,全村每天能产出多少,需要多少货币,然后给每个参与劳动的百姓发放贝壳,作为村子计价的工具。
有了“钱”之后,村子就好像拥有了血液,重新运作起来。村民之间能够互通有无,你家多余的粮食卖给我,我家多余的鱼肉卖给你……可是这么一个小村子,没法自给自足,他们需要外面的商品,可是人家不认他们的贝壳。
根据“高人”指点,他们把各自的鱼获进行整合,分门别类,制定标准,保证新鲜,然后拿到市场上出售。
别看百业萧条,可毕竟还要吃喝,还要活着。数量充足,质量又好,小村子的鱼重新卖了出去。
有了钱之后,自然能采购别的东西回来,村子重新恢复了生机,大家干劲十足,竟然发觉他们吃的比以前好了,穿的也比以前好了。
要说差别,唯一的就是以往大家手里拿的是银元、铜圆,现在变成了贝壳。
这些村民们又发现,其实贝壳和银元没什么差别,都是不能吃的东西,他们并不需要贝壳本身,需要的只是贝壳代表的财富!
此时的百姓们突然醒悟过来,去崇拜金银,完全没有道理,他们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想想也是,一个大活人,去崇拜一把锄头,一个簸箕,不是很可笑吗?
“行之,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你安顿难民的时候,好像就发行过劳动券!”王世懋拿着一个贝壳,思索道:“这个贝壳和劳动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现在大家伙不是挤兑银行,把金银藏起来,造成货币短缺,金融崩解吗?如果能用贝壳做货币,代替金银,不就天下太平了!”
王世懋说完之后,没有得到赞叹,反而招致一大堆的白眼。
“王敬美,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一点进步!”徐渭不客气道:“拿贝壳做货币,可一点都不新鲜,上古之时就是这么干的,你没注意,凡是和金钱生意有关的字,多数都是贝字旁吗?”
还真是,怎么忘了这个茬儿!
王世懋老脸一红,他故意瞪圆了眼睛,“徐文长,你光会挑毛病,可能想出办法?”
“我是没注意,不过行之一定有,是吧?”
唐毅没有卖关子,笑道:“也算不得什么办法,贝壳被淘汰,是因为价值低,而且来源广泛,不好控制。一个渔村,几百号人,谁家里劳动得到了多少贝壳,大家都有数,谁想随便捡几个充数,立刻会被识破。可是偌大的国家,用贝壳就行不通了。所有,我想到了这个!”
唐毅一伸手,掏出了几张最新印制的纸币样品。
围在他周围的兄弟拿起来,大家都不陌生,这些年大额的交易除了走银行之外,就是使用银行券,最大的一张有一千元,拿到银行,就可以兑换成银元。
这一次唐毅拿出来的银行券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不能兑换银元,只能充当交换的手段,和财富的符号,跟后世的纸币相同。
“想必大家看得出来,只要是在内部交易,使用纸币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要和外面的人贸易,就必须用双方都接受的货币。眼下东南金流崩解,货币不足,就连百姓之间的生意都做不了。我准备让交通行立刻发行这种不能兑换的纸币,用在内部交易上面,至于对外贸易,继续用金银结算。”
哪怕是和唐毅最亲近的人,也被他的奇思妙想打败了。想靠着一张不能兑换的纸币,拯救东南的经济,未免异想天开了吧?
面对着质疑的目光,唐毅摊了摊手,“死马当活马医,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效果?”
第1140章 立宪和罪己诏
万历倒行逆施,疯狂废除新政,已经彻底激怒了东南,大批致仕官员,久负盛名的鸿儒名流,士绅巨贾,悉数聚集到了崇明。
光是致仕的大学士,就包括诸大绶、陶大临、曹大章、谭纶、陆光祖、张守直等六位,其余包括国子监祭酒徐渭,大明储蓄银行提督吴天成,文坛盟主王世贞,税务部尚书王世懋等等,全都是久负盛名,才干不俗。
另外还有李贽等心学名宿,周沁筠等超级商贾,大家都跑到了唐毅的身边,希望他出山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诸公,心学起自南宋,进阳明公之后,大行其道,取代理学,成为当世显学,人人奉行。在场诸公,多有功劳。我希望大家好好思考,一个学说,一个流派,何以深入人心,长盛不衰?就以儒家为例,历代儒士都维护正统,维护君主纲常,甘做皇帝手中的工具,故此深得皇帝喜爱,儒家才能大行其道,不管如何改朝换代,哪怕是蛮夷外族,依旧打着儒家的旗号,统御天下,这是儒家长盛不衰的秘密,也是最可耻的!不论是非,不论对错,只论上下尊卑,愚忠愚孝,损万民以奉一人。纵观一两千年的历史,儒家士人很多时候,都充当了为虎作伥的无耻角色!”
“心学要长久,要兴旺发达,必须有我们的根基所在,趋奉皇帝,妄图和皇帝共治天下,是最愚蠢的想法。我们心学应该把根基深深扎在百姓中间,真正以百姓之心为心。替百姓排忧解难。真正的心学士人,应当能深入到最底层,能够忍得寂寞,甘守清贫,不计名利,不图回报。替百姓做事,让他们生活得更好。”
“学问不再是衡量一个人的关键,从古至今,有太多才不配德的欺世盗名之徒,酸诗烂词,就像是屋内的摆设,可有可无。心学应该吸收真正有本事的,肯于做事,能够做事的人才,心学不再是读书人案头的玩物,而是每一个百姓生活的必须。”
“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心学上下,解民倒悬的机会。报国救民,就在今朝!”
……
唐毅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把他的设想和所有人沟通。
使用不能交换的信用货币,绝对不是轻松的事情,由于和传统观念大相径庭,加上天下纷乱,还有保皇党和万历添乱,贸然发行,必定会惨败收场,甚至一个不小心,心学一脉就要像历史上一样,昙花一现,盛极而衰。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能冲过这一道关口,心学,还有唐党,都会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态势。心学也不再仅仅是一个学派,而是成为帝国的真正主导者。
唐毅向所有阳明学会,心学弟子发出了呼吁,要求所有人深入乡镇农村,去帮着百姓重新恢复经济,恢复生产。
以每一个县为单位,选拔推举代表,吸纳优秀人才加入阳明学会。选贤举能,解决金融困局,重塑信心。
议政大会被万历废除,由平凡挑头,组建了护法总会,唐毅和各方沟通之后,改组为立宪会议。
并且以立宪会议的名义,向交通行、南洋公司、北洋公司、东印度公司、长江航运等,十余家超级银行公司提出两亿元贷款。
这一笔钱作为组建东南警卫军之用。
立宪!
唐毅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一点点推进,终于到了正式亮出底牌的一刻,大半生的努力,成败就在此一举!
从王阳明算起,心学准备了一个甲子,从阳明学会算起,心学也埋头苦干了二十多年。一批又一批的人才培养出来,有的进入朝廷,成为官吏,更多的是散布民间,充斥每一个行业。心学门下,普遍思维开阔,脑筋灵活,经过唐毅的提倡和灌输,他们拥有务实的态度,和踏实肯干的精神。
相比以往高高在上的理学中人,完全不同。
越来越多的心学门人,他们对于传统的官僚系统已经忍无可忍,就好像肥壮的蚕宝宝,已经万事俱备,唐毅的命令一下,立刻吐出丝线,准备化蛹成蝶。
首先是各地方按照人口比例,每一万人,推举出一名代表,之前选拔咨议局成员的时候,已经是轻车熟路。
只不过这一次阳明学会强力介入,以往会有大批的士绅,旧官僚混入其中,这回全然不同,不问资历,只问贤德与否。可以是阳明学会成员,也可以不是,一旦当选,则立刻加入阳明学会。
以一个二十万人的县为例,选拔出二十位代表,这二十位代表首先要对县衙官吏进行审核,凡是老派的官吏,昏庸贪墨,因循守旧,不愿意支持立宪主张,一律罢免,然后从代表之中,选拔德才兼备者,成为新任县长。
没有充足的准备,这么大动作,肯定是要出事的。但是阳明学会发展了二十多年,对地方情况一清二楚,诸大绶、陶大临、陆光祖、张守直等等,长期主持国政,东南一隅,对他们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
前后不到两个月的功夫,南直隶各府,基本上完成了从下到上的更替。
以往唐毅的变法,有着浓重的改良色彩。
比如他依旧保留科甲制度,很多地方的知府知县,还是考八股文出来的,他们或许德行不差,或许清正廉洁。但是他们的头脑太老了,很多还变成了保皇党,成为时代的绊脚石。
这一次他们都被一扫而光,再有,原本的衙门之中,还保留了很多世袭的吏员,还有免费从民间征召的差役,这一次也全都革除。
整个东南,尽数甩掉了旧时代的羁绊,完成了凤凰涅槃。
重新建立起来的系统,以各级立宪会议为中心,立宪代表监督县府运作,选拔出来的县长,第一件事,就是恢复金融系统,他们广泛建立合作社,在合作社内部,使用全新的银行券作为货币。
这些银行券不能兑换银元,但是却可以购买本合作社生产的一切商品。
东南各个府县的生产快速恢复,百姓由于都是合作社成员,享有股份分红,干劲十足,很快商品就有了大量的堆积,出现了生产过剩的情况。
不过这不是什么难题,唐毅借来了两亿元,大把的订单撒下去,军工工厂最先运作起来,接着民间的作坊也跟着快速恢复。
原本那些挤兑大明储蓄银行的人,只是出于恐慌,不得已而为之。
把钱放在家里,提心吊胆,可不是什么好滋味。
万历胡作非为,大家不敢信任。可唐毅不一样,十五年柄国,唐阁老就是金字招牌。再加上那么多致命公司,还有交通行,阳明学会,都站在了唐毅一边。
就算万历想要算账,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越来越多的人,将钱存入交通行,工厂开始运转,大量采购货物,农村恢复生机,工人再度回到作坊……
前后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整个东南,从崩溃的边缘,被硬生生拉了回来,甚至繁荣兴旺,还胜过两三年前。
惊魂初定的百姓,就觉得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场噩梦。
越来越多的人猛然惊醒,大明很强大,可是也很脆弱。金融的力量,把所有人都连结到了一起,每个人都不是孤孤单单,想要重复男耕女织,世外桃源的日子,那是做梦!
