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我要做首辅TXT下载我要做首辅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我要做首辅全文阅读

作者:青史尽成灰     我要做首辅txt下载     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43章 定计(求票)

    张居正听到是隆庆一个人仓促回来,他心中安定了不少,甚至大呼侥幸。

    天下之才,论起权谋手段,势力雄厚,和天子的关系,无人能比得过唐毅,假如首辅大人陪着陛下一起回来,张居正觉得自己除了亡命天涯,逃到外藩之外,别无选择。可是唐毅没有回来,京中上下,值得他在乎的人寥寥无几,包括高胡子和赵大洲在内!

    张居正镇定下来,李贵妃和冯保却不明所以,更加惶恐不安,看他们的德行,张居正真想臭骂他们一顿,就凭着一点狗脑袋,还敢反天,真是无知无畏啊!

    没办法,只好指点他们:“陛下匆忙回京,代表两个方面的含义,其一,李芳没有泄露要命的东西,其二,陛下顾忌脸面,不想让皇家蒙羞。”

    什么叫要命的东西?

    如果李芳知道潞王身份有假,并且告诉了隆庆,那代表着什么?

    太子生母的第二个儿子出了问题,那第一个呢?想当初景王就是有辱皇家血脉,才彻底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

    事情闹起来,肯定会有人怀疑太子的身份,东宫之主,乃是一国之本,哪怕隆庆再不愿意,他也必须求助唐毅,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然随便废立太子,或者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天下震动,隆庆承担不起的。

    隆庆匆匆回来,就表明他觉得凭着自己的力量足以解决麻烦。

    张居正很快就判断出来,他目前至少是安全,当然前提是李贵妃和冯保不要胡说八道!一想到这两个人,张居正气不打一处来。

    李妃出身小门小户,贵为皇妃,太子生母,已经贵不可言,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竟然背着皇帝,胡乱勾搭,早知如此癫狂无知,当年就不该碰她,或者直接把太子交给陈皇后抚养,不是什么麻烦都没了!

    一句话,脚上的泡自己走的。

    张居正闭目思索,冯保不时往外面偷看,心惊肉跳。

    “张阁老,眼看着午时了,内阁早上送来了奏疏,要是不赶快批了,下午就来人取,到时候高胡子要来了,可就麻烦了。”

    李贵妃梨花带雨,盯着张居正,“你快点拿个主意吧,不然咱们可怜的孩子……”

    张居正一阵恶寒,长长吸口气,“高阁老那里我会想办法对付,现在关口是把李芳的事情摆平了。你们没有杀了他吧?”

    冯保挠挠头,尴尬道:“瞧您说的,杀了他不是找死吗!”

    “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张居正没好气道:“李芳身上有什么案子没有?”

    “这个……”冯保一时语塞,李芳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从不贪银子,也不怂恿皇帝享乐,无论在宫里,还是在文官之中,有口皆碑,想诬陷他那可不容易。

    张居正见冯保犹犹豫豫,气就不打一处来,“敢抓人,却连罪名都没想好,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冯保吓得一哆嗦,没等他说话,李贵妃抢着开口了,“李芳矫诏了。”

    “哦,怎么回事?”

    冯保总算想起来,他连忙说道:“张阁老,是这样的,李芳前几年和他的一个兄弟相认,又过继了一个儿子,这几年老东西总念叨着回家养老。前些日子他帮着过继的儿子谋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的职位。”

    自从高拱整顿吏治,就严谨滥荫官吏。除非真的功劳极大,尤其是御敌作战,流血牺牲,才能得到荫官。包括唐毅在内,几大阁老都带头取消了亲属的荫官。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宫中的大珰伺候皇帝有功,加上他们没有后人,一旦离开皇宫,日子很不好过。

    一般情况下就会荫一至两个侄子,或者收的干儿子为官,让他们孝养老太监。相比嘉靖朝,动辄荫庇十个八个,李芳作为内廷总管,只给一个侄子弄了个区区的锦衣卫千户,算不得什么。

    他也没当回事,前些日子吏部要统计数据,皇帝没在,李芳就随手拟了一个条子,论规矩肯定与法不和,但这事没什么可说的,哪怕隆庆回来,也只会同意。

    想凭着这个,就扳倒李芳,实在是有些痴人说梦。

    “张阁老,这事不大,只怕做不了什么文章,要不……”冯保低声说着。

    哪知道张居正却眼前一亮,竟然露出了笑容。

    “冯公公,李芳和他的侄子,关系如何?”

    “还真别说,那个老货也不知道什么福气,他的兄弟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他许是连司礼监掌印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李芳曾经给他送去礼物,他倒好,什么金银财宝,绫罗绸缎都不要,竟然问送东西的小太监,能不能换一头健牛?后来等到秋收,他让俩儿子走了一百多里,给李芳送了一袋子自己种的小米。宫里头不少人都在嘲笑李芳,笑话他兄弟无知,宫里头什么没有,还用得着送。”

    张居正不屑一笑,“幼稚。”

    “阁老也觉得李芳的兄弟幼稚?”

    “呸,我是说你们!这年头,奸就是傻,傻就是奸!李家人那是藏拙,不像某些人,净抖小机灵,自己作死!”

    李贵妃和冯保都闹了一个大红脸,显然张居正是在讽刺他们。

    好在张居正知道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没有继续说什么难听的。

    “冯公公,你现在马上派东厂的人,把李芳的兄弟,还有侄子统统拿下。”

    冯保一愣,“张阁老,他们都是一帮庄稼汉,有什么用?”

    “蠢材!”张居正忍不住臭骂道:“还不明白吗,李芳不管生死,案子都要查下去,只要查下去,你们就跑不了——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所以必须撬开李芳的嘴巴,让他把所有罪责揽过去,就说是他私拟圣旨,被你给撞破,告诉了娘娘,娘娘训斥了李芳,老东西怀恨在心,诬告娘娘,随便再找几个不甘寂寞的妃嫔,弄出她们和外面勾结的证据,最后一股脑都栽到李芳的身上。陛下回来之前,让李芳畏罪自杀。”

    “那陛下能信吗?”李贵妃犹豫问道。

    “还由得他不信吗?李芳的线索断了,继续查,就把丑事都抖出来,看看是谁更没面子?”张居正胸有成竹道。

    什么是宰辅之才啊?

    李贵妃和冯保彻底服气了,一个必死的局,愣是让张居正三言两语给破了,不得不说,实在是高明。

    用李芳的亲人逼着他就范,李芳扛下了罪责,事情就有了结果。当然这个结果隆庆未必接受,不接受又能怎样?没有证据,谁能动太子生母?想要查,那就随便查吧!只管放马过来,后宫佳丽三千,十万太监宫女,就围着隆庆一个人转。

    身为天子,再有精力,也顾不上万分之一,且不说隆庆,历朝历代,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多少英明睿智的君王,都管不好宫廷,真要是掀开来,谁能受得了?

    李贵妃和冯保就知道无数的秘密,以往是不想得罪人,也不愿意惹麻烦,现在命都没了,还不撕破脸皮啊!

    你要查,那就给你送一大堆人查,查得天下皆知,查得烽烟四起,查得舆情滔滔,看谁要承担后果?

    隆庆是个皇帝,更是男人,试问谁愿意成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百姓嘴里的笑话?

    哪怕隆庆再怀疑,没有证据之下,为了皇家颜面,他都必须忍了这口气。

    想通之后,李贵妃和冯保简直要高兴的疯了。

    简直从鬼门关转了一圈,总算是又活过来了。

    “张阁老,多谢您指点啊!”冯保趴在地上,嘭嘭磕头。

    张居正深吸口气,“别高兴太早了,随便拿下内相,唐毅虽然不在,可是高胡子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司礼监必须再让出一点好处,不然高肃卿穷追不舍,闹腾到唐毅回来,那可就大事休矣!”

    从头到尾,张居正都对唐毅充满了忌惮。他的这点手段,都是唐毅玩剩下的,真的让唐毅嗅到了风声,谁也跑不了。

    唯有快刀斩乱麻,把事情都摆平,唐毅想要追究,也失去了借口。

    从钟翠宫出来,正午的太阳格外刺眼,张居正凝望着天空,浑身微不可查地颤抖一下。

    他不是怕的,而是兴奋!

    没错,就是兴奋的!

    这么多年,张居正总算寻觅到了弯道超车的机会。

    李芳完蛋了,冯保就是宫里唯一拿得出手的大珰,掌印司礼监势不可挡,李妃又是太子生母,日后的皇太后,只要闯过了这一关,这两个人就成了自己的铁杆盟友。

    加上潞王竟然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大明的吕不韦啊!滔天的权势,哪能不让人兴奋!

    尤其是这几年的功夫,唐毅对官制大动拳脚,眼下内阁六部,权柄滔天,假如能借着李贵妃和冯保的手,挤走唐毅,拿下内阁,到时候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推动革新变法,真正的中兴名臣是我张太岳,不是你唐行之!

    张居正早就盘算过了,他和唐毅的实力差距不用说,但是唐毅借助隆庆的手,鼓动农商并重,抬高王阳明,用心学取代理学,又大改官制,这些都触及到了理学的核心利益。

    如今的官场,理学臣子快速结党,更有人奔走呼号,说什么不要坐以待毙,不能眼看着正道旁落,道统沦亡……

    这一伙势力如果没人带头,是撼动不来唐毅的,假如把他们收到自己的旗下,加上这几年自己积攒的力量,还有徐党,晋党的残余,都整合到一起,未必斗不过唐毅。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当五鼎烹!

    做人就要活得轰轰烈烈,潇潇洒洒!张居正想到了这里,咬了咬牙,迈着大步,直奔内阁值房而去。

第1044章 大风起兮

    次辅的值房不算奢华,只有一张胡木小床,梨木的桌子,随便放着几把椅子,小火炉烧着,上面放了一把铜壶,白气从壶嘴窜出来。

    光看摆设,几乎就是个苦读的书生,实际上高拱这些年也的确如同苦行僧一般,他很认可唐毅的一句话,要先正己再正人,尤其是执掌吏治,百官升赏处罚都在一念之间,要求别人做到,自己必须先做到,这样说话才能硬气。

    自从隆庆南巡之后,千斤重担都压在了高拱的肩上,他每天睡觉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身形日渐消瘦,不过高胡子眼睛里不揉沙子,哪怕一点错误,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京中百官在高拱的统御之下,战战兢兢,临渊履薄,一点不敢懈怠。

    高拱闷着头拟了二十几份公文,口渴难耐,起身抓起铜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不是什么好茶,就是普通的花茶,一个银元二十斤的大路货,高拱也没心思品尝,能解渴就行。

    正在倒水的功夫,外面脚步声急促。

    “中玄公,小弟求见!”

    门一推,张居正从外面走了进来。

    高拱瞳孔猛地一缩,突然一屁股回到了座位上,轻蔑一笑。

    “敢情是张大阁老来了,不容易啊,难得你眼中还有老夫!”

    张居正心里咯噔一声,陪笑道:“中玄公说笑了,您奉命留守京城,乃是百官的主心骨,小弟凡事都要听从中中玄公的指派。”

    “未必吧!”高拱抓起茶杯,灌了一口,饱含讥讽道:“私会阉竖,密谋于暗室,封锁宫廷,捉拿内相……”高拱越说越气,狠狠一拍桌子,“你好大的威风,只怕元辅大人都多有不如。倒不如我高拱把椅子让给你,这大明朝全都听你一个人的,如何啊?”

    高胡子须发皆乍,声若洪钟,说不吓人,那是扯淡,张居正的后背都潮了。他勉强稳住心神,深深一躬。

    “中玄公,小弟此番前来,正是要向您老坦白,宫中的确出了大事。”张居正见高拱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凑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冯保和李芳内讧了!”

    此话一出,高拱僵硬的脸终于缓和了一丝。

    高拱身为次辅,为国多年,那也是耳聪目明,昨夜冯保和李妃骤然发动,把李芳拿了下来,虽然深夜之中,高拱得不到消息,但是天不亮就有人告诉了他,甚至高拱知道的比张居正还早一点。

    但是高胡子却没有动作,原因何在呢?

    首先高拱认为情况不明,内廷的事情,外廷不好插手,再有隆庆不在,他身为帝师,这时候硬闯内宫,有倚强凌弱的味道,他没法向隆庆交代。

    其次高拱并不在乎,以如今文官集团的实力根本不怕他们玩什么花样,高拱有足够的信心力挽狂澜,即便他做不到,还有身在东南的唐毅,所幸就好好看看猴戏。

    但是,令高拱意外的是张居正竟然跑到了宫中,还商讨了好半天,高胡子心中的火气蹭蹭蹿起。

    以往张居正就和阉竖多有往来,身为宰辅,不能爱惜羽毛,和那些腌臜龌龊的太监断然切割,难免有失相体,高拱相当不满。

    “张太岳,宫中规矩大若天,李芳身为司礼监掌印,冯保不过是区区一个秉笔,他凭什么拿下李芳,以下犯上,这样的事情是内讧吗?我看是造反!要立刻把冯保抓起来,严刑拷问,绝不姑息!”

    高拱怒道:“陛下南巡,首辅托付,老夫已经立下了军令状,无论如何,都要维护朝中大局,断然不会允许破坏规矩的事情!”

    高胡子果然法眼如炬,一下子就抓到了关键之处。张居正深吸口气,“中玄公,请容小弟把事情原原本本,向阁老禀报。捉拿李芳并非是冯保一人所为,还,还有李贵妃!”

    “老夫早就知道,没有她下令,谅冯保也不敢胡来,不过想用一个李妃就吓住老夫,那也是痴心妄想,等陛下回来,老夫第一个要弹劾的就是李妃!司礼监掌印虽为皇家奴婢,却肩负批红之责,与内阁共同把持相权,关乎朝廷制度安危。她一介女流,连皇后都不是,就敢随意罢免一个内相,谁给她的胆子?莫非要后宫干政吗?”

    张居正的心都在滴血,李氏啊李氏,你个蠢材,捅了多大的篓子,你知道吗?

    换成普通人,早就被须发皆乍的高拱吓住了,不过张居正终究不是凡品,他连连施礼。

    “中玄公高见,不过李贵妃毕竟是太子生母,关乎重大,动了她不要紧,太子殿下刚刚十岁,尚在冲龄,宫中诸事又以李贵妃为主,身为臣子,陛下不在京城,我们不能随意妄动。”

    高拱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若非拿不住,高胡子早就带人把宫里给围了。

    眼下隆庆不在,高拱虽然大权在握,可是却更要谨慎小心,一旦随便行动,就会被说成要谋朝篡位,图谋不轨。

    高胡子也是有苦自知。

    “张阁老,老夫拿李贵妃没有办法,可是陛下有,要不了几天,陛下回京,自然见分晓。她李贵妃有几个脑袋,能向陛下交差?”

    张居正叹口气,“中玄公,以小弟之见,李娘娘也有为难之处。”

    “什么?”高拱的眼珠子一瞪,像是暴怒的公牛,“张阁老,你帮着李贵妃说事,是不是进宫的时候,你们有什么勾当?”

    张居正吓得立刻站起,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他高举手臂,一手指天,“高阁老,这种玩笑开不得,倘若下官真有出格之举,下官愿意天打雷劈!”

    见他赌咒发誓,十分诚恳,高拱也不由信了三分。

    “张太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老夫说清楚吧!”

    张居正暗暗擦了一把汗,重新坐好,苦着脸道:“中玄公,是这样的,宫里头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几年前奇喇古特部不是献上过十美图吗?那些异域女子不守朝廷规矩,陛下离京数月,她们受不了寂寞,竟然,竟然……”

    “竟然如何?”高拱提高了八度。

    “竟然和宫外私通,让男子扮成宫女,秽乱宫廷,有辱圣誉!”

    高拱脑袋忽悠了一下,险些昏过去。

    他早就对隆庆贪恋女色,生冷不忌,颇有微词,还多次劝谏。隆庆每一次都是虚心受教,但绝不改正,把高拱弄得一点脾气没有。

    “究竟是谁,放外人入宫的?那十个异域女子,一点根基没有,没有人帮忙,绝对做不到!”

    高拱迅速找到了话语中的漏洞,张居正心里早有腹案,连忙说道:“中玄公,这个人正是司礼监掌印李芳!”

    “他!”

    高拱迟疑了一会儿,连连摇头,“我不信,李芳为人老夫还是清楚的,他忠心耿耿,做事极有分寸,怎么可能胡来?”

    “高阁老,小弟也是这么看的。”张居正叹口气道:“所以小弟一开始就说是冯保和李芳闹了内讧,以小弟之见,李芳未必就那么清白,他刚从东南调上来,屁股坐不稳,唯有指望圣眷。他帮着十美女勾搭野男人,从此之后,这十个人只能听他的,陛下又那么喜欢这十个人,自然就会对李芳另眼相看。”

    高拱面色凝重,他不是轻信的人,人品素行,李芳不像是胆大妄为之辈。但话又说回来,身在九重之内,就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

    没有证据,他也不好说李芳就是清白的。

    高拱在地上转了两圈,闷声道:“张阁老,既然李芳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为何李贵妃要把你叫到宫里,为什么不是老夫?”

