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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史尽成灰     我要做首辅txt下载     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58章 废掉内廷

    高拱何等精明,自从唐毅回京之后,大肆揽权,皇帝一声不发,就连司礼监掌印还空缺着,也没有人出来闹,眼下又要出重手,还不用担心皇帝的意见,说明什么?

    “元辅,莫非那些传言是真的?”高拱惊得站了起来,老头子须发皆乍,手足颤抖。

    “好一个贱婢,好一个恶奴,竟然令圣上蒙羞,老夫绝不善罢甘休!”高胡子挽起袖子,就要拼命,他和隆庆之间的感情,真不是假的。

    “中玄兄,稍安勿躁!”

    “你让我怎么安!”高拱气呼呼大吼道:“圣上以仁慈待人,他们却辜负圣恩,寻常百姓人家,也容忍不了,更何况是天家!”

    “正因为是天家,所以才不能乱来!”唐毅同样声色俱厉道:“高阁老,无须怀疑小弟对陛下的忠诚,奈何此时不是闹大事情的时候,一来陛下龙体欠安,二来事涉太子,一个不好,就要天下大乱,你我承担得起吗?”

    唐毅这话一下子问住了高拱,查后宫,就要牵涉李妃,牵涉李妃,太子之位就不稳,眼下隆庆性命堪忧,仅存的两个皇子都是李贵妃的孩子,一旦调查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高拱也一点把握没有。

    他只能狠狠跺了跺脚,坐在椅子上,从眼圈之中,流出了几滴泪水,没错,宁折不弯的高胡子哭了,哭得非常伤心。他替隆庆心疼,君臣二十几年的情谊,眼看着朱载垕一点点成长,从最艰苦的环境爬出来,坐上了皇帝宝座,扭转颓势,大刀阔斧,天下好不容易变了模样。宫中竟然出了前所未有的丑事!难怪他的身体撑不住,换成自己,只怕也要崩溃。

    “唐阁老,无论如何,我们身为天子近臣,绝不能让陛下蒙羞,不管是谁,做了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高胡子红赤着眼睛,厉声说道。

    唐毅暗叫侥幸,看样子高拱还没猜出来潞王有问题,要是让他知道隆庆喜当爹了,只怕立刻就杀出去了。

    “高阁老,此时我不会就此放过,陛下也不会,当务之急是把对方的势力剪除,免得他们狗急跳墙。”

    高拱思量半晌,用力点头。

    ……

    前门外有一大片空地,私搭乱建了不少棚子,污浊不堪,脏水横流,在这里生活着数以千计的乞丐,和南方城市的乞丐不同,这里七八成的乞丐都割了一刀,他们又有一个名字,叫做无名白,也就私白,就是私自净身,却又没有入选宫中的倒霉蛋。

    当太监,在后世或许是一句骂人的话,但是在有太监的年月里,这却是一份看起来很不错的职业,尤其是吃不上饭,遭了灾的穷苦人家,更是吸引力十足。

    进了宫至少能填饱肚子,运气好成为珰头管事,哪怕不入司礼监御马监,也有机会外放监军镇守,比一般的地方官员还要威风八面,吃香的喝辣的,享受不尽的繁华,除了不能传宗接代之外,简直就是人上人,神仙一般的日子。其实这点缺陷也不算什么,要是不进宫,他们也娶不起媳妇,没准什么时候就被扔到了乱葬岗子,成了野狗嘴里的美食。

    正因为如此,官府屡次禁止,私自净身之风盛行,正德朝,八虎当道,京城甚至聚集了上万等待选拔的无名白。

    哪怕到了隆庆朝,也不再少数。

    他们卑微地活着,像是猫儿狗儿一样等待着,朱红的大门开放,就是一步登天的时候!

    终于,又到了宫中招募人手的时候,一个穿着蓝色袍服的中年太监,在八个随从的簇拥之下,到了前门外,离着无名白居住的地方还有上百步,就不在往前去了,只是拿出一份告示,让手下人贴出来,告诉所有无名白,即日起召五百名宦官入宫,另外内操还要召五百名身强体壮的打手。

    一千个名额!

    所有无名白得到了这个消息,简直激动落泪,不顾地上的泥水污秽,跪在地上,嘭嘭磕头,感谢老天爷显灵。一抬头,别人都跑了出去,抢先占好位置,等到宫里来人选中他们。后面的不甘心,就拼命往前挤,没多大一会儿,就争吵起来,接着打成了一团。

    那个中年太监看着这帮人,嘴角流出得意的笑容,曾几何时,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不过老子走运,你们啊,就挣扎拼命吧!

    他一点都不心疼无名白,还让人找来一把椅子,当成热闹看。

    眼睁睁快到中午了,总算来了一个红袍的太监,中间太监连忙起身,“干爹,您老人家来了,快请坐。”

    老太监点点头,“小猴崽子们,他们也都不容易,宫里缺人,差不多的都带走吧!”

    “唉,干爹真是仁慈!就是弥勒佛转世!”

    小太监们没口子拍马屁,一转头,就凶神恶煞,冲向了那些无名白。让他们排好队,小太监从身边走过,看到哪个不错,就提出来,被选中的简直和中了彩票一样,得意无比。

    整个场景,既扭曲,又滑稽,外面还有不少人指指点点,再看着热闹。

    差不多选出了六七百人,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群官差,都是顺天府的衙役,直接把场子给围了,为首有一名年轻官员,沉着脸,威严扫视全场,厉声道:“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一个不留!”

    好大的狗胆,敢砸宫里的场子!

    那个老太监豁然而起,迈步走了过来,上下看了看年轻的官员,啧啧道:“这么年轻,就是四品官,可真难为你,连一点规矩都不懂吗?宫里的事情,你也敢插手?”

    年轻的官员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不是宫里的事情,本官还懒得管!”

    “你大胆!”老太监暴起,竟然要去打人!

    年轻官员一摆手,两旁的衙役冲出,直接拿下。

    “诸位乡亲们,本官是顺天府丞沈林,朝廷有命,从此之后,不得私自净身,宫中也不许从民间挑选宦官,有过不下去的百姓,朝廷会想办法救济。为了一口吃的,就变得男不男女不女,一辈子都毁了,死后都进不了祖坟,你们说值得吗?”

    俗话说骂人别揭短,当着一帮太监面,沈林丝毫不留情,他们气得简直要炸了。

    “你狗胆包天,看咱家不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林呵呵一笑,“随便,不过再告本官之前,先要给你点规矩。”

    “来人,给我狠狠掌嘴!”

    差役们二话没有,大巴掌抡起来,没有几下,就把脸打得跟馒头似的。

    顺天府用了三天的功夫,把京城周围,所有无名白都给扫荡一空,除此之外,好些京中勋贵皇亲,也豢养无名白,充作打手家丁,唐毅下达严令,除了皇宫大内,谁敢私自使用无名白,一律严惩不贷。

    随后又以内阁的名义,颁布规定,大凡两京一十三省,大明子民,都不许净身,为人父母买卖儿童,人贩子私自贩售,逼迫儿童阉割,一律以杀人罪名论处。

    伴随着这道命令,唐毅同时还颁布废止缠足令,禁止买卖丫鬟奴婢令。凡是残害身体,蔑视生命,买卖人口皆属于重罪,包括父母长辈在内,凡是参与都要承受罪责。

    这几道命令下去,震撼相当巨大,太监、缠足、蓄奴,这都算得上长久以来的陋习,开明的士人非常反对,但是又无可奈何。

    好在这些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东南光是纺织行业就有上百万的女工,她们走出家门,和男人一样挣钱养家,顶门立户,当然反对缠足,也反对把女人像是货物一样卖来卖去,至于太监,更是士人集团的死敌,这三道命令捆绑在一起,自然得到了无数的掌声,甚至被尊为德政,有人上万民书,感谢陛下仁慈。报纸也卖力盛赞,认为大明应当成为文明的表率,存在的陈规陋习,都要彻底扫清,不只是缠足蓄奴,甚至青楼也要查禁,赌局也要废除,不准跪拜,废除宗法私刑,传统的族老家长不能强迫族人接受他们的统治……

    心学讲究贵乎本心,而借助这一次的举动,往前走了一大步,变成贵乎人性,尊重生命,提倡士农工商,四民平等,现在变成了万民平等,男女平等……总而言之,心学士人大力传扬,热情歌颂,使得心学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士农工商,贩夫走卒,无比尊奉阳明公,在大家的认知里面,越发认为心学代表着进步,而理学代表着保守落后,新旧交替,心学取代理学,越发成为一种潮流。

    “一石二鸟,把内廷废了,顺手给了理学一击,真是高明!”张居正幽幽说道,脸上却一片青色,像是一块寒冰。

    “相爷,冯公公的管家找到了小人,他说冯公公想请相爷拿一个办法。”涂芳小声说道。

    张居正深深吸口气,苦笑道:“唐毅的坏不是憋着一天两天了,没看到吗,他已经知会司礼监,以后宫中缺少太监,就从战俘,从四夷之中补充,不会耽误宫中的事情。”

    涂芳低声道:“那些战俘和蛮夷只怕连汉话都不会说,除了洒扫搬运,还能干什么?”

    “领教了吧,这就是唐毅的厉害,从此往后,内廷只怕是完蛋了。”张居正无奈叹道。

第1059章 咱家早就没九族了

    制造谣言,逼死陈皇后,是张居正给李贵妃出的点子。

    虽然要牵连一个无辜的人,张太岳也觉得有些不妥,可奈何生死之间,容不得半点的仁慈,陈皇后错就错在她当了皇后,当了别人的路!

    陈皇后一死,李贵妃母以子贵,就是事实上的皇后,六宫之主,天下之望。尤其是在皇帝病重,太子年幼的关口,李贵妃就是未来的太后,等于头上多了一道金箍。

    如果知趣唐毅和高拱这些人就该罢手,毕竟人大不过天,别看唐毅势力滔滔,张居正却始终不信他能斗得过皇权,夏言,严嵩,徐阶……他见过太多的权臣,在台上一呼百应,大权独揽,只要皇帝一道旨意,就乖乖交出权柄,灰溜溜下台。他的老师如此,唐毅也不会例外!

    只是他算计的厉害,唐毅却是道高一丈,他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清理内廷势力,把持批红大权,又和高拱联起手来,铲除朝中理学一脉。

    假如真的让唐毅做成了,要不了多久,内廷就会瓦解冰消,外廷也都是唐毅的人马,到时候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棋子,还怎么同人家抗衡。

    狠,真够狠的!

    唐毅这些年都是温良恭俭让,对待谁都是和和气气,就连对自己,也是称兄道弟,别人都以为他是谦谦君子,可是张居正却清楚,这家伙为数不多的几次狰狞,就扳倒了景王,废了徐阶,灭了晋党,当真是出手狠辣,绝无侥幸。

    这一局唐毅又开始发动了,结果会是如何,还真是不好说。

    想到此处,从骨子里涌出一股寒冷,张居正缩了缩肩头,不自觉低下了头。

    “老爷,有人求见!”

    张居正气呼呼道:“让他滚,我谁也不见!”

    家丁跑出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又回来了,“老爷,他说了,不见不成,您看……”

    “看什么,我说不见就是不见!”张居正豁然站起,涂芳连忙说道:“相爷,让小人去看看吧。”

    张居正面前点头,涂芳急匆匆出去,没多大一会儿,带进来一个青衣的男子,走进书房,就把外面的披风一扔,尖细着声音道:“张阁老,真是好大的排场,见你一面不容易啊!”

    敢这么和张居正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冯保。

    “你怎么敢到我这里来?”张居正瞳孔紧缩。

    冯保轻蔑一笑,“张阁老,没有法子,咱家已经被逼上了梁山,不得不找您讨个救命的方子。”冯保翘着二郎腿,斜眼睛看了下张居正,笑道:“张阁老不会看着咱家死吧?”

    张居正深吸口气,摇头道:“双林兄,眼下的局势如此糟糕,我又能有多少主意?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发动人弹劾唐毅,结果他纹丝不动,反而把我的人都给处置了。现在人家握着批红,票拟大权,高拱和他穿一条裤子,我在内阁靠了边,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我是有心无力,实话说,没准我这府邸周围,都是唐毅和高拱的人,你过来,他们已经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

    冯保满不在乎,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赞叹道:“大红袍,真是好茶啊!”

    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张居正没好气道:“既然冯公公喜欢,就都拿走吧!”

    冯保一脸怪异,突然放声狂笑,“张阁老,咱家来一趟,只是为了这点茶叶吗?你也太小瞧我冯某了!咱家这么跟你说,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记住了,不是两只,是一只!绑在一根绳上的一只蚂蚱!咱家死了,你也好不了!包括太子和潞王,咱家让他们一起陪葬!”

    冯保越说越狂,张居正真是忍不了,一个阉竖也敢和自己这么说话,当真是反了天!

    “冯公公,本阁也把话撂下,就算咱们是一只蚂蚱,我也是那个蚂蚱腿,你要跟着我跳,我不动你不动,不然就凭你那颗塞满驴粪的脑袋,咱们都要完蛋,连一点活路都没有!”

    谁说大学士不会骂人,张居正发起狠来,冯保也招架不住,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分公公公,立刻陪着笑脸。

    “在理,张阁老的话在理。咱家实在是没有主意。不光是咱家,贵妃娘娘也在宫里面以泪洗面,哭得别提多伤心了……”

    提到了李妃,张居正更头疼了,自己就栽在了这个女人手里,不然至于如此被动吗?

    “双林兄,我和你实话实话,上书给唐毅封爵是我的主意,我琢磨着一个功勋滔天的大学士,再奉了爵位,就无人可以遏制。陛下为了他的宝座,也会疏远唐毅,哪知道一计不成,反而让唐毅成了位压百官的太傅!而且他大肆揽权,完全不把内廷放在眼里,如此猖獗,偏偏陛下还听之信之,真是邪门,难不成下江南的时候,他给陛下种下了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除此之外,张居正实在是想不出别的理由。

    倒是冯保,阴翳着双眸,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张阁老,会不会陛下知道了——那个事?”

    冯保的声音不大,可是不亚于一道惊雷!张居正浑身哆嗦,脸色不停变了又变,最后化为一声哀叹。

    “怕真是如此了!”

    这回轮到冯保害怕了,“张阁老,李芳都死了,也没有证据,皇帝怎么会知道。”

    “哼,有证据早就人头落地了!”张居正啐了一口,“双林兄,有些事情只要怀疑就够了,陛下不相信贵妃,顺带着就会怀疑她生的儿子。”

    张居正念叨着,突然一拍大腿,吓了冯保一跳。

    “我明白了,陛下早早下旨,把从江南带回来的焦美人安排在西苑,唐毅还派遣了许多人手保护,风雨不透,他们是准备好了啊!”

    冯保脑筋也不慢,很快就明白过来,“张阁老,您是说眼下他们担心动到太子,威胁国本,所以引而不发。一旦焦美人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他们就会出手?”

    “没错!”张居正笃定道:“只有这一个原因,陛下才会不计后果,将大权交给唐毅。而唐毅铲除内廷的力量,也是为了日后辅佐新的太子铺路!最多三四个月,一切就会见分晓。”

    冯保拧着眉,瞪着眼,鼓着腮帮,气喘如牛,左思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是隆庆对他们失望透顶,怎么会由着唐毅胡来?

    想通了一切,天都塌下来了,三四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皇帝有了龙种,太子也不是唯一,到时候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他们将面临隆庆和唐毅的双重怒火,到那个时候,只怕连求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哎呀……”

    冯保抱着脑袋,哀叹连声。

    “双林兄,或许没有那么糟糕,万一焦美人怀的不是皇子,或许……”

    “不会的!”冯保用力摇头,“张阁老或许不清楚,宫里有专门检查怀孕的高手,这些年,从来没错过。”

    张居正暗暗吸口气,什么叫没错过?这些年怀孕的女子不在少数,可是却没有人能把孩子生下来,即便生下来,也养不活,没有猫腻谁信啊……自己的老相好真是个狠角色!

    “这么说焦美人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皇子了?”

    “九成九了!”冯保一哆嗦,茶杯顺着衣襟滚落,胸口都湿了,还沾满了茶叶沫子,他也顾不上了。

    说起来也怪他自己,作为内廷的珰头,他只要溜须皇帝就够了,可是他不甘心啊,还想要往上爬,他是个半路出家的,比不上滕祥、孟冲这些人,只能兵行险招,把贵妃娘娘巴结住。

    说起来李贵妃会如此癫狂,一来是她妒忌心强,二来也是冯保怂恿,他盼着多掌握一些李妃的把柄,结果弄来弄去,就弄成了一个死局。

    他仿佛看到龙种诞下,这边手起刀落,脑袋就滚落地上,鲜血冲天而起……冯保五官都缩到了一起。

    “张阁老,难不成眼下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张居正同样满肚子怨气,本来没有他什么事,都是李妃和冯保坏事!

    “现在唐毅和高拱防我跟防贼似的,从上到下,都是他们的人。陛下也听他们的,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除非老天保佑,让焦美人小产,或者难产死了,尚且有解。”

    张居正想了想,又摇摇头,“只怕唐毅他们不会给你们机会的。”

    说了等于白说,冯保都想掐死张居正。

    他皱着眉,思量半晌,突然幽幽说道:“其实也未必要让焦美人死。”

    张居正愣了一下,突然从冯保嘴角的笑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张居正脸色狂变,手足颤抖,指着冯保,半天说不出话来。

    冯保看了看他,突然哈哈一笑,“阁老出身名门,含着金汤匙,少年得志,鲜衣怒马,入阁拜相,执掌天下权柄,好生让人羡慕啊!咱家是穷苦人,为了这身皮,给了自己一刀,从那以后啊,咱家就什么都不怕了,谁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他活!”冯保幽幽说着,那神情简直就像是毒蛇转世,恶鬼附身。

    张居正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疯癫的一张脸!