这么复杂的国家,这么庞大的利益,无数人的生死存亡,只是交给一个毫无经验的皇帝,简直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干什么都需要经验,尤其是治国,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足够的智慧,如何能够胜任?
作为最早组建护法大会的山东士人,亓诗教联合各府县的代表,发表公开呼吁,直言要罢免放逐万历,重新请唐毅入主内阁,恢复经济民生。
亓诗教更是亲自割破手指,上血书,一道不行两道,两道不行三道,也不怕失血过多……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东南经济起死回生,而北方诸省,一片哀鸿,几十座泰山压在了万历的肩上。
刚刚二十出头,亲政不到两年的万历,已经显出了疲态,苍白的面孔,瘦削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布满红丝,身体越发枯瘦,显得龙袍都有些大了。
“王阁老、陈阁老、张阁老,你们说,朕的江山是不是要完了?朕会不会像母后一样,被那些乱臣贼子处死?”
万历的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颤音,他怕了,真的怕了。
王家屏等人同样不好受,只是忧心万历,还是忧心他们自己,那就不好说了。
沉默了许久,万历真的急了,额头上都是冷汗。
“诸位爱卿,莫非你们也要看着朕上断头台吗?”
皇帝近乎哀求,王家屏打了个激灵,忙躬身道:“陛下,臣斗胆建议,请陛下颁布罪己诏,收拾人心,安定社稷。”
罪己诏啊?
朕错了吗?
万历一阵迷茫,他真的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的错误,身为天子,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那有什么错?
话又说回来,形势比人强,一道罪己诏,也少不了一块肉。
“朕可以下!”万历顿了顿,“只是唐毅那一伙乱臣贼子,他们已经喊出了要立宪的主张,要给朕立规矩!他们会放过朕吗?”万历绝望咆哮道。
第1141章 天子无情
万历十一年的冬天,雪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大,一场大雪接着一场,京城好些屋舍,房顶都被压坏了,寒冬腊月,冻死人的事情,时常发生。
转过年,天气比以往都要冷,哪怕进入了三四月份,还飘落雪花,早早种下去的粮食,冒出了没有两寸高,就遭了一场风雪袭击,全都冻死了。
百姓坐在地头儿,放声嚎哭,伤心欲绝。
自从万历十年之后,天气越发糟糕,黄河结冻的时间越来越长,渤海到了冬天,也会变成一面大镜子。
种种的迹象,小冰河期的威力越发显现。
白雪压红梅,多好的景致,唐毅一点心思也没有,就连徐渭和王世贞等人也没了赋诗的心思。
经过多年的宣传,小冰河期的说法深入人心,大家都熟读经史,每逢王朝更迭,灾荒不断,千里无鸡鸣,白骨遍地,易子而食……惨象让人不寒而栗。
未来的几十年,是中华的一次灾劫,以往许多强悍的朝代,都灭亡在了大自然的手里,如果能挺得过去,就表明成功跳出了治乱循环,如果失败了,几十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他们这些人都会成为罪人!
“不要再等了。”
唐毅淡淡说道,在天灾的面前,唐毅不想再等瓜熟蒂落了,他要主动出击。
东南经济初步恢复之后,唐毅就立刻以自己的名义,发表了三篇文章,他认为皇帝是秉承百姓之命,作为国家的象征,民族香火的延续,是华夏民族的大族长,负责祭天、敬祖,传承炎黄血脉精神……
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必须永远正确,为了保持皇帝的正确,就要把皇帝和具体政务切割开。
朝廷的权力要分成五个部分,第一是行政权力,第二是立宪会议的立法,第三是大理寺执掌的司法审判,第四是金融,第五是军事。
唐毅认为未来的权力中心是内阁,诸位大学士中,首辅总揽大权,次辅负责行政,三辅担任立宪会议长官,其余分别负责司法,经济,军事等事务,内阁大学士,以七到九名为宜。
所有大学士,应当由立宪会议产生,一任五年,最多两任……
针对官职的改革,唐毅早就做了,这一次他把职权分配得更清楚,为了未来的大明朝廷勾勒出蓝图。
接着,在第三篇文章里面,唐毅详细阐述了阳明学会的价值。阳明学会要广揽贤才,吸收所有优秀人才,并且担负向各级官府推荐、考察人才的任务。
阳明学会,不只是一个学术组织,职能成倍扩大,总揽人事监察大权,至关重要。
唐毅认为,各地推举代表,就难免会拉帮结派,地方山头儿,私信作祟,不服约束。以后的人才选用,以阳明学会和地方推举并重,阳明学会推选出合适的人选若干,再由地方立宪会议通过。
整个未来朝廷的构架,皇帝基本被架空,只具备礼仪功能。
权力的中心在内阁和立宪会议,同时依靠阳明学会的力量,发现人才,挑选人才,管理官帽子,同时再发挥媒体作用,拾遗补缺。
这三篇文章,被后世作为官府构架的基本蓝图,同之前的唐学三书并称,唐毅不单是经济学上的泰斗,更是政治学的开山鼻祖。
自从万历把一切搞得一团乱,大家越发意识到约束皇权的重要,保皇党彻底失去了土壤。
加之如今大明,正面临着强大的生存压力,内忧外患,天灾人祸……穷则变,变则通,唐毅的三篇文章,等于指明了未来的路,心学上下欢欣鼓舞。
他们不再是皇家的打工仔,而是这个天下的主人,是天下的一部分,他们需要像呵护自己一样,去爱惜江山社稷……
从南直隶、浙江、福建,一直到山东、江西、两广,快速完成地方改革,各地的立宪代表齐聚苏州,正式联名发出声明,要求万历立刻停止破坏新法,悬崖勒马,不然大战开始,玉石俱焚。
唐毅摆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丝毫不怕被扣上弑君的帽子。
当了许久的棉花包,难得如此强硬。
京城上下,一日三惊,万历更是备受煎熬。
他按照王家屏的建议,已经下达了罪己诏,可是丝毫用处没有,百姓根本不领他的情。这世上的事情,要是靠着道歉就能解决,还会有纷争吗?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万历咬牙切齿,不停走来走去,他的手里捏着唐毅的文章,简直怒不可遏。
光是架空朕还不够,还要光明正大说出来,把朕真正变成一个牌位,一个摆设!姓唐的,你太狠了!
“王阁老,朕已经如同你说的,下了罪己诏。可是呢,你看看,你看看!”万历将手里的报纸,重重掷向了王家屏。
王家屏趴在地上,脑袋挨了一下,也不敢动,眼角的光扫了一眼报纸上的内容,顿时脑门就冒汗了。
“臣无能,臣罪该万死!”王家屏把脑袋深深低下,羞愧难当。
万历深吸口气,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王家屏莫名其妙,心说是皇帝疯了不成?就听万历冷笑道:“老百姓常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唐毅杀了母后,又要夺朕的江山,势同水火,非死一个不可!”
王家屏吓了一跳,心说这是要开战啊?
虽然他们积极备战,但是金融乱七八糟,银行抽不出钱,而大明的财赋重地又在江南,如今都是唐党的天下,户部岁入直接少了七成。再加上各地饥民闹事,百姓起义,士兵哗变……乱糟糟的事情,都交织在一起,凭着万历手上的人马,想要自保都困难,还想南征,简直是做梦。
虽然不想触怒万历,但是不能看着他送死啊!
“陛下,臣……”
“不要说了!”万历突然一摆手,“王阁老,你想说什么,朕心里清楚。你放心,朕没有那么糊涂。”万历背着手,得意道:“拜唐毅所赐,朕读了三年的军校,还懂了不少军事。眼下想要硬碰硬,只怕是不行了。但是好在唐毅在文章中,还尊奉朕为天子,朕就有机会翻盘!”
王家屏实在是无法理解,万历哪来的那么强的执念,非要拼个鱼死网破,索性不说话,静静听着。
“王阁老,朕没有本事南下,却可以把唐毅调到北方,你说朕的办法如何?”
王家屏一愣,忙说道:“陛下妙策,只是臣担心唐毅未必会上当。”
“哈哈哈!”万历突然放声大笑,语气中满是鬼气森森。
“王阁老说的是啊,唐毅那么狡猾,怎么会上当呢!所以……”万历突然一扭头,冲到了王家屏的面前,他的眼睛冒出幽幽的光,好像鬼火,又如恶狼,呲着白牙,笑道:“王阁老,朕刚刚琢磨了,为什么朕的罪己诏没用?因为没人相信空口说白话了,所以朕需要拿出一些真东西!”
王家屏犹豫不定,万历的话是没错,可是他要拿什么啊?
“臣请万岁明示!”