    好家伙,高拱疑心到了张同学身上。

    “中玄公,说来凑巧,小弟今天要去给太子讲课,太子住在钟翠宫的后面,赶上了此事。其实李贵妃也说过,邀请中玄公过去。”

    “为什么没有?”高拱咆哮道。

    “是小弟不让!”张居正挺直了胸膛。

    高拱气得眼珠子冒火,冲到了张居正面前,一字一顿,“为!什!么!?”

    “为了陛下!”

    张居正不甘示弱,“中玄公嫉恶如仇,明察秋毫,要是您知道了此事,一定会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历来宫中的事情都最为民间津津乐道,没有故事也要编出故事,万贵妃的例子不消多说,北宋仁宗皇帝,贤明君王,也弄出了什么狸猫换太子的闹剧!明明是假的,可是长盛不衰,流传广远。身为陛下的臣子,小弟断然不能让陛下成为一些人嘴里的笑柄!

    这话当真是戳中了高拱的痛处,没有人能比他更在乎隆庆了,高拱早年无子,隆庆有父等于无父,他们像是父子多过君臣。

    要不是担心闹得宫中大乱,皇室颜面无存,高拱哪有闲心和张居正扯淡玩。

    “陛下圣誉固然重要,但是身为臣子,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被欺瞒,而默不作声。到底是何人扰乱宫闱,必须对陛下有个交代!”

    高拱思量一会儿,沉声道:“张阁老,一事不烦二主,既然你揽下了,就交给你处置。”

    “小弟领命!”

    张居正躬身施礼,脸上带着一丝窃喜,哪知道他只笑了一半,高拱又补充一句,“让唐阁老协同办案,你们一起去查吧。”

第1045章 王寅的决断

    唐府书房,在王寅和沈明臣的面前摆着一个象牙的牙牌,上面刻着八个干支,正好组成了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这是在宫中专用的牙牌,每一个皇子公主诞生,就会制作一块,放到朝天观,享受香火供奉,祈求神灵保护。”沈明臣面色凝重道:“根据我的调查,这一块牌子上的生辰八字,正好是潞王殿下朱翊鏐的,真是想不通啊,李芳为什么要给咱们送一块这玩意。对了,那个陈炬说了什么?”

    “没有,他只说李芳忧心忡忡,把东西交给他,就被带去钟翠宫了。”

    王寅一边抽着烟袋,一边皱着眉头,仔细看着牙牌,脑袋快速旋转,“你还记得不,隆庆元年的秋天,陛下病了一段时间。”

    沈明臣顿时哈哈大笑,“什么病了!分明是刚当上皇帝,又没人管束,敞开了玩,夜夜笙歌,连着轴转,伤了身,幸好当时李太医在,要不然咱们这位陛下没准要学仁宗呢!”仁宗就是朱棣的倒霉儿子洪熙皇帝,只当了十个月的皇帝。

    沈明臣当着笑话,说完之后,却发现王寅神色怪异,盯着牙牌,他也看了看,突然一惊。

    “哎呦,十岳兄,按照时间计算,潞王殿下应该是陛下生病的时候怀上的……不对,不对,潞王诞生的时候,说是早产,提前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王寅不无鄙夷一笑,“句章,你个大糊涂蛋,陛下身体孱弱,子嗣艰难,足月生产尚且不能保全,要真是早产的,能活下来?”

    “这么说……潞王不是陛下的儿子?”

    沈明臣吓得脸都绿了,“我说十岳公,那潞王能是谁的?莫非是咱们大人的?”

    “想什么呢?”王寅没好气道:“要真是大人的,咱们还省了功夫呢!”

    沈明臣讪讪笑道,唐毅实在是不想那种人,那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我敢确定,李贵妃有问题!”

    这不是废话吗!

    听说有喜当爹的,还有喜当娘的吗?隆庆糊涂,李贵妃肯定不糊涂。

    眼下宫中已经传出了消息,说是李芳给几个美人找野男人,秽乱宫闱,才把贵妃娘娘拿下。

    可是李芳派人送出了牙牌,根据他们的推算,很有可能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出问题的不是李芳,而是李贵妃!

    沈明臣倒吸口气,“我说十岳兄,皇宫大内,戒备森严,皇帝身边侍卫太监众多,又有人跟着记起居注,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皇子要真是有问题,哪里好瞒到现在,我不信,一点都不信!”

    王寅轻笑道:“我劝你还是信了吧,宫里头看似戒备严密,实则到处都是漏洞。不说别的,陛下刚登基那一会儿,滕祥、孟冲、陈洪他们就找来不少宫外的女子孝敬陛下,甚至还把少年郎打扮成宫女,给陛下换换口味,皇帝能做到,娘娘未必就做不到。”

    隆庆孱弱敦厚,脾气绵软,压不住场面。这几年在唐毅的引导之下,好了许多,刚登基的时候,高拱被赶走,唐毅还没回来,皇帝整天战战兢兢的,夜不能寐,只能指望着几个太监,那时候的确容易出问题。

    “十岳兄,就算你的推断说得通,那究竟谁这么大胆子,敢和娘娘私通?”

    “还用问吗出了事,是谁第一个进宫的?”

    “张江陵!”沈明臣眼珠子掉了一地,赶快捡起来,塞回去,气急败坏道:“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张太岳,他竟然敢和贵妃娘娘搅在一起,还给皇帝戴了绿帽子!他,他要干什么?莫非他想做吕不韦?”

    那可不成!

    十年辛苦,他们陪着唐毅一路走过,好容易唐党一手遮天,变法越发深入,离着他们的目标越来越近,哪能半途而废。

    “十岳兄,赶快把给大人写信,把这事捅出去,把张江陵除掉算了,也省得留下后患。”

    “别忙!”

    王寅摆了摆手,眼前情况诡谲,李芳只送来一个牙牌,说明不了什么,况且好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李贵妃肯定有本事把一切痕迹都抹除,更何况李芳已经被拿下了,要想找出证据,那就更加困难了。

    “江陵的气数未尽,还不是时候。”王寅淡淡说道。

    “那也要赶快告诉大人,请求大人出手啊?”沈明臣怪叫道,王寅走了两圈,突然一伸手,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着什么急!”

    “能不着急吗,李芳被扳倒,又传出宫中有人和外面私通,这里面有多深的水,多少故事,不请大人拿个主意,光是我们两个,能处理吗?再说了,李芳也是指名要交给大人。”沈明臣一肚子道理,气急败坏道,可是王寅却一点也不赞同。

    “句章兄,我们先把眼前的局面理一理,李贵妃和冯保联手,拿下了李芳,张居正又第一个进宫,看他的举动显然是倒向了李贵妃一方。一个皇妃,一个太监,一个大学士,已经走到了一起,他们三个结盟,非比寻常!”

    沈明臣忧心忡忡道:“莫非他们会威胁到大人?”

    “哈哈哈,眼下还没人能威胁到大人,哪怕是陛下都不成。”王寅信心十足道:“我看张居正眼下想到无非是保命而已。”

    不愧是当世的智者,王寅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已经窥见了整个事情的脉络,虽然还有很多细节不清楚,但是却不影响判断。

    张居正和冯保交好,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李妃自视甚高,仰仗着是太子生母,对谁都不假辞色,盛气凌人,动辄打骂,关于她的传言不在少数,以往王寅他们都没在乎,现在看起来,或许有几分真实。

    事到如今,沈明臣突然兴奋起来,

    他越想越觉得是个天赐良机,“我说十岳兄,赶快把大人请回来,主持大局,只要再废了冯保,铲除李贵妃和张居正,内廷外廷,再也没人能抗衡大人……”

    “幼稚!”

    王寅只送给沈明臣两个字,“你好哈动动脑子,这事牵连到宫里,让大人来查,那不是替大人惹麻烦吗?”

    “那,那该如何?”

    “静观其变!”王寅信誓旦旦道。

    “我看是坐以待毙!”沈明臣气冲冲道:“诚如你的推测,可一旦让李贵妃和张居正闯过了难关,日后他们凑在一起,手拉着手,会是多大的隐患?"

    “所以他们必须死!”

    王寅一直以来都是书生的面目示人,可是在文弱的面具下,藏着一头狰狞的狮子。唐毅的改革已经冲进了深水区。

    理学一脉集结在一起,随时准备反扑。

    若是唐毅卷入这场漩涡,就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阴谋算计,哪怕获胜归来,也是满身创伤,威望锐减,而且牵连到了宫廷,稍微不慎,和隆庆的君臣关系就会破裂。

    王寅把担忧告诉沈明臣,沈明臣也傻眼了,那究竟该如何?王寅胸有成竹,办法很简单,就是坐山观虎斗。

    王寅相信只要是男人,就一定无法忍受背叛,隆庆一定会查下去,如果真是李妃背叛了隆庆,一定会留下破绽。

    “我懂了!”沈明臣欣然道:“陛下为了出气,张居正为了保命,他们只要斗起来,对皇权,对理学,都是巨大的伤害,到时候咱们大人就能出来收拾残局,一统天下了!”

    总算不太笨,王寅赏了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

    “我说十岳兄,你想的倒是不错,可咱们身为幕僚,不能替大人做决断。再说了,我猜大人未必喜欢咱们的想法."

    “那是一定的。”王寅笑道:“大人是注定要做圣贤的人,有些事情他不能干,也不能沾,咱们身为谋士,该把这个难替大人扛起来,你说是不?”王寅满怀热切道。

第1046章 负荆请罪

    唐汝楫受命,和张居正一起去调查李芳的事情,到了囚禁李芳的院子,却发现李芳面色青紫,已经死了。

    中毒了!

    唐汝楫暴跳如雷,立刻叫来仵作清查,发现在李芳的衣角有牙印,还有一些深色的粉末,经过太医勘查,确定是鹤顶红。

    锦衣卫和东厂的杀手,执行秘密任务的,担心失败被俘,会在衣领,袖口放置毒药,还有干脆掏空牙齿,放下毒囊,关键时刻一咬就死的。

    李芳身上带着毒,也不算奇怪,他不但死了,还留下了一封血书,大大方方承认他为了控制皇帝身边的美女,帮她们勾搭宫外的男子,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被冯保撞破,告到了贵妃娘娘那里,他又丧心病狂,向陛下密报。结果却因为矫诏事发,被冯保拿下。所作所为,全部败露,他没脸见皇爷,只有一死谢罪……

    “唉,看起来李芳还算知道廉耻,竟然以死谢罪。”张居正叹道:“既然人都死了,我们就向中玄公报告消息吧,等陛下回来,再如实上奏!”

    唐汝楫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确认之后,他一跃而起。

    “张阁老,骗三岁孩子的东西,能说服谁?我们办案,还是糊弄公事?我看这里面有猫腻,大大的猫腻!”

    张居正脸色一沉,“唐阁老,有话不妨直说,不用含沙射影。”

    “好,直说就直说,我问你,身为大学士,你平素和冯保交好也就算了,出了这种事情,为什么还要包庇冯保?你对得起身上的官服吗?”

    “唐汝楫!”张居正声色俱厉,怒斥道:“妄你还是状元出身,连一点道理都不懂吗?事涉宫廷,陛下又南巡未归,身为臣子,我们还能如何,越俎代庖,替陛下做主吗?”

    “少拿陛下压人!”唐汝楫也不是吃素的,“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大明朝还不是清浊不分,是非不明的末世!想靠着一份血书,一点鹤顶红,就把天大的事情都给摆平了?对不起,送你三个字,做不到!”唐汝楫一甩袖子,愤怒离开。

    只剩下张居正,浑身颤抖,气得脸色铁青。

    唐汝楫算什么东西,靠着严党才考上状元,在自己面前也敢大呼小叫,真是反了天!怒气过后,张居正又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冒虚汗。唐汝楫不算什么,可他是唐党在京城的代表,万一唐汝楫背后的神仙,一定要彻查,只怕是纸里包不住火,事情要坏!

    本来没有自己什么事,都怪一时糊涂,被李妃拉下了水,真是该死!张居正到底是个做了不悔,悔了不做的果决之人,只是纠结了一会儿,就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唐毅回京。

    只要能拖几个月,风头过去了,内廷稳下来,隐患都消除了,就算想查也查不出什么了。而且经此一役,冯保和李贵妃彻底绑上了自己的战车,论起内阁的实力,足以和唐毅还有高拱掰手腕……前途还是光明的,关键是要挺过最难的时间!

    张居正思索了下一步的办法,唐汝楫出离了关押李芳的院落,深深吸了一口气。

    堂堂内相,就这么死了,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血书,认罪,自裁……这样的段子,街道口一分钱七段,骗小孩子都不信!

    有问题,有大大的问题!

    最奇怪的还是张居正,他身为阁老,遇到了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屁股坐在冯保和李贵妃的一边?按理说这五年来,大学士地位与日俱增,俨然宰辅,唐汝楫虽然排名靠后,可是他依旧不怎么在乎宫里的珰头。

    张居正名位在他之前,却替冯保保驾护航,遮掩罪责,全力维护一个阉竖,他张居正到底打得什么算盘,冯保给了他多少好处?

    唐汝楫百思不解,他回到了家中,准备好好研究一番,理出一个思路,是向高拱告发,还是赶快给唐毅送信,让他处置。

    正在想着,家人跑进来。

    “相爷,十岳先生求见!”

    王寅来了!

    唐汝楫知道他是唐毅的心腹,立刻起身相迎,把王寅请进来。唐汝楫还拿出了一包烟丝,亲手给王寅装了一锅烟。

    “新到的小兰花,味道醇厚,早想请十岳先生品评一二了。”

    唐汝楫的人品不咋地,能在唐党混得开,就是靠着三个字:不要脸!连唐毅的幕僚都这么巴结,也够没节操的。

    “唉!”王寅轻笑了一声,“唐相,事到如今,这烟是抽不出味来了,咱们说正题吧!李芳死了?”

    “嗯,还留下了血书,背下了所有罪名,说他秽乱宫闱,还诬陷皇妃!”

    “你信吗?”

    “当然不信!”唐汝楫断然说道:“虽然内廷的阉竖没几个好东西,可冯保比李芳坏一万倍,我宁可相信冯保胡来,也不会信李芳的。”

    唐汝楫探了探身体,低声道:“十岳公,我琢磨着此事肯定有蹊跷,尤其是张居正百般维护,想要把事情压下去,没准这家伙就和阉竖搅在了一起。”唐汝楫深深吸口气,满怀期待,试探道:“十岳公,张居正所作所为,可是违背了元辅的意思,失了宰辅之格,实在是内阁之耻啊!”

    他下一句话没说,那就是把张居正干掉算了。

    从隆庆二年开始,内阁七大阁老的局面已经维持了四年。

    最近赵贞吉身体每况愈下,入冬的时候摔了一跤,已经养了一个月的病,还不见好,直嚷嚷着要退休。

    只等唐毅回来,内阁就会调整。要能把张居正掀翻了,再赶走赵贞吉和陈以勤,他唐汝楫连上三个台阶,在内阁之中,也举足轻重了。

    想法很美好,不过还要看唐毅的意思,万一他不同意,想再多也是白费心思。

    “唐阁老,张居正的确居心险恶,早晚会成为大人的心腹之患。”这个“大人”当然是唐毅。

    “不过眼下骤然攻击张居正,就会被引导成攻击冯保和李贵妃,进而弄成大人要剪除陛下的羽翼,唐阁老觉得合适吗?”

    王寅足够犀利,一下子指出了关键,唐汝楫倒吸口冷气。他光想着对付张居正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风险,立刻连连告罪。

    “若非十岳公提醒,我几乎犯了大错。”他深深一躬,重新坐回了位置上,唐毅的谋士果然非比寻常,他更谦逊请教道:“十岳公,您以为接下来要如何,放过张居正吗?”

    “放过他!”

    王寅用力抽了一口烟袋,吐出个漂亮的烟圈,缓缓说道:“大人留他到这时候,已经是开天地大恩,知趣的就该致仕回家,可惜啊——他还想勾结阉竖后宫,再往前走一步,老夫决不答应!”

    总算等到了!

    唐汝楫的心差点跳出来,他甚至忽略了,王寅说的是他不答应,而非唐毅不同意。

    “十岳公,您说下面该如何处置?”

    王寅淡淡一笑,“陛下马上回京了,唐阁老不妨就顺着张叔大的意思,把案子给结了。”

    “什么?十岳公,这不是放了张太岳吗?”

    “哈哈哈,唐阁老,你琢磨一下,内相死了,后宫出了那么大的篓子,是想按下去就能按得下去吗?陛下会怎么想,朝臣又会怎么看?天下人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唐汝楫迟愣一会儿,总算明白过来,他不由得伸出两根大拇指,一个字:高!