    “冯公公,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张居正试图劝诫。

    冯保淡淡一笑,“张阁老,你忘了吗?咱家早就没有九族了!”

第1060章 拿下冯保

    还没数伏,京城就一天比一天热,才走一趟,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比天还热的是人心,隆庆的病情,当真是一日三惊,自从陈皇后死后,皇帝陛下多了一个毛病,每当闭上眼睛,就有无数冤魂,十个外族的女孩,娇艳的花朵,哭哭啼啼,请求皇帝给她们报仇,俄而,又有一圈不成形的孩子,浑身是血,口里喊着父皇,说他们死得冤。

    隆庆夜夜难免,人不停消瘦,小便中带了血,气喘的毛病也厉害了,肺子里就像是拉风箱一般,呼呼作响。熟悉医术的人都明白,隆庆这是元气耗尽,命不久矣的模样。

    所幸有李时珍坐镇,用针灸扎,愣是让隆庆昏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竟然喝了两碗的肉粥,龙体有了力气。

    又继续服用李时珍的药,渐渐的皇帝每天能下地走一段,终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没准李太医还能创造奇迹。

    唐毅暗暗思量着,“查得怎么样了?”

    “大人,我找到李芳的侄子了!”沈明臣不无激动道。

    原来冯保以李芳的兄弟和侄子作为要挟,迫使李芳抗下罪名。事后他就把人都给杀了,一个活口没留。

    只是冯保的人不知道,还有一个侄子去保定卖粮食,没有被抓到,后来他回到家中,发现父亲和哥哥都死了,就知道事情遭了,躲在了一群乞丐中间,辗转了好些日子,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他一直在李家周围转悠,正巧唐毅的人去探查,发现了他鬼头鬼脑,才拿下询问,得知他是李芳的侄子。

    “这小子手上可有什么证据?”

    “没有!”沈明臣无奈摇摇头,”冯保的人做事很隐秘。“

    “李芳呢,没有给他留下点什么?”

    “什么都没有。”沈明臣无奈道。

    “那你找到了他,有什么用?”唐毅道。

    沈明臣急忙说道:“大人,实不相瞒,我让人查对了宫中出入的情况,就在抓了李芳之后,东厂百户韩晓崖请了病假七天,可是据了解他的人说,韩晓崖一身硬功夫,刀枪不入,寒暑不侵,轻易绝不会生病。”

    唐毅眯缝着眼睛,“这么说,去绑架李芳兄弟和侄子的就是韩晓崖了?”

    “多半如此,只是手上没有证据。”

    “哈哈哈,要什么证据,有李芳的侄子就够了!”唐毅微微一笑,“你把韩晓崖的画像交给他,让他记住了,然后就去告状,把韩晓崖给我拿了!”

    唐毅一直不愿意耍一些机巧手段,可不代表他不会,韩晓崖是冯保的亲信,拿下了他,冯保就跑不了。

    “大人,前天冯保他乔装改扮,跑到了张居正的府上,两个人谈了许久。我看他们多半是有勾结!”沈明臣迟疑道:“大人,要不要放长线钓大鱼,等机会来了,把冯保和张居正一起拿了!”

    唐毅沉默一下,摇了摇头,“按理说不应该着急,可是狗急跳墙,张居正和冯保都不是君子,还都胆大包天,当年张居正就为了对付我,向俞大猷和胡宗宪下手,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的本事见涨,未必不敢玩更大的……”

    沈明臣倒吸口气,突然惊骇道:“大人,莫非说他们敢弑君?”

    唐毅没有反驳,而是背着手,站在了窗前,天边的新月,只有淡淡一弯,好似美人的峨眉。

    “只要陛下死了,太子就是皇上,李贵妃就是太后,到时候君臣名分定了,就拿到了大势,想要对付他们,也就困难了。”

    唐毅算计过,李贵妃一伙想要活命,只有两个办法,要吗杀掉焦美人,要吗就直接对隆庆下手。

    杀焦美人或许动静小一些,可是一个焦美人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焦美人,只要隆庆不死,就还会有龙种。

    更何况皇后死了,焦美人再死了,隆庆就算不废李贵妃也不行了。

    干掉隆庆,弑君杀父,似乎更加耸动,更加可怕。但是别忘了,只要隆庆死了,天下立刻就是他们的,虽说主少国疑,但好歹有了抗衡之力,不至于一直被动挨打。

    冯保切了一刀,也没有后人,他就是亡命徒,至于张居正,也是个敢下本的疯子。

    “事到如今,我不能不替陛下的安危负责,冯保必须拿下!”

    唐毅断然说道,或许如沈明臣所言,继续看热闹,等时机更好,但是唐毅不想冒险,不是失去一个好朋友。

    没错,在唐毅的心里,隆庆就是他的朋友,顶好顶好的朋友!

    “大人!”沈明臣艰难咽了口吐沫,“斗胆请教,您的理想还在吗?若是继续保护陛下,我们的大业……”

    “不要说了!”唐毅断然道:“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陛下已经动了废立太子之心,只要太子废了,焦美人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落生,我还能等十年,十年之后,依旧是主少国疑,我们还有机会!”

    唐毅突然声色俱厉,凶巴巴盯着沈明臣,厉声道:“你们都给我听着,谁也不要替我做什么决定,陛下若是熬不过这一段时间,才是真正的麻烦!所以,你们必须动用一切力量,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都给我保住陛下的性命。十岳公去了南洋,若是你们谁还不听我的命令,就把他送到澳洲,和毒蛇袋鼠作伴吧!”

    ……

    从唐毅的书房出来,沈明臣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多少年了,第一次唐毅如此疾言厉色,想想还真是可怕!

    不过呢,再想想也有些可笑,一个满心要架空皇权,挖老朱家墙角的人,竟然会想尽办法,甘冒风险,去保护皇帝。

    人世间的事情,果然荒唐,比起话本上面还要离奇多少倍!

    沈明臣咂摸了半天,其实正如唐毅所说,隆庆多活几年,让小皇子能立得住,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再推迟十年,把舆论准备的更充足,新一代的心学士子彻底替换理学名臣,到时候顺理成章,皇帝想要反扑,都没有人马可用。

    就算为了大业,隆庆啊隆庆,你可要撑住啊!

    沈明臣按照唐毅的吩咐,立刻保护着李芳的侄子,到了顺天府告状。

    “堂下何人,又状告何事?”沈林沉着脸问道。

    “小人叫做李雄,是,是内廷总管李芳的侄子,状告厂公冯保!”

    “哦,你告他何事?”

    “他,他绑架了我爹和几个兄弟,还把他们都杀了!”李雄说着,哭天抹泪,别提多伤心了。

    沈林强压着激动,“李雄,你可知道,冯公公位高权重,随便告他可要承担罪责的,你有证据吗?”

    “回大人,俺不怕,我爹他们都被杀了,李家就剩我一个人了,要是不给死去的亲人报仇,我也不配活在人间,还不如死了算了。我没有证据,可是我知道是谁绑架的我爹,是个大个子,人家管他叫韩百户,他还说了是奉了干爹冯公公的命令。”

    “你没有胡说八道吧?”

    “大老爷,俺就是庄稼汉子,编也编不出来。”

    “那你可认识那个韩百户?”

    “认识,杀父之仇,他化成灰儿,我也认得!”

    沈林点了点头,李芳稀里糊涂死了,早就天下震动,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又牵涉宫中,故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苦主出现了,沈林一下子来了精神,活该自己立功,东厂之下,姓韩的百户只有两位,根据李雄的描述,简单画了一幅像。

    “二老爷,这是韩晓崖!”班头笃定说道。

    “你认识他?”

    “认识,他家和小人家只隔了一条街,平时还经常喝酒呢,就这个大下巴,准是他没错!”

    “那好,立刻点起人马,把韩晓崖给我拿了!”

    班头为难道:“二老爷,他可是东厂的人,拿了怕是不好吧!”

    “东厂,很快就没有了!”

    顺天府的衙役出动了二百人,将韩晓崖的住处包围里三层外三层。

    自从杀了李芳的兄弟和侄子之后,韩晓崖就请了病假,在家里避风头,以冯保的狠辣,其实早就想把韩晓崖也该除掉,省得露出破绽。

    奈何隆庆和唐毅先后回来,东厂百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在紧要关头,突然死了,万一引起各方的注意,那就不好了。最好等到风平浪静,再把他悄无声息干掉。

    可是没等到冯保下手,沈林就带着人马分头杀入了韩晓崖的家。

    韩晓崖身为东厂的人,身手很是不错,仗着一根铁尺,打伤了十几个衙役,最后力竭被擒,沈林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帮饭桶,回去一定要好好训练他们!

    “快去给唐阁老送信,韩晓崖拿下了!”

    ……

    “不坏不坏,动作真快!”唐毅含笑,“去把冯公公请来吧。”

    此时的冯保,在宫里正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来回踱步,他想过逃跑,可是又能跑到哪里去?

    出了宫,都是唐毅的天下,想要抓他易如反掌。

    可是不逃,韩晓崖已经被抓了,接下来火就会烧到自己。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到底该怎么选啊?

    冯保几乎崩溃了,正在这时候,亲信的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把一张纸条塞进了冯保的手里。

    “三司会审,公公毋忧!”

    看到这八个字,冯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切齿痛骂,“姓张的,你是把咱家往火坑里推啊!”

第1061章 朕想学汉武帝

    唐毅富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嘭嘭的声音,他的目光落在一株二尺多高,红彤彤的珊瑚上面,好像孔雀开屏,散漫开来,从艳丽的红色,逐渐变成奶白色,富有层次,气韵生动。这株珊瑚不是最好的,却是最特殊的,在半个月之前,从安南送过来的,伴随着珊瑚,还有长子平安送来的一封家书。

    那小子第一次倭国,大半年的时间,都舍不得给老爹写一封信,这一次又去了安南,刚刚落脚,就把东西送了回来。

    孩子越发成熟,想的也越来越周全,身为一个父亲,唐毅满心欣慰感动,古井不波的一颗心嘭嘭乱动。

    血脉相连的感觉,便是如此奇妙。

    两世为人,让唐毅学会了换位思考,只有设身处地,才能弄明白别人的打算。

    比如刚刚,他去邀请冯保过来,冯保这个奴婢竟然没有依照命令前来,而是带着太子朱翊钧跑到了乾清宫,跪在隆庆的面前,痛哭流涕……

    双林冯保,能和大明第一首辅结盟十年,独掌内廷,果然不同凡响!

    与强者结盟,首先你就要是一个强者,如果是个弱鸡,早就被吃的骨头都没了。所以冯保在关键时刻,断然一击,带着太子直接面见隆庆,放声大哭,像是一条卑微的狗,匍匐在隆庆脚下。

    令人更加惊奇的是隆庆居然在沉思许久之后,下达手谕,说是案子事关重大,要由他亲自过问,至于冯保,暂时陪伴太子在东宫,没有旨意,不得随便走动。

    又过了一阵子,隆庆才派人前往内阁,请唐毅过去。

    “师相,您可要小心啊!”罗万化紧跟着唐毅,在耳边低声说道。

    唐毅眉峰一皱,“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为师会加小心的。”

    看着老师的背影,罗万化有些迟疑,不是我想的,还要加小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挠了挠头,看起来自己的功力还是太浅了,不过只要老师没有危险就好……

    唐毅迈步走进了乾清宫,不远处正好看到隆庆,左边是李时珍,右边是个小太监,搀扶着他,在缓缓散步,隆庆的气色看起来很不错,腮帮有了肉,脑门也能看到光彩。

    见到唐毅,隆庆就笑道:“唐师傅来了,朕今天走了五百步哩!在过些日子,朕估摸着都能骑马了!”

    唐毅笑着走过来,十分自然从李时珍手里接过隆庆的胳膊。

    “陛下龙马精神,臣心里头的大石头也去了,这是上天福德,祖宗保佑,也是陛下仁慈爱民的福报,不瞒陛下,京中相国寺,白云庵,潭柘寺,关帝庙,娘娘庙……都聚集满了百姓,他们烧香祈福,求神灵保佑陛下龙体康泰,自古君王,有陛下一般深得民心者,寥寥无几。”

    隆庆越发兴奋,眼睛都笑弯了。

    “师傅没有哄朕吧?”

    “臣哪有那个胆子,若是不信,过些日子臣陪陛下出去看看。”

    “那好,那好啊!”隆庆笑呵呵的,十分欣慰,又走了一会儿,手心额头都见了汗,才让唐毅搀扶着他进去。

    在龙床刚坐下,李时珍捧着药碗就过来了。

    隆庆接过来,二话不说,咕嘟咕嘟把药都给喝光了,还炫耀似的举起碗,让唐毅看看碗底儿。

    “朕不赖吧,都不怕苦药汤子了。”

    唐毅哈哈大笑,“陛下一国之君,九五至尊,还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朕是一国之君,天下百姓都看着朕,可不能自暴自弃。”隆庆说了两句闲话,看了一眼李时珍,李时珍立刻退下,其他的太监宫女也都跟着退出去,寝宫里面只剩下隆庆和唐毅两个。

    “唐师傅,您坐到朕的身边,朕想和师傅说几句贴心的话。”

    唐毅点头,坐到了龙床边上,伸手拿过来两个枕头,垫在隆庆的腰后,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师傅,您不会怪朕,保下了冯保吧?”隆庆有点小心,偷眼看了看唐毅。

    “陛下,臣请冯保过去,是担心他狗急跳墙,不过见到陛下龙体康健,臣就没什么担忧了。”

    “为什么?”隆庆好奇道。

    “太公在此,诸邪退避。只要陛下安然无恙,任何宵小之徒,都别想兴风作浪。”

    隆庆既欣慰,又感叹。

    “朕哪有那么大的作用,还不是靠师傅替朕压着。朕明白,您是担心冯保那个奴婢狗胆包天,会对朕不利。朕又何尝不担心,所以朕把他圈禁在东宫,让他陪伴太子,师傅以为朕的处置如何?”

    唐毅暗暗苦笑,他长了一颗玲珑心肠,哪里能不明白隆庆的算盘。

    这位皇帝陛下看似柔弱,实则很有主意,他在盛怒之下,要废掉李妃,废掉太子,还把大权交给唐毅和高拱。

    但是随着他身体渐渐恢复,隆庆想的就会更多了。

    假如他能转危为安,或许还能再添龙种,毕竟焦美人身份低微,甚至卑贱,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还没有最终确定下来。就算是男孩,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家伙只能指望着大臣庇护,到时候唐毅就是当之无愧的太上皇了。大明江山的安危,就系在唐毅的一念之间,风险太大了。

    说到底皇帝都是权力动物,隆庆也不例外,他在命悬一线的时候,毫无保留相信唐毅,等到他恢复了,就会对权力外流产生不满。

    不过隆庆没有选择和唐毅翻脸,他也没有这个本钱。

    “师傅,李芳的案子朕想放一放,不过冯保吗,朕不会放过他!”隆庆依旧咬牙切齿,愤恨道:“他狗胆包天,随便杀死了李大伴,还,还内外勾结,搅乱宫廷,朕要是不杀了他,决不罢休!”

    隆庆把罪名都归咎到冯保身上,其实也不算错,若不是冯保帮着李妃,光凭一个女子,如何内外勾结,给他戴绿帽子。

    只是听在唐毅的耳朵里,怎么都有些找替罪羊的味道,莫非隆庆还不想动李妃?

    唐毅心里头盘算着,微微笑道:“陛下明鉴,冯保其人阴险毒辣,实在是不适合执掌内廷,奈何他在宫中经营多年,爪牙众多,更加上太子十分依赖,臣有些担忧……”

    “师傅毋忧,朕准备请李锦李大伴回来。”

    唐毅突然一愣,脑袋快速转动,他终于想起来这个李锦是何许人也了!

    早在唐毅进入裕王府之前,李锦就是裕王府的管事太监,从七岁开始,李锦就陪在隆庆的身边,后来景王一系的人马不断暗算裕王,李锦专门负责往宫里跑,打听消息,替隆庆化解危局。

    后来裕王的母妃卢靖妃出手,设了一个圈套,诬陷李锦和妃嫔有染,李锦被打了八十大板,赶到凤翔府,替太祖爷守灵。

    一晃十几年时间过去了,隆庆登基之后,几次请李锦进京,要好好答谢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太监。

    只是以往滕祥他们总是压着,加上李锦被打断了一条腿,成了跛子,年纪又大了,主动上书谢恩,隆庆只好下令给老太监送去金银衣物,各种赏赐,还派了十个人伺候他。

    到了如今,宫中实在是无人,即便有人,隆庆也不敢相信,没有办法,他只能请李老太监回来,执掌内廷。

    “唐师傅,等李大伴进宫,就让他处置了冯保,至于李贵妃那里……”隆庆的眼前一阵迷离。

    其实促成他改变心意的还是太子朱翊钧悲声凄惨的小模样,胖胖的小家伙,才十岁而已,那个眉眼简直就和隆庆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隆庆也暗中查证,李妃在被临幸之前,只是一个普通宫女,身份低微,根本不可能和外人私通。

    潞王放在一边,朱翊钧绝对是他的骨肉,而且还长到了十岁。

    皇家子嗣艰难,即便生养出来,也难以长大,指着一个还没降世的孩子,总归不靠谱,太子已经十岁了,渡过了最危险的时间,假如自己真的撑不了多久,皇帝大一点,总比小的好。

    假如自己还能活十年八年,到时候再废了朱翊钧也不迟。

    至于把冯保交给外廷,这家伙知道的秘密太多,要是他口无遮拦,信口雌黄,把李贵妃也牵扯进去,再把太子和潞王也拉下水,皇家颜面荡然无存,威信扫地,再想恢复也就困难了。

    ……

    唐毅在来之前的判断一点没错,隆庆越发健康起来,也就没了悲愤和断然,他肯定会想办法捂盖子,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这么干的,嘉靖晚年何尝不是如此。

    唐毅心中难免无奈,却又不好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隆庆突然幽幽说道:“朕想学汉武帝。”

    区区六个字,唐毅浑身一颤,他熟读史书,汉武帝晚年立幼子刘弗陵为帝,担忧主少母壮,重蹈吕后的覆辙,就下令赐死了刘弗陵的母亲钩弋夫人,隆庆是准备杀死李妃,而留着太子?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手妙棋。

    “陛下无论做出什么决策,臣都支持。还有一事,臣已经和高阁老商议,事不过三,辅臣最多只能任职九年。”

    隆庆迟愣一下,九年啊,唐毅已经做了五年,只剩下四年的十年,唐师傅这是向朕表态啊,不管是谁继位,都不会担心出现超级权臣了。

    隆庆拉着唐毅的手臂,用力点头,“师傅,委屈您了!”