“哈哈哈,王阁老,这你还不明白吗?朕需要一颗人头,平息天下的怒火,怎么样?王阁老,请你交出来吧!”
王家屏瞳孔猛地紧缩,吃惊道:“怎么,陛下要砍了臣的头?”
“没错!”
万历干脆道:“王阁老,你身为大学士,又是朕的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派人刺杀唐毅,是你做的,去银行逼着他们出钱,也是你干的,尽废新法,也是你上本的。朕虽然有心维护你,但是天下舆情滔滔,朕不能枉顾民意,所以……朕也只好挥泪斩马谡,借阁老的人头一用,平息众怒。请阁老放心,要不了多久,唐毅那些乱臣贼子,都会去地府陪着你的。”
王家屏的脸瞬间惨白惨白的,手足不停颤抖。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卸磨杀驴,眼下活儿刚刚开始,就要把驴宰了,万历啊万历,你好狠的心肠!
“王阁老,朕知道,你一定在心里骂朕,可是朕也没有办法,你要是不死,朕就没法杀唐毅,到时候他的人打进京城,你也一样要死,不过是早晚的差别,聪明如阁老,应该想的明白。”
王家屏当然想得明白,他扬天长叹,抬起巴掌,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八下,血液顺着嘴角流出来。
“万历,朱翊钧!我瞎了双眼,认倒霉了,到了地府,我会占一个好地方,却不是给唐毅准备的,而是给你留下的!”
王家屏突然一跃而起,奔着万历扑去。
“刻薄寡恩,无情无义,该死的是你!“
王家屏没抓到万历,两只手就被四周冲出来的太监牢牢揪住。王家屏瞳孔灌血,张大了嘴巴,不停吼着。
万历不耐烦摆摆手,“带下去吧,念在他几年辛苦的份上,给个痛快的。”
“遵旨!”
张诚带着人下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就送来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王家屏瞪大了眼睛,似乎还有怒火喷出。
他不甘心啊!
亲手宰了一条忠于自己的狗,万历仰起头,闭着眼睛,好半晌才平复了心绪。
“再下罪己诏,朕愿意改过自新,现在奸佞之臣已经除去,朕恳请唐阁老北上,重整朝纲,恢复秩序。”万历冷冰冰说道。
第1142章 图谋弑君
申时行等人被囚禁在瀛台,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人心都是肉长的,渐渐的,他们和那些守卫都混熟了,每天有机会都会聊聊。
更多的时候,都是申时行倾听着守卫们的抱怨。
退休金被占用,老无所养,每个人都要想办法,他们克扣侵占,甚至干脆偷走西苑的文玩字画,跑出去卖。
琉璃厂多了许多出售皇家珍品的店铺,当年隆庆的时候,也有类似的铺子,不过还要小心翼翼,这一次却是光明正大,直接拿到台面上。
用他们的话说,只要肯给钱,连龙椅都能给搬来。
申时行并不感到吃惊,一旦经济崩溃,所有的法则约束,在生存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不值一提。
在隆庆之前,京城大约有百万人口,其中宫中十万,勋贵世家,连同他们的奴仆占了十万,京中数千名官吏,家丁佣人,又占了十万,加上几万京营,林林总总算起来,真正的普通市民只有五六十万。
就是这些人,就足以创造出一个最繁荣的城市,经过十几年的变法,京城面积扩大了五倍,人口增加了三倍。
数以百万计的市民,他们靠着手工业,靠着作坊,靠着商铺,靠着银行过生活……经济平稳的时候,他们收入丰厚,生活潇洒,衣食住行,简直是天上的人。可真正危机临头,农民还有一亩三分地,还有一身力气,能勉强糊口。市民呢,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收入,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守卫就向申时行透露,他的邻居竟然逼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当起了暗门子,一次只收五十个铜板,八大胡同,有无数的姑娘排着队……谁也不想跳火坑,可是不跳明天就会饿死,跳了,反而可以苟延残喘,要怎么选择吧?
相比而言,越是发达的经济,就越经不起折腾。这也是市民求稳求安的最根本原因,一旦动荡起来,他们连一条狗都不如!
各种民怨沸腾,就连京城的百姓都忍受够了万历,每天夜里,都有人张贴告示,痛骂皇帝。有人贴,就有人抓,每天夜幕降临,京城到处都在上演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听着种种诉说,申时行感觉不到一丝的喜悦,只剩下浓浓的苦涩。
或许这就是师相所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吧!
只要熬过去,才能好起来。
这一天,负责看管申时行的太监主动找到了他,以往这个死太监是绝对不会和申时行说话的,而且别人说话,让他看到了,还要严惩不贷。
这家伙突然转了性子,让申时行大吃一惊。
一张嘴,太监就叹道:“完了,陛下完了!”
申时行心中吃惊,嘴上却笑道:“公公忠心耿耿,陛下有神灵庇佑,怎么会完了?”
太监张了张嘴,甩甩头,“陛下把王阁老杀了!”
“王家屏?”
申时行吸了口气,心里嘭嘭乱跳。
乖乖,万历疯了不成?
他想要抢班夺权,靠着勋贵和太监可不成,文官之中,保皇党多是迂腐书生,不顶用的,算起来手腕最强,算计最精深的,就是王家屏,把他杀了,不等于是自断一臂吗!
而且别忘了,现在还忠于万历的人马,多一半都是晋党帮着维系,杀了晋党的领袖,这些人能顺从吗?
就拿眼前这个死太监来说?
那么忠心耿耿,可是听到王家屏死了,还是一副死了爹的颓废德行,连他都知道万历完了,莫非万历的见识,连一个太监都不如?
申时行带着满腹的狐疑,回到了卧房,沈一贯正好等在这里,他把事情一说,沈一贯眯缝着眼睛,半晌摇摇头。
“呵呵,万历啊,他就是处在高位时间太久了。”沈一贯叹道:“万历从小生长在宫中,十岁之前,受李氏和冯保的影响,性子本就偏激,又在权臣的阴影下活了十年,越发不懂得将心比心,固执、残忍、暴虐、偏激、自高自大、唯我独尊……如此之人,掌握大权之后,必定以天下百姓为草芥,视臣子如棋子!只要他想,谁都可以牺牲!”
沈一贯不愧是沈明臣的儿子,从小耳濡目染,把万历的心性看了个透。
“杀了王家屏,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了王家屏的头上,让他当替罪羊。如此一来,就能挽回一丝人心,我猜万历还会邀请师相北上,摆出一副浪子回头,知错能改的姿态。”
“自作聪明!”申时行毫不客气道:“师相何等人物,既然撕破了脸皮,就不会被万历牵着鼻子走!”
沈一贯哈哈一笑,“汝默兄说的没错,可惜万历不这么想,他觉得把师相诓到北方,他就有机会对师相下手,只要杀了师相,他还是九五至尊,说一不二。”
“做梦吧!”
刚走进来的王锡爵大声道:“万历众叛亲离,这一次不是师相再反对他,而是天下的百姓要反对他!”
王锡爵说着拿出一封箭书,放在了大家的面前。
“这是我在钓鱼时候发现的。”
申时行急忙拿起来,快速浏览,原来是有人送信,要护送诸位阁老出城。
偌大的京城,看似万历都掌控在了手里,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在看不见的角落,还有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无数的人为了各自的理想和利益,不停奔走谋划。
有机会出去了。
几个人欣喜若狂,一定是师相出手了,他老人家果然没有忘了大家伙!
按照箭书上面的说法,在三天之后,会有人接他们出西苑,然后直接出德胜门,前往天津,有人恭候在那里了。
“你们是,这会不会是万历耍的手段?”罗万化还有些担忧。
“不会的!”申时行轻笑道:“万历连王家屏说杀就杀了,他只在乎自己,会为了咱们费那么大周章?再说了,他还能拿咱们做什么文章?”
“也是这个理儿!”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四位阁老,悄然收拾好,一个个闭目凝神,等待着。
一直挨到了三更天,当他们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罗万化和沈一贯急忙冲出去,只见一伙黑衣人冲了过来。
“拜见阁老,快跟我们走!”
“好!”
四位阁老,跟着他们,沿途的侍卫都被摆平了,即便是偶尔有阻拦的,也被轻松格杀,从西苑出来,有马车等待,上了马车,直奔德胜门。
他们离开一刻钟,后面才传来喊杀之声。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按照规矩,不到时候,城门是不会开放的,如果出不了城门,那可就是瓮中之鳖了。救人的自然想到了,他们带着申时行等人进了一个仓库院子,绕到了后面,打开一处不起眼的仓库,进去之后,在角落里竟然有一扇门,推开,下面就是地道。
有人带头,从地道走下去,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离开了危险重重的京城。
到了德胜门外,虽然遍地都是建筑,但是没有城墙约束,天大地大,再无阻拦。四位阁老,张大了嘴巴,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爽,真是太爽了!
“几个阁老,这边请!”
有个年轻人,领着他们骑上准备好的龙驹,一路狂奔,用了一天多的时间,逃到了天津。从龙潭虎穴出来,申时行感激万分。
“小兄弟,请教高姓大名,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年轻人露出漂亮的白牙,“小子马林,我爹是马芳!”
“是马总镇的公子!”
申时行顿时大惊失色,满脸羞愧,“马公子,都怪我们无能,当初连累了令尊,让他惨死在晋党之手,我有罪啊!”
马林嘴角抽动一下,随机讪笑道:“我爹太顾念旧情,以为都是老兄弟,就掏心掏肺给人家,殊不知那些人早就背叛了他。高彦伯,狼崽子,我势必要宰了他,拿他的心肝,祭奠我爹!”