    眼下唐党最厉害的不是有多少高官,就拿七大阁老来说,除了唐汝楫是无条件服从唐毅的之外,包括张守直,他对财务都有自己的看法,不是百分百唯命是从。

    唐毅统御庞大官僚体系,掌控全局,靠的是议题的主导,靠的是舆论力量,靠的是士林的意志,自然牵着朝臣不得不配合他的步调。看起来唐毅没有任人唯亲,党同伐异,实则掌控能力比任何一位首辅都强大。

    王寅的打算很简单,明面上符合张居正,实则阳奉阴违,挑动舆论,把宫中的丑事弄得天下皆知,逼着隆庆去彻查,这样唐党就能躲在后面看热闹。

    唐汝楫眉开眼笑,“十岳公真是大巧不工的高手,只是下官担心张居正见情况不妙,会断尾求生,抛弃冯保。”

    王寅不以为意,笑道:“唐阁老,你放心吧,张居正跑不了,他一定会死保冯保的,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

    唐毅盯着面前的报纸,眼睛里喷火,自从隆庆匆匆北上,他就调动了一切力量,暗中调查缘由,渐渐也勾勒出眉目,隆庆是因为李芳的密报才赶回京城的,李芳报告了什么?

    很快各种流言满天下都是,什么宫禁不严,有男人混入,妃子找野汉子,皇帝被戴了绿帽子,更有人直言不讳,说皇子并非隆庆所生,更有人煞有介事拿出了景王的例子,还说什么两位皇子都百般求子,服药伤了身体,再也生不出孩子……

    “真是岂有此理!”唐毅气得脸色铁青,手脚不停发抖,把报纸狠狠扔到了地上。

    “谁给他们的胆子,敢随便编排陛下?这等事情,也是能拿出来,满天下说的!”唐毅突然站起身,极怒道:“到底是谁干的,把人给我抓起来!”

    茅坤在一旁苦笑道:“大人,人已经在外面跪着了。”

第1047章 不算失败的隆庆

    “还跪着干什么,直接把我扔到一边,你们做主就是了!”唐毅真的愤怒了,“枉我以聪明自诩,把大明皇帝架空了,天下权柄尽数落在我的手里。呸!我架空了皇帝,你们架空了我!”唐毅肆无忌惮咆哮着,出离了愤怒。“你们想干什么,搅得天下大乱吗?你们不要脸皮,我还要,朝廷还要!这种事情,也能到处乱传!”

    茅坤长长出口气,唐毅的反应不出他的预料,他缓缓站起身,突然单膝点地,跪了下来。唐毅不由得一愣,想要阻止,却不知道说什么也,一下子僵住了。

    “大人,我等追随大人十几年,自然一片忠心,大人不必怀疑。眼前走到了这一步,其实您比我们都清楚,下面该如何做,奈何您不愿意面对而已,故此十岳兄才不得不先斩后奏。”

    “扯淡!”唐毅气呼呼道:“我清楚什么?”

    茅坤抬起头,轻声道:“陛下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该让路了!”

    唐毅悚然一惊,突然脸色变得惨白,浑身不停颤抖,怒不可遏。

    “鹿门先生,你在说什么?不提陛下待我的恩情,自从嘉靖四十年,我进入裕王府,到了如今,十几年的光景,他是怎么过来的,我比谁都清楚。在嘉靖朝的时候,战战兢兢,捧着卵子过河。好容易当了皇帝,又被臣子欺凌,刚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竟然遇到了这种丑事,若是到处宣扬,弄得人尽皆知,陛下就会变成天下的笑柄,我,我唐毅不能对不起朋友!”

    说来可笑,这一次南巡,唐毅想着改变隆庆,却没有想到,真正改变看法的竟然是他自己。

    哪怕在几年前,有人告诉唐毅,你会把一位皇帝当成朋友,唐毅一定以为他说梦话。可经过了这几年的光阴,唐毅不得不承认,他终于感到了一丝士为知己者死的味道。

    他做了多少改革啊,对朱家的宗室下手,隆庆答应了,废除军户制度,隆庆点头了,废除南六部,把叛逆的心学推上主流,他还是义无反顾答应了。

    你就不知道拒绝吗?

    心学是要虚君实相,要架空你的权力啊!

    那怕做出一点反对,唐毅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内疚!

    唐毅用力捂着脑门,哀叹道:“陛下不是我们改革的绊脚石,你们何必处心积虑,要对付一个无辜的人!”

    唐毅指了指那一堆报纸,“谁都是男人,出了这种事情,还能忍得住吗?陛下身体本来就不好,再遇上了窝火的事情,而且调查下去,宫里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万一出了点差池,让我如何面对陛下啊?”

    唐毅何等敏锐,立刻就觉察出了手下人的打算,京里已经传来了消息,张居正庇护冯保,帮着他遮掩,再加上李贵妃,悍妇、恶奴、贼臣,全都凑到了一块,别看隆庆身为九五至尊,就他那个绵软的性子,能斗得过人家吗?

    皇帝看似天下之主,实则却是最危险的职业,不说那些亡国之君,就拿最近的正德来说,英年早逝,不清不楚,万一隆庆也来个稀里糊涂——这不是要命吗!

    “大人,陛下的确是眼下最合适的君主,可是不代表陛下的人儿子、孙子,重孙子,也会像陛下一样!”

    王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一路的风霜,他的脸上手上布满了皲裂,有血丝渗出,每说一个字,都钻心疼痛。

    “大人,我等自从追随您,就是要为天下找出一条路,跳出治乱循环,不只是您,这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心愿!”王寅感叹说道:“如今内阁权柄最重,文官势力如日中天,可是要我说,这一切都是沙滩上的城堡,经不住风霜雨雪。皇帝之所以为皇帝,是因为乾纲独断,口含天宪,金口玉言,有着无上的权威。光靠着文官集团,根本压制不住皇帝,除非集合天下人的力量,彻底架空皇权,不然随时就会面临强烈的反扑,不只是您一个人,也包括我们这些人在内,都性命不保?”

    王寅深吸口气,缓和了一下痛痒的伤口,继续道:“陛下固然言听计从,可是您能对他说以后要虚君实相,权柄尽数归于内阁,皇帝不要参与具体政务吗?您做不到,谁也做不到,其实咱们的陛下是真正的大智若愚,他用情感羁绊住了大人。”

    “那又如何?难道就一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对付陛下?就不能等着他善始善终吗?”唐毅红着眼珠子,质问道。

    “大人,我们不能等了,太子已经十岁,再过几年,太子就懂事了,就能亲政了,不趁着当口把规矩定下来,并且深入人心,您想做第二个杨廷和吗?”

    唐毅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顿时哑口无言。

    是啊,嘉靖继位的时候,才十五岁而已,两三年的光景,就把两朝元老彻底掀翻了,自己虽然比杨廷和强了太多,但是自幼接受帝王教育的朱翊钧丝毫不在嘉靖之下,如果拖延五年,十年,十五年……等着他成年继位,一登基就拿到了皇帝权柄,他完全可以和自己周旋到底,成为一大劲敌。

    坦白讲,王寅他们选了一个很好的时间点,如果隆庆死了,主少国疑,自己至少有十年的光景,可以随意挥洒,从上到下,彻底改革官制,废掉内廷,剪除皇帝所有的羽翼,然后在立下万世不变的规矩,把皇权彻彻底底架空。

    简直完美的设计,可自己丝毫兴奋不起来。

    这一切都要以隆庆的性命作为代价,自己的朋友不多了,还要牺牲一个吗?

    江山社稷,家国天下,都太远了,太沉重了,唐毅满脑子只剩下他和隆庆一路南巡,把酒夜话的场景,扬州的舞娘,苏州的歌姬,上海的番邦美人……其实不止隆庆第一次赏玩,唐毅也是第一次放下了心机,这几个月真的恨轻松,很难忘.

    “十岳先生,你和鹿门先生出去吧!”

    两位谋士默默看了一眼,茅坤扶着王寅,从屋子里退出来,默默把门关上。

    到了茅坤的房间,茅坤看了看风尘仆仆的王寅,说道:“还饿着吧,我去弄点菜。”

    王寅苦笑道:“吃什么也没有滋味了,真没有想到,大人和陛下的感情竟然这么深。我们这一步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茅坤叹道:“我也说不准了……对了,十岳兄,那个张居正犯了什么毛病,他为何要死命帮着冯保和李妃?”

    这个问题唐汝楫也问过,王寅当然不会瞒着茅坤,“鹿门兄,极有可能,潞王并非陛下之子,而是……”

    “张居正的?”茅坤瞪圆了眼睛,一锤桌子,竟然把茶壶摔倒了地上,把玩了十几年的紫砂,泛着玉质的光华,摔了一个粉粉碎,茅坤一点都顾不上了。

    “你说潞王是假的,可有证据?”

    “有,李芳被抓的时候,派了一个小太监出宫,给府里送了一个牙牌,上面刻的生辰八字正是潞王的。”

    王寅叹口气,“若非知道此事,我也不会骤然发动攻势,皇子是假的,陛下必定会一查到底,而张居正和李妃等人为了保命,又势必垂死挣扎。我们才好在背后推动,让双方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王寅说着,舔了舔嘴唇。

    不是寻觅到绝好的时机,又有十足的把握,王寅也不会背着唐毅,来这么一手。见到了唐毅的表现,他越发觉得自己是对的。

    假如提前告知了唐毅,这位一定会为了隆庆的面子,给按下去的,就像是高胡子一样。王寅在京的时候,就想过利用高拱出手,把事情挑破,以高胡子的冲动,直接拿下冯保,废了李贵妃才好。

    哪知道高胡子竟然按兵不动,任由张居正毁尸灭迹。

    王寅看得明白,高拱是顾念和隆庆的师生之谊,令他意外的是自家大人竟然也是这么想的,两个顶尖的天才,都极力维护隆庆,这么看起来,陛下也不算失败,至少比孤家寡人的嘉靖好多了!

    两个人还在琢磨着,突然房门砰地一声。

    唐毅从外面跌跌撞撞,走了进来。他刚刚也是气糊涂了,还有好些话没有问王寅,折返回来,就听到他们谈论潞王的事情,唐毅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愤怒!

    “十岳先生,你说,李妃那个贱婢,她竟然做了对不起陛下的事情?”唐毅用力抓着王寅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王寅被攥得生疼,也不敢挣脱,点头道:“下面的人正在调查之中,不过看样子有六七成的可能。”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脑筋快速转动着,潞王是隆庆二年诞生的,那孩子的模样的确不像老朱家人,反而修长高挑,眉目清秀,长得很是惹人喜欢,假若真是张居正的儿子,或许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何万历初年的时候,会形成铁三角,李妃全力帮着张居正,干掉了高拱……

    唐毅丝毫没有解开了历史谜团的喜悦,反而更加忧心忡忡。一个李妃不可怕,一个冯保不算什么,可是一旦张居正加入他们,为了自己的儿子奋力一搏,隆庆真的危险了!

    “不行,我要立刻回京!”

第1048章 两个战场

    连儿子都不是他的,唐毅真不知道隆庆此时会是什么样子,虽然东南的事务还有一大堆,却顾不得了,要回京,要赶快回京!

    越是冷静理智像是冰山一样的人,着急起来,那才叫真正的不管不顾,唐毅立刻让人准备快马,连夜把张守直叫过来,赶鸭子上架,让他继续处理东南的事务,第二天就动身。

    茅坤和王寅两个人又是气又是急,多好的机会,天予不取,往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是真不明白,咱们大人想些什么,莫非他和咱们谈的理想都是假的?”

    茅坤苦笑着摇摇头,“未必如此,说起来老夫还有些感动。”

    “感动?鹿门兄,你脑子也坏掉了?”王寅怪叫道,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五官都扭曲了。

    茅坤随手拿了一包药,“回头休息一下,赶快抹上吧。”

    王寅接过了药,沉思半晌,自嘲一笑,“大人柄国也有五年了,怎么心反倒比以往还软了?真是莫名其妙!”

    “十岳兄,大人位置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却没有视众生如草芥,他的心中尚存一丝柔软,其实是你我的福气。”茅坤感叹道。

    “唉,我也怕大人变成六亲不认之人,可是这么好的机会?”王寅一脸的为难,摇着头叹息,“算了,我弄了这么一手,大人还不定怎么处置,告辞了。”

    王寅跌跌撞撞,到了自己的房舍,倒头就睡。

    转过天,唐毅想着回京,可是却没有走成,一封来自广西的战报摆在了唐毅的面前,在晋党垮台的时候,唐毅曾经派遣王崇古出任两广总督,统辖大军,对付韦银豹。

    王崇古带着满腔的愤懑失落,离开了京城,前往广西作战。说起来,王崇古也算是宿将,战斗经验丰富,他没怎么把韦银豹这个土贼放在眼里,以往围剿都是因为朝廷用人不当,加上粮饷不继,让韦银豹钻了空子。

    如今朝廷岁入增加,财力充足,在各方都建立仓库,有充足的存粮,王崇古觉得只要不犯错误,韦银豹肯定死路一条。

    他到了广西之后,一面整顿人马,一面广撒银子,韦银豹手下的一个干将黄朝猛被收买了,愿意为朝廷效力。

    王崇古大喜过望,黄朝猛手下又三千多人马,且熟悉地形,了解古田周围的风俗,一旦他反戈一击,韦银豹有死无活。

    为了增加胜算,王崇古又收买了十几位周围的头人,许诺了大量的好处,然后才集中大军,猛扑古田,围攻韦银豹的老巢。

    结果大军刚一行动,王崇古就遇到了麻烦。

    广西当地山岭重叠,道路艰难,四周树木绵延,有数之不尽的虫蛇。而且他的部下多数来自北方,进入了森林之后,潮湿闷热,又不注意卫生,很多人都烂裤裆,皮肤和衣物黏在一起,疼痛难忍,走不了道路。

    还有人水土不服,跑肚拉稀,未曾开战,就减员严重。

    而且当地土人多数隐藏在树林之中,他们善于布置陷阱,使用吹箭,小小的一根竹管,细细的针头,刺在人的身上,就和蚊子叮一下差不多,可是十万大山,最不缺少的就是毒。山上到处都是蛇,蜈蚣,土人更钟情从树上提取毒汁,见血封喉,虽然没有传说中那么快,但一刻钟,至多半个时辰,就能要了一条性命。

    军中的医生一点也不熟悉毒药,只能眼睁睁看着士兵痛苦死去。还有人中毒之后,为了免受痛苦,让同伴一枪打死他。

    军人不怕死,可是死的一点都不值得,谁也受不了。

    王崇古见部下士气低落,军无战心,也是焦急不已,好容易准备的雷霆一击,就要虎头蛇尾吗?

    不管怎么说,还有黄朝猛,还有那么多头人,只要这些人能反戈一击,胜算还是很大的。

    王崇古不顾一切,要求部下快速前进,等到了古田县城之外,士兵已经疲惫不堪,战力锐减。

    所幸得到了黄朝猛的信件,愿意配合王师,里应外合,拿下古田,王崇古大喜,督军攻城,杀到了晚上,到了夜间,果然城门偷偷开放,王崇古不疑有他,派遣三千精锐进城。

    人马刚进去,就遭到了围攻,不但如此,后路还出现了敌兵,两面夹击,猛攻王崇古的部下,弄得王崇古大败而归,损失了上万人马,在广西什么无法立足,不得不退入湖广境内,带领着残兵败将,固守待援,向朝廷求救。

    “王崇古领兵一辈子,只怕这一败可露了老底儿,原来他也是个草包!”留守南京的兵部右侍郎殷正茂毫不犹豫嘲讽道。

    这家伙本来靠着唐毅的提携,在九边混得风生水起。

    可殷正茂有个毛病,就是贪,让御史抓住把柄,一本上去,差点下狱,多亏了唐汝楫帮忙,把他调到了南京。

    贪归贪,可是殷正茂的确很有才干。

    “不论是杨博,还是王崇古,几十年来,朝廷都说他们知兵,其实要我说,是知钱还差不多,哪一次他们大败过俺答?还不是靠着花银子,通商贸易,买了平安,回头就去向朝廷请功。朝廷上下也是瞎了眼,就盯着我贪的那点银子,殊不知,朝中的巨贪才真正可怕……”殷正茂说得高兴,可一抬头,见唐毅脸色不好看,他恨不得给自己俩嘴巴,你这不是当着秃子骂和尚吗?

    “元辅大人,下官可没有别的意思,请元辅见谅。”

    “行了,本官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你说说吧,假如我给你兵马,让你对付韦银豹,有什么好办法?”

    殷正茂思索一阵,摇了摇头,“元辅,韦银豹之乱从弘治正德年间就有了,前后打了几十年,双方仇深似海。王崇古就是犯了错误,他把对付蒙古王公的那一套用在了广西,以为花点银子,就能买通对手,殊不知黄朝猛全家都死在了朝廷手里,早就是解不开的血仇,他根本不可能投降。要是让卑职去广西,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笨办法,调集十几万大军,从四面八方围过去,沿途遇到了山就给烧了,遇到树就给砍了,遇到村寨不投降就杀光,一路平推,才能荡平韦银豹。”

    看起来要血流成河了,唐毅也不是烂好人,该杀的时候,他不会手软。

    “你估算一下,需要多少时间,多少银子。”

    “时间少说要一年半,至于银子吗,至少要二百万元。”

    唐毅轻笑了一声,“这里面有你多少?”

    “我,我哪敢要银子!”殷正茂显然有些心虚。

    唐毅呵呵道:“殷大人,我劝你一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再能打仗,总是想着贪财,我一样保不了你。”

    殷正茂尴尬万分,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贪财并非真的爱财,而是担心遭人羡慕嫉妒恨吧?”

    殷正茂涨红了脸,“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人也!”