第1062章 一个僧人

    “谁说陛下不懂权谋,不会算计,他算计得深沉啊!”茅坤点头赞叹。

    唐毅沉着脸,心情并不轻松,“鹿门先生,陛下和我提起汉武帝的典故,你觉得他要干什么?”

    “呵呵,我看至少有三层含义。”茅坤抓起茶杯,品了一口,解说道:“其一,自然是报仇雪恨,李贵妃与外人私通,寻常人尚且不能忍,陛下又岂会放过她!奈何此时龙种没有诞下来,废掉李贵妃,太子之位不稳,如果闹腾起来,陛下的身体承受不住,猝然驾崩,就会弄得和武宗一般的下场,不得不恭请外藩入嗣大统,好不容易从天下掉下来的皇位,又会失去,若是如此,陛下哪有脸面去见先帝!”

    “嗯。”唐毅点头。

    “其二呢?”

    “这其二,自然是安抚内外。”茅坤道:“自从李芳猝死,内外不宁,假如不处置李贵妃,万一天子龙体欠安,她有机会成为太后,试问眼下和她作对的大臣会善罢甘休吗?陛下能放心吗?”

    道理是很明显的,唐毅和高拱两大辅臣,还有不少部堂高官,科道言官都紧紧揪着李芳的案子不放,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这帮人已经和李贵妃撕破了脸皮,如果隆庆不处置了她,势必有人不安,还会继续闹下去,直到彻底掀翻李贵妃为止。

    与其百官逼宫,不如自己下手,杀了李贵妃,安定天下人心。

    这两条唐毅都猜到了,忍不住问道:“鹿门先生,那第三点呢?”

    “这第三点吗?”茅坤意味深长一笑,“大人,多半就要落在你的身上了。”

    “我?”

    “没错,陛下说汉武帝的典故,其实想要讲的是另一个人。”

    唐毅思忖一下,问道:“是霍光吗?”

    “大人睿智!”

    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弟弟,是武帝朝后期的重臣,受命托孤之重,辅佐刘弗陵,刘弗陵死后,立昌邑王为帝。而霍光干了一件传流千古的事情,仅仅二十七天,他就废了昌邑王刘贺,重新立刘病已继承帝位。

    权柄大到废立天子,如此权臣,也就伊尹可以与之相比。

    提到霍光,再看看唐毅,两个人的情况还真有些相似。同样都是元老重臣,霍光收拾了武帝留下来的残局,唐毅开创了隆庆中兴,两个人都是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德高望重,权势滔天。

    相比之下,唐毅的势力比起霍光还要完整强悍很多,大到隆庆都无可奈何。

    “陛下为了防备大人,其实也有布局,他总共出了两招,第一是抬举高拱,加封高胡子为太保,与大人对掌大权。高拱虽然实力远不如大人,但是他清正廉洁,品行高古,忠心耿耿,有他在,大人就没法随心所欲。至于第二招,那就是人情,他杀了李贵妃之后,必然将太子托付给大人,利用他对大人的天高地厚之恩,羁绊住大人,让您老老实实辅佐新君,而不会成为伊尹霍光!”

    沈明臣在一旁听着,微微摇头,“鹿门兄,你之前的判断小弟叹服,可唯独这里,我有些疑惑。陛下真的有把握大人会听从他的安排吗?”

    “呵呵呵,不是有把握,而是很有把握。大明立国两百年,如今又国势中兴,蒸蒸日上,天下安宁,试问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天下大乱?哪一次太平年景,能造反成功?更何况大人是什么人?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心学的领袖,唐学的开山鼻祖,文治武功,天下少有,大人可以说就是大明的圣人,他深受两朝皇恩,辅佐幼主,理应肝脑涂地,决不能心生二志,不然光是天下人的吐沫星子,就能淹死大人。”

    听完茅坤的分析,唐毅不由大吃一惊。

    虽然他自己什么德行自己清楚,但是这么多年,他一直扮演忠臣孝子,著书立说,努力追寻圣贤之路,茅坤说的一点不夸张,在民间,唐毅还就是这个形象!

    他不是白脸曹操,想要篡夺大权,就要面临强烈的道德指控。

    心学一脉提倡的也仅仅是虚君实相,并非是废除君王。

    隆庆是个胸无大志的家伙,就想着安安静静过小日子,谁愿意操心谁去,反正老子开心欢乐就好。

    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包括批红大权,我都弃之如蔽履,你还好意思要皇位吗?

    唐毅想通了,竟然有种被愚弄的感脚,简直日了狗了,他唐行之竟然被傻学生给算计了,而且还算计的彻彻底底,一点跑都没有。

    弄来弄去,自己还是打工仔的命,这也太扯了吧?

    “鹿门先生,就没有破局之法?”

    “没有!”茅坤仔细思索之后,摇了摇头,“或许大人可以真的只干九年时间,然后就下来,静观其变。毕竟两朝皇恩,托孤之重,您除了做诸葛亮,还有别的选择吗?”

    敢情装蒜装得太多了,也不是好事!

    唐毅这个糟心啊,他站起身,在地上不停踱步,沉思。

    隆庆的想法已经很明显了,他要息事宁人,等着李锦回来,冯保的羽翼会一点点剪除,然后再悄无声息干掉,就像弄死一条狗,轻松无比。

    然后等着焦美人的孩子诞生,再找个机会赐死李贵妃,这样太子就不是唯一的皇子,李贵妃死了,也不会引起多大的震动。

    若是隆庆能多撑几年,就把小皇子带大,立他做太子。如果不成,就继续让年纪大一些的朱翊钧做太子,继承皇位……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安排。

    谁要是再说隆庆是笨蛋,我都给他俩嘴巴子!

    说不准这时候皇帝正躲在寝宫偷笑呢!

    “大人,要真是如此,和咱们预想的相差太多了,我看您还是放手一搏吧!”沈明臣大声叫道。

    “搏什么搏?”唐毅没好气道:“我早就说过了,弑君的事情我不会做,你们也都别想!”

    唐毅又沉思了一阵,咬牙道:“不能狂风暴雨,闪电霹雳,就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正好我不是提议用战俘和蛮夷作为宦官吗?这件事情要加紧,把宫里的人都换成没有根基的蛮夷,然后宗室,勋贵,禁军,凡是皇权的衍生物,我都会一一干掉。若是做到了这个程度,后继者还没法保住权力,让皇帝都给夺了回去。就说明我是痴心妄想,做了白日梦,大明朝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大人!”沈明臣还想说什么,唐毅断然摆手,“不必多言了,我意已决!”

    打发走了两位谋士,唐毅独自坐在书房,微微叹气。

    假如二十年之前,甚至十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出手,趁着皇权最弱的时候,来个致命一击。

    奈何二十年的时间,从唐顺之逼着他背四书五经,到一路科举,所向睥睨,再到做官拜相,唐毅走了一条标准的明代士人晋升之路。各种关系层层叠叠,压在了他的身上,这感觉想什么呢?

    曾经的唐毅就好比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工作没几天,就敢跳槽,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老子投八路。有胆量,有冲劲,什么都不怕。

    而此时呢,他就像是三四十岁的公司中上层,骨干力量,年纪大了,地位稳了,收入也不错,有家庭牵绊,有同事友谊,上下左右,无数的丝线牵连,反而不敢随便来。

    唐毅只想说一句话:造反要趁年轻啊!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唐毅将李芳的案子压下,和高拱一同处置朝政,渐渐纷乱平息。

    值得一提,老太监李锦拖着一条瘸腿赶到了京城,他悄无声息,收了内廷大权,又把东厂拿到了手里,冯保被困在东宫,只能看着自己的势力土崩瓦解。要不了多久,一瓶鹤顶红,一道白凌子,就会送到他的面前。

    更让人欣慰的是隆庆的身体越发康健,在李时珍的调理之下,皇帝陛下恢复了精气神,每天能看一个时辰的奏折。

    有空还跑到西苑去转转,散散心。

    陈皇后之死,李贵妃背叛,十美图被杀……似乎隆庆幡然悔悟,不再整日混在脂粉堆里,相反,除了偶然去看看焦美人之外,他再也没临幸过任何女人。

    皇帝变得清心寡欲起来,没事还捧着佛经,一读就是大半天,似有所悟的时候,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唐毅看在眼里,也是五味杂陈,假如隆庆真的能就此悔悟,做一个好皇帝,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唐毅已经想通了,哪怕作为穿越者,也不该把过多的责任揽在自己的肩上,那样活着太累,还不如顺其自然呢!

    就在一片安宁之中,时间快速流逝,距离焦美人生产,不到两个月时间。

    隆庆就像是所有父亲一样,遍求诸天神佛,保佑自己的孩子,请来最好的产婆,还找来几位高僧念经,添福添寿……

    “大人,这里面有个海云的和尚,深受陛下欣赏,他们一谈就是一下午,陛下还尊他为大师,甚至要拜在他的门下。”沈明臣把最新的情况报告给唐毅。

    一听到僧道,唐毅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嘉靖朝的旧事教训太深了。

    “这个海云和尚是什么底细?会不会成为邵元节,陶仲文的一般人物?”

    沈明臣吸口气,“大人,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海云和尚本是湖广蕲春人,是李时珍的老乡。”停顿一下,沈明臣又补充道:“也是张居正的乡党!”

第1063章 帝不豫

    唐毅找到了隆庆,在数年之前,提到京营改革的时候,唐毅就建议组建一支只属于皇家的雇佣骑兵,效仿马木留克,其中的首领指挥都要阉割,防止他们被三亲六故所累,影响对皇室的忠诚。

    经过几年的筹备,这支雇佣兵已经初步建立,总计有一万三千人,其中骑兵八千,步兵五千,一律装备天马,胸甲,配属弯刀,长枪,火铳,武装到了牙齿,战力不凡。

    唐毅也建议过,宫中的太监也要从蛮夷和战俘里面出,正好这一支京营就能作为示范,

    既然隆庆提到了汉武帝的典故,唐毅也表明自己只当三任首辅,绝不恋栈不去,就索性让隆庆更放心,把兵权也交给他。

    隆庆选在西苑见了唐毅,漫步在山水楼台之间,隆庆的心情非常不错,步子很轻快,边走边说道:“师傅,有什么事情,您只管替朕处理了就是,朕信得过先生。”

    “恩自上出,臣怎么好擅权。”唐毅笑道:“更何况京营的事情是臣几年前就答应陛下的,结果这几年光顾着内政,也没有向外面打仗,弄到的奴隶俘虏数量有限。不过陛下放心,未来一两年之内,臣就准备集中兵力,无论如何打垮西班牙,拿下安南,然后直取马六甲。以此为基地,向西出兵,攻击印度!”

    唐毅呵呵笑道:“陛下,印度可是个好地方,那里水美土肥,人口众多,要是能拿下印度,我们的耕地就增加两倍。而且还多了几千万的奴隶,有他们奉养,大明百姓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说起来三哥也够倒霉的,西洋人盯着他们,唐毅更是虎视眈眈,谁让他们最没有反抗精神,派几千个文官就能管理,都不用驻多少人马,典型的皮薄馅大,十足的肉包子,不吃他们,都对不起老天爷!

    当然了三哥不懂反抗,却是最好的士兵,只要给他们配属差不多的军官,就能所向睥睨,曾经某个无耻的大胖子就宣称不流干印度的最后一滴血,大英帝国决不投降!

    以三哥的秉性,让他们割一刀,伺候皇帝,应该没什么问题。唯一值得担忧的就是他们长得不怎么样,要是吓着人就不好了。

    “印度?是不是天竺,三藏法师取经的地方?”

    隆庆对什么京营啊,殖民啊,一点兴趣没有,反而十分想知道印度的佛法。

    “唐师傅,眼下印度还有高僧吗?能不能请来佛骨舍利?”

    唐毅不想打扰隆庆的心情,可是也不能撒谎。

    “佛门在印度早就衰败了,信众几乎消失殆尽,眼下印度信奉的是印度教,有三大主神,湿婆,大梵天,毗湿奴。”

    “大梵天?佛经里面好像有这个,是佛门的护法。”

    唐毅点头,“不只是大梵天,湿婆在佛经之中叫做大自在天,三大主神,都是佛门护法而已,地位很低的。”

    “那印度人还信奉他们,简直糊涂透顶!”隆庆厌恶道:“果然是蛮夷之地,亏他们的先人能写出妙不可言的经典,后世子孙如此不堪,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隆庆连连摇头,唐毅却越发皱眉。

    “陛下,听您的口气,似乎对佛法兴趣不小啊?”

    “是啊,朕这段时间想通了很多事情,凡事因果循环,朕好色无度,结果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了朕。屈指算来,朕登基六年,无有什么建树,全靠着师傅们治理天下,朕无才无能,倒不如安心修持佛法,把事情都交给师傅们处理,保证能比朕做得好。”

    “陛下,您可是天子啊,是大明万民之主,口含天宪,大明的家还是您来当,臣恳请陛下,把这话收回去!”唐毅惶恐道。

    隆庆呵呵一笑,“师傅,这事朕恐怕不能答应你,南巡的时候,朕也私下里看了一些东南的报纸,上面说的很好,虚君实相,皇帝不碰政务,就永远不会错,也就能永远当下去,世世代代。至于治理国家,还是要选贤举能。唐师傅,高师傅,还有其余的大臣,都是当世贤者,有你们操持天下,朕放心得很!”

    唐毅真的吓住了,隆庆这是要试探自己啊,还是真情流露,他不会是真的开悟了吧?

    “师傅,朕准备等身体再好一点,就去五台山转转,拜拜文殊菩萨的道场,说不定能沾染一点大智慧,朕就不用整天犯愁了。”

    隆庆没心没肺笑着,唐毅却心惊肉跳,他实在是吃不准,皇帝陛下这是什么路数啊?匆匆离开西苑,唐毅立刻让人调查,尤其是海云和尚,更是从头到尾,查了一个底儿掉!

    只是查来查去,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他从小出家,当了一辈子和尚,因为给宫里做法事,被隆庆留在身边,一切都是普普通通。

    “大和尚,本阁不想听你说什么禅语机锋,也没有那个心情。你在陛下身边,有什么打算吗?”

    海云连忙施礼,“元辅大人,和尚能有什么打算?”

    “那你为何给陛下送去丹药,让陛下服用?”

    海云大呼道:“冤枉,真的冤枉啊,是陛下询问老僧,老僧没有办法,才给了陛下丹药的。”

    “好大胆子!陛下龙体至关重要,你竟然敢给陛下随便吃东西,你是何居心?”

    海云的脸更苦了,“元辅明鉴,老僧只给陛下了吃了些白薯糖稀,要是这玩意有毒,老僧也无话可说。”

    唐毅早就让人查过了,海云这家伙用火盆烤白薯,流出来的糖稀收集起来,加点茶叶末、面粉,就搓成了药丸子,当成灵丹妙药给隆庆吃。

    “大和尚,你在撒谎,陛下说了,服用你的丹药,效果非凡,能是白薯糖稀吗?”

    “哎呦,元辅大人,这有什么奇怪的,陛下是心绪郁积,神思耗损严重,才命悬一线,老僧给他丹药,只是让他恢复信心,有了求生念头,自然就主动配合医治,龙体也康复得更快,这是李时珍让老僧做的,说什么欺君之罪他担着,要是元辅觉得不妥,老僧不给陛下吃就是了。”

    唐毅盘问了许久,海云和尚都没有什么破绽,相反他还是个很有趣的人,比如他就说佛经说的是道理,并非神通,佛只是普通的人,唯一不同的就是智慧大开,能思虑到别人想不到的东西。

    修习佛法就要变得越来越聪明,陛下就是个悟性十足的人,天生带着佛缘……十分难得,唐毅也认同了他的看法,的确隆庆让人觉得不一样了。

    观察了许久,海云和尚也没有什么问题,唐毅也放松了警惕,眼看着还有不到一个月,焦美人就要生产,所有人都把心提了起来,这个孩子降生,好些事情就该有个结论了。

    钟翠宫,李妃比起几个月之前,瘦的简直没了人模样,脸就剩下了巴掌大,原本做的衣服都显得空荡荡的,仿佛里面只有一个骨头架子。

    她的眼圈红肿,眼角还开裂感染,流出了黄色的脓水,眼睛也受到了影响,视力衰减厉害。

    死亡的味道越发邻近,只要焦美人生出一个男孩,她就失去了唯一的保命符。

    效仿武帝,杀母立子!