“光杀他一个够吗?”
伴随着沙哑的声音,一个高大的男子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申时行和王锡爵皱着眉头,突然展开,惊呼道:“是轻尘兄!”
来的人正是席慕云,他和申时行,还有王锡爵,都是同科同门,还算是同乡,只是选择的路不同。
若干年后,有人海上称王,有人宰执天下,只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是席慕云救了他们。
三个人激动地抱在一起,久久舍不得放开。
“轻尘兄,是师相让你来的?”王锡爵好奇道。
席慕云摇摇头,“不是——元驭兄,是不是很失望?”
王锡爵连忙摆手,“师相应该有安排,她老人家不会不管我们的。”
“是啊,师相的确有安排,他准备北上议和。”
“什么意思?”四位阁老一起问道。
“万历下了罪己诏,还邀请师相北上,师相已经答应了。”
“什么?”沈一贯差点跳起来,“师相怎么能犯傻呢?摆明了是万历挖的陷阱,他没安好心啊!”
席慕云呵呵一笑,“稍安勿躁,师相也不是笨蛋,他这一次调集了二十万大军,水路并举,准备以堂堂之师,讨伐万历,江南出兵十万,已经渡过长江,湖广总兵刘显的大公子刘綎统兵一万五,还有陕西总兵杨安两万人,谭光五千骑兵,加上南洋水师,辽东的李成梁父子,各路人马齐聚,不会给万历翻盘的机会。”
“原来如此。”
大家终于放心了,申时行好奇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轻尘兄没有和师相一起前来?”
“因为我有更大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弑君!”席慕云轻轻吐出两个字,顿时天雷滚滚,吓得四个人都傻了,席慕云却满不在乎道:“师相老了,太爱惜羽毛了,而且他老人家注定是要成圣的人物,有些事情,只有我们当弟子的去做,诸位说是也不是?”
第1143章 京城防卫
万历很喜欢读世宗实录,他觉得自己和爷爷嘉靖太像了,都是冲龄继位,嘉靖要面对强大的元老集团,自己的处境更要险恶万分。
从嘉靖身上,或许能找到破局制胜的关键,嘉靖说起来,也不是真的多厉害,他只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轴!无论大臣们怎么花言巧语,他都不相信,也根本不在乎。其次就是狠,敢于亮剑,左顺门一口气打了几百人,打完就完了,天下就太平了。
四十五年,漫长的嘉靖朝,哪怕闹得天翻地覆,江山都要完了,只要把罪责推给了严嵩,就万事大吉,没人敢质疑皇帝。
后来海瑞不识趣,跳了出来,上了治安疏。但是等到嘉靖遗诏颁布,皇家的威仪又恢复了,百姓们依旧沉浸在期盼有个好皇帝的梦想中。
万历总结经验,只有一条,那就是皇权神授,皇帝除了生老病死之外,就是活在人间的神,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几千年的帝王传承,就是他最好的保护伞。只有唐毅一伙,丧心病狂,妄图架空皇帝,内阁揽权,居心叵测,天下的忠臣孝子是看不下去的,只要朕能强硬起来,痛下杀手,就会四方响应。
祖父能赶走杨廷和,自己也能战败唐毅!
置身事外,万历的想法无疑是幼稚的,可他就是这么想的,说起来讽刺,保皇党在其中立了很大的功劳。他们为了取代唐毅,夜以继日,不断告诉万历,你是口含天宪,金口玉言的大明之主,天下被唐毅折腾得不像样子,百姓们都盼着皇帝亲政,主持大局呢!
人都喜欢听对自己有利的话,万历的偏颇,加上保皇党的灌输,让万历越发自大,唯我独尊。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认为杀了一个王家屏,就能把自己洗刷干净,唤起臣民百姓的忠心。
万历还在暗自竖起大拇指,觉得自己太高明了,把罪责推给了王家屏,就好像当年祖父让严嵩当五谷轮回之处一样。那些无知的百姓还会跪拜在自己的脚下,盼着皇帝的雨露恩泽。
大势在手,唐毅就不得不北上议和,到时候干掉唐毅,恢复皇帝权威有望……多么高明的算计,多么厉害的一盘棋,天下都在朕的掌控之中,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万历还沉浸在自我催眠之中。
申时行等人被救走的消息就传来了,厂督张诚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开什么玩笑啊,西苑是重兵把守之地,竟然有人把申时行等人给救走了,要是他们愿意,是不是还能冲进紫禁城,把皇帝也给顺走啊?
张诚真怕万历发作,可是这么大的事情,又不能瞒着。
他只好吞吞吐吐,用最委婉的语气告诉了万历。
“皇爷,奴婢已经安排了追击人马,申时行跑不了的,一定把他抓回来,砍了脑袋……”张诚又蹦又跳,义愤填膺,卖力表演。
他没有注意到,在知道申时行逃走的时候,万历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彩。
刚刚还在自鸣得意,一下子就把他打回原形。
能从京城把人带走,绝不仅仅是唐党实力庞大那么简单,万历虽然狂妄,但却不傻,没有内应,是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
换句话说,京城里都出了叛徒,他还能相信谁?谁还是可信的?
万历疯狂呐喊,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十分孤单,冷冷清清,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一直笃信的皇帝权威,这这一刻,似乎也没有那么管用……万历陷入了强烈的怀疑否定当中。
本就偏激,加上压力、恐惧、愤怒……所有负面情绪,撕扯着万历,让他陷入了癫狂。
“有人背叛了朕!”他沙哑着声音道:“乱臣贼子,他们以为朕完蛋了,就放走了申时行,想向唐毅讨好了!妄想,朕才是天下之主,只有朕才能决定生死,谁也不行!”
伸长了脖子,青筋绷紧,似乎下一秒血管就会断裂,流出通红的液体。万历五官狰狞,看得人毛骨悚然。
“抓,给朕把人都抓起来!”
张诚满脸惶恐,“奴婢已经让人去追申时行了,肯定能抓……”
“谁让你抓他了!”万历探身,几乎和张诚脸对脸,吓得张诚不停往后缩。
“朕最恨的就是叛徒,张伴伴,你没有勾结唐毅的人吧?”
“没,绝对没有!”张诚哪敢迟疑,万历都要吃人了。
“好,看起来朕只有相信你们了,至于文官吗?都该杀!”
嚯!
张诚吓得匍匐在地,浑身冒冷汗,也不敢搭言。万历太吓人了,跟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看得人不寒而栗。好好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哪怕是身边的人,都无法理解万历脑子想的什么。
这不,万历又给张诚一道难题。
“去,替朕把杨俊民给抓起来。”
“啊!”张诚吓得差点瘫了,杨俊民可是杨博之子,如今的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担负着京城防卫之责,把他抓了,京城还让谁去守啊!
“皇爷,这……”
刚想说两句,万历一瞪眼睛,张诚吓得连忙闭嘴。
可是他直竖竖跪着,一动不动,显然不愿意接旨意。万历看在眼里,这个气啊!真想下旨,把他也给宰了。但是杀了张诚,刚建立的东厂就废了,还有谁替自己抓人,杀人?
万历强忍着愤怒,耐心道:“张伴伴,王家屏辜负朕的厚望,把江山弄得乱七八糟,四方乱贼并起,国势危若累卵。朕杀了他,没有什么错,一点错都没有!”万历固执地说道:“朕的苦心,那些外臣没法明白,他们不但不理解朕,还勾结唐毅,把申时行等人救出去,简直是可杀不可留!”
“杨俊民和王家屏是同乡,他怨恨朕,出卖朕,不把他杀了,等到唐毅的人马来了,他就会把朕交给乱贼处置。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朕不能等了,一刻都不能等了,张伴伴,你听明白了吧?”
万历抓着张诚的肩头,格外用力,像是神经病一样,用力摇着。
张诚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头也在流血。他曾经就是东宫的太监,伺候着万历长大,后来唐毅裁撤所有宦官,张诚也被赶出了京城。
十年之间,他每时每刻,都在念叨着万历,希望回到皇帝身边,重新过作威作福的日子。
美梦成真了,张诚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兴奋。
都说隆庆是个糊涂皇帝,但是在大事情上面,隆庆几乎从来没有错过,信重帝师,驱逐徐阶,支持变法……甚至在托孤的事情上,李氏能尊重高拱,留下唐高两位顾命,也不至于闹得太天下大乱。
相比之下,万历处处精明强干,锐气十足。结果真正遇到了关键的大事,他没有做对一样。
事到如今,内忧外患,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结果还天真地推给王家屏,甚至把他给杀了,现在又想动杨俊民。
是不是嫌身边的亲信多了?想把所有人都给杀光了?
这么下去,也不用唐毅动手,自己就能把自己整死!
张诚是真想好好劝诫万历两句,可是皇帝陛下已经走火入魔,根本听不进去。
“张伴伴,你也不听朕的话了?”万历提高了八度,张诚一激灵,他发现万历的脸上罩着一层霜,自己敢反对,只怕马上要挨刀的就是自己。
“奴婢遵旨!”
张诚领旨去抓人,不过他多了一个心眼,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迟疑了半个时辰,才把人马派出去。
果不其然,等到他的人马到了杨府,杨俊民早就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府邸,还有一群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家丁仆人。
“唉!”