    “行了,不用说酸词,阳明公前车之鉴,朝廷对会代表的文官,的确严防死守,你贪财自保,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吗……”唐毅突然严肃起来,“你给我听着,眼下是本阁柄国,我不会因为一些恶意中伤,就自毁长城。但是同样,我也不会允许自己的部下喝兵血,拿不该拿的银子!”

    殷正茂身躯一震,忙伏身下拜,“多谢元辅提点,卑职感恩不尽。”

    “不用磕了,这次平定韦银豹之乱,我交给你,军饷你一分钱别给我动。荡平了西南之后,朝廷会推行改土归流。废除土司,改换流官,西南的经济会有大发展,没有别的,东川的桐油、猪鬃、云南的茶叶,本阁会给你们殷家留一份的。”

    我的阁老啊,您太够意思了!

    殷正茂从地上一跃而起,张着双手,真想给唐毅来个大大的拥抱。

    桐油,猪鬃,可是好东西,航海用得着,火器用得上,至于云南的普洱茶,更是大名鼎鼎。

    不用全占了,只要分一杯羹,每年少说几十万的利润,还用得着贪墨吗!

    “殷大人,记住了,银子不是好拿的,你要有真本事才行,半年之内,我要看到韦银豹的脑袋!”唐毅的钱可不是好拿的。

    殷正茂咧了咧嘴,难度真的不小,可看在银子的面上,一横心,接了!

    “拿不来韦银豹的脑袋,拿我的人头交差!”

    ……

    让殷正茂去对付韦银豹,应该没有问题,唐毅还是准备回京,他始终惦念着京里的变动。哪知道刚刚打发走了韦银豹,从吕宋又送来了消息。

    西班牙的舰队云集马六甲,虎视眈眈,看样子要对吕宋下手了。

    另外,根据情报,西班牙人还把手伸到了安南,后黎朝阮家从西班牙购买了不少火器,猛攻退居北方的莫朝,眼看着莫朝就要彻底溃败,土崩瓦解。

    相比韦银豹,西班牙的消息更让唐毅忧心。吕宋是海外扩张的第一步,一旦吕宋丢了,损失不可估量。

    至于西班牙和安南勾结,假如后黎朝一统安南,势必威胁到广西的安全,到时候外有西班牙安南,内有韦银豹叛乱,他们连在一起,互为表里,两广就危险了。

    妈的,不就是要回京吗,怎么就这么难?

第1049章 平安策

    唐毅虽然忧心京城,可是韦银豹之乱严格意义上,还是他用人不当所至,假如早就派遣殷正茂,说不定这时候早就海晏河清了。

    至于西班牙的动作,更让唐毅感到忧心忡忡,虽然大明整体实力强大,又有天时地利,以逸待劳。但是别忘了,西班牙毕竟是第一任的日不落帝国,底蕴雄厚,水手战力非比寻常。

    更何况吕宋之战最多是偏师交锋,这一次才是东西方真正的碰撞,搞不好一战就决定日后远东的走向,唐毅不能不小心慎重。

    他向隆庆请旨,在东南督师备战,协调各方人员粮饷,同时他也在奏疏之中,劝慰隆庆,不要被些许浮言干扰,自己会尽快回京云云……

    “恨不能身分两地啊!”

    唐毅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准备去部署事务,儿子平安转了转小眼睛,低声道:“爹,想不想听听我的主意?”

    唐毅呵呵一笑,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别以为去了一趟倭国,就无所不能了,你还是老实一点吧!”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唐大少爷把筷子一扔,大声说道:“倭国那么乱,我都能摆平,区区韦银豹和西夷,算得了什么!”

    唐毅真生气了,沉着脸道:“小孩子家家的,就学人说大话,我现在公务繁忙,信不信我回头家法伺候。”

    “哼,什么是小孩子?”

    之前说的那么开明,遇上了大事,就不在乎自己了,平安的脾气上来了,一伸手,拦住老爹,摇头晃脑道:“小孩子怎么样?想当初大宋朝文彦博,幼儿倒有灌穴浮球之智。司马文公,倒有破瓮救儿之谋。汉孔融,四岁让梨,懂得谦逊之礼。十三郎五岁朝天,唐刘晏七岁举翰林,汉黄香九岁温席奉亲。秦甘罗一十二岁身为宰相。吴周瑜七岁学文,九岁习武,一十三岁官拜水军都督,执掌六郡八十一州之兵权,施苦肉,献连环,祭东风,借雕翎,火烧战船,使曹操望风鼠窜,险些命丧江南……”

    小家伙越说越来劲,嘴皮子别提多溜了,唐毅这个气啊,好小子你跟我来贯口是不是?

    “唐平安,回头把《三国志》抄一遍,赤壁鏖兵的时候,周郎都三十三了,以后别把戏词当真了,丢你爹的人!”

    唐毅扒拉开儿子,大步往外走,平安可真急了,“爹,韦银豹和西夷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放在一起处置,事半功倍!”

    他扯着嗓子大喊,还是没啥用,平安只好气呼呼坐在了椅子上,拿着碗里的米粒出气,不停戳着。

    “哼,我就知道,还是瞧不起我,信不信本少爷自己出海,我非干点惊天动地的事情不可!看看谁敢小瞧我!”

    平安站在嘟囔着,突然觉得头顶多了一只大手。

    “给你一刻钟,把想法给我说清楚。”

    是老爹!

    平安立刻大喜过望,连忙竹筒倒豆子,把想法都说了出来……先说西班牙,纵使他们国力再强,远涉重洋,能调过来二三十艘战船,两三千人,已经是极限了,绝不可能更多。凭着这点兵力,和大明斗,显然没有什么胜算。

    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借重南洋诸国的力量。

    最好的选择就是安南的后黎朝,大明曾经抢占金兰湾,安南上下极端怨恨大明,和西班牙一拍即合,有安南作为后勤基地,西班牙的舰队活动范围一下子就大了,甚至可以切断大明的航路。而且后黎朝有了西班牙协助,可以迅速灭掉莫朝,统一北方,进而和大明的西南相连。

    西班牙就可以从海陆两个方向,对大明进行袭扰,威胁不可谓不大。

    唐毅当初也考虑到这一点,却没有儿子推演的仔细缜密。他不由得更加专注了。

    “说说你的破敌之法。”

    平安翘着二郎腿,抱着小肩膀,越发得意了。

    “这还不简单,西夷支持后黎朝,我们就支持莫朝,无论如何,莫朝还是有点实力的,大明水师未必胜得过西班牙,可是陆军天下无敌。我们调动一部人马,走海路援助莫朝,打退后黎的攻势。”

    “那韦银豹呢?”

    “我们帮了莫朝,莫朝自然要感恩戴德,别看安南虽然贫瘠,可是北边的红河平原,南北的湄公河三角洲,都是大粮仓,人口稠密,物产丰富。假如以安南北部作为基地,派遣精锐,快速进入广西,直插韦银豹的后路,被古田夷为平地,韦银豹不战自溃!”

    平安讲完之后,小脸止不住得意。

    心说让你小看我,咱人小志气高,肚子里有韬略,有本事,这回服气了吧?

    唐毅低着头,推演了半晌,也不住点头,之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现在看起来,这二者的确可以视作一盘棋。

    而且从安南出兵攻击韦银豹,绝对超出韦银豹的预料,奇兵制胜,能快速平定乱局。

    殷正茂的才能不需要怀疑,可他是个狠茬子,一路平推,所过之处,多半要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说到底死的最多的还是普通百姓。

    仇口结了,想要化解就不容易,更何况下一步还要改土归流,必定阻力更大。

    假如能快速平乱,减轻杀戮,唐毅绝对是举双手赞成。

    他眼珠转了转,突然哈哈一笑,“说吧,是谁的主意?”

    “什么谁的主意,就是我的!”平安一口咬定。

    唐毅呵呵两声,“小子,你要是说实话,我准许你去南洋逛逛,如果……”唐毅没说下去,可这一下子却打中了平安的软肋。

    小家伙回到大明之后,唐毅就把他禁足了,说什么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有了经历,更应该好好涨本事。

    结果就是一大堆的各种专家,天天围着平安嗡嗡嗡,还有几个南少林出来的武术家,教平安武术拳脚,简直比小时候还要累三分。

    平安做梦都想再出海到异域随便折腾,完全不用受到约束。

    自由就摆在眼前,小同志,该怎么选择呢?

    “是十岳公告诉我的!”

    没有意外,平安迅速出卖了王寅。

    唐毅眉头一皱,冷笑道:“这个家伙刚摆了我一道,还想给我挖坑,休想!”

    王寅打什么算盘呢?

    他背着唐毅干了一票,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别管借口多好听,唐毅都不会放过他,肯定要处罚。

    像王寅这样的心腹谋士,知道的秘密太多,一旦处罚,其实就和死差不多了。试想主人罚过了你,肯定要疑心你不忠诚,哪怕唐毅不杀他,也会把他发配到没人知道的地方,了此残生。

    就算唐毅不动手,他手下的人也会动手,剪除后患。

    王寅满腔的报复,不甘心老于林泉,也不甘心白白死了,就只要再找一个新主人,这个新主人还必须唐毅能接受,能罩得住他,算来算去,就剩下唐平安一个了。

    虎毒不食子,唐毅放儿子到海外历练,总要给配几个保镖谋士吧,相比那些小字辈儿,王寅经验丰富,手段狠辣,老成持重,正好适合辅佐平安。

    他给平安出主意,只要唐毅同意他去安南,顺道把自己要走,王寅就算躲过了一劫。

    哪知道王寅能算计,唐毅也不是傻瓜,他很快就猜到了是王寅在背后搞鬼。

    “办法倒是不错,可我不能让王寅如愿,所以,对不起,你小子给我待着吧!”

    平安急得涨红了脸,“爹,你不让我去,那你让谁去?”

    “谁?我手下还缺人吗?”

    “当然了。”平安不客气说道:“您眼下在海外只有一个席慕云可用,其余王直,徐海这些人都死了,毛海峰就是个土贼,成不了气候。而席慕云又是洞庭山帮的人,他和咱们家不是一条心,您说说,不用我,还能用谁?”

    平安挺直胸膛,信心十足道。

    唐毅的瞳孔猛地一缩,深沉吸口气,“这话也是王寅教你的?”

    “不,这是我自己想的!”平安平静说道:“您老在大明的权势,哪怕皇帝都要退避三分,唐家想要长盛不衰,就必须在海外打拼,拥有更广阔的天地,更强大的实力,才不会被人清算报复!”平安说完,又补充一句,“这是我娘说的。”

    唐毅坐在椅子上,手指不停敲击扶手,差不多过了一刻钟。他总算点了点头。

    “就算你说的有理。”

    “本来就是。”平安小声嘟囔着,却难掩兴奋。

    “你以北洋公司的名义,拿着我的手谕,带着王寅前往莫朝,我会随后调集人马,用最快速度前往安南。你估计打败后黎朝,需要多少时间?”

    平安十分凝重,思索了好一会儿,“我赶到安南,差不多要一个月,随后大军开到,也要一个月,假如一切顺利,三个月之内,我能把莫朝捏在手里,兴许能更快一些,不过海上风浪很大,安南气候迥异,一点小差错,就会影响计划,孩儿不能给爹爹立军令状。”

    唐毅欣慰点头,“总算你小子没有自大昏了头,放开手脚,把天捅破了,爹给你补上!”

    “老爹,太给力了!”

    平安兴奋拥抱老爹,晃了好几晃,一转头,撒丫子就去找王寅了。

    “儿大不由爷啊!”唐毅摇头叹息,脸上满是自豪的笑容。

第1050章 风雨飘摇的莫朝

    “大公子,三个月就要平定一国,只怕难度不小啊!”王寅捻着胡须,有些迟疑道:“安南国内一团乱麻,到底是该如何下手,还要好好摸一摸才行。”

    平安信心十足,“十岳公,俗话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么大事,在我爹的面洽,我敢信口雌黄吗?”

    平安常把老爹的话挂在嘴角,他觉得有空收录老爹的话,集结成册,保证能把孔老夫子的论语卖得好。至少老爹说的都能听明白,不像孔夫子,模棱两可,一点不靠谱儿。

    “怎么,大公子对安南也下过功夫?”

    “侥幸,侥幸而已!”

    平安还真没撒谎,他在倭国的时候,曾经跑到种子岛一带瞧瞧,听说倭国最早的铁炮就是一个遭逢海难的西夷带来的,织田信长年轻时候就去过,还神秘兮兮告诉平安,那里能给人带来好运气。

    平安兴冲冲跑过去,好运气没遇到,倒是遇到了一个家伙抱着木板,漂到了海边。戚安国把这个倒霉蛋背回了住处,找医生给他诊治,调养身体。

    好些日子过去,他们才渐渐知道敢情这个人来自安南,此人叫莫敬恭,他的大伯就是眼下莫朝的皇帝,叫做莫茂洽。

    而他的父亲,是莫朝第一战将,谦王莫敬典,曾经多次率兵南下,数次大败后黎的人马,陆续收服了大片疆土。莫朝自从立国之后,疆土就不断缩小,这是唯一的增加。举国上下,无不视莫敬典为保护神,顶礼膜拜。

    莫朝上下,都服从谦王号令,包括他的皇兄在内。如果这个势头维持下去,莫朝说不定还有一点希望。

    只是这些注定了是一场梦幻,就在一年多之前,莫敬典率领大军南下,结果遭到了伏击,一枚子弹射穿了莫敬典的左臂,由于铅丸深陷入肉中,中毒,失血,加上惊吓,莫敬典一病不起,没几个月就死掉了。

    主心骨倒下,莫朝几乎天都塌了,君臣重新掀起了争斗,有人要战,有人要降,闹得不可开交,内乱不断的结果就是后黎朝趁虚而入,原本夺取的土地重新失去,整个国家都在风雨飘摇之中。

    作为莫敬典的儿子,莫敬恭是不想看着国家沦落,可他又没有办法,正巧听说大明召集藩国会盟,要共同商讨对付西夷事宜。

    莫敬恭欣喜若狂,找到了皇伯,要求立刻请求天朝帮忙。哪知莫朝上下,都不同意。

    他们说两千年来,中原王朝不断入侵安南,假如我们勾结大明,借兵平乱,只会让安南的百姓更唾弃我们,而且大明也不安好心,还要逼着开放国门,断不可引狼入室……

    这些酸腐的宗室和愚顽的大臣让莫敬恭失望透了。

    你们是瞎子吗,射杀莫敬典的火铳是来自西夷,后黎已经和西夷勾结在一起,假如莫朝不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难道想眼睁睁亡国吗?

    愤怒之下,莫敬恭带着三艘不大的船只出海,想要北上大明,请求援助。

    不过赶上了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他在半路上遇到了风暴,桅杆吹断了,三艘船沉了两艘,他的船偏离航线,漂到了倭国的方向,差不多五天的事情,饥渴交迫,差点都死了,幸好遇上了平安他们,把莫敬恭救了下来。

    最初的时候,莫敬恭不太清楚他们的身份,也不敢多说话,只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后来平安他们要回大明,莫敬恭这才大喜过望,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平安,还祈求平安帮忙,能够见到明廷的大人物,求得帮助。

    平安三个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织田信长的话灵了,真带来了好运啊!

    带着莫敬恭到了大明之后,平安又让猴子找了几个安南的商人,还真别说,他把安南的情况弄了个七七八八。

    “十岳公,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儿,既然敢应下来,我就能让我爹大吃一惊!”

    王寅哈哈大笑,“别说大人了,老夫也是吃惊不小啊,大公子心怀锦绣,思虑周密,真是让人佩服!”

    “那可不,没点真本事,配当唐家的子孙吗?”

    平安身上透着干练强势,还有点小小的自负,王寅暗暗点头,真有些像十几年前的唐毅。自从担任首辅之后,唐毅越发求稳求妥,凡是都喜欢水到渠成,缺少了一股子锐意进取的精气神。

    看来自己选择跟着大公子,还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们一路顺风顺水,只用了二十多天就赶到了海防港,莫敬恭回来的消息就像是一颗炸弹,落到了莫朝的上空。

    老百姓闻讯而来,港口迅速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大声呼号,声泪俱下,哭得稀里哗啦。

    “至于吗,那个废物点心是救星吗?”平安不屑道。

    王寅找来通译问了两句,然后说道:“大公子,是这样的,莫朝刚刚遭遇了惨败,后黎的兵马要杀入升龙城了,眼下莫朝的皇帝准备逊位,将皇位交给儿子,然后率兵亲征。”

    “哦,还算有点骨气,胜算大吗?”

    “当然不大了。”王寅笑道:“要是有胜算,莫朝的百姓也不至于如此惶恐了,莫敬恭毕竟是莫敬典的儿子,大家寄希望很高,希望他能像父亲一般,打败后黎郑氏的兵马,力挽狂澜。”

    原来如此啊,平安眼珠子贼亮贼亮的。

    老爹早就教过了,做殖民生意,就是发国难财,越是困难,油水就越丰厚,趁火打劫,永远都是他们的准则。

    看起来老天爷都赐给了一个发财的机会,好,实在是太好了!

    “十岳公,你说咱们怎么下手,狠狠咬一口肉下来?”