    朱载垕,你可真是好狠的心肠!十几年来,我替你生儿育女,要不是我的肚子争气,哪里轮得到你来当皇帝!

    可是你呢?当了皇帝之外,竟然几个月都不来钟翠宫一趟,身边莺莺燕燕,从来不断,从西域弄来的一帮番婆子,也让你神魂颠倒,如醉如痴,你把我看成了什么?

    既然你不看重我,就别怪我也不客气!

    李贵妃出身小门小户,却也带着大家闺秀不具备的泼辣和大胆,果然给隆庆戴了绿帽子,狠狠报复了皇帝。

    只是她想不到,这种事情竟然会被李芳撞破,还捅到了隆庆那里。

    老天都不帮着自己,李贵妃面目狰狞,她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斗志更加昂扬。

    “朱载垕,你想的美!杀死了我,太子失去母亲庇佑,还能撑得下去吗?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臣,还不把那个贱婢的野种捧上皇位!只要还有我三分气,就断然不会坐视不理!冯保说得对,只有杀了你,我们娘们才能活!”

    李贵妃面对菱花镜,里面人影的挣扎和凶戾,让她都觉得不寒而栗,自己竟然会如此可怕!

    ……

    “陛下,焦娘娘说腰酸疼的厉害,手背,脚背都肿了起来,连水也不敢喝。”

    虽然焦美人还没有得到册封,但是小太监知道她受宠,已经用娘娘称呼了。

    正巧李时珍端着药过来,随口道:“荒唐,越是这时候,更要多喝水,别忘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隆庆恍然大悟,“可不是,快去告诉她,不要渴着朕的儿子。”

    小太监下去了,隆庆看了眼李时珍,好奇道:“先生还懂产科?”

    “略有涉猎,总比一边的庸医强!”

    “那可太好了,烦请先生替朕去照顾焦美人吧!”

    “不去!”李时珍一口回绝,“陛下,你的身体元气亏损,所幸现在您能知道收敛控制,若非如此,神仙也救不了。不过要想长寿健康,还必须按照草民的要求,不许有一丝一毫的折扣。”

    隆庆忙说道:“李太医,朕都明白,你放心就是了。你看现在,朕好好的,每天你抽出两个时辰,去照看焦美人,其余的时间再来陪着朕,还不是一样!我知道唐师傅交代了,让你好好照顾朕,可是焦美人肚子里的孩子,对朕十分重要,李太医,您就帮帮忙吧!”

    隆庆说得言辞恳切,完全是用父亲的语气在祈求。

    李时珍犹豫许久,总算松口了。

    “既然如此,草民就去试试吧!”

    隆庆欣然点头,一转眼,又是五天时间过去了,邻近生产,焦美人那边的状况越来越多,李时珍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一天,他好不容易从西苑返回大内,恰巧赶上了宫门上锁,按照规矩,除非有圣旨,谁也别想轻易进入宫中。

    只能挨到第二天,等李时珍再度赶到了寝宫,却发现隆庆躺在龙床上,脸色铁青,紧咬着牙关,突然呼吸急促,从鼻子孔,流出了两股暗红的血液,触目惊心……

第1064章 驾崩

    两广总督殷正茂刚刚送来了一封战报,说是大破韦银豹,重新光复桂林等地,大军从三面包围古田,胜负就在一两个月之内,一股乱了几十年的贼寇终于要彻底消失了。

    唐毅的心情很不错,韦银豹消灭了,接下来就是推行改土归流,西南的世袭土司再也不能留了,要全部清理,云贵,四川,广西,还有海南,统统要换成流官。只是西南偏僻潮湿,气候条件不好,加之当地经济落后,文教不兴,每年科举能考上的人数寥寥无几。

    贸然改土归流,都是从外面调入官员,当地人却没有出头之日,长久下去,是会出毛病的。

    唐毅琢磨着要彻底调整科举,把没什么用处的八股文废了,另外每年要增加预算,扶持西南办教育,然后再增加特科,总之要尽量公平合理。把配套做好了,反弹也就会小很多。

    操持庞大的国家,绝不是一件轻松的时候,唐毅这几年不断增加内阁的人数,除了阁老之外,办事人员已经超过了五百,这些人当中有天下闻名的名士,也有多年的老吏,还有精通商贾的账房先生,五花八门,人人都有一手绝活。唐毅娴熟分派任务,利用各自专长,很快一套全面的西南改革计划就拟定了出来。

    唐毅刚刚润色完毕,伸了伸懒腰,抬头一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放亮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真不知道自己在拼什么,都没有了雄心壮志,当一个太平宰相不好吗?隆庆那个混蛋,才是真正想明白的人!

    唐毅的眉头又蹙了起来,那个海云和尚虽说看起来没什么毛病,可这心里头总是放不下。

    “打盆清水来。”

    唐毅准备净面,然后就去乾清宫看看。

    “不好了!”

    罗万化从外面疯了一样冲进来,险些把唐毅撞倒。

    “师相,乾清宫来了小太监,说是,说是陛下不好了!”

    “什么?”

    唐毅的手一抖,一盆清水落在了地上,把朝靴都湿了,他却浑然不觉,一转身就往外面跑去,在他前面还有一个人,正是次辅高拱。

    年过花甲,胡子都白了大半的高肃卿竟然比唐毅跑得还快,两个人一前一后,赶到了乾清宫,离着老远,就看到戒备森严,无数的太监侍卫来回巡逻,严阵以待。

    掌印老太监李锦站在宫门前面,拖着一条残腿,焦躁地走来走去。

    “唐阁老,高阁老,你们可算是来了!”

    唐毅喘着粗气,抓着李锦,厉声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老太监面色凄苦,只是摇摇头。

    唐毅觉得眼前发黑,几乎摔倒,什么也不顾了,分开众人,直接闯了进去,高拱紧紧相随,李老太监也小跑着进来。

    到了龙床之前,唐毅和高拱闪目看去,隆庆直挺挺躺在龙床上,眼袋青紫,嘴唇都是死皮,张着大嘴,好像拉风箱一样,进的气多,出的气少,眼看不成了。

    “陛下!”

    高拱哭拜在地,老泪横流。

    “陛下,您醒醒啊!”

    许是听到了呼唤,隆庆面前张开眼睛,只是窄窄的一条缝,他想说什么,可是只看到嘴唇无节奏地动了动,什么声音都没有,顺着眼角泪水滚滚流出。

    高拱心好像被扎了一刀,唐毅同样暴跳如雷。

    “李公公,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陛下还好好的,为何此刻会如此?”唐毅眼睛通红,向四周看了看,“李太医呢,李时珍呢!”

    高拱也想起来,“快去叫李太医,让他来救治陛下!”

    李锦一脸的为难,“唐阁老,高阁老,陛下突然病倒,身边只有两个人,老奴,老奴把李太医拿下了!”

    “放屁!”高拱通骂道:“你个猪油蒙了心的,李太医名满天下,十几年前就给陛下治过病,他怎么会害陛下!”

    李锦还在犹豫,唐毅深吸口气,“李公公,莫非你怀疑本阁推荐了李太医,是图谋不轨吗?”

    “不敢,不敢!”李锦连连摆手,“老奴这就让人请李太医过来。”

    没有多大一会儿,李时珍从外面冲了进来,他到了寝宫,第一句话就说道:“我的药没问题”

    “李太医,我们自然信得过你!”唐毅沉声道:“别的先不要说了,当务之急是陛下龙体,你快些救治陛下。”

    李时珍眼睛转了转,用力点头,凭着多年行医的经验,李时珍知道隆庆确实在好转,虽然离着健康还有一大段的距离,但是突然倒下了,肯定有大问题。

    只是他想去查证原因,结果直接被李锦的人给抓起来了。

    眼下龙体垂危,也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掏出了一包银针,在隆庆身上连续扎了好几个穴位,过来半晌,隆庆的喘息减轻了许多,胸膛不再剧烈起伏。

    他勉强转动眼球,看到了高拱和唐毅,未曾说话,泪水充满了眼睛。

    “去,去宣,太,太子,还,还有内阁,朕,朕不成了……”

    声音微弱几乎不可觉察,两大辅臣强忍着悲痛,立刻传旨,没有多大一会儿,包括久病的赵贞吉,还有刚刚回京的张守直,五大辅臣悉数到场,另一面太子朱翊钧在几个小太监的陪伴之下,慌里慌张赶来。

    小家伙见到宫中肃穆异常,气氛窒息,又看到隆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哇得一声,就大哭起来。

    伏在龙床上,哭得稀里哗啦。

    隆庆艰难转动脖子,看了看儿子,露出复杂的神色。

    有种东西就叫做命!

    他朱载垕无才无能,紧紧比景王朱载圳早生了一个月,就成了最年长的皇子,在大臣的支持下,顺利登基。

    而如今呢,焦美人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诞下皇儿,结果自己却撑不住了。

    这就是命,天命难违啊!

    隆庆痛苦地闭上眼睛,“宣——李——妃!”

    三个字从嘴里吐出,最高兴的人是谁?正是站在最外圈的张居正,他长长吐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赢了,他已经赢了一半!

    太子才十岁,什么事情都不懂,悍臣满朝,要是没人给他震着场子,说不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隆庆身居九重,身边一层一层的保护,尚且不能周全,何况一个小太子。必须给儿子找一个监护人,顺利确保他成年,算来算去,宫中够分量的只剩下太子生母李贵妃。

    这个女人背叛了隆庆,让他蒙羞。

    可事到如今,还有比李妃更合适的人吗?虎毒不食子,只有她会全心全意,保护太子。更何况仅仅凭着李芳的奏报,还有潞王和自己长得完全不同,就疑心李妃,证据实在是太少了,

    但愿是自己疑心了,错了……隆庆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这是唐毅却脸色凝重,阴沉得像块铁,无论如何,隆庆是被人暗算了,最大的凶手可能就是李贵妃。

    那隆庆为什么还要召她过来呢?

    显然,在他的心里,大明江山比起一己安危,恩怨情仇,还是重得太多了。

    假使隆庆还能活几年,他肯定会除了李妃,另外再选择太子的保护者,老太监李锦是一个选择,朝廷的事情,很可能就托付给自己。

    问题是隆庆突然病危,来不及让这两个人和太子培养感情,也来不及布局,唯有指望着李妃保护太子,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为!

    其实唐毅还有一个反制的杀手锏,那就是怀里的牙牌。

    也不知是李芳早就发现了潞王有假,没有直接通报隆庆,想等到皇帝回来,他在当面陈奏,还是在告诉隆庆之后,又发现了新的证据,来不及禀报。

    总而言之,隆庆至今还只是怀疑,却没有真凭实据。

    至于唐毅,他拿到了证据,虽然深宫重重,但是如今唐毅也查到了几条关键的线索,他上一次要拿下冯保,就想着顺势将李妃拖下水,一起处置了。

    可隆庆找到他,说要学汉武帝,杀母立子,唐毅就知道隆庆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家丑外扬,他选择了沉默,作为隆庆的朋友,唐毅忍耐下来。

    万万想不到,隆庆的仁慈只换来了对方更加丧心病狂的反扑,当着自己的面,暗杀一国之君!你们把我唐毅当成摆设吗?空气吗?

    唐毅怒了,彻彻底底出离了愤怒。

    一直以来,他都纠结在理想和友谊之间,左摇右摆,没有决心下手,也没有全力保护!

    说来惭愧,早知道宫中有人可能狗急跳墙,他却依旧把隆庆留在宫里,才落得今天的地步,错了一次不打紧,我唐毅不会再错第二次!

    你们这些宵小之徒,就等着我的怒火吧!

    唐毅的目光扫过张居正,仿佛心有灵犀,张居正一抬头,正好迎上了唐毅犀利的目光,二者相对,张居正连忙闪开。

    只是简短的交锋,张居正就心惊肉跳,从骨子里涌出了一股恐惧,好像这一次真的玩大了!玩脱了,惹了不该惹的庞然大物!

    胆大包天的张太岳心惊肉跳,正在这时候,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李贵妃一身素色的衣服,快步走进来,一把抱住太子,而后才跪在隆庆的面前,放声大哭。

    此刻的隆庆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指了指这一对母子,又昏死过去。

第1065章 可怕的唐毅

    李时珍全力抢救隆庆,偌大的寝宫之中,针落可闻,大家都屏息凝神,可是各自的算盘是什么,就不得而知。

    许久之后,隆庆缓缓睁开了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光彩。

    李贵妃抱着太子的双臂突然紧了无数倍,勒得太子脸色都涨红了,也浑然不觉。李氏在宫里多年,耳目众多,虽然她不知道隆庆打算杀母立子,但是她也清楚,自己不受隆庆待见,几次都动了杀机,万一隆庆醒过来,没准就砍了自己的脑袋,她能不怕吗?

    至于张居正同样忧心忡忡,隆庆只要还有一口气,这局棋就不算赢!漫天的神佛,老天爷,快点把你的儿子带走吧!

    可是谁知道老天爷偏偏要和他作对,隆庆竟然奇迹般伸出了枯瘦的手臂,拉住唐毅另一只手也动了动,高拱会意,把自己的手递了过来。

    隆庆看着二位最信任的重臣,眼圈发红,泪水却流不出来了。

    凝视了许久,隆庆才艰难道:“朕以天下,累,先生,们……”

    最后一个字只剩下口型,没了声音,说完,一歪头再度倒下去。

    “李太医!”高拱疯了一般狂叫,李时珍急忙跑过来,又是扎针,又是掐人中,折腾半天,却摇了摇头。

    差不多有过了半个时辰,隆庆停止呼吸,驾崩于乾清宫。

    皇帝终于死了,这一刻李贵妃简直要飞起来了,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如此难熬的时刻。皇帝还有一口气,她就是无权无势的皇贵妃,随时随地,会掉脑袋。

    可是皇帝死了,她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至少李贵妃是这么想的!

    她装模作样哭了两声,就迫不及待站起来。

    “圣上已经走了,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阁老都商议一下吧。”

    还用商量什么,自然是拥立太子继位。

    倒是张居正,心里头惴惴不安,他可是深知对手有多可怕,李贵妃到底是小门小户,没有见识,竟然迫不及待跳出来,你就不能深沉一点,哪怕多演一会儿也好!

    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办法。

    张居正只能硬着头皮帮腔道:“元辅,次辅,娘娘所言乃是正办,下官以为当立刻拟定遗诏,筹备大行皇帝丧葬事宜,同时准备新君登基大典。”

    话是没错,可隆庆刚刚咽气,就急着捧新君的臭脚,在场的诸位大臣多有不屑,尤其是赵贞吉,老头子须发皆乍。

    “张子!”他厉声叫道:“大行皇帝猝然驾崩,据说昨天陛下身体还好好的,病情如此之快,究竟是什么原因?我等深受大行皇帝天恩,百般信任呵护,如今圣驾归天,我等不该查清楚真相,还陛下一个公道吗?”赵贞吉怒道:“从来只见新人笑,真没想到,我朝的大学士也是如此浅薄!”

    张居正被骂得大红脸,好在李贵妃脑袋不慢,她突然扑倒在隆庆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陛下啊,您怎么就走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依靠谁啊?陛下啊!臣妾恨不能随着陛下一起走啊!”

    李贵妃哭嚎不止,赵贞吉还想骂人,却一时语塞。他指责张居正,可是也难免夹枪带棒,有欺凌孤儿寡母的嫌疑,让李贵妃这么一哭,老头子也没有办法了。

    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唐毅和高拱身上。

    这两位都是一品大员不说,还是隆庆托孤重臣,他们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此刻的高拱,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隆庆之死疑团重重,里面没有问题,高胡子都把名字倒过来写!

    可问题是隆庆临终的嘱托,明显是告诉大家,不要管他的事情,全心全意,辅佐新君,在陛下的心中,江山社稷,比什么都重要!

    素来眼里不揉沙子的高拱,此刻就像是一个可怜的父亲,不忍违背儿子的遗愿,他抬起头,低声道:“既然如此,老夫执笔,代拟遗诏吧!”

    历代皇帝都有个遗诏,不过大多数皇帝都盼着自己万岁万岁万万岁,生前根本懒得拟遗诏。等到需要的时候,却又无力拟旨。

    最后拟定遗诏的权力,都会落到大臣的手里,比如正德死在了豹房,就是杨廷和拟遗诏,成为定策老臣。

    嘉靖驾崩,徐阶拟的遗诏,因此还和高拱发生了冲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遗诏实在是太重要了。

    谁拟定遗诏,谁就掌握了朝廷大势,从此之后,天下都要围着遗诏转,哪怕是新君也是如此。

    张居正多垂涎这项权力,可是他知道自己是没有机会了。毕竟实力相差悬殊,只能眼睁睁看着唐毅和高拱拟定遗诏。

    不过他倒是不太担忧,毕竟太子是隆庆亲子,又有李贵妃在,最关键是唐毅和高拱都是隆庆朝重臣,变法都是他们主持的,难道还能违反自己的国策吗?

    怕的就是他们在遗诏里面动手脚,那样就麻烦了。

    只是张居正有些以小人执行度君子之腹了,高拱满心悲伤,哪里想得到这些,他只是总结了隆庆一生,要求太子继承皇位,恪尽职守,勤奋好学,做一个好皇帝,要求唐高二位大臣,辅佐新君,继续推行变法,让大明繁荣昌盛,万世流传……

    虽说在遗诏当中,确立了唐毅和高拱的托孤辅臣的地位,让张居正倍感失望,但是他也没有法子,有些东西是争不来的,只要李贵妃能顺利成为太后,新君登基,他们就抢占了制高点,有了胜算!

    遗诏匆匆拟好,还缺一方玉玺,才能正式生效。

    那玉玺在哪呢?