张诚狠狠一跺脚,只好返回宫中。
“老奴无能,没能抓到杨俊民,老奴有罪。”
张诚磕头砰地,匍匐在地上,他看不到,万历的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他站起身,突然笑道:“张伴伴,杨俊民也不是寻常人物,他的本事大着呢,你抓不到他,再正常不过了。”万历凑到了张诚的近前,突然脸色一变,怒斥道:“狗奴才,朕不怪你抓不到人,朕怪你不尽心竭力去办事,是你放走了杨俊民!”
“啊!”
张诚的脸顿时就绿了,正在这时,一个叫韩赉的珰头从外面跑了进来,他双膝跪在了万历的面前。
“启禀皇爷,张诚得到了旨意后,竟然拖延了半个时辰,才致使杨俊民脱逃,奴婢亲眼所见,绝没有丝毫的差错。”
万历点点头,“好啊,连朕身边的人都背叛了朕,真是对得起朕!”
这时候张诚也豁出去了,哭诉道:“陛下,老奴实在是不想看到杨少保被抓。他要是也死了,军中上下,都要哗变,京城就保不住了。老奴的一颗心,都在陛下手上啊!”
韩赉他看在眼里,心中冷笑,急忙跪爬了半步。
“皇爷,杨俊民跑了,他知道京城的一切防卫消息,要是跑到了唐毅那边,一时三刻,京城就会被打破。张诚包庇杨俊民,罪不容诛,恳请皇爷立刻下旨。”
万历听到京城防务的时候,吓得一哆嗦,脸立刻白了。
“韩赉,要怎么处置张诚?”
“一个奴婢,竟然不听从主人的话,就好像鹰不能抓猎物,该杀!”
“既然如此,那就杀吧!”万历无精打采道,京城防卫图都走漏了,他还有回天之术吗?(未完待续。)
第1144章 战京城
唐毅统帅的人马,在万历十二年的三月从苏州起兵,誓师北上。
素以保守著称的商山诗社,在李攀龙等人的主持之下,连续发表文章,人马渡过长江,他们的标题是:“唐匪逆贼正在扬州登陆,军民人等,奋起反击”;五天后,人马开入淮安府,商山诗社又骂道:“背弃纲常的无耻贼子染指盐业重镇。”
半个月后,当大军进徐州开进山东的时候,他们写道:“篡权者已经不可遏制,圣人之乡或沦亡。”
一个月后,标题改成:“唐军占领天津港。”
又过了三天,“前太师首辅唐毅,挥军京城。”
转过天,通栏标题,还发了号外,“当世圣贤,三朝元老,定策重臣,国之干成,孚天下大名三十载,唐大人即将入京,百姓翘首以盼。”
……
“想对这帮人尊重一点,可是他们哪有一点值得尊重的地方?”王世贞气得直哼哼,倒是徐胖子,他把几封文章都小心翼翼剪下来,贴在白纸板上。
“我说文长兄,你还准备当传家宝啊?”
徐渭眨了眨眼睛,“还真别说啊,我把这玩意贴到家里,让那几个兔崽子看着,谁要是变成这样的人,就把他开除老徐家的族谱,不配做徐家的人!”
王世贞愣了一下,劈手抢过来,“这份给我,你自己再弄去。”
……
俩人年纪都不小了,还一副小孩子的德行,唐毅实在是无语,也懒得搭理他们。
一路走来,唐毅接见了各地的立宪代表,和大家耐心交谈,询问看法。唐毅有着可喜的发现,士人集团和皇权集团,从来都是既合作又斗争,尤其是到了大明,士人的意识越发崛起,心学兴起,加上阳明学会几十年的宣扬,虚君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哪怕是孔老夫子的家乡,也有大批的心学门人。
原本大家伙还有一丝羁绊和顾虑,觉得皇帝是天子,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有些东西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说出来。
可是当万历恢复旧制,搅得天下大乱,人们心中最后的一丝顾忌抛开了。结果发现,志同道合的人远比想象的还要多。
越来越多的人呼吁废除万历帝位,恢复新法,同时制定万世不拔的法令,严防皇权反扑,甚至有人建议直接废了皇帝算了。
李贽翻箱倒柜,找出了周朝的旧例。
周厉王以国家名义,垄断山川水泽,不准工商业者,依山川谋生,结果激怒周朝的商人市民,他们奋起反扑,赶走了周厉王。
随后由召穆公和周定公共同执政,史称周召共和。
眼下的情况和当初何其相似,万历废除新法,压榨金融,破坏工商业,以市民阶层为核心的反抗,要推翻万历的统治。
正好恢复内阁共同执政的共和体制,废弃君王独治,朝政复古。
李贽等人大声疾呼,各地的立宪会议强烈支持,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唐毅的队伍之中。整个进军过程,几乎没有遇到多少抵抗。
所过之处,士绅商人夹道欢迎,百姓将东厂的番子,派驻的监军太监,还有矿监税监,全数抓起来,枭首示众。
原本的理学儒者,保皇派名流,摇身一变,成了反对万历的急先锋。
他们把家里供奉的朱元璋神像拿出来,砸得稀巴烂。还冲到一些藩王宗室的家里头,把他们拉到大庭广众之下,一顿胖揍,硕果仅存的几位藩王也被干掉。
百姓们都在欢呼,心学上下也振奋无比。
这一轮北上之后,彻底消除万历的影响,开三千年未有的新局,何等骄傲,何等自豪!每个人都热情洋溢,信心十足。
“越是到了这时候,就越要小心谨慎,谦卑恭谨!”
唐毅板着脸提醒道:“你们要知道,百姓是因为受够了万历的胡来,才站在我们一边,并不是真心支持认同我们,或者说,暂时不是。大家千万不能得意忘形,要是我们不能快速终结乱局,让百姓短时间之内恢复民生,并且让国势强盛,另一股更大的巨浪就会把我们都给掀翻!”
“民心似水,大家可别忘了,北方的灾荒已经开始了,光是去年,各地的饥民就有百万之上,因为金融崩盘,各省救援不利,饥民数量还会成倍增加。我们取代万历,一两个月,或许百姓能忍耐,要是到了一年半载,还没有改变,万历会被推翻,我们一样会重蹈覆辙!不要心存侥幸,而且有了我们做示范之后,下面再利用舆论,鼓动百姓,就变得容易多了。”
唐毅语重心长道:“而且这一次是以各省为基础,成立立宪会议,集中力量,假如万历被赶下台之后,各省之间,矛盾重重,如果不能及时约束,会不会酿成藩镇割据的大祸?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步,我们都是千秋万代的罪人,大家可想清楚了?”
一番话说下来,所有人都冒了汗,而且是汗透衣衫。
唐毅领袖唐党,一路走来,最大的依仗就是他的远见卓识,从当初和严党斗法,到赶走徐阶,再到处置李氏一伙,以及眼下的推翻万历。
每一次唐毅都能领先别人一两步,甚至更远。
特别说这种混沌不明,无数人盲目乐观的时候,唐毅的提醒更是价值无量。
藩镇割据啊,的确有这种苗头了。
除了他们之外,各地的武将也奉命进军,一路上他们和地方的立宪会议结合,一方有人有钱,一方有兵有将。
哪怕他们都是唐毅的老部下,也难保不会产生别的想法。黄袍加身之前,赵匡胤未必不是大周的忠臣……
一定要控制战争规模,最好能不打就不打,只有如此,才能压制军方的力量。
可京城经过两百年的修建,城高池深,岂是轻易能拿下的。万历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京城,阉竖、勋贵、保皇党,宗室,他们一定会拼死挣扎。
这一场战斗不会轻松,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师相,您老不用担心了,我们拿到了京城的防卫图。”
王锡爵兴奋说道,他满脸的喜气,直接冲了进来。唐毅猛地站起身,看清楚是弟子的时候,竟然激动地迎上了,仔细打量,而后叹口气。
“元驭,你们被囚禁,都是为师的错,我应该……”
“师相!”王锡爵连忙拦住唐毅,“师相不必自责,是弟子们无能,再有谁也料不到朱翊钧会这么疯狂。所幸弟子们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唐毅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有些话还是不要点破了,哪怕是师徒也是如此。
“好,过去的事情不说了,还是说说眼下的,你们有办法进京城?”
“有!”王锡爵大声道:“万历杀死了王家屏,兔死狐悲,杨俊民从京城逃了出来,他把京城的防卫图送给了我们。现在负责守卫安定门一代的是英国公张元功的弟弟张元德,他手下的人马不少出自锦衣卫,战斗力很差,且人心浮动。弟子们前些日子就派遣了一部分人从地道进入京城,说动张元德的部下倒戈。到时候里应外合,打开安定门,京城不战自溃,生擒万历,反掌之间。”
“杨俊民?”
唐毅深吸口气,“他这个人,未必可靠啊!”
“师相,您说他会骗我们?不会吧,王家屏都死了,他还被追杀,按理说,他和万历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还会愚忠愚孝,站在万历一边?”
“不见得!”唐毅摇摇头,“元驭,当年我算计死了杨博,同样是不共戴天,杨俊民不喜万历,却未必真心帮我们,你快去通知席慕云和申时行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会从别人身上下手。”
王锡爵真的吓了一跳,他们拿到了京城防卫图之后,大喜过望,一心想着拿下京城,报仇雪恨呢!
全然没有想过,杨俊民会欺骗他们。
“师相,弟子这就去通知他们。”
王锡爵一溜烟儿去送信,只是他赶到的时候,只剩下申时行一人。
“轻尘兄已经带着人马攻城了。”申时行把两手一摊。
……
寂静的夜空,突然传来几声枪响。
席慕云带领着大军,潜伏在距离京城不到二里的地方,听到了枪声,为之一振!莫非是成功了?