    王寅淡淡一笑,“大公子,从唐代开始,一直到我大明,屡次征伐安南,很不幸都没有站稳脚跟,得而复失。老夫刚刚在码头眺望,安南的土地平坦肥沃,雨水充足,假如能据为己有,至少能供应一两个省的粮食啊!”

    王寅可没有说假话,后世猴子的人口就接近一亿,粮食尚且能够自给自足,眼下安南莫朝和后黎朝加起来,也不到五百万人,只要经营得当,红河平原,加上南方的湄公河三角洲,足够养活一两千万人!

    眼下大明虽然拿下了吕宋和东番,但是小冰河期越发强烈,九边和辽东减产严重,不得不减免税收,鼓励百姓养殖牛羊,渡过危机。

    早晚有一天粮食会不够吃的,而且这一天不会太长。

    安南的土地精耕细作,拿到了手里,就能立刻为我所用,王寅哪能不垂涎三尺啊!

    “大少爷,无论如何,要把土地弄到手。”

    平安呲着白牙,欣然点头。

    “放心吧,这事我在行。”

    他们在船里等了许久,莫敬恭才赶来迎接,他恭恭敬敬施礼。

    “馆驿准备好了。”

    平安冲着他哼了一声,拿眼角夹了一下,十分不屑道:“已经把小王爷送回来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您是大英雄,大豪杰,就等着您率领大军,荡平后黎逆贼,奏凯还朝了。”

    说完之后,平安起身一摆手,传令下去,立刻补充淡水粮食,准备返回。

    见他们要走,可把莫敬恭吓得半死。他自己多大的本事心里清楚,而且他一路上也知道了一些情况,这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子可不是寻常人物,莫朝的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情急之下,莫敬恭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情急之下,连汉语也不会说了,只剩下哇啦哇啦的,脑门都急出汗了。

    通译连忙在一旁翻译,莫敬恭用最卑微的语气,祈求平安能够协助莫朝,挽救他的国家,语气之肉麻谦卑,让王寅都起了鸡皮疙瘩儿。

    “大公子,莫朝皇帝乃是我大明正式册封的藩属,似乎应该出手帮忙。”

    平安把眼睛一瞪,“朝廷是朝廷,我们北洋公司是公司,岂可混为一谈,替他们打仗要花多少钱,要死多少人?我们怎么向士兵的家人交代?抚恤金又谁出?”

    平安像是连珠炮一样的发问,看似是说给王寅的,实则却是给莫敬恭说的。

    “小王愿意出,我们出啊!”

    还挺上道!

    平安心中暗笑,“莫小王爷,既然如此,你们又能出多少钱粮?”

    莫敬恭思索了一下,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万两?未免也太少了!”平安不屑一顾。

    莫敬恭咧嘴苦笑,“是,是两万两银子。”

    “打发要饭的?”平安愤怒地瞪圆了眼睛。

    “还,还有十万石粮食!”

    “呸!”

    平安狠狠啐了一口,“我看你们还是等着当亡国奴吧!”唐大少爷一点兴趣也没有了,转身就要走。

    莫敬恭见王寅年纪大,很和气,似乎比小的容易说话,连忙对着他又是点头,又是作揖。

    “老夫看着安南还算繁荣,土肥水美,田连阡陌,人口也不在少数,怎么会如此贫弱,小王爷可知道缘由?”

    莫敬恭一脸尴尬,只好低声说道:“我朝并非没有钱,奈何都在宗室的手里,父王活着的时候,屡战屡胜,他们还愿意往出拿钱粮人丁,结果父王一死,他们见胜算不大,都想着保守实力……”

    敢情莫朝和大明还有点像,都是朝廷弱,地方强。

    平安冲到了莫敬恭的面前,粗暴说道:“小王爷,想要保住贵国,只有一个办法,就看你敢不敢做了!”

第1051章 蛮干

    “请教公子,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我朝廷,起死回生,敝国上下,必定视公子为救命恩人,没齿难忘。”莫敬恭激动说道。

    平安懒洋洋摆手,“我又不是泼菩萨,天天念叨着有什么用!我给你的办法其实不难,可以说很容易。”

    莫敬恭跪爬了半步,焦急道:“公子,您就别卖关子了,敝国真的危如累卵了。”

    “你方才说了,并非没有人马钱粮,而是王公勋贵舍不得拿出来,既然如此,逼着他们拿出来就是了。”

    莫敬恭一听,顿时气馁了,看这小子听成熟的,可是一张嘴,还是孩子话。

    那些皇亲贵胄那是那么容易逼迫的,他们要么和皇室沾亲带故,要么手下家丁人马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逼着他们拿银子,万一这帮人作乱造反,和后黎的人马勾结起来,莫朝岂不是顷刻之间就要崩塌,简直是馊主意!

    见莫敬恭略带不屑,平安更懒得搭理他,扭过身体,只给他一个后背。

    王寅深吸口气,改到他上场了。

    “唉,小王爷,疏不间亲,本来老夫是不想说的,可是见你不远万里,甘冒奇险,去大明求救,险些葬身汪洋,老夫有些话就不能不说。”

    提到了海上的事情,莫敬恭垂下了头,要不是遇上了贵人,他早就完蛋了。同为皇室中人,凭什么自己玩命,有些人却连粮饷都舍不得拿出来?

    莫敬恭心中涌起一股怒火。

    “都是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小王爷是忠臣,也是孝子。如今国难当头,贵国太上皇要御驾亲征。试问有多少胜算,恐怕小王爷心里比老夫还清楚。危急存亡之秋,若是还不能一心对外,共抗强敌,就是懦夫贼子,他们还有什么资格作为贵国的宗室,分明就是一群硕鼠,小王爷还要姑息养奸吗?”

    通译把话翻译过去,莫敬恭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眉头蹙着,拳头攥着,火气蹭蹭窜到了头顶。

    想自己的父王统帅大军,几次征战,血染沙场,为了莫朝的江山出了多大的力气。再看看那些人,养尊处优,挥霍无度。女人一个赛一个,银子粮食,多的不可胜数,却舍不得拿出一点,眼睁睁看着朝廷崩坏,名义上是莫朝的宗室,实则就是后黎的帮手!

    莫敬恭对这些人同样没有一丝的好看法,可话又说回来,他们手上有权力,有人马,江山还要他们撑着,自己又能如何?

    “小王爷,行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唯有削藩,收缴粮食田产,分给将士们,激励士气,贵国才有一线生机,你琢磨着老夫的话可有道理?”

    莫敬恭跟吃了苦瓜似的,“当然有道理,可是那些人都是宗室贵胄,对他们下手,朝廷上下就乱了,只会给后黎的贼子可乘之机,我不能胡来。”

    “哈哈哈,小王爷,这您有什么担心的,我大明身为上国,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以告诉你,已经有两万人马,随时南下,前来援助。”

    “当真?”莫敬恭吃惊地叫道。

    “老夫自然不会骗小王爷,只不过我天朝人马装备精良,消耗很大,不能轻易出兵。”王寅笑眯眯盯着莫敬恭,仿佛狮子看猎物一样,吓得莫敬恭一阵恶寒。

    “老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要贵国能解决我大明将士的消耗,自然全力相助,帮着贵国稳住大局。”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莫敬恭十分欣喜,却又有些不解,“老先生,大明乃是上国,仁义恩德,布于四海,挽救敝国危亡,敝国上下感恩戴德,至于花销,我想着,是不是……”他嗫嚅了半天,许是自己也觉得无耻,没有说出口,可是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就是让大明自己出钱!

    平安实在是无语了,看起来老爹书上所写一点不假,千百年来,中原王朝厚待四夷,把他们都养刁了,一个个都拿大明当凯子。

    “莫小王爷,你什么也不用说了!”平安断然道:“我这就回大明,朝廷要不了多久,就会正式册封后黎的君主为安南王,到时候你们就是一群叛贼乱匪,等着被剿灭吧!”

    平安气急败坏,怒吼道:“拔锚,起航!”

    水手们立刻行动,扬起风帆,真的准备动身。

    莫敬恭可傻眼了,眼下莫朝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所谓正统的招牌,一旦也丢失了,那可就完蛋了。

    他纠结了半晌,抢步跪倒,磕头哀求道:“小人错了,恳请上国网开一面,救救我朝吧!”

    平安懒得吱声,王寅又说道:“要想大明救你们,你们先要自救,若是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贵国只有死路一条!”

    王寅思量了一下,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交给了莫敬恭。

    “送给贵国太上皇吧,他要是能下得去手,我大明自然全力相助。”

    莫敬恭接过了书信,迈着沉重的步伐,告辞离开……

    平安和王寅在港口等消息,足足五天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平安难免失望,坐在码头上,看着夕阳西下,海面点点白帆,露出远超年龄的成熟。

    “我爹说过,历朝历代,都亡于自身,汉唐是管不住豪门世家,还有领兵武将,到了大宋,则是管不住士人,别以为只有武将能篡权,文官之害,还在武夫之上!按照我爹的意思,假使有一天大明灭亡,必定是亡在了皇室和士大夫的手里。”

    王寅含笑点头,“大公子的确高见,一个朝廷,皇帝、藩王、文臣、武将、宦官、后妃、外戚……不管哪一样泛滥,都会带来致命后果,眼下的莫朝如此,大明也是如此。大人这些年苦心经验,就是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管住,管好,到了那一天,盛世可期啊!”王寅的老脸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一把年纪,不得不漂泊海外,丝毫都没有怨言,关键的一步已经走出来了,就看唐毅如何落子了。

    不能在大人身边,决策庙堂,实在是一大憾事。身在安南,这点小棋局实在是提不起兴趣。

    王寅没有料到,小棋局也有大惊喜。

    就在第七天,从升龙府终于传来了消息。

    莫朝太上皇莫茂洽在见了莫敬恭之后,经过了三天不吃不喝的思索,将莫敬恭和儿子,也就是继任的皇帝莫全叫到了身边。

    当天夜里,在宫中大宴,名为祝愿太上皇亲征顺利,旗开得胜。

    在酒席宴前,莫茂洽端着酒杯,给所有人敬酒。

    “诸位臣工,自从立国以来,我朝从未有此困境,阮氏和郑氏逆贼鲸吞蚕食,夺我疆土,杀我子民,屠我村镇,掠我财富!所作所为,简直丧心病狂。身为莫氏子孙,太祖开基立业,何其艰难,不能发扬光大,甚至要断送江山,我们都是祖宗的罪人,十恶不赦!”

    说到了伤心处,莫茂洽低下头,泣不成声。

    莫敬恭站了出来,大声说道:“你们都听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你们锦衣玉食,吃尽穿绝,如今朝廷有难,每一位亲王要捐出三万两银子,君王一万两,其余朝臣八千两,另外还要献粮食五十万石……”

    神马?

    在场的皇族贵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有多少家底儿啊,几乎拿走了快一半的家产了,谁也不答应。

    其中跳得最高的就是裴南圭,此人是莫茂洽的妻弟,几代贵胄,家资巨富,在场没几个人比他有钱。

    裴南圭却是善财难舍,他嚎啕大哭。

    “陛下,老臣清廉为官,哪有多少银子,朝廷却钱,臣,臣愿意捐一百两,再多,臣实在是拿不出来了!”

    他说完之后,其他人立刻跟进,有的捐八十两,有的捐五十两,还有捐十两的……

    莫敬恭头皮都炸开了,这帮东西,简直是在打发要饭的,不,连要饭的都不如!想起王寅和他说的话,怒火冲天。他一把抽出了短刀,照着裴南圭的心口就捅进去了。

    鲜血迸溅,裴南圭痛叫连声,伸出手不停虚抓,好像要把流失的生命找回来,不过他注定徒劳,没几下就惨死当场。

    莫敬恭身上沾着鲜血,好像地狱冒出来的厉鬼。

    “立刻去抄了裴家!”

    他又用短刀指着所有人,“这就是你们的榜样,谁不听话,杀!”

    莫敬恭毫不客气,可是在场的皇室宗亲,大臣贵胄也不是吃素的,纷纷转向莫茂洽,请求太上皇降旨,立刻处置了胡作非为的莫敬恭。

    莫茂洽低垂着眼皮,一声不哼。他和侄子谈了许久,莫敬恭的话打动了他,您都逊位亲征,就是存了必死之心,要破釜沉舟,天下间还要比死更难的事情吗?还要继续纵容那些蛀虫硕鼠,毁了江山社稷吗?

    是啊,自己都敢死,还有什么好怕的。

    “按照数额,把银子和粮食交上来,不然你们谁都难逃一死!”

    莫茂洽一转身,退到了后宫,莫敬恭提着刀,状若厉鬼,带着手下,挨个逼问,一圈下来,竟然拿到了一百二十多万两,还有七十多万石粮食。

    这帮家伙,个个都比国库有钱!

    莫敬恭狠狠啐了一口,总算有足够的银子请大明出兵了……

第1052章 首辅返京

    唐毅的面前摆着安南的情报,莫敬恭行霹雳手段,筹措了大批的军饷粮草,太上皇莫茂洽征调十万人马,准备和后黎决一死战。

    看似他们的手段取得了成效,实则唐毅却不以为然,诚然那些贵胄皇亲十分可恶,但是光靠着杀戮,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没准这时候就有无数贵胄暗通后黎,出卖莫氏,而聚集起来的人马也会因为人心惶惶而毫无战斗力,一触即溃。

    莫朝就像是一个极重的病人,骤然服了一剂虎狼药,透支了全部的精力,稍微一点变动,就会让莫朝现出原形,土崩瓦解。

    而这,正是大明需要的!

    平安和王寅两个,就是配置这方猛药的蒙古大夫,莫敬恭和莫茂洽的举动只会摧毁莫朝最后的根基,自己人靠不住,他们只有完全依靠大明,成为大明掌上的傀儡。

    有了明廷在背后撑腰,莫朝和后黎的战斗只会更加残酷,双方会耗尽最后一滴鲜血,要不了一两年,安南就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海水都会染红……

    到了那时候,大明的百姓正好可以大举南下,移民开拓,把那些无主之地拿到手里,经过几代生息繁衍,移民同化,安南就会变成大明的一个省,和其他的地方没有什么差别。

    当然这是远期目标,就拿眼下来说,在安南插入一根钉子,韦银豹的后路就给断了,他再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

    北有殷正茂,南有王寅,一文一武,一样的狠辣,韦银豹的小日子可有的享受了。

    倒是平安那小子,跟着王寅时间久了,没准把王寅的狠毒阴险都学到身上了,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真让人发愁啊,唐毅纯属推诿卸责,对平安影响最大的还是他这个当爹的,经营海外殖民地的方略也都是他的主意,正应了那句话,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看不见自己了。

    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隆庆回京已经三个月了。

    唐毅决定再也不迟疑了,眼下南六部已经搬迁差不多了,他已经任命殷正茂担任两广总督,全力剿杀韦银豹一伙。

    再有,又把俞大猷调到了广东,执掌水师,和吕宋舰队互为犄角,择机迎战西班牙。

    以席慕云和俞大猷联手,对付西班牙人应该没有问题。

    另外唐毅又请旨,任命张守直为应天留守,处理善后事宜,并且研拟全面开征商税的办法。

    将一切都安抚好了,唐毅这才匆匆起身,赶快返回京城,

    从隆庆南巡,一直到如今,差不多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南巡的效果在快速发酵之中,并且产生了一圈圈的涟漪,不断波及整个大明。

    唐毅从南京北上,一路所见所闻,已经大不相同。

    首先隆庆拜祭阳明公,确立心学的合法地位,厚积薄发,心学一下子超越理学,从上到下,人人以谈论阳明公为荣。

    当然,此时的心学和历史上的心学已经南辕北辙,唐毅提倡的务实精神极大的左右了心学的走向。

    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在对待商人的态度上面,历代儒家都鄙夷商人,说他们是奸商,是狡诈之徒,士大夫口不言利,君子重义,小人重利……这种贴标签,笼统的,刻板的偏见,越来越受到质疑。

    什么叫奸商,犯了哪条法度,有罪你去衙门告状啊,凭空污人清白,你们算什么东西?地主租田要收租子,当官要俸禄,当兵要饷银,这是不是牟利?有本事你们别要钱,免费给朝廷做事啊?

    大家都是挣钱,都是养家糊口,凭什么瞧不起商人?

    士农工商,四民异业而同道,谁也不比谁高!

    作为天生的叛逆者,徐渭年近半百,还不消停,他甚至支出农工商都创造财富,唯独士人,依靠其他三者供应,却瞧不起其他三者,端起碗吃肉,放下筷骂娘,是最无耻的行径,应该受到强烈的谴责和挞伐。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像徐渭这么偏激,但是不得不说,经过隆庆的南巡,农商皆本,四民平等,在所有人心中,深深扎了根。

    直接的效果就是各地商人争先恐后投资,白银危机以来,萧条的市场一下子热络起来。水泥、钢筋等新型建材成熟,使得许多城市争相改造道路,建造庞大的酒店商场。

    数以千万计的资金砸下去,无数的作坊涌现出来,城市提供了不下百万个就业机会。不但失业的工人重新找到了工作,还出现了用工荒。

    农村的青壮劳力重新涌入城市,城市人口快速增加,消费能力增强。

    棉布、丝绸、呢绒、茶叶、瓷器、家具、铜器、建材……国内的需求旺盛,东南开始摆脱对海外的过度依赖。

    唐毅虽然早有估计,但是他不得不承认,皇帝对于大明的老百姓来说,还是有着不同寻常的影响。之前再怎么鼓励商业发展,还是有人嗤之以鼻。

    可隆庆南巡之后,大家都会说皇帝也支持工商,你有什么资格胡说八道!