    前些日子,隆庆准许唐毅执掌批红大权,顺势就把玉玺叫到了唐毅手里,所以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

    却发现这位唐阁老一直没有说话,身体不停颤抖,突然一张嘴,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倒了下去。

    “唐阁老!”

    “元辅!”

    大家伙都扑了上来,开什么玩笑,皇帝刚刚驾崩,要是首辅大人也出事了,大明朝的天就塌了。

    “你们都闪开!”

    李时珍急忙冲过来,用手摸了摸脉象,又拿出几根银针,扎在了唐毅的手足。

    “元辅忧思过度,伤及肺腑,只怕是不能理事了,诸位大人,还是赶快送元辅回家休养吧!”

    关键时刻,你怎么能吐血啊?

    张居正急忙说道:“李太医,眼下可离不开首辅大人,您能不能把他救醒啊?”

    李时珍蔑视地看了一眼,“除非你想办两场葬礼,老夫现在就立刻让首辅醒过来。”一句话,噎得张居正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汝楫跳了出来,大叫道:“快来人,我护送元辅回府养病。”

    不多一会儿,两个小太监抬着担架进来,唐汝楫亲自护送,就往外面跑,他刚走,殷士儋和张守直看了看,也站出来。

    “次辅,陛下驾崩,百官还不知道消息,为了避免人心惶惶,我们要去内阁坐镇,以防宵小作乱。”

    他们刚转身,赵贞吉也怒道:“老夫也同去!”

    一转眼,五位阁老,纷纷离去,只剩下高拱和张居正两个人,傻愣愣站在了那里。一份遗诏,没有用印,形同虚设。

    平时大家伙都是内阁大学士,地位尊崇,唐毅跟谁都嘻嘻哈哈,年纪大的还恭恭敬敬,大家也感觉不到什么差别。

    可是真正到了要命的关头,瞬间实力差别就看出来了,唐汝楫,张守直,殷士儋,这三位阁老,全都站在了唐毅一边,至于赵贞吉,也是如此。

    五比二,呃不,是五比一比一!

    高拱和张居正显然还不同心,高胡子阴沉着脸,“传令下去,让宫中尽数戴孝,准备葬礼。”

    “那遗诏?”张居正还想争一争,尽早确立下来,才好抢占先机。

    高拱沉默了半天,一甩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干你的事,少管!”

    ……

    皇帝葬礼历来都是最大的事情,好在大家都经历过嘉靖的葬礼,规程都清楚,而且眼下朝廷比嘉靖的时候,有钱多了,臣子也都十分能干,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

    只是大家伙的心里头都悬着,想知道棋盘街的那一位,到底什么心思?

    唐毅吐了口血,既是伤心,可也是愤怒,他不会向杀害隆庆的凶手低头,也不会批准文过饰非的遗诏!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自从隆庆咽气的一刹那,束缚唐毅的枷锁彻底消失了。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顶级的权谋大师,看一看他的战绩榜,斩落了多少叱咤风云的人物,就凭着眼前的几个家伙,还想螳臂当车,真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

    “哈哈哈,大人这一手太漂亮了,没有遗诏,李贵妃就做不成太后,究竟谁继承皇位,还在未定之天!最好能拖延十天半个月的,等着焦美人诞下龙种,就断然废了李妃,废了太子!”

    沈明臣得意洋洋道。

    唐毅却摇摇头,“立太子为君,是先帝的遗愿,我不会违反,之所以不用印,是我不想给弑君的凶手磕头,你们都听着,从今天开始,就说我病重昏迷,难以理事,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有什么手段闹下去!”

    “大人,您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沈明臣不解道。

    “不会的,鹿门先生已经去见陈大成了,京营、锦衣卫都在我们的手里,他们翻不了天!”唐毅胸有成竹。

第1066章 新君

    隆庆驾崩的消息,通过驿马快速传到两京一十三省,包括九边,漠南,还有一众藩国,吕宋等地在内。

    所过之处,家家户户自觉撤去了喜庆的红布,换上了白色,婚期一律押后,百姓们每天设案跪拜,发自内心,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那些布商,面对着汹涌而来的人群,没有人给白布涨价,赚国丧的钱,死后会下地狱的!

    隆庆执掌天下算起来只有五年半的时间,还不到六年,但是给老百姓的改变是实实在在,几乎所有人,都从中受益。

    相比别的皇帝,隆庆的存在感实在是低到发指,他也没什么惊人之举,也从不画什么诱人的大饼,可这六年,却让天下迥然不同。

    首先是都察院真正运作起来,十三科道御史不再盯着高官皇帝,天天闹口水官司,为了扬名天下,不惜拼着屁股开花。

    他们转而盯着各地的贪官污吏,从隆庆二年开始,每一年都有一大批官吏被查处,朱元璋对贪官一点不手软,贪了六十两就要变成人皮枕头,可是把朱元璋的手杀得麻了,也没有遏制住贪墨之风。其后的皇帝更是如此,到了正德嘉靖之后,几乎是无官不贪,无人不贪,天下乌鸦一般黑。

    针对令人绝望窒息的官场,聪明的辅臣拿出了对策,放开了对吏员的限制,一些政绩卓著的吏员可以升任知县,知府,有了目标,有了追究,再做起事来,就会小心许多。

    其次朱元璋杀不尽贪官的原因是他只有严刑峻法,却没有强大的监督,人都有侥幸心理,你的制度有漏洞,自然就有人钻。

    唐毅要求各地严肃财政规范,每一笔用的银子必须有详细的账目,而且随着大明储蓄银行确立,银行,地方衙门,科道监察,三者互相紧盯,官员的贪污成本直线增加。而且随着报纸越来越发达,下情上达,每年都有许多民怨极大的官员被严惩,极大震撼了陈陈相因的官场。

    唐毅不需要玩什么杀鸡骇猴的把戏,不管是鸡,是猴,只要贪赃枉法,就随时又被拿下的可能,官吏们侥幸心理没有了,面对着再诱人的银子,也没胆子下手。

    不敢说没有赃官,可是整个风气止住了,百姓对朝廷的信心上来了,大家有了冤情,敢到衙门告状,以往所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现在变成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相比吏治的改变,对于财税的调整,更加让人感受深刻,复杂多样,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一体取消,负担减轻了,在各地建立仓储体系,缴纳粮食变得容易了。

    还有随着银元推广,原本的火耗问题也解决了。

    唐毅见过很多流通在民间的银子,并不是像电视剧上面的那样,都是亮白的,很多碎银子长时间使用,都变成了黑色,在熔铸的时候,有损耗,故此需要多缴纳火耗,有些地方,火耗甚至收到了一倍两倍。

    使用银元之后,大家伙再也不用为火耗的事情发愁了,都是一整块银元,完完整整,官吏没有贪墨的借口,百姓少了负担。

    凡此种种,一样一样算下来,隆庆一朝的作为还真不少,至于对外,那就更值得大书特书了,威胁了大明两百年的草原边患彻底解除。

    如今的草原非但不是威胁,还是财富的来源,每年提供几百万匹呢绒,无数的食盐,肉类,越来越多享受着太平的好处。

    九边的百姓不再逃亡,相反,还有大量的内地商人云集,作坊建起来,商贾云集,买卖兴旺繁荣。

    整个北方,都收益了。

    东南呢,由于拿下了东番和吕宋,经过了多年的经营,东番岛一年能出米三百万石,糖一千五百万斤,吕宋的粮糖虽然不多,但是每年给大明输送上千万斤的铜矿砂,无论是铸币,还是打造火炮,都绰绰有余。

    正因为有了足够的铜,大明的水师装备犀利,才敢在其他方面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和西班牙人对拼。

    日子过得更好了,尊严也有了,如果还不对隆庆皇帝感恩戴德,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这六年太短了,放在两年年的大明历史上,就好像沧海一粟。好皇帝难求,贤臣也少见,能碰到一起的时候太短暂。

    接下来大明会如何,谁心里也不清楚!

    大家把悲痛,担忧,都化为对隆庆的思念。

    毫不客气地说,古往今来,或许只有宋仁宗死的时候,才有如此场景,万民皆哀,举国悲痛。

    只是宋仁宗也仅仅仁慈爱民,对内无力控制士大夫敲骨吸髓,对外无力对付辽国西夏,和隆庆比起来,还差着许多。

    “或许陛下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如此受到爱戴吧!”沈明臣叹口气道:“大人,高阁老已经派人过来,说是商量遗诏的事情,再有唐阁老也询问您,到底是什么态度。”

    唐毅笑道:“告诉高拱的人,就说我悲痛过度,刚醒过来,就又吐了血,没法理事,至于玉玺吗,就交给他了。”

    “啊?”沈明臣都不淡定了,“大人,这种时候,你怎么能把刀把交出去啊,那可是玉玺,是批红大权啊!”

    “哈哈哈!”唐毅放声大笑,“句章兄,如果我还要靠着批红之权,才能掌控大局,还不如干脆早点认输算了。”

    “大人的意思是?”

    “我这些年来,也算是辛苦,可是成就同样不小,陛下早就知道我已经尾大不掉,他只能用感情羁绊我,如今陛下死了,我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埋伏的明子暗子也该都动一动。扣着玉玺,只会让让人以为我欺负孤儿寡母。更何况我不把玉玺让出去,李贵妃一伙怎么折腾个天翻地覆啊!”

    沈明臣吸口气,“大人,您是要等着他们闹得恶贯满盈,不像样子,再断然出手,扫清污浊,还大明朗朗乾坤。”

    唐毅背着头,站在窗前,外面星辰点点,有一颗格外明亮,或许朱载垕就在那上面俯视着天下吧!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陛下会如此深入人心,不让李妃放开手折腾,弄得天怒人怨,是无法说服天下人的。”

    沈明臣咧着嘴笑了,前些日子的唐毅,总是优柔寡断,看在他们的眼里,都感到憋屈。现在的唐毅又恢复了原来的面目,坏坏的,阴阴的,又胸有成竹,无所畏惧。就像是一个成年人,俯视着一群孩子的可笑把戏。

    带劲儿!

    “大人,唐阁老那边呢?”

    “让他们都不要动,看戏就是了,这么好的戏,一辈子也碰不上一回两回的。”

    唐毅病倒,换来的就是高拱一手操持隆庆的葬礼,高胡子忍着巨大的悲痛,把隆庆送进了天寿山,预先选好的坟地。

    大明的高宗皇帝,正式下葬。

    顺便提一句,朱载垕得到的庙号是高宗,而谥号是“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文皇帝”。

    历来的开国君王谥号,都以文为美,一般情况下只有排在第二位,且非常有作为,才能得到文皇帝的称号,就连戎马一生的朱棣,谥号也是文皇帝!

    隆庆在本来的历史上,只得到庄皇帝,如今在唐毅的辅佐之下,文治武功,大明中兴,得到文皇帝的至高赞美,实至名归。

    唯一的讽刺就是大臣死了老子,要守孝三年,皇帝死了,却连一个月都等不及。隆庆死后的七天,就有百姓官员代表,跑到午门请愿,拥立新君登基。经过了三次恳请,朱翊钧才“勉强”接受。

    钦天监选择了黄道吉日,隆庆三期还没有过,太子就正式登基,宣布明年改元万历,尊生母李贵妃为太后。加封首辅唐毅为太师,次辅高拱晋位太傅,值得一提的是,名列第四的大学士张居正得到了太保衔,也进入一品大员的行列。

    “沐猴而冠,什么东西!”

    赵贞吉脸色铁青,用力一顿,把茶杯摔碎了,碎瓷片割破了手指。

    “相爷,您没事吧?快包扎一下。”

    “不必了,伤了更好,给老夫请病假,我也要养病!”

    七位阁老,两个泡病号的。

    又是忙活丧礼,又是忙活登基大典,高胡子折腾下来,老了十岁。

    稍微空闲下来,高胡子越想越生气,唐毅悲伤吐血,他一点不怀疑,论起感情,唐毅和隆庆丝毫不比自己差,而且隆庆中兴,一大半都是唐毅的功劳,他们君臣情深义重,实在是千古君臣佳话。

    可是要说唐毅一病不起,连炕都爬不起来,什么典礼也参加不了,高拱一万个不信。姓唐的年富力强,身边名医云集,要真是病得快死了,早就天下大乱了。

    事到如今,不能再让他逍遥下去。

    高胡子思索一下,准备了四盒礼物,直接冲到了唐毅的府邸,谁拦着也不成,高胡子气势汹汹,直入病房。

    “唐阁老,元辅大人,老夫来看你了!”

    高拱杀到病床的前面,“唐阁老,老夫有件事情告诉你。”

    唐毅勉强睁开了眼睛,颤抖着声音道:“何事?”

    还真病得不轻!

    高拱尽量和颜悦色道:“新君登基的时候,把冯保那个阉竖放出来了,他还站在陛下身边,一起接受百官朝拜,元辅以为如此奸佞,该如何处置才好?”

第1067章 唐毅的布局

    “荒唐,实在是荒唐!”

    唐毅气得以手捶床,激动之下,鼻孔膨大,热气呼出,脸上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伺候的医生急忙跑过来,抢救了好一阵,又拿着手绢放在唐毅嘴边,咳嗽几声,吐出点点暗黑的血块。

    高拱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之前他还怀疑唐毅装病,现在看起来比想象的还要重三分啊!

    “唐阁老,你这是?”

    “唉!”唐毅重重叹息,而后摇了摇头,苦笑道:“高阁老,我也不瞒你,说起来陛下之死,想必你心中也是存疑。”

    “不错,陛下经过李太医调理,身体渐渐康复,前一天我们还见过陛下,到了晚上就病重不治,第二天又驾崩了。说其中没有问题,老夫死也不信!”高拱握紧了拳头,“唐阁老,实不相瞒,老夫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调查,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出杀死陛下的凶手,告慰陛下在天之灵!”

    “咳咳!”唐毅咳嗽道:“高阁老,其实有些事情不用查也知道,能神不知鬼不觉,暗算陛下的人,天底下也没几个,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李妃,就是冯保!”

    高拱不由得吸口气,有些为难道:“唐阁老,慎言啊,李太后乃是当今陛下生母,贵为太后,身为臣子,若是没有十足的证据,只怕是不妥。”

    “高阁老,我已经这幅样子,死活不知,没有什么怕的,我只是愧对先帝,有些事情我太软弱,太无能了!”

    高拱猛地瞪大眼睛,惊问道:“唐阁老,此话怎讲?”

    “唉,高阁老,或许你也有些猜测,我不妨就把事情都告诉你,不然万一我撑不住了,真相就永远石沉大海。”

    唐毅喘口气,娓娓道来,“当初陛下匆匆结束南巡,返回京城,就是接到了李芳的密报,说是李妃与外人有染,辱及皇家尊严,陛下才匆匆回京。按照道理,我当时也该赶快回京,协助陛下。无奈当时西南和安南的战事绵延,我留在应天迟迟没有回来,等我回到京城,他们已经将李芳弄死,所有证据湮灭,陛下又羞又愤,才一病不起。等我返回京城之后,陛下就和我谈到了,李妃不守妇道,胆大妄为。她的两个孩子也未必稳妥,所以才立刻把焦美人安排到了西苑,保护起来。”

    高拱被惊得手足无措,虽然之前听说了太多的流言蜚语,可是真正被唐毅证实之后,他还是惊骇不已。

    “唐阁老,难道陛下要废立太子?”

    “没错,我当时出于保护焦美人,也是保护陛下的心思,请陛下到西苑居住,静等龙种诞生,结果,结果……”

    “结果陈皇后死了?”高拱怒道。

    “对,陈皇后一死,对陛下打击更大,从此卧病在床。一直以来,我都犹犹豫豫,畏缩不前。一来没有断然回京,二来没有全力彻查,三来在陈皇后死后,明知道宫中危险重重,也仅是加派人手,没有把陛下请到西苑,好好保护起来。”唐毅抬起头,泪流满脸,“我愧对陛下信任,以致陛下龙驭宾天,有此三错,我唐毅真该陪着陛下去死啊!”

    唐毅又放声大哭起来,高拱听在耳朵里,前思后想,总算明白过来。扪心自问,唐毅的确有错,可是当时正要推行商税,落实变法,加上战事紧张,六部还要搬迁,一团乱麻,唐毅没有回京,也无可挑剔。

    至于调查李妃,连隆庆都缩手缩脚,唐毅身为臣子,若是做的过分了,难免被人家说有不臣之心。

    还有陈皇后死后,隆庆病倒,若是立刻弄到西苑,麻烦更大,人们会说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莫过大内,却把皇帝带到西苑,是想挟天子令诸侯吗?

    “唐阁老,人言可畏,以你的地位,做什么都不方便,只能说天意如此,人力难违!”

    “不!”唐毅断然道:“中玄公,错就是错,我保护不周,难辞其咎。恨只恨眼下太子登基,奸邪当道,一群害了陛下的凶手,却承袭陛下的江山,坐拥陛下开创的一切,我一想起来,就五内如焚,痛不欲生啊!”

    高拱总算是明白了,怪不得唐毅病倒了,还病得这么严重。有气,有怒,有伤心,有自责,他比自己难多了。

    想到这里,高拱反而安慰道:“元辅,身为臣子,我们本就有太多的无奈,皇位更迭,千难万难,本就不是臣子能掺和的。再说了,你所言这些,也只是怀疑,却没有证据,如今新君登基,名分以定,老夫以为你还是尽快调理身体,赶快康复起来。毕竟陛下尚在冲龄,无暇处理政务,我等辅臣正好挥洒才智,匡扶圣主,中兴大明,这才是正办!你说是不?”