没有多大一会儿,枪声越发急促,喊杀声也传来了。
“大人,城门已经开放了,万历的兵杀来了,城门口的弟兄撑不了多久!”一个联络的士兵,满脸黑灰,跟小鬼似的,跌跌撞撞跑过来。城头上,三盏孔明灯升起,正是攻击的信号。
席慕云再也不迟疑,“攻城!”
他手下的人马快速冲进去,别看这些兵个头不高,但是一个个身经百战,跟西洋人打,跟土著打,每个都杀过人,十足凶悍。
他们一阵旋风,冲进了安定门。
按照当初的约定,所有倒戈的人马都臂上裹着白手巾,作为区别。等到士兵进城之后,去奇迹般发现,所有人都带着白手巾,枪声,喊杀声都停止了。
黑洞洞的枪口都对准了他们,正在迟疑的时候,负责守卫的高彦伯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射击!”
枪声响起,一片片的士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倒了下去,像是割麦子一样。席慕云刚刚冲到城门口,就看到了这一幕,顿时手脚冰凉,涌上了不好的念头:“上当了!”
第1145章 倒戈
“皇爷大喜!”
韩赉跌跌撞撞,跑进了宫中,匍匐在地上,兴奋大叫。万历好像刚从梦中惊醒,千疮百孔,风雨飘摇,他的天下就好像风口之烛。
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消息,唐毅的十万大军已经从天津出发,乘坐轨道马车,快速向京城而来。或许要不了多久,人头就要落地。
杀了王家屏,赶走了杨俊民,丝毫没有挽回人心,相反,连最后一点力量都选择背叛。众叛亲离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朕还能有什么喜事?”万历哂笑道,充满了自嘲。
韩赉抬起头,胸膛挺得笔直,“皇爷,这是真正的大喜,高将军打了大胜仗,逆贼锐气重挫!”
“当真?”万历豁然而起,死死抓着韩赉,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高将军真的赢了?”
“皇爷,的确是赢了。”韩赉大声说道:“韩将军用妙策,先把偷偷入城的叛军奸细给抓了,接着设计埋伏,引诱叛军入城,一下子杀了七八千,上万人哩!”
席慕云的部下加起来还没有五千,一下子增加了一倍,韩太监简直信口雌黄。万历却不在乎,他只关心一个字:赢!
多长时间了,都听不到这样的好消息了。
能赢一次,就能赢两次,三次,一直赢下去,就能把唐毅战败……万历越想越激动,“传朕的旨意,加封高将军为太保,呃不,是太师,授安国郡王,告诉他,只要能消灭叛军,朕不吝惜亲王之位……”
……
异性封王。可真是天大的荣耀,直直砸在了高彦伯的头上。
“恭喜大哥,封妻荫子,从此富贵荣华!”副将麻贵,抱拳恭喜。
高彦伯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反而带着浓浓的嘲讽。
“封王是不错,可要有命享用才行!”
“大哥何出此言?”麻贵不解道。
高彦伯叹口气,“老弟,咱们兄弟多年,我也不和你玩虚的,你说说,这朝廷还能撑得住吗?”
“撑不住。”麻贵老实说道:“高兄,咱们虽然打赢了一仗,可外面还有十几万人,像李成梁、杨安、刘綎,这些都比席慕云厉害一万倍,要是和他们对阵,小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席慕云的确打过不少仗,可除了对付西班牙人之外,其余的战斗,都是欺负土著,真正的大兵团交锋,他经验非常有限。
让高彦伯算计惨败,也不足为奇。
“麻老弟说的没错啊。”高彦伯十分感慨,他斜眼凝神,老气横秋道:“皇帝佬儿是要完蛋了,我呢,不能陪着他一起死。”
“怎么?大哥要倒戈?”
高彦伯呵呵一笑,“唐毅手下一堆人,我投降过去,又能如何?”
“所以大哥就设下了妙计?”麻贵惊问道。
“没错,只有打疼了城外的人马,才能显示咱们兄弟的本事,再和唐毅要价,也就方便了。”
高彦伯突然冲到桌子旁,把圣旨拿起来,一把塞到了麻贵的怀里,伸出粗糙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老弟,帮哥哥一个忙。”
“大哥请讲!”
“老弟,你拿着这封旨意,送到城外,最好让唐毅亲眼看到,老子是什么身价。告诉他,只要能封老子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我就把京城送给他,包括万历在内,连一根汗毛都不会损失!不然玉石俱焚,把京城打得稀巴烂,对他也没有好处。”
高彦伯疯狂大笑,得意非常。
不得不说,有些事情的确讽刺,万历唯我独尊惯了,不在乎身边人的生命。偏偏他信任的,当成救命稻草的高彦伯,只是拿他当成筹码,奇货可居,不得不说,是报应不爽!
领了命令,麻贵怀揣着圣旨,从高彦伯的府邸出来,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
姓高的,你还做梦呢?
马老总镇的仇,我可没忘,弟兄们也没忘,竟然让我出城去联络唐阁老,那你的死期可就不远了!
……
“轻尘兄,你没事吧?”
申时行和王锡爵急匆匆跑进病房,席慕云赤着背,肩头缠着纱布。一支箭从肩头穿过,为了防止感染,给生生挖去了拳头大小的一块肉。
席慕云疼得龇牙咧嘴,义愤填膺。
“好啊,我小觑了天下英雄,传我的命令,把船上的大炮都调上来,对准城门,给我往死里轰!”
席慕云当真是够胆大,够狠辣,连炮轰京城的主意都想得出来!
要知道,作为两百年的都城,加上唐毅掌权之后,大兴土木,京城绝对是这个世上最繁华,最规整的城市,也是帝国的心脏,轻易可毁不得。
“轻尘兄,稍安勿躁,师相已经赶来了,破城就在旦夕之间。”
正说话之间,唐毅从外面走来,席慕云要起身行礼,唐毅连忙按住他,温和地说道:“身体要紧。”
一回头,看着申时行和王锡爵,“你们两个先出去看看其他弟兄。”
“遵命。”
把他们打发走了,屋子里就剩下唐毅和席慕云两个。
自从和西班牙一战之后,席慕云就一直在海外折腾,转眼间,十几年没见,唐毅感叹道:“咱们两个都一把胡子了,不年轻了!”
席慕云眉头一挑,大笑两声,牵动了伤口,眉头微蹙,并不在意。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更何况弟子还不到五十岁。”席慕云道:“师相,弟子心中之愿,就是亲提三尺宝剑,远征西夷,荡平欧罗巴诸国,将天下尽数归于中华!”
“好,不愧是唐某的弟子,有志气!”
唐毅由衷欣慰,“轻尘,这十几年,我听闻你在印度开辟了好大的殖民地,又染指波斯湾一代,是准备击败奥斯曼帝国?然后从东方打进欧洲?”
“没错,正是弟子的进军构想。”席慕云自豪道。
“好啊,你们都是好样的,为师十分欣慰。”唐毅笑道:“从今往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部会稳定下来,也能拿出更多的力量,去开疆拓土。轻尘,好好养伤,等你恢复了,就出任印度总督,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为师鼎力支持。”
唐毅说的真切,可席慕云却是一愣。
他在海外有着庞大的势力,背后又是洞庭山帮给撑腰,席慕云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唐毅继承人。
这一次带着人马回来,解救被困阁老,攻击京城,甚至要捉拿万历。他想做的无非是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的能力,获得唐毅的认可。
谁不想执掌天下,谁不想爬到人生的顶峰。
海外再好,终究不如大明。
唐毅反复强调,即便是推翻了万历,他也未必会再度出任首辅,那辅政重臣的位置要交给谁,申时行吗?他那么软弱,被万历囚禁了一年多,能干什么?
纵观所有少壮派,自己才是最合适的人选,直到被高彦伯伏击,打了个损兵折将,席慕云还是坚信唐毅会选择自己。
为何老师要改变主意?
席慕云一肚子问号,唐毅却不想多做解释。
“轻尘,好好养伤,回头我会安排杨安给你做住手,以印度为大本营,攻取中东,你好好谋划,在海外再造华夏的重任,就在你们身上了。”
……
唐毅从病房出来,深深吸口气。
他的心里只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赵匡胤——杯酒释兵权。
走到了今天,皇权这个千年怪物已经差不多油尽灯枯,需要提防的就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势力。
黄河浊些,长江清些,黄河灌溉几省良田,长江泛滥,也要祸及几省,用人不能以清浊偏废。
这是嘉靖毕生总结的用人之道,唐毅同样需要平衡,需要把那些有棱有角的人物踢出去。席慕云心狠手辣,是开拓殖民的急先锋,背后又站着洞庭山帮。
他的色彩太极端,太鲜明了,唐毅根本没有想过选择他继承自己。不光他一个,其余的文武里面,凡是比较强悍的,都在杯酒释兵权之列。
唯一比赵匡胤幸运的是,唐毅拥有广阔的海外土地,可以许给部下。
一个家族,要想兴旺繁荣,就必须放有本事的子孙去开拓进取,不断发展壮大。
唐毅从来没有指望着偌大的地球只剩下一个国家,那根本不现实。假如有一天,海外的力量超过了本土,甚至改朝换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只要炎黄血脉,汉家子孙,能够主宰天下,也就够了。
带着满腹的思量,从病房出来,正好赶上了麻贵前来送信。
“唐阁老,罪员已经查实,是高彦伯下毒,害死了马老总镇,罪员已经联络了数百个弟兄,只要阁老一声令下,罪员立刻把高彦伯宰了!”