    这一点在北方反应的尤其强烈,山东、河南,甚至连经历重创的晋商都开始重新整顿人马,再度起航。

    北方工商业兴起,兴旺,对于缓解小冰河期带来的农业损失有着无与伦比的作用。

    不要怀疑国人的创造能力,只要解除枷锁,民间蓬勃的生命力就会迸发出来。朝廷顺应民间的要求,在天津和登州设立市舶司,北方的商人同样组建船队,前往朝鲜和倭国贸易,一船丝绸送过去,换回来小半船的金银。

    金银的流入,又进一步巩固了大明储蓄银行的地位。

    银元彻底成为交易的主流,吴天成主导之下,大明储蓄银行又发行了铜元和金元,作为补充货币。

    出于谨慎考虑,他还不准备像合盛元那样,仓促发行纸币,不过各种银行的支票汇票,已经成为大宗交易的首选。

    金银更多充当财富的象征,只是作为银行里面的数字,当人们越来越习惯的时候,纸币会不知不觉,进入民间,取代金属货币……

    金融稳定下来,商业繁荣,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朝廷的财政,眼下户部的收入大幅度增加,而且可以通过发行债券,募集上千万的资金,原本很多不敢想的事情,现在都能放开手脚,大胆去做了。

    嘉靖朝的时候,留下了一千五百万两的债务,经过五年的时间,已经削减到八百万两,而且利息支出只有原本的百分之十,朝廷负担轻松了太多。

    经济繁荣,北方的边患消除,大把的银子撒下去,黄河水患也得到了治理,中原百姓重新安定下来。

    一条鞭法虽然没有全面推行,但是很多发达的地区农民都不用负担沉重的徭役,农闲的时候,可以做一些经营,或者去城里打工,填补家用。民生越发好起来,当然了,要说多好也没有,只是原本吃不饱饭,现在每天两顿,能喝饱稀粥。即便如此,百姓们也很知足了。

    他们把一切归功到皇帝的仁慈,宰辅的能干,唐毅在歇脚的时候,能听到许多百姓没口子夸奖隆庆,盼着这位皇帝陛下能长命百岁,盼着天下能太平安康。

    只是百姓们的愿望能成真吗?

    唐毅忧心忡忡,京城传来的消息不少,都说隆庆回京之后,先是大发雷霆,接着没几天就病倒了,两三个月,只上过两次朝,每一次都是目光呆滞,从头到尾,都在发呆,几乎没有说一句话。

    同为一个男人,隆庆此时该有多苦,唐毅心知肚明,只能催促着手下,快些行动,终于在隆庆六年的二月,唐毅回到了阔别半年的京城。

    首辅回京,虽然唐毅十分低调,还是惊动了各方。

    没等唐毅回府,传旨的太监就来了,隆庆急招唐毅进宫。

    随着太监,一路到了乾清宫,唐毅吓了一跳,只见隆庆穿着明黄色的单衣,外面罩着厚实的狐裘,再外面还有一件大氅,包得好像一个粽子。

    小脸惨白惨白,甚至泛着一层灰白的东西,懂得不少医术的唐毅知道,那玩意叫做死气。

    陛下怎么会这样了?

    唐毅含着泪施礼,隆庆仿佛刚刚醒悟过来,低呼道:“唐师傅!”

    说完之后,隆庆泪水长流,哆嗦着手,去拉唐毅,唐毅连忙凑过来,君臣面对着面,隆庆泣不成声。

    “师傅,朕无德无能,愧对祖宗啊!”说完之后,隆庆哭得更加伤心,又是咳嗽,又是气喘,看得人好不心疼。

    “陛下,切莫如此,臣一路北上,所见所闻,百姓心中都以陛下为圣明天子,隆庆改元,一扫正德嘉靖以来的颓靡,民生兴旺,国家强盛,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中兴盛世,吾皇能开创盛业,比之太祖太宗,也不遑多让。”

    隆庆惊讶道:“师傅,您不是骗朕吧?”

    “怎么会,您要是不信,等转过年,臣再陪着您去各处转转,看看百姓怎么说。”

    提到了南巡,隆庆脸上露出了光彩,那几个月,的确是一生最幸运的时候,只是不知道还没有机会……

    “师傅,朕,朕不孝啊!”隆庆压低了声音,“朕连一个亲生儿子都没有,朱家江山落到旁人手里,朕,朕如何面对祖宗啊?”

    唐毅一下子就惊呆了,“陛下,您怎么能信那些人胡说八道啊!”

第1053章 托付

    “他们不是胡说八道,是真的,朕无德无福,连朱家血脉都保不住,朕有负祖宗!”隆庆说到伤心处,又咳嗽起来,惨白的小脸涨得青紫,脖子都和脸一般粗了。

    “陛下,有天大的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臣既然赶回来了,就要替陛下排忧解难,您只管说出来就是,万万不能伤了身体。”唐毅关切道。

    隆庆哀叹一声,“唐师傅,朕至亲至近的人之中,唯有高师傅和你,高师傅为人耿直,性子火爆,有些话朕只能跟你说了,师傅,您不会笑话朕吧?”

    “陛下,容臣说句不客气的话,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出了些过分的事情,也没有什么,自古宫廷皆是如此,您要是为了这么点事,就伤了龙体,实在是不值得。”

    隆庆苦笑了一声,“师傅就是会安慰朕,可,可朕也太丢人了!”

    沉默了好半晌,隆庆才把事情缘由告诉了唐毅,原来他在崇明修整,准备前往应天的时候,李芳派出了的小太监冒死求见,送上了李芳的密信,说是发现李贵妃宫中有男扮女装的宫女……隆庆一下子就傻了,他竟然戴了绿帽子,正兴冲冲的隆庆被浇了一盆冷水,普通人尚且无法容忍,更何况一国帝王。

    他不愿意让别人看笑话,就立刻返京,等到他好不容易赶到了京城,李芳突然就死了。还弄出了那么一份血书,隆庆当然不相信,立刻下令彻查,结果一查下去,到真是查到了不少东西,只是和李贵妃没有什么关系,十美图,还有两个最喜欢的妃嫔都有私通外人的事情,另外还有一个男扮女装的宫女从陈皇后的宫里跑了出来。

    事后排查,皇后宫中无一人认识这家伙。

    可不管怎么说,从上到下,都出了问题,不只是戴绿帽子了,而是绿帽子成山,都压到了隆庆的头上。

    “唐师傅,试问古往今来,还有朕这么丢人的皇帝吗?”

    唐毅叹了口气,宫禁松懈,内廷诸珰,后宫妃嫔猖獗,其实根子还出在隆庆身上,假如他能有一丝一毫的霹雳手段,也不至于规矩荡然无存。

    人善被人欺,就是这个道理。

    “陛下,臣不敢说什么宽慰的话,不过宫中人多事繁,谁也难以周全。北宋仁宗皇帝,谦恭仁爱,简约朴素,可宫中也出过类似的事情,但是并不妨碍仁宗之圣明,陛下以为如何?”

    隆庆点点头,又摇摇头,“宋仁宗的确是朕仰慕的帝王,可是朕比宋仁宗还不如啊!他尚且知道孩子并非自己所生,朕竟然不知道如何抉择!真是羞死个人!”

    越劝隆庆情绪越低落,弄得唐毅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闷坐着。

    过了好半晌,隆庆才抬起头,“师傅,朕相信李大伴!”

    隆庆的眼中闪烁着犀利的光彩,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李氏这个贱婢,她出身贫寒之家,父亲不过是泥瓦匠,侥幸成为贵妃,竟然不知羞耻,暗中偷人,朕,朕真想乱棍打死她!”

    夫妻之间,竟然说出了这种话,隆庆的愤怒可想而知。

    “唐师傅,朕已经看过了,潞王朱翊鏐身量欣长,眉目舒朗,又是长脸,大眼睛,和我们朱家之人相貌迥异,朕,朕怀疑他,不是我的儿子,而是野种!”

    说到这里,隆庆的指甲刺入手心,剧烈的疼痛让他面目扭曲。

    “李妃既然敢私通外人,潞王非朕亲子,也没有什么奇怪,只是太子朱翊钧,到底如何,朕还不清楚。”

    泪水从隆庆眼角滚落,“师傅,当年景王朱载圳有辱皇家血统,先帝何等震怒,真是想不到,朕竟然也和他一样,莫非是他的灵魂报复朕吗?”

    隆庆抱紧身体,抖成了一团,可怜巴巴的模样,真让人心痛,心疼。唐毅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他伸手将隆庆的胳膊抓住了,力道十足。

    “陛下,您仁德敦厚,朱载圳刻薄寡恩,您从善如流,他叛逆暴虐,先帝早就有心将天下托付给您,而隆庆改元,六年之功,远胜正德嘉靖的六十年,您之功绩,胜过孝宗皇帝,直追太祖,成祖,您坐江山,乃是天命所归,万民之望。臣恳请陛下,振作起来,万万不要为家事所累,自毁身体,李妃的事情,自有办法解决,您不该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隆庆仔细听着每一个字,从唐毅的手上,他能感到一股强大的暖流,没错,唐师傅回来了,会有办法的!

    他猛地抬起头,抹了抹眼角的泪,自嘲笑道:“师傅刚刚谬赞了,朕不过是中人之姿,加上耳根子软,又贪图安逸女色,哪里能和太祖,成祖相比,朕唯一的优点,只怕就是知人善任。有唐师傅,高师傅,还有无数能臣替朕撑着江山,这隆庆中兴,都是你们的功劳!尤其是唐师傅,你居功厥伟啊!”

    唐毅淡淡一笑,“陛下,臣并非自谦,可扪心自问,任何人的智慧才力都极为有限,哪怕再了不起的天才,也敌不过两个聪明人联手,双拳难敌四手,就是这个道理!您把江山托付给内阁,臣也不过是把事情交给更合适的人。归根到底,臣等能有今天的成就,其实都是陛下无私支持。就拿刚刚所言的宋仁宗来说吧,他也推动了庆历新政,当时众正盈朝,君子党锐意进取,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无不是一时人杰,可庆历新政不过坚持了一年多,就瓦解冰消,根源就在宋仁宗身上,他没有陛下坚定的意志,也没有陛下胆魄,且小心多疑,白白葬送了最好的变法时机。臣请陛下不要妄自菲薄,这天下重担,还要您扛着才是,臣等也需要陛下撑起一片天!”

    “这么说,朕比宋仁宗还要厉害了。”隆庆呵呵笑着,脸上终于露出了光彩。

    “唐师傅就是会宽慰人心,您没回来的时候,朕觉得天都塌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怕天下大乱,怕对不起祖宗,怕这怕那,朕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恨不得死了算了。”

    隆庆笑呵呵道:“师傅,朕现在又活过来了,李妃——”隆庆依旧怒气填胸,“她能背叛朕一次,也会背叛第二次,潞王是假的,太子也未必是真!即便是真的,朕也不能放心把江山交给他,让那个贱婢当太后!朕不能对不起祖宗!可是太子已经十岁了,朕又是这幅样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诞下皇儿,假如朕废了太子,难不成还要从外藩找一个人来继承皇位吗?朕,没有脸面见父皇啊!”

    听完隆庆的话,唐毅暗暗赞叹,其实看似柔弱的隆庆,什么都明白。

    他眼下还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潞王是假的,但是他清楚,一旦太子生母出了问题,太子之位必定不稳,万一他的身体出了差池,只怕大明江山立刻就乱了。

    这种事情,假如换上了嘉靖,没准立刻一怒杀了李妃,废了太子,反正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隆庆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唐毅,到了关键的时刻,他还是寄希望在自己师傅身上。看起来隆庆有些笨拙,实则君臣情深,已经彻底把唐毅圈住了,将心比心,纵然唐毅的良心不多,也要拼命维护隆庆。

    “陛下,天家私事,臣本不该多说,可是陛下待臣恩厚,臣也不得不剖心沥胆,坦诚相告。”

    “唐师傅,朕就等着您拿主意呢!”

    “太子之位,万万不可轻动,不然流言蜚语,人心慌乱,于陛下名誉大大不利。但是臣以为陛下也不能咽下这口气,暗中调查,总会发现蛛丝马迹。依臣之见,当务之急,还是陛下要养好身体,您也不过三十出头,有大把的年华,再说了,您下江南的时候,不还是让一位美人怀孕了,只要您把身体养好了,再生育几个皇子,等到若干年之后,从中择优也就是了。废立太子虽然是大事情,可也并非没有,您又何必钻牛角尖!”

    以唐毅的谨慎,这种话是真不该说的,可是人家拿心对待你,你也不能繁衍搪塞。

    倒是隆庆,丝毫不疑心唐毅的初衷,反而欣喜若狂!

    李妃靠不住,她的孩子都靠不住,宫中其他妃子又没有生育,眼下唯一让他放心的就是陪同南下的焦美人,她二九的年纪,身材丰润,十分有利生育,又陪着隆庆一路,断然没有接触外人的可能。

    到了苏州之后,查出了身孕,隆庆敢万分笃定,焦美人肚子里的一定是龙种。假如能够顺利诞生,还是个带把儿的,也就放心了。把孩子养到三五岁,朕就废了那个贱婢的逆子!

    隆庆想到这里,突然紧张起来,他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这么多年,宫里死的孩子还少吗?以往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现在想来,的确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师傅,您可一定要替朕保护好焦美人,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朕求你了!”

    “陛下,这是臣的职分所在,您是要把焦美人接入宫中?”

    “不,朕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冒险!”隆庆分外的坚决,“师傅,要不,要不就把她放在你的府上,如何?”

第1054章 杀招凌厉

    隆庆要把焦美人放在自己府上,唐毅脑袋都炸了,陛下啊,咱能靠谱儿一点不!

    “那可是龙种啊,放在臣的府上,算什么事?”

    “那可怎么办?”隆庆苦恼道:“除了唐师傅,朕谁也不信,尤其是这皇宫大内,是万万不能住的,朕,朕信得过你!”

    唐毅两手一摊,“陛下信得过,天下人那里又如何交代?”

    “如何是好啊,朕唯一的骨血,可不能有丝毫的差池。”隆庆快急哭了。

    唐毅沉思一下,说道:“陛下,要不这样,让焦美人去住西苑吧,然后调一批刚进宫的太监宫女去照料看护。”

    西苑,就是嘉靖住了二十年的地方,隆庆登基之后,就搬回来大内,不过西苑的楼台殿宇还都在,住起来也舒服。

    “好,就这么办了!”隆庆点头,“唐师傅,朕,朕也想时常去西苑看看,焦美人万万不能有差池。万一,朕没福气,大明的江山就,就要靠她肚子里的孩子了。”

    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养了十年的太子可能是别人的,偏偏又不能声张,闹得天下皆知。隆庆承受的压力远比想象中来的大,悲伤愤怒,身体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了。

    “陛下,臣以为不妨您也暂时搬入西苑,住一段时间。”

    “朕也去西苑?”隆庆十分惊讶,自从嘉靖避居西苑,怠慢政务,皇帝没事往西苑跑,都会被御史言官弹劾,更遑论住到西苑,只怕非议更多。

    但是去西苑也有好处,一来可以散心,西苑不像大内那么压抑,登山玩水,西苑景致非比寻常,有助于隆庆恢复身体;二来,大内闹出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安全,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狗急跳墙,不得不防。

    “师傅,朕自然愿意,可是百官反对,那又该如何?”

    唐毅淡淡一笑,“臣自会去对付,陛下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调养身体。臣已经让人去请李太医,再有臣和高阁老会随时探望陛下,请陛下放心吧!”

    隆庆终于露出了笑容,“唐师傅回来了,朕果然能睡安稳觉了。”

    一番谈话,隆庆已经透支了体力,躺在龙床上面,酣然入梦,嘴角上扬,带着淡淡的微笑……转过天,唐毅就亲自陪着隆庆去西苑散步,走了一个多时辰,隆庆突然下旨,宣布圣驾搬到西苑,弄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唐毅叫来了陆绎,让他安排最可靠的人手,把西苑保护起来,严防任何人伤害陛下。当天下午,有了半年身孕的焦美人搬进了西苑,隆庆满心欢喜,竟然亲自迎接,说了好多的话,让焦美人只管放心养胎。

    ……

    “高阁老,内阁的任务要调整一下。”

    唐毅见到了高拱之后,第一句就开门见山。

    “怎么调整?”

    “陈阁老刚刚送来了辞呈,说他身体不适,难以承担繁重的政务,我以为可以准许陈阁老的辞呈。”

    陈以勤是个敦厚的君子,为人方正,奈何他是词臣出身,处理政务的本事平平,以往仰仗着是隆庆的讲师,才入了内阁,如今已经干了五年阁老,不算太短,他退下去,再正常不过了。

    “陈松谷教导陛下十年,功劳不小,老夫以为当给予足够优待。”

    “嗯,赐陈阁老少师太子太师衔,派遣锦衣卫护送还乡。同时保留陈阁老专折奏事的权力,有什么事情,可以呈交内阁,也可以直接送到陛下那里。”

    “如此很好。”高拱欣然道:“唐阁老,下面内阁是不是还要补充人手?”