    听到此话,唐毅心中咯噔一声,他本以为高拱是可以依靠的帮手,奈何高拱终究是老式思维,三纲五常这根线,还在心里头绷着。

    隆庆在的时候,一切好说,如今万历登基,哪管他只有十岁,什么都不懂,那也是天子,是君王。

    如今大局已定,再掀起波澜,只会被人说有不臣之心,想要扰乱天下,身为托孤之臣,高拱万万不会逾越分寸。

    “唐阁老,先帝虽然继位只有六年,大明国势昌隆,论起功业,先帝足以和成祖爷相提并论,他临终的时候,将天下苍生托付给你我,就是希望我们不要纠结在他的死亡上面,而是要一起携手,把隆庆朝的国策延续下去,这才是陛下真正的遗诏。”

    唐毅重重叹口气,“我何尝不知!可是不正本清源,又如何维系隆庆新政!高阁老,你刚刚说了什么?冯保算什么东西,他已经被先帝囚禁,新君登基,竟然给放了出来,立在大殿之上,接受百官朝贺,规矩何在,法度何在,道理何在?”

    连续的质问,戳中高拱脆弱的神经。

    他愤然起身,“唐阁老说得对,不说僭越君臣职分,光是陛下之死,冯保就难辞其咎,老夫势必要废了冯保,替先帝报仇!”

    唐毅越发失望,高拱也仅仅是敢找冯保报仇,而真正的仇敌李贵妃,也就是现在的李太后,却被忽略了。

    古话说得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圣贤没有说君主犯法与庶民同罪!李太后眼下就是君主,就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不管她干了什么,都没人敢指责!

    许是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当,高拱叹口气,“元辅,老夫并非不知一个冯保分量不够,奈何有些事情臣子的确做不得。不过嘛,只要废了冯保,李太后一介女流,住在深宫之中,自然没法和外人联系勾结,就让她做一个摆设吧!”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唐毅也只好点头。

    “中玄公,我现在这个身体实在是不成了,请你放心,朝中大臣一定唯命是从,追随老兄匡扶社稷,铲除奸邪!”

    “多谢唐阁老!”

    高肃卿又说了几句让唐毅保重身体的话,然后才起身告辞。

    ……

    “高胡子不敢碰触皇权,未战先败,大人这一手试探实在是高明!”茅坤从墙壁上的一个角门转出,抚掌赞叹。

    唐毅从病床上坐起来,拿过茶水,漱了漱嘴里的血沫子,当个好演员,也真不容易。

    “我和高拱谈过了,他也主张虚君实相,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虚君实相和我们的完全不同。又少了一个真正的盟友啊!”

    “大人毋忧,高中玄年过花甲,受了一辈子儒家教化,岂是轻易能改变的。”茅坤道:“大人真正的希望不在他们身上,勾践灭吴,只要三千越甲,陈庆之冲阵,也只需八百白袍!我们的人已经枕戈待旦,只等大人一声号令,就彻底扭转乾坤!”

    唐毅连连点头,“妙哉,鹿门先生,现在各方准备如何?”

    “陈大成那边的京营,多数出自蒙古俘虏,我们早就做了功夫,从上到下,都是我们的人,锦衣卫那边更是如此。顺天府是大人早年留下的班底,府丞沈林是大人的心腹,这三支人马,都在大人的掌控之内,另外还把李成梁调到了天津,他的三千骑兵,沿着直道,一天之内可以赶到京城,另外还有谭光统辖龙骑兵一千五百人,驻扎通州,马栋率领五千骑兵在延庆驻扎。京城内外,左右,全都是我们的人。如果大人觉得不放心,是不是再把戚继光调过来?”

    “不!”

    唐毅断然摆手,“元敬兄是国士,他忠的是大明,敬的是我唐毅。让他继续驻守蓟镇,也免得土蛮趁虚而入。调他过来,反而会缩手缩脚。”

    “大人英明,这是武的一面,文的方面,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王世贞已经集结了在京所有翰林官员,国子监祭酒徐渭握着京城监生,另外都察院右都御史林润,左副都御史邹应龙,吏科都给事中王绍周,詹事府詹事曹子朝,全都在厉兵秣马。”

    这时候沈明臣也走了进来,听了一阵,犹疑道:“鹿门兄,这些都是清水衙门,无权无势,只怕不是六部来的重要吧?”

    茅坤哈哈大笑,“句章兄,你这就错了,他们虽然职位不高,但是胜在人多势众,而且还不显眼,咱们布好了局,就等着高拱和李妃一伙,杀一个难解难分的时候,奇兵突出,一锤定音!”

第1068章 被耍的高拱

    “句章先生,烦请你跑一趟。”

    沈明臣一愣,“大人,您要找谁?”

    “还能是谁,天涯海角的那一位!”唐毅翘着二郎腿,淡淡说道。

    “海瑞啊!”茅坤和沈明臣都愣住了,“大人,海瑞那家伙除了正直迂腐之外,好像没啥用了吧!”

    “要的就是他的直名,不然满朝诸公,还有谁能替先帝光明正大报仇!”

    这一下可真吓死个人了,什么叫光明正大报仇,大人您到底要干什么?

    “蝇营狗苟,龌龊腌臜,有些人以为靠着压服,靠着捂盖子,靠着亲亲相隐,踟蹰不前,就能把真相掩盖下去。在我这里永远做不到!”

    唐毅轻蔑一笑,“我最鄙夷孔夫子的就是春秋笔法,就是为尊者讳,上古三代之治,当真是历代的表率吗?当真是君正臣贤,万民安康?我怎么听说三代之治,以人为畜,活人殉葬,残忍无比!孔老夫子以春秋大笔,就愣是编造出弥天大谎,历代读书人又继续骗了两千年。凡事都瞻前顾后,不敢说实话,办实事,伪善,虚伪,这样自欺欺人是没法好好治国的。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不妨玩一把大的,光明正大,明正典刑,只有如此,才能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嚯!

    茅坤和沈明臣瞪大了眼睛,他们是真没有想到,大人居然有如此魄力,这一步棋开始走得太狠了,万一掌控不住,会不会惹来麻烦啊?

    唐毅豪气一挥手,“民心在我,更何况有些事情不挑明了,我们下一步的变法也没有办法做,不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危害,又怎么立下万世不拔的规矩!”

    茅坤悚然一惊,突然明悟,敬佩道:“大人高见,老朽佩服,我们这就去安排。”

    从书房出来,沈明臣还一头雾水,茅坤却是喜气洋洋,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十足的干劲,两只眼睛都冒光。

    “我说鹿门兄,咱们大人到底要干什么啊?”

    “哈哈哈,句章兄,你没有想明白?”

    “没!”沈明臣摇摇头,“莫非大人要把皇帝拉下马,另立新君?”这是他能想到,最胆大包天的事情了。

    茅坤看了他半天,两手一摊,玩味一笑,“着什么急啊,过些日子不就知道了。”

    ……

    内阁值房,灯火通明,五位阁老齐集一堂,高拱当仁不让,坐在了首位。

    “诸公,新君登基,万象更新,三天之后,就是第一次正式早朝,老夫有几条建议,想要和诸位商量。”

    “高阁老请讲。”唐汝楫陪笑道。

    “其一,天子尚在年幼,需要学习政务,从此之后,每位阁老负责一天,轮流教导陛下,看奏疏,熟悉政务。”

    在场几位阁老都不是傻瓜,高拱这个主意其实也够损的,每天一位阁老,等于是把天子捏在手里,省得他被身边的阉竖蛊惑。

    至于陪着皇帝看奏疏,实则就是进一步废除司礼监,唐毅之前已经得到了隆庆授予的批红之权,奈何当时是特殊情况,还有暂时署理之意,现在则是要成为定制。

    唐汝楫,张守直,殷士儋自然全力支持,内阁扩大权力,对他们可是好事情。

    只是张居正默然不语,高拱心里暗说就是你和冯保那些人勾结在一起,丢了内阁的脸面,简直士林之耻!

    “张阁老,你的意思呢?”

    “次辅大人,下官自然是同意,可是眼下内阁执掌票拟,前不久首辅大人又将批红之权和玉玺转交次辅。如果按照次辅大人所说,轮流教导陛下,这票拟和批红之权要如何分配,若是哪一位阁老教导陛下之时,恰逢批阅他所拟票的奏疏,岂不是变成了拟票批红都是一人,大明向来没有这个规矩,哪怕是陛下,不经内阁,颁发的中旨,科道也可以驳回封还,更何况是大学士,高阁老以为然否?”

    张居正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你高阁老越权了,难道你比皇帝还大?

    这下子高拱还真犯了难,其实也别说隆庆不会制衡,他虽然信任唐毅,可是每次升官,都不忘了高拱,两位大学士,不相伯仲,一样圣眷加身,唐毅势力大,高拱资历老。

    两个人分掌批红和票拟,互相牵制,谁也威胁不了皇权。

    如今唐毅病倒了,不能理事,势力过大,地位过高的高胡子就显得太显眼了。

    内阁之中,无人能和他分享两项大权,而他又不能一人都揽着,这下可就犯了难。按照原本的规矩,应该是高拱负责批红,选择内阁之中,位高权重的领衔票拟。

    眼下内阁,除去了唐毅,赵贞吉,加上之前致仕的陈以勤,就剩下张居正的资历最老,难道要让他负责票拟?

    高拱顿时摇摇头,抬举谁,也不会抬举张居正,你等着老夫收拾了冯保,下一个就是你!

    不给张居正,别人又担不起来。高胡子和唐毅不一样,唐毅喜欢放权,之前高拱他们拟定出来的东西,差不多唐毅就给批红。

    可高拱没这个心胸,他恨不得所有政务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来,票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

    “这样吧,玉玺暂时交给司礼监掌印李锦。”高拱威严地扫视所有人,“你们都听着,以后不管谁负责教导陛下,都要提醒陛下,不要被宵小蛊惑,不得顺着司礼监的意思批红!谁要是勾结阉竖,败坏了规矩,那就是士林之耻,天下人共击之!”

    高拱杀气腾腾,还故意在张居正身上都停留几秒钟。

    “果然,高胡子会这么选择!”张居正暗暗冷笑,假如唐毅在的话,绝不会轻易让出玉玺,他宁可不要票拟,也会紧握着批红之权。高拱只想到政务变法的事情,却没有料到,那一颗印能做的文章太多了。

    失去了批红大权,你高拱就和我们一样,说穿了都是一个辅政的大学士而已!

    真是天助我也!

    张居正暗暗喜悦,表面却一点不带出来,还不到高兴的时候,内阁虽然没了对手,可是还有棋盘天街的那一位,他一刻不死,就不能掉以轻心。

    接下来的谈的内容,包括要由新君的名义,颁布一份登基诏,其中要阐发日后的施政纲领。出于稳定人心的目的,多半都是延续隆庆的政策,这份东西自然是高拱纸笔,也好借此彻底坐实托孤重臣的身份。

    另外还有要提升李贵妃父亲李伟的爵位,从武清伯变成武清侯。新君登基,还要犒赏天下,高拱拨出了一百万元,交给宫中支配。

    林林总总,安排下来,众人也看得出来,高胡子是粗中有细,刚柔并济,他借着教导新君的名义,把皇帝掌控在手里,又发布诏书,把握大政脉络,从此之后,天下就要按照他高胡子的设想去运行。

    除此之外,他还不忘了买好李贵妃——呃不,应该是李太后了!

    封李伟武清侯,给宫里一百万元,不出预料,小门小户的李妃,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她一定会高兴的手舞足蹈,把高胡子当成天大的好人。

    取得李太后支持,高拱也就坐稳当了,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内阁会议一直开到了下午,到了掌灯时分,才各自散去,可是早在中午的时候,高拱和张居正的交锋就已经摆在了唐毅的面前。

    “哼,果然是君子斗不过小人,高胡子被张太岳摆了一道。”

    唐毅淡淡说道,司礼监的那一颗印,关系至重,有了那一颗印,皇权完整,依附皇权的力量就可以张牙舞爪,发号施令,没有那一颗印,他们就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高胡子长于谋国,却拙于谋身。内有隐患不除,怎么能因为担心揽权,就放弃大杀器,殊为不智啊!

    很多时候,不是唐毅醉心于内斗,而是几千年都如此,攘外安内,不把七成的力量用在安定自身,发展自己上面,你就会被人家轻松掀翻,多好的主张,多么美好的想法,都是一纸空文,屁用没有!

    “不用看了,高胡子败局已定,就要看我们的了。”

    果然如同唐毅所想,高拱刚刚将玉玺归还司礼监,第二天就传出消息,李太后召见李锦,期间说了好些话儿,感谢李公公对陛下的照顾呵护,您年高有德,宫中上下,都听从您老的安排,陛下也要您老照顾,可要千万保重身体……

    说了一大堆,到了下午的时候,就传出李锦向陛下请辞,说他年老体衰,无力执掌内阁,李太后挽留了几句之后,就把李锦打发走了。

    连夜离开皇宫,赶到了天寿山,替隆庆守灵了。

    司礼监没有了掌印可不行,万历又下了一道手谕,恢复冯保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的位置,让他暂代司礼监事务!

    “卑鄙,无耻!”

    高拱一边怒骂,一边疯狂将瓷器摆设砸的粉粉碎,他就像是一头暴躁的公牛,来回走来走去。

    上当了,上了大当!

    这是张居正给他挖的坑,先逼着他把玉玺交还,接着再拿下李锦,扶冯保上位!假如知道玉玺会落到冯保手里,他死活也不会交出玉玺的!

    “这个张江陵,他是准备和阉竖一条道跑到黑了!”高拱咬牙切齿,“去请蔡中丞,韩给事中,天不收你们,老夫收了你们!”

第1069章 决战

    高拱又羞又愤,唐毅费了好大劲儿,才夺取下来的批红之权,转眼就丢了。高胡子怒不可遏,一想到生命垂危的唐毅,他就老脸通红。

    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唐毅,对不起天下人,自己这个辅臣算什么啊?

    冯保明明是杀害先帝的凶手之一,如今窃据内廷之权,手握玉玺批红,眼下已经形成了最可怕的态势。

    天子只有十岁,根本没法处理朝政,上有李贵妃,加上冯保协助,宫中大权已经尽数落到了他们手里。

    对了,还有那个不要脸的张江陵,他和阉竖勾勾搭搭,从出事以来,一直帮着冯保脱罪,隆庆之死,和他也脱不了干系。而且内阁会议摆了自己一道,显然是和冯保,甚至李贵妃已经套好了招,故意挖陷阱,让自己跳。

    高拱入仕三十几年,他看得明白,大明朝越发呈现出相权和皇权之争,从徐阶开始,这种争夺已经十分明显。

    等到唐毅入阁拜相之后,大力扩充相权,甚至一度把皇帝都架空了。隆庆一朝的后三年,基本上全国大政都围绕着内阁在转,司礼监插不上一点手。

    这种局面让士林兴奋不已,拍手称快,可是别忘了,两百年来,也只有这区区三年而已!

    皇权在上,太阿倒持。

    万历,李太后,冯保,三者合起来,就是完整的皇权,大臣都联合起来,尚且不一定能够获胜,假如中间出了一个叛徒,势均力敌的局面就会崩解。

    想到这里,高拱越发觉得担子沉重,他笔直的腰杆都要被压弯了。

    不行,我高肃卿以豪杰自诩,身为先帝托孤之臣,又受到唐毅的嘱托,大好的局面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时不我待,必须趁着铁三角立足未稳,以最快的速度,把他们除掉。

    这三个人当中,李太后是君,高拱没有办法,张居正做事小心,也没有什么把柄,唯独冯保,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一个奴婢,废了他一点难度没有,只要没有了冯保内外勾结,李太后一介女流,就是睁眼瞎,只能成为牌位。

    至于张居正,等到明年,就是京察之年,而且从隆庆二年算起,明年就任满两任,照例该上表请辞,到时候就把张居正赶出京城。

    高拱默默盘算着,自己身子骨还算硬朗,再干十年,新君也就成年了。自己也算是完成了托孤使命,哪怕九泉之下,见到先帝也有交代了。

    ……

    “高胡子把左佥都御史蔡国熙和吏科都给事中韩象叫了过去,谈了一个多时辰。”沈明臣低声汇报情况。

    唐毅的眼睛瞬间睁开,旋即又闭上了。

    “君子可欺以其方,高肃卿还想用堂堂之师,去迎战对手的剑走偏锋,胜少败多,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不过有他来祭剑,我掌中的神兵才能更加锋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中玄兄,小弟不得不算计你了。”

    唐毅幽幽说着,沈明臣只觉得骨子里发凉,好像掉到了冰窟窿里。

    自从隆庆驾崩之后,唐毅变化太快了,越来越狠辣,越来越决绝,似乎所有人都成为了他手上的棋子,谁都是能牺牲的。冷酷地像是机器,冰冷的好像一块铁。

    “别说高拱了,张居正那边呢?”

    沈明臣连忙回答:“他倒是没什么动作,不过他府上的幕僚涂芳总和冯保的管家往来,暗通款曲。要不要把他们拿了?”

    唐毅淡淡一笑,“拿什么,我现在是活死人一个,你去放出风声,说是我沾染了暑气,病体越发沉重,再到京城的药房,去遍求老山参,年头越多的越好,不要怕花钱。对了,再去棺材铺弄一个阴沉木的棺材,要顶配的。”

    沈明臣直咧嘴,“我说大人,您春秋鼎盛,依我看活个三五十年没问题,别自己咒自己啊!”

    “放屁,谁说是给我准备的。”唐毅笑骂道:“我这是给张居正的准备的,他也跟我斗了十几年,总不能随便扔到乱葬岗子吧!”