“麻将军果然忠勇,本阁十分欣慰。”唐毅呵呵一笑,“不过麻将军不用着急,高彦伯他跑不了。”
正在这时候,突然大门开放,一个高大的将军走了进来,疾步到了唐毅面前。
“末将王守义,拜见阁老。”
唐毅脸上含笑,“王将军,咱们可是好几十年的交情,何必见外。”
伸手把人扶起来,麻贵抬头一看,突然吓得手足无措,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他揉了揉眼睛,惊道:“你不是京营的提督吗?怎么也倒戈了?”
第1146章 生擒万历
一叶扁舟,一蓑烟雨。
站立在船头,回望茫茫大地,杨俊民长长叹口气,此去海外,怕是再也回不来了,祖宗坟茔,桑梓之地,从此之后,落一个客死异乡,尸骨无存……可悲啊!
走了也好,上一次的惨败,晋商已经伤筋动骨,没了大半条命,这一次再度站到保皇党一边,残存的势力也会被清理一空。
留在大明,命都保不住,而且即便是死了,到了九泉之下,哪有面目见老父。还不如死到外面,就不用受到责难了。
当然了,作为杨博的儿子,就算死也不会让唐毅好过。他故意泄露了假的京城防卫图,这时候多半唐军已经受到了重创。只要见了血,杀了人,杀得越多越好,火就被点起来,双方你死我活,不会留手。唐毅想做圣人,可是到头来,只是弑君杀父的罪人!
别看现在心学唐党,势力泼天,可是杨俊民根本不信他们能治理好天下。
整天说什么贵乎本心,多元发展,兼容并包,海纳百川……天下有多少人?心思多了去了!
每人一个想法,还不天下大乱啊!
今天杀了万历,若干年后,或许唐毅的子孙就要遭受同样的命运,你欺负人家的孤儿寡母,人家同样会如法炮制,这就是报应!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杨俊民胡思乱想,小船快速向前驶去,出来差不多两个时辰,突然前面出现了一支船队,有二三十艘渔船。
在船头上,还横亘着巨大的鲸鱼身躯。
一条鲸鱼,十几吨重,能提炼出几吨重的鲸油,还有丰富的肉食,鱼皮鱼骨,都有用处,因此近年捕鲸盛行,小船上的水手浑不在意,继续往前行驶。
双方交错的时候,还互相挥手,抱以大大的笑容。
突然,一艘渔船径直冲了过来,没等小船上的人反应过来,他们探出钩杆,牢牢抓住小船,随后有身手灵活的武士跳上甲板。
“都别动!”
水手被俘虏,连船舱里面的杨俊民也没有跑掉,稀里糊涂束手就擒。
这时候,从硕大的鲸鱼后面,才转出一个留着短须的年轻人,他背着手,一脸坏笑。
“杨俊民,亏你还自作聪明,想要走海路?你忘了,这海上可是我们唐家的天下,从你到了天津的时候,爷就一清二楚!”
“来人,把杨俊民绑了,带着去见我爹!”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平安。
十年光景,平安早已经褪去了青涩,就在半年多之前,王寅去世了,作为良师益友,王寅交给了平安太多的东西。
他们一老一少,拿下了安南,并且以安南为基地,向西将寮国、缅甸、暹罗等地都拿在了手里,随后又进入南亚,抢占了印度东北。
南北洋公司,分割南洋,席慕云他们把持吕宋、婆罗洲、苏门答腊、爪哇、马六甲等地。
席慕云能带着人马,积极响应唐毅的命令,北上讨伐万历,平安哪能落后。不过许是跟着王寅年头多了,平安也学会了隔岸观火,浑水摸鱼。
愣是忍住了,没有出手。
不过他可是下足了功夫,张四维在济宁暗算老爹,差点要了唐毅的命,平安哪能放得过他们!
别人把精力都放在万历身上,唯独平安,盯着晋党中人。
不客气说,北方的港口,多一半都是北洋公司的人,杨俊民想从海上逃走,那是自投罗网。
平安带着杨俊民,兴匆匆赶到了老爹的军营。
偏巧唐毅送王守义出来,两边打了一个碰头。
杨俊民扫了一眼,突然怒不可遏,红赤着眼睛怒斥道:“真是想不到啊,王守义,你居然也投靠了唐毅,枉我们几十年信任你,抬举你,真是瞎了眼!”
他又看了看唐毅,“恭喜唐太师了,有这个反骨之徒在,破京城指日可待。不过你可要记住,他能背叛我们,一样能背叛你!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身首异处!”
杨俊民疯狂大叫着,状如疯癫。
平安气得抡起巴掌,一顿猛打,打得口鼻流血,杨俊民却恍若未觉,只是不停咒骂。
“果然是黑心肠,只要一刻不死,就想着害人拉垫背的!”平安算是看透了杨俊民的心思。
王守义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微微笑道:“杨大公子,背叛两个字来源于依附,我从来没有依附过你们,又何谈背叛?”
杨俊民一愣,“姓王的,你能有今天还不是我爹和鉴川公抬举了你?连你的名字都是鉴川公给改的!”
王守义哈哈一笑,“在下本来叫王怀义,王崇古说心怀忠义不够,还要能够守得住,故此给我改名王守义。只是他恐怕忘了,在三十来年前,王某从九边回家,我的兄长王怀恩病重,嫂子和侄子欺负王某的妻子,把她赶出家门,腹中的孩子流产。若非当年唐相帮忙,王某就家破人亡了。比起唐相的天地之恩,你们那些小恩小惠,也想让王某归顺你们吗?”
王守义说着,一回头,单膝点地,跪在地上道:“末将恳请唐相更名,改回王怀义!”
唐毅伸手搀扶,笑道:“名字不过是代号而已,王将军不止心中有忠义,更能守得住忠义。有你在,京城百姓免于生灵涂炭,这就是最大的功绩,王将军,我替天下百姓谢你了!”
王守义涨红了脸,“唐相之言,末将铭刻肺腑,我这就回城,马上迎接唐相进京!”
王守义转身离开,只剩下杨俊民傻愣愣的,不知所措。
当年唐毅帮王怀义的时候,还刚刚考过县试,连个秀才都不是。王崇古也没怎么在意,谁能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娃娃,就知道在晋党安插人手。后来王守义忠心耿耿,也没和唐党有任何往来,三十年如一日,终于换来了晋党的信任,把他推到了京营提督的高位。
三万京营在握,直到最后翻牌的时候,唐毅才把这张牌打出来,藏得真够深的!
晋党能花十几年,架空马芳,培植自己的势力,唐毅居然花了三十年,留下了一颗覆灭晋商的棋子。
要知道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啊,心思该多深沉,多可怕!
王守义是唐毅的人,那么当初万历暴起,尽废新政,还把申时行等人抓起来。只要唐毅愿意,他还能动用京营翻盘,这丫的竟然忍住了,一直等到万历弄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他才出手。
这样的敌人未免也太不幸了吧!
杨俊民脸色铁青,突然一张口,鲜血喷出,直挺挺倒下去,愣是被吓得吐血。
平安撇了撇嘴,“还以为是个人物呢,没想到胆子真小!三万京营,除了提督武将之外,还有勋贵,还有文臣,而且那些将领不少都是万历的军校同学。当年王将军就算站在我爹一边,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还不如等到现在,一击必杀呢!”
平安笑呵呵抬起头,“爹,儿子说的对吧?”
唐毅深深吸口气,“把杨俊民带下去吧,找最好的医生救治,以后还要审判。对了……张四维哪去了?”
提到这里,平安脸上的肉抽搐一下,“爹,孩儿无能,我的人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倒是把许国给抓住了。”
又死了一个!
奇怪的是唐毅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恨了,倒不是说他放下了,而是三十年的光阴,太多的人杰都相继离开。
几年前,就连胡宗宪也死了,再有去年海瑞去了,前年的时候,杨继盛也死了……掰着手指头算算,当年的老朋友,不是凋零了,就是英雄迟暮,头发胡子都白了。
再看看平安,看看申时行,王锡爵这些人,自己真的老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唐毅是越发坚定了退下来的决心,不过他不想再像之前那样,留下一个烂摊子,这回该轮到自己冲锋陷阵,替后人剪除障碍了!
……
一天的时间,转瞬即逝,王守义和麻贵,两员大将倒戈,整个京城防卫,土崩瓦解。麻贵首先抓到了高彦伯,乱刀砍成了饺子馅,替马芳报了仇。
与此同时,王守义囚禁了张元功和张元德兄弟,勋贵这边也被摆平了。
他领着人马,直接杀进了紫禁城。
说来可笑,万历的外公,武清侯李伟负责紫禁城的安全,见大军打来,他竟然主动请降,充当向导,把大军引到了乾清宫。
而此时,宫中只剩下太监韩赉,陪着万历。
万历也没有穿龙袍,头发散乱,坐在床边,似哭似笑,跟个傻瓜似的。
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朕想拿回江山社稷,却连性命都保不住。
文臣舍朕而去,武将纷纷倒戈,就连外公都不可靠!
万历凄凉地看看韩赉,苦笑道:“朕总算没有两只眼都瞎了!”
说完之后,他拿起一个绿玉的瓶子,里面装着最毒的砒霜毒酒,喝下去就一命呜呼了。
“朕不会落到乱臣贼子的手里,丢进朱家皇帝的脸,朕要死的堂堂正正!”