    “没错,我准备让吏部尚书殷士儋入阁。”

    高拱脸色有些不好看,殷士儋是当初裕王府的讲官不假,可是他与高拱的理念不合,执掌吏部以来,就和高拱龃龉不断。如今他入阁了,岂不是说,走了一个盟友,多了一个对头。高胡子哪能高兴得起来。

    不过更让高拱关心的是下一步的内阁分工,殷士儋入阁之后,分管户部,主要负责田赋户口,原本负责这一块的张居正被调任,负责六科十三道,监察体系,原本分管军务的唐汝楫接掌人事,赵贞吉年纪大了,不在分管具体事务,以备咨询。

    五六年来,内阁运作越发成熟,阁老之间的分工也渐渐成型,首辅总揽大局,次辅执掌人事大权,三辅监察,财税事务繁重,由两位阁老担任,再有一位主张军务的,最后剩下的一位是救火队员,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

    高拱听着唐毅的分派,脸色更难看了。

    乖乖,老夫可是排名第二的次辅,你让我执掌军务,莫非要架空老夫?

    “中玄公,以后就由你主持内阁运作,同时兼掌军务,虽然事务多了一点,好在北方不用打仗,一些疥癣之疾算不得什么,能者多劳吗!”

    “等等!”高拱愣住了,“唐阁老,老夫是不是听错了,往后你干什么?”

    “我?”唐毅道:“小弟负责批红!”

    神马!

    高拱差点吓得趴下,批红啊,那不是内廷的权力吗?唐毅难不成要去司礼监掌印?想到这里,高拱下意识的恶寒。

    见他脸色不善,唐毅也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咳嗽了两声,“是这样的,陛下以为太祖高皇帝明令,宦官不得干政。而司礼监批红之权,乃是宣宗皇帝时候,才赋予司礼监的。为了恢复祖制,批红之权,暂时由内阁首辅代陛下执行,遇到重要政务,由首辅奏请陛下颁行。”

    唐毅解释了一大堆,还把祖制搬出来,可是高胡子一点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相权!

    翻开历史就会发现,丞相一职,从汉唐以来,不断被削弱,分成三省,互相牵制,到了宋代,干脆不设三省长官,由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行宰相职权,又设置参知政事为副相,分割制衡,再到明初,干脆罢了宰相。

    虽然经过历代大臣的努力,内阁权柄日甚一日,奈何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加之司礼监享有批红之权,实则相权被分成了两部分,由内阁和司礼监共同享有。而司礼监近水楼台,往往掌印大太监要比首辅还威风,只是近几十年,首辅一个比一个生猛,内廷才被压了下去。

    假如赶上一个弱势的首辅,或者强势的掌印,没准风向就会变了。

    万万想不到,批红之权,竟然会交给唐毅,那岂不是说相权完完整整恢复了?讨厌的阉竖再也别想干涉朝政,多少文臣梦寐以求的事情,就这么悄无声息达到了?

    高拱简直不敢相信,“唐阁老,你不是说笑话吧?”

    “中玄公,我敢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还要请老兄高抬贵手,有什么事情你们商量就算了,我只管批‘可’就行了。”

    唐毅说得轻松,可是背后的信息含量实在是太大了,弄得高胡子出去的时候,还晕乎乎的,差点撞了南墙,等回到了值房,坐了好半天,高拱才品出一些味道,这次的调动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首先是隆庆迁居西苑,等于是把李妃给晾在了一边,内阁调整分工,张居正分管监察,谁不知道,六科十三道的御史都不怎么看得起张居正,加上他推行清丈田亩,得罪了一大帮人,短期内别想摆平科道,搞不好还会被下属给翻了盘,有他享受的。

    最致命的还是批红大权落到了唐毅手里,司礼监彻底废掉了,冯保虽然还管着东厂,但是想要兴风作浪,甚至假传圣旨,那是想也别想了。

    三个凌厉的杀招,就把铁三角给打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论起权谋手段,唐毅的确是高人一等。

    放在平时,随便调整内阁分工,拿到批红大权,都是要遭到强烈的反噬,可眼下隆庆对李妃冯保,还有帮着他们说话的张居正厌恶到了极点,自然不会反对,而他们呢,有心中有鬼,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权旁落,不敢拼死相争。

    “真不愧是唐行之,下手就是够狠!”张居正脸色铁青,从大权在握的财相,变成监察相,面对着一帮赵贞吉带出来的人,再加上又臭又硬的左都御史葛守礼,等于是落到了虎狼窝子。

    张居正担忧的还不止这些,唐毅出手了,是不是代表着他已经嗅到了什么味道?一想到要和唐毅对战,张居正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书房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正在这时候,师爷涂芳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位本来是徐阶的幕僚,老徐倒台之后,就投靠了张居正,也跟了他五年时间。

    “相爷,这是冯公公派人送来的消息,他向阁老问策,眼下批红大权落到了唐毅手里,他是惶惶不可终日。”

    张居正哼了一声,不屑道:“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嘴上说着,张居正还是接过了书信,飞速浏览一下,情况的确越发糟糕了。李妃和冯保的势力都在宫中,西苑根本没有他们的人,隆庆在控制之外,连鱼死网破的筹码都没有,他们实在是穷途末路了。

    张居正眯缝着眼睛,过了许久,突然提起笔,在书信后面刷刷点点,写了一行字。

    “告诉他们,照着上面的做,还有一线生机。”

第1055章 生当太傅

    跑到南方大半年,再回家的时候,媳妇又给唐毅添了一个闺女,两儿两女,四个孩子的妈,饶是王悦影保养极好,也露出了一丝疲态,眼角出现了鱼尾纹,晶莹剔透的皮肤略显暗淡。

    “果然是岁月不饶人,老爷风华正茂,春秋鼎盛,奴家早就人老珠黄,只怕再过几年,就越发看不得了!”

    “说什么呢!”唐毅气呼呼把媳妇抱在怀里,作势要打,“你替我们唐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变成什么样,老爷还不把你当成心肝宝贝儿,再敢胡说八道,真的家法伺候了!”

    王悦影脸涨得发红,甜甜一笑,“老爷就知道宠我,待奴家真好。”

    反手揽住唐毅的脖子,越发丰腴的身躯紧紧贴着唐毅,大半年的分别,两口子很快就纠缠在一起,许久……

    王悦影枕着唐毅的胳膊,痴痴地笑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想起来,急忙问道:“老爷,平安怎么样了?好几个月,也不见他给我写信,准是把娘给忘了。”

    唐毅仰望着天棚,笑道:“平安那小子心高气傲,我估计他是憋着做一件大事,咱们家这两个啊,老大太活泼,老二又太沉默,要是匀和一下多好。”

    “匀和的不就是老爷您吗!”王悦影娇笑道。

    “大胆,敢编排老爷是不?”

    唐毅翻身,来一个饿虎扑食,乐章响起,梅开二度……

    重新回到了家中,儿女绕膝,天伦之乐,唐毅郁积在心口的愤懑都无影无踪,神清气爽,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检查了平凡的功课,长女刚刚学会女红,给老爹绣了一个香囊,上面绣着一只苍鹰,展翅翱翔,还起个名叫鹏程万里,可唐毅怎么看怎么像只小巧的麻雀。

    “爹,其实这是送给我的,我嫌难看……”平凡说出了真相,女儿满脸通红,怒斥道:“二哥,你怎么也当了叛徒?我还以为光是大哥会拍马屁呢!”

    平凡两手一摊,“我也没办法,会拍马屁的满世界当大爷,不会拍的还在家里蹲着,不把咱爹溜须好了,我的小日子可咋过啊!”

    唐毅哈哈大笑,“不管苍鹰也好,麻雀也罢,女儿送的爹就喜欢,你们都玩去吧。”

    打发走了儿女,唐毅独自坐在了书房,他有个很好的习惯,就是不会盲目乐观,虽然眼下他占着优势,但是对手也并非等闲,张居正在这五六年的时间聚集了不弱的实力,而且唐毅深知任何改革都有获利者,也有受害者。

    人都有一个毛病,占了便宜闷头不说话,吃了亏哇哇大叫,哪怕九成人得好处,一成人不满,也会闹得天翻地覆,更何况自己的举动已经伤害到了一大批守旧派的利益。他们肯定会反扑的,而且还会十分猛烈。

    索性就把这一次斗法,当成对理学保守力量的一次围歼,把隆庆请到西苑,怎么看都有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味道,不知不觉间,自己变成了曹孟德啊!

    唐毅摇了摇头……

    果然如同唐毅所料,对方出招了,户部侍郎李幼滋上书隆庆,他认为首辅柄国五年,府库丰盈,万民乐业,国势强盛,万邦来朝。劳苦功高,无人能比,应当封国公,以示朝廷洪恩。

    他这道封爵的奏疏一石激起千层浪,有很多心学门下,唐毅的朋友弟子,都觉得以他的地位和功绩,比起当年的阳明公还要了得。

    毕竟王阳明只是平定了宁王之乱,而唐毅大刀阔斧,刷新吏治,改革朝政,政绩斐然,又平定俺答,剪除宗室之乱,清丈田亩,开征商税,大明国势一日胜过一日,封爵是理所当然,甚至他们都觉得晚了。

    一时之间,就有不少捧臭脚的人跟着李幼滋上书,大赞唐毅的功绩,大有朝廷不封唐阁老,我们就一头撞死的架势。

    “当真是好手段啊!”沈明臣气哼哼说道:“这帮东西纯粹是想把大人放在火上烤,若是封了国公,大人还如何掌控内阁,我看这就是捧杀,十足的捧杀!大人,我提议立刻上书请辞,同时责罚这些逢迎拍马的小人!”

    茅坤淡淡一笑,“句章兄,你过虑了,以大人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光是这点手段,还不足以改变什么,依我看,他们还会出招的。”

    “就让他们放马过来吧。”唐毅翘着二郎腿,呵呵笑道:“不等孙猴子把本事折腾光了,他也不甘心被压在五指山。”

    茅坤抚掌大笑,“恭喜大人,境界又高了一层啊!”

    封爵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终于传到了隆庆的耳朵里,皇帝倒是没觉得什么不妥,唐师傅立了那么大功劳,封赏也是应该的,只是封国公,未免不太妥当。

    隆庆把礼部老尚书高仪请到了玉熙宫,谈了一个多时辰,第二天皇帝就下旨,由于主持变法有功,首辅唐毅加封太傅,次辅高拱加封太保,并正一品,执掌朝纲。其余赵贞吉,唐汝楫等人,各自升赏,赵贞吉得到了少师,唐汝楫捞到一个少保。

    同时唐毅晋位中极殿大学士,高拱晋位建极殿大学士,二人分掌批红票拟之权。

    隆庆的旨意一出,等于是坐实了唐毅的相位,相比华而不实的国公,太傅的含金量高得太多了。

    自从太祖朱元璋开基立业以来,三公之位从不轻易授官,除了开国的功臣徐达、常遇春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得到,包括少师、少傅、少保这三孤,都鲜有人得到,唯独保卫京城有功的于谦得到了少保衔。

    到了正德嘉靖之后,三孤就变得泛滥了,一般入阁的大学士都会得到,比如严嵩就是少师兼少傅,徐阶也是少师衔。

    可是三公还是极为稀有,算起来只有陆炳得到过太保,成为大明朝三公三孤唯一的兼得者。

    如今唐毅得到了太傅衔,作为文臣当中的第一人,实至名归,无疑是对他几年辛苦变法的承认,隆庆对待臣子的爱护之心,溢于言表!

    只是这种君臣相得的佳话,会刺痛一大批人的神经。

    就在隆庆下旨意的第二天,给事中邵一本就上书弹劾唐毅五大罪,接着御史王任重弹劾唐毅十大奸,将首辅大人骂得一钱不值。

    随后奏疏越来越多,不但京官上书,就连两京一十三省,也有不少官员跟进,他们认为唐毅改革官职,窃取批红大权,尽毁祖制,若是不立刻剪除,只会成为王莽、赵匡胤之流,祸国殃民,贻害无穷。

    还有人攻击唐毅贬低朱熹圣人,抬高王阳明,是想毁了大明道统,为窃取皇位做准备。总而言之,稀奇古怪的说辞层出不穷。

    但是在这些东西里面,也有不少杀伤力很惊人的,比如右都御史刘应节就弹劾唐毅当年在天津开海的时候,入股官银号,窃取金银无数,中饱私囊;唐毅还遥控交通行,阴制大明储蓄银行,把持金融,将天下之利,尽数归于自身。

    贪赃枉法,败坏朝廷规矩,敛财无数,势力泼天,所作所为,心怀不轨……

    “还有些本事,连这种事情都挖出来了。”

    面对指控,唐毅只是淡淡一笑,浑不在意。

    当然,唐毅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也没有半仙之体,但是这种时候想靠着弹章就把唐毅打倒,简直是痴人说梦。

    “传令下去,咱们的人不要动作,光是靠着他们表演也就够了。不过名字都要记下来,往常可等不到这种好机会,我倒要看看,朝廷上下,还藏着多少反对变法的人!”

    老百姓常说穿破了有底,底破了有帮,帮破了还有三千大钉,这话形容理学一点不为过,自从南宋以来,理学统治天下,屈指算来,三四百年的时间,历代鸿儒把持了经典的解释权力,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理学门徒。

    哪怕阳明心学再光彩闪耀,风靡天下,毕竟根基远不如理学,还有一点,朝廷的八股取士还没有改变,经典注解依旧用朱熹的理论,光是这一条,天下的读书人就不得不受理学的影响。

    张居正是个天才,他看透了大势,凭着他的实力,没法和唐毅抗衡,只能借势,利用理学,利用那些对变法不满之人,乱拳打死老师傅,把唐毅给赶下台。

    李幼滋抛出封爵的提议,就是要把唐毅架到火上烤。

    不得不说,在如此劣势之下,张居正还能打出这么漂亮的一记反击,唐毅真的要赞美他,不愧是大明世上最强的宰相,权谋心术,手段眼光,的确可以作为自己的对手。

    但光是这点本事,还不够看的,有没有更残暴的手段,拿出来让我看看吧!

    “元辅大人,陛下降旨,请您立刻去西苑。”

    唐毅答应了一声,换上了官服,传旨的中书舍人低声说道:“大人,昨天夜里,陈皇后跳井自杀了。”

    唐毅顿了一下,随机又按部就班穿着朝服,只是淡淡问道:“是死还是活?”

    “被太监救起来了,不过听说陈皇后心灰意冷,嚷嚷着要出家。她宫中的太监一大早就跑到了西苑跪门,求见陛下,去救救皇后。”

    唐毅总算是穿好了朝服,微微咬了咬牙,“还真是能折腾啊!”说完,迈步直奔西苑。

第1056章 龙体垂危

    后宫佳丽三千,美女如云,只怕多少男人梦里都不敢想的美事,可是真正落到了头上,才知道有多少的难!

    在隆庆的眼前,花花草草的宫廷就是吞噬人命的魔窟地府,没有唐毅保驾护航,他都没有勇气步入大内,当然身为外臣,唐毅不能去坤宁宫,去面见陈皇后,还要隆庆自己来。

    唐毅就在乾清宫的偏殿等着,他身板笔直,微闭着眼睛,好像老僧入定,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是心中却在快速转动,把眼前的局面看得七七八八。

    陈皇后在隆庆到裕王府的时候,就陪在身边,早年间怀过一个儿子,不幸早夭。对于男人来说,没有经历十月怀胎的痛苦,儿子或许只是个模糊的印象,隆庆很快从丧子之痛走出来,继续努力耕耘,广种薄收。

    可是陈皇后不行,她大病了一场,从此之后,身体就毁了,年纪轻轻,消瘦枯槁,沉默寡言,经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后来干脆就笃信佛法,天天念经拜佛,性子越发冰冷,隆庆是念旧情的人,可是面对冰山木头一样的陈皇后,也丝毫没有兴趣,只是把她当成摆设吧!

    登基之后,陈皇后入主后宫,结果也是沉默寡言,毫无权威可言。后宫的大权都落在了母以子贵的李贵妃手里。

    隆庆好色,后宫有封号的妃子就有上百人,其他的宫娥彩女,数之不尽。莺莺燕燕,谁都想要多分一点雨露,可隆庆再勤奋,又能耕耘多少田,结果还是大片荒芜,怨声载道。

    眼看着青春老去,红颜不在,一年到头,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几次,这些漂亮女人心里装满了苦水,每到夜半三更,她们辗转反侧,孤枕难眠,泪水湿透枕巾,也无人关心。久而久之,这宫廷就成了最大的怨妇集中营。

    孤寂困窘,逼得一个个女子扭曲变形,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和太监对食已经不算新奇,甚至混进了野男人。

    不过什么都比不过前段时间的消息来得爆炸,皇后的坤宁宫竟然逃出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宫女?