    “大人,您想的真够周全的,我这就去。”

    沈明臣抱着脑袋,撒腿就跑。

    ……

    张府,书房。

    “相爷大喜,大喜啊!”涂芳急匆匆跑进来,满脸的得意,“相爷,唐毅要完蛋了!”

    “哦?”张居正连忙放下了毛笔,难以掩饰兴奋,话到了舌尖儿,竟然带着颤音。

    “唐毅真的要死了?”

    “没错,唐家的人满京城购买老山参,现在一颗人参的价钱翻了十倍不止,再有还买了最好的阴沉木棺材,花了十五万元哩!”

    张居正听完,喜悦了一阵,可又渐渐凝重起来。

    “唐毅诡诈多端,仅仅凭着这些事情,还不足以说明他生命垂危。”

    涂芳咧咧嘴,他可不信,假如唐毅真的是装病,他为什么在新旧交替的时候不出来?根本没有道理啊!

    放着好好的三朝重臣,两朝帝师不当,坐视拥立定策之功落入人手,他在家里头泡病号,玩装死,这不是有病吗?

    换成是他涂芳,就算有病也要撑着,封妻荫子,富贵荣华,哪有拱手让人的?

    张居正斜了涂芳一眼,充满了不屑。

    “少拿你的那点境界来衡量唐毅!他这个人,心思太深沉,师相当年是怎么倒台的?别人忘了,你总不会忘了吧?至于前几年的晋商,他们又是怎么被算计的?”

    提起了旧事,涂芳一下子就手足冰凉。

    直到今天,他也想不通,当初那么强大,威望那么高,门生故吏那么多,简直天下无敌的徐阁老,是怎么稀里糊涂,就被赶下了台!

    就凭着子虚乌有的汉奸,就凭着小站的一场胜利,徐阁老就灰溜溜离开了权力中心,徐阶的为难,他是亲眼看到的,对方把人心算计的恰到好处,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至于晋商的那一战,就更加瞠目结舌,从头到尾,唐毅都是力挺晋商,出了危机,他百般帮忙。

    直到大明储蓄银行建立起来,事后回想,才敢确定,是唐毅给晋商挖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坑,把老狐狸杨博,大学士张四维等人,通通给埋了。

    纵观唐毅的种种手段,的确是算计深沉,出人意表。难道说这一次,他还是引而不发?涂芳也觉得自己有些方了,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时候,突然又有人跑进来,抱着一只鸽子,送到了张居正的面前。

    张居正急忙从鸽子腿上拿下来一个纸筒,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放在了面前。上面的蝇头小楷,必须趴在纸上,才能看的清楚。

    “麻黄、干姜、人参、石膏、当归、归心……”

    这是个药方,张居正每念一样,心就跳了一下,最后简直乐不可支,手舞足蹈。涂芳实在是想不到,一贯矜持的张居正竟然是露出如此神态。

    “相爷,莫非唐毅死了?”

    “也差不多了!”张居正大笑道:“这个药方根本不是救人,而是续命,看样子唐毅已经到了弥留的时候,撑不了多久了!”

    “相爷,这消息可靠吗?”

    “十分可靠,你只管放心就是了。”压在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搬开了,只要唐毅完蛋了,就再没人能胜得过自己了。

    高拱那家伙的作风就像是他的棋风一样,直来直去,大刀阔斧,每一次都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剩一个秃老帅,决不罢休。

    他那个直筒子脾气,放在嘉靖朝,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也就是上有隆庆庇护,加上唐毅谦恭礼让,没有暗中下手,不然高拱早就滚蛋回家了。

    虽然我的牌都不如你,但是我一样能废了你!

    张居正信心十足,他终于拿出了一封信,塞到涂芳手里。

    “你去交给冯保的管家,让他立刻送进宫里,按照信中的方法,立刻发动!”

    “遵命!”

    张居正站在窗前,用力攥紧了拳头,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新君登基,第一次正式早朝,在京文武,包括两大国公都赶来了,说来也巧,成国公朱希忠在前不久也病倒了,和唐毅的故布疑阵不同,他是真真切切,爬不起床了,只有英国公张溶和定国公徐文壁两个人。

    高拱从他们面前走过,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径直到了群臣的中间。

    一共四位阁老,十二位尚书,都察院正副都御史,悉数到齐,大学士们以高拱为首,尚书们以礼部尚书高仪和左都御史葛守礼领班,排列整齐,一个个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高拱就像是检阅三军的统帅,充满了威仪,目光所及,每一个人都屏息凝神,毕恭毕敬。

    “诸公,新君登基,天下改元,今天正是除故布新的好日子,几天前,百官朝贺,竟然有阉竖立在陛下身边,要效仿刘瑾,试问大明还要再出一个立皇帝吗?”

    当年正德继位的时候,刘瑾就站在身边,接受百官之礼,世人称刘瑾为立皇帝。

    正德朝,八虎当道,就绝对是文臣最不喜欢的一段时光。

    高拱旧事重提,大家伙的情绪都被煽动起来。

    蔡国熙第一个跳出来,“高阁老说的太对了,下官已经查实冯保有十大罪名,不适合执掌司礼监,今日就要上书陛下,拿下此獠!”

    一时间群情激愤,大家纷纷振臂高呼,大有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势头。

    高拱不经意间,扫了下张居正,分明在说:“小样,认输了吧!”

第1070章 高拱败了唐毅来了

    伴随着钟鼓之声,高拱率领着文武百官,昂首前进,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每一张面孔。有人严肃,有人兴奋,他们就像是奔赴战场的勇士,气势汹汹,战意昂然。

    经过了多年的发展,文官集团已经庞大到无与伦比的境地,他们有十足的信心,能一举铲除对手。冯保何许人也,不过就是个阉竖而已,碾死他就像是捏死个臭虫,看着吧,今天上了朝,当面锣对面鼓,不用讲道理,光凭着人数,就能彻底碾压!

    高拱也是这么想的,他反复盘算,都没有任何的疏漏,可是心里头却总是不安宁,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或许唐毅没有病倒,他能处理的更好吧?

    高胡子又甩甩头,老夫也不是软柿子,离开了唐毅就办不成事了?简直笑话!

    收拾心情,高拱率领着百官,就到了皇极殿前面的广场,凡事和皇家扯上关系,都变得神圣起来,有了专门的名词——丹墀!

    大家站在丹墀,等着殿门开放,按照规矩只有四品以上官员,还有当值的翰林科道,才能进入大殿议政,其他人都是在磕头之后,就原路返回。

    让他们过来,就是为了感受一下皇家的威严气度。

    果然威严的皇极殿,黄绿琉璃瓦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高大挺拔的大汉将军,身上穿着大红的飞鱼服,明亮亮的铠甲,手里拿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气象森严,宛如天兵。

    大家的目光不断扫来扫去,沉醉其中,低级的官吏更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跻身前列,去影响帝国的决策,那种满足感,绝对是无与伦比的,哪怕只有一天,也死而无憾。

    他们思索着,感受着,突然发觉今天的时间怎么这么漫长,为什么殿门还不开放?

    正在疑问之时,突然一个穿着蟒袍的太监,快步前来,走到了百官面前,高声道:“有——口——谕:皇爷旨意,今儿不早朝了。”

    高拱一愣,立刻把脸沉下来,什么意思,莫非是知道了要找冯保算账,才故意拖延?高拱根本没有疑心万历和李妃,一个十岁的孩子,一个妇道人家,能懂得什么,还不是冯保那个阉竖从中挑唆,搬弄是非,为了保命,竟然连早朝都能阻挠,简直狗胆包天!

    兵法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好不容易把情绪都调动起来,若是灰溜溜撤退了,岂不是丢了大人,以后还怎么号令百官?而且一旦让百官看穿了自己的手脚,没准就会倒戈依附,去捧冯保的臭脚,成为阉竖的打手!

    想到这里,高拱扫了一眼身后的张居正,只见他低眉顺眼,面无表情。

    不用跟我装蒜,就是你丫的在捣鬼!

    高拱突然面色凝重,大声道:“请问公公,为何不早朝,是天子身体不适,还是另有隐情?”

    “讲!”

    大太监吓得一哆嗦,连忙拱手道:“高阁老,奴婢就是个传旨的,不敢妄言!”

    “哼!你传的是谁的旨意?是陛下,还是另有其人?”高拱冷笑道:“十岁天子,懂什么治国?还不是身边的阉竖摇唇鼓舌,颠倒黑白!竟然连朝廷大典都能阻挠,还有没有王法!”

    高拱的声音很大,在场百官都听得清清楚楚,有人不由得脸色一沉,暗自摇头。高胡子,如此轻慢,哪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啊?

    高拱却浑不在意,“你立刻回去,若是陛下身体有疾,老夫身为辅臣,当亲自探视,若是有人暗中动手脚,本阁绝不姑息养奸!”

    大太监被吓得连滚带爬,往后面跑去。

    看到太监被骂得如此狼狈,高拱的门人弟子都欢欣鼓舞,心说骂得好,骂得痛快!早就看不惯阉竖横行,算什么东西?

    无论如何,等着上朝之后,一定要把冯保弹劾倒了,不灭了此獠,绝不罢手!

    大家伙气势汹汹,可是唐汝楫,殷士儋等几位阁老,包括高仪,葛守礼等部堂高官,都突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高胡子这些年当官当得太顺利了,脾气也太大了,刚而易断,你如此强横,就不怕狗急跳墙吗?

    就在大家疑惑之时,那个大太监又去而复返。

    这一次他的面色严肃,身后还跟了八个小太监,气势汹汹,到了丹墀,就大声喊道:“圣旨到!”

    高拱急忙带头跪倒,口称接旨。

    哪知道大太监哼了一声,就转向高拱身后的张居正。

    “请张阁老接旨。”

    “臣在!”

    张居正急忙往前半步,躬身领旨。

    也不等高拱等人反应,大太监就高声念道:“先帝宾天之日,曾召集内阁辅臣,说太子年幼,要你们辅政,但大学士高拱却专权跋扈,藐视皇帝,嚣张跋扈,殊无人臣之礼,如此辅臣,留在朝中,哀家母子日夜惊恐不安,唯恐江山易主,权臣篡位。大学士张居正为先帝讲师,忠贞仁厚,深得先帝信任,老先生当护佑幼主,忠于大明。着令大学士高拱,立刻解除所有职务,由锦衣卫护送回乡,片刻不得停留,钦此!”

    大太监念完,就把旨意送到了张居正面前,“张老先生,接旨吧!”

    一瞬间,所有人都傻眼了。

    大家伙憋着浑身的劲儿,要把冯保给干掉,要清除朝廷奸佞,可转眼之间,风云变色,被驱逐的人竟然是托孤重臣,次辅高拱!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就见到高拱跪在地上,冷汗顺着鬓角流淌,他终于恍然大悟,自己被算计了,而且算计得非常彻底,真是可笑啊,明知道对手是一群小人,自己还按部就班,依照着套路来玩。殊不知对手已经丧心病狂,连最后的脸面都不要了!

    高拱浑身颤抖,面色铁青,趴在地上,已经动不了了。

    接过圣旨,那一刻张居正的脸上充满了得意之色,他把旨意紧紧握在掌中,看了一眼高拱。

    假惺惺道:“中玄公,您老身为两朝重臣,世所仰望,绝不会背叛大明,图谋不轨,我以为或许有些误会,请中玄公回家暂住,容我去和陛下太后解释,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您老以为然否?”

    这话听在大臣们的耳朵里,简直都要呕吐了。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高拱身为辅臣,当着满朝文武,受到了如此羞辱,摆明了撕破脸皮,一点颜面不留,高拱还有什么脸面留在朝堂之上?若是高拱不走,那太后和皇帝的脸面何存?

    无论怎么看,高拱这辈子算是完了,彻彻底底,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百官心中,百感交集,他们既是愤怒,又是惶恐不安。

    之前大家都以为文官集团的力量够强大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害怕孤儿寡母,可是他们忘记了,凭着真本事,固然斗不过文官,可是人家能掀桌子,能耍无赖,身为臣子,却只能忍受,你敢反抗,那就是违背纲常。

    千错万错,都是臣子的错!大功小功,都是皇帝的功!

    皇权最丑陋的一面,彻彻底底显露出来,所有人都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恶心难受。

    “张阁老!”

    有人低吼一声,冲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礼部的右尚书诸大绶,他脸色铁青,厉声说道:“身为宰辅,张阁老,你懂不懂规矩?这份旨意可是内阁起草?可经过六科核准?高阁老身为先帝托孤之臣,陛下纯孝,岂会违背父命?我以为这道旨意,有矫诏嫌疑!”

    诸大绶的几句话,全都打到致命处,对啊,没有内阁起草,算什么旨意?新君刚刚登基,就推翻先帝的遗诏,还有没有规矩?

    一瞬间,大家都鼓噪起来。

    纷纷指责张居正,痛骂冯保,整个丹墀,比起菜市场还要热闹。

    张居正嘴角微微露出了狞笑,他早就算到了这一步,本来张居正也不想赤膊上阵,奈何敌我悬殊,不得不拼!

    他急忙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英国公张溶和定国公徐文璧,这两位国公爷立刻站了出来,张溶也算混了几十年,十足的老油条。

    “你们都闭嘴!”他厉声道:“什么叫圣旨?陛下的旨意就是圣旨!内阁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以备顾问而已!这些年来,内阁窃据主上威福,权柄自专,为所欲为。这天下几乎变成了内阁的天下。别忘了,你们吃的是皇家的俸禄,不是姓高的俸禄!三纲五常,忠孝仁义,你们不是口口声声称陛下是君父吗?父亲打骂孩子,还不是天经地义?哪怕让他去死,也只有遵从,你们大吵大嚷,莫非想要造反不成?”

    徐文璧也跟着怒斥道:“我等世代都是大明的忠良,只认大明皇帝一个,今天皇帝陛下要罢免高拱,就是他有罪!刚刚我们都听到了,十岁天子,不能治天下,难道要让高拱治天下吗?你们帮着高拱说话,是要一起作乱吗?”

    这两位国公平时没有什么地位,可是这时候跳出来,却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场的百官都心有余悸,有些话他们只能心里想,却是不敢挑明的。

    张居正见到百官不做声,心中暗喜,大局已定。

    再看看高拱,从接到旨意,就彻底傻了,冷汗流成了水洼,浑身颤抖的好像筛糠。你不是强悍吗,你不是厉害吗?

    本事都哪去了,原来高胡子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你的狂,你的横,都是隆庆给你的,没了皇帝支持,你其实和冯保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道旨意,就能轻松拿下的怂货!

    “还愣着干什么?请高阁老回去!”

    两旁的锦衣卫冲上来,他们早就备好了一顶肩辇,准备把高拱架起来,直接就走,分毫也不停留。

    好多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正在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首辅,是首辅大人到了!”

第1071章 封驳

    决战之际,唐毅当然要打扮的像样子一点,他穿着隆庆特赐的蟒袍,玉带朝靴,稳步走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宛如春风化雨,当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当他出现的一刹那,好像官员都鼻子头发酸,不争气地哭了起来,跟受了委屈的孩子差不多。

    好些人急匆匆迎上来,这个说:“见过元辅。”那个说:“拜见太师。”还有亲近的都尊唐毅为师相,满朝大臣,无人不仰望欣喜。

    能给大家伙做主的总算来了!

    唐毅略带迟疑,“诸公,仆前些日子呕血病重,如今勉强恢复一些,想到今日是天子第一次正式早朝,事关重大,也就撑着病体过来了。怎么,看大家伙的样子,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装蒜,纯粹是装蒜!”王世贞在心里头暗骂,不过脸上还要装成愤怒不已的样子,他拱手说道:“元辅大人,刚刚陛下降旨,说是要罢免了次辅高阁老。”

    唐毅猛然倒吸口气,立刻摇头,“不可能,凤洲兄,你可不要开这种玩笑!”

    葛守礼在一旁开口道:“不是玩笑,是真的!”

    “什么!”唐毅惊呼道:“断然不可能,仆与中玄公,皆是先帝托孤之臣,陛下是先帝亲子,至纯至孝,他怎么会违背先帝遗诏,罢免中玄公,如此与孝道有亏的事情,陛下断然不会做的!”

    什么叫高手,唐毅一张口就咬死了孝道,抢占制高点。诸大绶刚刚也提到过,可是却没有唐毅说的这么深入准确。

    大家伙听在耳朵里,纷纷点头,都说元辅所言极是,圣旨一定有问题。一时间群情激愤,嚷嚷着要面见万历问清楚。

    “大家伙不要着急,凡事以理为先。”

    唐毅挥挥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簇拥着唐毅,来到了丹墀前面,高胡子此时还跪在地上,整个人就好像木雕泥塑的一般。

    唐毅到了他身后,低声道:“中玄兄,你这是怎么了?”

    又冲着两边使眼色,陶大临和曹子朝站出来,把高拱扶了起来。刚刚的一会儿,高胡子仿佛经历了一辈子那么长,他把肠子都悔青了。

    他一直自视甚高,因为天下间能和他媲美的人物寥寥无几。唐毅病倒了,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身为两朝帝师,托孤重臣,满手的好牌,结果一个阉竖,一个小人,一个女流,凑到了一起,就把他给狠狠算计了。

    高肃卿啊,你就是天下最大的傻蛋!

    当初就不该让出玉玺,没有玉玺,就没有眼前的这一道中旨。而且玉玺让出去,就该猜到对方会用中旨对付你,结果呢,你还想着按部就班,跟人家在朝堂上辩论,然后把冯保弹劾倒,把张居正干掉。

    规矩是留给守规矩的人!

    对方摆明了不按照规矩出牌,是十足的小人,你还不知道变通,败得一点都不冤!