扬起脖子,把毒酒灌倒嘴里,万历眼前一黑,身躯软软倒下去。韩赉看在眼里,大喜过望,急忙撒丫子跑到了王守义的面前。
“伪皇帝朱翊钧已经吃了小人的蒙汗药昏过去了,大人快去抓人吧!”韩赉一脸谄媚地说道。
第1147章 皇帝之死
预想之中的大战,并没有发生,王守义和麻贵倒戈,使得唐军顺利进入京城,连一点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很多将领都非常憋屈,错失了立功的大好机会,让他们无比郁闷,拳头砸在了棉花包上,那滋味可不好受。
倒是京中的百姓,欢呼雀跃,过去的日子里,他们过得一点都不好了。万历用从银行搜刮来的钱,大肆征兵,扩充军力。可是强兵岂是那么容易训练出来的,加上底层的官吏阳奉阴违,又缺少合适的军官,人马没有练出来,弄得满世界都是兵痞。
各种流氓混混儿挂上了朝廷的千总,百总的官衔,没看他们训练,反倒是整日抢掠百姓,在街上游逛,看见什么好就抢什么,弄得女人都不敢上街,京城乌烟瘴气,一团乱麻。
这还好说,忍忍就过去了,可是南北贸易停止,京城物资奇缺,造成物价飞涨。以往也会遇到这种情况,官府通常会抛出库存,平抑物价。
可是这一次万历提拔的保皇党众人,他们已经十几年没有碰触朝廷的权力,一个个跟恶狼似的,眼珠子都是绿的,那是一点客气都没有。见物价飞涨,他们竟然囤积居奇,强买强卖。一匹绸缎愣是被炒上了一百五十元的高价。
别说老百姓,就连富户也承受不起。
结果就是差不多两年多的时间,京城结婚的青年少了七成还多……这还只是万历造成的众多恶果的冰山一角。
百姓对皇帝的厌恶已经到了极限,他们成群结队,聚集在城门周围,迎接唐军入城,递交万言书,请求立刻处死万历,铲除暴君。更有人拥立唐毅登基,取而代之。
这已经是第二次劝进了,唐毅只是一笑了之。
“万历都是这个德行了,老头儿才不能当万历第二呢!”平安如是说道。
不当皇帝,那首辅总该接过来吧?
唐毅依旧摇头,“老夫前后三任,柄国十五年,我的很多设想已经完成了,只要恢复过来即可。至于未来的朝局,还是要有立宪会议决定。当下吗,我可以勉为其难,做一段时间的临时执政。”
……
唐毅没有推脱,而是主动承担了任务。
眼下首要的任务就是恢复京城的秩序,要赶快将那些乱兵处理掉,同时重新恢复朝廷运转。尤其是要把已经废掉的各部重新恢复起来,选拔合适人员接任,保证朝廷运转自如。
处理叛军的事情交给了谭纶,至于恢复秩序,则是让申时行等人负责。
唐毅则是要负责更加困难的事情,那就是如何处置万历。
“杀!”
这是徐胖子的意见,“万历倒行逆施,残暴不仁,祸乱天下,实在是没有任何纵容的可能,必须杀了他,明正典刑,才能昭示世人,才能惊醒天下。皇帝不再是神圣无比,他损害百姓,就要承担后果。”
“那日后该怎么办,还要不要皇帝?”陆光祖沉声问道:“不要皇帝,谁是天下之主,要皇帝,还要不要从朱家人里面选择?”
这几个问题可够犀利的,徐渭也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咬牙道:“我看干脆不要皇帝算了,免得再这么反反复复,浪费国力。至于说谁是天下之主?我看百姓就是天下之主,凡事以利民为先,我相信没有人愿意犯贱,再给自己找一个主子。”
王世懋也说道:“既然没有皇帝,辅臣也就无从谈起,我觉得行之的想法很好,不如以后大学士就改称执政,负责治理国家。”
“同意,我赞成!”陆光祖和陶大临纷纷赞成。
倒是诸大绶老成持重,他皱着眉头,缓缓道:“诸位,我看没有那么简单,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经过隆庆新政,已经习惯了内阁主政,废掉皇帝,或许问题不大。可是别忘了,西南等地还有一些残存的土司,草原上还有不少的部落,至于南洋,印度,乃至更广袤的土地,我们都采取羁縻统治,那里土人名义是都是大明皇帝的臣子,君臣关系早定,如果没有了皇帝,我们和这些国家部落,又是什么关系?朝贡体系要不要维持?还要用什么名义,统治各地。”
“建省啊!”
徐胖子毫不客气道:“大明眼下才有十三个省,再增加几十个也没有什么!”
“不行!”
这回轮到陆光祖反驳了,他到底是执掌铨选多年,知道选官任命有多困难。
“文长兄,眼下最快的马匹,从南到北,也要一个多月,海上的船舶送信,更加困难,往来一年半载也是正常的。如果出现突发事件,朝廷根本来不及反应。不说别的,西班牙就是如此,他们的总督必须遵从西班牙国王的命令,不能擅自动兵,一来一往,就需要一两年的功夫。所以我们夺取吕宋之后,他们反应才那么迟钝,也给了朝廷经略南洋的机会。若是我们重蹈覆辙,广设行省,到时候结构臃肿,效率低下,而且官吏数量众多,良莠不齐,又没法监察,后果不堪设想。”
“那怎么办?莫非还要留一个皇帝吗?”徐渭瞪大了眼睛,不服气道。
行省制玩不了,就要维持原有的朝贡制,而朝贡就需要皇帝存在。总不能海外都是国王,大明就是执政吧?至于在海外废除皇帝国王,大家伙从来都没想过,那些小国家还是让他们继续落后下去吧!
“这样吧,皇帝的尊位可以保留,不过要做些调整!”唐毅道:“我们改国号。”
“什么?”
众人都是一愣,“行之,你要废除大明国号?”
“没错,家国天下!”唐毅笑道:“秦汉隋唐,都是以国而天下,故此用国号代替天下。我看原本不必那么费事,自古以来我们就是中国自称,以华夏为名,不如就用中华二字,更加贴切合理。”
“妙哉!”
徐渭眼睛瞪得老大欣然鼓掌,其他几个人也相继品味出唐毅办法的奥妙。
废除大明,转用中华,等于是切断了大明的法统,哪怕是依旧保留君主,也和朱明皇室完全不同,不用担心保皇党复辟。
而且改了称号,等于是重新建立一个国家,朱元璋留下的祖制再也无法约束,他们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理想,设计出一套全新的制度,谋万世太平,在此一举!
大家伙都不年轻了,可是面对如此壮举,还是浑身上下,血液沸腾。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不止,每个人干劲十足。
经过两个多月的忙碌,一套崭新的官制终于设计出来。
改国号为中华,废止万历纪年,转用黄帝纪年。
废除辅臣称号,改用首相、次相、群相的称号。
在内阁下属各部,原本的尚书侍郎一类的官职也被废掉,改称部长,次长。
地方上,该巡抚为省长,该总督为战区司令。
废止品级、散阶、荣衔、尊号等等。
废除世袭勋贵,罢英国公、定国公、魏国公、成国公、黔国公等封号,所有人员一律贬为庶民,英国公和定国公参与保皇党之乱,交给有司论罪。
……
恢复秩序,清扫垃圾,都做得差不多了,作为旧时代最后剩下的物品——万历帝朱翊钧,也该接受最后的命运。
就在万历十二年的最后一天,京城灰蒙蒙的,天空飘荡着零落的雪花,零下二十度的寒风,吹透任何的防卫,嚣张地带走身上可怜的热量。
每一个人都瑟瑟发抖,却又舍不得离开,大家努力瞪圆了眼睛,舍不得眨一下。
骨碌碌,车轮作响,从宽阔的马路上,走过来三驾马车,在马车周围,都是严阵以待的士兵,他们荷枪实弹,保护着马车,生怕有任何意外。
车里面装的正是大明的末代皇帝朱翊钧。
回想十二年的帝王生涯,就好像是一场奇怪的梦,在没有当上皇帝之前,他的生活是快乐的,作为隆庆的长子,在老爹登基之后,他就成为了太子,享受无数荣耀,是天命之主,是帝国未来的继承人,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一切的变化都发生在隆庆死后,母后李氏为了夺权,仓促向强大的文官集团开战,被唐毅干掉。十年之后,自己竟然重新走了母后的老路,只是下场更加凄惨!
朱明江山,祖宗社稷,断送在了自己手里。
万历在这些日子,最想念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隆庆。
看似柔弱无能的隆庆,他轻松驾驭庞大的文官系统,哪怕是唐毅和高拱,都要俯首帖耳。天下百姓感念父皇恩德,四方蛮夷归附,天下安然,皇权稳固。
以往他总是瞧不起隆庆,认为是父皇饭桶废物,可是此刻他终于明白了,隆庆做皇帝,是真正懂得无为而治的高手,善利万物而不争,就好像流水一样,无处不在,无往不利……
“父皇,孩儿错了,孩儿不该听信女子和小人的教唆,白白断送了大明江山啊!”
万历痛哭流涕,悔恨万分,他在行刑之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能用子弹打碎他的面部,到了地下,就不用面对隆庆了……
行刑的士兵想告诉万历,世上没有地狱,你死了也不会有人找你算账……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在行刑的时候,将枪口抬高了一寸,万历的头被打碎了,鲜血溅出三丈,大明最后的皇帝,就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