    莫非说母仪天下的陈皇后,也承受不住孤单,背叛了皇帝陛下?实在是太荒谬了!

    好似一颗炸弹,在后宫炸开,随着皇帝搬到西苑,各种流言越发多了起来,漫天都是,宫女太监,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窃窃私议,说的都是陈皇后。

    平时装得那么高冷,跟个菩萨似的,没想到这心里头竟是如此不堪!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堂堂皇后也是如此,皇爷真够悲哀的。

    种种流言之下,陈皇后再是个木头人,也会知道一二。

    她的心好像被无数的虫子啃食,疼痛疯狂,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整个人都垮了下来,疯疯癫癫,宛如行尸走肉,就在夜里,她鬼使神差,走出了宫门,到了坤宁宫旁边的一处琉璃井,一头栽了下去。

    幸好宫女起夜,发现皇后没了,才到处寻找,在井边发现了陈皇后的鞋子,赶快叫人,七手八脚,把陈皇后救了起来,勉强保住了性命。

    “这是拿皇后的命来逼宫啊!”

    唐毅法眼如炬,自然能看穿对手的算盘,陈皇后之所以投井,肯定是李贵妃一伙逼迫的,身为结发妻子,陈皇后骤然一死,不但是皇家的巨大丑闻,更是对隆庆威望的致命一击,看你还敢不敢查下去!

    对唐毅这些外臣也是一个威吓,你们都把皇后逼死了,还想干什么?要把老朱家的天给翻过来吗?

    用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逼着隆庆和唐毅罢手,如此行径,十分卑鄙无耻,但是却不得不承认,效果很不错。

    就连唐毅都犯了踟蹰,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就在耐性快要消耗一空的时候,隆庆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额头上一层细腻的汗珠,走起路来,身体摇摇晃晃,几乎支撑不下去了。

    “快传太医。”

    唐毅急忙吩咐,有人把太医请来,给隆庆扎了针,又取来老参汤,给隆庆喂了几口,好半天,皇帝才缓过这口气。

    见唐毅在一旁侍立,隆庆连忙伸手,拉着他,还没说话,泪水就流了下来。

    “师傅,朕对不起梓童啊!”

    唐毅沉声问道:“皇后的身体如何?”

    隆庆摇摇头,“怕是不成了,她一直体弱多病,又被流言所伤,井水寒冷,太医说伤了肺脏,咳嗽带血,朕,朕看她的这一会儿,就吐了两次血,只怕撑不了几天了!”

    说到这里,隆庆痛哭流涕,唐毅深吸口气,同样脸色不好看。

    假如皇后真的死了,那可不是小事情,后宫的事情多半是查不下去了。

    果然隆庆叹口气,“梓童她和朕说,天下女子,有谁能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她已经别无所求,佛经上说,临死前七日,念诵阿弥陀佛,心心回向,至心向善,死的时候,就能到西方佛国,转生八宝池。她从明日开始,就要一心念佛。只是顾念和朕的夫妻情分,才和朕说几句心里话。”

    隆庆停顿一下,陈皇后蜡黄的面孔,在眼前浮现,好像无数的针,刺痛了心尖儿。眼睁睁看着她死去,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心都碎了!

    “唉,梓童她和朕说,先帝因为壬寅宫变,避居西苑,结果落下了千古笑柄。宫外民间,编排先帝的话本小说,不计其数,这一次宫中闹出的乱子,丝毫不比先帝的时候小,朕若是也避居西苑,只怕皇家颜面也会荡然无存。自古以来,后宫多事,只是历代君王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更不能让外臣彻查后宫,到时候天下大乱,受损的还是皇家……”

    最后这几句体己话,显然不能对外人说,哪知道隆庆竹筒倒豆子,都给讲了出来。

    “唐师傅,朕此时心乱如麻,已经没了主意,朕到底该如何处置?”

    唐毅太了解隆庆了,他能说这话,就代表着内心已经动摇了。

    “陛下,臣斗胆请问,您甘心吗?”

    这句话戳中了隆庆的要害,他能咽得下去这口气吗?

    陈皇后念佛吃斋的一个人,谁背叛隆庆,她也不会,如今却逼得陈皇后以死明志,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布局使坏。

    都怪自己软弱无能,被人家拿住了短处,往死里欺负。

    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还不罢休,竟然以皇家的脸面,陈皇后的一条命逼自己认输,吞下苦果。正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隆庆虽然很面,很弱,很衰,很无能……但好歹他是一条龙,要牙齿有利爪的龙,哪能就这么认输!

    “若是没有此事,朕还在犹豫,心存侥幸,以为是朕错了。可此事正好让朕看清了他们的狰狞可怕!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太子,朕一定要废!”

    隆庆攥紧了拳头,用力锤击龙床,盛怒之下,又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恢复了一丝精神,隆庆又苦笑了一声,“唐师傅,您看朕这个身体,只怕是撑不住了,朕有心也是无力,被人家吃得死死的,朕真是没用啊!”

    “陛下切莫如此。”唐毅越发不好受,“陛下,李时珍不日就能进京,他的医术通神,自然能治愈龙体,至于其他的事情,您不必多想,左右三四个月的时间,焦美人就要生产,这段时间,按兵不动,静等结果就是了。”

    “没错。”隆庆又恢复了精神,“师傅说得对,朕请太医看过了,他们都说焦美人怀的是儿子,只要等皇儿落生,朕就立刻废太子,咳咳。”隆庆挣扎着坐起来,拉着唐毅的手,激动道:“师傅,朕只怕撑不了多久,骤然废立,势必舆情滔滔,到时候全靠着师傅看护皇儿,辅佐大明江山,朱载垕求你了!”

    ……

    从乾清宫出来,唐毅越发忧心忡忡,隆庆的病说穿了就是酒色过度,精气神被掏空了,这种病最忌讳的就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

    当初南巡的时候,一路游山玩水,调理身心,隆庆已经好了很多,可是骤然突变,急匆匆赶回京城,又是怒,又是累,悲愤,失望,痛苦,愤恨,所有负面情绪纠缠,白天发火,夜不能寐,身体严重受创,只剩下一股虚火顶着,结果陈皇后投井,把隆庆的这点虚火都打没了。

    龙体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对隆庆来说,他现在唯一要等待的就是焦美人肚子里的孩子,若是连这点指望念想都没有,只怕宾天之日就不远了。

    唐毅急匆匆叫来陆绎,让他全力保护好焦美人,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时间流逝,七天之期转眼过去了,陈皇后果然死去,身边的人都拼命拦着,不许隆庆去看,可是近二十年的结发之情,隆庆哪里能不闻不问。他强撑着病体,去看望陈皇后,趴在尸体上痛哭失声,当场就昏倒了,太监们七手八脚,把皇帝抬回了乾清宫。当夜唐毅和高拱两位阁老就一起入宫,亲自坐镇。

    所幸当天晚上李时珍赶到了,神医妙手,保住了隆庆的性命。

    虽然皇帝侥幸没死,可是消息却不可抑制地传开了,京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隆庆的时间不多了……

第1057章 唐高之盟

    从乾清宫出来,唐毅和高拱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出来的时候,唐毅交代了李时珍,务必晚上要盯好了,等到白天,他会和高拱轮流过来值班,天子服用的一切药物,食物,饮水,都必须仔细检查,不能有任何的纰漏。

    不病不知道,平时没啥存在感的隆庆皇帝,一旦倒下去了,事情还真麻烦!

    “中玄公,我刚刚回京,好些事情还不太清楚,今夜要叨扰老兄了。”

    高拱不动声色,用力点头。

    到了一更天,唐毅提着一壶凤洲酒,到了高拱的值房。

    高胡子也早有准备,一张小桌,摆着四个碟子,两副碗筷酒杯。

    “陛下龙体欠安,老夫也无心准备什么,元辅不会见怪吧?”

    唐毅苦笑一声,“现在能吃得下去什么,我这一肚子苦水,也唯有和老兄倒一倒了。”

    撕开封口,浓郁的酒香飘出,每人倒了一杯,唐毅品着酒,满嘴都是苦涩,他不过是借着酒盖脸,喝了一点就放下了,抬头看去,高胡子竟然也把酒杯放下,两个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中玄公,今天只有咱们两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弟斗胆讨教,您以为这五年的隆庆新政,效果如何?”

    高拱挺直腰杆,以手按着大腿,思索半晌,“要是按照历代的标准,老夫以为功绩巨大,眼下户部扭亏为盈,朝廷每年能动用的财力超过三千万元,吏治几次刷新,北方边患解除,心腹大患没了,只剩下西南疥癣之疾,不足为虑,中原的水患治住了,征收税负的方式也改了,遍及天下,八大粮仓建成,百姓负担也小了。要说对外吗,漠南逐渐纳入版图,东番和吕宋,还有不少岛屿都落到咱们手里,也算是开疆拓土……”

    算了一圈下来,高拱道:“以老夫入阁之初,也没有想到过能做这么多的事情,算起来还是元辅筹谋之功,高拱佩服之至。”

    唐毅端着杯子,凝视着清澈的酒水,淡淡说道:“我的确有些功劳,不必自谦,可是真正居功厥伟之人,并非我唐毅——也不是高肃卿。”

    高胡子倒吸口气,瞳孔紧缩,旋即有展开,大笑道:“元辅说的没错,是陛下,正是陛下无条件的信任,才有今日的局面!”

    “没错,世人都小觑了陛下的才智,他不争,不夺,不疑心,不猜忌,不搞平衡,不玩权术……正因为陛下心思坚定,从源头上遏制了党争,内阁才能在五年之间,相安无事,大刀阔斧,推行改革,假使陛下学习先帝,只怕早就杀了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了。”

    高拱经历过嘉靖朝,他心知肚明,其实严嵩还有徐阶,甚至更早的那些大臣,之所以陷入无休止的党争,很多都是嘉靖在背后怂恿挑唆的,只有大臣不和,君王才能从容统治,随便揉搓,要像隆庆朝这样,内阁一致,皇帝还有什么着力的空间?

    “中玄公,我们的变法到了最要命的时候了!”

    高拱点点头,可是又摇摇头。

    “元辅,依老夫之见,未必如此,眼下你握着批红之权,老夫掌票拟,内外大权,尽数在握,还有哪些宵小能够兴风作浪?”

    “不然!”唐毅一点不乐观,“陛下龙体康泰,则天下太平,假如……四方宵小必定冒出来,见缝插针,搬弄是非。”唐毅突然笑道:“中玄公,是不是有人去找过你了?”

    高拱一愣神,心说唐毅还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我没有监视中玄兄,其实是有人找我了,以我想来,只怕也有人去找你,故此才有一问,若是中玄兄不愿意说,也就算了。”

    高拱属顺毛驴的,吃软不吃硬,把眼珠子一瞪,“就你唐阁老是君子,高肃卿就是小人?虽说不该出卖朋友,可是那些人也算不得什么朋友。的确有人找我了。他们说你窃据批红之权,把天子权柄拿在了手里,是要成为王莽,赵匡胤,要让老夫力挽狂澜,替天下除了你这个祸害!”

    唐毅笑着点头,“中玄兄可信了?”

    “不信,一个字都不信!”高拱道:“若是你真想做王莽,就不会要批红之权,我以为你有做权相之心,而没有取而代之的念头!”

    唐毅没有否认,只是笑道:“权相并非我一人,而是属于内阁,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大明的决策者永远英明睿智,不会犯致命的错误,圣天子垂拱而治,盛世大明,才有希望!”

    高拱说的很露骨,唐毅更加直接。

    经过了多年的观察,高拱的脾性唐毅看得明明白白。

    这家伙虽然和隆庆的感情深厚,但是在高拱的心里,其实存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虚君实相。

    把一国的安危,都寄托在一个家族身上,实在是太危险了,自从大明立国以来,皇帝很多时候不是优中选优,而是没得选!

    孝宗只有一个孩子朱厚照,正德连儿子也没有,嘉靖生了八个,活下来两个,而且景王也先于嘉靖去世,到了隆庆这里,同样子嗣艰难。

    孔老夫子收了三千个学生,成才的也不过是七十二人,哪怕老夫子在世,也不能保证朱家辈辈都出明君。

    于此相反,大明的文官系统已经相当成熟,从人才选拔,到培养历练,最后再入阁拜相,哪一个至少都要十几年的宦海生涯。

    本就是聪明人,再经过最好的培养,历代的大学士都不是等闲之辈。

    把权力操纵在不靠谱的皇帝手里,远比操纵在大学士手里要危险多了。

    高胡子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放任唐毅接手批红之权。

    世人常把票拟和批红看做相权的两部分,皇帝用阉竖来制约文官,其实历代以来,丞相都并非最终的决策者,一个相字,就决定了他们只是参赞机务,辅佐皇帝,遇到了问题,拿出办法和意见,最终要皇帝决策,而决策大权,就是所谓的批红!

    太监分得并非是相权,而是皇帝的权力,因为皇帝一个人斗不过文官,故此才放出了一帮太监,替他和文官打擂台。

    如今心学一直嚷嚷的虚君实相,不是吧内阁首辅变成汉唐的宰相,他们要的更多,是把决策大权转移到内阁,而皇帝只是作为象征,作为牌位。

    说实话,唐毅都没有想到过,隆庆会轻易把批红之权让出来,本应该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完成了,等到别人反应过来,一切都晚了。

    高拱之所以会说那种话,就是因为他看得明白。

    唐毅想要篡权,就不会这种时候跳出来,冒天下之大不韪,接下批红的权力,他该学王莽,继续装无辜,继续卖萌,养望,等着新君登基,主少国疑,再断然出手。

    或者他更心急一些,不光要拿到批红之权,还要把票拟之权也揽在手里,而不是现在这样,他只要一样,把另一样无条件交给了高拱,形成双相并立的局面。

    “中玄兄,如今的大明,已经不需要太祖爷,成祖爷一般,乾纲独断的天子,需要的是像陛下那样,雍容大度,敢于放权的无为之君!陛下无为,内阁才能放手施为。中玄公或许疑心,大权尽数落在内阁手里,万一有人别有想法,要取而代之。我可以向中玄公保证,日后内阁要保持足够的规模,每一位大学士都各自负责一摊,地位平等。而且,辅臣要有任期,要有年龄限制。只要把这些规矩都定好了,人亡政息的情况就不会出现,而且也不必担心阉竖反扑,把大好的局面破坏……”

    高拱正襟危坐,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之人一般,唐毅滔滔不断,把他设计的改革方向,和盘托出,和自己心中想法对比,很多地方不谋而合。只是自己更多想要靠明君贤臣,恪尽职守来实现,至于唐毅,则是更加笃信规矩,相比之下,唐毅的设计更加实用,他没想到的,唐毅也都想到了,高拱侧耳倾听,茅塞顿开。

    “元辅果然胸怀锦绣,高某服了!”

    唐毅呵呵一笑,“中玄兄,纸上谈兵谁都会,真正落实下去,却是难上加难。眼前的纷乱,说是因为宫中事情引起,其实透过迷雾,事情的本质显而易见,就是我们的变法触及到了根本,各种力量集结起来,借着陛下龙体欠安,人心惶惶,搞反扑,想要毁了咱们的大业!中玄兄,事到如今,你我若是还心存芥蒂,不能开诚布公,只会把小人利用。故此小弟斗胆前来,剖心沥胆,把所想之事,和中玄兄说清楚。”

    “元辅心胸,高某多有不如!”高胡子起身,恭恭敬敬,给唐毅鞠躬,“以往我对元辅也有些许担忧,如今疑惑尽去。元辅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吧,高某无有不从。”

    唐毅暗暗松了口气,眼下隆庆真正信任的人也就是他和高拱了,若是高胡子被拉过去,自己就有了麻烦,如今高胡子站在自己一边,那就可以放手施为了。

    “中玄公,眼下有两件至关紧要的事情,第一是要铲除那些守旧之臣,清除变法障碍,第二是要清理阉竖,防止内廷反扑。”

    高拱欣然道:“早该如此了,今年正好是外察之年,考成法也落实下去了,叫得欢的那帮,多数考成法不合格,老夫罢免他们,易如反掌!至于宫中吗,倒是有些麻烦。”高拱苦笑一声,“毕竟那些人是陛下的亲信,岐阳王的故事,不得不防。”

    岐阳王就是李文忠,因为劝谏朱元璋要远离阉竖,结果朱元璋怒骂“欲弱我羽翼乎”。没过多久,李文忠就病死了。

    高胡子胆子再大,也怕碰触禁忌。

    “中玄兄只管放手去做!”唐毅胸有成竹,“陛下不会疑心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70/ 第一时间欣赏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作者:青史尽成灰所写的《我要做首辅》为转载作品,我要做首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我要做首辅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我要做首辅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我要做首辅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我要做首辅介绍:
天子守国门的豪情淡去,俺答的铁骑在帝京外耀武扬威;倭寇在东南亮出了锋利的武士刀;西洋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天朝……
两世为人的唐毅,面对着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大时代,他立志要冲上那个位置!
首辅者:上佐天子,下领百官,调和阴阳,安定社稷,试问天下读书人,谁不想入阁拜相!
我要做首辅,做最强大的首辅!
隆万改革由我主宰,皇权由我装进笼子,天朝上国由我再度辉煌!
我要做首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要做首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