    身为宰辅重臣,竟然被人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罢免,连一点颜面都不给,当真是羞死人了!高胡子仿佛被雷轰头顶,炸碎了三魂,震跑了气魄,整个人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木讷,呆板,头上的银发散乱,显得无比苍老凄凉。

    在场的官员看在眼里,哪怕平时不喜欢高拱的人,也都摇头叹息,伤感不已。

    士可杀,不可辱。

    高肃卿为官三十年,清正廉洁,人所共知,教导辅佐先帝,开创隆庆中兴。重新入阁柄国之后,整顿吏治,推行新政,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不休息,那么庞大的人事调整,几乎都是他一个人承担。

    难得的是高拱没有收一个人的钱,没有任用一个私人,只要有才,只要适当,哪怕和高拱有矛盾,也是照常使用。

    在场的官员,有多少是高拱提拔起来的,谁的心不是肉长的,这样一个几乎完美无缺的辅臣,就被一道中旨给罢免了。

    这是要干什么?

    自毁长城吗!

    众人越想越怒,最后一道道锐利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居正的身上,瞬间,他就好像烤炉里面的鸭子,愤怒的火焰几乎要把他烤熟了。

    张居正浑身不自在,自从唐毅出现的那一刹那,张居正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最可怕的情况出现了。

    这丫的根本是装病,一直等到决战到来,他才突然出现。

    果然是处心积虑,平生最强悍的对手!

    张居正已经无暇悔恨愤怒,他的脑筋快速转动,事到如今,只有拼死一战,决不能退缩!

    他主动迈了一步,将手里的圣旨双手奉上。

    “唐阁老,刚刚陛下降旨,您不在所以交给了下官,如今唐阁老赶来,圣旨还是交由唐阁老来执行吧!”

    唐毅微微含笑,把旨意接了过来,打开之后,看了两眼。

    “张阁老,你觉得这道旨意应该执行?”

    皮球踢了回来,张居正连忙正色道:“君父如天,旨意下达,身为臣子,岂能有所怀疑!跟何况中玄兄的确言语不妥,有蔑视圣上之嫌,还请唐阁老明鉴。”

    “哦,那请问高阁老说了什么?”

    “他说十岁天子,哪里懂得治国!”张居正挺胸抬头,信心十足说道。这话是大庭广众说的,没人能否认,说皇帝不能治国,就是大不敬,就是天大的罪过,任凭你唐毅巧舌如簧,也没法狡辩。

    唐毅笑笑,“张阁老,请问你十岁的时候,可懂得当大学士?”

    “自然是不懂。”张居正不解其意,只能老实回答。

    唐毅颔首,又自言自语道:“本阁十岁的时候,读过了蒙经,四书只学了论语,连童生都算不上。我想请教在场诸公,谁十岁的时候,能胜任现在的官职?”

    这还用问吗,除非是妖孽,不然十岁哪能成为朝廷命官,执掌部务?大家纷纷摇头,唐毅又追问道:“大家以为你们的官职容易,还是做皇帝容易?”

    徐胖子站出来,大声道:“当然是我们容易了,陛下肩负九州万方,亿兆黎民,一举一动,都关乎千百万苍生,一道命令,无数人就要血流成河,故此不可不慎重。”

    “既然如此,那高阁老所言有什么差错?”

    是啊,十岁的孩子连官都当不了,更遑论当皇帝了!

    大家伙都伸出了大拇指,都说元辅辩才无双,果然厉害,轻飘飘就把张居正的攻击化解与无形,顺便还把高拱的罪名给解脱了。

    好一个厉害的唐行之,张居正斗志昂扬,他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就看看咱们俩个谁才是真正的高手!哪怕几百年之后,今天的这一场交锋,也会为后人津津乐道,我张太岳绝不会输给你!

    “唐阁老,陛下乃是天子,有百灵相护,钟天地之福泽,自然与寻常之人不同,你以普通人来论天子,是否和高拱一般,都有轻慢之意?下官虽然知道元辅忠贞不二,可是难免有些不肖之徒,会曲解您的意思,下官斗胆请元辅收回。”

    “不必!”

    唐毅依旧不温不火,笑容可掬。

    “张阁老,你自幼读书,有神童之称,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个道理不会不明白。敬神如神在,圣人为何不说敬神则神在?虽有天授,也要努力学习,积累经验,圣人尚且四处求师,何况后辈?张阁老你方才所言,说穿了,不过是两个字:诛心!本阁说的可对?”

    再说明白点,就是拉大旗作虎皮,拿着天子的身份压人,可是别忘了,唐毅在十几年前,就能凭着一张嘴,搬开祖制,岂会被张居正难住!

    相反,他点破了张居正的手段,更让在场的众人感到了愤怒。

    没错,从一开始,张居正就拿着圣旨压人,借着大家伙对皇权的恐惧,想要迅速拿下高拱,手段卑鄙,用心险恶,当真是可恶至极。

    但是君父如天,口含天宪,乾纲独断,哪怕只有十岁,他也是天子,上命难违啊!到底该如何是好?在场的大臣都苦心焦思。

    张居正见情况越发不妙,事不宜迟,不能再拖了,既然旨意在手,就必须先拿下高拱,只要干倒了高肃卿,朝臣就会知道势在谁这一边。

    虽然这么干会留下难以洗刷的罪名,甚至有朝一日,人们提到他张居正,就会想到靠着大礼议骤贵的小人张骢,甚至还有不如,但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只有胜利,赢了就能活,而且至少还有十年八年的时间,可以任由自己挥洒才智,革新大明。

    唐毅和高拱在戏台上唱的太久了,也该换一换人了!

    张居正冷笑道:“唐阁老,既然您不愿意接旨,下官只有按照旨意行事,先把高阁老护送出京,若是唐阁老还有疑问,可以去找陛下和太后。”

    说完,他一转身,冲着英国公张溶和定国公徐文璧使了一个眼色,这两位国公看到唐毅来了,腿也哆嗦,尤其是张溶,他还被唐毅狠狠整过。

    可是这些年靠着和唐毅的关系,朱希忠稳坐勋贵头一把交椅,吃干抹净,京营改革之后,勋贵世家手里的权力一点都没有了,堂堂国公,成了混吃等死的废物。

    张溶可不想他的子孙都变成和朱家藩王一样,成了圈养的肥猪,无论如何,也要拼一把!

    “高阁老,得罪了!”

    他们两个,一左一右,抓着高拱的胳膊,就要往外面走。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好些官员冲上来,想用人墙挡住,奈何张居正迈着大步,冲到前面,把旨意高悬。

    “你们都看好了,圣旨在此,谁敢阻挠?”

    张居正舌绽春雷,厉声大吼,跃跃欲试的官员被吓得立刻停住了脚步,冲撞圣旨,那可是死罪啊!

    眼看着所有文官傻愣退避,张居正心头狂喜,果然你们还是怕皇帝的。

    正在此时,唐毅突然悠悠说道:“君不密则失臣,凡政令有失,当封还执奏,内阁六科何在?”

    “下官在!”

    三位阁老,六位都给事中,一起站了出来。

    唐毅威严扫视道:“事急从权,内阁临时会议就在此召开,本阁以为,不论中旨是否出自陛下圣意,都违背法度,应当立刻封还!”

    说完之后,唐毅带头举手,紧跟着张守直、唐汝楫、殷士儋三位阁老一起举手,唐毅立刻道:“四票赞成,三票弃权,立即生效!”

    他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韩象也效仿唐毅,高声喊道:“中旨罢免托孤重臣,违背先帝遗诏,吏科认为应当驳回!”

    “户科附议!”

    “兵科附议!”

    “礼科附议!”

    “刑科附议!”

    “工科附议!”

    “我等代表六科,一致认为,中旨应当驳回!”六个人的声音,震动全场。

    张居正如遭雷击,双脚再也迈不动半步,心里头只剩下一个声音,在不停狂喊:他真的要和皇帝撕破脸了!

第1072章 二十猛士

    大明朝绵延近三百年,期间混乱的时间非常短暂,除了靖难之役,还有土木堡之变,并没有什么太过要命的事情。仔细思来,朱元璋也是有功劳的。

    比如他担心子孙后代胡作非为,断送了江山,就赋予了六科给事中一项至关重要的权力,就是科参之权。

    凡是奏折,经票拟批红之后,必须由对应的给事中签字同意,方能执行,如果有重大过失,可以直接封还到部,如果问题相对小一些,在执行过程中,六科可以监督,谓之科参。如果六部敢不经过六科点头,就直接施行,那后果可是相当严重滴!

    渐渐发展下来,六科权柄日重,封驳圣旨也是可以的。只是这么做后遗症太大,不是微末小官能承担的,有明一朝,用的次数也不多。

    这回韩象等人敢发动科参之权,除了愤怒之外,还有人率先垂范,唐毅都不怕,他们还担心什么。

    身为首辅,同样拥有封还执奏的权力,如果首辅认为中旨内容不妥,可以不予执行,并且找皇帝当年对峙。

    相比给事中,首辅位高权重,胆子更大,由首辅封还执奏的情况要多一些,不过每一位首辅都非常小心,一旦动用了这项大权,就等于和皇帝撕破脸皮,搞不好就要黯然收场。

    做得最狠的就是杨廷和,他挟着定策老臣的无上威望,在大礼议之中,不断压制年轻的嘉靖,数次封还执奏,把皇帝陛下硬顶回去。

    当时可威风了,结果呢,两三年时间,杨廷和就乖乖滚蛋了。

    臣就是臣,君就是君,人力岂能逆天!

    张居正早就认定了这一点,所以他敢于拼命。

    只是出乎他的预料,唐毅更敢下手,听说过封还执奏,也听说过科参,可是两方一起动手,把旨意给废了,只怕还是大明立国以来的第一次。

    “唐阁老,陛下虽然尚在冲龄,也是大明之主,是天子!如此蔑视陛下,恐怕不妥吧?”张居正大声叱问。

    唐毅恍若未觉,他迈步到了张溶和徐文璧的面前。

    “两位国公,还不把高阁老松开吗!”

    徐文璧初生牛犊不怕虎,瞪着眼睛还想争辩,张溶却老老实实,松开了手,他讪讪一笑,“唐阁老,我们也是奉旨行事,没有办法,还请阁老见谅。”

    张居正看到张溶那个谄媚的德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好歹你也是国公,就和唐毅拼了,又能如何?难道凡事都要指着我吗?

    他怒满胸膛不说,唐毅笑呵呵站在高拱面前。

    “中玄公,小弟斗胆请教,你如此消沉愁苦,所为何故?”

    高拱瞪大眼珠子,心说你傻了吗?我怎么回事你还不知道,老夫被人家暗算爆了菊花!

    “呵呵,中玄公,要不小弟换一个问法,你觉得自己可有错,可有罪?”

    高拱猛地挺直了胸膛,厉声道:“我高肃卿自从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前后为官三十一年,高某没有贪一两银子,没有一次徇私枉法。执掌吏治以来,前后罢黜官员684名,每个人都有法条依循,绝无陷害忠良,升赏1356人,从未有一个私人!高某扪心自问,上对得起苍天,对得起先帝,下无愧黎民苍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每一个大臣都仔细听着,不少人都汗颜低头,他们做官的年头或许不如高拱的一半,但是亏心事可做了不少,等到回家抱娃娃的时候,谁能像高拱一般坦然?真是自惭形秽。

    高拱苦笑着摇摇头,“老夫获罪于上,不容朝廷,以不消多说,不过老夫从不后悔,还请诸公能够秉持一颗良心,好好做官,造福苍生,则高某死而无憾。”

    说完,高拱又冲着唐毅抱拳。

    “元辅之才,十倍肃卿,日后大明朝就要靠着元辅了。为了老夫一人,封还陛下圣旨,以致君臣嫌隙,离心离德,不是老夫乐见。还请元辅收回刚刚的话,老夫认了。”

    高胡子低下了高傲的头,他已经彻底认命了,一个不容于天子的阁臣如何撑得下去?还是及早归去吧!

    “中玄公,你还记得当年一条鞭法的时候,你跑到我的值房,也是闹着请辞致仕,唐某和高阁老说了什么?”

    提到了往事,高拱不由得思量起来。

    “元辅当初批评老夫任性使气,不能担负责任,并非真心为了变法,重个人得失,不计江山社稷……这些年来,每每思索元辅教训,老夫羞愧不已,这几年来,老夫做事,无不以元辅教训为准则,须臾不敢忘怀。”

    “惭愧惭愧!”唐毅淡淡摇头,“中玄公,还有在场的诸公,我们入朝为官,每个人肩头都扛着沉甸甸的万民嘱托,都肩负着无数人的希望。做官不能耍小性子,不能动不动挂印封官,想做陶渊明,就别入朝!大明朝不需要既想吃又怕烫的废物!”

    唐毅前所未有的严峻,“但是,话又说回来,既然肩负万民之托,每一个官员的升迁罢免,都要有据可循,有理可查,经得起推敲,不能拿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来糊弄事。”

    在场的大臣频频点头,有了高拱的例子,大家更觉得有道理。

    士大夫不是天子的家奴,一言不合,就把堂堂托孤大臣给罢免了,这未免也太扯淡了。

    说什么高拱嚣张跋扈,欺凌幼主,有什么证据?我们只看到高拱尊李贵妃为太后,封她爹当武清侯,还拨出一百万元……这叫轻慢欺凌吗?简直是礼遇有加!

    首辅大人说得对,朝廷大事,不是儿戏,不能搞诛心那一套!

    徐胖子晃着肥硕的身躯,从人群挤了出来。

    “诸位,元辅说的很好,我刚刚想过了,陛下尚在冲龄,他断然不会违背先帝遗诏,故此这一道旨意,绝不是出自陛下之手,至于是谁干的,我想大家伙心中有数了吧?”

    “我们早就知道了!”

    蔡国熙等高拱的党羽总算等到了机会,立刻嚷嚷道:“还不是冯保那个阉竖,他作恶多端,竟然代替天子接受百官朝贺,罪孽之大,罄竹难书,高阁老要为国锄奸,结果被冯保事先洞察,竟然怂恿皇帝,下了中旨罢免高阁老,大家说说,我讲得对不对?”

    “没错!”

    徐胖子大叫道:“一个阉竖,竟然矫诏驱逐老臣,我大明朝莫非又要回到八虎临朝的时候吗?”

    “我们不答应,绝对不答应!”

    不得不说,经过心学的洗礼,唐毅多年的经营,朝臣并不是那么弱。主要是变起突然,高拱又一下子被打垮了,大家都来不及反应,弄得狼狈不堪。

    等到唐毅出现,有了主心骨,加上唐毅把张居正的攻势给化解,更是要封还执奏,大家伙彻底醒悟过来。

    你们敢耍无赖,我们也会,咱们就看看谁更无赖。

    陶大临等人围在高拱身边,纷纷给他打气。

    “高阁老,您被阉竖暗算了,就相当于被狗咬了一口,您老人家怎么能自暴自弃,这没什么丢人的,一切的罪孽都是阉竖干的。"

    大家伙不断安慰,高拱心里头好受了许多,可依旧士气低落,低着头一语不发,大家还以为高拱在意自己的去留,殊不知高拱早就想通了,自己算是完了,问题是唐毅绝不能倒了,不然倾注了无数心血的隆庆变法就真的要人亡政息了!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究竟该如何收场啊?高胡子怎么也想不出办法。

    旨意封还,那接下来呢?李太后和冯保要是继续假借天子名义下旨,还要驳回吗?一直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朝廷的规矩岂不是全都完了?

    高拱偷眼看着唐毅,却发现这位还是满脸笑容,信心十足。

    “张阁老,烦请你去通知一声,就说旨意已经驳回,还请陛下尽快早朝,容我等面奏。”

    张居正也早就想走了,几乎每一个文官都怒目而视,看样子简直要冲上来吃了自己。再留下去,只会被人撕成碎片,死得实在是不值得。

    站在唐毅身边的唐汝楫忙问道:“元辅,姓张的是摆明了和阉竖穿一条裤子,他此去只怕会互相勾结,更难以应付啊!”

    “不妨事!”

    唐毅冲着所有人道:“诸公,主少国疑,奸佞专权,罢黜元老,此等事情,大明开国以来,绝无仅有。我等身为朝臣,理当匡扶社稷,铲除奸凶,维护大明江山。以我之见,六部,都察院,六科廊,在京所有衙门,立刻公推二十位大臣,组成临时会议,共同应变,商量决策,也免得各吹各的调。”

    抱团取暖,在场的群臣一听,频频点头。

    说句实话,让谁独自面对皇帝,也是心里头毛毛的,能手拉手最好。

    很快二十个人的代表选了出来,唐毅领衔,三个阁老追随,加上诸大绶、陶大临、王世贞、曹大章、葛守礼、谭纶、邹应龙、林润、韩象、王国光、沈林等等,一共十九个人。还差了一个,谁还够分量呢?

    正在大家伙迟愣之时,一声重过一声的大鼓,响彻半边天,几乎半个京城都能听到。

    “是登闻鼓!”

    “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瞬间群臣们激动地浑身颤抖,泪如泉涌。

    登闻鼓响了,皇帝别想躲着了,来吧,好好战一场!

    既然是大战,岂能少得了真的猛士。

    面容刚毅,身形瘦削,不苟言笑的海刚峰昂首阔步,匡扶社稷,舍我其谁!快步走了过来。几乎每个人,哪怕比海瑞官职还高,都不自觉躬身施礼。

    唐毅看到了海瑞,也吓了一跳,“刚峰兄,来的好快啊!”

    海瑞只是淡淡施礼,“静极思动,想来京城看看朋友,没想到遇上了此等事情——大人若是不嫌弃,算海某一个吧!”

    “荣幸之至!”

    唐毅放声大笑,这一场君臣的交锋,总算是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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